这些贼人不但都备好了马,并且还套了一辆带棚子的骡车,就由那铁头余五作赶车的。胖妇穿着那件尚未改做好了的玫瑰紫缎袄,秀侠随她出来,才见这是一处荒村,庐舍都离着很远;秀侠正要细看这四下的环境,打算寻个标记,以备脱身之后好来此复仇,可是那胖妇就催着她快上车。当时她上了车坐在最里面,妇人那肥大的身子就挡在她的前面,也不知他们是留下谁看家,五匹马跟着这辆车走去。胖妇人扭头嘱咐说:“在路上有人要盘问,你就说我是你的娘,你是我的女儿。脸上也不许这么愁眉不展的。”秀侠只好答应。车马随着走,秀侠随隔着车围子向外去听,听那火眼庞二跟余五谈话。庞二又说:“见了大爷可别露出我的宝剑来,你们也别提这件事,不然他若跟我要,我不好意思不给。他那个人最贪!”余五笑着说:“也不能给他,你送他一个人就行了。那么俊俏的小丫头,过一二年就能收房,他还能再要你的宝剑?”秀侠虽不懂得“收房”是什么意思,可是知道他们所说的一定不是好话,心中便更愤恨、更焦虑。又听庞二说:“咱们无妨绕点远路,由南阳府过去再往北,我可不敢走方城,我怕红蝎子。她要知道我得了这口宝剑,一定要夺了去!”余五一面赶着骡子,一面大笑,说:“你看,你得了这口剑,倒弄得你前怕狼后怕虎。你放心!红蝎子那娘儿们虽然厉害,可是她的男人跟咱们有交情,她决不能不讲理。咱们还是走方城,正经南阳府倒是不好走!那里官人盘问得严!”秀侠一听,但自己倒很愿意他们因怕红蝎子,改走南阳府那条路,只要见着官人,自己就要喊叫。可是,那五个贼人也都十分谨慎,他们都宁可绕远,车马专找那寂静无人的小路去走;这些小路附近就有绵延不断的峻岭高山。过午,火眼庞二等人才叫车马停在一个小村里用午饭。这小村子靠着山,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秀侠在此又不敢叫喊。庞二那些人急匆匆的吃完了饭,又赶紧催车纵马急急的走去。走的飞快,他们彼此连一句话都顾不得谈,并且脸上都现着紧张之色。秀侠很是惊疑,就偷偷地扒窗往外去看,却被那胖妇一手把她推开。胖妇的脸上也带着惊慌之色,说:“别往外看,这山上有个女强盗,名叫‘红蝎子’沈兰妹,凶恶极了!”正说着,就听车轮马蹄的声音越来越紧,更有贼人的声音说:“追下来了!”又听火眼庞二骄傲着说:“只是她一个人,咱们可不怕她!”又见余五扭身转头说:“停住停住!越跑越坏,这娘儿们可会打暗器。”说着车停住了,又听得“哎哟”了一声,不知是那个贼中了暗器摔下马去了。接着就听后面有女人的声音高呼道:“站住!”胖妇吓得浑身的肥肉乱颤;直往后面拱。她拱到后面挤得秀侠无地容身了,只得由胖妇的腿上爬过去,她倒上前面来了。她也不禁恐惧,不晓得那红蝎子沈兰妹,又是怎样夜叉似的人物?此时就听火眼庞二说话:“九嫂子,别认错了人,是我们。九哥没在山上吗?我们还正要拜访他去啦!”此时红蝎子已催马来到临近,只听她说:“混蛋!别废话!谁是你的九嫂了,扔下白龙吟风剑,把陈伯煜的女儿留下,便放你们走!”火眼庞二惊慌慌地说:“那姑娘是要送到汝州通臂猴侯大爷那里的,侯大爷下月初三办寿;还要娶房小。”红蝎子斥说:“混蛋!通臂猴又是什么东西。没别的话说,人跟剑都留下!”