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双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也生像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武林魔头,此刻目光之中,却显然地泛出了些许情感的波动。 他们奇怪地暗自忖道:"琪儿怎会认得他?又怎会对他作出这副样子来?难道……"目光转处,却见檀文琪"嘤咛"一声,扑向裴珏身上。 这两个冷酷的武林魔头不约而同地口中低叱一声,枯瘦而颀长的身躯,未见任何作势,便像两只离弦之箭,电也似地掠了过去——檀文琪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她的身躯距离裴珏越近,他心中情感的波涛,也就激动得越大。模糊的眼泪,泪眼相对,相对的泪眼,情愫如流,他从她的目光中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情意,她又何尝不是? 终于,她"嘤咛"一声,扑向他,想将自己的身躯,埋藏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里,这销魂蚀骨的一刻,他期待已久,她期待更久,他缓缓伸出双臂,她悄然合上眼帘。 哪知一—— 一声低叱,一阵微风。她睁开眼来,只觉眼前人影一花,那冷枯木与冷寒竹,便已挡在自己身前,心中一惊,娇躯半扭,在这快如电闪的一刹那间里,这心中充满温馨之意的少女,竟已使出妙到毫巅的轻功身法来,随着柳腰的轻轻一移,滑开三尺。 她纤足一沾地面,却又腾身而起,掠回这"枯木寒竹"的身上,一双明媚的秋波中,泛出惊诧、责怪的神采,娇声说道:"大叔,二叔,您这是干吗?"冷枯木目光一转,和冷寒竹对望一眼,突地一起回转身躯,四只手掌闪电而出,平平地贴在裴珏的身上。 使裴珏惊诧、奇怪的,并不是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怎会突然阻挡在自己身前,而是他们怎的又会对自己突施煞手,他眼看着他们的四只手掌,击向自己的双肩、两臂,却连躲避之力都没有,更遑论还击。 他知道这四只手掌,此刻击在自己身上,自己纵然是铁烧钢铸,也会被击碎,但是在这生死仅系于一线的时候,他心中仍未忘却的,却并非自己的生死之事,而是他对面的檀文琪。 但是,他甚至连最后望她一眼都不能够,因为在他和她之间,阻隔着冰山般的两个怪人,于是他也只得长叹着闭上眼睛。 常人击出一掌,速度也不过在霎眼之间,这"枯木寒竹"名倾武林,他们击出的掌势,其快自更惊人,但世间最快的,仍还是人类的思想,就在他们击出手掌的那一刹那,裴珏心中,已闪电般掠过这几个念头,等到他们的手掌仅是平平贴在裴珏身上,而并非"击"在裴珏身上的时候。 檀文琪已自焦急地扑了上来,一手扯一人的衣衫,呼喊道:"大叔,二叔,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他是……"冷寒竹"哼"一声,冷冷回顾一眼,道:"琪儿,走开些。"冷枯木却微微泛出一丝笑容,回顾道:"丫头,你急什么,我们若是要他的小命,他有十条命也早就送终了。"檀文琪不禁一呆,转日望去,只见裴珏紧紧闭着双目,额角像是正在沁着汗珠,她既不知道这"冷谷双木"和自己的关系,更不知道他们这样对他是为着什么,迟疑半晌,柳腰又自一扭,绕过这冷氏兄弟的身躯,掠到裴珏身侧。 却听冷寒竹又自冷冷说道:"琪儿,叫你站远些,你听到没有?"冷枯木接口道:"这姓裴的方才受了我们的两极玄功,虽然强自支撑着,其实受的伤已是不轻,只要再有些须震动,说不定就真要呜呼了。"檀文琪面容骤然一变,嫣红的面颊,便立时变得苍自,已没有血色,颤抖着道:"大叔,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他不是您的朋友吗?"冷寒竹冷冷一笑,道:"你几时听过你大叔二叔有朋友?"檀文琪一双黛眉,深颦若结,不住他说道:"怎么办呢?"伸出纤掌,想去抹擦裴珏额上的汗珠,哪知冷枯木突又轻叱一声,道:"蠢丫头,叫你别碰他,你看到没有,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檀文琪秋波一转,呆呆地愕了半晌,终于轻叹一声,退后两步,她此刻虽已看出,这冷氏兄弟像是在为裴珏内力疗伤,却又不能十分确实,只得焦急地守在旁边,希望裴珏能够睁开眼来,向自己说一句话。 时间,在焦急着的人们心里,过得分外缓慢。 