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剑尖,距离他胸膛不过仅仅一寸,地上坚硬的山石,却已被他的身子坐得陷落半尺。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边,连眼角也没有斜膘裴珏一眼,黄昏的灯光下,骤眼望去,就仿佛是一具连在山石地上塑成的石像。 他,在裴珏眼中也是那般熟悉。 他,赫然竟是那名震武林的异人——"千手书生"! 右面一人,面容亦是苍白而清矍,宽阔的额角,也已布满了汗珠。 蓬乱而零落的须譬,污秽而狼狈的衣衫,刀剑般锐利的目光,生了根似地凝注着对方,双掌亦是合十当胸,掌中亦是夹着一柄剑尖,剑尖孔已堪堪触着了他自己的衣衫…… 他,在裴珏眼中竟也是那般熟悉。 他,赫然竟也是那名震武林的异人——"千手书生"! 这两人对面面坐,两柄长剑的剑柄,紧紧缚在一起,任何一人掌上的真力稍一松懈,立刻便有穿胸之祸。 显然,这两人正是以无上的内力,在作生死的搏斗,这其间甚至没有妥协的余地,谁也不能有丝毫的松弛与疏忽。自古以来,武林中仇家的搏斗,似乎都没有这两人如此紧张而严重,除非他们两人同时撤销掌力,同时飞身退后——这期间还不能有丝毫的差错——否则,这两人之中若是有任何一人退缩或松弛,对方一人掌中的长剑,便立刻会送进他起伏的胸膛中。 但是,他两人的面容与身材,却又竟然完全一模一样,世人虽多,但除了孪生兄弟之外,谁也不会有这般相同的面貌,奇怪的是——既是孪生兄弟,为何又会有这般不可化解的刻骨深仇? 裴珏一眼扫过,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竟会看到如此惊人的景象,他身形有如一条被冻在冰中的鱼,无法动弹地凝结在空气中,灯光映着长剑,一闪一闪地发着青光,像是人群轻蔑的眼神,在一闪一闪地嘲笑着他的神态!再加以缤纷而多彩的钟乳,他几乎以为自己这不过仅是做了一场恶梦。 终于,他移动了目光——在他未曾移动目光的这一刹那,仿佛是永恒的漫长——他目光惊诧地移向艾青身上,突地! 他不禁又自惊呼一声…… 艾青那雪白的衣衫上,竟然布满了斑班的血渍,每一滩血渍之上,都插着一根雪亮的钢针。 钢针!在灯光下闪动着微光! 裴珏的眼中,却像是布满了金星。金星闪烁,他双腿一软,"扑"地虚弱地坐到了地上。 他再想不出这阴森的洞窟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惊人的惨变,他也想不到这三人之间,究竟纠缠着什么刻骨的恩怨——除了"死亡"之外,世上似乎再也没有一种力量,能将这恩怨化解得开。 他蓦然忆起了他从"飞龙镖局"逃出的那天晚上。 那是他至今每一想到,仍不禁为之惊心动魄的一夜! 他也忽然想起,在他们谈及"冷月仙子"的身世时,"金童玉女"面上所显示的那种神色。 这一切,非但不能解释此刻的情况,却反而增加了它的阴森、恐怖,以及神秘、奇诡之意。 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不能自救地迷乱了! "冷月仙子"悲哀而幽怨的目光,呆呆瞧了他几眼。 她丰满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颤动了插在她胸膛上的针尖。 然后,她霍然回过头去,望向她面前挣扎于生死边缘的两尊"石像",此刻,世上再无任何一人,再无任何一种力量,能引开她的注意,能分去她的关心,因为,她与面前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都有着相互纠缠,不可化解:铭心刻骨,终身难忘的情!仇!恩!怨! 缤纷的彩光活动着,这两人的面容,忽而毫无血色的苍白,忽而动人心弦的血红,忽而又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灰绿色。 令人窒息的沉寂,几乎连呼吸之声都没有,仅有的一丝风声,也是那般微弱而遥远;若断若续,似有似无! 突地,长剑渐渐向左面移动! 渐渐!长剑触着了左面一人的衣衫——他额上隐隐泛出了青筋,目中隐隐泛出了血丝。 "冷月仙子"双目一张,目中不可掩饰地流露出惊恐与关切之色,身躯不可掩饰地起了一阵颤抖。 她是那么关切他的安全与生死,这种深遂浓厚的关切,甚至连她身后的裴珏都感觉到了。 他不可避免地暗中思忖:"她为什么不去助他一臂之力,只要她轻轻一举手,右面那人,立刻便有不可避免地杀身之祸!"他深知这两人中任何一人,都无法再抵挡任何一个第三者所击来的力道,即便是一个三尺幼童的拳头,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置之死地! 