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晓月细长双目微阖,几乎完全掩盖住眼珠的眼皮底下,寒光熠熠,直透人心凉,朝铁蛋一抬下巴。“你跟我来。”又瞥了李黑一眼。“你等著。”转身向左首树林行去。他话中似有一股使人不得不遵的力量,铁蛋当即著了魔一般,乖乖跟在他屁股后面。必晓月头也不回,走出数十丈,忽然悠悠的道:“那天被你跑了。”语声很轻,语气也很平静,但铁蛋却猛个看见身周树木上的枯叶片片飘落下地,不由心头一紧,手掌直冒冷汗。必晓月又道:“从来没有人能从我手中跑掉。那次算你运气。”铁蛋心上虽打鼓不休,但听他如此托大,仍忍不住冒火,哼笑道:“我想跑就跑,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必晓月的肩头稍微向上耸了耸,枯叶便急剧向下落了一阵,满林乌鸦喧天噪起,关晓月的语声却依旧平和:“杀人偿命。世间任何帐都可以赖,唯独这种帐不能赖。”铁蛋大声道:“那个‘摩云剑客’徐苍岩根本不是我杀的,我偿他个屁?不偿就不偿,半个屁也不偿!”又觉如此言语未免太冲撞死鬼幽灵,有违佛祖大慈大悲的旨意,忙改口道:“我帮他念念经,做场法事也就是了。”必晓月默然半晌,肩膀微微垂下。“我也知道不是你杀的。”铁蛋心弦才一松,几片枯叶却又落上他的头。“但我既然找上了你,你还是得跟我走。”铁蛋停下步子,气极大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的剑快,就可以目中无人?”必晓月也站定身形,与铁蛋相隔三丈远近。此处已是密林中央,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无数根光秃枝桠,宛若无数柄剌穿天空的剑。叶已不落,鸦已不噪,铁蛋耳中却彷佛听见一缕金铁振动的清音。必晓月的双手仍垂在身侧,肩头剑柄不知怎地竟似在腾腾跳跃。铁蛋抖了抖十指,尽量放松肌肉,一股强大无比的窒息之感兜头罩下,他眼中看到了两般景象,左眼是极乐净土,右眼是十八层地狱——只就没有人间。一刹那,铁蛋脑中闪过了很多东西,自己所熟悉仰慕的人脸、少林寺的屋宇、美味的食物、新鲜的山川河流空气树木,以及种种欢乐、喜悦、悲哀、痛苦。这些东西交织错杂,只形成了一个意念,“没有人能够叫我死!”每一滴血液都在呐喊澎湃,每一根筋肉部已贲张到极致,他的瞳孔如同豹子一般缩成了一条缝,将身周任何一丝细微举动都收入眼中。“来吧。”铁蛋轻轻告诉自己,胸中占满了磐石也似的信心。必晓月彷佛感应到了什么,肩膀又微微一耸,轻喟一声:“英雄出少年。”紧贴在这声叹息底下,一抹几乎觉察不出的颤音,恍若初夏微风掠过荷花他面那般轻柔,千树枯叶却宛如千万只蝴蝶离树飞起。铁蛋耳中轰然作响,眼前更立刻黑了起来。天光已被斩碎。处于全然的浑沌之中,铁蛋无所凭峙,根本不知剑锋指向何方,然而落叶飘飘,却救了他一命。叶片随著剑风舞荡,铁蛋全靠皮肤的触觉,探悉了那一寸没有落叶的空间。没有落叶,即是剑锋。铁蛋钵孟翻出,准准填向那空隙。天光复燃。剑尖在钵盂底部打了一转,好像迸碎了一串念珠。漫天落叶倏然跌贴地面。铁蛋依旧看不见东西。无数颗小太阳,放射出无数道焰芒,天地之间从未有过如此绚烂的一瞬。铁蛋迎著强光,奋力瞪大眼睛。即使是太阳也有黑点。铁蛋果然找到了那比针尖还细的黑点。钵盂迎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激光伞芒倏地拢聚成一道飞箭。铁蛋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也第一次见到如此奇美绝伦的光线,好像彩虹的七色混揉一处,又好像上百条流星尾巴缀成了一座星桥。铁蛋没有举起钵盂,此刻,这只是个无用的动作。他仰面躺倒在地,心中全无思虑,随任躯干的凹凸起伏,乱滚一气。彷佛滚动了几百年之久,他依稀听见一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轻轻一句话中包藏了无尽的惊奇、赞赏,以及些许沮丧。铁蛋又过了好久,才清楚瞧见身周物事。丑陋的光秃枝桠,暗银色的云层,和一条缓缓爬上手臂的毛毛虫。“我还活著!”对他而言,仅只这个念头便已足够。一挺腰,鲤鱼般腾头扑尾的跳起,拍了拍身上尘土,关晓月早已不见踪影。铁蛋暗犯嘀咕,犹自怔怔,酒鬼也似跌跌撞撞的出了树林,帅芙蓉等三人可也没了影儿。铁蛋心中一凛:“莫非被关晓月抓走了?”虾蟆般四处乱跳了一圈,忽见一处地下砂土翻得蹊跷,走近前去一看,立刻手舞足蹈,雀跃万分。地上歪歪斜斜的写著几行字:“听左雷说,你这三个徒弟各具异禀,暂借一用,事后再完璧归还。”正是师父岳翎的笔迹。“师父已经在北京了!”铁蛋乐了一回,又生气忖道:“刚才关晓月差点宰了我,他却连管都不管,这个师父不要也罢。”又禁不住疑:“帅芙蓉他们有什么异禀?借去作啥用途?唉,师父,你真是愈来愈像个鬼了。”满腹心思的一路走回城内,想要探探师父的行迹,便在路上来回遛达,只见城中老大一块地区的四周都派有军队把守,显然就是将来皇城所在,遥遥望去,巨石累叠,土堆四落,大约正在打埋地基。向北角落上,一撮“金龙堡”人马正自驻足细观,“独角金龙”秦璜大挥著手,口沫横飞,不知在诉说些什么,身旁仍作和尚打扮的建文太子则垂首默默,意兴索然。铁蛋暗道:“这倒奇怪,‘金龙堡’人马既也来到北京,小豆豆怎地不和她爹在一块儿,却跑丢和‘神鹰堡’的人瞎揽和?难道她爹已把她许配给姓桑的不成?”心头如同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又痛又麻,赶紧制止自己再往下想,匆匆走离日后的九重龙凤阙,欲待觅路回返“庆寿寺”,可撞著“神鹰堡”众游罢归来,一路泼金洒银,惹人侧目,“梳翎神鹰”柳翦风高头大马,剌剌当先,“美髯公”桑半亩则仍旧垂头丧气,咕嘟低唱:“有德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更寿延……”桑梦资却似开朗了许多,眉开眼笑的和秦琬琬絮絮低语,几乎把头贴上了她的腮帮子。铁蛋脖儿一缩,野狗也似挨著路边墙根魂行鬼步,鼻管直喷冷气,明知这番妄念大大不该,正经事儿又迫在眉睫,可怎么也忍不住偷抛起眼珠,尽向秦琬琬脸上瞥去。眼见那伙人转过街角,绝尘消失,兀自呆楞楞的回不过神,终于猛一咬牙,寻思:“今天非找著小豆豆说个明白不可。干脆叫我死了这条心,乖乖的当和尚去。”转念又觉得这想头瘟神瘟气,忙一摇头,换过另一边脑筋:“叫她别用妖怪的法术来迷惑我啦,洒家不吃这一套。”大步随著“神鹰堡”的马蹄烟尘,直直跟过了半座北京城,才见他们在一家颇为雅致的客栈之前下了马,乱烘烘的没入门内。铁蛋滑动两只脚板,跑到那门首来回张望一阵,当不得客栈伙计的恶眉白眼朝自己乱打过来,憋著一肚子鸟气,转到附近一家小面馆里靠窗坐下,叫了碗阳春面,眼不离客栈大门,一边巴望天色快黑,另一边却又想不出到时候该讲些什么话,急得满头冒汗。饼不一会儿,面店伙计送上面来,深压在帽子底下的眼睛向他瞟了瞟,愈发低垂著头,匆匆走开。铁蛋略微觉得宥点奇怪,回眼一望,只见面店内只有一个师傅、一个伙计,身量都颇高大,臂粗胸阔,唯独颈项似乎都有点毛病,一迳把头垂在胸前。铁蛋满腹心事,无暇再去打量他俩,又直勾勾的瞪著客栈那方向。但听又一个客人慢吞吞的踱进店来,拉开张椅子坐下,轻咳一声,道:“老板,来碗面。”话入铁蛋耳中,只觉这声音彷佛在那里听过,不由看了那人一眼,却见他头戴毡帽,也是压得低低的,使人瞧不清他的长相。