火眼庞二似是翻了脸,他说:“九嫂子你可别不懂交情!”一言未了,只听他惨叫了一声,大概是中了暗器;马蹄又“得得”的一阵紧响,似是有贼人逃走了。余五也爬下车去,央求说:“太太、我可是个赶车的!”红蝎子并不理他,将马靠近了车辕,挺剑探身向车里来看。秀侠也睁开了两只恐惧的眼睛,一看,啊呀!好个美貌的妇人。秀侠原想着,“红蝎子”沈兰妹一定是个锯齿獠牙、蓝靛脸,头上长着两个肉犄角,像土地庙小鬼那模样的恶妇。可是现有一看完全相反!这女贼原来是眉清目秀、瓜子脸儿、身体窈窈的少妇。年纪也就有二十三四,穿着红缎袄、白罗裤,头上戴着簪环首饰;简直像位新娘子,又像是秀侠她们村里李家的媳妇(那是她们村里最美的妇人)。红蝎子手中执着剑正是那口白龙吟风剑,她把两眼瞪着秀侠,眼睛虽秀丽,可是带着一种凶光。厉声说:“下车未(来)!”秀侠只得战战兢兢地把身子向下移动。红蝎子又问说:“那娘儿们是谁?”秀侠哭着说:“那是他们认识的,大概是庞二的媳妇,他们昨夜抢了我,就安放在她家!”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那胖妇像母猪似的哀声求饶,而红蝎子却将宝剑探戮到车里。秀侠吓得赶紧闭眼,车里的胖妇却惨叫了一声,红蝎子一伸左臂就把秀侠从车上抱到她的马上。她的马上很香,像是檀香木的鞍(革占)。秀侠,又看见红蝎子是穿着一双红缎绣花鞋,鞋头上钉着个珠子串成的蝴蝶,那脚真是又瘦又小得端正。再向地下看,见庞二和另一个贼人都中了暗器,在地下爬着呻吟着。余五却藏在车底下去了。红蝎子也不用眼去看这几个人,她就收起了白龙吟风剑,并收起一筒细巧的袖箭,随后拨马就抱着秀侠跑去。马行了三四里,秀侠就缓过气来,见红蝎子抱着自己的那只手也很是细腻,并戴着玲珑的金镯,镶翠的戒指,秀侠此时倒不害怕了。她很喜爱这个女强盗,就回过头来问说:“大婶儿,多亏您救我!”红蝎子却不理她,只管催着马紧走。少时就拨马进了一股狭陡的山路,迂回着上了一重山岭。红蝎子座下的一匹小黑马实在矫健,她的骑术也真好,蹿石跳洞,越岭登岩,真如一条飞蛇一般;一霎时就到了一处山谷之中。这里有个村落,红蝎子抱着秀侠催着马进到这村中,村子里有许多红叶子的树,“唰啦唰啦”地响,景象至为凄凉。有两个村人模样的,拿着竹耙正在门前拢草,一瞧见红蝎子,就齐都敛手,恭恭敬敬地说:“于九嫂子回来啦,这个小姑娘是谁呀?”红蝎子只向他们点点头,并没有答话;就到了一家门首停住了马,把秀侠抱下马来。立时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跑过来,把她的马牵走去蹓。红蝎子轻移莲步,手提白龙剑,领着秀侠进门。此时秀侠真有些惊讶,她原想这个贼穴不定要怎样的森严、险恶,如今一看,却简直和平常的人家一样,并且院中还摆着二十几盆菊花,芳香四溢,就好像是一个诗书风雅之家。这里也没有着见一个男人,只有两个仆妇。红蝎子带着秀侠进屋,秀侠就看出一个异点;因为屋中虽然幽静,木器也很讲究,桌上也摆着磁瓶果盘之属,可是没有一本书,壁上也没有一张字画。只挂着一口宝剑和两条大概是为捆人用的绳子。红蝎子进屋来先不作别的,她就反复的看那口“白龙吟风剑”。