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飞仔细一看,来的这骑马的女子正是陈伯煜的女儿陈秀侠。这位姑娘生得真是秀若春山,丽如芳树:年纪虽不大,但体格长得很是匀亭。头上梳着两条油亮的长辫,垂在两肩之前;俊俏、鹅蛋圆的脸儿上,微微施了一些脂粉;两颗水灵灵的眼睛,真似那秋空上暮后的星星一般。她身穿一件蓝绸袄,水绿的绸裤,青绣鞋;双腿在锦鞍绣(革占)的马上,手摇着红丝的鞭子。骑术很好,“得得”地就顺着大道驰来。这里徐飞窘得若有个地缝儿他都要钻进去!他不敢哭,又不敢笑,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般。此时秀侠姑娘就似一只彩凤,倏忽之间来到。她清细的声音高声问道:“你们是作什么的?”忽然她一眼看出是徐飞,就笑着说:“啊呀,徐师哥,你怎么来啦?你……”她的眼睛触到那口黑漆的棺材上,她突然吃了一惊,神色也变了。忽用鞭指着问说:“这里是谁?”徐飞瞠着目,目中滚下泪水,说:“这是,这是……”秀侠瞪圆了眼睛大声问说:“快说是谁?”徐飞凄然地说:“是我,咳!我师叔被恶人张三给杀死了!”他在马上放声大哭。秀侠却脸色煞白,浑身颤喘,但却没流眼泪。她“飕”的跳下马来,跺跺脚说:“我不信!打开棺材给我看,你们别骗我!”两个车夫也都呆了。秀侠挥鞭去抽打车夫,悲痛焦急地说:“快把棺材打开!”徐飞下了马拦住姑娘,说:“姑娘不要看了,看了徒然伤心。我们设法杀死张三,给他老人家报仇就是了!”秀侠挥鞭又打徐飞,跺跺脚说:“我不信,我不信我爸爸会被人害死!我一定要看,你们别骗我!”徐飞无法,只得叫两个车夫把车上的绳子解开,微微启开棺盖。秀侠向棺里一看,立时她面色惨变,“哎哟”一声就向后晕倒。徐飞赶紧把她托住,一面努嘴叫了个车夫跑往锦林村中去送信。秀侠姑娘这口气憋住足有一刻钟,她才缓了过来。就一头扒伏在棺材上,用手捶着棺材,用脚跺着车辕,痛哭说:“爸爸呀!……”徐飞这时也不顾得劝慰姑娘了,他也叫着:“师叔!”放声大哭起来。那遣走了的车夫已到锦林村中去送了信,陈伯煜的胞弟陈仲炎就急忙带领着几个村人赶来。他先把秀侠拉开,然后自己掀起棺材盖来向里看了一看,他的脸面就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惨,瞪大了眼睛,高声问说:“被什么人杀的?那人跑往那里去了?”徐飞流着泪嗫嚅的说:“凶手是宝刀张三,北京城的镖头,信阳州的人。在南水县米家集,他杀死了我师叔,就……夺了苍龙腾雨剑跑了!”说毕,放声嚎啕。这时秀侠姑娘揪住她叔父的胳膊,哭得真心肠俱裂。陈仲炎却把他的侄女一推,瞪着眼睛说:“哭什么!找着那张三报仇!”旁边有村里的叔叔伯伯们也都上前去劝秀侠。当下陈仲炎略微拭了拭眼泪,他就指挥众人,将棺材抬到村里。陈家在这锦林村虽不算首户,但也殷实,家中有一顷来地,雇有几个长工;只是陈家的人口很少,老弟兄只是二人。陈伯煜的夫人,早已亡故,只留下那秀侠姑娘;陈仲炎倒是妻室尚在,生有二子一女。最长的儿子年已十六岁,名叫陈正仁;其次是女儿,名叫秀英,比秀侠小两岁,今年十一;第三个男孩,乳名叫大荫,才不过两岁。此时,棺材一抬进到家来,家中老小全都痛哭起来。亲友们、邻居们,也都赶来探丧。其中有一个邻人名叫杨大壮,是陈伯煜的徒弟。他哭完了师父之后,就一手扭住了徐飞要打,骂着说:“你这小子,你既在许州跟我师父在店里住了一夜,难道你就瞧不出来,宝刀张三那小子是没安着好心!