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卜如金身子向前一扑,从地上拾起宝剑,就从地上一个滚翻,倏地挺身一个鱼跃,弹起五六尺,就在这样一跃的瞬间,他拾起的宝剑,脱手而出。卜如金身形就在同时向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双方距离太近了。卜如金是以自己的全力掷出一剑,又快、又准、劲道十足,最重要的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卜如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并没有打算将尺八无情一剑穿胸,他只想能将尺八无情刺伤,迟滞他一点行动,他就可以安全地离开现场了。他的存心只有一个“逃”字。他断没有想到,他这样十分意外的一剑飞掷,二次穿透了萧奇宇的衣服,如果不是萧奇宇闪得很巧,正好擦在小腹之旁。饶是这样,萧奇宇的衣服,被割了一大块。萧奇宇弹身而起,人好像是平飞出去,双手一搭上墙头,倏地一个扬旗倒翻,从半空中翻越过一道屋顶,只见他尺八玉箫疾伸而出,喝道:“你往那里走?”卜如金站在屋上,有些垂头丧气,一句话也不说。萧奇宇一抬手,玉箫敲向卜如金的右肩,只听得当地一声,卜如金的右臂齐肩处,垂下来了。萧奇宇说道:“卜如金!你给我立即走得远远的。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一条胳膊就不够了!走!”这也是卜如金没有想到的事,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尺八无情没有下手要他的性命,毋宁说是怪事。是人言不实?还是尺八无情变了呢?卜如金知道此刻不能多留一会,已经获得活命,就不要错失良机。他说了一句:“尺八无情,多谢了!”他捧着肩骨已碎,手臂已断的右臂,仓皇而去。萧奇宇站在屋上并没有下来,他望着院子里的慕容兄弟说道:“二位要如何较量,萧某来陪!”慕容兄弟互望一跟,两人拱拱手说道:“人言误我,尺八无情并非绝尽。我们惭愧!”萧奇宇淡淡地说道:“二位!这也不能怪你,了解一个人,是何其困难!”慕容兄弟说道:“我们可以走吗?”萧奇宇说道:“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二位除非愿意留在贝家作客,谁能留住二位!”慕容兄弟二人抱刀一拱,口称:“告辞了!后会有期。翻身出墙,悄然地走了。萧奇宇目送他们兄弟二人离去后,从屋上飘身而落,匆匆走进房里,贝叶梵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萧奇宇走近床边。小红低低叫了一声:“萧爷!”她就悄悄地走开,掩身到门外。这个巧丫环临行还将房门轻轻地带上。贝叶梵低低地唤了一声:“萧大哥……”一双晶莹的泪珠,已经涌上眼角。萧奇宇说道:“叶梵!我对不起你!”贝叶梵说道:“萧大哥!你是要我向你说感激的话吗?”萧奇宇黯然一笑说道:“叶梵!我放走了!……”他忽然双腿一软,人倒了下去。贝叶梵一见大惊叫道:“小红!你们快来呀!”小红正在门外,默默地为她的小姐祈祷。祈祷上苍能让小姐因此而积极起来……忽然这样一声呼叫,小红收回了神驰心分的情绪,冲进房去,只见萧奇宇倒在地上,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他的右手按在腰际。贝叶梵急着叫道:“萧大哥!你是怎么的了?是受了伤吗?”萧奇宇淡淡地微笑说道:“卜如金掷剑伤人,是我一时大意,伤了腰部……”贝叶梵大惊,便挣扎着要下床来,看视萧奇宇。萧奇宇说道:“叶梵!请不要忘了,你才真正是病人。毒伤重创,非比等闲,方才又被卜如金挟持。身心双受摧残,此刻静养最是要紧,如果你再劳动,后果就不是我所愿意见到的了。”贝叶梵说道:“可是萧大哥你……”萧奇宇微笑说道:“皮肉之伤,不足挂齿。因为我全力飞腾,追赶卜如金,以致流血过多,等到心神一松懈,就会有晕眩的现象。如今止住了伤口的流血,就已经不碍事。”小红已经察觉到了,萧奇宇半身衣裤,都被血湿透,只是深色的衣服,不容易发现罢了。小红正色说道:“萧爷!你是大夫,你比我更明白,流血过多,虽是轻伤,却可以致命。”贝叶梵叫道:“萧大哥!”小红说道:“小姐!萧爷!请恕小红放肆,现在你们两位都是病人,暂时请你们两位,都听我的话。”贝叶梵说道:“小红!你怎么啦!”小红说道:“小姐,小红方才说过,目前容我放肆,待小姐和萧爷伤势痊愈复原之后,小红再向小姐面前领责!”她动手扶住贝叶梵,用着冷硬的语气说道:“小姐,请你躺下,不要任意移动。”她又转向萧奇宇说道:“萧爷,请你暂时委屈,就躺在这地上,不要动!”萧奇宇一本正经地说道:“小红大夫!我总不能一直躺在这里吧!”小红一点也不笑,说道:“请放心!我们会有安排。”萧奇宇不觉脱口问道:“你是说‘你们’吗?”小红说道:“当然,做大夫的总得有几个助手,是不是?”这时候正好全紫、半绿走进房来。看到这种情形,为之一怔。小红挥手吩咐她们:“快!去准备一张床来,床上的被褥枕头,要一应俱全,要快!”小红一个劲儿的挥手,全紫和半绿,由惊愕而恍然,立即应声而去。她们真快,不消片刻便在贝叶梵的床前不远,摆设了一张床,铺着软软的垫被,堆起高高的枕头。她们不由分说,三个人便将萧奇宇抬到床上。小红提起萧奇宇的药囊,打开之后,取出一个绿玉瓶和一个白瓷瓶……萧奇宇真的一动不动,除了用手按紧伤口,他用眼睛看着小红在忙碌。看她拿起药瓶,忍不住问道:“不怕拿错吗?”贝叶梵也说道:“小红!不要胡闹,药也是可以乱用的吗?”小红说道:“小姐放心!萧爷为你疗伤的时刻,用了祛毒的药,就乘下这两瓶止血生肌的外用药,小红记得清楚,不会错的。如果真的拿错了,萧爷岂能袖手旁观?”萧奇宇含笑点头,心里赞许:“好一个慧黠的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贝叶梵见萧奇宇不说话,急着说道:“萧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萧奇宇笑道:“我说什么呢?小红姑娘聪慧过人,她已经是一位好大夫。面对着大夫,我这个做病人的,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我那里还敢说话?”小红抿着嘴,忍住笑,她指使着全紫、半绿两位姑娘细心地掀开萧奇宇的上衣,褪下半截中衣,拿开萧奇宇的手,只见皮开肉锭一道几寸长的伤口,如此一移之下,又开始涌出鲜血。贝叶梵掩着脸叫道:“萧大哥……”小红虽然不熟脉理,包扎外伤倒手脚灵活。她撒下药,止住血流,立刻用干净的布,裹紧腰部,而且,毫不迟疑地脱去萧奇宇全身的衣服,为他换上宽松的长袍,再用被褥盖好。贝叶梵一直将脸转向床里,等到小红为萧奇宇盖好被褥,她才轻轻的问道:“小红,好了吗?”小红说道:“小姐,你可以回头了。”贝叶梵缓缓回过头来,只见小红拉着全紫和半绿已经走出门外,并且顺手轻轻地带上了门。贝叶梵禁不住心里有些慌张,近乎无助地叫道:“小红!你们别走!”小红站在门外,隔着门说道:“小姐,请恕小红自作主张。我们庄上目前还是潜伏有危机,萧爷和小姐双双受伤,只有暂时住在一起,万一有事,我们也好全力应付。小姐,半绿她们去弄点补品,我在院子里守护……”贝叶梵叫道:“小红!你且进来……”小红说道:“小姐,恕我暂时不能从命,屋外无人守护,万一有人袭击,告警无人,小红就罪该万死了!”这时候萧奇宇开口说话了:“叶梵!按说我是不应该说话的。小红此举虽然易生误会。但是,我辈为人,心怀坦荡,也就心安理得了。何况小红所说也确有些道理。”贝叶梵低低地刚说了一句:“谢谢萧大哥的指教……”下面的话就让抽泣声替代了。萧奇宇惊问道:“叶梵!你哭了!”他的话刚一出口,自己也即想到:“本是一个甜美而温暖的家庭,如今落得这般田地,真正是家破人亡,只乘下她一个孤伶伶的姑娘,面对着未来茫茫岁月,如何叫她此刻不哭呢?”他忍不住随着叹一口气,说道:“叶梵!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放走卜如金,以他的罪孽,只断他一臂,是不足以补他的过。”贝叶梵说道:“萧大哥,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师叔,他可以不仁,我却不可以不义。萧大哥,就是你杀了他,又于事何补?你实在用不着说对不起我。”“可是你哭了!”“我……是在想未来的前途,萧大哥,我能不哭吗?”萧奇宇默然了。他能说什么呢?任何安慰都无法出自此刻他的口。贝叶梵絮絮地说道:“我现在就像大海中的一支船,遇到了风浪,而又失去了舵手,只有在大海里漂流。萧大哥!可有所教我?”萧奇宇沉声说道:“叶梵!你是女中丈夫,在迭遭打击之后,仍然坚强屹立,真是愧煞许多须眉。在今后的日子里,黄棣贝庄必然能在你的独力支撑之下,更能发皇!”贝叶梵痛苦呻吟着说道:“萧大哥!你是我最钦佩的人,我不愿意,也不希望从你那里听到的是冠冕堂皇的话……”萧奇宇急忙说道:“叶梵!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贝叶梵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但是可以从她的眼角,看到两颗涌出的泪珠。萧奇宇有些慌乱,连忙叫道:“叶梵!叶梵!我说的都是真话,你想,今后的叶梵自然要负起贝庄承先启后的大责重任,你有小红她们辅助你,贝庄的前途仍然是可以预卜的。”