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晚时分,位于“浴阳府”通衢大道上的“同庆酒搂”早已灯火通明,上上下下忙著张罗生意。今天的光景颇透出几分古怪,店门口虽熙熙攘攘的簇拥著上百个人,店内却始终只有小猫两三只。老掌柜的嘟著嘴儿坐在柜抬后面,不住把眼望向门外,眉毛时时弓得如同猫背相似。他终于忍不住了,划著步子走到店门口,把臂一张,催大嗓门道:“各位乡亲,请让一让,想进敝店来的客人都进不来啦!”挨挤在店前的人众却根本不理他,依旧伸长脖子去看那张贴在店前木牌上的告示。老掌柜又用更大的声音呼喝了一遍,于是就有人不开心了,夹七夹八的发话道:“怎么的?捉拿人犯的告示也不准看哪?莫非这个采花贼就藏在你店里?”有那生就刻薄嘴的更笑道:“说不定采花贼就是他哩。”老掌柜可乐了,火鸡般咕咕笑了两声,痰火直在喉管中打转:“那儿的话,别被那些娘儿们采走就好喽。”他转身蜇回店娌,不太灵光的耳朵并没听见夹在爆笑声中的:“还会有婆娘要采你呀?呸!”他坐回柜抬后面,自顾自的偷笑一阵,忽又不知怎地一惊,狐瞅起眼来打量店内客人,仿佛他们之中就有那采花贼一般。时辰尚早,一共只有两桌客人。其中一桌坐著六个年不上二十的小尚,只见他们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黑有白,长相各异,唯独六个顶门发出同样的光来,把个酒楼照亮了大半边儿。他们叫了一桌素菜,慢吞吞的吃喝著,六双眼睛却不时瞟来瞟去,好似一窝正在寻缝觅隙的老鼠。另外一桌则独自坐了个半截铁塔似的黑小子,眉目间满塞一股粗野骠悍之气,身上的衣裳虽不见脏,却总让人觉得他浑身都是泥巴。这家伙食量恁大,面前摊著一大片碗盘,好似当年宋公明大战童贯所排下的九宫八卦阵,他也不拿著,只用手乱抓,吃到兴起处,便把整个盘子端起来往嘴里刮。老掌柜看在眼内,疑心便转移到这小子付不付得出帐来的问题上面去了。正烦恼间,忽听门口一声暴喝:“让开让开!都挤在这里干鸟?”老掌柜一转头,就见两名粗大汉子戟著双臂,排开门口人众走进店来。老掌柜忙不迭堆下笑脸。“杨镖头、李镖头,近日可好哇?”这两人俱是洛阳府“振武镖局”的镖头,痘子脸的江湖人称“铁枪”杨泰,麻皮脸的唤做“夜路鬼”李盛。他俩向掌柜打个招呼,在黑小子隔桌上坐了,点过酒菜,便高谈阔论起来。初始不过扯些镖局里的事儿,末了竟就扯到采花贼上面去了。“铁枪”杨泰一拍桌子骂道:“这等淫贼若犯在大爷手里,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话还没说完,却听一个稚嫩声音道:“二师兄,银贼是什么啊?银子做的贼?”杨、李二人不禁齐皱了皱眉,转头望去,发话者原来是那六个小尚中的一个,长得唇红齿日,圆圆胖胖,好似一球用雪花滚成的丸子。被称做“二师兄”的干瘪和尚赶紧把头一低,不耐道:“莫问莫问!烦不烦哪?”白嫩小尚却一定要问,而且愈问愈大声,搞得“二师兄”没咒念,忙夹了一筷子菜衔在嘴里,咕咕哝哝的说:“偷银子的贼啦!”棒桌那黑小子不禁大哈一声,喷得满桌都是菜渣,忙用手抹了,又塞回嘴里去。“夜路鬼”李盛也觉有趣,悄声向杨泰道:“这几个小尚呆得紧,却耍他们一耍。”杨泰笑道:“休惹麻烦,咱们自喝酒。”李盛还侍再说,忽闻一串又响又快、鞭炮也似的话声一路响进店来:“你们六个好不要脸,也不等我就先吃起来。师父说过做人要讲义气,你们跟师父学了那么多年,结果还是抵不过肚皮作怪!”李盛低笑道:“没听说和尚也讲究义气的,他们那师父可也是妙人一个。”杨泰举目望去,只见一名黝黑脸膛上生了双晶亮大眼睛的小尚,好像一步一跳的走人店门。他身量虽不高大,却长得异常结实,胸臂如同小约一般,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股彷佛永无歇止的活力。杨泰暗吃一惊,低声道:“这个小师父底子恁厚,别是‘少林寺’的?”李盛皱眉道:“少林清规严谨,五百僧兵禁卫森严,怎会随便把这七个浑头放出来玩?”却听那白嫩小尚唤道:“铁蛋,快来吃,这儿的豆腐比寺里好吃多了。”另一个长得好像弥勒佛的小胖和尚也嘻著嘴,笑道:“好吃好吃,统统都比寺里好吃。”“铁蛋”小尚闻得此言,简直连命都不要了,虎狼般抢来坐下,也不管谁的筷子一把抓了,舞得个风雨不透,其余六人便都只剩摇头的份儿。被抢去筷子的那个大块头和尚,气冲冲的想要夺回吃饭家伙,却遭“铁蛋”顺手一记筷根,凿得顶门红了一大块。铁蛋兀自比划著说:“石头,吃饭的时候少惹我。”一个眉眼鼻嘴全长在一起的小尚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愤愤道:“你们两个成天斗来斗去,真是一对讨厌鬼!”铁蛋笑道:“谁叫他以前老欺负我?以前是鸡蛋碰石头,现在可是铁蛋砸石头。这就叫业报!”另一名苦瓜脸型的小尚,眼角往下一搭,唉声叹气“说:“好啦,别吵了,铁蛋,你那边怎么样?”铁蛋大挥一下手:“没化……”他“著”字没出口,脚就被二师兄在桌底踩了一下,他便连忙改口,向店外一指:“嗯,那个……什么采花贼……”他本是随口说说,但一说到这三个字,不由得蹙眉认真想了想:“奇怪,这‘外面’”规矩好怪,采花也犯法?,咱们寺里高兴怎么采就怎么采,从来也没人管过。“李盛便向杨泰使了个眼色,大声道:“这个采花贼呀,偶尔当当,滋味可真不赖。怎么说呢?。男人采花本就是人生至乐……”他眉飞色舞的说到这里,却听隔桌黑小子一巳掌拍在桌面上,同时大哼了一声。李盛打往话头,斜睨过去,只见那小子正瞪起两粒牛睾丸似的眼睛,怒气勃发的瞪著自己。李盛天生一副好惹事的性格,又喝了点酒,目睹此状反而说得更加起劲:“那只猫儿不偷腥,那个男人不采花?