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了明确的目标,程楚秋心里也算是有了个依靠。天亮之后,远望前方树林绵亘百里,苍郁成荫,知已到了“万木林”,只要穿林而过,不出十里,就能直抵桃花江边,桃花村也就不远了。程楚秋心情振奋,更不停步。复行一会儿,风吹树摇,树叶婆娑的声音,已逐渐清晰可闻。其时日渐高起,煦阳斜照,在暑意高炽的时节里,清风送爽,最是怡人。程楚秋一头奔进树林,享受这清晨花草林木,发散在空气中,舒爽清新的绿野气息。然而这样放松的时刻并没有维持多久,忽地眼前黑影晃动,经验告诉他,这林子里有人埋伏。程楚秋索性停下脚步,向四周团团抱拳,朗声道:“让各位朋友一大清早就在这里专程等候,程处秋何德何能,敢请大家现身一见。”说话间,人影停止晃动,四周归于平静,话一说完,更是静悄悄地,半点声息也无。程楚秋前后左右细细搜寻一番,半个人影也见不到,心中讥讽道:“鼠辈……”遂又前行。第一步才跨出,左右两边林子里,马上窸窸窣窣地又动了起来。程楚秋走走又停下,复朗声言道:“各位长途跋涉,久候多时,难道不想早些拿下程某吗?”几只飞鸟从林梢振翅,掠过他的头顶,鼓动翅膀的啪啪声,由近而远,逐渐逝去。东林鸟唱,西林鸟和,除此之外,别无他声。程楚秋觉得是好气又好笑,心道:“好,我就看看你们,究竟能忍耐到几时?”团团抱拳道:“既然各位瞧不起程某,那便少陪了……”一言未了,右足一点,身子如飞箭般向前窜出。果然他这么一飞奔,埋伏在四周的人,立刻跟着也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程楚秋微微一笑,体内真气流转,脚下更犹如足不点地。那帮埋伏在此的人,本来追他还遮遮掩掩的,但不一会儿的时间,距离拉开,就什么也顾不得人。一个一个从林中现身,跑上山道来。程楚秋有心捉弄,既不停步,也不回头,卯起来不断往前冲。忽然之间,背后“飕飕”声响,程楚秋听音辨器,原来这班人眼见追他不上,各种暗器纷纷出笼,什么袖箭、飞刀、金钱镖、铁莲子,不一而足。程楚秋一怔,心道:“这些人不是同一门派的……”程楚秋心想自己一开始已经给了他们机会,既然他们不知道礼貌,那就各凭本事。于是高飞低窜,让人抓不到准头,又过了一会儿,两边的距离终于远得让连暗器也打不到,继之而起的是声声的叫骂。程楚秋听了,轻叹一声,不愿与他们一般见识,继续向前迈步。便在此时,眼前银光点点,直扑而来。程楚秋大吃一惊,暗道一声:“糟糕!”他反应虽快,但这片银光不但细小,而且还铺天盖地,急切之中,根本搞不清楚那些是什么东西,身子一侧,硬生生打住去势,说时迟,那时快,一片银光已经当头罩来。程楚秋连忙矮身,寻了一个空隙,往旁边窜去。他这一下硬生生停步,同时侧身往旁低窜,手段相当高明。若不是内功颇有根基,呼吸吐纳配合得当的话,自己就要先受伤了。但他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表现感到自豪,便忽然感觉身子一阻,就好像撞进一团棉花当中,接着身子居然凌空倒退,就好像有人从他后面抓住他,把他往后拉一样。程楚秋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有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他的背心,把他往后拉,那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此人武艺高强,简直出神入化,骇人听闻。他虽惊不乱,右手倏地往后一捞,使得是一招七散手中的“回头是岸”,对方就是再厉害,也非得应他这手不可。mpanel(1);但说也奇怪,他右臂一抬,手却伸不出去,惊骇之余,这下子他才终于看清楚,原来自己给一张渔网罩住了。这渔网不但极富韧性,而且越挣扎,就收得越紧。程楚秋明白自己不是给高人抓住了,却是同样吃惊,双手急忙抓住网孔,运起内劲,用力往外一分。没想到这张用来对付他的渔网并非凡物,他这一拉力道不知有几百斤,但这网子非旦丝毫无损,网索还嵌进他十指肉中,割出一道道血痕。但听得耳边有人哈哈大笑,说道:“哈哈哈,若不是刘兄出得好主意,这回恐怕还是要让他给跑了,妙极,妙极……”另外有人说道:“没想到这厮的武功这么厉害,若不是田兄事先警告,我怎么会想到要用这种方法呢?”众人都是一阵大笑。