你就叫我师父上这个大当!”说时他挥起拳来,却被旁边的人把他拦住。徐飞就哭着辩解说:“杨大哥,你要打我,我都甘心受着;可是你别说是我愿意叫那张三害死师叔。在许州城我们是跟张三分屋住着,师叔他直说张三是个诚实汉子,我还能够说什么!再说,我又听说师叔救过张三的性命,而且那时张三的手里又没有兵器……”杨大壮一听这话,他更是气,说:“你刚才说米家集的官人在张三的行李搜出一把尖刀来,现在你怎么又说是没有兵器?”徐飞说:“那是一把宰牛的刀,张三他藏在行李卷里,我怎能看得见?”杨大壮瞪着两只凶彪彪的大眼睛,紧握着两只铁牛似的拳头,咬着牙说:“干脆,我师父要不是因为你这饭桶,他决死不了!”说着扑过去,“咚咚”给了徐飞两拳。徐飞并不还手,只是争辩,他说:“后来我听人说张三不是好人,我也赶紧追下去。可是因为路上下着大雨,我好容易才找到米家集,可是到了那里事情就出来了。我赶紧去追张三,但敌不过,他手中有那口苍龙腾雨剑!”杨大壮更是生气说:“不用说了,你跟张三一定勾通着,你们贪图的就是我师父的那口宝剑!”徐飞他听这样诬赖,不由就急了,随也回拳相打。这两人竟不管棺材,不管死人,也不管怎样办丧事,却在当院相扭着拚打起来。亲友和邻人们劝也劝不开,杨大壮的母亲在旁急得喊叫说:“大壮,你是疯了?”陈仲炎却挺身过去,一手将徐飞拉开,又一拳将杨大壮打倒,怒声骂道:“你们自相争斗算什么好汉?有本事的到趟信阳州,把张三的头割来给你们的师父、师叔祭灵,那才叫作英雄!”此时徐飞的衣裳都撕破了,胳臂也出了血。杨大壮由地下爬起来时,已然鼻青脸肿,但两人还都喘着气,瞪着眼,仿佛还要拚打一阵似的。陈仲炎忙把杨大壮调开,说:“你赶快到城里去一趟,给福山镖店、银枪李家、泰顺诚柜上都去送个信,就快去快回来,见了他们你可不准胡说!”杨大壮嗯了一声答应着他又怒视了徐飞一眼,他就气哼哼地走了。这杨大壮今年才十九岁,他从陈伯煜学艺不过二载,还没有出师。陈伯煜生平以教拳为生,所收的徒弟不少,但多半是些财主人家的少爷,和镖店的小掌柜。他生前到北京去过,还教过公侯,但那些人全都不用心学,他也不认真教。算来他生平的得意弟子只有五人。第一是淮南有名的好汉,现在凤阳城开镖局的金眼豹萧渊,第二是在归德府护院的野牛高进,第三是在京西良乡作班头名叫赵风翔,第四是现在陈州开镖店的击山手侯文俊,第五就是杨大壮了。可惜杨大壮艺未学成,他师父就死了。杨大壮真是伤心,同时又愤恨徐飞的无能,耽误了他师父的性命。一路上流着泪,跺着脚,就到了新蔡县城里。这县城里有陈伯煜生前的几位好友,福山镖店的镖头唐如彪、唐如燕,银枪李家的李玉雄,泰顺诚汇兑局的姜掌柜;杨大壮都去给送了信。那些朋友乍听到陈伯煜的死耗,都如在晴空中响了个霹雳,就都赶往锦林村吊祭去了。杨大壮把事情办完,也懒得回家;因为他看着师父的棺材伤心,井且看见徐飞又生气。他晃晃荡荡地在街上走着,才走了一会,就见迎面跑过来一个人,惊慌地喊着说:“杨大壮!你师父是给宝刀张三害死了吗?”杨大壮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常往信阳州汝南府赶车的人毛二。杨大壮就瞪着眼说:“你这小子嚷嚷什么?谁告诉你的,我师父给宝刀张三害死了!”毛二说:“我听福山镖店里的人说的,刚才你不是报丧去的吗?我告诉你,你要想报仇可容易,我常走信阳州,我认得宝刀张三!”杨大壮说:“好!你认得宝刀张三,走!跟我回锦林村,见陈二爷去!”