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采花的都不算男人。想当年老子采遍大江南北,啊炳,简直把骨头都采空了,拿把榔头敲敲,还会‘咚咚咚’的响哩……”黑小子似是按捺不住,虎地蹬开椅子站起,就如平地冒出了棵大树,只一步就走到李盛面前,用那赛胜铙钹的嗓门道:“相好的,莫非你真采过花?”李盛立把眼一眯、嘴一噘,慢吞吞的说:“你老子爱采不采,干你屁事?”杨泰忙一扯他,向黑小子拱手笑道:“我这个夥伴就是爱开玩笑,你别当真。咱们一向规规矩矩的在镖局里讨生活,何曾采过什么狗屁花?”他这话软中带硬,点明了自己是镖师,若非皮痒就休来招惹。不料那黑小子却“哦”了一声。“原来是保镖的。”言下颇有不屑之意。这下轮到李盛火大了。“保镖的又怎么样?。你这小子他奶奶……”斑低打量了对方一眼。“不要以为大爷我不晓得你在耍些什么把戏。瞧你土里穷气的,一定是身上没钱付帐,所以想挑起场乱子,好趁乱一走了之,对不对?”此言一出,黑小子倒没如何,反而是那七个小尚像被冷手在光头顶上摸了一把,齐打个寒噤,匆匆低下头去,连颈根子都红将起来。只听黑小子冷笑道:“没钱的恐怕是你自己。”李盛立从腰间摸出一大锭银子,朝桌上一敲。“你看过这个没有?够买十头像你这样的猪、。”老掌柜见不是势,忙赶过来哈腰作揖,两下相劝。李盛一摆手,道:“掌柜的,我是为你好哇,这小子等下如果付不出钱,胡闹一通溜了怎么办?”黑小子一张脸气得铁青,往破布衫里一摸,掏出个碎花包包,也往桌上一摔,解开看时,却是十几颗比鸭蛋还大的夜明珠。大夥儿的眼睛不由全都一直,嘴巳弯出想流口水的线条。黑小子见状,一挺胸脯傲然道:“这算什么?。老实跟你讲,半座‘伏牛山’都是你爷爷的!”杨泰、李盛脸色齐地一变,互望一眼,杨泰又拱拱手道:“敢间小兄弟如何称呼?”黑小子冷笑道:“告诉你也不怕你掏掉我的卵。你老爷复姓赫连,单名一个锤字,江湖人称‘小熊’。”扬泰脸色又是一变,说话却更客气了:“‘黑熊’赫连大刀寨主可是今尊?”“小熊”赫连锤愈发得意。“不错,他正是我那老不死的老子。”杨泰便又把双手拱将起来。“赫连寨主领袖群伦,威名远震,兄弟我早就佩服得很……”赫连锤点头道:“那是当然。”杨泰续道:“只恨兄弟我福薄,至今尚未能见过赫连寨主……”赫连锤这会儿连尾巴都翘起来了。“你们这些保镖的,他可没空见。”杨泰说的本不过是场面话,好歹套个交情,日后也许能有个照应,不料这小子二五八万起来,愈往人头上骑,杨泰心下暗怒,便向夥伴递了个眼色。“夜路鬼”李盛早已按捺不住,当下破口大骂:“入你个臭娘十八层皮!只不过是个土强盗,穷□些什么?”赫连锤怒道:“强盗总比你这个采花贼好得多。老爷这次出山,就是为了要杀光你们这些江湖败类!”这边吵得正凶,那边七个小尚却互挤一下眼,雪花丸子似的小尚便大声道:“强盗遇见贼,不打不分明,这场热闹可不能不看。”铁蛋马上老气横秋的摇摇头。“两个打一个,赫连黑熊才不会这么笨哩,等找来帮手再打不迟。”听得杨泰肚里直皱眉。“这几个出家人怎么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那个“二师兄”更把上唇噘得半天高,吟诗一般的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动口也动手,好汉嘛,是动手不动口。我看他们二个,废话讲了大半日,这场架当然是打不起来了。”赫连锤听在耳里,无异耳内扎进了几百根针,老大不受用,立将双臂朝杨、李二人一伸,全身骨节“劈哩啪啦”暴响了一大串。“像你们这种腌□货色,大爷他奶奶的从小打到大……”李盛那忍受得了这种奚落,挺腰站起就待开打,老掌柜与跑堂人等赶忙来劝,赫连锤却拿出一颗夜明珠往桌上一摆,喝道:“东西打烂了都算我的!”这边手放珠子,那边脚已踢了出去。李盛见他势道来得凶猛,不敢硬接,将身往旁一闪,却待用手去托,不料赫连锤体躯虽大,身手可不怠慢,平踢的左脚忽然转向朝李盛颈间踢去,右拳也同时击往杨泰面门。杨泰白脸唱不成,当然只有豁上了干,他江湖打滚多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攻敌要害,只见他上半身忽然向后一折,左掌直掏赫连锤下阴,右手也没间著,摸起一只盛烤鸭的大盘子就朝对方头顶摔去。赫连锤身体只一个侧转,便闪过杨泰上下两击,左手同时一记肘拳撞向李盛胸部。李盛刚刚躲过一脚,对方肘拳又到,避无可避之下,只得翻起双掌硬架,只听“啪”地一声大响,李盛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恰恰跌在七个小尚的桌子上。铁蛋笑道:“赫连黑熊果然力大,一顿饭吃那么多,总算没有白吃。”“二师兄”却向兄弟夥儿挤了个眼,假发一声猫喊,站起身来嚷嚷:“不得了!不得了!要出人命!我们快去报官!”拔腿就往外走。其余六个也乱轰轰的噪作一团,泥鳅般朝店外直溜。杨泰正在气头上,将身一纵,直扑那为首的“二师兄”,当头一爪抓下,边喝道:“出家人恁地不要脸,白吃白喝不算,还要捣风弄火、挑拨是非?”他这一爪乃聚数十年之修为,自是非同小可,不料那“二师兄”只轻轻一让,就叫对方抓了个空,尚有余裕回头笑道:“阿弥陀佛,咱们和尚不动口也不动手,是好汉的就休来欺负咱们。”杨泰那肯就此甘休,又一掌击出。“要走可以,饭钱留下。”他一掌推到一半,忽觉一股强大无比的阻力,恍若山崩海腾一般自左侧涌至,大惊之下,转眼一看,却见那铁蛋小尚伸出两指朝自己手腕上轻轻一搭,低笑道:“只怪‘洛阳府’的人都太小气,化不著缘,可怨不得我们。”