程楚秋想要转身看看,到底是着了些什么人的道儿。忽地脚下一滑,俯身跌了一跤。他这下双脚离地,渔网更收,就是想爬,也爬不起来了。四周人群渐渐围了上来,众人七嘴八舌,都是相互道贺之词。其中便有人道:“我老是听说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过我从来不信这个邪。如今亲眼见了,不就是这个玩意儿吗?哈哈哈……”程楚秋但觉背上一痛,却是让这人踢了一脚。只听得另有人续道:“什么天网?根本没这东西。这是范兄的家传宝贝:”银线蚕丝网‘啦!剪不断,砍不烂,而且越挣扎,就收得越紧。管你是什么大罗神仙,一但给这网罩住了,就别想逃出来。不过简老你放心,你犯的事还不够大,没人肯出钱悬赏你,银线蚕丝网罩你不到,哈哈哈……“那个姓简的大笑道:”这么说来,那倒还多谢了。“众人又是一阵狂笑。笑闹一阵子,这才终于有人注意到:“喂,各位,这小子不发一语,只怕是不服气。”“管他服不服气,总之抓到了他,送去领赏,然后把银子分了,就大功告成了。”“来来来,我们把他翻过来,我倒想看看,被人捆在渔网里的大侠,是副什么德性?”众人七手八脚,便来扳他身子。程楚秋不得动弹,自有任人宰割。心道:“早知会给一群鼠辈擒住,还不如死在那两位丐帮前辈的手里。”只是千金难买早知道,想是这么想,亦是无可奈何。寻思之间,身子已经被人当成乌龟一样翻了过来。程楚秋放眼望去,但见四周站了一堆人,其中有几个彷佛有些眼熟,但认真回想,却又想不起来。一个蓬头乱发,黑面虬髯的汉子,捧着钢刀来到他的面前,冷眼笑道:“我们的程大侠,不知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今天。”程楚秋看了他一眼,也视觉得眼熟,但想不起他是谁。那人鉴貌辨色,眉头一皱,说道:“怎么?你居然忘了我是谁吗?”语气颇为不悦。程楚秋故意激他,道:“哼,江湖鼠辈横行,阿猫阿狗的,原是记不了那么许多。”那人怒道:“好!好!”将手中钢刀扔在地上,左手将右手袖子捋了起来,露出半截断臂。程楚秋见了,想起一幕往事,说道:“原来是你。”那人放下袖子,道:“后悔了吗?”程楚秋一愣,道:“后悔什么?”那人冷冷地道:“后悔当时没杀了我。”程楚秋道:“你罪不致死。”那人哈哈大笑,笑到后来有点发狂,笑到声音都哑了。几个人靠上去,叮嘱道:“老周,玩玩就好,可别太激动了……”那人不知听进去没有,自顾拾起钢刀,说道:“好,程楚秋,我今天就不杀你,只要你一手还一手,一臂还一臂!”语毕,挥刀砍去。程楚秋嘿嘿一声,干脆闭上眼睛。但听得“啪”地一声,程楚秋复睁开眼睛,却见挥刀那人被左右两人上前挟住,动弹不得。那人挣扎一会儿,怒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快放开我!”挨在他左手边扣住他肩膀的,是一个阴阳怪气的中年胖子。只听得他用着破锣嗓子,咿咿呀呀地说道:“周天放,这个人可是我们的银子,你想动他,得先问过我们兄弟俩个。”周天放高声道:“你们是瞎的?没瞧见榜文上写的‘死活不论’吗?就算你只提颗头去,白花花的银子一样入袋。让开了!两头蠢猪!”身子一动,本以为两人会就此放手,没想到却给抓得更紧了。周天放大怒,道:“干什么?难道你们想帮他……”那个阴阳怪气的中年胖子道:“你跟他有私人恩仇,想出几口气,那我是管不着。但如果碍着我们兄弟俩的生意,那我就非管不可了。”周天放怒不可遏,大骂道:“放你的狗臭屁……”一言未了,右手给两人中的另外一人用力一拗,痛得他大叫一声。四周人群围来,那最先动手踢程楚秋的姓简的道:“福禄寿禧,你们两个别太过分了。站在这儿,与这姓程的有仇的,可是占了多数。大伙儿和气生财,撕破了脸,大家都没好处。”程楚秋看了在左右两边,挟持周天放的两人一眼。见其中一个是胖子,一个是老人,心想:“是了,这两个是结义兄弟,胖子叫福禄,另外这个老的叫寿禧。一身邪门武功,让不少正派人士吃足了苦头。”又瞧了那老者一眼,心中续道:“这寿禧年纪虽大,又是大哥,但他凡事都听福禄的,然后也不太爱讲话。看来江湖传言,丝毫不假。”再看那周天放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又想道:“他的手又不是我故意砍下来的,那时他难道就不想杀我吗?”不过这也无须争辩了,尤其是在自己失手被擒之后,再说这些,只会让人有低头求饶之嫌。