月光之下,只见这枯木、寒竹木然的面目,此刻竟变得十分凝重,四只紧贴在裴珏前胸的手掌,突地一扬,指尖微指,掌缘一转,裴珏僵立着的身形,竟为之的溜溜一转,那四只枯瘦的手掌,便已贴在他的背后。 此刻他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掌心之中,仿佛有种不可言传的热力,传人自己的身上,这热力时而轻微,时而浓厚,随着自己的呼吸,在自己的身躯中游走流窜着。 他虽全然不明武功之奥妙,但却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念一转,暗自忖道:"这两人此刻怎的为我疗起伤来,难道他们是为了文琪,但是他们却又和文琪有什么关系呢?"须知他自知和檀文琪一起长成,檀文琪认得的人,他也一定认得,此刻见她和这两个怪人像是十分熟悉,而自己一生之中,却从未见过这两人之面,心里自然奇怪。 他却不知道这一年之中,他自身固然遭遇到奇怪之事,而檀文琪的遭遇之奇,却也未见在他之下哩。 莫约又过了盏茶时刻,那枯木寒竹突然身形一动,在裴珏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有如穿花蝴蝶般飞舞起来。 他们四只枯瘦的手掌,竟随着他们转动着的身形,不断地在裴珏身上击打。 刹那问,裴珏只觉自己的身躯,也不由自主地随着这四只手掌的击打,有如陀螺般旋转起来,奇怪的是,自己身上被击打之处,非但不见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舒服之感。 焦急地站在旁边凝神而注的檀文琪,此刻见了这两人奇怪的动作,却为之喜悦地低呼一声,一朵娇美的笑颜,偷偷泛上面颊。 这生长于武林世家,又被她父亲深深疼爱着的少女,对武功一方面的知识,当然远在裴珏之上,她此刻已经看出,这冷氏兄弟在裴珏身上所施的动作,竟是不惜以自家的真元之力,来为裴珏散开浑身的一百零八处大小穴道。 那么裴珏方才虽然受了些内伤,经这名震武林的两位奇人先以一点掌心逼出的真火,助他体内血气运行三十六局天,内伤便已痊愈十之八丸,此刻再从他们不惜内力亏损敲开穴道,不但对他身体大有裨益,甚且立时便可易筋换骨,元气凝固。 这种遇合,在武林中人说来,已极难能可贵,何况裴珏此番所得,竟是受自武林中最最面冷心辣的"冷谷双木"。 裴珏虽然不知自己的幸运,但檀文琪却已不禁为之欢呼雀跃了。 她那一双有如秋水的眼睛,满充喜悦地随着这两条飞舞着的人影打转,她的心,却也因喜悦而飞扬旋转,淡淡的月光,照在她青色的衣衫上,轻轻的晚风,吹起她青色的衣裾,使得这卒已美绝天人的少女,看来更有一种出尘的美。蓦地—— 又是两声轻叱。 飞舞着的人影,嘎然而顿,檀文琪轻呼一声,莲足微点,惊鸿般地掠了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裴珏,小心地将他扶到地上,目光动处,只见裴珏嘴角,泛着一丝舒泰的笑容,朗星般的眼睛,此刻却是紧紧闭着的,一滴汗珠,沿着他的眼帘流下。 她掏出一方淡青的手帕,温柔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她知道不用多久,他就会站起来的,比往昔更坚强地站起来。 于是她欢愉地微叹一声,回转头,枯木、寒竹,正并肩站在她身后,枯瘦颀长的身躯,有如两座高不可攀的冰峰。 但是她此刻却也不知道,在这两座冰峰里也含蕴着人类的热情,只是要发现这种热情,又是多么困难的事呀! 在这一刹那里,她不禁想起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她想起了自己如何为裴珏的出走而悲伤,终于自己也离开了慈父,走到江湖流浪,希望能够找到为自己出走的裴珏。 但是人海茫茫,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漫无目的去找寻一个人,该是多么困难呀,她自然失望了,她离开繁华的城镇,走向荒凉的山野。 那是秋天,秋风萧索,在她还没有走到江南的时候,她竟遇着了名传江湖的"冷谷双木"。 "奇遇,真的是奇遇?" 她暗中思索着,再次抬起头,冷枯木、冷寒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她面前,于是她感激地微笑一下,轻轻说道:"大叔,二叔,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们,为了我……"温柔而娇弱的语声,使得冷氏兄弟木然无动于衷的面目,也开始激起一丝情感的涟筋。 