杨泰猛一抽手,却抽不回去,想进,更不能进,他走南闯北二十余年,从未碰过如此情况,不由讶声道:“你们真是‘少林寺’的?”“二师兄”忙一旁岔道:“什么寺什么寺?。咱们什么寺也不是!”只一耽搁,赫连锤已飞身抢到。“找和尚打架算是什么东西?”杨泰又急又怒,叫道:“咱们都著了那些秃驴的算计,你这浑小子还要他奶奶的穷搅和?”赫连锤冷笑道:“和尚当然都是老实人,只你们两个不是好东西!”提起拳头又打。“夜路鬼”李盛虽然摔出老达,却未受伤,掇起一张桌子,奔近前来就朝赫连锤头上盖,杨泰也抄起一条长板凳,上三下四直往对方招呼怎奈赫连锤力大无穷,一拳一脚就把桌子板凳打得粉碎,急得老掌柜抱头咋唬:“众位好汉,拜托拜托!要打外面打!要打外面打!”那三人正斗在兴头上,那还听得进话,不消几下就将店内家伙砸得精光,只乐坏了门口那些看告示的光棍,大声为三人呐喊助威。杨泰心知不是对手,打个呼哨,虚晃一招,抽身跳出店门,戟指大骂:“赫连小贼,有种休走,待大爷将息将息,再来与你算帐!”“夜路鬼”李盛也从窗口跳出,把屁股朝赫连锤一翘。“且等老子回来喂你吃屎!”赫连锤气得追出门来,杨、李二人早杂在人丛中溜不见了。赫连锤转身回店,向老掌柜道:“一颗珠子够不够赔?”老掌柜只求及早送走这些瘟神,连忙打躬作揖。“够赔够赔,大爷请便!”赫连锤便把头一点,大步走出店门,往“长夏门”行去。一路上他愈想愈不对,待将整件事情从头思量一遍,才知自己上了那些不和尚的恶当。他忿忿暗忖:“两个保镖的固然不是东西,那七只小秃驴却也恁地可恶!出家人打诳撒赖,决非善类!”走了几步,又忖:“此番出山,就是为了要杀光江湖败类,一扬我‘伏牛山黑风寨’赫连少寨主的名头,不想光这‘洛阳府’的恶人就如此之多,天下败类要杀到何时才能杀得完?”怀著一吐子的闷气与忧虑,出了“长夏门”,来到城外自己投宿的“悦来客栈”,进得房间,只将置于床头的两柄金瓜锤拿了,插在腰间,当即返身出门,却见几个夥计坐在店前的长条扳凳上闲嗑牙。赫连锤冲口便问:“你们可知那采花贼今晚要采那一家的大闺女?”一句话问得几个夥计都傻了半晌,其中一个脖子上生著白癣的“小罗”楞笑道:“赫爷,你问这干嘛?”赫连锤皱眉道:“老子不姓赫,老子姓赫连,成天他奶奶的赫爷赫爷,祖宗都被你叫短了半截。”另一个癞头癞脸,名唤“大顺子”的笑道:“反正你已经够高了,就短半截也不差什么。”赫连锤笑道:“休扯蛋,且说正事。”小罗道:“赫……连爷要问这个,可难答了,那采花贼来去无踪,连官人都抓他不著,咱们那知他今晚会上那儿找乐子?”赫连锤瞪眼道:“这还不简单?你只消想想,上次闹采花贼,那个贼都去了那些地方,这次这个贼自然也会去。”几个夥计都笑。大顺子道:“咱们‘洛阳’上次闹采花贼,大的是七、八十年前鞑子盘据时的事儿了。那次那个贼去的地方,如今恐怕只有老太婆和小妹妹了。”赫连锤沉吟道:“这可难办。”夥计都道:“难办哪,赫爷!”唯独小罗楞著眼问:“难办什么呀,连爷?”赫连锤又一瞪眼。“难杀他呀?”众夥计都一愕,一个年轻的便朝他腰间一瞅,笑道:“赫爷可是个会家子哩,瞧这对锤,怕不有三、四十斤重!”赫连锤“噗”地大笑起来,翻手拔出一柄金瓜锤,向那小夥计一伸。“你拿拿看。”那夥计当真探出双掌来捧锤头,赫连锤只一松手,小夥计整个人便往下一沉,锤也捧不住了,掉将下去硬把土地砸了个小洼。众夥计俱皆一惊。“好重的锤子!”赫连锤俯身轻轻拎起大锤,傲然道:“我这锤,光一柄就四十四斤,两柄加起来八十八斤,比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还重出两斤。”众伙计吐舌不迭,态度都更加恭谨起来。“赫爷与那采花贼有何深仇大恨?若有咱们效劳之处,尽避吩咐……”赫连锤摇头道:“仇倒是没有,只是要杀光这些败类。”小罗沉吟道:“这贼有一桩跟别的贼不一样:他只采人家的姨太太,从不采大闺女或夫人元配……”赫连锤皱眉道:“废话!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采?”小罗陪笑道。“自是不错。但如果只往漂亮的姨太太上头去想,今晚那贼会去的地方就少得多了。”赫连锤一拍前额,喜道:“嗯,好脑筋,衙门不用你当捕头,真是憾事一件。”小罗愈发展劲,扳著指头道:“王员外有个漂亮的姨太太……”大顺子岔嘴道:“那个已经被采过了。”小罗生气道:“你敢保她不会被再采一次?”赫连锤摆手道:“先算那些没被采过的。”众伙计便夹七夹八的算了一回,赫连锤又都问明住处,便拔腿要走。小罗道:“赫爷,你要带著那两个大锤子入城哪?守门兵卒只怕不依。”赫连锤笑道:“谁还走门?。墙头一翻就过去了。”大顺子道:“赫爷高来高去的本领自是有的。”小罗忙道:“这是自然。我是怕城头风大,赫爷跳上去著了凉。”赫连锤又摆了摆手,谢过大夥儿,掉头往城门走去,那些伙计兀自在后面大喊:“且候赫爷佳音!”赫连锤偏离大道,三脚两步行至一处僻静的城墙脚下,见天色已黑,便拢了拢袖子,扎了扎裤管儿,将大锤重新稳了稳,深吁口气,将身一枞,“咻”地窜起,不料那“洛阳”城墙筑得非比寻常,只差了半个身子高,竟没能跳上去,往下落时,又黑麻麻的,正不知地皮在那里,待脚掌碰到地面,反应已是不及,当下摔了个满天星斗。赫连锤暗骂声“娘皮”,忍著疼痛站起来,喘了喘,咬了咬牙,又把身子一跳,这回却不窜高,到得半中腰便将双掌朝砖缝中一插,稳住身子,再一下一下的爬上墙头,伏低腰干,闪过巡城兵卒。从那面往下跳就简单多了,投颗间路石,测准高度以及下面的虚实,一跳正跳在棵大树上,把树枝踏断了几根。拍拍身上尘土,躲进一条暗巷,把袖管放了,双手拢在腰际遮往锤子,这才昂首阔步的走上大街。