贝叶梵一直没说话,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只是脸上的泪水,流不停。萧奇宇虽然老练江湖,此时已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有呆呆地望着贝叶梵,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忽然,贝叶梵睁开眼睛,但见她泪眼婆姿,然后支撑起上身,向萧奇宇说道:“萧大哥!对不起!现在我需要静一静!”萧奇宇连忙说道:“叶梵!你需要静养,不能多移动。”贝叶梵凄凉地笑了一笑,含泪的笑容,比哭还要令人哀伤。她说道:“萧大哥!生命是可贵的,如果生命失掉意义,生命就没有什么可贵之处了。”她又转过头去,低低吟了两句:“愿将此生付流水,天涯何处是归程!”萧奇宇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叫道:“叶梵!你……”贝叶梵忽然转过脸来,又是一脸泪痕,她微抬着头叫道:“小红!小红!”小红在屋外应声:“来了!”推开门,她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碗热腾腾的东西,边走边说道:“小姐!萧爷!我这回是准备冰糖炖莲子汤……”她脚下突然停住,人顿时一呆,站在那里问道:“小姐!你这是……”贝叶梵冷冷地说道:“小红!扶我到里面去,我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静静地想一想。”小红怔怔地说道:“小姐!你是怎么啦!你要静静地想事情,这间卧室也照样的可以想啊!为什么要到里间去?”她说着话,眼睛转到萧奇宇的脸上。萧奇宇垂着眼帘,默默地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点表情。小红禁不住叫道:“萧爷!你怎么不说话呀!”萧奇宇苦笑说道:“小红姑娘!你要我说什么?”贝叶梵沉声说道:“小红!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贝庄的主人,你现在就不听我的话了吗?”小红委屈地叫道:“小姐!……”贝叶梵说道:“扶我到里间去。”里间是另一间套间,平时极少有人知道的,只有贝叶梵需要消除烦恼的时候,才独自一个人住在里面,静静地思考。就连小红,半绿她们,也只能到门外为止。小红送到门口,贝叶梵忽然回过头来,对房里的萧奇宇说道:“萧大哥!对不起呀!我现在需要静一静……”萧奇宇说道:“我知道,叶梵!你已经告诉过我了。”贝叶梵说道:“我不能在外面陪你,萧大哥!因为我是望门寡,未亡人!”这最后六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萧奇宇愕然,他怔怔地说道:“叶梵!我说过,我辈为人,光明磊落,但求居心无愧,又何必在乎世俗种种。不过,叶梵!要进去静一静,那是应该的。”贝叶梵淡淡地,却是凄凉地说道:“萧大哥!谢谢你能一再地开导我,只可惜我愚鲁得很,不能了解这层意境。不过,能有你这番话,也就够了。”她摆脱开小红的手,摇摇晃晃走进去,关上了房门。小红站在门外,丝毫没有办法,她焦急非常,忽然回到萧奇宇的床前,问道:“萧爷!你有没有跟我们家小姐闹别扭?”萧奇宇苦笑笑说道:“小红!你想我会吗?在贝庄我是客位,即使你家小姐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我站在客位,也应该包涵一二,何况她并没有。”小红想了一下,突然说道:“萧爷!你已犯了最大的错误!”萧奇宇一愕,问道:“你是说我犯了最大错误?小红姑娘!我不懂,真的是不懂。”小红说道:“萧爷!你是何等聪明的人,只要我一说,你就会懂的。你口口声声在贝庄你是客位……”萧奇宇接道:“是啊!我是客位啊!”小红说道:“问题就出在这里,萧爷!你看不出吗?这里是我们小姐的卧房,能将你的床位铺在这里,让你在这里养伤,从我们心里就没有把你当作客人看待,而是要把你当作这里未来的主人看待……”萧奇宇大惊,几乎要推被而起,说道:“小红姑娘!你说什么?”小红说道:“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小姐,也是为了贝庄。老爷子过世,未过门的姑爷也去了,乘下小姐孤苦伶仃一个人,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条船,失去了舵,也失去了掌舵的人,就这样在海中漂流。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掌舵的人,来帮助小姐来治理贝家……”萧奇宇一直在用心的听,此刻他忍不住问道:“小红姑娘!你这样的想法,你们家小姐会同意吗?”小红说道:“萧爷!你真的不懂还是装的?男女之间,只有感情一事是不要多说的,即使是瞎子或者聋子,他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但是他们也能很快地用心灵去感受得到。萧爷!你真不明白我们小姐的一片真心?”萧奇宇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感受得到过。如今这样一提,他立即想起贝叶梵跟他说的“大海中的孤舟”这类的话。他的心一震,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小红大惊说道:“萧爷!你的伤……”萧奇宇叫道:“小红!我们快去看小姐!”小红一怔问道:“看小姐?”萧奇宇已经挣扎地走到里间门口,说道:“小红!设法撞开它!”小红还在迟疑,萧奇宇端起手肘,照准门栓处,用力一撞,房门应手而开。他们二人抢到里面,但见一盏灯光,照着躺在地上的贝叶梵姑娘。她的眼睛已经闭上,脸上失去了血色,地上流了一滩血。她的手摊在地上,手边有一柄匕首。萧奇宇抢上前抱起贝叶梵,叫道:“小红,快拿我的药箱来。”贝叶梵姑娘在萧奇宇的怀里,缓缓地睁开眼睛,凄凉地一笑说道:“萧大哥!来不及了……太迟了!我已经……”萧奇宇说道:“叶梵!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我!为什么?”贝叶梵吃力地说道:“萧大哥!你为我治疗毒伤,全身裸裎在你面前,一个人……她这一生……只有一个人可以这样看到她……可是这个人他已经被人杀死了……”萧奇宇急着说道:“叶梵!你怎么这么糊涂?我是医家,你是病人……”小红这时候急急忙忙地递过药箱。贝叶梵摇头说道:“萧大哥!没有用了。让我还乘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萧奇宇已经知道无望了,仍忙着为贝叶梵疗伤。伤口是在肚子上,血已经不流了。贝叶梵说道:“萧大哥!我现在只求你能听我说话,让我把话说完。求求你!萧大哥!”萧奇宇点点头,双手环抱着她,说道:“叶梵!我在听。我在听你说的每一个字。”贝叶梵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很吃力的说道:“萧大哥!我的身子是干净的,虽有媒妁之言,一切尚在计议之中。因此,我……我……咳……咳……”萧奇宇叫道:“叶梵,叶梵!”贝叶梵又慢慢地说道:“你来到贝庄,救了我,救了贝庄,我……只有委身……以报,同时……也成全了我的名节。可是……可是……”她一阵咳嗽,嘴角流出血丝。萧奇宇流下眼泪,说道:“叶梵!我真的没想到这些,所以,你方才在外面所说的话,我一直是懵然的,另一方面,在漓江之畔,我有一个承诺……”贝叶梵淡淡地笑了一笑:“那一定是美丽的承诺。只可惜……只可惜……”她又咳起来,人已经没有气力了。萧奇宇抱着她叫道:“叶梵,叶梵!”贝叶梵姑娘终于又睁开眼睛,迟涩地说道:“原以为让你做贝庄的主人……唉!我还想这些做什么!……萧大哥!能死在你怀里,我也该满足了!还有……”她从怀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张油纸,说道:“这张图……”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她仿佛是睡在萧奇宇的怀里,睡得那么熟,脸上还带着微笑。贝叶梵这位美貌多情的姑娘走了,她说的,能死在萧奇宇的怀里,她已经感到很满足了。可是抱着她的萧奇宇,大叫一声,创口崩裂,人昏了过去。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萧奇宇悠悠醒来。他睁眼一看,一盏孤灯照在房里。他忽然想到贝叶梵的死,忍不住叫道:“叶梵!……”人要从床上爬起来,却被一双手按住。“萧爷!你……”萧奇宇这才看到戴着孝的小红、全紫、半绿三位姑娘,都站在床前。萧奇宇问道:“你们小姐现在……”小红流着泪说道:“暂时停在灵堂,棺木还没有送到。”萧奇宇挣扎着要起来,小红不放手。他说道:“小红!不妨事的,至少我已经睡了一整天,我的药能在一个对时之后,愈合伤口,现在差不多我已经一如常人了。”小红还有些不放心。萧奇宇说道:“小红!这个家里有三个人的丧事,我不起来办,谁能办得了?”他站起来,摸摸怀里,那张油纸绘制的图,仍然被小红藏在他的怀里。他摇摇头长叹一口气,感慨无限。就是这么一张纸,害得一个好好的家庭,家破人亡,“人”真是一个无法理喻的东西,这样的结果,值得吗?他沉重地说道:“走吧!