那师傅端坐在煮面的大锅旁不动,哑著嗓子问:“要什么面?”那客人的嘴角彷佛微微撇了撇。“我要一碗人肠面条,人血汤,人肝绍子,再配几碟人筋、人肚、人脚冻。”铁蛋楞楞忖道:“那有这么稀奇古怪的菜?真会寻人家开心。”却闻那师傅哈哈一笑。“有有有,马上就来!”霍然起身,右臂一挥,盛著滚烫热汤的大锅立刻照准那客人面门飞去,锅还未至,热汤先已暴雨般兜头洒落。那客人长笑不绝。“这就是贵店的待客之道?”双手不知怎地一按,身前方桌早跳上头顶,恰恰挡住那阵滚汤,左手五指再托著桌底一转,桌沿飞旋,“呛”地把大锅子切得扁烂。那伙计闷声不吭,蓦然欺近那客人身侧,银芒双滚,卷向对方上中二路,却是一对“风火轮”。铁蛋这才认出这伙计原来竟是“银甲神”周坤,那煮面师傅自是曾任少林俗家三十六门盟主的“金甲神”周干了。他俩自从那日愤然辞掉正副盟主之位,反出“聚义庄”后,便似平空消失了一般,任人百般打听,也得不著半点消息,万万想不到他俩居然在北京城里开了一间小小面店,过著隐姓埋名的日子。只见那客人离座跃起,竟尔贴上了屋顶,边喝道:“就算你们今日逃得出我手掌,将来也逃不过武当派那些道士的追杀,我看你们还是乖乖认命了吧!”“金甲神”周干嘿然冷笑。“你这死了主子的狗腿鹰爪,即使逮住了咱兄弟俩,却又向谁邀功去?”翻手从灶底取出“日月双轮”,左右一展,屋内顿时光华万丈,犹若两团火球,“噗”地朝屋顶烧上。周干既曾被少林俗家各门公推为盟主,手底功夫自非泛泛,较诸乃弟周坤高出了一大截,此番含愤出击,威势果然惊人,只一下焰芒吞吐,便将屋顶割开了一个大洞,逼得那客人存身不住,翻下地面,正好落在铁蛋身边。铁蛋和周氏昆仲虽然没啥交情,但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目睹他俩重义轻名,豪气干云之态,心中早存敬重,暗付:“这可要帮他们一帮。何况那吃人面的家伙是个什么‘狗腿猪脚’,定非好东西。”当即伸手抓住那人肩头,喝道:“别乱找人麻烦,滚远点!”顺势一抛,把他从窗户中甩了出去。那人全没料到竟会遭此突袭,幸亏身手不弱,又打一个筋斗,牢牢站住,头上毡帽棹在地下,露出一张青紫红肿,四分五裂的脸来。铁蛋大惊失声:“是你?”“嫉恶如仇”石擒峰也楞了楞,转而冷笑连连。“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统统都是和彭和尚一路的。”铁蛋因他曾救过自己一命,心中大感抱歉,嗫嚅道:“我……不晓得是你……”石擒峰一张鬼脸撕扯得更加狰狞,嗔目喝道:“住嘴!早知你这小子恩将仇报,那天就把你一掌毙了!”人随声进,袍底三尖两刃刀犹若地狱刀山崩颓裂碎,万千锋芒纵横流窜,将屋外雪气一古脑儿全倾贯到了屋中。“金甲神”周干生怕铁蛋吃亏,日月双轮一升一坠,宛如两道射破浑沌的初世鸿光,直罩石擒峰侧面。“嫉恶如仇”久闯江湖,深知周干的厉害,那敢大意,忙分出兵刀应付,却以为铁蛋易与,只用左掌击向他胸口——虽是中途变招,速度仍如电闪,掌锋早至铁蛋“幽门”大穴。但听“啪啦”一声劈竹脆雷,铁蛋丝毫未动,石擒峰却整个飞了起来,周干双轮恰锁上他的三尖两刀刀,一扯一夺,兵刀立刻脱手,身子犹然带著门板摔到对街,半晌爬不起身。铁蛋本是因为情急才出掌硬封,不想自己功力近日增强大多,竟叫对方闹了个灰头土脸,忙抢上两步,伸手去扶。石擒峰还当他故作姿态,气得鬼脸乱抖,猛地甩开他手掌,恶笑道:“很好!彭和尚的手下果然不凡,今日领教了。”站起身来,掸了掸尘土,仍然搞不懂铁蛋为何变得这么厉害,似想再说些什么,终而厉哼一声,举步欲行。周干双目放光,喝道:“家祖虽是彭教主的徒弟,但咱们两个不成材的东西,可入不了彭教主他老人家的法眼。你这狗腿有事尽避冲著咱弟兄两个来,别把他老人家的名号吊在嘴上念。他老人家今天若在这里,定叫你半根骨头都剩不下!”石擒峰耸耸肩膀,冷笑不绝。“天道易过,法理难还,不管我姓石的今天是何职位,天涯海角也非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抓光不可!”傲然挺直腰干,一拐一拐的走远了。周氏兄弟忙上前和铁蛋见礼,口道:“小师父仗义相助,感激不尽。”铁蛋心忖:“帮了他俩是‘义’,打了曾经救过我命的人,又是‘负义’,这个‘义’字可真难全!”望著石擒峰颓然消逝在街角的背影,唯有苦笑而已,转又问道:“他跟你们结了什么仇?”周干讶道:“小师父原来还不知他的来历?彭教主难道没跟你提起过?”铁蛋一搔头皮。“唉哟,又来了!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我跟彭和尚有关系?”周氏兄弟互望一眼,相对干咳几声,作出一副谅解他“天机不可泄漏”之态。周干笑道:“这个姓石的,说来真是个大大的死心眼。他本是朱元璋手下‘锦衣卫’的头目,专门负责探查缉捕‘白莲教’徒,死在他手中的‘白莲’弟兄著实不少。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罢废锦衣卫之后,这家伙却仍不停止他的缉拿工作,四处和‘白莲教’作对。如今朱棣上台,虽又恢复了锦衣卫的设置,但再怎么样也没他的分儿,真不知他所为何来。”铁蛋心想:“怪不得他要来北京。现在满城都是‘白莲教’徒,可有得他抓了。”周干叹口气,又道:“那日在大会上,舍弟鲁莽出言,我就算准了必有今日之事。尤其可恨那些武当道士,一昧想替朝延作鹰作犬,受了胡滢的指使,到处追杀我俩……”周坤一拍桌子,吼道:“那些狗屁道士,怕他们怎地?当初我就不赞成躲到这里来当缩头乌龟,一刀一枪拚光了那群杂毛老道,也落得个痛快。”铁蛋又忖:“关晓月难道也是为了他们来的?这家伙看似闲云野鹤,不想名利之心竟也如此之重。”直劲懊悔刚才没好好揍他一顿,但想起他的快剑,哆嗦可打得更厉害。但见周干面色黯然,重重□道:“想我周氏一脉,忠义传家,当年反抗鞑子,闹得家破人亡,但好歹总留下了千秋美名,如今我兄弟俩抗拒王法已是大大不该,怎能……”周坤气极笑道:“大哥,我看你的脑筋从头到尾就没扯清楚过。祖父反抗鞑子皇帝,跟咱们反抗这个皇帝,有何不同?祖父流芳百世,咱们为何却会遗臭万年?”周干一睁双目,凛然道:“朱家虽苛,终是正统……”周坤立刻截下话头:“朝廷不仁,咱们就可以不忠!依我之见,早该反上荆山,就算做一个彭教主马前的小卒,也比这样窝窝囊囊的过日子好得多。”周干连连摆手。“莫再提起!莫再提起!”兄弟俩争论了大半日,铁蛋在旁只是听不懂半句,木楞睁睁的搅混到天黑,正想起身告辞,周干却朝他一拱手道:“小师父请便,咱兄弟在这里已存身不住,必得连夜离开,咱俩死不足惜,但在下还有一妻一子,总要保住周氐一脉香烟,才对得起列祖列宗。”言毕,匆匆到店后去了。铁蛋胡乱安慰了周坤几句,出得店门,只见夜色早落,一颗嘻皮笑脸的盘大月亮,蹦跳在万户屋脊之上。铁蛋心中一阵紧张,提了提裤腰带,顺著客栈墙根绕到后面,越墙而入。四面一望,正不知要上那儿去找,可远远听得一个声音含含糊糊的直唱过来:“真乃是能骑高价马,会著及时衣……”铁蛋忙隐身暗处,等不多时,竟见桑梦资摇摇摆摆的走向后院,口中兀自哼哼不已,一个破喉咙唱得荒腔走板,比他老子桑半亩打喷嚏还要难听。铁蛋暗笑:“既当不成堡主,何必还要学唱戏?”悄悄跟在他身后。只见他步子一歪一斜,大约喝了不少酒,舌头大得直和牙齿打架,呜鸣噜噜的只管乱唱:“高唐梦,苦难成,那里也爱卿爱卿却怎生无些灵圣。偏不许楚襄王枕上雨云情……”踉跄走至一间客房门前,轻叩几下,呢声道:“琬琬……琬琬贤妹,睡也不曾?”铁蛋嫉妒得牙痒痒。“莫非又约好了去采花?”屋内半晌不闻声息,桑梦资便又举手乱敲,好不容易才听见秦琬琬闷闷的道:“桑大哥,什么事?”