冷寒竹轻轻一皱双眉,道:"真奇怪,你怎么会认得他——你知不知道,他就要做江南黑道的总瓢把子了。"檀文琪不禁又为之一愣,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冷寒竹又道:"这个总瓢把子,就是那些推举出来与你爹爹做对的,我和你爹爹虽然没有交情,但是为了你,所以才特地半夜到这里来管教管教他,哪知道这位就当总瓢把子的仁兄,竟连一丝武功也不会——"他冷哼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 檀文琪却已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暗自忖道:"原来他不是冷大叔、二叔的旧识,而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这里说话,但是……这是多么奇怪,他怎会要当起总瓢把子来呢?"回眸一望,裴珏仍静静地坐在地上,神色之间,已比方才安祥许多,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极有规律地起伏着。 她放心地叹了口气,却听冷寒竹又道:"十余年来,我足迹未离冷谷一步,想不到为了你这丫头,却又生出如此许多事——"这冷酷的怪人居然长叹一声,又道:"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又把这姓裴的治好了,你有什么恬,尽管和他说吧!"檀文琪面颊微微一红,缓缓垂下头,当一个少女的心事被人家猜透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是羞涩的,却也是愉快的。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却已只剩下一片空荡,远处的竹林,在微风中袅娜而舞,潺潺的流水,在月光下闪烁如银,方才站在她眼前的冷氏兄弟,此刻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裴珏不由自主地被人家在身上一阵击打,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在自己身上打得越来越快,自己却反而觉得更加舒泰。 这是一种世间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世间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的感觉,他无法知道这种感觉的由来。 击打一停,他只觉自己的身子飘荡荡地,似乎置身云端,脚下也是虚软的,却又似并非没有气力支持,只是不愿将气力使出而已。 于是他蹲身坐下,他知道檀文琪在他身侧依偎着他,他知道她温柔地伸出手,为自己擦拭额上的汗珠,但是他却连眼晴都不愿睁开一下。 因为此刻,他体内的呼吸、血液,都有一种飞扬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前些日子他和吴鸣世痛饮而醉的感觉有些相似,但仔细体昧,却又完全不似,他虽然不知道方才那一番敲打,已使他由一个完全没有修习过内家吐纳的少年,变成一个内力已有相当根基的人——一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他却能仔细地把握着这种感觉,让自己的气血畅通地运转着。 终于一一一 一切又归于平定。 他缓缓张开眼来。檀文琪蜷曲着身躯,半蹲半坐地在他身侧,一手斜斜地垂在地上,春葱般的手指,轻划着地上的沙石,另一只手却按在那一方包头的青中上,三指微曲,捏着一方小小的手帕。 她目光凝神地注视着远方,裴珏从侧面望过去,她那有如玉石雕琢成的鼻子,便分外显得挺直而秀逸,目光从左面射来,映得她右边的鼻洼,形成一个曼妙的阴影,阴影再斜斜垂落,于是她那嘴角微微上翻的樱唇,便也神秘地落在这阴影里。 凄清的春夜,春夜的迷蒙,迷蒙的凝思,凝思着的而人——这一切,形成一种不可企及的美,使得裴珏几乎不敢去惊动她,不敢去惊动这份安祥和宁静,而只是呆呆地望着。 但是,她却俏然回过头,清澈中微带迷惘的目光,梦一样地注视到裴珏身上,裴珏扭动一下腰身,将自己坐着的姿势变了变,变得靠近她些,然后轻轻他说道:"文琪…文琪,你在想什么?"