但听得那福禄说道:“所以我说你们这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是要落草为寇,只怕也不是那块料。没错,这个程楚秋不论他的头在不在他自己的脖子上,都值二千两银子。你们大家算一算,站在这儿的有多少人?一个人可分到几两银子?”大家互看一眼,有的手指东点西指,还真的算了起来。那福禄道:“不必算了,我刚刚数过,这里一共有十五个人。算算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百三十两多一点……”周天放道:“只要能让我亲手砍下这厮的手,我的份我可以不要。”福禄道:“很好,有仇报仇,没仇的分银子。这是你个人的意思呢?还是大家的意思?”那姓简的道:“反正这个程贼犯了那么大的案子,一定是活不了了。只要能羞辱他,我也算报了一箭仇,这银子,我还是要分的。”福禄看了所有人一眼,问道:“看样子,这是周天放个人的意见了。”眼神中继续探寻大家的意见。人人互看一眼,无人答话。大家都觉得报仇固然重要,但跟钱过不去,那就是自讨苦吃了。过了半晌,那姓简的道:“你有什么主意,就直接说出来吧,何必吊大家胃口。”福禄道:“那要这位周兄肯冷静下来,那才有得商量。”大家一听,全都把眼光投向周天放身上。周天放眼见众怒难犯,“哼”地一声,耸耸双肩,福禄寿禧将手放开,让他往后退出一步。福禄道:“大家都知道程楚秋的头值二千两银子,但是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吗?”周天放道:“他在宜春犯了案子,还杀了自己的师父。他的同门师兄弟要他偿命,又打不过他,于是出钱悬赏。”福禄笑道:“不错,他的事情,你倒打听得挺清楚。”周天放冷笑一声。福禄续道:“这些出钱的人,恨不得他死,所以才出价二千两。而如果他真的死了,遂了这些人的愿,这二千两就是死价钱了。”那姓简的有点听懂了,喜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就地起价?”福禄道:“没错,这个程楚秋倒行逆施,搞得人神共愤,偏生武功又这么高,一日不死,他们食不下咽,寝难安眠。我们多费些功夫,派人去报信,就说程楚秋在我们手上……”将心中计划说了一遍。在场众人听了,无不拂掌而笑。其中有人更笑道:“我就说我们一向胡作非为,今天怎么强盗发善心,竟然帮忙捉起人犯来了,就算是为了钱,也还不是自相残杀吗?这是会遭天谴的。哈哈哈……还是福禄兄高明,这样一来,就变成掳人勒索了,哈哈哈,妙极,妙极……”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那周天放见大家都站在他那边,心中不服,说道:“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他毁我一手,我就断他一臂,这又要不了他的命。在场受过他鸟气的各位朋友,大家难道不想趁这个时候,出一出心中的怨气?”鼓动现场人群支持他的做法。福禄摇头道:“就是这样才糟,你想想看,你要出气,别人也要出气,为了公平起见,人人都向他砍上一刀,那他还能有命吗?就算大家礼让你,都不吭气,你一刀断手也许要不了他的命,要是伤口没处理好,化脓发疽,三五天他就要去见阎王了。”众人一听,便有劝道:“报复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非砍他的手不可。”另外有人道:“赏金之所以死活不论,那是因为他的武功太高,怕生擒不住他,可是他现在被困在银线蚕丝网中,又有什么好怕的?”众人众口一词,纷纷加入劝进的行列。周天放见势如此,也不好独排众议,“呸”地一声,往程楚秋身上吐了一口唾沫,悻悻退下。那姓简的喜道:“这种出气的方法,倒是无伤大雅,嘻嘻……”走上前去,正打算依法炮制时,程楚秋整个人忽然从地上弹了起来,一头撞上那姓简的下骸。但听得“碰”地一声,姓简的满口是血,仰头便倒。众人大骇,赶上前来,对着程楚秋就是一顿拳脚。程楚秋手足不便,刚刚那一记说穿了不过是趁人不备,出奇不意,此刻面对众人的正面拳脚,如何有抵御的能力?只有蜷曲起身子,任人拳打脚踢。众人乱打一阵,那福禄说道:“好了,够了,是我们太过大意。谁手边上有绳子?外面再捆几圈,应该就没问题了。”那姓简的扶着下巴,满嘴是血地走上前来,对着躺在地上,浑身是伤的程楚秋,含含糊糊地骂着没人听得懂得话。