秀侠站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也眼巴巴看着那口剑;心里盼望着,盼望着红蝎子是一位侠客,她一发慈心,就将宝剑还给自己,并送护自己回家。可是这时候,就听那隔着一层红布软帘的里间,有呱呱的一阵儿啼,红蝎子眼虽看着宝剑,但嘴里对秀侠说:“你进屋看看去,他要溺了,你就给他换上尿布。”秀侠答应了一声,揪(貌似应为“掀”字)帘走进里间。就见里间是很洁净的床帐,床上卧着一个也就是三四个月大的小儿,正在手脚乱动的哭着。秀侠走过去,给他换了尿布,才知道是个小男孩。小圆脑袋,挺黑,长得却不像红蝎子,秀侠也不知道红蝎子的丈夫是谁,为什么要叫他那年轻美丽的太太作强盗呢?此时那婴儿虽然换了尿布,可是还不住地啼哭;秀侠就想,他一定是想吃奶了。随就抱出了里屋,交给红蝎子。红蝎子把她的小孩抱在手中,用另一只手拍着在桌上的剑柄,哄着说:“别哭啦,给你宝剑玩,等你长大了,这口宝剑就给你使!”小孩儿却不管什么宝剑,他只向他的母亲的怀里乱拱。红蝎子只得在椅上坐下,解开了怀,在解怀的时候,虽然她旁边只有秀侠,可是她仿佛还有点羞涩,一面奶着孩子,一面掠起眼睛来,看着秀侠。秀侠觉得她这时的眼睛是十分厉害,在美丽之中发出一种凶光,仿佛比火眼庞二那些强盗的眼睛都可怕。只是她冷着脸儿,很严重地说:“本来我不应当救你,你爹爹跟你叔父都是我们的仇人!”秀侠一听这话,不由打了个冷战。又听红蝎子说:“可是我瞧着你年小、人还老实,你要由着庞二他们把你送到通臂猴那里作妾,你就完了。你就在我这儿罢,给我看看孩子,帮着老妈子们干干零活,我决不会错待了你。你可别想着跑,也不准出这个门口,你要是不听我的话,背着我干了什么事,丧了你的小命可别来怨我。别怨我不先跟你说明!”秀侠身上又打了一个冷战,眼泪在眶里都不敢流出,心里许多话更不敢说出来了。红蝎子说完了便指挥着秀侠去做饭。秀侠低着头走出了屋子,找着了厨房,就见两个老妈子正在这里;一个烧火,一个淘米。秀侠一来到,那烧火的老妈子就站起来,让给她。秀侠无可奈何的坐下,一块一块的往灶里添柴。她生来十三岁,在家中被父亲视如掌珠,那里作过这样的苦事?何况现在她的身体精神是十分疲惫痛楚;心中更像有许多把尖刀在那里割着刺着。她悲痛的想,我怎么竟到了这般地步呢?父亲的灵棺还停在家中,大仇也不能报,杨大壮也被贼害死了,我才离狼窝,又入虎穴,看那红蝎子虽然长得美丽,但是性情不定有多么凶恶、不讲理。我在这里几时才能够逃出?几时才能够为父报仇,夺回那苍、白二口宝剑呢?这样想着,她不禁对着灶内熊熊火光,泪如雨下;哭泣了一会,忍不住就哭出声来。旁边那个五十来岁,头发都苍白了的老妈子,就伸着她那只小脚子踢了秀侠一下,秀侠吓得赶紧吞声,连泪也不敢再流。那老妈子把一把米放在锅里,回头看了看那个伙伴没在屋内她就蹲下身握着手悄声嘱咐秀侠说:“你可别净哭!叫她……”用手势比出个九的数目,说:“她知道了那可了不得!她有个外号,叫‘红蝎子于九奶奶’,谁不知道她,常常的杀人!”秀侠赶紧拭拭泪,就愁眉苦脸地低声问说:“老大妈,这是什么地方呀?”这老妈子悄声说:“这儿是方城山凹子谷枫叶村,我姓何,我们可是这村里的好人。