我们到灵堂去看看你们小姐去。”小红说道:“萧爷!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让我们做一点东西,吃过了再去好吗?”萧奇宇苦笑一声,双泪落胸前,凄苦地说道:“我现在那里还有心情吃得下东西呢!”小红暗自点点头。心里忖道:“人称尺八无情,实则是一位真情真性的人。小姐!你为什么不能等!日久生情,就是一对美满的姻缘。小姐!你死得好冤啊!”想到这里,禁不住放声大哭。全紫和半绿也引得哭泣出声。就这样惨凄凄的气氛中,萧奇宇慢慢来到灵堂。灵堂里停了两具棺木,贝叶梵姑娘停在右边,一身白净衣服,状如熟睡。灵堂里点着素烛,有人在不断地烧纸。萧奇宇站在贝叶梵灵柩之前,低低地说道:“叶梵!我来看你了,你这样一走,在我的心上狠狠地剜了一刀,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他缓缓地盘坐下来。从身上取出玉箫,凑到嘴边,呜呜的箫声,悠悠而生。深夜灵堂,如此箫声,使人听起来越发地有一分难言的凄凉。箫声一直延续下去,外面传来三声的梆声,萧奇宇才将箫拿开嘴唇,站在贝叶梵灵柩旁边,喃喃地说道:“叶梵,你如此狠心地一走,贝庄未了之事,义不容辞地落在我的肩上,特别是那幅图,你放心,我会妥善的处置,不会让你失望的。你这份真情,我会珍惜,今生已矣,期待来世吧!”他伫立在一旁,泪水泉涌,湿透衣衫。他一直在叹息着两句话:“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叶梵!你太狠心!”小红此时已经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全紫和半绿一直含泪搀扶着小红,深怕她倒于在地下。萧奇宇忽然从胸前衣服里,取出那张油纸绘制的要图,只在烛前略略看了一眼,伸到烛火之上,准备烧掉,想了一想,他又将之藏在贴身衣服内。他长叹一声说道:“三位姑娘请节哀吧!我此刻心情很乱,对于你们小姐,我是……”下面的话哽咽住了。小红拭着眼泪,哀恸地说道:“萧爷!小姐她太刚烈,她为什么不能从宽去想。其实萧爷对我们小姐的一份真情,我们是能感受得到的。只可惜……我们小姐走得太冤!太不值……明明是一对神仙眷属,结果到头来却是生死两茫茫……”她说到“生死两茫茫”,又忍不住哭了。萧奇宇伤感地说道:“小红!有些事你不了解……”他顿了一顿,随口吟着: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共生死。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小红颇通文墨,她一听这“节妇吟”,蓦然一惊,不禁脱口问道:“萧爷!原来你已经成家了!”萧奇宇摇头说道:“没有。小红,我没有资格以节妇自况,我只是说明我的心情,恨不早日相逢。小红!小姐为裸裎相见一事。耿耿于怀,她只有以身相委,以全名节。”小红说道:“对啊!小姐和原来的姑爷,只是口头上的期许,还没有任何的承诺,所谓未亡人,也不过是小姐刚烈的自许而已。为了裸裎就医,小姐对萧爷有委托终身之意,于情于理,都是适合的啊!”萧奇宇叹道:“小红,我在漓江曾有一个生死不渝的承诺啊!”小红的泪水又流下来,天下的恨事,奈何如此之多!萧奇宇叹道:“我是个无情的人,奈何偏偏碰上多情的事。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人之一生,难逃一个‘情’字,于是只有浮沉恨海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屋外有人哈哈大笑,以调侃的语气说道:“这种多情种子的话,居然出自无情的人,真叫人难以相信。看来江湖上对尺八无情箫的称呼,要改称尺八有情郎了!”萧奇宇心里一震,自己为了贝叶梵的死,心神受损,不能意志凝聚,哀伤戕损了人的精力,连屋外来人都浑然无觉,这就是危险的讯息。他握着玉箫,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昂起头,向外面走去,却被小红拉住衣襟,并且低声说道:“萧爷!你不能出去!”萧奇宇一怔问道:”为什么?”小红说道:“萧爷,你悲恸逾恒,已经忘记了你自己的创伤尚未完全康复,而且,你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外面来的分明是仇敌,你怎么能够仗箫却敌?”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小红姑娘,谢谢你的关心,可是眼前情势如此,我不出去,难道还能逃走不成?”小红说道:“萧爷!这不叫逃走,只是暂避其锋而已。你离开贝庄,带走那幅图,剩下的场面,让我跟全紫,半绿她们来应付。小姐都已经过去了,还怕他们将我怎么样不成?”萧奇宇微微一笑。小红又接着说道:“萧爷,小红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是,我也知道: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请萧爷三思!”萧奇宇说道:“小红姑娘,我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了!不管是不是逃走,此时此刻,叶梵刚刚咽下气,我就如此甩手就走,将来在九泉之下,我们不好相见的。”他用微笑安稳住小红的不安。“你放心!一个练武的人到了某种地步,三五天不饮不食,还不至于尽无力气……”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外面的人又说道:“尺八无情!请出来吧!其实我们之间的事情很容易解决,你大可不必如此思前想后。”萧奇宇只说了一句:“看守着灵堂,不要轻易离开!”他用手推开门,刚一迈出脚步,就听到嗖、嗖、嗖一连串的人影闪动,从对面厢房屋顶上,飘身翻落下三个人,站成犄角之势,半围住萧奇宇。萧奇宇一眼看到,站在左首的是流云剑派的卜如金,立即寒着脸叱道:“卜如金!你好无耻!你忘了你是怎么走的?你还有脸勾引别人回这里来?像你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根本不配跟我说话。”他这一顿严厉的斥骂,骂得卜如金满脸飞红,站在那里垂着一支手,说不出话来。萧奇宇骂完了之后,他真的一转身,双手往背后一抄,向房里走回去。站在当中的老者,五十上下,一双绿豆眼,一撮山羊胡子,有一个大嗓门,叫道:“尺八无情!你不要走。你走了我跟谁谈生意?”萧奇宇立住脚,缓缓转过身。对方笑眯眯地说道:“尺八无情!你骂错了人。这次来怪不得卜如金,你碰碎了他的肩骨,他寒了胆,说什么也不敢再回来。可是,十箱珠宝和古物神兵太过诱人,所以,老夫逼他回来的。所以,你要跟我打交道。”萧奇宇淡淡地问道:“阁下是谁?我们素昧平生!”老者摸着山羊胡子呵呵笑道:“问得好!老夫那里能与名震武林的尺八无情相比,……”萧奇宇这会脸往下一沉,说道:“我说过,我与阁下素昧平生,我们之间没有开玩笑的交情,有话就请直说。”老者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奸诈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夫复姓上官……”忽然他的右手从背后向前一摆,哗啦啦,呛啷啷,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半截拖在地上,全长大约有四尺余,是三十六把柳叶刀串连在一起的奇形兵刃。这种兵刃不见于兵器谱,不列入大小十八般兵刃之中。三十六把柳叶刀,串成翎翅一般,对敌之际,可以当软兵器,只要按动把手上的卡簧,套链之中另有钢骨衔接,三十六把柳叶刀变成四寸长的雁翎锯。非但如此,在急要的时刻,趁敌不备,三十六把柳叶刀可以变成暗器,变成一阵刀雨,使敌人防不胜防。使用这种独门兵刃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官不二,武林有名的独行大盗。上官不二的名字带几分狂傲,意思是指凡是与他为敌的人,见不到他的第二面。上官不二在尺八无情箫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之前,就已经销声匿迹了,所以,他们从没有碰过面。上官不二为何这时候突然露面?萧奇宇没有仔细去想,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原来是上官不二。”上官不二笑笑说道:“真不容易,居然尺八无情知道老夫,真教人意外!”萧奇宇说道:“那也没有什么!恶名昭彰的人,就像一堆臭狗屎,总是要臭一阵子的。”上官不二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笑说道:“尺八无情!只要你把那份图拿出来,任凭你怎么骂,老夫都不会在意。”萧奇宇顿了一下说道:“你说的是贝庄的藏宝图是吗?不错,是在我身上。告诉你,也告诉卜如金!贝庄最后一个人贝叶梵姑娘,已经死了!……”卜如金突然插嘴问道:“叶梵死了?怎么会?她是怎么死的?”萧奇宇冷冷地说道:“卜如金!你还会关心她吗?恐怕你关心的是那张图吧!告诉过你,这张图,现在我这里,待我葬了贝老爷子父女之后,这张图将随着我浪迹天涯,你们要就找我,与贝庄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卜如金站在那里有些呆呆的。