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另一方面,黑砂掌陆锦标自在涟水驿,诱走俞门两弟子杨玉虎和江绍杰,连夜骑马飞奔,往东扑下去。他自信朋友如此多,眼界如此宽,凭自己的能力,要访盗赃,有何难事?况且镖行访盗,绿林同道难免不顾虑。自己目下是一个事外人,从前又是个中人,附近有的是朋友。总可以假装没事人,于无意闲谈中,套弄出真情实底。绿林人关照着自己旧日的交情,必不会把自己看成奸细。心想:“他们有什么话,不肯告诉镖行,总肯告诉我。” 陆锦标打算得倒好,哪知一访,满不是这回事。二十万盐镖突然被劫,到今日已然哄动江北江南。绿林中人都知事关国帑,风波甚险。个个也都派下采盘子小伙计,极力刺探这劫镖的,到底是道里哪一家?怎么惹这大祸害?就是外路绿林,新上跳板的合字,似乎也不至于如此犯浑。况且这又不像远路同道干的,因为路远了,这些现银必运不出去。这些附近的绿林道,更刺探镖行的行止和官府的动静。同时他们江北绿林也各起戒心:“人家劫镖的冒险吞了这口肥肉,一定要从此洗手改行,再不会接着往下干了。我们本是局外人,须要留神六扇门(指官府)抓不着茄子,倒找葫芦出气。我们犯不上替人顶缸,趁早避避风声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当黑砂掌出头独访镖银之时,正是江北绿林谈虎变色,力行敛迹之时。这一个软钉子,教他碰上了。 黑砂掌陆锦标记得落马湖、铁牛台、沙屯、杨柳行、土坝、松林围,这些地方全是绿林朋友出没之区。他就带着这俞门弟子,假装师徒访艺,按部就班,去拜山投帖。把杨玉虎、江绍杰都嘱咐好了,还备办了一些刀枪棍棒,丸散膏丹,令外行人一看,是爷儿三个卖野药的把式匠;让行家一看,也可以猜出他们是化装游学。再不然,就是闯江湖的,各人提一个小行囊,又有三匹马,倒真像跑马戏的江湖人物。只可惜一样,短一两个女子。黑砂掌对杨玉虎、江绍杰说:“咱们三个光棍汉,未免差些。最好是我装一个老江湖,你俩一个装男的,一个装女的,像小两口。咱们那么一打扮,打听什么事,就容易多了。” 俞门弟子全都脸一红,道:“四叔,难为你怎么想来。”江绍杰更诡,对杨玉虎说:“四哥,你长得俊,你装女人吧!你装张耀英,我装张耀宗,咱们算是姊弟二人。”杨玉虎笑骂道:“胡说,你岁数小,长得更漂亮,你装女的吧,咱们算是兄妹。……四叔,你看我们六师弟,人家都说他男人女相。我说,回头咱们就买胭脂粉去,再买两件女人衣服,管保江师弟打扮出来,比女孩子还标致,可惜一样,两只大脚,四叔有主意没有?” 黑砂掌哈哈一笑道:“有主意。你哥俩只要商量好了,回头我管保把你们打扮成一个大姑娘,外带还是两只小脚。你们可得先学女人走路,还要学女人说话。”江绍杰道:“四叔就给四师哥买吧,他会学女人走路。可是他不会装女人说话。四叔,您一定会,您装一个样子,我们四哥好学您呀。” 黑砂掌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别忙,现在还用不着。等到了时候,该装扮女人,你俩可不许推让。你们小哥俩全够俊的,到了时候,你们二人抽签抓阄,谁抓着,谁就装女人,不许推托。”杨玉虎道:“就算我们装女人,四叔您也得装一个老婆婆呀。”黑砂掌一扪下颏道:“我呀,……你们只不嫌寒碜,我就装。可有一样,我脸上这些毛毛,可怎么办呢?”江绍杰把头一晃道:“有招,我这里有拔毛膏。” 黑砂掌满脸的络腮胡,他居然说:“你们别瞧我这样,我若装起女人来,我准会扭。若是有人叫咱们卖艺,我还真会登大皮缸。” 