村里也多半是好人家,就有五六家坏人,刚才那个焦妈,她男的就是红蝎子手下的,前年在光州被官人捉住正法了。红蝎子她的男的名叫黑山神于九,是个大贼,整年在外面作案,比她还要凶,听说现在也快回来了。你既然落到这里,没法子,就得忍着。少说话,耐心给她干事,给她看孩子,等到于九回来,你更得加小心。于九的心眼最坏,瞧见姑娘媳妇他就起坏心。红蝎子又最嫉妒,他们俩口子常打架,就是她嫌她的男人有外遇。你可真得小心点!要不然招恼了红蝎子,她可是杀人不眨眼!”秀快(侠)听了,就点点头,心里不胜悲哀和恐惧。但转眼又一想,我应当夺了宝剑愉偷地跑下山去,我并不是一点武艺也不会,难道我就甘心在这贼窟之中含羞受辱,等着叫她们来杀害吗?何妈又在旁详细询问她的身世。秀侠略略的说了,何妈也不禁惋惜,流了几点眼泪;但秀侠这时却倒不怎样伤心,她只是想着如何盗剑,如何脱逃,以及如何回新蔡县家乡。少时做好了饭,红蝎子又在那屋里喊着,叫秀侠去看孩子,她似乎早就知道秀侠的名字,她就叫着:“秀呀!秀呀!”秀侠就赶紧跑过去,把孩子接过来抱着,并且假意笑着。秀侠的拍哄,红蝎子看了,倒似乎还很满意,认为秀侠不错。少时,红蝎子就命仆妇给她摆饭,两个老妈子服侍她,秀侠抱着小孩子在旁边。这时天冷,山中又刮来像冬天一般的寒风,沙砾子和落叶打得窗棂都哗哗的响。红蝎子这时在红袄儿上又披了一件水绿缎子的薄棉衣服,被明亮的灯光照着,是越发显得艳丽。她手又拿着半盅酒,微低着云鬓,才饮了一小口,她的双眉就紧锁起来,向旁边的那个焦妈说:“九爷怎么还不回来呀?”焦妈说:“我也是不放心呀!今天早晨孟秃子回来,他说九爷已到了郾城县,按理说这时是应该回来了。恐怕又在哪儿叫姓花的那个娘儿们给缠住啦,九爷真是荒唐!”红蝎子摆了摆手说:“你别提了!提起来我真烦恼!”随又挟了一小箸菜吃着,便用一只手支着头,微叹着说:“我们九爷,早晚非得在江湖上吃亏不可!陈伯煜的武艺比他强不强?都叫宝刀张三给杀死了!”焦妈回头看了看秀侠,秀侠却抱着孩子,抽搐着,流着泪哭泣。红蝎子看见了,她就“啪”的把酒盅一摔,瞪着眼睛说:“你哭什么?你看,只要你把孩子摔着,我立刻就要你的命!你爹爹陈伯煜他还不该死?他年轻时,横行霸道,不知杀死过多少条人命。告诉你,我丈夫黑山神于九就是你们的大仇家,他有两个哥哥都是死在你父亲手里的。今明天,他就回来,我不能告诉他你就是陈伯煜之女?不然,他能够立时抽剑来杀死你,他可不管什么年纪小!”秀侠听了,愈发不由得身上抖颤,但眼泪却不敢再流下。她就一声也不语,心里却想:我爹爹壮年时行走江湖,也一定杀害过不少贼盗;这红蝎子的丈夫大概就是那样与我家结的仇。现在,红蝎子虽无杀我之意,但是一二日内她丈夫若回来,若知道我是陈伯煜之女,必不能叫我生存。这,这可怎样好呀?此时红蝎子又瞪了秀侠一眼,又转过脸去跟焦妈说话。她的声音仍很凄惋,说:“虽然九爷不跟我好,可是我真是思念他!”红蝎子如此幽思感叹,那个高身材长得像莽汉子似的贼婆焦妈就十分的不平,她指手画脚地说:“九奶奶,千金小姐一品夫人都没有你这么贤良!九爷他在外头荒唐,姘着野女人,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你的吃喝穿戴都得自己想法子,自己下山去作买卖。