他心中既是惊疑,又觉奇怪,他忍不住缓缓长身而起,要想在右面一人身上轻轻击上一掌。 只要轻轻一掌,便可解去左面一人当前的危机! 他与这二人虽有恩怨,但他却分不出这两人究竟谁是曾经以独门手法点中他"聋哑残穴"的一人,他如此做,只是为了"冷月仙子",因为他对她有着难以忘怀的感激。 那时,就在这瞬息之间,长剑却又渐渐向右移动,渐渐触着了右面那人的衣衫。 左面一人,神色渐渐平定,右面一人,神色却渐渐惊恐。 裴珏暗中松了口气,目光动处,却见"冷月仙子"的娇躯,仍在与方才一样地关切地颤抖着。 她竟以同样浓厚、同样深切的一份关切,转移到右面这人的身裴珏呆了一呆,无助地坐回地上! 这其间关系的复杂与微妙,更令这少年无法想象。 灯光与彩光,仍在闪烁。 这不死不休的搏斗,竟似要永无休止地继续下去,沉重而逼人的气氛,山岳般压在裴珏的身上。 他不安地转动了一下僵木的身躯,心中的惊恐与疑惑,随着时光之过去,变得越发难以忍受。 "冷月仙子"艾青,却像是根本已忘却了他的存在,她的目光,仍是悲哀幽怨而关切地望在面前两人的身上。 远处,突地响起了一阵呼声! "裴珏,你在哪里?" 这飘渺的呼声虽然极其遥远而微弱,就仿佛是地道中那若断若续、似有似无的风声一样,但他入耳便知,发出这呼声的人,中气极足,不可怀疑的定是一个身怀上乘内功的武林高手! 她心头一震,霍然转首,变色轻叱道:"是谁?"裴珏目光低垂,不忍也不敢再望她的面容一眼,垂首道:"是和我同上黄山的人。""冷月仙子"的面容更是苍白,沉声道:"他们也发现了洞窟么?"裴珏微一沉吟,呐呐道:"可能……" 艾青目光呆滞地移动了一下,缓缓站起身子,那满插着钢针的身躯,像是飘扬在微风中似的晃动了一下。 裴珏怆然长身而起,变色道:"你……怎么样了?"他尝试着去搀扶她,但她却又颓然坐了下去,轻轻道:"去告诉他们,叫他们不要进来!"裴珏垂首望了望她苍白的面容,望了望她身上鲜红的血渍,雪亮的钢针——任何一个有心肠的人都不会拒绝如此悲哀而可怜的女子的请求,何况是对她深深感激着的、善良而仁慈的裴珏? 他毫不犹疑地转身飞步奔了出去,甚至没有问她一句:"为什么?"无论为了什么,他都会为她去做任何事的。 轻微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逐渐远去。 "冷月仙子"深深转过身,两粒晶莹的泪珠,悄然流落,缓缓滴落在她身上雪亮的针尖上。 她悲哀地轻呼着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其实,她是极为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两人为什么要这样,那是为了她。为了一种以血泪交织成的恩怨,为了那不可违抗的天命,为了那与生俱来的人性! 这凄楚而哀怨的呼声,甚至没有使面前这两人的目光转动一下,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在他们两人之间,似如长剑边缘的刃口一样。 她绝望地长叹一声,垂首望着身上的针尖。 这些钢针,都是她一根一根地插在自己身上的,但是,这可怖而惊人的举动,却是丝毫不能阻止她面前这两人生死的搏斗,而这种肉体上强烈的痛苦,也丝毫不能使她心中的痛苦转移。 她绝望地俯首凝思着,突地,她面上泛起了一阵微笑! 因为,她深知,无论如何,就在今日,那种痛苦而悲惨的生命,以及她与这两人纠缠难结的情、仇、恩、怨,必将获得永远的解脱! 裴珏飞步而奔,这一段他走入时仿佛有着不可企及地漫长距离的秘道,此刻竟像是突地变成异样地短暂。 霎眼间,他便已奔到了尽头,他看到有一丝微弱的天光,自那地道的人口处投落下来。 他松了口气,暗暗忖道:"这地道中此刻已是如此黑暗,难怪那冷氏兄弟二人,直到此刻还未发现那石块下的人口。"心念一转,又自忖道:"方才他们所望见的那一丝灯光,想必是从冷月仙子,存身之洞窟里的裂隙中透出去的,而那里根本没有入口!"心念一闪而过,他奋身一跃,手掌攀住了人口的边缘,此刻他武功已大异于往昔,身躯一翻,便翻了上去,只觉一只冰凉的手掌,突地搭住了他的腕脉,一股大力,将他提起。他轻呼一声:"是我!"双足踏上实地,星光下,他突地瞥见立在他身前的"冷谷双木"那冷削的面容,此刻竟充满着关切之色。 冷寒竹沉声道:"你到哪里去了?莫非遇到了什么?"冰冷的语声中,也隐隐含蕴着关切的情感,裴珏只觉心底突地泛起了一阵温暖。此刻,他见着这两个"冷酷"的"怪人",竟似遇着家人一般亲切。 他匆忙而简短地址出了自己方才那一段离哥而僚人的遭遇,恳求他两人,千万不要到这秘窟中去。 