上官不二却阴阴地笑道:“尺八无情!将图拿出来,挖出来的宝物,你可以分享一半……”萧奇宇冷冷笑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分去一半?”上官不二笑道:“做人不必太贪心!你知道一句老话吗?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尺八无情身上藏着这张图,必然会引起天下武林人士的垂涎,你走遍天下不得安生。何不今日你我一分,一切都是平安无事。”萧奇宇说道“上官不二!你凭什么要来插脚?”上官不二道:“尺八无情!老夫手下的雁翎刀还没有领教过尺八玉萧,今天要不要试试?”萧奇宇点点头说道:“上官不二!你要是不想跟我见第二次面,你就不妨试上一试。”上官不二大笑而起,他是穿着大氅的,此刻一旋身,黑面红底的大披风脱了下来,甩给站在右首的汉子。就在这一旋之际,四尺长的雁翎刀闪起一阵耀眼的亮光,在微弱的门灯照耀之下,带着刺耳的啸声,削缠并出,袭向萧奇宇。这种既像狼牙,又像雁翎的刀,如此扫来,凌厉惊人。萧奇宇手中的尺八玉箫简直就无法相比。可是萧奇宇在第一眼看到这种奇形兵刃之后,就打定主意,要以智取。当雁翎刀如此扫来,萧奇宇弹身而起,翎刀从脚底下过去。上官不二果然高明,他仿佛早就料到萧奇宇无法硬接,也不会退让,只等他上窜身形一起,雁翎刀有如灵性,一缩而回,倏又突然爆发,三十六把柳叶刀变作开嘴的狼牙,迎向萧奇宇的下落身体。说时已迟,那时实快,萧奇宇手中的玉箫突然疾出一点,从狼牙中穿隙而过,指向上官不二的手腕。上官不二一收手腕,三十六把柳叶刀松散而下,萧奇宇也同时落到地上。第一个回合,互换一招,算是平手。上官不二冷笑一声说道:“尺八无情,果然名不虚传。”萧奇宇笑笑道:“等一下你领教了我的无情之处,你才知道厉害。”上官不二大喝出声,二次出手,三十六把柳叶刀或散或聚、或成软鞭、或是硬锯,使得有如一阵狂风骤雨,向萧奇宇猛扑。萧奇宇将玉箫藏在肘后,整个身形穿插在刀光翎影之中,宛如蛱蝶穿花。惊险处,只差毫厘,令人心惊胆战;美妙处,从容飞舞,令人击掌欢欣。只是一点,他的玉箫却不曾还招。如此一连二十余招过去,两个人都快得看不清楚人影,尤其是在灯光之下,越发地使人眼花撩乱。上官不二手中的雁翎刀连攻无效,难免心里一急,将刀舞得哗啦乱响,刀风咻咻。萧奇宇一见对方着急,便自得意,正好趁着对方雁翎刀从脚下扫过一招“地趟刀”,刀尖还没有向上卷起的瞬间,他觑准着一脚,踢向上官不二的右手腕。只等对方手腕自然一收,翎刀落地未起之前,在那一瞬间,玉箫疾如一点寒星,闪电点向上官不二的面门。上官不二没有料到萧奇宇会在二十几招之后,突然还击,只是微微一错愕,赶紧一偏头。萧奇宇玉箫攻击面门是虚,就是要逼使对方闪躲,抢得这一刹那机先,玉箫下落,敲向手腕。“哎唷”之声末了,雁翎刀已经脱手,散落一地。这一阵哗啦啦声中,寒星再起,这回指向前胸,上官不二一声咳嗽,人缩在地上,直不起腰来。真正算起来,二十余回合,只有仅仅的互换三招,便将一个不可一世的复出的大盗制服在当场。萧奇宇退后两步说道:“上官不二!我要让你知道,尺八无情并非绝情,你可以走了,有机会往后再见!”上官不二咬牙伸直了腰,眼里爆发着极凶毒的光芒,但是,顷刻之间,他垂下了头,旁边的人,抢过来扶住了他。萧奇宇忽然叫道:“你等一等!”他唤住上官不二,然后从怀里取出那张油纸绘制的要图,在手上扬了一扬,说道:“你们看,这就是你们所想要的藏宝图。”他突然一折身从屋里取出一支点着的蜡烛,将那张藏宝图在烛火上一点,立即有一股火焰卷起,不消片刻,藏宝图化作灰尽,随风吹散,无影无踪。上官不二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卜如金似乎不为所动,站在那里,毫无表情。萧奇宇说道:“藏宝图烧掉了,没有人再能得到这批宝物。除非你将占地十余亩的贝庄,整个翻土,而且土深五尺。”他转而对卜如金说道:“卜如金!人能一念回头,着实不易,而回头以后再失足,是愚不可及的事,有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如今,我烧了藏宝图,等于烧掉了你的欲念,你应该可以安心地再回头,如果再失足时,恐怕就无人可以帮助你了!”上官不二扶着同行的人,低头看看地上那散成一堆的雁翎刀,一转身,弃刀不顾,再向外面走去。走不几步,倏地又回头,对萧奇宇点点头,说了一句:“再见!”上官不二一走,萧奇宇根本没理会卜如金,转身向里间走去。卜如金突然说道:“萧兄,我知道你是不屑于再跟我说一句话。”这声”萧兄”使萧奇宇站住了脚。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卜如金也没有移动脚步,只是说道:“我现在只请你听我解释这件事……”萧奇宇冷冷地说道:“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卜如金说道:“不!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过去,那就是我卜如金在你心目中的人格。”萧奇宇哼了一声说道:“你也配谈人格吗?”卜如金说道:“萧兄!这正是我所要向你说的。承你不杀我在先,除了痛自反省之外我已经没有可为之事。可是这个时候遇见了上官不二……”萧奇宇说道:“是遇见的吗?”卜如金立即解说道:“上官不二是我早在邀请杀手杀你之前所邀请的。可是此时此刻,完全是意外的相遇。”萧奇宇说道:“于是你告诉他这里的一切。”卜如金说道:“瞒不了啊!断臂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萧奇宇顿了一下说道:“你叫住我,说这些话,用意何在?”卜如金说道:“要让萧兄了解,你的好意,卜如金非全然不懂,你的真诚,感动了一个老浪子的回头,觉今是而昨非。我要谢谢你,并且告诉你,我亲眼看到的尺八无情,是一位有真情真性的人。话说完了,谢谢你能听下去。再见!”他说完话,便转身向外走去。萧奇宇突然一转身,赶上两步,叫道:“站住!”卜如金回头问道:“还有什么要询问的吗?”萧奇宇缓着语气说道:“你如今将往何处?”卜如金黯然说道:“由于我的无知愚昧和贪婪,使流云剑派完全毁了,我还能到那里去?无非飘泊江湖,浪迹天涯,了此残生。”萧奇宇突然说道:“我有个意见,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接受!”卜如金说道:“洗耳恭听,请指教!”萧奇宇说道:“留下来!”卜如金惊诧道:“留下来?留在贝庄吗?啊!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了。”萧奇宇问道:“为什么不行?是你不愿意?”卜如金说道:“由于我的愚昧与贪婪,贝庄变成如此模样,我还有何面目留下来?”萧奇宇说道:“正因为是你一手造成今天的后果,所以你要留下来,负起重振贝庄声威的责任,那正是你补过赎罪的机会。”卜如金带着意外的惊讶,只挣得一句:“可是我……”萧奇宇说道:“你说过,你是一位老浪子。浪子能回头,千金不换,如果你如此一走了之,恐怕你就永远没有补过赎罪的机会了。”卜如金不安地说道:“萧兄!你可以留下来,留在贝庄。至于我……”萧奇宇说道:“我以什么身份留在贝庄?只有你,才是名正言顺的贝庄继承人,除非你的改过自新不是出自真诚。”卜如金说道:“萧兄!……”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可以怀疑我任何事,就是不能怀疑我的悔过诚意。”萧奇宇没有再说什么,回到屋子里,站在贝叶梵的停柩前,默默地祝道:“叶梵!我走了!我这样处理,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以你的为人宽厚,我想你是会同意的。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真心悔过的人呢?叶梵!我原是要亲自葬你入土,可是我多留一刻,我对你的愧疚,就深了一分。让我走吧!我的人离开了贝庄,可是我将永远忘不了这里。叶梵!。我相信有来生,我期待着来生再聚首。再见!叶梵!”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模糊了他的眼光,他仿佛看到躺在停柩中的贝叶梵,在那熟睡般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伸手偷偷弹去自己眼睛里的泪珠,低头转身,提起包裹。小红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没有说话。可是此刻她低低地叫道:“萧爷……”萧奇宇没有回头,只是很沉重地说道:“小红!这一切你都看到了,希望你同意我的做法。”小红说道“萧爷!小红只是一个俾女,只有听从的地位。”萧奇宇说道:“错了!今后贝庄的未来,你要负起很大的责任,不是对我,而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贝姑娘。”小红有了哭声,说道:“萧爷!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呢?你说过,你要留到七七才走……”萧奇宇摇摇头说道:“小红。原谅我吧!我必须要在今夜离开。要不然我恐怕离开不了贝庄了。