像你这么贤良的太太,简直是天下少有。九爷,当着他我也敢说,我要是有他那样汉子,我早就把他踢开了。”又说:“他哪一点配得上九奶奶,论人才?论武艺?”红蝎子却娇笑着说:“你哪儿知道!他虽然长得丑,可是我喜欢他,我思念他,我总怕他在外头遇见了什么事。彰德府的铁棍鲁荫松、开封府的双钩唐永,那两人都很会办案,九爷在那两个地方也都作过案。还有,现在江湖上出了一位少年英雄,名叫袁一帆,听说剑法高强,走遍南北,从未遇见对手。他又专与绿林人作对,倘或九爷遇到他的手里,那可真叫我担优!”说着又不禁紧皱着双眉。焦妈就劝说:“算了罢?九奶奶你别净瞎担忧了,九爷有金镖护身,他也不怕什么袁一帆。九奶奶快吃饭罢!菜都凉啦!”于是红蝎子强笑了笑,伸着她那戴着金翠戒可也杀过人的纤手,又去挟菜吃饭。旁边的秀侠却呆呆地想,暗道:“袁一帆一定是一位侠客,武艺比我爹爹、叔父都许强,倘若此人知道我在此受难,前来搭救我,那才好呢!”这时,孩子已在她的臂上睡着了。红蝎子又瞪着眼说:“你发什么怔?还不把孩子快送回去睡,要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是什么事都不会干,还不如我杀死了你呢!”那何妈赶紧摆手叫秀侠把孩子送回屋里。秀侠战兢兢的,心里又烦,手又慌,把孩子放在床上,大概是手碰了孩子那里,一下孩子惊醒了,又呱的哭了起来。红蝎子在屋外一摔筷子,掀帘进屋,扭住了秀侠,“吧吧”就打了几个嘴巴,秀侠也不由得就要还手。红蝎子大怒,立时就回到外屋,“刷”的一声抽出来宝剑,竖起她那两条纤秀的眉毛,瞪着两只美丽的眼睛,真像个女妖怪;持着她新得来的白龙吟风剑,进屋就要来杀秀侠。何妈要拦她,却被她飞起了莲足给踢倒。那焦妈倒是把她揪住,说了一句什么话,红蝎子才停住了脚;仍然用剑指着屋里,气忿忿地说:“好!你还敢跟我还手!我知道你跟陈伯煜学过几手武艺,可是别说你这几手,就是陈伯煜他又活了;陈仲炎也来找我,我要怕他们,我就不算是镇海牛的女儿、黑山神的妻子。你来,我给你一口宝剑,咱们对一对!”两个老妈子又在外面劝,才劝得她重又落座去喝闷酒。秀侠这时又生气又害怕,真想要把红蝎子的儿子,这个小贼种先掐死,然后由着红蝎子要自己的命。可是,她就是舍不得这条命,并不是自己怕死,却是怀念着为父亲报仇之事,和两口宝剑。无论如何将来自己也要设法将剑夺回,现在就不得不忍气吞声。这时那心肠好的何妈又进屋来,拉着秀侠劝说:“你出去给九奶奶赔个罪吧。你真把九奶奶气着了,你就不应该还手。”秀侠只得走出里间,忍辱吞泪地向红蝎子行了一礼。红蝎子并不正眼睬她,只说:“等过两三年,你长大了时我再要你的命!”何妈把秀侠拉走,到了南屋里。这就是何妈跟焦妈住的屋子,有一张板床,秀侠坐在床上就哭泣。何妈就低声劝说:“你怎么能够惹魔王?今天幸亏有焦妈劝着,不知她是什么心思,今天竟会作了好事;要不然,你就死了,白死!这山里,红蝎子想要杀谁就杀谁,那不算一回事。你就忍耐着吧,没事时念念菩萨,菩萨老爷要是瞧着你可怜,也许你就有出头之日了!”秀侠虽然仍是暗泣着,但心里却平静多了。