桑梦资干笑几声。“愚兄睡不著,想和贤妹说几句话儿。”秦琬琬道:“时候不早了,桑大哥还是回房歇著去吧。”桑梦资涎笑道:“贤妹此言差矣,如此良宵美夜,岂可轻易放过,你我二人正该花前月下,互诉衷曲……”秦琬琬立刻沉声喝道:“桑大哥,休在这儿胡言乱语,教别人听在耳内,将会作何想法?”铁蛋暗哼:“倒好像晓得我在这里偷听一样。反正就要叫你们搞不成什么花呀月的。”那桑梦资犹不识相,黏搭搭的道:“唉呀,贤妹女中豪杰,何必在意世俗礼数?又管那些凡夫俗子作何想法?像你二十八姨娘……”秦琬琬冷笑连声,一串弹丸也似从门缝里□□锵锵的迸出来,显然动上了心火。“原来你一直把我和苏玉琪当作是同样的人?”桑梦资脑中满灌酒气,早已不知天南地北,居然一挑大拇指。“当然啦!江湖上谁不知‘金龙双娇’出类拔萃,傲视娘侪……”但见屋门一开,伸出一个大巴掌,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的刷了一记,打得“摘星鹰”满天找星,待回过神来,房门早“砰”地关上了。铁蛋不由大乐,连忙顺著墙脚暗影偷偷挨近,直劲希望他俩大吵一顿。桑梦资捂著面庞,叫冤不迭:“我又怎么啦?好好的怎么又动手打人?你……脾性未免有点不太合理!”铁蛋暗笑:“这小子可也□过厉害。”心中颇感安慰。只听秦琬琬淡淡的道:“我就是这么不合理,桑大哥你也莫要生气,回房好好的睡上一觉,也就什么事都没啦。”桑梦资前后摇摆一回,酒意又直翻上来,眯著眼儿,哄小子似的柔声道:“想你我情投意合,不如趁著今晚……嘿嘿……”秦琬琬的语声陡然变得冷峻无匹:“桑大哥,我一直敬你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才对你刚才的话不甚介意,小妹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因为今晚多喝了几杯酒,而坏了你一世名节。”桑梦资□了一口大气,险把胃中的东西都□出来。“什么正人君子,愚兄这一生最不作兴搞这一套。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人生岂不快乐得多?”愈说愈上劲儿,手脚跟著乱指乱舞:“贤妹呀,我劝你别再死心眼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然愚兄算不上什么花,不过,嘿嘿……我说贤妹呀,你看今儿晚上的月亮多么的圆,本堡有一位专研生产之道的大夫,据他说,月圆之夜怀上的娃娃,将来一定最聪明、最漂亮……”话还没说完,又见房门一开,一只拳头老大不客气的打在他胸口中央,直教他滚出三、四丈远,不等他起身,房门又恶狠狠的摔上了。桑梦资哼哼唉唉的站直身子,好死不死,恰正一眼瞥见铁蛋躲在暗处偷笑,不禁暴跳如雷,嘶吼道:“你这贱货!”十指如钩,狠命朝铁蛋脸上剜来。铁蛋原本就比他强上一些,近日功力又大为增进,自将他这奋力一击视同儿戏,右掌随便一封,就杷他远远甩开,可正撞在秦琬琬的房间门板上,连人带门一齐滚入房内。秦琬琬并没看见屋外情形,只当他出口骂自己“贱货”,又破门而入,想要霸王硬上弓,那还忍耐得住,飞起一脚,踢得桑梦资肚皮打鼓一般响,反手掣出宝剑,往他脖子上一勒,咬牙道:“你想来硬的?本姑娘就陪你硬一硬!”桑梦资锋刃架颈,酒意自然减退了大半,但牛脾气却紧接著涌上心头,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他一直躲在这儿,怪不得你不给我好脸色看。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一直都在喜欢那个小尚,对不对?人家愈骂你、愈损你,你就愈喜欢人家,我愈是敬重你、爱护你,你就愈讨厌我,犯贱!我看你才练过‘贱骨头神功’,而且火候比那个鬼和尚还要高出好几百倍!像模像样的人你不要,偏要去喜欢那种人鬼两不是的臭东西,犯贱!贱!贱!贱……”秦琬琬气得三魂六魄都著起火来,伸脚在他脊梁上狠狠踩了一下,尖叫道:“我就是喜欢他,怎么样?我就是犯贱,就是要喜欢他那种奇形怪状的笨东西!你以为你英俊潇洒?我看见你这种小白脸就恶心,恶心得想吐!哦哦哦哦,吐死我了!”正骂个不休,忽一转眼,却见铁蛋勾著脖子,畏畏缩缩的站在门边,两颗大鬼眼珠骨碌骨碌直劲乱滚,她不禁又羞又恼,狠狠一跺脚,跺得桑梦资的脊椎骨发出竹板片儿一样的声音,收回宝剑,狠命一头穿窗而出。铁蛋被他一叠声的“喜欢”弄昏了脑袋,兀自迷糊了大半日,一迳在心底狂喊:“真的假的?我的观世音菩萨!”好不容易收回心神,“哇”地大叫一声,手舞足蹈,一个后背空心大斛斗,翻上屋顶,紧紧蹑住秦琬琬逐渐在夜色中消逝的背影,拔足狂追而去,不消两三个起落,便已将距离缩至三丈左右,正想出声叫唤,却忽然胆怯起来,七思八想,只不知如何向她开口说话。秦琬琬竟似不晓得身后缀著有人,一口气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城,方才缓下步子。铁蛋心中又一阵紧张,也忙放慢脚步,边搔头皮,边暗暗诅咒自己的胆量。走没几步,却见秦琬琬突然转过身子,双手叉腰,冷笑道:“你跟著我干嘛?”铁蛋猛吃一惊,嗫嚅道:“我以为……没有没有……我只是……咳……”秦琬琬狠狠瞅著他,脸上彷佛有许多种色彩的云片在那儿飘来浮去,眼神一忽儿似水,一忽儿似火,一忽儿又似有氤氲笼罩,语声可像风过的柚子皮一般干涩:“你刚刚在门口听见了什么?”铁蛋立刻血胀面庞。“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只当这番答覆颇为得体,不料秦琬琬竟猛虎也似扑杀过来,粉拳绣腿只顾往铁蛋身上招呼,边尖叫连连:“你这个讨厌东西!讨厌东西!”铁蛋虽不怕打、但见她愈打愈起劲,毫无罢手之意,也不禁火冒,一探右臂揪住她头发,一拉拉了个转儿,膝盖一拱,正拱在她屁股上,扑地跌了个七荤八素。秦琬琬似乎想要伸手拔剑,手还没摸上剑柄,却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你就会欺负我!从第一次碰见你,你就一直欺负我!你还把你肚子里的脏东西吐了我一身,我永远都记得这个!我每天晚上眼睛一闭,就会看见你那副张嘴呕吐的丑怪嘴脸,我连做梦都会梦到它!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觉得身上黏搭搭的,我永远也洗不干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我简直恨不得把我全身的皮肤都给扒掉!”铁蛋万没想到她竟把这回事儿看得这么严重,心中大感歉疚,连忙蹲在她身边,搓著手,结结巴巴的道:“这……唉,这没有什么嘛,那会洗不掉嘛?那天你也吐了我一身,我根本不用洗就干净了嘛……你看我现在身上那有脏东西?”秦琬琬一听,可哭得更厉害了。“原来你根本没放在心上,你根本不当回事!你连想都没想!”猛个翻坐起身,又用脚去蹬铁蛋的肚子。“你不用洗就干净了!我脏!我脏!你还嫌我脏?”铁蛋心想:“这些妖怪真难伺候。”口中笑道:“脏倒是不脏,只是闻起来有点馊馊的。”秦琬琬尖叫道:“你还说?”爬起身来,掩面疾走。铁蛋忙又跟在后面,陪笑道:“你再打我好啦,哪哪哪,给你多打几下。”秦琬琬跌足道:“打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怕打。”铁蛋笑道:“难怪你气消不掉,大概就是因为你打不动我。”把秦琬琬恼得眼泪都流不出来,埋头东西乱走。