时近酉戌之交,正是“洛阳”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大店铺灯烛辉煌,小摊贩狠声嚷嚷,行人脚底如同沾满黏沙,一步一顿,路客眼睛恍若生疔长疮,一瞅一眨。赫连锤自幼在“伏牛山”天清月冷的“黑风寨”中长大,今天下午方抵洛阳,何曾见过这等繁华景象,不由把杀人之心全搁下了,走走停停,瞧得不亦乐乎。将到天街街口,眼睛忽然一亮,正见那铁蛋小尚挤在一个糖炒栗子摊前的人堆里,两只虎目直勾勾地瞪著热腾腾的炒栗子,痴张著嘴,卷著舌头,口水叭哒叭哒的直往下流。赫连锤忖道:“这个小秃驴又想撒赖,且等他一等,寻个没人处找他算帐。”便也混进一个捏面人摊前的人堆里站住,不停张望对方动静。却见铁蛋似是按捺不住,从怀中掏出一个木鱼,“各答各答”的敲将起来,口里更震天价响的诵起佛号:“南无阿弥陀怫,南无阿弥陀佛……”赫连锤不禁暗暗好笑:“却把他佛祖拿来换栗子吃,此人日后非干到住持不可。”铁蛋瞎搅一阵,小贩开始有点受不了了,随手装了包栗子往他手里一塞,边道:“将来若能上西天,再送你一包更大包的。”铁蛋喜孜孜的接过,笑道:“光只送东西,心不诚还是不灵的。”那小贩便作势要收回栗子,铁蛋忙往后一跳,在众人笑声里尖头尖脑的钻出人堆,向南走去,边将栗子一颗一颗的往嘴里丢。赫连锤便也排开人丛,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只见那铁蛋东拐西弯,专捡人迹稀少的巷弄去走,不由暗喜:“秃驴变成死驴的时候到了!”再走一程,路上愈没了人影儿,赫连锤正待快步赶上,眼睛却忽然花了两花,定神再看时,前面的小尚早已不见了。赫连锤心下狐疑。“莫非他真有六丁六甲护身不成?”那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追,才跑过一个巷子口,便觉脚下一腾,整个身躯不由飞了起来,百忙中沉气扭腰,总算没有摔倒,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但闻那铁蛋笑嘻嘻的在背后道:“傻大个子,人家早在十里外就看见你啦,下回装矮点。”赫连锤回过身来,也不打话,两个箭步窜上前去,□大拳头直捣对方面门。铁蛋没想到他会蒙头硬干,全无防备,幸得脚步滑溜,堪堪避过,不禁心头火起,喝道:“你这个人讲不讲理?”赫连锤紧跟著又是两拳,嘿嘿冷笑道:“打死你这败类就是天理!”铁蛋怒道:“动不动就想打死人,还得了?”也抖擞起精神来迎对手。赫连锤自十岁以后就未逢过十合之将,除了他老子,“黑风寨”上上下下都被他打遍了,最后不得已,只好去山里找大熊野猪放对,搞得那些“野兽只要一闻著他的气味,就夹尾逃窜不迭,但他此刻甫一交锋,便真正体悟出“可怕”的含义;小尚的拳头犹如千斤大铁块一般,漫天漫地,毫无缝隙的紧逼过来,使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关在一具极小极小的铁棺材里一样,他奋起活裂大熊的蛮力,想要击开一条生路,怎奈每一拳击出,都被反震得生疼。他不由心下惊觫。”这个小家伙矮矮爬爬,力气怎地如此之大?真是怪胎!“但见铁蛋拳法施开,一招凶胜一招,尚且挟著一股刚劲无匹的热气,“丝丝咻咻”,如同刀砍狂风、鞭裂龙飙,仅吃那气尾扫在脸上,都直痛到心底。赫连锤再顾不得汪湖规矩,反手抽出大锤,两下一敲,先发一声暴雷崩电也似的大响,喝道:“老爷可要不客气了!”铁蛋轻轻一跳,离他五步远近站住,气定神闲,直若刚从禅床上走下来一般。“怎么,动家伙啦?”仍旧笑嘻嘻的,毫无畏惧之意。赫连锤一晃双锤,瞪眼道:“告诉你,我这大锤曾经……”铁蛋摆手道:“听多了,听多了。”却也由僧袍底下取出一个铁钵盂,笑道:“我这家伙曾经装过几十千碗饭,我从小用它用到大。”赫连锤皱眉道:“你就使这个?”铁蛋点点头:“就使这个。且接你三招。”赫连锤道:“三招?能接我一招的人,只怕天下都找不出几个……”铁蛋又大大摆手:“听多了,听多了。”赫连锤气了个脏火冲顶,把右锤一振,喝道:“小心了!”手肘往后一抽,从肩到腰钢簧似的一扭,将锤平弹出去。他这一锤之力,足可打碎一块三尺来厚的大石碑,连小土岗挨著都得动上一动,却见铁蛋也把铁钵盂一振,不偏不倚的直迎上来,“当”地一声巨响过后,赫连锤顿觉手臂逡麻,大锤险些撒手,人也向后退了四、五步。铁蛋笑道:“够劲!再来!”赫连锤定了定神,换上左锤,又是同样一锤击出。铁蛋却不换手,再一架,仍把对方震退四、五步。赫连锤额头迸汗,暗叫声“也罢”,双锤齐举,用尽全身之力,朝铁蛋顶门砸落。铁蛋真个是以不变应万变,依旧单手用钵一架,这回力道可不相同,只震得赫连锤两手虎口如遭电击,再也合握不往,双锤脱手飞出,恰似王母娘娘的果园里掉下了两只各重四十四斤的大西瓜,直飞出老远才落下地来,尚擂得地皮“咚”了好大一响。赫连锤一怔之后,纳头便拜。铁蛋摸不著头脑,惊笑道:“却是什么意思?”赫连锤叩头如捣蒜,边说:“老爷今日方知学艺不精,求师父再教老爷几招。”铁蛋摇手不迭:“岂是随便教得的?学来乱杀人。”赫连锤俯首道:“只杀败类。”铁蛋指指鼻尖:“我是败类?”赫连锤道:“你是师父。”两人闹了半天,赫连锤一定要拜,铁蛋没法,只得敷衍道:“且看你日后表现如何?”赫连锤叠声称谢,又磕了几个头,方才站起身子,心中暗忖:“等老爷学会你那几手把戏,先打杀了你这秃驴再说。”转身捡回大锤,插在腰间,却问:“师父住在那里?”铁蛋向前指了指,赫连锤便道:“索性与师父往一处,也好早晚讨教。”铁蛋点点头:“好哇!我也要问你一些事情。”两人并肩走去,一个高一个矮,有若七爷八爷出巡,只是面皮一般黑。赫连锤甫一出山,就落了这场惨败,心中之凄苦自不待言,宛如整个胸膛里的物事都崩颓下来了一样,他闷闷的问:“瞧师父手段不比寻常,果真是‘少林寺’出来的?”