说时他一伸手将毛二抓往,毛二反倒要跑,连忙说:“我虽然识得宝刀张三,可是我跟他没有交情,你拉我见陈二爷干吗?”杨大壮说:“不能够打你,就是叫你去见陈二爷,你把张三的住处告诉他,我们好商量办法报仇!”毛二却摆手道:“我不敢去见陈二爷,陈二爷的脾气厉害,一瞧见他我就害泊。上次陈二奶奶回娘家雇我的车,车钱两吊五百文,陈二爷忘了给,我也不敢去要。现在他哥哥被张三害死了,他不定有多么急了,我可不敢去见他。我可以把张三的住处告诉你,来!咱们进到酒馆里再说!”于是两人进到旁边一家酒肆中,要了一壶酒两人饮着。因为酒肆里的人很多,毛二就凑近了杨大壮,低声对他谈说:“我十几岁时就跟我爹常赶着车到信阳州,那时张三才二十来岁,在信阳州庞家镖店当伙计,我就认得他。那小子长得忠厚,其实心里可真是奸诈。他是信阳州大刀刘成的徒弟;刘成是有名的老英雄,可是他的本领却不见得怎样高。他的老婆叫焦三娘,吊眼梢、重眉毛、大奶子、人极泼辣,跟了张三有二十多年,什么也没生过。抱养了个孩子,今年大概也有十几岁啦。张三到京里保镖是他师父给荐的。那小子在京里十多年,每隔二年回一趟家,回来就带些银子,也不知他是保镖挣的,还是当强盗抢来的。这些年来家里也置了几十亩田地,是个小财主啦!”杨大壮拍着桌子说:“你先别说这些不要紧的话!快告诉我张三他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回去了没有?”毛二说:“有十天啦,我都没到信阳州。他回去没回去我也不知道,不过张三的家可很好找。就在信阳州城南十二里,那里有高杨树,地名儿也就叫高杨树。他家是个小院落,黄土院墙,家里养着两条狗,一条黑的,一条黄的。”杨大壮喝了一大口酒,扔下几个钱,就站起身来说:“好,我走了!”毛二追出酒店去,问杨大壮说:“怎么你这就要找张三给你师父报仇去吗?你一个人去可不行。张三在那里有几个把兄弟,铁头余五、火眼庞二、花胸脯鲍小三,那都是信阳州有名的地痞,庞家镖店的镖头!”杨大壮把胳臂一抡说:“谁管他!”说毕急忙走去。他出了县城,紧紧赶回锦林村,到陈家一看,灵柩已然停放好了。棺材前有一张供桌,上面摆着香炉烛台,前面一只铁盆,烧着纸,起着熊熊的火光。陈秀侠姑娘已换上了白绳的辫根,因为孝服没赶得做,只换了一身青布的衣裤,脚下的鞋可已用白布蒙上了。在棺材旁放着一个棉垫子,秀侠姑娘就跪在那垫子上。她低垂着首,硬咽着,眼泪直往下流,衣襟都湿了一大片。陈二爷仲炎是正在另一间屋里,与几位前来吊祭的贵客叙述他胞兄被害之事。徐飞是正在指使着几个人,用竹竿芦席给这院中支搭一座丧棚。杨大壮就低着头一直走到秀侠姑娘的近前,压着他那大嗓音,悄声说,“喂!姑娘,哭又有什么用?人还能够又活了?想法子咱们给他老人家报仇,找张三那小子去!信阳州离着这儿不远,一两天就到,不到五天咱们就回来了;带着张三的狗脑袋,放在这桌上咱们给他老人家上祭。然后人命官司由我打,我为给我师父报仇,就是给张三抵命,我也甘心清愿!”秀侠姑娘抬起头来,哭着说:“我也恨不得立刻就找张三去给我爸爸报仇,可是我叔父刚才又对我说,现在他已派人到陈州给我师兄侯文俊去送信了。须要等他来到,叫他给我们看家,我叔父才能带我报仇去!”杨大壮撇嘴冷笑说道:“那可就晚了!由陈州到咱们这儿,来去总得两天。再说候文俊这两年交了许多朋友,整年的东走西逛,他还未必在家。若等他来到,恐怕宝刀张三早就跑远了。他跑到旁处一改名换姓,咱们还到那儿找他去?别说我师父你爸爸的大仇难报,就是那口苍龙腾雨剑也是没法找回来了!”