爷三个胡扯一顿,照样去办正事,头一步先投沙屯。沙屯地方有旱路绿林韩德利在那里盘踞。黑砂掌引着俞门二徒潜寻了去。俞门两弟子,向在俞剑平手下都很严肃规矩。如今和黑砂掌搭伴,黑砂掌人虽半老,兴味不老,好开玩笑,好说当年旧话,好说自己丢脸泄气的事,把两个少年勾引得兴高采烈。一路上说到寻镖之事,黑砂掌又大包大揽,两少年越发欣喜,自以为一举定可成功,跟着这位陆四叔,更可以增广见闻。黑砂掌把武林道的诡秘忌戒都说出来,二弟子很觉得闻所未闻。却不知俞门设教之法,艺不成,决不告诉外面的事情。 但是陆锦标尽管说得天花乱坠,走了一程子,在路上按理说,应该有把风的喽罗;可是林边地隅,竟没有什么眼生的人。黑砂掌索性引领两个少年,直进沙屯韩德利的密窑。入窑内,浑如空城,不想韩德利已然迁场,窑中只剩下几个看摊的小伙计。这几个看摊的一见黑砂掌来访,没等他问,反而迎着头说道:“嗬,陆四爷,老没出来,怎么今日这么闲在?您这是怎么了,您没听见外面风声么?” 黑砂掌陆锦标道:“外面有什么风声,我倒没听说。”看摊的人拍着屁股说:“嗬,近来风声紧急了。你老洗手多年,如今大概是又想玩票,可是现在玩不得了。”又一人说:“也不知是哪位新上跳板的,惹了个大祸,把二十万盐镖劫了。有人说是铁牌手胡孟刚保的,有人说内中也有十二金钱俞三胜的旗子,如今府里县里连省里都派出查缉的人来了。咱们江北的绿林道,凡是人多的,窑老的,声势稍大的,全都怕吃挂落,躲的躲,搬的搬,连我们瓢把子,也怕惹火烧身,最近也挪了挪窝。骆马湖七达子,更来得小心,他把他那一竿子人全送到鲁南去了。陆四爷是老江湖了,您的耳目一定比我们灵,可知这个劫镖的主儿到底是哪一位?怎么这么胆大?还有失镖的主,到底是胡孟刚,还是俞剑平?昨天我们听说十二金钱俞剑平已然出来了。……” 这家伙还想唠叨,黑砂掌已然听不下去,冲着俞门两个徒弟哑然失笑道:“好,如今说来,我们爷三个出来得不巧了。我本打算带着我这两个徒弟,出来历练历练,倒是真不想拾掇买卖;不过有一搭无一搭,撞撞彩罢了。若照诸位这么说,还是先避一避好。”看摊的道:“对!您怎么也得躲过这半年。官面上的事向来有前劲,没后劲。你听着哪一天发下海捕文书了,也就快搁起来了。现在不成,正在劲头上呢,咱们何必找麻烦。”又问黑砂掌:“可知道镖行近来的动静不?”又问:“可知道这劫镖的从哪里冒出来的不?” 黑砂掌本为访查,反被查问,肚子里忍不住暗笑,用话敷衍了一阵,又盘桓了半天,立刻告辞。出得窑外,冲着二弟子大笑,跟着搔搔头,又转奔到铁牛台。 到了铁牛台,照方吃炒肉。偌大的一竿子人,只剩下几个老弟兄。那位大寨主申老道和他的压寨夫人白眼观音,已将部下暗搬到海滨,跟鼓浪屿的海盗临时合伙。他们两口子留在老窑,居然做起隐士,闭门不出,已有十几天了。可是他们的耳目,比韩德利那一伙还灵,已然访出十二金钱俞剑平出山寻镖。劫镖的人留下插翅豹子的外号,他也晓得了。并且也晓得这伙劫镖的人物,全不是伏地绿林,全都是塞外口音。大概劫镖非为图财,实为修怨。因此申老道心中有了准根,倒不怕镖行来登门,只提防官人来找秧子。 申老道见了黑砂掌,就说道:“嗬,陆四哥,好久没见了,您这是夜猫子进宅,没事不来。你是受谁之托吧?我先告诉你实话,那二十万盐镖是外码头干的,可给咱们落地户添了麻烦了。我小弟眼下是闭门思过,正提防祸从天降哩。” 黑砂掌道:“你别胡扯!你说了半天,我一点也不摸头。我如今是带着我这两个徒弟,打算寻找金士钊老人,给他小哥俩带带路,见见世面。你闹了半天,劈头就给我这一串话,到底怎么讲?”申老道笑道:“我是贼人胆虚。不过,这不能,你住在鹰游岭,跟十二金钱正搭街坊。