铁蛋却偏紧跟不放,可又不说话,只将一张臭头皮搔得沙沙响。秦琬琬怒道:“你还跟著我干嘛?”铁蛋下定决心似的,莽莽一扬头。“反正我再不会让你跑了!”话一出口,顿觉心上卸下了一副重担,却又忍不住偷眼望望天空,生怕立刻就有一个闷雷劈上自己的头顶。秦琬琬见他这模样,不禁又羞又气,咬了咬下唇,冷冷道:“别忘了你是个出家人,胆敢不守戒律,叫你永世不得起生。”铁蛋也咬了咬嘴唇,猛然一挺胸脯。“我才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永远住在地狱里面,也是快活得很!”秦琬琬满脸飞红,又一跺脚,愈发向前乱跑。铁蛋也觉自己莽撞,暗忖:“我凭什么把人家也拖下地狱?真是混蛋!而且她跟我在一起干嘛?我又没有半点好处。如果换了我是她,我才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咧,成天惹人厌!”连头也懒得搔了,闷闷拖著脚板,几乎都快走不动路。秦琬琬不知怎地,竟也放慢了步伐,还不时偷扭过头来向后看,忽然轻咳一声。“少林寺收不收尼姑?”铁蛋漫漫应道:“当然不收……”蓦地一惊。“你问这个干什么?”秦琬琬摇摇头,叹了口气。“活著没意思,还是出家算了。”两人恰走到一堆巨石之前,没了路径,只得同时停住脚步。月光懒懒洒下,好像一束射不伤人的箭,但四处积雪仍然不甘示弱,柔柔的向天空挥舞著光鞭,而在这中间,是一朵人世寻不著的雪莲。铁蛋望著秦琬琬微微侧著的脸庞,几被那分绝世的美震惊得喘不过气。棒了好久好久,方才逐渐唤回魂魄,脱口道:“天下那有你这么漂亮的尼姑?你如果真出了家,那才好笑哩,所有的佛像看到你,恐怕都会跑下莲花宝座乱叫一通。”秦琬琬不想给他好脸色看,却再也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又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骂道:“贫嘴!就有你这种没正没经的死和尚!”两边面颊抹得通红,映著月光雪辉,益显娇艳夺目。铁蛋笑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出家真闷得死人!我从前还不觉得,这半年多在外面闯荡惯了,可真不想回去。”秦琬琬面色陡黯,眼中竟升起一层水雾,幽幽叹口气道:“你还不晓得人心的险恶,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想溜出寺来。”铁蛋老气横秋的道:“人嘛,任谁都有不对的地方。像弥勒佛那样,睁只眼闭只眼,肚子多装一点,天下还有啥事过不去?何况那姓桑的,我看他并无恶意,只是有点惹人讨厌……”忽然发觉小豆豆若为此事烦恼若斯,心底必定十分喜欢桑梦资,当下酸味直冲,肚皮发胀,双目圆睁,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此事轻易“过去”。秦琬琬却一摇头。“那会是为了那个姓桑的?”秀眉微蹙,颇有点嫌他呆笨的样子。铁蛋立觉一股说不出的舒畅轻松,笑问:“那是为了什么?”秦琬琬又叹口气,半晌不语,眼中忽然掉下泪来,赶紧别过身去,坐在一块大石上,取出手绢不停拭泪。铁蛋不料事体竟然如此严重,连忙闭上嘴巴,不敢多间。秦琬琬狠狠抽泣了一顿,楞楞望著远处暗影里巨大无朋,有若一只残缺怪兽的皇官工程,怏悒的道:“近年来,爹是愈来愈失心疯了,除了皇帝宝座之外,啥也不想、啥也不顾……”铁蛋诧道:“他不是想推建文太子为帝吗?”秦琬琬摇摇头,益加凄怆。“我起先也以为他只想利用我来笼络建文太子,自己当个国舅也就心满意足。后来才发觉他的算盘还要更深一层:起事之初,挟太子号召天下,事成之后,握兵权篡位自立。”一咬牙,愤然道:“他这不是把我的一生全赔了进去?他把我当成什么东西?现在一迳逼我嫁给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人,将来又要我当寡妇……”说著说著,又抱头抽泣起来。铁蛋打个寒噤,寻思道:“这还不是跟‘飞镰堡’一样吗?看来世上这种怪人还真多,为了什么喔!”又忖:“小豆豆当然不肯受她爹的摆布,难怪她跟‘神鹰堡’的人走在一块儿,大概已经反出家门了,不料又碰到桑梦资这个混蛋,真是倒楣至极。”眼见秦琬琬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平日的霸气简直荡然无存,不禁泛起一股怜惜之意,挨在她身旁坐下,细声细气的道:“其实你爹也不一定……唉,你怎么知道呢?人心是包在骨肉里面的嘛……”秦琬琬心情本已恶劣万分,再听他这么噜哩叭苏,更加恼火,怒道:“你少在这儿废话!反正……”又不由悲从中来,掩面痛哭。“反正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假的!虚伪!做作!谁和谁会有什么关系?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天底下有谁真心对我好过?没有!一个都没有!”铁蛋止不住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大声道:“怎么没有?我就是一个!”话出如风,可又觉得自己鲁莽,忐忑的缩了缩脖子,不料秦琬琬肩膀高高一耸,哭声竟然逐渐微弱下去,忽一抬头,举手就在他秃脑袋上刷了一记。“你对我好什么?只会欺负我!”眼中虽仍泛著泪光,一抹绵羊般的娇羞却从如水瞳翦中直透而出。铁蛋何曾见过她这等模样,不由看得痴了,楞楞道:“我以后若再欺负你,我就……我就……天雷打死我!”秦琬琬破涕一笑,直勾勾的望著他,嘴角微微上翘,好似一艘樱桃做成的小舟,蓦地又大哭一声,一头栽进铁蛋怀里,死命抠揉著他的胸腔。“我真想嫁给你这种又笨又呆又怪样子的蠢家伙!你知不知道,只有你才能叫我安心,真的安心……”铁蛋胸中的激动,无论以前或以后,都永远不会超过这一刹那,但这宛若星光般的一瞬,却已穿越了浩渺时空,一直照入那透明的国度,亮彻了永恒。铁蛋手臂犹如一道铁箍,将秦琬琬本已极为纤细的腰肢勒得更细,嘴唇尤其痒得厉害,那管什么如来观音,狠狠在秦琬琬的面颊上栽了一记,栽完了才悚然心惊,脑中一片茫然。“槽了,这可犯了色戒!”十九年深印心头的长老训诲,猛个冲上耳边,震得他浑身发麻,眼前景象一片片龟裂崩塌,似乎就要变成纯然的黑暗,但他却手臂一紧,愈将秦琬琬拥近心口,愉悦的品尝著那丝未世的甜蜜。“小豆豆没了家,我也没了家,这可好,一齐下地狱去!谁要什么极乐净士,滚……滚他奶奶的个蛋!”秦琬琬更如同发疯了一样,把他胸前僧袍又撕又扯,弄得像片咸鱼干。“你坏!你那天为什么要吐我一身?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把我弄成这样,除了你,我……”铁蛋好生过意不去,嗫嚅道:“我以后一定帮你洗干净,我一定天天帮你洗,把你洗得又白又嫩,一点脏东西部没有……”秦琬琬噗哧一笑,挣离铁蛋怀抱,又“啪”地给了他一个巴掌。“谁要你帮我洗?不要脸!”铁蛋见她似嗅还怒,若娇若羞,这回可不敢贸然上前,只好直劲舔舌头。秦琬琬又凝望了他一会儿,眼中光焰猝然熄灭,缓缓站起身子,目注远方,淡淡道:“唉,跟你扯什么?终究还是要回去当和尚的……”铁蛋心头大震,也立刻跌回现实世界,更被她忽冷忽热的态度弄得摸不著头脑,久久无法撑直膝盖。秦琬琬胡乱走了几步,四下一望,摸了摸腰间,又犹豫的停下来。“你……在那儿歇脚?”原来刚才匆匆离开客栈,连半个子儿都没带。