秀侠姑娘立刻站起来大声说:“那么依你怎样?咱们现在就去!”杨大壮赶紧摆手悄声说:“姑娘你别声张!声张起来二叔一定要拦挡咱们。依着我就是现在就走,我先把你的马偷偷牵出去,你赶紧去带上点钱,带上白龙吟风剑,随后咱们在村外土地庙见面,当时就立刻奔信阳!”秀侠姑娘决然说:“好!你就先把马牵走吧,在那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杨大壮点头说:“好!姑娘你可快着些!”于是他兴奋着转身出门,就从门外一棵桃树上解下秀侠姑娘的那匹马,和也不知是那位骑来的一匹黑炭似的名驹。旁边有个看守马匹的孩子,跑过来就说:“大壮!你别动人家的马!这黑马是城里银枪李大爷骑来的!”杨大壮说:“我到村外骑着玩一会就回来。”那孩子说:“你为什么要牵走两匹马呢,难道你有四条腿?”杨大壮说:“混蛋!我为是骑完了这匹马再骑那匹,要比比那匹好。”看马的孩子笑了笑,杨大壮就牵着两匹马走了。走到家门前,他匆忙地进去取了自己的宝剑,然后出村,骑着一匹拉着一匹,直奔那座破烂的土地庙。连马都不下,就站在那里等候了一会,只见陈秀侠姑娘挟着她那“白龙吟风剑”飞也似的跑来。杨大壮赶紧迎过去,秀侠就飞身上马,大壮递给她一杆皮鞭。秀侠就将宝剑挂在鞍旁,一手执缰,一手挥鞭,说道:“快走!我叔父待会就许赶来,他一定把咱们揪回去!”于是两匹马“得得”的直往西南去。地下雨后的泥水都飞溅起来,一溜烟似地走去。大约走出有五六十里路,秀侠姑娘才收住缰,在后面喘着气说:“慢点儿走吧!哎哟慢点儿走吧!”杨大壮回头看了看,见后面没有人马追来,他就说:“不要紧了,二叔他就是察觉你跑出来了,也一定猜得到你是找宝刀张三报仇去了。他也一定佩服咱们的,不能追咱们回去。姑娘,咱们慢慢地走也行,反正明天准能到信阳州。凭着你那口白龙吟风剑,跟我这件兵刃,准能把他老人家的大仇报了!”秀侠姑娘拿手绢擦擦眼泪,又擦擦从鬓边流来的汗,依旧喘着说:“大壮这条路你熟吗?你不能走错了呀?”杨大壮却怔了一怔,看看方向,就说:“反正我认得路,我跟咱们村里的孟老头儿到信阳卖过枣子,决不会走错,顶多绕了一点远。”秀侠说:“咱们还是快走吧!别耽误!”于是杨大壮在前,秀侠在后,两匹马又“得得”的前行。又走下三四十里,就见前面有一处村镇,杨大壮高兴着说:“我认得啦!前面就是高桥镇,那地方有个范猴子,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以开店为生。”秀侠姑娘说:“难道咱们这就找店房住下吗?”杨大壮摇头说:“不,不,天色还早,你别看天都快黑了,这是因为阴天。我不过说我在那镇上认识几个人,开店的范猴子早先是个贼,姑娘你忘了吧?前五六年,你那时大约才七八岁,有个贼到你们家里去偷鸡给陈二叔捉住了,捆上打了好几十鞭子,几乎给打死。范猴子那时穷得很,现在他可阔了,开了一座范家老店,买卖很是发达,他也交了不少朋友,都是江湖有名人物。无论远近,提说起范猴子来也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了。”秀侠本来并不记得有什么范猴子这个人,所以由他说,自己并不怎样去听,只是催着马走。杨大壮又说:“要说起来陈二叔才是心狠,我师父是个忠厚人。那范猴子偷鸡,我师父没在家,他老人家若在家,也就把范猴子放了。咳!我想我师父那么忠厚的人,武艺又那么好,手中又永远带着那口苍龙腾雨剑,他老人家怎会叫人给害死了呢!