他丢了镖,出来找镖,你不能不知道。” 黑砂掌道:“嘿嘿,我就真不知道么。我的老窝倒是在鹰游岭,可是这六七年,我没在家,净在江西混了。这里的事一点不摸头。刚才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申老道说:“你真不知道么?好,听我仔细道来。”申老道正在一字一板地讲拔旗劫镖的话,杨玉虎和江绍杰听得不耐烦,便伸头探脑。 忽见窗外人影一晃,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人。这女人正是白眼观音,进了门,也不管客人,就冲申老道叫道:“你还在家里瞎扯,你知道李起隆他们出错了么?不教你跟他们合伙,你偏要合伙,上了人家的当!”那一个男子也匆匆向黑砂掌打一招呼,便对申老道说:“当家的,你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申老道先向黑砂掌道歉,旋即出去,对妻子说:“这是鹰游岭的陆四爷,不是外人。你来陪着说话。”白眼观音还是那么带答不理的。 黑砂掌扯开喉咙叫道:“嗬,大嫂子,您发了福,不认得小弟了吧?想当年大嫂跟我们前头那位大哥,在漕子营受困,一连四天没吃饭,又在树上趴了两天;那时候若不是小弟赶到,替你们打一个岔,把官兵引走……” 当面揭起根子来,白眼观音一张银盆大脸登时通红,眼皮一动,改嗔为喜道:“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您不是黑砂掌陆四爷么?我真真认不得您了。您那时候黑敦敦的,光嘴巴没有胡子,怎么现在成了刺猬了?” 白眼观音一屁股坐在下首椅子上和黑砂掌大笑大谈起来,又张罗吃的,张罗喝的,前倨后恭,比申老道还亲热。又问俞门二弟子,“这是哪位?是您的儿子么?”黑砂掌道:“不是,是我的两个徒弟。”这女人敞笑道:“我说又白又俊的不像呢。哎呀,……”说时白眼观音目视黑砂掌,良久道:“我说陆四爷,您有几个儿子?”黑砂掌道:“你哎呀什么,我有两个儿子,全在家呢!”白眼观音道:“此外,您没有饶头么?” 黑砂掌道:“这怎么讲?大嫂子拖油瓶改嫁老道,我没有啊。”这女人脸红一笑,搔着头道:“我在淮安府遇见一个人,约摸二十多岁,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我当时几乎叫出声来,后来一想,才觉着年纪不对。可是那年轻人也偏巧姓陆,也吃绿林饭,你说怪不怪?你的大儿子今年多大了?”黑砂掌道:“他大概二十……二十七八岁吧。” 白眼观音说这话,黑砂掌也没介意,只认为她是没话找话,闲取笑打岔罢了。他再也想不到,白眼观音的这一句话倒是真话。 黑砂掌心中有事,便绕着弯子,来套问白眼观音。白眼观音这女人也是老江湖,问了半晌,问不出一点什么来。白眼观音一面陪陆锦标瞎扯,一面拿眼睛打量杨、江二弟子。杨、江二弟子坐在下首听着,也摸不清这女人前倨后恭,害的什么病。 黑砂掌心眼多,阅历富,却已料到他们此刻必是出了什么岔,正在焦心,所以不顾搭理人。想到这里,事不干己,在此又打听不出什么。黑砂掌胡扯一阵,便要告辞。 白眼观音和申老道一体款留,可是虚声假笑,神色不属。黑砂掌赌气站起来,说道:“你们两口子蝎蝎螫螫的,怕我吃了你,是不是?”叫着二弟子道:“咱爷们走,别教人家拿咱们当汉奸!”正是天上不知哪块云彩有雨,黑砂掌若能多坐一会,便可获得意外的奇逢。他哪里梦想得到呢! 飞豹子劫镖之后,急渡射阳湖,把镖银埋在湖中,留人潜守。留守赃银的人,力敛形迹,终不能瞒过行家的眼。