他永远不会欺骗别人,永远不会以欺骗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往昔如此,此刻也如此,他只是率直他说出自己的请求——而这种诚恳而率直的请求,通常都会使对方难以拒绝。 叙述中,"冷谷双木"的神色,是惊奇而变换着的。 甚至在冷酷、傲慢的"冷谷双木"的心中,"千手书生"与"冷月仙子"这几个字,也是个响亮的名字。 他们惊奇地对望一眼,冷寒竹突地展颜失笑,道:"有谁相信,有谁相信?"裴珏茫然问道:"相信什么?我所说的,俱是千真万确之事!"冷寒竹一笑截口道:"有谁会知道一个与龙形八掌、冷月仙子、金童玉女,这般人都有着极好密切关系的少年,竟然可说是丝毫不会武功!而这丝毫不会武功的少年,却又在短短一年之间,名满江湖!"冷枯木微微一笑,道:"这只怕已可算做武林中自古未有的奇闻异事了!"这兄弟两人自与裴珏相处之后,面上泛出微笑,已不再是一件值得惊异的事,仁慈而善良的心,有时的确会和春风一样,能温和地融化寒冷的冰雪。 裴珏怔了一怔道:"我还以为你们是在奇怪我所说的事……"冷寒竹微笑道:"名震武林的千手书生竟会有两个人?冷月仙子身上竟然会插满了钢针,这些虽然都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奇异之事,但这些事比起你自己的遭遇来,却又算不了什么,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冷枯木道:"你若还要下去,就快些下去,我们在这里等你。"裴珏木然怔了半晌,似乎在回味这兄弟两人的言语,又似乎在奇怪他兄弟两人的说话,竟会变得如此温柔。 然后,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再次跃下秘窟。 冷枯木轻叹一声,道:"这孩子——一他对别人的事,总是比对自己的事热心。"冷寒竹微微一笑,突地皱眉道:想不到千手书生,竟有两人,难怪江湖传言,"千手书生的行事,总是忽善忽恶,千手书生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今日在江南做了件善事,明日却又在河北做出恶行。"冷枯木悠然叹道:"武林中本有许多神话般的人物,神话般的故事,但是在这些人物与故事背后,却又总是隐藏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实,这些事实有大半都永远没人知道,就像是……就像是……"冷寒竹截口道:"就像是我们兄弟一样,是么?"两人相视一笑,就连黄山之巅这强烈的夜风,都吹不散此刻留在他兄弟两人面上的笑容。 星光膝陇了,因为有浓雾在山巅升起。 秘道中正荡漾着"冷月仙子"那悲哀凄楚的语音。 她轻轻他说道:"你算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四十年前的怨毒,难道今日还不能化解?何况他……他早已知道错了!"裴珏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只听她接着道:"他忍受了任何人都不能忍耐的痛苦与屈辱,还不是为了你,这些事,难道还不能补偿他幼时的过错?你总不该将他逼得无路可走呀!是么?你……你……你难道真忍心将你嫡亲的兄弟杀死?"凄楚的语声,就像是黄昏时杜鹃的哀啼。 裴珏只觉一阵沉重的悲忧,涌上心头。 他脚步更轻,更轻了。 凄然的语声微微中断,又开始继续着,"仲忍,你已经忍受了那么多,难道就不能再忍受一些么?无论如何,你总是错了呀!你总是先对他不起,是么?"语声中的位声渐重:"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没有我,你们原本可以……可以多忍受一些的,但是,你们要知道,我也是人,我……我……我怎么能目睹这些事?我可以立刻死在你们面前,但是……但是我却不忍见到你们之中任何一人死在对方手里,血……"她语声微微一顿,于是阴森的地道中便只有"血"这一个字的余音在摇曳着,荡漾着…… 她抽泣着接口道:"血,毕竟是浓于水的呀!求求你……你们一起放开手,好么?"裴珏甚至不敢呼吸,他一步一步地,终究走到尽头。 灯光,仍是昏黄的,他艰难地移动着自己的目光,移向那一幕惨绝人寰、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哪知,就在他目光移动的这一瞬间。 左面一人,坚定得有如石像般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阵变化,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不易觉察的变化。 