铁蛋才一点下巴,就马上四面望望,低声道:“别嚷嚷,咱们是偷溜出来的,若叫寺里师伯师叔逮著,苦头有得受。”赫连锤暗忖:“少林名满天下,高手如云,败在他们手中倒也不冤。”心头便宽了些,笑道:“久闻少林木人巷、十八铜人阵虫蚁难度,你们七个却怎偷溜得出来?”铁蛋唉道:“那来的木人、铜人?鬼扯一大堆!你们这些‘外面’的人,就是爱乱传话,死的都传成活的了。”赫连锤又间:“偷溜出来却是为啥?只是想玩玩而已?”铁蛋面容一变,晶亮大眼睛立刻暗将下去,等了半晌,方道:“出来找杀师父的仇人。”说著说著,眼睛一红,竟似要掉下泪来。赫连锤见状,心中不禁一动:“小秃驴恁地情深义重。我那老不死的老子若是被人杀了,可难保我会伤心。”嘴里笑道:“和尚讲究四大皆空,我看你是一空也不空。”铁蛋怒道:“先逮著那个家伙,再空也不迟!”赫连锤连忙陪笑:“是极是极!”两人且说且走,不多久来到一座早已破落的祠堂前。铁蛋道:“客栈都不让我们睡,只好睡这里。”赫连锤便又老气横秋起来:“下次可要记得带钱。”铁蛋耸耸肩膀:“每日只见监寺师伯忙著点数‘功德箱’里的金银铜钱,却从不知有这许多用处。”边说边推开木门进去。赫连锤跟在后面,藉著月光,只见另外那六个小尚正七歪八斜的倒在地下睡。铁蛋从怀里掏出那包糖炒栗子,喝道:“好吃的来啦!”那六个闻得此言,纷纷从梦中醒转,挣起身子围过来,兀自揉著睡眼。“什么啊这是?老鼠屎?”铁蛋把栗子倒在一张破供桌上。“好吃得紧哩,明天再去找那人化一包。”众和尚便人手一颗,叭咂得律津有味,睡虫都跑了。那个白嫩小尚忽地转眼看见赫连锤站在一旁傻笑,大吃一惊,尖声细气的嚷嚷:“他怎么跑来了?”铁蛋笑道:“他拜我做师父哩,说要跟我们一起住。”干干瘪瘪的“二师兄”便把他上下一瞅。“你打什么鬼主意?”赫连锤急忙躬腰。“只是钦佩铁蛋师父的武功,嘿嘿……”那个眉眼鼻嘴全长在一起的小尚立刻勃然大怒,骂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上没下、没规没矩?既拜了师父,‘铁蛋’也是你叫得的?”赫连锤愈发作揖:“还不知师父法名,休怪休怪。”弥勒佛似的小尚嘻著嘴说:“师父拜了,却不知师父法名,真好玩!”铁蛋咽下颗栗子。“是我忘了告诉他。”转向赫连锤道:“我们七个全是无字排行,喜、怒、哀、惧、爱、恶、欲,我是老七,叫无欲。”赫连锤暗暗好笑。“光只好吃一项,就称不得无欲。”但见铁蛋一指那小弥勒怫。“他是老大,无喜,我们都叫他怕痒鬼。”又一指“二师兄”:“他叫无怒,浑号狐狸。”赫连锤左一瞧,右一瞧,怪道:“这狐……无怒师伯的年纪比无喜师伯大得多,怎么反而排行第一?”铁蛋道:“排行是以人门先后为准。怕痒鬼从小在寺里长大,狐狸可是十几岁才被他爹娘送进来的。”赫连锤点头道:“怪不得他花样最多。刚才白吃白喝的主意当然也是他出的了。”怕痒鬼无喜笑道:“我们本来都不晓得‘外面’是什么样子,都是他告诉我们的。”赫连锤暗忖:“倒要提防这家伙一点。”铁蛋又一指苦瓜脸型的小尚:“他叫好哭鬼,法名无哀。”一指大块头:“他叫无惧……”赫连锤接道:“浑号石头。”石头无惧立打个寒噤,结结巴巴的说:“赫连壮士免礼。”白嫩小尚笑道:“我是老五,法名无爱,他们都叫我雪球,以后你就叫我雪球好啦。”赫连锤拱拱手:“雪球师伯却开通。”望著那个五官长作一处的小尚:“这位自是无恶师伯了。”雪球无爱道:“我们都叫他厌物,讨厌得很,以后你别理他。”厌物无恶马上瞟了赫连锤一眼,呸道:“谁要理他?我谁都不想理!”赫连锤躬身如虾。“众位师伯且吃栗子,打扰打扰。”七个小尚便又抓著吃,好哭鬼无哀望了望赫连锤,搭著嘴角问:“你刚才说你是什么‘伏牛山’的,莫非真是强盗?”赫连锤打个哈哈。“强盗难听嘛,做些无本生意就是了。”石头无惧便又哆嗦不迭,险将栗子都呕出来,拱拱铁蛋,低声道:“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铁蛋立把眉一皱,狠狠一记肘拳将他的臂膀顶回去。“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吃东西的时候少惹我!”狐狸无怒一直在旁默默深思,此刻忽把栗子壳儿一吐,瞅著赫连锤道:“你跑下山来何为?”铁蛋唔呶道:“他要杀光败类。”无恶又呸一口:“他自己就是败类!”赫连锤陪笑道:“再败也不比那采花贼败。我老子曾说,江湖好汉最忌一个‘淫’字,这贼敢犯大不讳,甭说,当然是个该死的东西。”雪球笑道:“绕了半天,银贼是个啥玩意儿,我还是不懂。”铁蛋擦擦嘴巳,拍拍手:“去抓来瞧瞧不就晓得了?”赫连锤喜道:“若有师父相助,何患大事不成?”铁蛋便向师兄弟招手道:“咱们一齐去抓,就算报答这包洛阳栗子。”石头无惧一想,立将手上抓著的栗子往桌上一撇,晃著大屁股返身就走:“我没吃,我没吃,我不报答。”狐狸也打个哈欠:“困死了,三更半夜折腾什么?天不扰人,庸人自扰!”其余几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眨巴眨巴了眼儿,一个一个都躺回老地方睡去了,只有雪球躺下时冒出句:“明天再抓。”铁蛋气了个喷嚏,一扯赫连锤道:“别理他们,咱们自去。”出得门来,只见夜色已深,路上一个行人也无,两人不辨东西南北,一脚一脚的乱走。铁蛋道:“却上那儿抓?”赫连锤默记了一下客栈伙计告诉他的地方,选定一个开珠宝店姓张的老板家。两人胡撞半日,总算觅得地点,赫连锤见庭院东北角上有座暖阁,便道:“且到那上头去等。”两人施展轻功,翻屋越脊,有若小猫牵著头大熊,紧紧漫慢的来到暖阁顶上,伏下身子,正闻二更梆声远远传来。