首先,留守人的模样、口音,就显得眼生。这些留守人,被申老道的部下小伙计窥出可疑来,两下里误会,都把对方当了鹰爪眼线。如今申老道已得到部下的密报,正在派人暗缀暗窥;并且他的大部人马已经下海,与海盗暂行合伙。他怕航海的部下,不知情况贸然归来,被鹰爪咬上。当黑砂掌来访之时,正当申老道一面设法暗缀守赃的贼党,一面派人追赶部下送信。 黑砂掌陆锦标万想不到会有这等事。只认为申老道的部下本是旱盗,今与海盗合伙,想必吃了亏,所以发急。既与访镖不相干,他就引着俞门两弟子,离开申老道,径去寻找金士钊。铁牛台的金士钊,与他盗不同,是坐地分赃的土豪,专结交绿林,替他们销赃。他销赃的手法很妙,手下用着一些巧匠和造假银子、造假古董的高手。巨赃到手,必保留半年以上;准看出没有风险,再交巧匠改装改造,运到远处去卖。他表面上在外埠开着当铺,其实全是专销巨赃之所。金士钊是个穿长袍的大盗,外表一点也看不出。因为他谈吐风雅,很像个博古鉴赏家、古董铺的大掌柜。 十数年前,淮阳大盗飞白鼠盗取了盐商的一尊金佛,高如七岁孩童,雕铸得栩栩欲活,也是送到金士钊处,给销改的。不想盐商凭势力,花钱重聘,把江南名捕快鲍老舍请出来。鲍老舍不知用何手段,把飞白鼠制伏,一定要原赃圆回。飞白鼠无计可施,重找金士钊,可是那尊金佛早变成金首饰了。飞白鼠说:“原赃不能圆回,我只可原犯去投首了。”实逼处此,金士钊这才说:“你别急,你给我七天限。”七天限太长,改为五天。刚刚到四天,金士钊就把那尊金佛缴出来了;款式与前一样,色泽分量也同,就是放在水里,测验比重,也和真金无异。飞白鼠拿着交给鲍老舍,鲍老舍交给盐商,会集古董家、收藏家、金店、首饰楼,一同勘验,确是原物。这件案子就销案了。 飞白鼠很义气,原赃既已退回,那么自己从金士钊手里所得的钱,应该退还。飞白鼠便将五百两银子交给金士钊道:“金二哥多抱委屈吧。我现在手头只有这几两银子,其余不足之数,容我着后补付。” 金士钊笑道:“老弟,你傻了!我只拿五十两银子,做他们孩子们的工夫钱吧。”只从银包取了两锭,把那四百五十两全退给飞白鼠。飞白鼠眼珠一转道:“哦,这个……!但是,鲍老舍是个人物。咱们不能教人家栽呀!” 金士钊笑道:“你放心,谁也栽不了。你是不晓得,那个行货子是空心的,我临销毁时,早套下蜡模子来,我就防备这一着。全靠着空心变成实心,才能不走样。他们若想知道真假,非得熔化了,不然,不会知道的。”在金士钊手下合作的假造匠,颇懂得比重的道理。他知道真金与铜的重量和外面体积不同。但这金佛当中有块空心,把空心变成实心,外包金皮,内换赤铜,居然用赝鼎瞒过了盐商。 这金士钊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不但与窃盗勾结,又与吏胥交通,耳目既灵,手腕很高,稳吃稳拿,故此在铁牛台隐居多年,没有犯案。他有两个盟弟,分在省会地方,替他开着当铺、古玩铺,铁牛台就像是古玩铺的作坊。他不但替贼销赃,更兼造假古董。他为人敢做敢当,交游很广,所以黑砂掌登门来找他。到了铁牛台金宅,门口四棵大槐树,石阶石台,峻宇高墙。黑漆大门,绿屏门写着:“斋庄中正”,俨然是绅董之家。 黑砂掌拍门而叫,出来了管家,通名索帖,很有官样。黑砂掌说:“我没有片子,你告诉金二爷,就说鹰游岭的黑砂掌陆锦标,带着两个徒弟,登门来拜。你快去,不要拿眼珠子翻人。”管家其实是金士钊手下的小伙计,急忙进去通报。旋即奔出来,说一声:“您请!”就前头引路,进大门,走二门,开客厅门,黑砂掌从鼻孔哼了一口气。 刚到客厅门口,主人从上房走出来,四十七八岁,绸衫云履,眉目清秀,颔下一缕微髯,远远抱拳道:“嗬,真是陆四爷,陆四哥,失迎,失迎。