然而,在这一轻微而不易觉察的变化之后,他紧合着的手掌,突地松开了!松开了!"冷月仙子"面色惨白,大喝一声:"仲忍——"喝声未了,右面一人面上突地闪过一丝微笑,紧合着的双掌,也突地向外一分…… 雪亮的剑锋,"噗、地插入了胸膛——几乎在同一刹那间,插入了他们两人的胸膛。鲜红的热血,飞溅了起来——彼此间的热血,飞溅到另一人身上。他们的热血交流了,他们的身躯,也紧紧靠在一处,他们再也见不到艾青的悲泣与欢笑,只有她此刻尖锐而凄惨的一声惊呼,将永远留在他们耳畔,陪伴着他们,直到永恒··…·!左面一人心房的跳动停止了,他是哥哥,他比另一人先一刻开始他的生命,也比另一个先一刻结束!右面一人眼帘垂落了,他喉间还有一丝声音!"他……毕……竞……是……爱……我……的!"这一阵细如游丝般的声音,终究也随着他的生命消失!搏斗停止了,生命结束了!情、仇、恩、怨,终于永远地解脱!一切纠缠交结,难以化解,刻骨铭心的仇恨、痛苦与欢乐,在"死亡"面前,俱都谦卑地垂下头去。只有鲜血,仍在滴落着。然而他们两人的鲜血,此刻却已滴落在一处,浓浓地融合在一处,再也难以分解。这兄弟两人,一生离奇而辉煌,辉煌而痛苦伪生命,几乎在同时开始,此刻,却也同时这般凄清而悲惨地结束了!"冷月仙子"毕竟不是仙子,在这一瞬间,她的灵魂与感情,似乎俱都已经变作麻木!她那一声尖锐的哀呼,此刻仍然荡漾在地道中,荡漾在裴珏耳畔!他无助地眼望着这一幕悲剧的结束,无法阻止,不知所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悲剧的开始——何时开始?为何开始?他木然企立着,直到艾青再次哀呼一声,扑在他两人的身上。多彩的钟乳,仍在缤纷地问烁着,除了边无情的岩石,又有谁能如此残酷地无视于人们的生死?裴珏木立当地,只觉四下静寂如死,连原来的悲泣之声,都已渐渐消失,他心中不禁一动!"悲哀如此的冷月仙子,为何没有哭泣?"他毕竟是绝顶聪明的,知道这问题只有两种答案:若非是那种强烈的悲哀已使她全然麻木,便是她已渊悲哀,因为她已立下决心。有了以身相殉之意。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骇,甚至连他的灵魂深处,都起了一阵预料,他不由自主地迈动着脚步,颤声道:"艾青……你……""冷月仙子"缓缓转过头来,她苍白的面容上,虽然满布泪痕,但是她明媚的秋波,却是坚定的。 她轻轻瞥了裴珏几眼,缓缓道:"珏儿,我们终于又相见了!"这一句本应早已说过的话,直到此刻她木说出口来,其中的意味,竟已大不相同。 裴珏暗中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些日子,你……你……"他本想问一句:"你好吗?"但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自己这问题,实在是毋庸问出来的。 他只是暗叹一声,改口道:"前几个月,我见着了……"艾青缓缓一点头,截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那是我叫他们去的,珏儿……你应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因为这世上善良的人实在太少了。"裴珏强忍着心头的悲哀,但积聚在他胸腹问的悲哀,却像是一块沉重的山石,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缤纷的彩光下,"冷月仙子"突然轻轻一笑,这一丝悲哀的笑容,实在比哭泣还要令人心动。 她就带着这一丝笑容,又仔细地瞧了裴珏几眼,缓缓道:"我能再见着你一面,我很高兴,你……你变了许多,也长大了许多,现在,你看起来已是一个男人,不再是个孩子了,唉……能够见到你长大成人,实在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她目光悠悠望向远处的黑暗,那是一种多么凄楚、多么幽怨,而多么美丽动人的目光,像海水一般深迭,像晶星一般明亮! 裴珏垂下头,讷讷道:"你以后可以时常见着我的……"他语声微顿,忽然改口说:"我……我替你将身上的钢针拔掉好吗?"艾青的目光仍然凝注着远方,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协,她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的欢乐与痛苦中,良久良久,她轻轻一叹,道:"你现在已长成了大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听我的话?"