这样还不够,接着不住一脚一脚踹去。那姓简的正在气头上,福禄也不好说什么话,只得让他先出出气再说。转身自向众人研究谁带的绳子才够粗,够强韧。忽然间,但听得一声闷哼,一道人影从众人的头上飞了过去。福禄一望即知那是姓简的身影,心道:“糟糕!”转头过去,但见林内人影晃动,原本在地上的程楚秋却不见了踪影。福禄大叫一声:“大家追!”身子一动,便往林中晃动的人影窜去,他的老搭档寿禧与他默契最佳,也是第一个跟上的人。福禄低道:“他有帮手,人数不明,小心在意!”却说那程楚秋一时促不及防,给周天放吐了一身唾沫,不由勃然大怒,早思报复,见有人意图跟进,再也忍耐不住,拼着全身力气,看准方位时机,便往上一撞。他这么做正是士可杀,不可辱之意,后来遭到众人围攻,自然在他意料当中。不过这些人既然要拿他换银子,倒不舍得杀他。饶是如此,挨过一阵拳脚的程楚秋,还是觉得全身剧痛,眼冒金星。伸手往口鼻一抹,掌中血迹斑斑,伤势也许不重,但确已狼狈不堪。他这一辈子还没给人如此修理过,心中既怨且恨,又羞又怒,眼看那姓简的东山再起,要来讨回刚刚一撞之仇,却无能为力做出有效的抵御,心中长叹一声,眼皮一合,简直就是束手待毙。便在此时,但听得“碰”地一声,那姓简的居然腾空倒飞出去,正纳闷之际,忽然有人在他耳边低声道:“二哥,得罪了。”身子一轻,给人一肩扛起,几个起落,已经窜进树林里了。程楚秋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人已经挂在那人的肩膀上,不断向林中深处窜去。但听得有人大喊:“什么人?站住了!”“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在你爷爷头上动土,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声音却往另一头渐渐远去。程楚秋心中疑惑,但救命恩人的身分更让他好奇。只是他面向恩人的臀部,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脚底,不过瞧他的脚步,感觉倒是十分熟悉,心想:“此人身上负人,竟还能有此速度,轻功在我之上,到底是谁?”武林中轻功比他高的人,到底屈指可数。他脑海中忽然回忆起刚刚听到有人喊他“二哥”,喜道:“四弟,是你吗?”果然听得那人说道:“二哥,有话等会儿再说……”他脚下一边奔跑,一边背人,若还要他开口说话,速度不可能再不影响。程楚秋听他声音,果然便是纪良平时,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纵有千言万语,也知道不忙着这个时候向自己的兄弟倾吐。也不知又奔了多久,那纪良平扛着程楚秋穿过树林,来到一片竹林。程楚秋知道他们一路向北,把那群人远远地甩开,不过如此一来,离桃花村也越来越远了。程楚秋想表达一下意见,希望纪良平别跑得太远,可是把兄弟们扯进自己的事情里来,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所以另一方面他也希望纪良平跑得远远的,别给任何人发现他们两个在一起。正做没理会处,纪良平终于缓下脚步,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将程楚秋放了下来。两人面对面,纪良平瞧他一脸淤青血痕,模样狼狈,不禁大吃一惊,破口大骂道:“这些王八羔子,一群该死的鼠辈,只会趁人之危,将来非讨回这个公道不可!”程楚秋道:“听二哥的,这不关你的事,别淌这混水。”纪良平道:“先别说这些了。”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便去割渔网。没想到这银线蚕丝网颇有些门道,不但扯不开,还割不断。纪良平连划了几下,那网索完全不为所动。纪良平大为光火,怒道:“岂有此理!”使尽力气,弄得满脸通红。那程楚秋从未见过他如此意气用事,连忙劝道:“好了,四弟,割不断就想别的方法,犯不着这么生气。”纪良平将匕首一扔,失声笑道:“我早该知道,他们若不是用了这样的怪东西,又怎么能困住我二哥呢?”找到绳结的地方,但见网口打结的方法颇有些繁复,便耐着性子做起水磨功夫,按部就班地去解绳结。程楚秋见他认真的样子,心中大为感动,问道:“大哥和三弟呢?他们好吧?”