因为,尺八无情也是人啊!”他顿了一会,接着说道:“我答应你一件事,我会再来贝庄。我希望再来时,贝庄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说完话,他大踏步走出屋子,卜如金站在院子里,似乎已经料到萧奇宇要离开,他站在廊里恭送。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卜老,不要让贝老爷子在地下叹息。再见!”他没有理会身后卜如金的哽咽,小红、全紫和半绿的呼叫,他冲出大门,来到黄棣河边。天上浮云掩星月,黄埭镇上传来三更梆声。萧奇宇转过身来,看看身后黑压压的一片房屋,一阵说不出的伤感。使他突然狂奔,越过黄棣河,朝着那黑黝的原野奔驰过去。黎明时分,水月庵的的小尼打扫完了佛堂,浇了院子里花草,照例地在天亮以前,要将庵门外扫干净。小尼一拉开庵门,抬起来的脚刚一踏下去,惊得她大叫起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人睡在庵门口。小尼这一惊叫非同小可,连忙连跑带叫,到里面去禀告住持师太。住持师太是一位刚刚从圆寂的老住持手里接过这座水月庵,年纪三十刚出头,却是潜心静修的真正出家人。住持师太法名无垢,此刻正在净室里打坐。小尼姑如此一路喊叫,使她皱起眉头,刚要下禅床,小尼姑已经冲进来了叫道:“师父!不好了!有个死人在我们庵门外面。”人命关天,难怪小尼姑要惊吓得如此失常。无垢师太轻轻说道:“出家人不要这样大声喊叫说话。我以往说过,是不是?你又忘了?”小尼姑嗫嚅地说道:“是的!师父!可是庵门外面……”无垢师太说道:“说不定是附近施主夜行喝醉了酒,醉倒在门前。值不得如此大惊小怪。”小尼姑翘着嘴说道:“可是……可是我没有闻到有酒气!”无垢师太说道:“我们去看看吧!”小尼姑掌起一盏气死风灯,一齐来到庵外。就在庵门口,有一个人趴在地上,他的手伸向门,想必是在倒地之前,想伸手敲门,可是没等到敲到门,就倒下去。这个人的左肩上挂着一个包里,而且衣着不差,的确不是醉酒之人。无垢师太叫小尼姑将这人翻过来,看看还有没有气。小尼姑带着几分害怕的心情,将气死灯放在地上,双手将这人翻过来,她又吓了一跳。只见这人脸色苍白,嘴角残留有血痕。无垢师太俯下身去,用手试试这人的鼻息,气息如丝,人没有死,可是命危在旦夕。无垢师太断然地说道:“彤云!我们合力将这人抬进去。”小尼姑名字叫彤云,她傻着眼望着师父问道:“师父!将一个死人抬进庵里作什么?”无垢师太说道:“这个人没有死!我们不救他就会死,知道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出家人扫地尚怜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何况是一个人。快别说了,救人要紧。”彤云不敢再说话,心里有老大的不愿意,也只好和师父合力将这个人抬进庵里。水月庵是个很小的尼庵,佛堂两侧有两个厢房,一间是小尼姑彤云住的卧房,另一间是一明一暗两房并在一起的套间,就是住持无垢师太的净室。佛堂的后面是一处小小的天井,剩下的就是厨房和一个老道婆住宿的地方。再后面有一块空地,用篱笆围起来,种了菜蔬瓜果,一口古井,两三棵垂柳,现在正是柳丝千垂的时节。水月庵距离最近的市镇塘头桥,约有二三十里地,这是一个非常偏僻而又清静的尼庵,适宜静修,却不适宜生活,因为这个供奉着白观音大士的庵堂,根本没有香火。彤云小尼姑抬人到佛堂之后,便问道:“师父!将这人放在那里?”放在佛堂,当然不宜。放在彤云卧房,则彤云睡在那里?无垢净室前间有一张打坐的胡床。无垢师太略一思忖,便道:“来!放到胡床上。”将这个人放平之后,无垢师太探试一下鼻息,翻开眼皮仔细看了看,便立即吩咐:“快到后面叫老道婆熬一碗米汤来。在米汤没有好之前,先到开水壶里倒一碗热水来。”彤云跑得很俐落,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碗热水。无垢师太叫彤云扶起那人的头,牙关并没有扣紧,很顺利地灌下两口热水。当时只听得咕噜,肚子里一阵响。无垢师太示意叫彤云将那人的头放平,她宽心地说道:“现在大概是不妨事了。”彤云问道:“师父,热开水也可以治病吗?”无垢师太说道:“这个人真正说来,算不得是生病。只因为他在饥饿中长途疾奔。这人身具武功,在疾奔的时刻,全仗着一口气在支撑着,一旦这口气支撑不下。而又意志崩散的时刻,立即就会垮倒。彤云傻傻地问道:“师父!你是说这个人是饿出病来的吗?或者说是累出病来的呢?”无垢说道:“也可以说是这样的,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心灵受创太重,一时急血攻心,也就是一般说的‘血不归经’,他喷出了鲜血,这是十分危险的。”彤云显得十分高兴地说道:“没有想到师父对医术还有这么深的造诣。”无垢师太摇摇头微笑道:“谈不上医术,只是有一点点常识而已。”彤云问道:“师父!你是从那里学来的?我说的是这些常识。”无垢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微笑着说道:“彤云!真正的功劳是你,如果不是你发现得早,要是再耽误一段时间,恐怕就是医道高明的大夫,也要束手无策了!”在说话的这一会工夫,老道婆送来了一碗浓浓的米汤,一路用汤匙搅和着,让汤凉下来。无垢师太接过米汤,又叫彤云扶起那人的头,用汤匙慢慢地喂着。在喂到第三汤匙的时候,那人微微地张开了眼晴,微颤的嘴唇,知道自己在吸吮着汤匙喝米汤了。彤云惊喜说道:“师父!他睁开眼睛了!”无垢师太本是弯着腰在喂他喝米汤,此刻她站直了身子,注视着这人。在他那两道修长的剑眉之下的双眼,果然已经慢慢睁开,随着在他的眼角,涌出两颗晶莹的泪珠。他微颤的嘴唇正微翕着,可以听出他在问:“请问这是那里?”“我们这里是水月庵。”那人轻微地“啊”了一声,微弱地说道:“原来是处庵堂!”他说着话,便挣扎着要站起来。无垢师太正色说道:“我知道你身具很高的武功,要不然像你这种情形,早已经狂喷鲜血,死在荒郊。不过,照你现在这种虚弱不堪的情形来看,你可以挣扎出这座庵堂的大门,但是,你一定会死在百步之内。”那人说道:“可是……可是……这里是清修的庵堂佛地……”无垢师太说道:“正因为我们是庵堂方外之地,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你放心躺着。喝完这碗米汤,你先闭目养神休息一阵,因为你现在的情形,根本不能太快吃东西。”那人闭上眼睛,点点头说道:“多谢!”他这样一连喝了几口米汤,点点头说道:“不用了!”无垢师太率同彤云小尼和老道婆,退出了净室,将门带上,让里面的人静静地休息。里面那人果然静下心来,摒除一切杂念,很快进入酣睡。他这一觉真正睡得甜熟,及至他醒来,他闻到一阵阵檀香烟雾的味道,睁开眼睛,房子里一片漆黑。他躺在那里自己回想了一下:昏倒之后,醒来是在一座尼庵里,后来……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就爬了起来。他这样一翻动,胡床吱吱作响,房门却及时打开,彤云掌着烛台,老道婆捧着一个红漆托盘,里面放置着一钵稠粥、两碟小菜。后面跟的是无垢师太。这人赶忙下床,站起身来,深深一躬道谢。可是他人没有站直起来,一阵晕眩,及时扶住床沿,差一点就跌倒在地上。无垢师太说道:“你先别行礼,坐下好说话。”那人闻言坐下,却拱手说道:“说来惭愧……”无垢师太止住他说下去,说道:“现在不是你说惭愧的时候,实在说来,你现在没有力气说话。因为你已经饿得太久了,吃完这两碗粥,有话慢慢再说。”那人拱手道谢,颤抖的手,从老道婆手中接过来一碗稠稠的粥,无垢师太立刻退了出去,让他一个人吃饭。这一顿饭——一钵粥、一碟老盐菜、一碟焖黄豆,是他的记忆所及当中,吃得最香、最甜、最好吃的一顿饭。当他盛第三碗粥的时候,忽然警觉到自己吃得太多,有些不好意思,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两碗稀饭下肚,他才感觉站起来的腿和伸出去的手,不再颤抖。他正要开门出去,门外的老道婆、彤云和无垢师太,却于此时鱼贯走进来。老道婆收拾碗筷,那人这时深深地一躬到地,说道:“鄙人萧奇宇,在生命垂危之际,多蒙师太搭救,救命之恩,永生不忘。只是只身漂泊江湖,无言可报答。请师太受鄙人一拜。”无垢师太闪身一边,拿掌当胸说道:“萧施主千万不要提报答二字,在那种情形之下,任何人都会义伸援手,何况出家人是慈悲为门,方便为本”彤云在一旁说道:“萧施主,我师父说你是饿了很久,又是憋足了口气全力狂奔,另外主要是你心灵受到了严重的杀伤,所以才口喷鲜血,昏倒在地。是这样的吗?”萧奇宇一听,赶紧向无垢师太一抱拳说道:“原来师太还是位医术高明的高人,真是我萧奇宇命中有救。”无垢师太没有答话,脸上掠过一阵奇特的表情,但是一闪即逝。萧奇宇随即说道:“大恩不敢言谢,看天色已经不早,不敢在此多做逗留,我要向师太告辞。萧奇宇再来时,再重申谢意。”无垢师太问道:“萧施主意欲何往?”萧奇宇说道:“实不相瞒师太,我是受人之托,在江湖上寻找一个离家出走的人。所以没有一定的去处。”无垢师太说道:“既然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等着处理,萧施主就不必急着赶路。萧施主虽然武功深厚,身体的底子好,但是经过这次的折磨,无异是害了一场重病。目前身子还没有复元,即刻跋涉江湖,恐怕难以支撑下去,如果再病倒途中,那就十分危险了。”