裴珏惶声接口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我都一定会做的。"艾青面上又是绽开一丝微笑,道:"真的么?那么……你跪下来,发誓,要答应我三件事,无论怎么样,你都要照我的话去做,永远也不能更改!"若是别人对裴珏说出此话,他一定会考虑的,因为他生怕别人教他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 但是,艾青,却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裴珏想也不想,便轻轻跪了下去,大声道:"我一裴珏,若是……若是……"他实在不会发誓,艾青轻轻道:"若是没有依照艾青的话去做,便……便受天打雷击,万劫不复!"裴珏大声道:"就是这样,裴珏若不照艾青的话去做,便受天打雷击,万劫不复!"忽地站起身来,问道:"什么事?" 艾青幽幽叹道:"第一件,你从今以后,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去欺骗任何一个女孩子,永远不要叫任何一个女孩子伤心,不管你爱不爱她,只要她对你好,你就该好好地去保护着她,无论为了什么原因,都不要让她受到别人的伤害,你答应么?"裴珏立刻道:"我本来就不会让一个对我好的女孩子受到别人伤害的。"艾青目光中闪过一丝强烈的哀怨之光,缓缓道:"这事说来容易,其实……唉,却是很难的,因为世上总有多少奇怪的原因,让你不得不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裴珏胸膛一挺,道:"不,我永远不会的。" 艾青安慰地点了点头,道:"好孩子,记住今天的话……第二件,我要你在这个洞窟里陪我三天,无论受到什么痛苦,都不要离开。唉……那将是非常痛昔的三天,因为黑暗、饥渴、疲倦,这许多种自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敌人,马上就要来了,你能忍受得住这些痛苦么?你答应么?"裴珏颔首道:"我答应,什么痛苦,我都能忍受的。"他忽然想起守候在外面的"冷谷双木",心中不觉泛起一丝歉意。 "冷月仙子"轻叹道:"好孩子,我知道你能为我忍受痛苦的,但是我答应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将会得到十倍的报偿。"裴珏大声道:"我不要报偿,我……我……" 艾青幽哀地一笑,目光更充满了安慰与赞赏之意,她喃喃着道:"我能为这孩子尽最后的一份心力,让他好好做人,为武林增光,我死了也该会笑了吧?"她语声模糊,裴珏道:"你说什么?" "冷月仙子"艾青道:"在我说第三件事之前,我要对你说一个故事,但是你永远不能再将它说出去,我只是……我只是必须对人说这个故事,唉……苍天毕竟是仁慈的,它让我能在这个时候见着你。"她缓缓站了起来,将那铜灯中的火焰拨得更小了些,于是她失血的面色,就更凄楚。她轻轻自语着道:"火焰小些,就会亮得久些,生命……生命不也是一样么?任何一种强烈的光辉,都不会长久的,除非……"她忽然望了裴珏一眼:"除非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于是她缓缓取出一方罗中,轻轻擦干了那已死去的两位武林异人面上的血迹,将他们环抱着对方肩头的手臂,围得更紧了些。 然后,她再次坐了下来,面对着裴珏,开始了她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平凡的妇人,不知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她生了一双孪生孩子,不平凡的孩子,她那平凡的生命,像是完全为了要完成这使命而生存的,因为她生出这一对孩子后,立刻就死了。"季节变化,岁月消逝,这一双孩子,渐渐地长大了,他们的面貌、身材,甚至声音、举动,都是那么相像;有时连他们的父亲都无法分辨出他们究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但是,苍天却偏偏在这一双孩子身体里,放进了两颗不同的心,哥哥是既聪明、又骄做、又强横,弟弟却是又软弱、又善良,无论是在家里抑或在私塾里,一切的光荣,都是哥哥的,甚至连他们的父亲,也不喜欢这可怜的弟弟,因为他认为如若没有这个弟弟,那么他的妻子或许就不会在生产中死去。"