纪良平一边解绳,一边说道:“大哥也一起来啦!刚刚就是他负责声东击西,引开那一狗票人,然后我来背二哥。”程楚秋道:“原来如此。三弟呢?”纪良平手部动作停了一停,忽又继续,说道:“三哥他……他跟大哥吵了一架,没有来……”程楚秋见他脸上满是落寞之意,安慰道:“你三哥他一向嫉恶如仇,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纪良平脸色郑重,道:“那就是说,他不相信二哥的清白,我实在……我实在不能接受……”程楚秋道:“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你三哥他保持一切怀疑的态度,很符合他一贯公正的作风。我不怪他,你也不该怪他。话说回来,我就是欣赏他这个性,才跟他结拜做兄弟的。”笑了一笑。纪良平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我也知道,所以我并不想勉强。但是大哥他的想法不一样,他觉得……他觉得三哥不够义气。”程楚秋道:“那你觉得呢?”纪良平轻吁一口气,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三哥不相信你,我相信你。人家要抓你,我不答应。就这样。”程楚秋道:“即使这么多证据不利于我,你也还是相信我?”纪良平停下动作,两眼看着他道:“二哥,你是怎么了?这事明明跟你无关,干嘛讲这泄气话?”值此颠沛流离之际,纪良平毫无保留的信任,让程楚秋感动莫名。便在此时,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问道:“对了,那天你们找姚姬的事情,事先还有谁知道?”纪良平一愣,说道:“二哥是认为……”程楚秋道:“那姚姬的死,很是奇怪。她并不是被人杀死,还是服用春药过量而亡。如果这药不是她自己吃的,下药的人,一定是预知了有姚姬这个人,才有办法事先在她饮食里,或是酒中下药。”纪良平拂掌道:“对啊,没错,一定是这样子的。”程楚秋道:“下药之人,也许不是杀害我师父的凶手,不过两者必有关联。只要能找到这人,真凶也就呼之欲出了。”纪良平听着听着,不禁热血澎湃起来,直道:“没错,没错,一定是这样的,让我想想,让我想一想……”刚好这个时候,绳结同时打开。纪良平让程楚秋自行钻出,自己则是敲着脑袋,低头来回踱步,细细回想当时的情况。一会儿,抬头说道:“那时我们打定这个主意之后,便先去找雷颂德商量,因为再怎说,那是他的地盘,更何况我们也需要一间安静不受干扰的房间,想要瞒他是不可能的。”程楚秋续问道:“雷庄主知道之后怎么说?”纪良平道:“他知道之后非常开心,兴致盎然,只差没举双手赞成,之后的配合度也很高,让我们少了不少麻烦。”程楚秋道:“怎么说?”纪良平笑道:“我们也计划好了,若是雷颂德不答应,我们就拐你出门。”程楚秋苦笑道:“不过雷庄主还是答应了。”纪良平道:“没错,他还主动提供车马,物色人选……对了,姚姬应该也是透过他的关系找来的。在此之前,我们只听过她的名声,可还没见过她。大哥说了,这个宜春县最骚的娘儿们是特别留给你的,在你之前,他绝对不会去嫖她。”程楚秋苦笑摇头。纪良平续道:“这个姚姬在宜春很出名,所以雷颂德安排了车马去酒楼接她,顺便买酒,也许消息是这么走漏出去的。”程楚秋沉吟道:“嗯,第二天一大早,雷庄主的两个公子也莫名其妙地跑来凑热闹,所以可见他们两个,已经事先知道这件事了。”纪良平道:“如此一来,知道的人只怕不少。”程楚秋道:“不过源头我们已经知道了,目标范围也可以先设在当天晚上与会的人。所以我需要当天晚上所有出席客人的名单,你能帮我弄到吗?”纪良平略一沉吟,道:“这个不困难,应该没问题。”程楚秋微笑道:“你信任二哥,二哥不会让你失望的。”两人相视一眼,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手,彷佛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好一会儿,远远地有细碎的声音响起。程楚秋眼睛挑,低声道:“有人来了……”纪良平略显喜色,道:“大概是大哥……”循着声音来处上前几步,开口喊道:“大……”程楚秋从后赶上,一把拉住他,说道:“这人不是大哥!”