她暗想:我还得忍,这样死了是无济于事。何妈劝了她一回,便又去服侍红蝎子吃饭。那屋里,孩子哭啼了一阵也不再哭了。这里,室中昏黑寂静,没有一点灯光,窗外秋风紧响,秀侠忽然又生起了一个逃走的念头。她要想逃,可又胆怯。少时那屋中的红蝎子已经吃完了饭,何妈把剩下的菜饭撤下来,就跟秀侠一起吃。秀侠那里吃得下去?何妈一边吃着饭一边低声谈话,她倒是倾耳去听。由何妈的口中她知道了红蝎子的身世。原来红蝎子并非生来就是女强盗,她是淮南著名镖头镇海牛沈雄之女,家虽很有钱,武艺都是跟她父亲学的。五年前,她与她父亲手下的一个镖头,发生了爱情;因被她父亲察觉,要置她于死命,她就同着她的情人私奔。她那情人就是现在她的丈夫黑山神于九。于九本来就是强盗出身,好喝酒,好赌钱,好拈花惹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红蝎子竟对他非常之恩爱,跟着他飘流江湖,也就走入了盗贼的途径。这一对贼夫妇在各处作了许多案,因被官府追拿甚急,他们无地立足,便不得不投到这荒僻的方城山上来。这里因为不靠近大道,倒也没有官人来拿他们,可又没有客商可供他们打劫。因此红蝎子虽住在这里,但于九却时常下山,到外面去弄钱。听说他在外面也有许多女人,红蝎于在这里也是盗性不改,她把村中些个年轻的无赖招作她的喽啰,这里就俨然作了山寨。红蝎子不单在此依山为王,并且还到远处行抢,因此无论远近莫不知红蝎子之名;又因为她的丈夫对她不好,所以她的性情变得更为暴虐。今天她虽然没有杀死了秀侠,但心中仍然忿恨。少时那焦妈就到南屋里,用手指着秀侠说:“刚才要不是我劝着九奶奶,你的命早就没有了,你这小命不要了,早晚得叫九奶奶杀了你!”秀侠一声不语,又待了些时,焦妈就催着她睡觉。一张很窄的板床,两个老妈子夹着她,她连动也不敢动一动,更休想逃跑。更因身体疲乏,心中愁苦,她就沉沉入了梦乡。在梦中她梦见了她父亲,并梦见红蝎子,又梦见她父亲与红蝎子争斗起来,而自己又仿佛己被惨杀。由次日起,秀侠虽然心中时时痛苦,但却不再表露出来,虽然时时想逃,但也不轻举妄动。她只是极端地忍耐,看孩子、做饭、扫地,如同一个很安分的小丫环。红蝎子虽然对她仍无笑容,但是也抓不着她的错处。红蝎子每天清晨就起来,在院中练剑、打拳、蹿房,然后浇花、奶孩子。这是她日常的功课。有时有人站在门外找她,她就命人备马,提剑走了,须要半日才能回来。回来时必要带来些打劫的东西。她很少有欢笑,整天除了急躁、凶横,就是发愁伤心。她每日打扮得很好,一日要梳妆两三回,衣服至少也要换两套。可是,他所期待的人总是不来。她疑神疑鬼的神情总是不安,半夜里秀侠见她那屋中还有灯光,就想她大概心有所思,辗转不能成寐。秀侠在此一连住了五六日,这天红蝎子的丈夫黑山神于九就回来了。秀侠赶紧藏在南屋,不敢露头,但却扒着纸窗的破洞向外看去。就见那黑山神身高体大,长得真跟一座铁塔一般,腮上生着刺猾似的胡子,说话的声音发哑,他带来了两个小贼,他命两个小贼把两只大箱子放在院中,就又命他们出去了。这时红蝎子穿着红衣绿裤,云鬓低垂,微敞前胸,抱着孩子由屋中走出来,娇媚的向她丈夫说:“你怎么才回来呀!我真不放心呀!”