您不是隐遁了么?这二位是谁?” 相偕到客厅落座,黑砂掌一对大眼,骨碌碌东张西望,鼻孔也乱嗅。金士钊笑道:“四哥喝茶,你看什么?小地方,破房子,简陋得很。”黑砂掌笑道:“房子很讲究!就是有点气味。”金士钊笑道:“没有气味呀,我是个俗人,就是不喜欢养花草。这胆瓶的花是他们给插的,许是朽了吧。喂,我说,你把它拔下来。”管家斟完茶,把瓶花端了出去。 四顾无人,黑砂掌笑道:“不是花味,我闻着这屋里别看很讲究,可惜有点贼味。”金士钊一指黑砂掌的嘴,说道:“喂!”黑砂掌会意,眼望窗外,不言语了。 金士钊忙凑过来,摇着洒金扇笑道:“四爷的嘴,还是那么吊儿朗当的,你可不晓得现在是什么年头?”黑砂掌道:“现在年头不坏呀,彼此大发财源,还算赖么?……” 金士钊目露恳求之意道:“别说了,四爷,您不知道,这个月风声紧得很。你没听说么,海州的铁牌手,江宁的十二金钱,两位名镖头,合保一笔盐镖,一共这个数。”黑砂掌道:“两万?” 金士钊低声道:“什么两万,二十万哩,全是现银。在范公堤,竟教外江人物给剪了去。前几天我听说,十二金钱邀出许多人来,向各处托情打探。我们柜上虽然也收些小道货,可是现银子整个无宝,又不是货品,又不是首饰,我怎会知道?俞大爷、胡二爷托了一位姓白的向我扫问,最近有没有来熔化大堆元宝的?我们柜上据实答复了,自然是说没有。” 金士钊接着道:“回头我听见信,连忙赶去,跟他们叙谈了一会,答应下替他们帮忙,他们就走了。这是六七天前的话。数目太大,又是盐帑,外面闹腾得很紧,陆四爷今天突然光临,不知有何贵干?要是没有要紧事,我劝你避一避,先听一听风声。听说我们县里,也见着清乡缉匪、查拿宵小的密札了。咱们干的固然是买卖,可也不能不算是宵小。现在官厅上正在查拿宵小。”说罢笑了。 黑砂掌到此不禁搔头吐舌,各处全都这样谈虎变色,要访贼踪,可怎么下手?反后悔自己不该单人独出,随着大帮,也可以无荣无辱。如今若没有出手的成效,拿什么脸回去见俞、胡二位? 黑砂掌脸上露出一点窘色。金士钊登时看出,忙将身子又往前一凑,附耳说道:“怎么。四爷知道这事么?您要是觉得不好下台,小弟还可以帮忙。俞镖头跟我也有数面之缘,胡镖头更是熟人,我小弟可以出头打合,给你们两家一了。” 黑砂掌依然搔头道:“您等等,让我想想。我这也是替朋友帮忙,不过托我探风色罢了;这么大的责任,我还是有点担不起来。这不是咱哥俩的事,你想我能那么愣么?得了,您听我的信吧。” 黑砂掌站起来告辞。金士钊抓住不放,硬要留饭留榻。黑砂掌坚决不应。金士钊还想拦住他,要向他打听这二十万盐镖的下落,“到底是谁干的呢?四哥,你只管告诉我,我决不泄露,我对你起誓。” 黑砂掌挣脱了手,大笑着出来了。俞门两弟子也忍俊不禁,嘴不敢敞笑,鼻孔嗤嗤地直响。金士钊弄得迷迷糊糊,临送到门口,还说:“到底这件事……”黑砂掌早已迈开大步走远了。带着二徒,直走出半里地,回顾无人,黑砂掌放声大笑道:“这小子,他还想从我嘴里钓鱼!他倒够乖的。可惜陆四爷也不比他傻。” 黑砂掌与二徒扳鞍上了马,算计着还有数处可去,可是未免有点气馁了。黑砂掌脸上渐渐透露窘容。俞门二弟子杨玉虎和江绍杰全是小精豆子,如何看不出来?两个人以目示意,齐向黑砂掌发言:“四叔,怎么样?您要访不出来,咱们爷三个莫如回去吧,省得我们挨师父的骂。” 两个青年拿话挤黑砂掌。黑砂掌陆锦标瞪着两眼,咧嘴笑道:“好小子,刚刚几天,你们就腻烦了。你们别灰心,你等着,大爷有的是招。” 当天不另访友,策马趱行,来到沙坞,径带二徒投店。黑砂掌和俞剑平不同,俞镖头越遇难题,越发镇静;陆锦标却是沉不住气,他沉不住气,却不是低头发呆,反倒大唱大啸。