我真疑心这不是真事!”秀侠姑娘坐在马上忽然啜泣起来,杨大壮又怒骂徐飞。往前又走了五六里,就来到那高桥镇,只见镇市并不大,铺户稀稀,往来的人也很少。可是两匹马尚未出这条街,就听旁边有人说:“这不是杨大壮吗?”杨大壮在马上扭头,用鞭指着说:“你这贼猴子!”秀侠也扭头去看,就见在一家店房前,站着一个穿土色裤褂的瘦小的人,向杨大壮微笑着,并直用眼盯看自己。随后,那店房里又钻出几个人,个个是一脸横肉,有的穿看(着)短衣,有的赤着背,全都把一种狼似的目光来盯看马上携剑的小姑娘。秀侠觉得很讨厌这几个人,就向杨大壮说:“快走!”杨大壮又向那范猴子开了两句玩笑话,他就带着秀侠,双马走出了这座镇市。顺着大路向西南又行了二十余里,此时暮色渐浓,凉风愈紧,前后简直连一个人也看不见。秀侠却觉得十分疲乏了,刚要说:“大壮,咱们是要走一夜吗?”却听身后像敲鼓似的,一阵马蹄之声追来。身后的马声越来越近,秀侠就惊讶着把马收住,问杨大壮说:“是有人追下我们来了吧!别是我叔父他们吧?”杨大壮也勒住缰绳回头去看,发着怔说:“不能呀!咱们已然走出这么远来了。”此时后面的马匹就追到了,蹄声杂乱,震耳响。杨大壮就高声向后面喊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哪儿来的?”那边马到临近,就点起两只马灯,向这边照着看。这边秀侠跟着大壮也藉灯光把那边看得很清楚,他们一共是五匹马,马上几个凶眉恶眼的汉子,原来正是刚才高桥镇看见的那几个人。杨大壮一看情形不好,他就赶紧抱拳说:“诸位老哥,你们都跟范猴子是朋友吧?我们两人也最相好。兄弟我是铁掌陈大爷的徒弟!”那五个人就似没听见他说这话似的,一齐抽出刀来,把马围了一个圈子,包围住了杨大壮和秀侠。秀侠就赶紧由鞍旁抽出了白龙吟风剑。那五人之中有一个长些黑胡子的人就厉声说:“你们都下马来,把剑扔下,要是不听话,可立刻就要你们的两条小命!”杨大壮依然抱拳说:“朋友们讲些交清,我们才离家不远,听你们的口音大概也都是老乡?”黑胡子的贼人就瞪眼说:“谁是你的老乡?休说废话!”另有两个贼人就过来要掀秀侠下马,秀侠却“飕”的把宝剑一抖厉声说道:“你们敢上前?你们敢欺负我?你们都是贼!”她大声嚷了起来,接着晃动宝剑就与两个贼人交起手来。杨大壮也抽出宝剑,与那黑胡子的贼人交手。争斗了两三合,秀侠因在马上施展不开剑法,她就跳了下来。这时又由北面赶来了两个骑马的贼人,贼人一共是七个了,他们人多力众,一拥齐上。秀侠手中虽有宝剑,但因她身短力弱,所以顾应不过来,剑法也施展不开。又战了三四回合,她就不住的向后退,可是这时就听见“哎哟”一声,似乎是杨大壮的惨叫之声。秀侠心里吓了一跳,急忙抡剑,尽力去迎杀。却见对方的人更加多了,大约是五六个人一齐舞刀向她逼来。在这危难紧急之时,秀侠忽然想起一个办法来,就是她父亲陈伯煜在世时,在传给她武艺之际曾说过:“走江湖的人如遇强敌,或是自己的人孤力弱,最要紧的是不可恋战,须趁机夺马逃走。”此时她想起来了,遂赶紧连抖几剑反逼那几个人,那几个人就一齐抡刀向她去砍。她这回不再使用什么辗转腾挪的剑术,只专用剑去磕对方的刀。对方的那几个人虽然都抡着刀,可是又全极力躲避她手中的剑,似乎也是晓得她这口剑的厉害。但究竟现在是相逼在一起了,所以只听“锵锵”的两声立时有两个贼人的刀就折断了。他们齐声喊道:“好宝剑!”秀侠却趁势跑到了道旁,要去牵马,才抓到一匹马,却见那边贼人飞来了块石头,都打中秀侠的腰上;秀侠忍着疼痛,飞身上马,也不辨方向就驰马走去。