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而美丽,但是,她所叙说的这个故事却是这般悲切!裴珏盘膝坐在地上,几乎听得呆了。 只听她接着说道:"在这种情况下生长的弟弟,自然就养成了一种阴郁的个性,对于任何事,他都逆来顺受地忍受,但是他的心里,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报复…报复……总有一天要报复的。"说到这里,她美丽的语声竟突地起了一阵颤抖。 裴珏心头一惊,只觉她口制讶说的这"报复"二字,其中竟含蕴着那么深邃的恶毒与恐惧,生豫剧变报复的对象不是那骄傲的哥哥,而是她自己。 颤抖着的语声渐渐平复,她接着道:"有一天,哥哥失手打碎了他爹爹最爱的古瓶,却将责任推到弟弟身上,而那偏心的爹爹,却相信了哥哥的话。"受了冤屈与责驾的弟弟,乘着黑夜,逃了出去,但爹爹与哥哥丝毫也不着急,因为他们知道软弱的弟弟一定会回来的。 第三天,弟弟果然回来了,他面上是似乎带着一种奇异而快活的光辉,对于任何责骂,却像是没有听见,聪明的哥哥看出了弟弟的奇怪心情,不断地逼着他,问他到底为了什么?"弟弟似乎不愿说出来,但终于说出来了!他说:"在他出走的地方,遇着了仙人,那仙人告诉他,叫他日后再到那里去,要传授给他一种神奇的仙法,收他为徒弟。"于是哥哥开始嫉妒起弟弟来了,他几乎无法安睡,到后来,他竟想出了一条恶毒的计划。 "到了第三天,他还假装要送弟弟,并且再三问他的弟弟,那仙人究竟是住在什么地方?"弟弟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很详细地告诉了他,他,心里暗暗地笑,以为弟弟中了计,因为他早已想好计划,要将弟弟害死,然后,他再装成弟弟的样子,到仙人那里去,反正他兄弟两人面貌完全一样,即使是仙人,也未见得能分辨得出。 "但是,他却不知道弟弟根本没有遇到仙人,他只是从山上的猎户口中打听出一个野兽最常出没、甚至连猎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他故意装出了那副神色,便知道他哥哥一定会抢着去的。"但是,他也没有想到,他哥哥竟要存心害死他。"她轻叹一声,顿住语声,只听得善良的裴珏掌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扦。他再也想不到人与人之间,竟会使出这般恶毒的心计来互相残害!况且是嫡亲的孪生兄弟?"冷月仙子"不自觉地回首望了望那两具互相拥抱着的尸身,又自幽幽长叹了声,接着说道:"两人谁也没有告诉爹爹,就一起偷偷上了山,哥哥在暗中得意,弟弟也在暗中得意,到了一个险峻的峭壁处,哥哥说:今日一别,不知在何时才能相见了。弟弟也说:今日一别,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他此刻心里却在奇怪,哥哥为什么没有抢着去! "哪知他念头还没有转完,哥哥突地用尽平生气力,将他推落了悬崖。"裴珏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艾青叹道:"站在崖上的哥哥,只听得弟弟惨呼着跌下了悬崖,心里也有些害怕,便放足狂奔起来,一直跑到了弟弟所说的地方。""但是他没有找着仙人,便已遇着了一只白额猛虎,那时他才不过十二岁,但却已有了过人的勇气,竟能以异常的镇静,来应付这突来的危机,但是十二岁的幼童怎能比得上凶恶的猛虎?眼看他就要死在那猛虎的利爪下。"裴珏只觉自己的呼吸已渐渐沉重起来,艾青接着道:"哪知就在这时候,猛虎的吼声,竟惊动了一位武林中前辈异人,将哥哥救出了虎爪。"这位武林异人深喜这孩子的镇静与聪明,便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徒弟?聪明的哥哥福至心灵,自然就立刻拜倒在他膝下。 "于是他因祸得福,不到十年,便传得了那异人的一身绝技,只是在深夜梦回的时候,他望着窗外的夜色,耳畔仿佛总是会响起他弟弟跌落悬崖时那种凄厉的惨呼!他心底也不禁会泛起一阵阵难言的惊栗。"无风的秘窟里,突地平添了几分寒冷之意。 "冷月仙子"艾青继续叙说她的故事:"十年之后,那武林异人终于死了!他兄弟俩的爹爹,也因突然失去了两个儿子,郁郁而终。"学得了一身绝技的哥哥,自然不会埋没在荒山里!他仗剑下山,出道江湖,不到三年,便在武林中传得了惊人的名声。有一次,他在甘凉道上,从一群大盗手中,救出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这女子感激他的大恩,又倾羡他那一身绝技,再加上他为仟悔自己幼年的罪恶,所做下的英风侠行,也深深打动了那女子,终于,他们非常自然地结成了夫妻。 "这一段日子,在他们两人一生中,都是最美丽的。他们在一起读书,在一起学剑,他将得自他师傅的一本武林秘笈海天秘笈上的武技,全部交给了他,她却教给他诗词与歌赋。"裴珏突然发现了她语声中有了异样的温柔,眼波中也有了异样的光彩,正如每一个人回忆往日欢乐时的面容一样。 他心中一动,已经知道她这故事中所叙说的人物是谁,情不自禁地望了那两具互相拥抱着的尸身一眼,却发现她的目光,也在望着那里。 艾青悄然望了几眼,极快地回过头来,接着道:"这一对夫妻,在武林中是最幸福的一对,直到一天……一天晚上……"裴珏心头一懔,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只听艾青长叹一声道:"那一天晚上,是多雨的黄梅天气,我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知怎地,心中竟似突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突然发觉自己终于说漏了嘴,凄然一笑,接着道:"那时我嫁给千手书生萧仲忍已有七年,但这种不幸的预感,却是初次发生,我守在他身边,像是又回到童年。"还未到子夜,他远在西北边陲的一个朋友突然差人飞马赶来告急,说是发现了惊人的变故,希望他能即时赶去,我……唉,我本来也要跟他一起去的,但是他却对我说,怕我身子不舒服,要我留在家里。 不出一月,他就会回来的,因为武林中无论有什么纠纷,只要千手书生,一到,无不迎刃而解。"我心里害怕,一定要跟着他去,他笑我是孩子脾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生怕自己会突然窒息,然后接着道:"还不到一个月,他果然回来了,虽然看起来比以前瘦削得多,但是精神却更好了,我心里很高兴,但是……不知怎地,自从那一天之后,我总是觉得有一种异常的气氛,笼罩在我四周。"她语声渐渐沉重,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费了许多气力。 裴珏只觉她语气中也像是有了一种异常的气氛,使得他的心底泛起了一阵不可抗拒的寒冷。 他振了振衣襟,听她接着道:"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年,我觉得一切事都似乎变了样子,但却又说不出原因来,这一年中,我和他甚至很少说话,以前读书、学剑的功课,也都停止了,因为他说他受了一点内伤,但是我却又看不出来。"一年过去,又到了黄梅天气,又到了一个雨丝连绵的晚上,我睡了,却在中夜惊醒,我发觉他笔直地坐在床边,似乎在望着窗子出神,我没有惊动他:只是悄俏张开眼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语声由沉重而变得不可掩饰的惊恐、颤抖而悲切。她颤抖着道:"那一眼……那一眼所见到的景象,我永生也无法忘怀,我……我竟在那窗子上,看到了另一个,千手书生"萧仲忍的眼睛,在呆呆地凝注着我,我的一颗心立刻涌向窗贝,忍不住放口惊呼起来。"裴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几乎不忍再听下去。他全身上下的肌肤,却已冒出了一粒粒冷汗,悄俏抬眼望去,只见艾青的面容,已麻木得没有一丝情感。她就像是在叙说着另一件事一样,但语声却仍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一声惊呼过后,窗外的人影立刻如飞掠走,我忍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想追出去,但是坐在我……我床侧的……的人,却突地反手点中了我的穴道,使我丝毫动弹不得!"突地,油尽灯枯,火光熄灭小一瞬间,阴森的洞窟,便全被黑暗笼罩。 寒意更重了,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鬼怪精灵,在作狂欢的乱舞。 都仿嫩是"千手书生"的影子。 裴珏不自觉地蜷曲了身躯,在这阴森黑暗的地方,听这种阴森黑暗的故事,本已足以令人悲哀惊栗,何况这故事中悲惨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他对面?他甚至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在黑暗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