你只听他高唱昆腔,他必是有为难的事窝在心里了。 这一天晚上,黑砂掌不但唱了一段醉打山门,还扭了半出小放牛;临睡时,他又来了一段老梆子腔。照前日的例,与两徒胡扯了一顿,说道:“小子们,睡吧。明天我们要出远门,我领你们找一个朋友。”二徒道:“又去拜客么?”黑砂掌笑道:“不是拜客,你俩只听我说,早早地睡,早早地起!” 两个青年本打算私同陆四叔出来,可以见见世面,试试武功。访着劫镖的贼,他俩还预备着小试身手,把插翅豹子打服。正是初生犊儿不怕虎,可惜现在白跑了好几天,见不着虎或豹,仅仅碰了几个软钉子。两个少年大失所望,咕哝着吹熄灯也睡了。 睡到三更以后,杨玉虎突然觉得耳朵眼冒凉气,迷梦中漫不自觉,抡手掌“啪”地打了一下,立刻觉得手腕被人抓住。忙翻身一看,客窗明灯煌煌,黑砂掌一身短打,背插短刀,把手指比在唇上。杨玉虎受过武林训练,立刻一声不言语,从床上起来。低声讯问:“四叔,要上哪里去?”黑砂掌答道:“你别问,跟我走。留着绍杰,给咱们看摊。”因为店中还有他们的三匹马,所以把江绍杰留下;也嫌他年纪太小,恐其武功不够。 杨玉虎收拾利落,带了兵刃,又问陆锦标:“我们怎么走?”陆锦标一指后窗格,杨玉虎过去一推,黑砂掌微微一笑;这窗户早经黑砂掌鼓捣好了,不但早已启开,还有一根筷子半支着。两人收拾要走,陆锦标低声道:“且慢,得给他留一句话。”杨玉虎低顾江绍杰,江绍杰倚包代枕,侧身闭目,睡得正香。陆锦标从百宝囊里取出笔墨纸札,草草写了两句话:“我们片刻即回,你千万不要走开。” 杨玉虎问道:“这是做什么?”黑砂掌笑而不答,拿这纸条,走到床前,用小刀钉在木柱上极易见到的地方。低头来亲自验看江绍杰,江绍杰一只胳膊蒙着脸,看不见眼。听了听呼吸,陆锦标有些迟疑。终于不管他,轻轻启窗,令杨玉虎跳出去,自己随后也跳出去。 两人一直驰奔沙坞,杨玉虎忍不住且跑且问:“四叔,到底咱们上哪里去?”陆锦标道:“你不用管,到了地方,你看我的眼色行事。”杨玉虎笑道:“我可不是夜猫眼,漆黑的天,您的眼色我看不出来呀。”黑砂掌道:“糊涂虫,你当是大爷冲你飞眼么?到了地方,你只注意我的举动,看我的手势。” 杨玉虎不肯含糊,笑道:“不行,四叔,您得告诉明白我,我才好跟您打下手。若不然,弄拧了,弄砸了,可是笑话。”黑砂掌道:“好小子,打破沙锅问到底。其实也没别的,咱们明访数次,一点眉目没有,白落得打草惊蛇。如今我要改计而行,咱们来个暗探。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武林同道,我打算偷偷去淌他,带着你,不过教你巡风。”杨玉虎点头道:“这么着倒也好,您一声不言语,低头直跑,我当您访出下落,前去讨镖呢。”黑砂掌道:“好小子,你倒会挖苦我!”杨玉虎不由也笑了。 展眼跑出数里,黑砂掌放缓脚步,杨玉虎看前面黑忽忽一片,问道:“快到地方了么?”黑砂掌道:“早着呢。”杨玉虎又道:“我们临出来的时候,真没想到这么难访。不知我老师他们大拨的人,如今是否已有所获?”黑砂掌陆锦标道:“保管他们比我们还难。他们是当事人,明面出头,不用他张嘴,人家就知道来意了。预备瞒他们的,一定先把词编好了。你瞧吧,小子,准是咱爷们先成功。”杨玉虎笑道:“就凭四叔您一个人,那当然了。”黑砂掌笑骂道:“你这小子说话带刺。”杨玉虎道:“我可不敢奚落您,这十来天把我溜怕了。家师出头明访,您说不容易得真情;可是跟家师是朋友帮忙的,也就开诚布公答应帮忙了。像您这样,只探探人家的口气,不吐真意,我看倒不好办。”黑砂掌道:“你狗大年纪,懂得什么?