可是才走了不到二十几步,不料那地上伏着两个贼人,猛的一跃就把秀侠的马头揪住。秀侠在马上赶紧挥剑去砍,那两个却都急忙伏身,用力抱住了马腿,同时一掀,秀侠就在马上坐不住,立刻摔了下来。她又赶紧挺身而起,挥剑去杀那两人,那二人却牵着马跑开了。远处的贼人们又赶紧抡刀来杀秀侠,秀侠无法逃,只得又挺剑去迎战。三五合之下,又被她的剑削了一口刀。不防这时又有两块飞石打来,有一块正打中秀侠的右手上,秀侠的手一疼,就拿不住剑;贼人就都扑了过来,她手中的白龙吟风剑,就被贼人夺过去了。并且背上受了两刀,但都是用刀背打她的,她的双臂也都被贼人紧紧揪住。她就急得痛哭说:“哎哟!你们这伙贼!你们要害我吗?我叔父可不是好惹的!”就有贼人说:“你别怕,我们不害你,我们只要你这口宝剑。你也别拿你的叔父吓唬谁!”秀侠又跺脚哭着说:“你们要银子倒行,宝剑可得还我,那是我爸爸陈伯煜留下的!”贼人却笑着说:“陈伯煜早见了阎王啦!现在你好好的听我们的话,不许挣扎,要不然,我们可要送你找你的爸爸去!”秀侠手中没有了兵刃,被三四个大汉揪住,她就仿佛一只就缚的雏鸡,一点气力也没有了。这时有个贼人抽出一条绳索,把她的手脚都绑上,绑得很紧,绳子勒得骨头都生疼,秀侠哭说:“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呀!”那边有人把杨大壮也绑起,杨大壮是受了伤,他呻吟着,但是一言也不发。秀侠藉灯光看见杨大壮满脸的血迹,被两个贼人架着,她就又哭喊说:“大壮你看,他们把咱们都捆起来了,宝剑也给他们拿过去了,你跟他们讲讲理!”有个贼人就拿刀比着秀侠的脖颈,威吓着说:“你再喊?你要再哼一声,这一刀就结果了你小贼胚的性命!”杨大壮赶紧说:“师妹别喊了,由他们处置吧!”那贼人们把杨大壮似猪一般的倒捆四蹄,放在车辙上。他们一共是七个人,就把灯笼吹灭,坐在地下歇息,有两个还装上烟抽着。秀侠躺在地下,忍痛抽搐着,就听那几个贼人谈话。原来他们正在商量办法,其中有一个人厉声说:“把那男的杀了,女的带走好了!”秀侠心中一惊,心说:哎呀!他们要杀死大壮!却听另一个人说:“那不行!怎能弄出人命来?不出人命永远不会犯案,杀死人可就有冤魂跟着了!”几个贼人又秘密的商量了半天,并且有两次他们都像要吵起来,后来似乎是决定了,便有两个人过去把秀侠抬起。秀侠不晓得他们将要把自己怎样处置,就吓得又要哭喊,可是又觉得自己的身子是被人放在马上了。有一个人用臂把住她,并嘱咐她说:“不许挣扎,你是个小姑娘,我们决不害你。现在把你送个好地方去,在那儿比在你家还享福!”秀侠哭着低声问道:“你们要把我送到哪儿去呀?”贼人却不答言,只听得马蹄乱响,这几个贼人就都骑着马走了。秀侠只得由着他们把她带走,眼泪不住的流,也不知杨大壮此时是生是死。几匹马在夜色之下飞驰了半天,始终没有停蹄。忽然秀侠似乎觉得马走得迟缓了,睁眼藉繁星斜月的微光去看,原来是已走上了一座高山。这几匹马一走到山上便走得非常慢,因为前几日落雨,山路十分泥滑。抱着秀侠的那个贼人,除了用手紧按住秀侠之外,并用力勒着马缰,忽听前面有人喊道:“站住吧!把那小子结果了吧!”这喊声震荡在这黑夜的高山之上,极为可怖。接着就听是杨大壮的惨厉叫声!秀侠忍不住地骂道:“你们这伙没天理的贼人!连我也杀了吧!早晚我叔父要给我们报仇!”她哭着,挣扎着,按着她的那个贼人赶紧掩住她的嘴,并厉着声音嘱咐说:“你喊骂没有用,白白叫他们杀了你!”这时杨大壮的惨号之声没有了,只有山风“刮啦刮啦”地响。