一言未了,“飕”地一声,一道银光从竹林中穿了过来,两人急急忙忙把头一低,银光刚好从他们的头上掠过,“啪”地一声,身后一根竹子应声而断,银光余势不衰,钉入地上。程楚秋听这声势颇为惊讶,回身地上钉着一柄飞刀,刀柄尾巴飘着几缕黄丝穗,心中一凛,惊道:“是他?”赶紧与纪良平说道:“四弟快走,别让人瞧见你跟我在一起。”纪良平道:“不,要走一起走。”拉着程楚秋便往后跑。颜承昱向来不用飞刀,就算忽然用了,也不可能向自己兄弟射来。所以不用猜,也知道来者不善,也绝对不是颜承昱了。程楚秋跟着奔出几步,一边说道:“不,四弟,你轻功以我好,我要你回去找大哥,我来引开他们。这些人能追到这里来,我怕大哥出事了。”他知道要纪良平撇下他独自离去是不可能的,于是扯上颜承昱。纪良平道:“这……”程楚秋道:“别犹豫了,再迟疑,我们兄弟三人今天就要栽在这里了。”纪良平尚自踌躇。程楚秋忽地将他往旁边一推,低喝道:“分头走!”纪良平这才说道:“万事小心!”身子一窜,没入篁篁竹林当中。纪良平既去,程楚秋后顾无忧,胆子便大了起来,斜地奔出一会儿,兜了个圈,反向那声音来处奔去。不久但听得一阵脚步声近,心中暗道:“就是他了!”朗声道:“姓程的在这里。”立身停步。但听得前方有人喝道一声:“好!”竹林拨开,走出一个英悍挺拔的青年人物。这人年约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程楚秋站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地矮了半个头。一身劲装,背负大刀,腰间缚了一个镖囊,插着一柄柄的短刀。刀柄露出囊外,柄尾黄丝穗随风晃动,正如刚刚射向程纪两人,打断竹子,插入地上的那柄一样。程楚秋道:“齐兄,果然是你。”那人道:“是我。”程楚秋道:“刚刚那一把飞刀,为何故意射高了?”那人道:“我只是要你别逃跑,可从没想过要用一把飞刀解决你。”程楚秋哈哈一笑,说道:“谁人不知齐古今号称刀王,不论是重逾三十斤的‘龙口描金刀’,还是轻只三两二钱的‘蝉翼飞黄刀’,在齐兄的手中,都早已出神入化,一刀就让齐兄解决的,江湖上比比皆是。齐兄这么说,是客气了。”那齐古今原本严肃的面庞,自此也展露出一些笑容,说道:“江湖传言,总是言过其实。程兄不必太过谦虚。”程楚秋道:“嗯,不过你先损我,后褒我,算是相互抵销,扯了个直。你也不必客气了。”齐古今眉头一皱,说道:“我先损你?”程楚秋道:“你说我要逃走,这可不是损我吗?逃?我为什么要逃?”齐古今脸上恢复到原来严肃的表情,说道:“你作贼心虚,自然要逃。”程楚秋将脸一扳,怒道:“齐兄,我敬你是号人物,你却在这儿胡说八道,这可不是令人寒心吗?”齐古今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程兄,大家都是明眼人,何必跟我说瞎话呢?”程楚秋心道:“难道他也知道了?这趟是专程为了我的事情而来?”说道:“这么说来,你是来擒我的?”齐古今道:“听到消息时,我本也不相信,不过逆伦弑师的事情非比寻常,人证物证俱在,也由不得我不信。但令人更想不到的是……”声音转为严厉,续道:“你居然因此自暴自弃,继续犯案,以相同的手法奸杀了主持岳麓书院的徐大人千金,若不在你变成大魔头之前,早日阻止你,天知道你还会犯下多少案子?”程楚秋听了,不禁气得七窍生烟,心道:“徐家小姐的命,居然也算到我头上来了。”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你说的这些案子,根本不是我做的。少以天道捍卫者自居!”齐古今淡淡地道:“天道捍卫者?这不是你自封的称号吗?”程楚秋道:“随你怎么说。”转身欲走,齐古今身子一闪,拦在他的面前,说道:“上哪儿去?”程楚秋道:“去找真凶,证明我的清白。还有,我师父的仇,当然是由我这个弟子来报,不必假手外人,多管闲事。”齐古今道:“要证明你的清白,除非跟我走。”说着,伸出手来。程楚秋将手一挥,语带不屑道:“你以为你是谁?我的清白要靠你来证明?你又怎么证明我的清白?”说罢,扭头就走。齐古今喝道:“慢着!”抽出背上大刀,拦在程楚秋身前,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若问心无愧,又何必怕跟我走这一遭?”程楚秋正色道:“我就是问心无愧,所以哪儿都不用去。”齐古今给他抢这一顿白,颇感尴尬,只道:“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我得罪了。”