我们现在不是要暗访么?别说了,快到了。” 黑砂掌带杨玉虎加紧趱行,夜走荒径,穿林拂木,奔驰十数里,到了地头。前有一道小河挡路,走到河边一寻,糟了,没有桥梁,没有摆渡。循河而行,黑影中倒有一只小船,恰停在对岸,在这边也不能利用。黑砂掌退回来重寻,且寻且说:“他们一定是把桥拆了。”殊不知此处有一座小桥,白天搭上,夜晚撤去。 黑砂掌找着了设桥之处,又看了看说:“还好,还有桥柱子,小子,你渡得过去么?”杨玉虎说道:“四叔,您背我过去吧,我哪里会登萍渡水?”黑砂掌道:“别装傻了,这么粗的柱子,这么窄的空子,你还走不过去。”杨玉虎道:“我还没有出师,我哪会这一套本事。” 黑砂掌道:“好小子,你跟我玩这一套!我不管你了,爱过来,不过来!”遂一耸身,脚踏桥柱,腾越过去,连头也不回,往前就走。杨玉虎急得口发“嘘嘘”之声,请黑砂掌稍待,也就一耸身,渡过了小河。 杨玉虎追上黑砂掌,抱怨道:“四叔真行,半路上竟要甩我。若遇上点子,您许把我卖了呢。”黑砂掌骂道:“你跟你师父是一个传授,真滑就是了。走吧,将入虎窟,不要唠叨了。” 他们又往前行,黑压压一片浓影,黑砂掌陆锦标命杨玉虎紧随在自己肩后,一左一右,雁行斜进。忽然若有所见,回身一扯杨玉虎,两人分往旁边一窜,退到路旁树后。停了一会,没有听出异响来,也没有看出异样来,可是两人竟不敢再在大路上走。俯着腰,从田禾垄中,慢慢前进。只走了一里多路,杨玉虎觉得比刚才那十六七里地还累。前行一段路,地势忽然开展,遥望前面似有屋宇庄院之状,只是昏暗无有火光。黑砂掌暗扯杨玉虎一把,意思是教他留神,现在已到地方了。黑砂掌预备要进探这一所田庄。 黑砂掌命杨玉虎学着自己的样,像狗似的穿旁路,匍匐前进。大宽转,让开正面,渐挪渐近,到了庄院一望之外,停住了脚。陆锦标纵目四寻,择一棵大树,他命杨玉虎在树下巡视,专防正路。自己立刻攀树而上,往庄院内望。目光所及,还是黑忽忽一片。但在行家眼中,暗中辨光识形,居然窥出堡院的格局,中有院落数层,当有民房几家。看罢下来,已认明自己要进窥的院落所在之处;揣摩形势,该从庄后绕奔西边,由西边入探庄院,比较着出入便利。 黑砂掌立刻引领杨玉虎,绕道往前走。杨玉虎低声问道:“您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么?”黑砂掌低声道:“别言语,跟我走,你自己可别乱钻。”一步一探,行行且行行,逐渐迫近了庄院。转过北面,直迫近西墙,小心在意。借物掩形,不留一点动静,也不留一点形迹。找到合适的地方,恰是院落的一隅。黑砂掌向杨玉虎一指墙,自己立刻耸身跃上去。杨玉虎立刻往旁退闪,一俯腰,也蹿上墙。两人相隔两三丈。 黑砂掌贴伏在墙上,只露出头,急急往下看。杨玉虎到底不在行,把上半身全都露出,还要在墙上站起来直腰。黑砂掌侧脸看见,急急向他挥手。杨玉虎忙又俯下腰去。 杨玉虎以为黑砂掌要往院内跳,哪知不是。黑砂掌看了又看,忽又蹭到偏北面,似乎默默中对于下地落脚处有所选择。杨玉虎不很明白,只觉院内统统漆黑,像是富农的后场院。既然无人,何处不可下跳。 本来预定的是杨玉虎巡风,现在他竟不愿爬墙装狗,一歪身,头一个抢下去了;黑砂掌拦阻,已然无及,只得跟踪也轻飘飘地跳下去,口发低嘘,命杨止步。 杨玉虎一步一探,直往前走;闻声回头,方要问话。就在这时,突然听见破空之声。黑砂掌道:“不好!”里面人已经觉察。 杨玉虎顿知己误,回身窜到黑砂掌旁边,张惶低问:“怎么回事?”黑砂掌道:“你这小子,假机灵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