萧奇宇拱手说道:“师太说的极是,但是,水月庵是静修的佛地,我实在不敢在此打搅。”无垢师太说道:“佛门虽属清修之地,但是见有苦难不能不伸出援手。何况今天已经天黑,水月庵附近几十里没有歇脚之处,此时水月庵请人离开,情理难容。”她吩咐老道婆:“佛堂后侧香积橱里,清理出来,安排出一个铺位,请萧施主暂时委屈一宵。”萧奇宇再三称谢,他由老道婆引到佛堂,虔诚地叩拜了观世音菩萨,他感谢菩萨的庇佑,使他绝处逢生。”佛堂后侧的香积橱,是空着的,打扫得一尘不染,打开橱门,铺上被褥,正好一个人睡下。萧奇宇本来想打坐一会,调息行动,但是,由于地方太小,做起来不方便,也就算了。和衣靠在枕上,打算度过今宵,明天一早离去。至于水月庵的救命之恩,只有等到以后有机会再行报答。人躺在香积橱里,心绪不宁,思潮如涌,一时倒睡不着,想起很多问题。想到“快刀沈”的下落,想到那一对母女盼夫盼父的哀愁,想到漓江之畔的司马环翠那份带有一丝苍凉的承诺,想到南湖烟雨,想到黄棣贝叶梵的壮烈……人生是一个旅途,有人喜欢平淡无奇,平静无波,如此平平稳稳走完全程;又有人欢喜狂风骤雨,朝曦夕阳,多采多姿地走下去,这才不愧对一生。萧奇宇是属于后者,但是,如今躺着香积橱内。如果昨晨无人救起,恐怕已经是暴尸乡野,为鸟兽所食了。可见得无论多么绚烂的人生,最后都是归于沉寂。想到这里,不觉通体清凉,出了一身冷汗。就是这一瞬间,萧奇宇作了一次重大的决定:该是倦鸟知返的时候了。再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无论找到“快刀沈”与否,他决心提早回到那幽美的漓江之滨,种几亩田地,驾一条船,相偕司马环翠,在渔鱼耕种的生活里,做一次与世无争的人。当自己的思维净化纯一之后,酣然入睡。可是他睡到半夜,被一阵难过折腾醒转来,他感到自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喉咙里发干,鼻孔里像是会喷出火来,眼睛干涩刺痛几乎睁不开。他用自己手背在额上试探,才知道是在发高烧。而且,他这样一移动,便恶心呕吐。萧奇宇自己是医生,知道如此突然而来的病情不轻,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离开水月庵,重病的人,不要连累别人。可是当他从香积橱里挣扎着起来,落地还没有站稳,两腿发软,人就摔倒在地上。这样咕咚一响,惊动了无垢师太,叫醒熟睡中的彤云,持着烛台来到佛堂一照,只见萧奇宇倒在地上,还在那里挣扎着要爬起来。无垢师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立即吩咐彤云,叫老道婆起来,将萧奇宇扶起来,仍然让他躺在香积橱里。无垢师太问道:“萧施主!你现在感觉如何?”萧奇宇气息微弱,眼睛里满布红线,两腮火红,气喘得厉害,只能说得一句:“我烧得厉害……”无垢师太叫彤云到后园打一桶井水,用面巾浸湿,冰在萧奇宇的头上。她和彤云守在一旁,每隔一段时间,便将湿面巾更换一次。彤云有些担心,她问师父:“烧得这么厉害,他会不会死在这里?”无垢师太说道:“不要怕!只要我们看着他,这样慢慢用冰凉的井水,不让他神智继续昏迷,烧会退下去。只要烧退了,他的病就无碍了。”彤云问道:“昨天他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为什么又突然变成这样子呢?”无垢师太说道:“他们练武的人不怕外伤,最忌内损。昨天他在狂奔之后,急血攻心,只要多休息,就会复元的。想必昨天晚上,他又强行调息行功……外受风寒,内受情伤,一时交积,结果就是这样。”彤云说道:“既然这样,师父请去歇着,这里由我来看着他。”无垢师太点点头,她并没有回净室,就在佛堂里蒲团上打坐。天已经亮了。彤云不知道换了多少次冰冷的湿面巾,萧奇宇的烧居然渐渐地退了。无垢师太站在香积橱边,缓缓地说道:“萧施主!且喜贵体已经无碍。”萧奇宇阖目说道:“连累师太,愧疚无已!”无垢师太说道:“出家人谈不上连累二字,只是我有一句话奉劝施主。凡事退一步想,就会海阔天空。像施主是有大智慧的人,这点道理岂有不明白之理,只是身在事中,就容易失去理智。人欠欠人,当作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也就不必耿耿于心,不能释怀了。出家人实在不该饶舌,只是见施主为病所苦,才略作进言,罪过!罪过!”萧奇宇矍然而惊,躺在床上深深点头,说道:“师太指点,令在下顽石点头,多谢!”无垢师太又命老道婆在后面园子那一座草盖的凉亭里,将四周用草编织成墙围起来,再用草铺成一个舒适的床,将萧奇宇迁到后园养病。无垢师太在送萧奇宇到后园的时候,郑重地说道:“佛堂不能住入,香积橱更不是歇人的地方。后园虽然简陋,养病倒是适宜。听彤云说,施主颇谙医术,当然了解,病去如抽丝,是急不得的。水月庵粗茶淡饭,都是来自自己耕种和四方布施,尽管安心食用。”萧奇宇没话可说,只有说不尽的“谢谢”他就真的留在水月庵养病了。人生的际遇,真是无法预料。像萧奇宇这样纵横江湖一条游龙的人物,竟然病倒在水月庵这样偏僻的地方。萧奇宇在水月庵住了十几天,病已经好了,身体也渐渐复元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告别了。萧奇宇住在水月庵十几天,他一直留在后园,除了每天为他送饭的老道婆,他没有再见过无垢师太。这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便收拾起包袱,准备到前面佛堂向无垢师太告辞。当他走到佛堂的后面,听到不同平常的声音。水月庵真是一个清静的地方,香火不盛,平时难得有香客前来水月庵进香。生活在水月庵的无垢师太、彤云小尼姑,平常话就不多。即令有事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无垢师太常说的一句话:“大声说话就不像一个出家人”虽然她并不强调”开口业障”,但是她很重视“谨言”。至于厨下做粗活的老道婆,更是一整天难得说一句话,事实上她就是要说话,也无人跟她说。整个水月庵经常保持的就是一个“静”字。可是今天不同,佛堂里不但有人讲话,而且像是有人争吵。萧奇宇很自然地停下脚步,毫不犹豫的转身回头。原因很简单,他不希望听到与己无关的事,尤其是别人的私事。水月庵是清修的佛门之地,不会有什么私事。但是,有人争吵,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当他转身回头的时候,他听到一句:“你给我听着,你要是不说出那笔钱的下落,我就要将水月庵杀个鸡犬不宁,放把火把水月庵烧成平地!”萧奇宇这一惊非同小可。杀人放火是强盗的行为,而水月庵更不能允许有人在这样佛门净地杀人。他本来已经向回走的脚步,如今不得不掉转回头。当他刚一踏进佛堂,还没有看清楚佛堂里的情形,就听到有人“啊哈”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道:“原来有个老小子躲在尼姑庵里,怪不得你要在这里当尼姑!”接着大喝问道:“老小子!你是什么人?”萧奇宇这才看清楚了。佛堂里站着一个彪形大汉,两道浓眉,一个蒜头鼻子长满了酒糟红,满脸落腮虬髯,包着一张大嘴,瞪着一双大眼睛,满布着红丝。佛堂不大,此刻已经从他的身上传来刺人的酒气。在这个人的身后,站着两个大汉,腰间悬着皮鞘的大砍刀,腰上系着宽阔的皮带,上面镶着铜钉。这三个人给人相同的感觉:粗犷、彪悍、凶猛。而三个人都是风尘满身,连胡须头发都有尘土打结。萧奇宇再看,无垢师太盘坐在蒲团之上,右手在捏数着念珠。她的脸上本来是十分平静,可是,此刻萧奇宇的出现,使她的脸上产生变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彤云站在无垢师太身旁,带着几分畏缩的怯意。烧火的老道婆站在无垢师太身后,脸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个多么与周围环境不协调的景象。萧奇宇怔在那里,他的心里在想一个问题:“方才说话的,想必是那个彪形大汉。他是跟谁说话呢?是跟无垢师太吗?那是多么荒谬的事。”他如此一沉吟,对方又喝问道:“老小子!你为什么不说话?”萧奇宇向前走了两步,淡淡地问道:“这位兄台!你是在问我的话吗?”那大汉纵声大笑,指着萧奇宇说道:“妈的巴子!你还要在那里装蒜!”他一挥手,喝令身后的那两个人:“把他拖到外面去把他给剁了!”两个大汉吆喝了一声,蹬着大步,就抢上来。这时候无垢师太忽然说道:“慢着”那两个大汉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们的头儿。虬髯大汉哼了一声说道:“让她说话”他对无垢师太伸手一指,说道:“有什么话,你说。”无垢师太仍然是那样静静地、平稳地说道:“他只是路过此间,因为身染重病,暂时住在此地养病,与他毫无关系,让他走。”那虬髯大汉呵呵大笑说道:“尼姑庵里养了一个病男人,嘿,嘿,嘿!”他那满布红丝的眼睛,笑起来有份邪僻。无垢师太继续说道:“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在我们之间。让他走!”那虬髯汉子突然呸了一口浓痰,叱道:“凤姑!不要把话说得那么轻松,谁知道他是不是不相干的人。是不是相干,用不着你说,老子会问他。告诉你。就是钱的事与他无关,老子也不能戴上这项绿帽子!”他挥手叫道:“去!