他并不十分确信自己原本是想说什么话,但是一切他心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他却连一句都说不出,因之他便漫无目的他说出这句话来。 檀文琪纤手微舒,掠了掠后包头青中边露出的秀发,低低说道:"我在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人外表看来热情,但内心却冷酷得很,什么事都不能打动他,譬如我爹爹吧,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急公好义,但是我却知道,他老人家……"她幽幽长叹一声,转过话题,又道:"但是另外一些人呢?人人都说他是冷酷,心狠的魔头,其实他的心里,却也是有着人类的温情的,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武林中人最最头痛的魔头,但他们对我,却又那么好,我心里的事,不用说出来,他们就知道了。"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柔,轻柔得有如孩子梦中的呓语,在这静静的春夜中飘漾着。 裴珏忍不住伸出手掌,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俏声问道:"我呢?"她面颊又为之一红,佯嗔道:"你太狠心了,一个人偷偷跑走,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害得人家……"垂下头,红着脸,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溪中的流水,荡起丝丝波纹,裴珏的心里,也忍不住荡起片片涟涟,他忘情地将掌中的纤手握得更紧了些,温语道:"害得人家怎样?"檀文琪的脸更红了,甚至在夜色中,都可以看到那种嫣红的颜色,此刻她似乎将一切事都忘却了,他又何尝不是? 远处竹林中簸然一声微响,站在竹林里的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了一眼,在这无人看见的地方,他们脸上都泛着欣慰的笑容。 冷枯木悄悄一扯他兄弟的衣袖,低语道:"想不到,这丫头也有爱人。"冷寒竹微笑一下,目光呆呆地望着林外,心胸之间,仿佛也充满了粉红色的回忆,低低道:"大哥,你记不记得,三十年以前……"冷枯木点了点头:"三十年,三十年的日子,过去得真快呀!现在我仿佛还能看到你坐在泰山绝顶那块玉皇牌上,拉着她的手看日出。"他森冷的目光,此刻也变得温柔起来,又道:"太阳升起的时候,绚丽的阳光,照在你脸上,那时你还年轻,可不像现在这样难看,我和芝妹都看得呆了,记得芝妹那时悄悄地对我说:你和茵子可真是一对。"冷寒竹喜悦地笑了,接口道:"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也在看你,茵妹也对我说,你和芝子可真是一对。"竹林里的阴影中,这名镇江湖的魔头兄弟二人都欢悦地笑了,只是在笑容中,却又带着些许悲哀的惆怅,因为逝去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逝去的人儿,也永远不会复生了。 冷枯木忧郁微笑着,说道:"想不到她们死得那么早,扔下我们两个老头子——"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冷寒竹却微笑道:"大哥,你有什么好叹气的,我们总算有过那么一段幸福的日子,比那些整天到晚只知争名夺利的蠢才强得多,有时我可怜他们,有时却又不禁痛恨他们,恨不得叫他们一个个都死在我的掌下。"冷枯木却又在呆呆望着林外,一片银白月光下,只见裴珏和檀文琪的身子越坐越近,在月光下渐渐合成一个影子。 于是这老人家又笑了,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向外一指,道:"你看这一对,不就生像是我们当年的影子,唉——但愿我的菌儿,和你的梅儿也能好好地找一个对象,那么我们死了也放心了。"在这幽静的春夜里,在这幽静的野林中,这两个冷酷的老人,不禁把心里蕴藏的许久的情感,都赤裸裸地表白出来。 只是此刻四野无人,他们说的话,谁也没有听到,他们面上的笑容,谁也没有看到,此刻他们心中的情涛,不用多久就会平复,那时他们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别人再也不会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一段甜蜜的往事,更不会知道他们还有如此温情。 