铁蛋强笑道:“我住‘庆寿寺’,那里都是和尚……”秦琬琬一挥手。“先带我看看去,能瞒则瞒,总不能整晚都待在雪地里。”拔腿就走,竟不再看铁蛋一眼。铁蛋心中一阵凄苦,“终究要回去当和尚”这句话,一直在他身边绕个不停。“到底是谁把我送去当和尚的?真会乱送!”又忖:“下地狱我倒不怕,只是寺里长老养了我十九年,岂能说不干就不干?”左思右想,解不开这个难题,只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立刻剖成两片。两人低著头,默然无语的穿城而过,将到“庆寿寺”门口,铁蛋才勉强低声道:“从侧门溜进去好了,万一……”忽见门内大摇大摆走出一人,铁蛋、秦琬琬心里有鬼,忙闪入墙脚暗影之中。直等到那人已去远了,铁蛋却仍不动作,秦琬琬轻咳一声,没话找话道:“这和尚的长相好生怪异,必非中土人氏。”铁蛋依然没有半点声息。秦琬琬忍不住偏过头,只见铁蛋两根浓眉绞得跟把剪刀相似,眼中射出凶霸霸的光,忽地一捶手掌。“原来是那姓姚的搞的鬼!”身躯一矮,胖猫般蹑足直向那人背后窜去。秦琬琬见他一转脸竟就把自己丢下不管,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心底自然老大不是味儿,暗骂声“死男人”,偏要戳破他的行藏,吊起嗓门尖叫道:“铁蛋,你去那里?”那人原本悠悠哉哉的走著哩,闻言猛吃一惊,赶紧回身,蓝青色的眼珠,顿时瞪得比虾蟆大,叽哩呱啦的叫了几声,匆匆奋臂振拳,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忙拆掉架式,掉头飞跑。铁蛋离他尚有五、六丈远近,狠命一扑,仍未能够著,气得连连跌足,大骂“笨妖怪”,飞也似的追了下去。秦琬琬暗暗好笑,反正寺里也去不得了,索性跟在后头,只见前面两人东一拐西一拐,蛇一样乱跑,铁蛋功夫本比那番僧高得多,但那番鬼毕竟跋涉过无数穷山恶水,练就了两脚滑溜步法,每在紧要关头躲开铁蛋的擒拿劈击。铁蛋愈是抓他不著就愈发急,口中大呼小叫,乱骂自古以来从未有人骂过的粗话,眼见那番僧窜至一座偌大庭院的院墙底下,纵身就往里面跳,铁蛋止不住蛮牛性发,当下选择了最直捷的路径,一头向那院墙上撞去。只闻“崩咚”一响,墙壁立即塌了一大截,紧接著又“咕咚”一声,夹杂著“唉呀”惨叫不绝,却是铁蛋的嗓音。秦琬琬心下大急,忙赶过去一看,原来墙后竟是一个大池塘。铁蛋载浮载沉的飘荡于荷花之间,活像一株营养丰足的布袋莲。秦琬琬笑道:“怎么著,铁蛋变成汤滚蛋了?熟了没有?熟了就捞起来。”铁蛋没好气的大叫:“好风凉!风凉!不淹死也冻死啦!”秦琬琬抿嘴嫣然。“你沉得下去?才是天大笑话呢。”顺手折了根长树枝,七捞八捞,硬把铁蛋捞近岸边。铁蛋拚命爬起,冷得直打哆嗦,抱著双臂不住跳脚。秦琬琬却脱下肩上斗蓬,把他里了,又牵著他寻了处风吹不到的所在。铁蛋紧紧围著斗蓬,猛嗅那股从里面透出来的香气,只觉通身温暖无比,手又被秦琬琬牵著,虽颇有点磨砂搓石之感,却是千万柔荑也不换。秦琬琬笑道:“那个番僧是干什么的?看你那副凶相。”铁蛋一被提醒,立刻横起眼珠乱扫院内,当然早没了半条鬼影,恨恨一咬牙道:“这家伙自称‘天竺’国师昙摩罗迦,是个顶坏的大坏蛋!”将天竺番僧意图霸占少林寺的始末大略说了一遍。秦琬琬拍手道:“这我可晓得了,原来少林和尚怕人家吹笛子!”铁蛋哼道:“我才不怕他们吹哩,尽避吹,我照打不误。”想了想,又好言好语的道:“这秘密你可别泄露出去,万一大家都跑到少林寺来吹笛子,寺里的人可惨了。”秦琬琬一偏头,池水一样的眸子里奔跳出两道慧黠的光芒。“如果我不怀好心,拿著根笛子去把少林寺挑了,你会怎么样?”铁蛋还真有点怕这喜怒无常的妖怪,干出不可理喻的事儿来,忙陪笑道:“何必哩?人家又没犯著你?”秦琬琬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还是站在和尚那一边。”铁蛋抠抠顶门。“其实我愈来愈不想出家,只不过……”忽闻池塘那边一人道:“娘娘最近只对出家人有胃口,不知是何道理?”铁蛋听这声音好生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却见秦琬琬一张脸拉得比板凳还长,才猛然想起此人竟是“舞爪龙”狄升,紧接著便忆及苏玉琪逼自己念“往生神咒”的那个奇妙夜晚,心上顿时泛起一阵不自在,干咳道:“原来你也不晓得这儿就是你们堡里人的歇脚之处?”秦琬琬撇著嘴角,冷冷道:“我早就离开他们了……”又听“张牙龙”薛耸笑道:“任谁都会有怪癖,这其实还不算稀奇,我有个远房堂叔,偏喜欢缺了门牙的女人,据他说,亲起嘴来滋味分外不同。”两人哈哈大笑。秦琬琬玉脸红白青紫交替变换,咬牙迸道:“下流!”伸手就想去拔背上宝剑。铁蛋忙拦道:“等等,先弄个仔细再说。”反过来牵住秦琬琬的手掌,悄悄穿越他塘背面的树林,向发声之处摸去。但闻狄升兀自呱呱:“道士当然也算是出家人,娘娘总不会怪罪咱们吧?好在咱们已先抓了四个和尚,娘娘若吃不下,倒有可能放你一马。”后半段话,却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铁蛋恰掩至背后,只见薛、狄二人中间押夹著一名身量修长的道士,铁蛋立刻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转念一忖,又低笑道:“你姨娘这回可有苦头吃了。”秦琬琬见他神色错织著兴奋与悚惧,不禁暗感奇怪,正想开口询问,前头三人却已走至一间精舍之前,薛耸高声道:“启禀娘娘,又擒来了一个。”立闻苏玉琪娇脆的声音在屋内笑道:“你俩真是愈来愈能干了,又弄来了什么好货色?”薛、狄二人推开房门,将那道士拱了进去,苏玉琪马上大“哟”一声,见了宝似的叫道:“妙妙妙,和尚道士一齐来,恰做个佛道合一水陆大会!”又道:“今晚到此为止,你俩好好歇著去吧,明天大大有赏。”“张牙”、“舞爪”恭声应是,带上房门,喜孜孜的互相碰著肩膀走远了。铁蛋一拉秦琬琬,溜到一扇窗户底下,伸指一戳,就著小洞望进去,什么都没看见,却只看见四个翘得高高的大光屁股。铁蛋暗暗吐舌。“这在搞什么?”再一转眼,才见苏玉琪俏生生、笑吟吟、水兮兮、红扑扑的坐在床沿,不消说,外披透明衣,里面赤条条,手中捏著根柳树枝,在一个最白最嫩的屁股上抽了一下。“你到底念不念咒?”只见那屁股扭动不已,发出一个嫩若幼笋的童音:“你为什么打我嘛?我又不是不念?你一直打我,我怎么念嘛?”这回该秦琬琬觉得耳熟,轻推铁蛋一把,就将眼睛凑上窗洞,铁蛋忙道:“看不得!看不得!”秦琬琬却已看了个一清二楚,低呼一声,双手掩面,滚到墙根底下,不住蹬脚。“不要脸!无耻!下贱!”铁蛋可正兴起,赶紧捂住她嘴巴,一边吐著舌头向内偷看。只听苏玉琪笑道:“好,我不打你,你念。”那雪白屁股又道:“你脱我裤子干什么?念咒的时候怎么能不穿裤子,羞死人了!”苏玉琪面颊恍如春猫一般圆鼓起来。“你这才算是个真材实料的和尚,嗯,又害羞又……”树枝不停的在那块白肉上滑来滑去。“长得可真嫩……你叫什么名字?”那屁股道:“我叫雪球。”苏玉琪笑道:“这年头,已没有那座寺庙能教得出这么规规矩矩的和尚了。小雪球,你出身那里?”雪球无爱大声道:“我是少林寺的!我师父……”另一个黑瘦屁股立刻抢道:“老五,别讲!”苏玉琪柳枝一转,抽了过去,但显然没有什么兴头。“你这个干瘪三,少噜苏!老娘只是用你帮衬帮衬,勉强凑个数儿,别不识相!”另一个胖屁股禁不住笑道:“干瘪三?老二,她叫你倒叫得好玩呢,干瘪三,哈哈哈……”狐狸无怒冒火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这婆娘要对咱们干什么?”