把这老小子给我捆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问问他窝在这尼姑庵里吃软饭,是什么来路?”那两个大汉二次奔上前去,萧奇宇叱喝一声:“你们两个给我站住!”那两个人果然被萧奇宇这—声叱喝镇住,站在那里发楞。他抱拳一拱问道:“在下萧奇宇,请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那虬髯大汉大声笑道:“要听我的姓名,老小子站稳了,不要吓破你的胆。老子名叫满天雷……”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白山黑水的红胡子雷满天雷老大。”满天雷呵呵笑道:“你小子既然知道老子的大名,你还不乖乖地束手受缚。要不然我满天雷的手段毒辣,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萧奇宇微微笑道:“久闻雷满天纵横在白山黑水之间,我满以为是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今日一见,原来是个粗坯,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多矣!”满天雷站在那里一怔,大概他作梦也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敢骂他。他怔了一下,跳起来骂道:“老小子!你好大的狗胆,敢掉文骂我!……”他伸着两只手,就如噬人的猛兽,就要扑过来。萧奇宇笑笑说道:”慢来!慢来!等我把话说完。”他放下包袱,握着玉箫,指着满天雷说道:“水月庵是佛门净地,你在这里胡言乱诋亵渎了神明,真该打入十八层地狱。现在我奉劝你,赶紧退出庵外,要不然你的罪孽更深了。”满天雷暴躁如烈火,叫道:“你们两个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给我把他剁了!”这两个大汉立即拔出大砍刀,直扑过来,也不管什么佛堂净地,拿刀搂头就砍。两个人的刀还没有砍下,只见萧奇宇身形一闪,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平空飞起来,直向庵门外摔出去。因为庵门过窄,两个人在门口半空中一撞,都摔跌在门里,趴在地上,连哼也没有哼一声,人是晕过去了。再看萧奇宇,站在那里没事似的,手里握着两把大砍刀,而自己的玉箫,已经插在腰间。他将大砍刀在手里翻动两下,一扬手,刀光闪处,飞到门外,深深插在地上,没入一半。萧奇宇冷冷地说道:“佛门净地,我不能杀人,否则,今天决不饶恕。雷满天!如果你不服气,到外面去,在佛堂里动手,对神明不敬!”他说完话,根本置满天雷于不顾,大踏步走向庵门,只见他双脚一挑,那两个大汉的身子,又再度飞起,直落到五尺墙外,卟通!卟通,摔在那里,开始头破血流。满天雷瞪大着眼,看看自己两个人被人摔成死狗一般,气得哇呀呀大叫,跟着后面追出来,叫着:“老小子!老子要劈了你!”两只手伸出来直如大畚箕,在后面抓萧奇宇。萧奇宇立定脚步,突然一矮身,右手向后一探,左手在左侧一托,大喝一声:“去吧!”满天雷巨大的身体,如同倒了一堵墙,轰隆一声震动,摔到前面,满脸灰土。满天雷人长得粗壮,却又非常灵活,刚一落地,居然一弹而起,双脚站稳之后,破口大骂:“混帐兔崽子,老子要是不宰了你,誓不为人!”他弯腰从小腿肚子摸出两柄雪亮的攮子,人向前一个虎扑,两柄攮子左右插花,飞快地递出两招。萧奇宇一个平倒,右脚一起,满天雷的身子一冲而起,又向后面飞去。这回萧奇宇没有等到满天雷落地,挺身一个鱼跃,如影之随形,贴紧满天雷下落的身形跟过来。右足一伸,点住满天雷的后心,微一使力,只听满天雷“哇”地一声,吐出一只鲜血。萧奇宇冷冷地说道:“雷满天!虽然你是个胡匪,除了粗鄙之外,还没有听到大恶,所以才饶你一命。不过,你在佛堂之内,胡言乱语,亵渎了神明,又侮辱了师太,我这一脚只是给你薄惩,要是你再敢胡来,立即叫你命丧当场。”他松开脚,退回两步。喝道:“起来讲话!”满天雷趴在那里半晌,挣扎着坐在地上,伸手擦着嘴角的血渍,垂头丧气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满天雷在关外是一只虎,在你面前简直成了病猫。你到底是谁?”萧奇宇说道:“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姓萧……”满天雷摇头说道:“不!我问的是你江湖上的名号,你绝不是一个等闲之辈。等闲人绝小可能把我满天雷折腾成了纸老虎!”萧奇宇微微笑道:“你在关外,对中原武林知道多少?告诉了你,你也不会知道。”满天雷回头对无垢师太说道:“凤姑!你真有办法,居然能找到这么一位厉害脚色来帮你……”萧奇宇立即接口说道:“雷满天!你一错不可再错!无垢师太已经告诉了你。我是身患重病,陷在这水月庵,多蒙师太佛心相救,不是她找我来的。”满天雷”啊”了一声说道:“事情就有这么样的巧?”萧奇宇说道:“雷满天!不是巧,而是冥冥之中,事有前定。你如果再这样信口开河,我可饶不了你!”满天雷望着萧奇宇说道:“你打败了我,输了就是狗熊,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算了!我满天雷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承你在脚下留情,留了我的一条命,无论如何,我还是感激你……”萧奇宇笑着问道:“雷满天!你说你要感激我?是真的吗?”满天雷说道:“我满天雷干胡匪的,是个粗坯,但是,我说过我恩怨分明。你今天只要脚下稍微再重一点,就要了我的老命,所以,你脚下留情,我就感激你。”他终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过去踢了那两个人各一脚,把两个摔闭气的人,踢醒过来。喝道:“快滚吧!将马备好!”他有些蹒跚地走了几步,对萧奇宇说道:“既然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我还要争什么呢?再见!萧……”萧奇宇接过来说道:“我叫萧奇宇!怎么?雷满天,你要走了吗?”满天雷说道:“本来我是发过誓,千山万水要找她算帐的。……”他用手指着庵堂里坐着没有动的无垢师太。“结果却在找到她以后,偏偏碰上了你,这就是你说的冥冥之中,对不对!我不走,还等什么?”萧奇宇问道:“你要到那里去?”满天雷说道:“我这几年来,跑遍了万水千山,也该累了,所以我仍要回到我的老巢去……”萧奇宇问道:“去干你的老本行?”满天雷摇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伤感,说道:“去干胡匪?不了!我干了十几年胡匪,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所以,回到关外种地、打猎、采参、伐木,我都可以干,我相信那样就不会再落空了。”萧奇宇正要赞许他,说声:“好!”突然,无垢师太站在庵门口,说道:“不!满天,你并没有落空!你的钱,全部都救济了穷人,我为你积了德!”满天雷呵呵笑道:“干胡匪的还要积什么德?等我将来死了,请你替我多念几卷经。让我少下一层地狱,也就够了。”这时候那两个大汉将马拉来,满天雷缓缓地走过去,刚接过马缰,萧奇宇叫道:“雷满天!等一等!”他飞快地回到佛堂,提着包袱出来。解开包袱,取出一个小瓶,递给满天雷,说道:“雷满天!这是我最好的伤药,你只要服两次,就可以一如常人。”满天雷望了望萧奇宇,伸手接过药瓶,半晌说道:“你真是个怪人!”萧奇宇不以为忤,笑笑说道:“雷满天!你比我更怪!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能撒手就走,简直就是苦海回头,不怪,你做不到的!”满天雷呵呵大笑,扳鞍上马,朝着水月庵看了一眼,对萧奇宇点点头说道:“后会有期!”随即他又补了一句:“我是说欢迎你到关外来!”三匹马就这样缓缓地走了,水月庵前一场风暴,也可能是一场腥风血雨,就这样淡淡地结束了。萧奇宇望着那林稍渐淡的灰尘,呆呆地吁了口气。从地上拾起包袱,对无垢师太拱拱手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净地不能久留,萧奇宇就此向师太告别。”无垢师太合掌当胸,垂眉低声宣了声佛号,说道:“请萧施主暂留贵步!”萧奇宇说道:“师太尚有何指教?”无垢师太说道:“施主在小庵住了半月有余,与佛有缘。今日康复离去,贫尼略备素斋,为施主饯行,也向施主致谢。”萧奇宇说道:“千万不能言谢。说到谢,怎能比得上师太再生之德!”无垢师太说道:“施主何必心带疑团即此离去?你不想了解凤姑的故事么?”萧奇宇一震,他曾经两次听到雷满天称无垢师太为“凤姑”,当然其中有一段内情。雷满天千山万水寻找凤姑,如果“凤姑”就是无垢师太,这其间隐藏着什么秘密呢?他不敢多问,但是,实在说来他心中自然存有疑团。无垢师太转身说道:“留得此心照明月,才能海阔天空任鸟飞!萧施主!如果不急于赶路,贫尼愿意将,凤姑,的故事,叙述根由。”萧奇宇这才说道:“萧某人敢不从命!而且愿意洗耳恭聆。”无垢师太转身走进佛堂,向萧奇宇说道:“施主请坐。”她自己坐在一个蒲团上,并且招呼彤云和老道婆:“大家一齐坐下,有许多话,如果错过今天的机会,要说也无从说,要听也无从听。”彤云怯怯地望了老道婆一眼,老道婆的马脸比平常更木然,无任何表情。