程楚秋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齐古今疑道:“什么真正的目的?”程楚秋道:“我早听说你对两湖一带的江湖朋友,众称我为大侠一事耿耿于怀。你心中不服,早想借故与我一较高下,但又碍着江湖朋友的面不好动手,不是吗?”程楚秋此言一出,心中颇为懊悔,心道:“提这作啥?只怕耿耿于怀的是我。”齐古今大怒,喝道:“看刀!”一道寒光,由左上至右下,斜劈而至,刀势凌厉。程楚秋侧身闪过,亦怒道:“你来真的?”双掌一错,猱身上前,使出了看家本领。其实程楚秋与齐古今并不熟稔,只不过两人都是武林近年来的青年才俊,也都互相听过对方的名头,但是始终没什么缘分见面。有几次正好碰上了,却因各有要务在身,仅能互望一眼,点头致意。但话虽如此,两人对于对方的成名武功却了然于胸。尤其是齐古今,他年纪大了程楚秋有四五岁,成名相对亦早,可是近来程楚秋声名大噪,颇有后来居上之势。他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漠不关心,但一有程楚秋的消息,却无不用心留意,除了有英雄惜英雄之意,私底下自然也是把他当成了主要对手,暗中拿来惕励自己。如今程楚秋出了大事,他第一个反应虽然仍是“不可能”,然而人证物证俱在,两人毕竟没有深交,也就信了八分。随后一些亲云霄派的武林耆宿,认为他是制衡程楚秋的最佳人选,于是便拱他出来对付捉拿程楚秋。齐古今如何不知这些人的用心,但就算他无心想藉此机会将程楚秋踩在脚下,程楚秋这三个字,毕竟是让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连续杀人案件,成了众所瞩目焦点的最大原因。而此番任务,亦因此被赋予了极高的荣誉价值,众人口中的神圣使命,谁要是真能擒得他回来接受制裁,一夕成名,万人景仰,自是不在话下。这当然是个好机会,不只是齐古今这么想,许多在江湖中不断找机会力争上游的有为青年,没有一个不曾暗中盘算过。然而程楚秋吸引人的名声,也成了他们却步的理由所在。若齐古今真的打算靠擒住程楚秋,来确立自己的武林地位的话,那么实际上,他便已先承认了自己确实不如程楚秋。齐古今来此之前思绪纷乱,见到程楚秋之后一样感到旁徨。还好程楚秋意外地非常不友善,动起手来,就不必另外找借口了。双方都知道对方可不是个易与之辈,因此一出手,都是全力以赴,以快打快,转眼间堪堪拆过四五十招。那程楚秋碍于齐古今手上刀锋威力,一直不敢太过逼近。但是五十招、一百招一过,却也渐渐能抓出齐古今刀法上的一些脉络,进退趋避之间已有章法可循,又过了百来招,他已经可以欺身上前,给予齐古今直接的威胁。那齐古今越打越惊,心想:“程楚秋年轻如此,而武功声名如此,想来大多源自于他的聪明才智,以及临敌应变的机巧。否则以柴云龙四五十年的浸淫,一身功夫尚不能臻二流高手之堂,又怎么教出如此出色的徒弟呢?”又想:“自己兵刃在手,对方则是赤手空拳,就算最后终能将他制服,那也不过是平分秋色而已。将来传了出去,大家一定都会说,要不是程楚秋两手空空,那个齐古今哪有这么容易擒得住他。”他心中自问自答,越想越急,几次左手摸到腰间镖囊,却又犹豫不前,心想:“我以大刀对空手,已经胜之不武,若是再夹击以飞刀,日后在别人面前还抬得起头来吗?”其实高手比武,胜负岂在兵刃有无,程楚秋之所以空手,乃是因为他一路七散手与云霄掌,非空手不能发威,而齐古今身上又是大刀又是飞刀,正也是他一身武艺精华所在。双方各以拿手功夫放对,实在再自然也没有了,齐古今又不是初出茅庐,不该有这种心理表现。总而言之是他得失之心太重,才会一开始就缚手缚脚,患得患失,不能完全施展开来。此消彼长。程楚秋穿梭在刀网当中,逐渐得心应手,不禁心想:“所谓的刀王,也不过如此。”蓦地瞥见齐古今背上露出一个破绽,想也不想,右手一探,迳自抓去。便在此时,一道寒光从左下方透出,直往右肩射来。程楚秋一惊,连忙缩手侧身。但见一把飞刀同时从肩上掠过,相去不过半寸。原来齐古今迫于无奈,飞刀终究还是出手了。程楚秋大骇,却见那齐古今转过身来,左手一动,又是一道寒光射出。原来那齐古今在八岁之前都是一个左撇子,吃饭写字都用左手。一直到拜师学艺后,才跟着师父用右手练刀。齐古今这套师传刀法,因为左手并不是空着不用,所以非右手来练不可。