怕痒鬼无喜笑道:“那有什么嘛?打两下屁股,值得这么鸡猫子嚷嚷?从前在寺里又不是没被打过?”原来无喜仗著自己屁股肉多,从不在乎这种阵仗。最左边的那个硕大无匹的屁股发抖道:“好像不大一样哦?长老打人从来不脱人裤子的……唉哟,我屁股好凉,要伤风了啦……”益发颤抖不已。铁蛋在窗外笑得个要命,扯著秦琬琬绕到另外一边,戳洞望入,只见无喜、无怒、无惧、无爱四个师兄一字排开,被绑得趴在一个长木架上,头低屁股高,模样甚是可笑。苏玉琪轻哼连连。“就凭你们这四个蹩脚货色,也会是少林寺的?别叫人笑掉牙了吧。你们是少林的,这位道长还是武当的呢!”媚眼如丝,卷向刚刚进门的道士。只听一个悠哉懒散的声音慢吞吞的道:“女施主好眼力,贫道正是武当门下。”秦琬琬又忍不住,抢过窗洞往里一看,只见那道士双眼细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长剑仍挂在背后,大约“张牙”、“舞爪”手到擒来,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只点了他的穴道而已。铁蛋忙伸手一推。“走开走开,我师兄的屁股可不能让你看。”秦琬琬玉脸飞红,强道:“我偏要看!”却早把窗洞让了出来,边又哼道:“谁不晓得你安著什么心,还不是想看那贱人光溜溜的样子?”铁蛋笑道:“那有什么好看?不过几团肉。”心中却打了几下鼓,忙不迭凑上眼珠。但闻“醉花娘子”苏玉琪笑得打嗝。“哦哟,真难得,江湖的泰山北斗全都来了,小女子今夜受此荣宠,真是三生有幸。”柳枝一抽,喝道:“呔!饼来!把裤子脱了!”那道士毫不忸怩,“唏哩哗啦”一阵,把浑身衣裳脱得精光,却留下长剑仍挂在背后,一摇三晃的走到苏玉琪面前,懒懒道:“女施主,要施舍给贫道一些什么?”苏玉琪反被他唬楞住了,傻笑道:“哟,你这人出的什么家?”那道士冷冷道:“告诉过你,贫道出身武当门下。”双眼微微一张,苏玉琪立刻打了个寒噤,不由得双手掩胸,目中流露出愈来愈浓重的恐惧神情。只听“啪”地一响,那道士全身彷佛并无一处地方动作,苏玉琪却惨叫一声,捂著面颊倒在床上。这一倒,可原形毕露,只见她大腹便便,竟已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那道士脸上顿时现出尴尬之色,向后退了两步,颇有些手足无措。苏玉琪却也非易与之辈,马上翻身跳起,狂挥双拳向那道士打去,脸上一条三根指头粗细的红印子,竟使得她有点像个母夜叉。那道士微一皱眉,左手中指突出,一缕疾风破空而过,苏玉琪便又仰面躺回床上,这次可再也动弹不得。那道士慢条斯理的穿好衣服,一扬头道:“老的、小的都给我滚出来吧。”铁蛋早知自己瞒不过这道人的耳目,但闻言之后仍不禁暗感奇怪:“什么老的小的?我跟小豆豆那个老,那个小?”秦琬琬尚不知对方是谁,但听他叫阵,便有些火冒,一拢宝剑就要往里闯,却猛个想起屋内景象十分不堪,只得生生顿住。铁蛋低声道:“你我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等下情形不对,你就先溜,别管我。”硬了硬头皮,正想推窗入屋,忽闻身侧树林“刷”地一声轻响,恍若正有什么巨兽自林中窜出,紧接著满天星斗部暗了下来,一名灰袍僧人已站在一棵大树顶端,笑道:“关道兄,那日一会,胜负不分,未免有些遗憾。”笑声冷硬,语音□锵,那像人在讲话,简直如同一柄磨刀石上的利刃。秦琬琬虽没见过此人,却也猜著了七、八分,紧张的向铁蛋低声道:“‘杀生和尚’方戒?”铁蛋一见这位师伯,心脏便七上八下,强笑道:“你还满识货嘛?”秦琬琬更不再问屋内道人是谁,任她平日眼高于顶、也不由缩了缩肩膀。只闻“快剑”关晓月在屋内淡淡道:“师父如有雅兴,贫道自当奉陪。”一阵轻风拂面,人已在院墙之外,远远传过来的声音却连半个节儿都不含糊:“贫道有一处绝佳所在,天下也唯有这地方堪供你我一决雌雄。”再抬头看时,树顶上的方戒早已不见踪影。铁蛋松下口大气,正自犹豫该不该跟过去瞧瞧,却听石头无惧叩齿道:“两个人都走了呀?真要命,那道士浑身杀气,端的吓煞人也!”雪球无爱嘀咕道:“方戒师伯真不够意思,也不进来帮我们穿好裤子……”怕痒鬼无喜笑道:“那妖怪还在盯著你的屁股看哩。”惹得雪球尖嚷细叫。狐狸无怒却沉吟著道:“这可怪!罢才那道士明明说‘老的、小的都滚出来’,却只滚出来了一个老的,小的怎么还没滚出来?”石头哼了一声。“那道士见了鬼喽!方戒师伯一向独来独往,那会带著个什么小的?除非是个小表……”立刻打个哆嗦,发抖道:“糟糕!万一这里闹鬼,咱们可惨了!”铁蛋虎地一拍窗棂。“鬼在这里!先啃那个名叫无惧的头,再咬那个名叫无爱的屁股!”推开窗子,跳入屋内,只见那雪球一张白脸挣得通红,正歪歪扭扭的在木架子底下藏屁股,再看那石头,早已吓昏过去了。怕痒鬼无喜兀自笑道:“这鬼倒好玩……”待看清楚原来是铁蛋,不禁大为扫兴。狐狸无怒骂道:“我就晓得是你这个东西!快来把我们放开!”铁蛋笑嘻嘻的一边解绳子,一边偷瞄躺在床上的苏玉琪。秦琬琬在窗外可把他这副贼相看得一清二楚,真想乘机一剑把那婆娘杀了,终究强行按捺,喝道:“铁蛋,办完了事就快出来,还赖在里面干什么?”那三个一听秦琬琬的声音,险些屁滚尿流,石头更被吓醒过来,连忙穿好裤子,雪球尤其懊丧,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秦琬琬又催促道:“快走快走,难道你们不想看看‘南剑北刀’的殊死决斗?”铁蛋一跃出窗,笑道:“他们早走远了,到那儿看去!”秦琬琬一点他额头。“这么简单的事,还猜不出来?笨死了!”当先向院外行去,铁蛋和四个师兄也忙跟在后头。铁蛋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出寺来的?师父呢?”那四个都一耸肩膀。“师父三个多月以前把我们偷带出寺,嘱咐我们分头去干勾当,然后再赶来北京和他会合。如今他在那里,我们可是一点都不知道。”铁蛋又问:“他叫你们干些什么勾当?”无喜笑道:“他呀,叫我们到处去放风声、乱撒谎,说是什么有关‘第四个堡’的记载和白莲教‘东宗’的天书神剑,都被姚广孝拿走了,埋在将来皇宫的地基底下。”铁蛋一拍巴掌。“难怪‘三堡’、‘三宗’的人全都跑到北京来了。”又一蹙眉。“师父这么干,可也不太聪明,那么一大堆人,怎好应付?”无怒骂道:“就凭你也能猜得中师父的心思?远古神话!”石头愁眉苦脸的道:“师父说他一个人反正打不过那么多人,不如把他们弄到一起,叫他们去打烂仗。不过,依我看,这实在太危险了一点………”铁蛋立把吃来的气吐到他脸上。“依你看个屁?远古鬼话!”只见秦琬琬婀娜的背影在月色之中飘摇飞纵,像极了一个刚刚步出广寒官的仙女,一路迳奔皇官所在。铁蛋心下恍然。“著哇!‘南剑北刀,并世双雄’,当然只有那地点才有资格做为他俩的比试之所,看来我还真是笨了点儿。”雪球无爱悄悄挨近铁蛋身边,大眼睛一眨一眨,嘟著嘴巴,彷佛在跟谁生闷气。“这些时,你都跟她在一起啊?”掩不住一股酸味直呛人鼻。铁蛋那会不晓得他的心思,笑道:“你没希望啦,还是乖乖的当和尚吧。”装模作样的硬挤出一个酒涡,十几年来,首次觉得自己原比这五师兄俊俏好多倍。但听无怒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经书戒律都可不顾,长老的养育之恩却不可忘!”一记重锤,敲得铁蛋天昏地暗,满心怏怏,垂著头又不知走了多久,乱堆砖木瓦石的庞大地基忽而已在眼前。一行人探头探脑,正自寻觅“南剑”、“北刀”的踪迹,却只听关晓月的声音在一片巨木后面道:“找什么?