又向孩子说:“叫你爸爸,问你爸爸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黑山神哑着嗓音笑了笑,又要亲亲孩子,孩子却被他那刺猬胡一扎,哇的哭了。红蝎子却跺着她的莲足,抱怨他丈夫说:“你瞧你,这讨厌的胡了(子)也不薙?”黑山神说:“我为是留着回来叫你看的。”红蝎子娇笑着,一手拉着她丈夫,一手抱着孩子往屋里去了。这时何妈和焦妈也都不干事了,都躲在南房里,侧耳听那北房里的夫妇谈话。只听孩子这时倒已止住了哭啼,黑山神哑着嗓子说笑着,红蝎子却娇娇滴滴的媚语。待了半天,忽然那屋的门一响,黑山神又走出来。他回首说:“不行,我还得赶快走,过几天我再来!”屋里的红蝎子好容易盼得她丈夫回家来了,不想来容少叙相思,黑山神就又要走。红蝎子急忙忙从屋中追出来,问说:“你还要到那儿去呀?”黑山神摆手说:“你就不用管啦!你就听我的话,这两天少下山,我四五天准能回来。”说时他扬长而去。红蝎子流着泪追出门去。这里焦妈就向何妈说:“你看九爷他是野了心啦!回到家里一夜不住,九奶奶是白跟他好,这才叫痴心女子负心汉呢!”少时就听墙外一阵马蹄响,大概是黑山神骑着马走了。红蝎子就掩着面进门直回到北房。这整整一天,她都没有吃饭,连孩子都不愿喂。秀侠知道她的心烦,倘或招恼她,她一定又要杀害自己,所以除了在南屋就是在厨房,不敢再到北房里去;好在今天红蝎子像是也忘了秀侠,并没有叫她。到晚间,何妈没吃饭就回家去了。她的家也在这山里,她还有儿子、孙子,因为今天是中秋节,她须要回家去团聚。焦妈是在这佳节又想起了她那因犯法被杀的贼丈夫,哭了一阵,喝了些闷酒,也就睡去了。北房中也没有灯光,红蝎子大概己伤心过甚,独自拥衾睡去。天边的月色很圆,如同一只玉盘似的,秋风吹着落叶,吹着草根并吹着院中那几十盆菊花的疏影;蟋蟀又在墙下卿卿地叫着,显出一种凄凉的意味。秀侠站立庭中,仰观明月,耳听秋声,心中不禁伤悲,但赶紧又把这悲伤按住。心里想:我为什么不趁此时逃走呢?此时不逃,什么时候才能逃呀?于是就要到北房中去窃剑,可又想:剑一定在红蝎子的身畔放着,倘若被她察觉,那时自己不但不能逃了,但必要被她所杀。不如先设法逃命,只要能回到家中,将来叔父一定能够设法将宝剑夺回。于是她就不遑他顾赶紧启开房门,偷偷走出。只见月光照着山谷,山谷中红叶萧萧,家家闭户过节;却看不见一个人,也寻不着红蝎子的那匹马。秀侠只得惊慌得像一只被猎犬所追的小兔,离了山村寻着了山路就向下飞跑。跑了十几步她就跌倒,腿也磕破,赶紧爬起来再往下去跑;又像身后有人遑(追)来似的,她越跑就越觉得脚下不便利。这山路是十分迂回,地下的石头又绊脚,两旁的崚嶒怪石又像猛兽,又像山鬼,又像强贼,都在那里蹲着。幸仗月光皎洁,把道路倒照得很清楚,还不必摸索着前行。跑了半天,秀侠就喘不过气来了,山风吹得她身上也发冷;她只得慢慢向下走去,但心中仍然像慌着。又转过了一道山环,却听一阵风吹来一种凄惨之声,似乎在什么地方有人在啼哭,并且声音很细,似是女子的哭声。秀侠心中惊愕着,暗想:这是什么人?莫非也是跟我一样的被难女子,脚步不由得发怯。再往下走,哭声就越清楚,渐渐如发在耳边了。