而当时他的师父除了一边勉强他用右手来学,一边也突发奇想,结合了一套飞刀技法,来同时教导他使用左手。因此齐古今这一套左右开弓,大小刀并使的功夫,不但前无古人,连他师父也不会,只怕也是后无来者。再加上齐古今平时单使飞刀时,也用右手,这门功夫很少派上用场,程楚秋就是再聪明十倍,又如何能想得到他左手居然也能射飞刀,而且威力要比单用右手强?程楚秋匆忙间连闪两记,已颇感吃力,忽地齐古今一刀歪歪斜斜地抹来,时机方位拿捏得恰到好处,是闪也不是,不闪也不是。程楚秋不禁脱口赞道:“好!”眼明手快,右手作手刀状,顺着刀面削了下去去砍齐古今的手腕,这一招后发先至,打得是同归于尽的算盘。齐古今轻“咦”一声,转过刀柄,也去打他手腕。程楚秋五指伸开,划了个小圈圈,倏地反往齐古今手腕抓去,五指当中中指最长,刚好拂中了他腕上的阳池穴。程楚秋匆忙中这轻轻一拂,指上劲道无多,齐古今只感到微微一麻,并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只是高手过招,一点点弱点都可能变成胜负关键。但齐古今不惊不乱,左手突出,拿着飞刀当匕首,迳往程楚秋手上划去。程楚秋缩手不及,手背上给划了一刀。两人这一下各中了对方一招,算是平分秋色。程楚秋向后跃开,见这一刀划得并不深,口中只道:“好家伙!”还待再接再厉,忽然听得不远处人声响起,稍一迟疑,说道:“今天到此为止,改日再来领教。”齐古今道:“选日不如撞日,今天分个高下吧?”挥刀拦去。程楚秋道:“哦?想倚多为胜吗?”连连闪避,毫不恋战。那齐古今自然也知道有旁人来了,便道:“我们自打我们的,别人理他做什么?”程楚秋冷笑道:“嘿嘿,打发了你之后,还得应付他们,我可没这么笨。”齐古今不悦,道:“那你得能打发了我再说。”程楚秋模仿他的口气,说道:“那你也得先追上我再说……”一言未了,突然倒退而去,身子越拔越高,就像身上牵了根绳索,有人把他往后拉一样。齐古今知道他要走,却想不到他倒退也有如此功力,大叫一声:“哪里走!”挥刀追去。程楚秋见他发足追来,心道:“好个固执又难缠的家伙……”他原本有心会一会这个齐古今,但又怕给众人缠上,耽搁久了,会引来颜承昱与纪良平的援手,于是只好打消回家乡的念头,继续一路向北急奔。要是存心逃避,以程楚秋的轻功,对付眼前众人绰绰有余。他这一奔出直跑了一个多时辰,未久来到沅江县境,身后追兵早已不知去向,程楚秋这才能稍事休息。这两天接连不断的突发状况,早已让他身心俱疲,这会儿心情一放松,所有的疲倦立刻袭上心头,草草饭饱,找了一处偏僻的小客栈休息。第二天一早,才踏出店门,远远地便见到对街路旁有几个乞儿,沿路东张西望。做乞丐而不乞讨,便有古怪。程楚秋赶紧将脸撇开,若无其事地走出县城。信步所至,但见江水横亘,阻断去路,再往下游,江面忽地豁然开朗,一望无际,询问当地人,才知已经到了洞庭湖畔。放眼望去,湖面上船影点点,程楚秋忽想:“我不如雇一条船,不论是往北,往东还是往西,都可以甩开这些人的纠缠,也不用累得我全身骨头都快散掉了一般。”打定主意,便往岸边码头去。左看右看几乎所有的船都离岸了,只剩东堤还有唯一的一艘还泊在岸边。程楚秋见那船儿虽小,好处是没有别的人,于是便出钱将船包了,吩咐梢公赶紧出船。那梢公虽是五十来岁的瘦小长者,但手劲儿倒是不小,每扳一次桨,撑一次篙,船就往前推进几尺。就这么荡呀荡地,不久便来到了湖心。程楚秋难得这般清闲,便吩咐梢公下锚停船,自己则躺在船头甲板上晒太阳,沉淀这些天来的思绪。他回想起这半个多月以来,所发生一切林林总总的事情,竟在转眼间完全改变了他的一生,心中有着无比的失落感。继而想起横死的师父,青梅竹马的挚爱,一股怨气油然而生,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想明白,这当中绝对是有人安排陷害,有计划地夺走他的一切。程楚秋脑海中快速闪过几个恨他入骨,彼此梁子结大了的几个仇家,要说阴险卑鄙,这些人不相上下,但说到足智多谋,却没人特别出色,更何况这些人那天并未出席他的庆功宴,更除非他们当中有人有过人的耐心与细心,否则也无法得知姚姬的事情。如果这件事情不是他的对头干的,那么最有可能的疑犯,还是要归结到那天出席酒宴的江湖朋友上了。说到这群江湖朋友,虽然大都是来锦上添花的酒朋肉友,但要说他们当中有人想害自己,程楚秋还是不愿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