铁蛋满园打量半天,悄声道:“这贼到底要偷采那种花?”赫连锤暗笑:“不懂也不问,硬充内行终究不成。”嘴上却说:“等他来了便知。”两人又伏半天,只不见动静。赫连锤憋得难过,没话找话道:“师父贵庚哪?”铁蛋咽口唾沫,瞪大眼睛。“那得有羹吃?”赫连锤笑道:“却是问你几岁。”铁蛋哦道:“几岁就问几岁,什么羹哩。”顿了顿,道:“除了狐狸,我们六个都是十九岁,明年就要受具足戒啦。”赫连锤暗忖:“竟比我还大一岁,却浑得像只有十五、六岁。”口里又说:“真正当起和尚来,只怕不好玩。”铁蛋脸上竟露出一些烦恼之色。“唉!我也觉得……”说到这里便打住了,抬头望望天,似是怕佛祖在上面偷听一般。饼了一会,却道:“其实,我师父当和尚倒好像是当得满开心的……”说著说著,眼又红了。赫连锤本对铁蛋的师父一点兴趣也没,但听他左一声“师父”,右一声“师父”,不由起了点好奇之心。“你师父……不,我师祖却是怎么被人杀的?”铁蛋垂泪道:“我也不晓得。好惨,连头都没了。”赫连锤道:“少林威名远震,江湖上想与少林师父较量的人,多得不计其数。其实,那些人不理他们也就罢了,硬干硬卯,把命赔了,那里划得来?”又老声老气的道:“师祖整天谈佛论法,却仍好强气盛,实在……咳咳……。”铁蛋不住摇头:“师父从不讲经,只传功。”赫连锤道:“分得恁清楚?”铁蛋仿佛认为他很没见识似的,把眼白朝他翻了翻:“那是自然。讲经都在大殿上开讲,一个师父讲,几百个人听,传功怎能如此?所以传功师父都是一人教几个……”赫连锤道:“你师父就只教你们七个?”铁蛋点点头。赫连锤心道:“你那师父想必头痛得紧。”却间:“还不知师祖法名?”铁蛋道:“师父叫方忏,师伯师叔却都唤他‘老牛皮’。”赫连锤笑道:“大概也是个有趣人物。”静夜飘来往香,月光轻泻如水,云影在空地上踱步,树叶娑娑地响著,像在诉说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故事。铁蛋一下子跌入回忆里,把下巴枕在手臂上,悠悠说道:“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从来不打骂我们,不像别的师伯师叔。可是他教起功夫来,都是全寺一等一,我们七个可说是‘无’字辈里功夫最好的……”赫连锤心下颇觉安慰:“只当少林的阿猫阿狗就能把我修理得如此之惨,原来他却是年轻一代中的拔尖高手,看来我倒也不是很差。”又闻铁蛋道:“师父平日都会讲故事给我们听。因为他三十多岁才出家,所以讲出来的故事都很好听,全寺人都爱听。他也很会偷懒,每次长老讲经,他就在下面打瞌睡,或者偷溜到厨房去和人工老赵喝一种奇怪的水,还吃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有一次我跟他抢,他硬是不让我吃,还骗我说是灵芝草……”赫连锤道:“却是什么东西?”铁蛋咕咕半天,形容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说:“反正是一种很好吃的东西,连老赵的那只大黄狗闻了都会摇尾巴,扑上来抢。”赫连锤暗道:“却不是肉是什么?原来那方忏秃驴竟是个酒肉和尚。少林纵然清规严谨,却仍免不了出些偷鸡摸狗的家伙。”铁蛋续道:“师父是最不怕长老的人,长老空观严厉得紧,师伯师叔全部怕他,唯独师父不怕,每次见了他都是嘻皮笑脸的,长老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赫连锤一瞅铁蛋:“这个嘛,不用想也晓得。”铁蛋道:“只有最后一次,把长老惹火了,罚师父去菜园做工一个月。临走那天,全寺的人都去送他,其实菜园就在寺后,只隔著一扇门而已,但大家都觉得很难过,连前堂维那方戒师伯都说:‘这个月将会很寂寞。’……”“赫连锤一听”方戒“二字,头发就不由得竖了两竖:“可是名满江湖、专会拜山高手的‘杀生和尚’方戒?”铁蛋一歪头,讶道:“你也听过他?”赫连锤唉道:“‘南剑北刀,并世双雄’,天下有谁没听过他?”又忖:“久闻方戒那杀胚骠悍凶残、杀人不眨眼,连他也喜欢方忏师祖……老秃驴,可见这老家伙确实是个妙人。”铁蛋又道:“就在师父进菜园那晚,便被人杀了……”正说至这里,赫连锤忽一按他手臂,低声道:“点子来了!”铁蛋凝目望去,只见一条人影跃过围墙,跳上正厅屋顶,略顿了顿,便直奔西厢房。身法之矫健,竟不输一流高手。铁蛋直劲咋唬:“不来花园采花,却跑去人家房间干什么?”赫连锤笑道:“等会便知。”见那人影在房顶上探头探脑的贼了一会儿,忽然身形一矮,钻进屋里去了。铁蛋急道:“快去抓。”赫连锤却猛个摇头。“且莫惊走那贼,等他头昏眼花之时再下手。”铁蛋无法,只好捺下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赫连锤终于拍了拍他肩膀:“可以了。”双手一扒瓦片,熊跃山涧般窜了出去。铁蛋自不落后,只一拱腰,早抢在前头,待落在西厢房外时,却先听一阵笑声从屋内传出:“好好喔!”竟是个女人之声。铁蛋不由一楞,暗道:“好什么东西?”赫连锤随后落了下来,倾耳一听,嘎吱嘎吱、咿咿唔唔之声震脑价响。他本一脸怒气,但闻得这声,竟乐了个手舞足蹈,嘴歪眼斜,连腰肢都跟著扭摆起来。铁蛋却愈听愈不明白,又不好问,正迷糊间,忽听那女人没命般叫唤开来,好似脚掌底被滚烫生铁狠狠烙了一下。铁蛋暗道:“出人命了!”肩膀一耸就要往屋里闯,亏得赫连锤手快,一把拉住,低笑道:“急什么?还没演完。”铁蛋急得说不出话,伸手乱指,却听那女人又“叽叽叽”的笑了起来,好似胳肢窝爬进了一条毛毛虫。铁蛋这下可被搅得脑袋在那里都不知道了,只好木楞楞的往下听,大约总听了北斗星的杓儿换了个方位,那女人才“卡”地一声大喝,就此没了声息。