快过来!”铁蛋等人齐吃一惊,赶紧煞住脚步,全神戒备,“杀生和尚”却从同一个地方放出声音:“叫你们快过来,没听见是不是?”小家伙们不禁有点发傻,慢慢走过去一看,只见那对冤家竟然并肩伏在巨木之后。铁蛋笑问:“你们两个已经打过了?”必晓月望了方戒一眼,淡淡道:“这倒不急,先看看那些家伙在搞什么鬼?”铁蛋等人就著木堆缝隙,凝目向前,果见憧憧黑影朝这边移动过来,当先二人衣衫破烂,神情狼狈,浑身伤痕□□,竟是“万事通”丁昭宁和“慧眼”王元叔,后头押解著他俩的则是“金龙堡”的一干精锐。铁蛋心道:“怪不得那苏玉琪今晚如此胆大妄为,每次都是乘著‘独角金龙’有事,关在房里大唱多角戏。”只闻秦璜喝道:“快把龙脉给我探出来,否则看老夫敲碎你们两个的狗头!”丁昭宁、王元叔苦著脸蛋互望一眼,打躬陪笑不迭。“秦堡主,堪舆之学奥妙高深,咱们实在是不懂……”秦璜厉声道:“休在老夫面前耍花腔!今天下午你俩在茶棚里的高谈阔论,咱全都听见了。你俩既然号称‘万事通’、‘慧眼’,看风水这种小事,决无难倒你们之理。”丁、王二人不禁暗自后悔。原来他俩成天吹牛皮,刚才在大街茶棚相遇,又互相抬起杠来,大肆评论皇宫风水之优劣,不想全被“金龙堡”这批有心人听在耳中,立把他二人擒住,意图逼迫他俩指出皇城的龙脉所在,然后一举断掉朱家的气运。丁昭宁心内叫苦。“大嘴巴终于惹出是非来了,什么风水山水,我只懂得他娘的尿水!这姓秦的太不风趣,人家瞎扯著好玩,他却当真,世上就有这等混蛋,老天没眼!”嘴上笑道:“启禀秦堡主,在下其实略知一二,但若要在下于一夜之间探得龙脉所在,却是万万不能——不但在下不能,世上也决无半个风水先生能够办得到。”眼见秦璜连连颔首,胆子可更大了,续道:“看风水当然不仅只看风看水而已,举凡峦头、理气、龙、穴、砂、水、局、山、层、间、方位等等,都要仔细勘查、合计、推算,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误把龙肾当龙头,岂不坏了秦堡主的大事?”秦璜心道:“此人号称‘万事通’,果然名不虚传,‘龙肾’这词儿今生还是首次听见。”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拱手道:“老夫为天下苍生著想,适才对丁师傅多有冒犯,请勿见怪。”语气倏又转冷:“反正咱们也不急在一时,慢慢搜,细细找,一晚探不出,两晚;两晚探不出,三晚;咱们有的是时间。”“慧眼”王元叔忙道:“秦堡主说的极是。丁师傅反正闲著也是闲著,正好大展长才,拯救天下黎庶于水火。在下虽对风水一窍不通,但如有用得著在下之处,在下必定从旁协助,共襄盛举。”王元叔老谋深算,纵然明知身在虎口,却不急于脱身,只先把责任全推到丁昭宁身上,自己便可在旁打混,过不几天,谅那秦璜见自己无用,非把自己轰走不可。丁昭宁弄巧成拙,暗骂一声“老奸鬼”,赶紧笑道:“王师傅太谦虚了,江湖上谁不晓得您天生一对‘阴阳眼’,不但能相男相女,看神看鬼,尤擅观察天地理路,山川灵气,在下不才,若无您老的指引,决难成事。”王元叔当下冷汗狂流,暗中诅咒:“我只看得出你娘是个万人骑的老婊子。”大叹口气,伸手乱揉眼睛。“老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看得见什么东西呢?再说,这等雕虫小技,在丁师傅面前简直一文不值,半文不值!”边说边哈腰。丁昭宁却更弯腰如虾米。“值得多了!值得多了!”他俩刚才在茶棚抬杠争论,都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此刻却完全倒反过来,唯恐没把对方捧上天去。秦璜一摆手,不耐道:“少在我面前耍缓兵之计,在未探著龙脉之前,你们两个谁都不准走。”脸孔一扯,厉声道:“给你们一个月的期限,若得不著结果,莫怪老夫叫你们项上人头搬家!”丁、王二人万般无奈,恶狠狼的互瞪一眼,即刻搔著头皮在乱土千坑之间展开工作。此时整个工程尚在筹备阶段,除了少数几处已经开挖之外,其余地方都只乱堆著各种建材,两个家伙东磕一下,西绊一跤,弄得满头是□。“金龙堡”众则散成一个大圆,严密监视二人的行动。丁昭宁高声道:“王师傅,可见著龙气没有?”王元叔恨得咬牙,又不敢不应:“一条龙大抵只结一阳居,最精华的部分不过一栋之中的一、两间而已,龙气由此出,谓之正穴;亦唯有月圆日耀之时,龙头方会探出,吸取日月精华,此时龙气最盛,肉眼得窥,其余任何时候,即连神仙都难觉察。丁师傅请看,今夜月黑风高,一片昏蒙,再勤快的龙也必在家里睡懒觉,那会探头出来吐气呢?丁师傅还是运用平常的堪舆之术,才能探得准确。”丁昭宁一击不中,反被对方打了一巴掌,苦在心里,又见秦璜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熠熠生光,一迳逼视自己,连忙大咳一声,道:“王师傅此言极是,显见高明,以后还须王师傅多多指点。”癌身捡了根分叉树枝,朗声道:“在下于此道压根儿称不上高明,但从元代大部的官殿废墟,以及现在稍显雏形的地形安排,也许可以窥知一二。”手握叉柄,往北一指,恰正指向铁蛋等人的藏身之处。“各位请看,这面乃是正北,那堆巨木的背后,即是元代大都的官殿废墟。”铁蛋早已看见自己身周尽是断垣残壁,本还以为是新盖的房子没盖成,不料竟乃忽必烈所建,朱元璋所拆毁的鞑子官阙。丁昭宁续道:“各位再看,各处开挖出来的泥土都堆到了那里,却是为何?据我揣测,那里日后必将起一高山,一方面镇压元室的王气,一方面也可抵挡北方的黑暗与煞气。可见龙穴必在那堆巨木之南,换言之,将来朱棣那龟儿子的宝座,必设在你我现在位置的附近。”“金龙堡”众都唬一跳,纷纷后退,以免折了自己的阳寿,秦璜却睁大眼睛,乱瞅地面,一副立刻就想站上去的模样,建文太子则默然站在他背后,面色一片平和,彷佛全然与己无干。丁昭宁愈说愈起劲,似已忘了身临险地,又露出一向口沫横飞的老德性:“元代鞑子可能不懂风水,因此宫殿都建得偏北,又或百年来地龙南移,游到了我们脚下这块地方。”“金龙堡”众益发乱跳,生怕正站在那地龙背上,万一它又游动起来,说不定一口气游回东海,自己可不真成了乘龙快婿?丁昭宁得意洋洋,嗓音大振,直有张翼德喝退江水之豪勇。“正穴所在之处,砂水必翕然从之,后有高峰,前有明堂、案山,左右两砂紧护,气势磅磺雄挥。”边说边用树枝乱指,他一指,众人便一看,愈看愈觉此地具有龙穴之象。“大家再朝西瞧,那条泥巴沟子是什么东西?可能正是将来引水流经皇城的河道。依堪舆之说,水必自干方流入,巽方流出,干在西,巽在东南,大家看!这条泥巴沟子,是不是从西来,朝东南走?它往这边,好,又往那边,一点都不错!就是这样,可见龙穴必在这条曲流的范围之内!”丁昭宁一席滔滔宏论,说得血脉贲张,双目喷火,把王元叔都听得一楞一楞,只见他猛个将树枝倒翻,双手各握一根叉尖,却以叉柄指地,东划划,西比比,口中念念有词,身体更陀螺般左右乱滚。不仅“金龙堡”众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铁蛋等人都眼睁睁的望定那根叉柄,热切期盼地龙龙首的出现。但见丁昭宁已快腐烂的肥胖面颊忽而鼓胀如球,忽而胡乱抖晃,齿关扣击,浑身发颤,手中叉柄旋风也似朝四下乱探,猝然“哈”地一声大叫,指定一块地点。“就是这里!往下掘三尺,有一个小头颅般大的土球,即是地龙口中的龙珠……”秦璜不等他说完,一挥双手,“金龙堡”众立刻全部奔上前来,锄铲齐下。