他们感慨系之地望着竹林外小溪旁互相依偎着的裴珏和檀文琪,冷寒竹突地微笑一下,道:"大哥,你猜猜看他们说的是什么?"冷枯木笑道:"还不是和你以前对茵子说的一样。"哪知他话声方了,依偎在裴珏怀里的檀文琪,突地一跃而起,飞也似掠了过来。冷枯木、冷寒竹不禁为之一愣,转目望去,却见裴珏愣楞地站在那里,像是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样子。 霎眼之间,檀文琪淡青的人影,已掠至竹林,脚步微顿,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一妞娇躯,刷地飞上林梢。 冷枯木,冷寒竹此刻心中既惊且奇,将望一眼,袍袖微拂,也自笔直地拔上林梢,只听竹枝"哗"然一响,檀文琪一惊回眸,却见他们已站在自己身侧,她不禁也为之一惊,脱口道:"大叔,二叔,您还没走?"冷枯木微一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谈的好好的,突然却又走了。"枯瘦的身躯,随着微颤的竹枝,不住地起伏着,檀文琪秋波一转,面颊红了起来,娇嗔着道:"不来了,您偷看人家。"她轻功虽妙,但一吐气发言,身躯便生像是重了起来,柔弱的竹枝,猛地往下一弯,她不得不暗中换了口气,轻折柳腰,横滑一步,明亮的眼睛,却乘机向后瞟了一眼,却见裴珏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弹一下。 她口中哼了一声,樱唇一撤,像是在说:"谁稀罕你。"冷寒竹目光动处,亦自微微皱眉道:"琪儿,告诉我,是不是那姓裴的小子欺负了你,哼!他若真的欺负了你……"他又自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哼声之中,满含森冷之意,哪知檀文琪却又娇笑了起来,按口道:"二叔,您发什么脾气,人家又没有欺负我。"言下之意,竟是你这脾气发错了。 冷寒竹不禁一愣,心中暗道:"我发这脾气还不是为了你,你却怪起我来了。"他虽是阅历丰富:但对这少女的心事,终究还是弄不清楚,心中一面发愣,口中却道:"他若没有欺负你,那么就是你这丫头疯了。"擅文琪"噗"一笑,道:"我是故意气气他,谁叫他总是那个样子,过两夭,等我气消了,我再来我他,大叔二叔,我们走吧,还耽在这里干吗?"说话之间,她娇躯微转,便又掠去数尺,冷寒竹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暗中长叹一声,低语冷枯木道:"想不到现在的女孩子,比三十年前还要刁蛮古怪。"伸手一拉冷枯木的衣袖,亦自跟踪掠去,竹林微簸之间,人踪便已全杳,只剩下呆立在林外的裴珏,只自望着这边出神。 人踪去了,林梢空了,月光从东方升起,现在已落到西方了。 他默默地垂下头,暗问自己:"她这是为了什么?怎地突然走了?唉——我连她落脚的地方都不知道,又怎能找她,相思一载,却换得匆匆拂袖而去,文琪,你到底怎么了呀?、他惆怅地叹息着,站在月光下,甚至连脚步都不愿抬起。方才她温柔的言语,此刻仍在他耳边荡漾着——"你走了之后,我哭了好几晚上,只望你很快地就会回来,哪知道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你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终于忍不住,也偷偷地跑了出来,你知道吗?我为你吃了多少昔,无论是有月亮的晚上,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我都会望着黑暗的天,低低地念着你的名字,你可听见了?"于是他的心,便在这温柔的言语下,化做一池荡漾的春水。他黯然伸出手,这只手方才还在她的掌握里,她抚摸着这只手,依依他说:"这一年来你有没有想我呀?"他幸福地长叹了一声,不住点头,她又说:"喂,听说你要当总瓢把子了,这是怎么回事呀?"他苦笑了,正待说出自己这一年的遭遇,却又突然想起那可爱的袁泸珍,就忍不住先问她:"珍珍呢?她可好?我走了她有没有哭?"哪知她听了这话,就突然走了。 "唉!女孩子的心,真是难测,这些日子来,我只当她已远比以前温柔了,哪知她还是以前那样子,既可爱,却又娇纵刁蛮,文琪,你不该对我这样呀?你该知道,你这样多伤我的心。"垂下头,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衣襟犹温,温香犹在——片刻之前,她还依偎在他的怀抱里,然而此刻呢?