赫连锤回过神来,拉下嘴脸,拍了拍窗格:“相好的,出来吧。”立闻屋里一阵忙乱,“蟋蟋嗦嗦”了好一会儿,然后“啪”地从窗洞里飞出一张八仙桌,却见赫连锤一个鹞子大翻身,跳上屋脊朝那边落了下去,吆喝之声顿起。铁蛋兀自搞不清楚,探头往窗内看去,漆黑之中,只见床上波浪也似的线条隐约起伏,铁蛋心脏立刻莫名其妙的跳了几跳。却听女上声尖叫,黑忽忽两团东西打来,铁蛋正自失神,那里防得,吃那一软一硬两件东西打在光头顶上,热呼呼,黏兮兮,正不知是啥玩意儿,伸手捞住,只见硬的是夜壶,软的是一团纸,擎到鼻边一闻,腥臭无比,险叫铁蛋呕了个满胃空,忙把头缩回,用手抹了抹,弄得一脑袋浆糊。铁蛋一肚子气,暗忖:“出家人本不该妄语,但这实在是……他奶奶的!”便向屋内吼了声:“你他奶奶的!”那女人却哭起来,使铁蛋又吃一惊,忙跳上屋顶向那边一瞧,只见赫连锤已与那贼斗作一处。铁蛋暗暗点头。“桌子丢这边,人跑那边,却是好主意。”只听那贼这:“外面打去,休坏了妇人名节。”赫连锤笑不可遏:“原来你也知名节?新鲜得紧。”呼地一拳,把对方迫退两步,摔挥手道:“这倒听你的,外面打去。”两人一高一低,翻出墙外,铁蛋也跟了出去,一串鱼似的跑到一块空地上,姑定脚步。月亮正好露出脸来,只见那贼白衣白冠,年的二十三、四,面如傅粉,鼻若悬胆,剑眉星目,朱唇皓齿,身段更是该突的地方突,该凹的她方凹,无一块赘肉。赫连锤不禁喝采:“好个人材!”那贼哈了哈腰。“好说好说。”赫连锤却又补上一句:“正是大爷最讨厌的小白脸。”那贼摇头摆脑:“想当然耳。天下那有不嫉妒凤凰的乌鸦?”赫连锤也不以为杵、笑道:“且先报上名来。”那贼一挺胸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帅芙蓉是也,江湖人称‘玉面留香小将军’。”赫连锤笑了个喷:“好软的调调儿,五百年后想必大为当道。”帅芙蓉又哈了哈腰:“好说好说。”赫连锤却把脸一沉,翻手抽出大锤。“今日却饶你不得。”一锤上,一锤下,横扫竖击,真想一下子就把对方弄成肉酱,却见那帅芙蓉从袖内抖出一柄描金扇,朝赫连锤当胸一点,喝声:“著!”赫连锤只当有暗器,忙撤锤闪身,那知对方这招根本是虚,连屁也不见半个。又待欺身进步,帅芙蓉又把扇头一点,喝声:“著!”赫连锤不敢不避,却仍是白费,不由心道:“这小子只会弄鬼,休去理他。”三度上前,帅芙蓉又一点,喝声“著”,赫连锤再不闪躲,向前直进,边冷笑道:“著你妈……”“妈”字才出口一半,就见一点寒光迅疾无比的直奔门面,他“妈”字之下便加了一个“呀”,好在手脚俐落,就地一滚,险险避过,搅了一头土。只闻“笃”地一响,铁蛋转眼望去,见那道寒光远远打在一堵土墙之上,没人寸许,却是个十字镖一类的玩意儿。,铁蛋暗道:“这人好大手劲!看著像团棉花,不想里头却包著块铁板。”赫连锤翻身爬起,暴怒如狂,两柄大锤没头没脑的抡将起来,风车也似向对方滚去。帅芙蓉也不敢轻心,凝神应战,手中摺扇忽上忽下,忽开忽阖、忽点忽划、忽虚忽责,端的有神出鬼没之妙,兼且乱放暗器,梅花针、子母梭、飞蝗石、透骨钉……真不知一柄小小摺扇之中到底藏了多少东西。铁蛋在旁见他扇子的路数虽然高明,却还不够火候,只是暗器难缠。瞧了半日,终于窥破机关,原来暗器全发自帅芙蓉袖管,扇子的动作只是用来扰人耳目而已。铁蛋的心放下了大半个儿,静观二人虎斗。只见赫连锤久战之下,双锤威势仍然不减,而且愈打愈起劲,口里更大呼小叫,声声震人,那帅芙蓉吃了力气不敌的亏,虽然扇招诡异,暗器凌厉,却也只能和对方堪堪战成平手。百招转瞬即过,双方还是僵持不下,赫连锤心下毛躁,暗道:“此番出山,第一阵就被两个狗屁镖师鬼搅了一顿,第二阵又惨败给那小秃驴,这第三阵只不过对上个小淫贼,居然还战他不下,我‘小熊’岂非人渣一个?今日再不胜他,却好一锤子把自己敲死算了。免得丢人现眼!”心中一急,手下反而露出破绽,被那扇子抢将入来,左挑右拨,招招不离胸前要害,眼看就要落败,但闻铁蛋陡地一声大喝。“让开!”人还离得老远,掌力已先涌至,将帅芙蓉逼退了两步。赫连锤缓下手,松了口气,心火又起,一振双锤再待上前拚命。却见人影一闪,铁蛋已抢在前面,笑道:“我跟他打打看。”一掳袖子,露出两只榔头一样的拳头。“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连连摇手:“我不跟和尚打,晦气!”赫连锤怒道:“和女人搞那把戏却不晦气?”帅芙蓉只是不肯,铁蛋却一定要打,帅芙蓉不由怪道:“你这和尚怎么这么好斗?”铁蛋笑道:“我什么都不喜欢,就是喜欢打架。”赫连锤道:“师父,你刚才出手太凶,我看他是怕了你。”帅芙蓉冷笑道:“帅某人从小到大,尚不知‘怕’字何意。”赫连锤拍手道:“好,来来来,我赌你走不过三招。”铁蛋胸有成竹,把手一比:“那用三招?一招就够了。”赫连锤点头道:“本来是要费上三招的,但他刚才在被窝里胡弄了一阵,骨髓早有点空了,又被我杀了一阵,手也有点软了,所以真个只要一招就够了。”帅芙蓉见这二人一搭一唱,不禁心中有气,仰天冷笑道:“天底下决无一招便能叫我落败之人。”赫连锤笑道:“这话你又错了,所有的娘儿们都能一招就叫你拖枪而逃。”铁蛋又一比手:“如果你经不起我一招,又如何?”帅芙蓉道:“却便拜你为师。”赫连锤闻言,心中大急:“若真与这淫贼变成同门师兄弟,我‘小熊’甭说是不用混啦。”忙道:“不行不行,我师父是个和尚,怎能当你师父?”铁蛋却点点头,笑道:“再多一个徒弟也无妨,今日且过足师父瘾。”赫连锤跳脚道。“他……他……他……他是个什么东西,你晓不晓得?”铁蛋把眼一瞪:“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晓得啊?”