王元叔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一方面暗暗欣喜自己马上就可以脱身,另一方面却又止不住酸意直冲,笑道:“丁师傅果然高明,今日立此大功,将来秦堡主掴取天下之后,即不封你做‘一字并肩王’,也必封你‘护国大法师’。”却见丁昭宁双目无神,额上直冒冷汗,如同著了魔一样。忽听“金龙堡”众发出一阵喊叫,争相后退,接著便见地里喷出一根大水柱,淋得大伙儿浑身透□。丁昭宁打个寒噤,回过神来,更加冷汗狂流,跌足道:“唉呀糟了,挖到龙尿泡了!”秦璜怒不可遏,两步欺近,抬手一掌,打得丁昭宁在龙尿中滚了一转,再一脚踏住他胸脯,喝道:“你胆敢开老夫的玩笑?想必是不耐烦再活下去了!”丁昭宁掩面嚎啕,哭声直若杀猪。“我实在不懂!是你逼我的!你活该!”秦璜面泛黑气,本欲一掌击落,但转了好几下念头,却又忍住,冷笑道:“你少装了!起来,再给我慢慢的探。”丁昭宁又痛哭了一回,终究拗不过这“独角金龙”的顽固脑袋,重又捡起树枝,有气无力的朝地上乱戳,愈戳愈向北方走来。王元叔笑道:“小心小心,别戳到龙鞭了……”一语未毕,却闻那堆巨木后头“喀喇”了一大响,竟彷佛是地面裂开之声,丁昭宁一惊松手,树枝跌落,又引发了一声异乎寻常的“轰隆”。大伙儿听这两响蹊跷得紧,俱皆面无人色,相顾愕然。秦璜咦道:“莫非真是龙探头了?”双掌护胸就往前走。“金龙七将”忙叫:“堡主小心!”叫归叫,只没人抢上前去。丁昭宁楞得一楞,托地跳起半天高,拍手大笑。“对了对了!这回可对了吧?咱‘万事通’就是万事通,还会有假的?地龙呀地龙,快把头伸给这位秦堡主瞧瞧,免得他又说我骗人!”王元叔这次可不甘落人后,抢著嚷嚷:“我看见龙气了!就在那堆木头后面,一点也没错!”泰璜益发小心,提起全身真力,绕著弯子,慢慢走到背面一看,那有半条鬼影?丁昭宁、王元叔二人却仍在那儿大喳小,“龙首”、“龙气”吼得喧天价响。秦璜不由怒上心头,纵身跃出木堆,喝道:“什么‘万事通’?舌头割掉!”“展翅龙”单飞、“蹑云龙”韦腾当即上前,不管丁昭宁死赖活求,撬开他嘴巴,将那根纵横人间数十年,制造了多少是非,颠倒了多少黑白的三寸不烂之舌,血淋淋的割了下来。秦璜又道:“什么‘慧眼’?眼睛剜掉!”“掉尾龙”李跃、“赤须龙”石隐便也把王元叔那双看歪了无数世事、瞧扁了无数同道的混浊不清之目,硬生生的剜了出来。单、韦、李、石四将办完勾当,把这两样东西随手一丢,不料历经数十个寒暑之后,地上竟生出两株怪树,树干扭曲,枝桠乱伸,每至梅雨季节开花结果,其中一株果实淡红,长而多剌,另一株则果实深黑,形若龙眼,味赛榴连。此二树恰生在紫禁城内“武英殿”的西北角上,历代皇帝嫌它们形状难看,屡次下令砍除,却是刀斧不能伤,水火不得侵,只索作罢,官中太监因呼之为“哼哈二将”。直到冯玉祥麾下大将鹿锺麟驱逐满清逊帝宣统出官那晚,方才突然枯萎,此乃后话不提。秦璜出了这口恶气,又有些懊悔,心忖:“这两人好歹懂一点风水,这么一来,更难寻得龙脉了。”正自踟蹰,蓦闻身后一个声音凛冽的道:“秦堡主,好毒辣的手段嘛?”秦璜耸然变色,飞快转身,只见三丈开外竟站著圆脸胖腮,只是面上不再挂有和气笑容的“公平大侠”马必施。“金龙堡”众也齐吃一惊、但马上想起他已被儿子掀了老巢,又见他只孤身一人,便都胆气大壮,挺起胸脯,只用眼角去瞟对方。秦璜自也立即镇定下来,冷笑道:“马堡…哦,不,马大侠,莫非你有什么意见不成?”马必施面如遍地冰雪,并不答言,眸中之光却似两根冰柱,直洞人心。秦璜被他这么定定一瞧,居然止不住心头发毛,干咳一声,正想找话再损他两句,又听身后一个声音唱道:“你顶著鬼名儿会使乖,到今日当天败……”随著活跳依旧的唱腔,“美髯公”桑半亩悠悠然从一堆乱土之后转出,笑嘻嘻的一指秦璜,又自唱道:“认的真,觑的实,割你头,塞你嘴……”“金龙堡”众才要把脖子往衣襟里缩,可又记起他现在已非“神鹰堡”主,又都振作精神,硬撑出一副骠悍之态。秦璜神情虽已不若先前轻松,却依旧做出不屑的棋样,哂道:“又来一个退位堡主?你俩倒真是志同道合。”桑半亩叹口气,又唱道:“怪我腹怀锦绣,剑挥星斗,胸卷江淮。”一指秦璜,大力摇头。“你这人凡事只看到表面,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这堡主有多大?你晓不晓得这些年来,你只是一颗任人操纵的棋子?”秦璜忍不住炳哈大笑。“你以为我秦某人这么好唬?成天受人摆布,我自己却毫不知情,天下岂有这等荒谬之事?”马必施阴森一笑:“傀儡永远不知丝悬于别人之手,这其实倒是一种福气,最起码它还能够趾高气昂,得意洋洋,不像咱们两个……”桑半亩立刻摇头叹道:“苦也苦也!人生在世,最怕明白。”秦璜愈听愈气,喝道:“你们什么时候操纵过老夫?根本一派胡言!”桑半亩苦笑道:“你还没听懂呢,咱们两个可也是别人手中的傀儡,差别只在咱们从头清楚,你却一直迷糊。”这三人彼此作对十余年之久,自然十分熟悉对手的个性,此刻秦璜眼见二人神态认真,居然说出这等极端贬低自己的话语,心头也不禁发毛,强自冷哼道:“我就不信世上会有这么神通广大的人……”但闻一个带笑的声音在寒夜里轻轻响起:“远超过你脑袋的事儿还多著咧,三岁孩儿!”秦璜愤然转身,只见雪天冰地之间那道白茫茫的线上,站著一名背负双手,貌如病的灰袍僧人,阔嘴飘出不可捉摸的笑意,溶化在流幻万千的银焰之中,好似一团白色的谜。秦璜喝道:“你是谁?”老虎和尚姚广孝并不答言,似乎也并无动作,但每个人都觉得他的身形好像汽球一般愈来愈大。秦璜栗然心惊,急挥双手,“上”字还未出口,姚广孝却早已越过了“金龙五将”的防守圈,一把将建文太子抓在手里。秦璜暴吼一声:“何方狂徒?”轻易不肯动用的阔背大剑,卷起满地雪花,恍如冰山峰顶崩颓迸裂,炸射出亿万尖锐冰角,只一瞬间便将宇宙切割成无数碎片。姚广孝根本视若无睹,随意一抬手,竟把建文太子当作盾牌,迎了上去。秦璜怎敢坏掉这个宝贝,连忙撤招收剑,却全落入姚广孝的算计,悠然向前迈出两步,右掌轻拂,顿教这位不可一世的“独角金龙”瘫平在地。论真刀实枪,秦璜决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怪只能怪他自己头脑僵硬,所有思想行为全脱不了既成的轨迹,自然容易被对方纳入掌握,他却还不服气,怒瞪双眼,大叫大骂。姚广孝一咧阔嘴,笑道:“武学贵在灵动机变,推陈创新,像你这等死板货色,顶多只能做个大学士之流,莫来江湖道上争强斗胜,更别提想当皇帝了。”探手把他轻轻拎起,不再看余人一眼,迳向木堆后面行去。“美髯公”桑半亩嘻嘻一笑,向“金龙堡”众作了个手势。“各位,请吧。”“金龙堡”全堡上下除了秦璜之外,决无半个人有主意,凡事都得听堡主号令,此刻既没了秦璜,自然变作一条无首之龙,寸步难行,况且还有桑半亩、马必施两大高手在旁虎视眈耽,更令他们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可怜兮兮的互相乱看了一回,各自低垂下头,乖乖跟在姚广孝后面。马必施望了望眼嘴鲜血流个不住的王元叔、丁昭宁,轻轻冷笑一声。“两位也请吧。”王元叔血红眼眶内又淌出许多水来,哭骂道:“要是你刚才不跟我抬杠,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害得我好惨……”丁昭宁有口难言之苦,尤胜肉体之痛,兀自“咿咿呀呀”一大串,假意伸手去扶王元叔,却抽冷子伸腿一□,把那瞎子绊了个大马趴。马必施喝道:“还要作怪!受的罪还不够是不是?”丁昭宁“呜哇”连声,赶紧扶起王元叔,颠踬而前。马必施却在丁昭宁适才用树枝所戳之处,举脚一跺,“轰隆”之声又自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