前面有两个贼人就哈哈大笑,几匹马就越过了山岭又往下走去了。秀侠在马上脸朝下,她想要看看杨大壮的尸首,可是地下是黑茫茫的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她就想:白天杨大壮还是好好的,走过高桥镇时还跟那范猴子说笑,怎么现在他就死了?杨大壮是好人,他怎么会死了?跟我爸爸一样的被人杀死了!两口宝剑都被人抢去了!她伤心痛哭,加之绳子绑得难受,马颠得头昏,渐渐她就失去了知觉。及至她苏醒过来,见自己身子不在马上,却是在屋里的地下卧着,手脚的绑绳也都解开了,但被勒之处还是十分疼痛。她见眼前就是一张破板床,床上坐着个很胖的妇人,正在灯畔低着头做针线,此外再无别人。秀侠非常惊诧,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又不敢问,身子稍微动弹了一下,那妇人立时就把眼睛盯在她的身上,放下针线说:“你缓过气儿来啦?孩子你别害怕,上床来歇一会儿吧!”她把秀侠的手一拉,就拉到床上来。秀侠惊恐着,悄声地问说:“这是什么地方呀?”胖妇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笑着说:“你就别问啦!放心!我们都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命。你是一个小姑娘,我也不能叫那几个小子糟蹋你!”秀侠身上打着颤,又听外屋有许多大汉子发出来的沉重鼾声。这妇人虽长得相貌很凶,可是对秀侠的态度倒还不恶。她穿的是红布小袄黑裤子,手里缝补的是一件半旧的玫瑰紫色缎子镶着宽边的夹袄。灯里的清油已没有多少了,顶针掉在床上都找不着了。妇人直打哈欠,在她张大嘴的时候,秀侠就看见她是缺了个门牙。妇人一睹气,把活计向旁一推,说:“我也不做啦!明天就这么穿吧!”因为门牙漏气,她发出的声音很是特别,她又摸摸秀侠的脸蛋,咧着嘴笑说:“你这脸蛋多嫩呀!模样多俏呀!等着,我给你找个好婆家!”秀侠脸上一阵红,心里是羞涩、愤恨、恐惧,交集在一起。妇人用手一推,就跟她一同倒在床上,拉了一条红被两人盖上。就同拍小孩似的,妇人用手拍秀侠,并在被窝里悄声说:“你别害怕,我们都不是坏人。就是那个黑胡子的人,他叫火眼庞二,打劫你们都是他的主意。现在他得了你那口好宝剑,不许叫别人摸一摸,闹得别人都很不高兴,可是又都不敢惹他。”秀侠悄声说:“那宝剑我不要了,你们放我回去吧!你们要能把我送回去,我一定叫我叔父给你们好多的钱!”妇人赶紧摆手说:“你千万别提你叔父,他们都恨你叔父。听说你叔父厉害极了,他杀人不眨眼!”秀侠说:“我叔父的脾气倒是不很好,可是这三四年他常在家里,没杀过人,也没有伤过人。”妇人说:“那就是三四年前,你叔父一定得罪过他们。他们这回不但为夺你那口宝剑,还是为出气、泄恨!”秀侠哭着说:“那么他们要把我怎样呀?”妇人说:“他们倒是不想害你,可也不能叫你回去,打算把你送到汝州去。汝州有个戚四妈妈,她养着好些姑娘,我听说那娘儿们心肠还不错,把你送了去准保有好的吃、好的穿,过个一年半载你们家里一定得着信接你去。”秀侠听着,不禁哽咽着哭泣。妇人又恫吓着说:“别哭!把那些人哭醒了可了不得,他们都能杀死你!”秀侠至此时知道哭是无益,不顺从他们也是不行。室外那几个贼人的鼾声像雷似地吼着,少时,那妇人也疲倦了,仰着肥胖的身体睡去,也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声。