赫连锤跌得地皮“砰砰”响。“但但但……他干的坏事实在是太坏了……”铁蛋面色一整,肃然道:“只要一心向善,即使狗子也有佛性。”赫连锤□目大吼:“狗屁有没有……”铁蛋喝道:“少罗唆!”双足一跨,拉开马步,招了招手。“你先。”帅芙蓉见他如此托大,止不往无名火冒,再不客气,滑步向前,扇头一点,喝声:“著!”铁蛋却不瞧他扇子的动静,只去注意他手腕,见他袖管未动,身子便也纹风不动。帅芙蓉诱敌不成,扇面“刷”地一张,“噗噗噗”左右乱扇几扇,又喝:“著!”铁蛋仍然不动。帅芙蓉连换十几种手式,连喝十几声“著”,铁蛋却只像个大磨盘般的站在那里。帅芙蓉不由心下狐疑:“这秃驴到底是根本不懂武术,还是真个高明?”心中念转,又用扇头一指铁蛋右胁,左右双腕却同时暗地一抖,射出两枚子母梭,一击面门,一奔胸膛。铁蛋眼尖,早见他袖管振动,反手取出钵盂上下一捞,早将两梭捞在钵内。子母梭这种暗器本是母梭藏子梭,连环双击,若用刀剑去磕母梭,子梭爆将出来,照样能够伤敌,怎奈铁蛋手中钵盂不同寻常兵器,母梭打在钵底,子梭迸出,却著钵缘团团围住,根本前进不得,反吃钵缘一弹,倒飞回去,直奔帅芙蓉双目。“留香小将军”没防到这著,手忙脚乱之下,只得将身一低,铁蛋如飞抢上两步,手腕一翻,正将对方脑袋整个罩在钵盂之内,笑道:“输是不输?”帅芙蓉不得已,半蹲半站的在钵内闷闷答道:“却是输了。”把赫连锤笑了个昏:“吃饭的家伙到底厉害。”铁蛋一抬钵盂,露出帅芙蓉灰败如土的脸来,即刻就用上了教训徒弟的语气:“你若不用暗器,我还未必一招就赢得了你。专走偏锋,终究难成正果。”赫连锤暗暗好笑:“却不知是在说谁。”帅芙蓉一张俊脸胀得通红,心不甘情不愿的磕了头,叫过“师父”,站起身来立在铁蛋面前,竟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赫连锤寻思:“师父是秃驴,师弟是淫贼,我这却不是个浑蛋?”转念又忖:“等学会了功夫,将这两个一发打杀了罢!”只听铁蛋向帅芙蓉道:“人家都说你是个贼,我看却不像。”帅芙蓉恭恭敬敬的回答:“世俗观念如此,难以改正,不去理会也就算了。”赫连锤勃然大怒:“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还要打诳狡赖?”帅芙蓉笑道:“师兄此言差矣,伤天害理的却是那些七老八十,偏还要讨上五、六房姨太大的槽老头子。”赫连锤楞了楞,一时竟辩驳他不得。帅芙蓉又道:“天底下最悲惨的有生之物,莫过于妇女,大门不准出,二门不准迈,一任男人摆布,尤其那些当了姨太太的,还要忍耐独守空闺之苦,于情于理如何说得过去?”赫连锤张口结舌,恍若听到鬼在讲话一般。帅芙蓉却又滔滔续道:“在下天生一副怜香惜玉的性格,说不得,只好挑起这副慰解天下姨太太的担子,也算是行善积德,以修来世。”铁蛋虽听不懂半个字儿,但只闻得最后两句,就不由大念了声:“阿弥陀佛,功德无量。”帅芙蓉又道:“至于黄花闺女,元配夫人,我决不碰——除非她日后当了人家的姨太太。”赫连锤回过神来,怒道:“既然如此,又怎会有妇女报官捉拿你?”帅芙蓉笑道:“偶尔僮上一两个想不通的,自然在所难免。”铁蛋寻思了一下。“以后还是少做会惹官府不高兴的事,连咱们寺里长老都惹不起哩。师父也曾说过:‘宁招阎王,休动官府,恶狗咬起人来六亲不认。’”“帅芙蓉躬腰道:“谨遵师命。”赫连锤心下暗骂:“臭秃驴,什么都不懂,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算了。以后犯出见不得人的丑事,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铁蛋却像十分满足,摇摆著率先转头朝祠堂走去,帅芙蓉又向赫连锤一躬腰。“师兄先请。”赫连锤高抬下巴,用尽身力量,大大重重的哼了一声,彷佛想把这讨厌小子一口气吹跑一般。帅芙蓉也冷笑了笑。“没什么好□的,小子!”两人横眉竖目的互相瞅著,紧跟在师父屁股后面。铁蛋不知想些什么,好久不说话,忽然□道:“女人确实有点古怪,比‘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等词语还要难解。”说时,还摸了摸尿臊腥臭犹存的光脑袋。帅芙蓉笑道:“吾师竟也知此天下至理,果乃得道高僧。”赫连锤却道:“怎么著?你从小在少林寺里长大,怎会认识娘儿们?”铁蛋不好意思的抠抠脖子:“那里称得上认识。从前众位师祖师伯师叔都叫女人‘妖怪’,嘱咐我日后万万不可招惹,结果有一次,我跟师父出去收地租……”赫连锤怪道:“地租?”帅芙蓉道:“师兄有所不知,历代帝王赐封少林的良田多达万余亩,百姓在上耕作,自然要付地租的。”赫连锤猛地一拍前额:“强盗这勾当却差了,早去少林寺出家岂不是好?”铁蛋续道:“那是我第一次出寺门,结果就碰到了一个妖怪……”帅芙蓉忙问:“却是怎生模样?”铁蛋又叹一口大气:“哎,这个嘛……不好说得。”痴想半日,抬头看了看天,笑道:“总之,声音好听极了,我们一路牵著手讲话,其实她讲些什么,我根本听不僮;我讲些什么,她恐怕也听不懂……反正,她最后送了我一朵花儿……”赫连锤又大惊小敝起来。“你师父难道都不管你?”铁蛋笑道:“我师父?他一个人老远走在前面哩。等我和那妖怪分了手,他才跑来对我挟眼睛,说:‘喂喂喂,铁蛋,好不好玩?’”“帅芙蓉不禁击掌道:“师祖真乃吾道中人也。”赫连锤身上浸染著夜色,忽也叹了口气:“你们比我幸运多了,老爷从小到大可连娘儿们的尾巴都没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