忽然定睛一看,就在前面离有二十步之远,月光下照着一个女子,是披着青衣服,坐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用一块白手巾掩面,呜呜的,越哭越惨,越哭声音越微弱,秀侠不由止住脚步。起先,她惊悚着,以为这许是个女鬼,后来竟不觉着被这种悲声,把她自己的眼泪也勾下来。她就走过去,一看那女人是梳着头,她就拍着女子的肩膀婉言劝着说:“大嫂,你不必太伤心啦!是为什么事呀?这山里很冷,哭病了你可不好!”那女子一见有人劝她,她就蓦地抬起头来。立刻四目相视,藉着月光彼此倒都看得很清楚。秀侠就吃了一惊,身上又不禁得颤抖;原来这个哭的人正是红蝎子。此时她想跑已经不能,只得惊慌站立。红蝎子身旁放着那宝剑,但她倒没有发脾气,她也呆立了一会,就和婉的问说:“你是来干什么来了?”秀侠颤颤的说:“我是,见九奶奶今儿一天也没有吃饭,晚间又提着宝剑出来半天也没回去,所以我不放心,我就……”她说出了这话。还想着红蝎子必然不能相信。却不料红蝎子就拭拭眼泪,长叹了一声说:“咳!我待你那么不好,你却这样关心我,叫我心里更难受!”红蝎子说完了这句话,就拉着秀侠的手说:“你以后别再怕我了,我不能再跟你发脾气!你可怜,我也很可怜!”说着,她惋叹着,又不禁地拭泪。秀侠很是惊讶,不晓得红蝎子是什么心理。只见她又仰首望了望山间的明月。她这时的容貌是温柔和婉,尤其是她才经过哭泣,睫毛上所挂的泪水,被月光照着,晶莹莹的跟小珠子一般。她云鬓蓬松,穿的是青缎子的夹斗蓬;里面露出来红袄,真似个临凡的仙女,或是落难的闺秀,决不像是那凶贼黑山神之妻,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此时山风吹得更紧,秀侠不禁打了个冷战,红蝎子就把她自己的黑缎斗蓬脱下,给秀侠披上。秀侠受宠若惊,忸怩着说:“我不冷!九奶奶你穿着吧!”“你别再叫我九奶奶,我讨厌这个称呼。我娘家姓沈,以后你就叫我沈姑姑好了。”说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道:“你别以为我是坏人、我是强盗,其实早先我也不是这样。咳!早先我虽不是小姐,可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都因为我嫁了九爷,我才变了脾气的。我为九爷真受过不少的苦,我还救过他的命;可是他,他的心却那么硬,今天是中秋节,别人都团圆,他却回到家里待了不大的工夫,又急匆匆地走了!”说着她又悲哀的哭。秀侠也被她哭动了愁怀,想起去年在家时,跟父亲在月下吃果子,谈笑话,那是多么侠(快)乐,而现今却不料落得这么凄惨。她将要向红蝎子哭求,放她下山回家,却见红蝎子又拍着她的柔肩,说:“风太冷,咱们回去吧!从现在起,我不再待你坏了!你就安心的在我那里住着、陪伴我。我想费三年的工夫教成你的武艺,然后我带着你找宝刀张三为你父亲报仇,夺回那口苍龙剑,你就使用那口,我使这口白龙剑,咱们两人就在这山上享福,保管没有人敢来惹咱们!”秀侠听了,心中却又不禁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