秀侠几次想要爬起来,到外屋去杀伤一两个贼人,然后逃走。但是她的胳臂和两腿都被绳子勒得到现在还发疼,又藉着那盏垂灭的灯,看着四下的墙壁,见没有一件兵器,连杆木棍也没有。最后,她把心一横坐起来,刚要慢慢下床,可是那胖妇人又一翻身,秀侠又赶紧躺下。心里恐惧地想:不行!太危险,假如我逃不成,再被他们杀死,那我的叔父永远也找不着我了!我爸爸的仇恨永远也不能报了!杨大壮也白死了!苍龙腾雨、白龙吟风两口宝剑也永远找不回来了!如此辗转寻思,她就决定忍气吞声,先保全住了性命,然后再乘机夺剑,设法逃脱;后半夜她也没有睡觉,不觉纸窗就发白了。外屋睡的几个强盗也都先后醒了,那留着黑胡子的火眼庞二进屋来把胖妇人叫醒,调笑了一阵,胖妇人也笑着,并用村野的话骂他。然后庞二就催着妇人说:“侠(应为“快”字)做饭!吃完了咱们就走。”又瞪眼向秀侠说:“帮助你大娘烧火去,在路上你若敢哼一声,我立刻就抽出剑来要你的小贱命!不瞧着你小,早不能叫你活到现在!”秀侠心里虽然气惯,可是极力忍耐着,一声也不语;跟着那胖妇人到厨房去做饭。做饭时她偷眼向门外去着,见篱笆墙,院中几棵树,拴着五匹马,这地方似在荒村之中。秋风萧瑟,木叶凋零,景况极为凄凉。秀侠一面烧火,一面又落泪,悲悼她的父亲,并想家乡锦林村中现在叔父们不定是如何的优急悲痛了。少时胖妇人把饭做好,拿到屋中,秀侠才看出原来现在只有五个贼人,大概那两个是昨夜就到别处去了。这五个贼推着那胖妇人,在一起饮酒吃饭,十分狂乐,秀侠低着头,随他们当作仆役似的指使,但她却时时偷眼看那放在火眼庞二身旁的宝剑。同时,秀侠注意他们的讲话,除了知道那长着黑胡子的贼首名叫火眼庞二之外,并知道一个高身材的,就是昨夜用马将自己驮到这儿来的那个贼人,名叫铁头余五。他们说到了“张三哥”,火眼庞二并且拿着那口白龙剑说:“回到家里,我非眼(跟)张三哥试一试,倒要看是他那口剑好,还是我这口剑好。”余五说:“老三他一定要跟你换,因为他得了那口苍龙剑,回到家里就病了。他听陈伯煜说过,那苍龙剑是口凶剑,谁得到手里谁就倒霉。陈伯煜配带那口剑十几年,结果是丧了性命。这口白龙剑才是吉剑呢!听说得了的人准发财。”庞二得意笑着说:“那我可不能跟他换,到腊月我就娶我们这嫂子,我还要讨个吉利呢!”说着他跟那胖妇人作出种种丑态,并大口的喝酒。秀侠在旁听着,心中极为气愤,并且悲痛,暗想,原来他们都是仇人宝刀张三的朋友呀!这一定是张三告诉他们我家尚有一口白龙剑,他们才来打劫。因此暗暗咬牙痛恨,恨不得立时夺过剑来,先把这些人都杀死,然后再找张三去复仇。可是自己此时却没有那力量,她并且怕被贼人们看出她脸上的悲痛之色,所以就转过脸去。不想有个贼人就用手拉她说:“小妹子,你也来喝一口,我们恨的是你爸爸、你叔父,并不恨你。你跟着我们到汝州,给你找个好女婿,咱们按亲戚走!”秀侠真是忍耐不住了,将要翻脸跟这几个人拚命,却见余五把这个贼人拉回去,他说:“老七你这可不对,姑娘是为送给大爷的,你不准没规矩!”那贼人立刻就老实着坐下。秀侠又猜不出他们的“大爷”是谁,可是心里也略略明白,知道这些人一定是要把自己送到一个更坏的地方去,便更是着急悲痛。同时想法子应当怎样脱身。少时贼人们都已酒足饭饱,便乱哄哄地出去备马。又待了一会,见火眼庞二腰挂白龙剑进来,向那胖妇人说:“快换衣裳,咱们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