无垢师太首先说道:“萧施主!你知道雷满天方才口口声声叫着凤姑,是叫着谁吗?”萧奇宇没有答话,他的眼神注视在无垢师太的脸上。要看看她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是代表着什么心理?”可是,他一点也看不出,因为无垢师太的脸上所表现的是如此的平静。他倒是另外发现了一件事:在水月庵真正留神注视无垢师太只有这一刻,因为过去的十几天,不但见得少,而且几乎“不敢仰视”,认为那是一种亵渎与不敬。而此刻,萧奇宇很自然地把无垢师太与“凤姑”连在一起,就不觉多看了一眼。他发现,无垢师太曾经是一位极为貌美的人,即使是现在,她仍然是一位风韵犹好的女人,只是一袭灰衣笼罩上一层神圣,没有人敢去发现她的美丽而已。尤其是她有一双明亮、乌黑的凤眼,那是长在任何一个女人脸上都令人倾心的。而如今压住那顶毗卢帽下,就如同蒙尘的明珠。萧奇宇适时不失礼地收回眼睛的视野,微微垂下眼帘,生涩地说了一句:“在下不知道他叫的是谁。”无垢师太淡淡地说道:“是我!雷满天叫的凤姑就是我。”老道婆垂眉阖目,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彤云小尼张大了嘴,惊惶失措的眼神,无助地看着萧奇宇。萧奇宇没有任何表示,静静地坐在那里。无垢师太似乎没有注意周围的反应,她仍然是用平静如水的声调,淡淡地说道:“我就是雷满天所说的凤姑,而凤姑就是雷满天结发的妻子。”老道婆仍然丝毫不为所动。彤云小尼“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但是她立即伸手将嘴掩住,含泪的眼神,增添了更多的惊惶,还有一份掩不住的失望。萧奇宇仍然没有说话。无垢师太说道:“一个静修的比丘尼,竟是一个无恶不作胡匪的妻子,或者说是一个女胡匪,彤云已经失望了……”彤云极力地抢着说道:“不!我只是惊惶与意外啊!我不是失望……真的不是!”无垢师太微笑自然地说道:“为什么惊惶呢?两个不同的形象,使你的纯洁心灵无法一时将之抚合,你有一种破灭后的惊惶,那是比失望还可怕的。萧施主!还要听下去吗?”萧奇宇说道:“一个动人的故事,不是仅仅从楔子当中所能够了解全貌的。”无垢师太点点头。她稍微地顿了一下,这才说道:“十五年前,在白山黑水之间,雷满天在一次官府缉捕中受了伤,被一个少女救了他,躲过了这场死亡的无情追杀。”萧奇宇说道:“这个少女就是凤姑?”无垢师太继续说道:“雷满天自称满天雷,虽然是个又凶又狠的胡匪,但有两点为人称道的地方:不抢穷人,不杀无辜!”萧奇宇说道:“救了雷满天的命,雷满天却赢得了凤姑的心,是吗?”无垢师太说道:“一个生长在猎户人家,终年与刀枪野兽为伍的少女,她的心中如果有偶像,那应该是粗犷的、豪放的、彪悍的……”“就像雷满天那样的人!”“除了雷满天是胡匪,其他都是令凤姑倾心的,最重要的,凤姑在救雷满天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胡匪。她只是以为救了一个受伤的猎户。”“纸包不住火的。”“等凤姑知道了雷满天真正身分,她已经献出了整个少女的心。流出去的长江水,献出去的少女心,是无法挽回的。”“凤姑随着雷满天了!”“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凤姑应该用她的爱心,来改变雷满天,古今来,有许多史实,都是女人的爱心改变的。”“凤姑不是那种改变史绩的女人,但是,她尝试着做过,她对雷满天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杀人。不但是不杀好人,连坏人也不杀。因为‘人命关天’,没有人有权力去杀另外一个人。”“雷满天接受了你的劝告。对不起!我是说雷满天接受了凤姑的劝告?”“他没有……”“啊!是这样吗?”“他接受另一个人的劝告。他的孩子!”“什么?雷满天有孩子吗?”“凤姑把怀孕的消息告诉雷满天,雷满天欢喜得要发狂。凤姑趁机告诉他,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要再杀人。”“这个血性汉子答应了。”“从那个时候起,雷满天不再杀人。可是……”无垢师太说到此处,停顿了,她平静的脸上,有一份茫然,尤其是她的眸子里,那份空洞的茫然,代表了无限的迷惘和失落。萧奇宇忍不住问道:“后来又变了是吗?是雷满天的本性难移?还是他日久食言?”这回无垢师太回答得坚决而快速:“不!他不是那种人。”“可是他后来变了是事实,对吗?”“那是因为有一项令他不能忍受的打击,那也是任何人受不起的打击,改变了他的生命。”“那真是太不幸了!”“在一次围捕中,雷满天因为保护我而受伤,也可以说是由于他履行不杀人的诺言而受伤。”“就这样改变了他的决心。”“不,一个成天在刀头上舐血的胡匪,受了伤不是什么特别的事。而是另外一件事使他几乎趋于疯狂。”“他受伤,而使得凤姑受辱了?”“那是不会发生的。凤姑虽然生长在猎户之家,自幼也读过诗书,她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如果凤姑有受辱的危险,对方得到的只是一具尸体。”“雷满天为什么会变呢?”“那是因为我们的孩子!”“啊!那真是……”“由于拚命的骑马奔驰,穿越在山峦之间,凤姑动了胎气而小产了,一个没有见过天日的孩子,就这样失去生命!”“唉!””凤姑病倒了,几乎失掉了生命。雷满天整个人都变呆了。”“像他这种人,遭遇到这样的打击,他可以大吼大叫,大哭大闹,就是不能发呆,那是反常,反常不是好现象。”“等凤姑病好了以后,雷满天突然告诉凤姑,他要走了,他将凤姑留在老巢,他重回到胡匪的马上生涯。”“这是关键啊!凤姑应该劝阻他。”“凤姑劝了。她告诉雷满天,胡匪的生涯是不能再干了。雷满天从没有乱杀无辜,后来连人都不杀,到头来连孩子都保不住,可见得坏事是不能做的。”“劝阻无效?”结果非但无效,而且相反。雷满天告诉凤姑,不杀人结果儿子都保不住,可见得老天无眼。既然老天无眼,还管它是好事坏事。他要开刀杀个痛快。”“啊!这真是令人很伤感的事”“雷满天走了,白山黑水之间,从此又出现了凶狠的杀人魔王。”无垢师太娓娓而又缓缓道来,她是如此的平静,眼帘低垂,根本不管周围的反应。萧奇宇等了一会,才忍不住问道:“凤姑呢?失望了?伤心了?”无垢师太说道:“凤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挽回雷满天的杀心,她一度灰心要自杀了事。”“啊!……”“但是她忽然有一种超凡的想法。她觉得既然挽不回雷满天的杀心,就为他做些善事,积些阴德,减少一些他的罪孽。于是,凤姑携带了雷满天多年抢劫的积蓄,和一位忠心可靠的老奶妈,离开了白山黑水的老巢……”“哦!是这样的!”“沿途上,凡是贫苦病难的人家,都在暗中救济,整整一辆大车的金银财宝,就如此千金散去。最后贫病交加,来到了水月庵……”许久没有说话的彤云,含着眼泪,轻轻地叫了一声:“师父。”无垢师太微微抬起眼帘,望了彤云一眼。“水月庵老师太是一位道行德性很深的世外高人,收留了凤姑,又听了凤姑全部经过叙述,更接受了凤姑出家的请求……”萧奇宇感动万分的说道:“凤姑真是一位奇人,一位了不起的人。”无垢师太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念了一声佛,说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生死荣辱毫无意义,对凤姑而言,萧施主的赞誉之词都是多余的了。”萧奇宇站起身来拱拱手道:“素斋不敢再扰,此刻萧某满心光明,无限喜悦,趁此明台无尘之际,向师太告辞。”他并且对老道婆拱手为礼,谢谢她多日来的照料。在萧奇宇大步走向庵门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有一件事,凤姑稍有疏忽……”无垢师太并没有起来相送,只是淡淡地说道:“凤姑不是圣贤,缺点何止一项。”萧奇宇说道:“离开雷满天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留下书信,说明此去的心意,才不致使这位血性汉子伤情至极!”无垢师太说道:“雷满天不认识字,凤姑给他留下了话,她说:金银是身外之物,散尽钱财,为他积德,而凤姑自己则是,此心属一人,不会更改。并且愿他放下屠刀,去到那无穷尽的山中,打猎、伐木、垦荒,采参,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海阔天空!”萧奇宇此时也忍不住念了一声佛,双手合掌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雷满天已经完全符合了凤姑的心愿,凤姑可以无憾了。”彤云突然跑了两步,想必又想到清规,又缩住脚步,低头合掌说道:“萧施主不能在小庵多留一会儿吗?”萧奇宇微笑说道:“多谢小师太。萧奇宇流浪江湖,难免一身血腥,如何敢在宝庵多作停留?萧某纵有斗胆,也不敢亵渎神明。”彤云合掌说道:“施主武功好,心地又好,彤云为你多念几卷经,为你祈福吧!”萧奇宇低头合掌,口称:“多谢。”正如萧奇宇自己所说的,他是充满了光明和喜悦,离开了水月庵。他从满天那个粗汉的眼神和言行中,获得无比的启示:这真是一个有情的世界,情到真处,顽石可以点头;情到真处,一切的丑陋,都会变得美好,一切的邪僻,都会变得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