却只剩了他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咦一一溪旁的地是平坦的,他孤零零地位立着,月光从他身后射来,这平坦的土地,却怎地有两个长长的影子。 他的心,不禁为之猛地跳动一下,刹那之间,他心中所有的思潮,已变为惊惧,他来不及再想别的,蓦然扭转身。哪知—— 他身形方转,眼前突地人影一花,竟有两条人影,从他身躯的两侧掠过,他只觉自己的左右双臂,都被人轻轻按了一下。等他身形站稳的时候,眼前却又是空荡荡地,半条人影都看不到了。 他大惊之下,脚步微错,蓦然再一转身,口中厉声叱道:"是谁?"身后一声冷笑,他眼前人影又自一花,又是两条人影,从他身躯西侧掠过,"吧、吧"两响,他左右双肩又被拍了一下。但是—— 地,仍然是平坦的,地上的人影,仍然只有两条,一前,一后的,前面的影子是他自己的,后面的影子是谁的呢?难道这两人其中之一是没有影子的?他一捏掌心,掌心沁出冷汗了。晚风吹到他身上,也开始有刺骨的寒意。 一时之间,他心中既惊且惧,想起几时所听的故事:"人都有影子,只有鬼,才没有影子的。"他不禁更为之栗然。 他惊栗地站着,动也不动,后面的影子究竟是谁?他想也不敢想,目光动处,只见地上的两条影子,也没有丝毫动作,他悄悄咽下一口唾沫,哪知身后突叉传来一阵冷笑。 后面的那条影子,也开始往前移动起来,距离自己的影子,越来越近,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嚷,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冷笑之声,更刺骨了。 抬首一望,天上仍然群星灿烂,距离天明,似乎还有一段很长的时候,他于咳一声,暗中忖道:"裴珏呀裴珏,你难道真是个无用的懦夫,怎地如此胆小,后面纵然是个鬼魅,只要你问心无愧,又有何惧?"一念至此,他胆子不禁一壮,故意理也不理那条影子,大步向庄院走去。 哪知背后冷笑之声突地一顿,一个细嫩柔脆的声音说道:"裴珏,站住。"裴珏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心魂皆落:"他怎地知道我的名字?"定了定神,大声道:"在下正是裴珏,阁下有何见教?"他虽然装作镇静,但语气之中,却也不禁微带颤抖了。身后的语声森然一笑,道:"好极了,裴珏,我正要找你。"语声粗壮,有如洪钟,哪里还是方才那种细嫩柔脆的声音。 裴珏又为之惊愕住了,口中慢慢说道。 "有何贵干?"心中却是疑云大起,俯首望去,只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映成笔直的一条,仿佛连手脚都没有。 他心中一动:"难道我没有手脚吗?只是映在地上的影子分不清罢了。"一念至此,他心中的惊惧,不禁大减,却听身后的语声,又换了方才那种细嫩而柔脆的声音说道:"你先别问我找你作什么?我先问你,我究竟是人是鬼?嘿嘿——"他又自冷凄凄地冷笑数声,接道:"你着回答不出,我就把你吃了。"哪知裴珏却一挺胸膛,大声道:"你当然是人。"身后的人影似乎惊异地轻唱了一声,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人?告诉你,我不是人,人哪里会分成两个身体,两种声音,嘿嘿……你猜错了,我要把你的骨头都吃掉。"他声音虽然说得更为惊人,但裴珏心中,此刻却已全无惧意,竟自哈哈一笑,大声道:"我非但知道你们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一起,地上当然只有一条影子,哈哈,我方才都险些上了你们的当了。"须知他本是聪明绝顶的人,方才动念之间,已自想到此一可能,仔细一想越觉自己猜测绝不会错,此刻说了出来,想到自己方才的畏惧之意,只觉甚为可笑。 于是他笑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甚且笑得弯下腰去,一面道:"我方才真笨,怎么连这个道理部想不出来,还只当你们其中肯个是鬼,根本没有影子的。"笑声未歇,身后的人影竟也笑了起来,裴珏满耳俱是笑声,只觉得笑声从身后移至身前,不禁抬目望去,哪知他目光动处,却又不禁惊得呆了。 此刻站在他身前的,竟是一个身躯高大无比的女子,手脚粗壮,剑眉虎目,若不是她头上云鬓高挽,裹着一件轻罗自衫中的腰身,也略有起伏,只怕任何人也不会将她看作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