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虽然身躯婀娜,貌美如花,说话的声音,亦是娇柔清脆,任何人见了这种女子,本都不应有畏惧之心,但她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削无比,每字每句之中,都生像是隐含着一枝利箭,五煞莫北持灯在手,听了这句话,不知怎地,心头突地一惊,手也不禁一颤,手中的油灯竟再也把持不住,笔直地落向地上。 "神手"战飞目光微转,蓦地反手一抄,将那盏眼看已将落到地上的油灯抄在手里,灯焰摇了两摇,将熄未熄,"神手"战飞手掌一托,平平稳稳地将灯托了起来,灯火又复荧然。 吴鸣世心中暗叹一声,这"神手"战飞的出手果然快得惊人,抬目望去,只见这当门面立的绝美女子,嘴角仍自带着一丝冷削的笑意,一双明如秋水的目光,闪电般地凝注在"神手"战飞面上,又道:"你是谁?可就是北斗七煞?""神手"战飞哈哈一笑,转身而立,目光凛然向这绝美女子身上一扫,朗声道:"姑娘又是谁?那北斗七煞既然素不相识,寻他二人,又有何干?"目光动处,斜斜向那莫氏兄弟瞟了一眼,吴鸣世冷眼旁观,不禁又暗中感叹一声,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惊人,心智亦确非常人能及,这么一来,他话中虽未说出,却无异已将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告诉了这女子。"须知神手战飞一看这女子之面,就知道此人必定大有来头,心中早就存下不愿得罪之意,等到那女子冷冷一问,问到他自己头上,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能说出示弱的话来,也势不能说出谁是北斗七煞,但他久闯江湖,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心念微转,哈哈一笑,轻描淡写他说出这几句话来,不但已告诉了那女子自己并非她所找之人,也告诉了她谁是她所要找之人,而神色语气,却是不亢不卑,正是标标准准的老江湖口吻。 只是他这种念头,不但那聪明绝顶的吴鸣世,一眼便自看破,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听到耳里,肚里亦都有数,莫南、莫北心中暗哼一声,怒气大作,但心中却又不禁又为奇怪,不约而同地忖道:"这女子与我等素不相识,更无冤仇,寻找于我,为的什么?"目光抬处,却见那女子冰冷的目光,果然缓缓移到自己身上,莫南双眉微皱,胸膛一挺,大步跨前一步,朗声道:"兄弟便是莫南,不知道姑娘寻找于我,为着何事?"五煞莫北抬眼一望,只见"神手"战飞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像是在暗中讪笑自己方才失手掉落油灯之事,心里不觉羞愧交集,竟将自己对这来如鬼魅,行踪诡异的女子的畏惧之心,忘得干干净净,胸膛一挺,亦自朗声道:"兀那你这女子,我兄弟与你素不相识,你深更半夜地来找我干什么?要知道……"那女子冷冷一笑,身形突地一掠,莫北只觉眼前一花,那女子便站到自己面前,他声名颇响,武功不弱,可是竟连人家如何展动身形都未看出,心中一惊,胆气便馁,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神手"战飞心念数转,又是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与莫氏双杰有何过节,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老夫战飞……"哪知他话犹未了,那女子突地冷叱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管我的闲事。"猛一回头,目光在吴鸣世、那飞虹和战飞身上一扫,纤手微抬,往门外一指,又道:"你们统统给我出去。"那飞虹、吴鸣世,面色个个一变,却听"神手"战飞又自哈哈笑道:"在下如果如此一走,日后传言出去,江湖中不知内情之人,还道在下等怕了姑娘,这却有些不便,何况……哈哈,在下虽是无名小平,这两位兄台,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恐怕不是姑娘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哩!"那飞虹心中暗骂一声:"这战飞果然是只老狐狸。"目光一转,方待答话,哪知吴鸣世却已长身而起,哈哈笑道:"只要战兄愿意出去,小可更无所谓了……那兄,你说可是?"那飞虹神色之间,本无表情,口中却道:"这个自然,只要战兄带头,我便立刻出去,神手战飞能够如此,我七巧追魂那飞虹更无关系了。"吴鸣世哈哈一笑,道:"正是,正是。"抬头一望——只见那女子的一双剪水双瞳之中,竟露出诧异之色,不禁暗中一笑,忖道:"这女子想必是被我们之间的关系弄糊涂了,只怕她再也想不到同在一间斗室中的人,其间关系,竟会如此复杂。"七巧童子以心智灵巧,名闻天下,他这一猜,正是猜得一点也不错。 须知"神手"战飞,"七巧追魂"那飞虹,俱是江南武林中极负盛名的人物,那女子自也听到过他们的名字,原本以为这些人既然和那莫氏兄弟同处一室,一定必定会和那莫氏兄弟一致联手对付自己,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莫说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算知道自己是谁,也绝不会低声下气地就此一走了之,她自是不知道这些人之间的干系,此刻见了这种情况,心下不禁大奇,一时之间,竟呆呆地愕住了。 此刻这间斗室之中,人人都有不同的心思,那飞虹心中忖道。 "这女子身法诧异,必定大有来头,那神手战飞老好巨猾,不愿意招惹此人,我又何苦来趟这淌浑水,何况北斗七煞与我素无交情,他们的死活,与我半分关系都没有。"吴鸣世却在心中暗忖:"这神手战飞想脱身事外,我却偏偏不让他安逸、哈哈,此刻他面上的表情,真是好看得很,以他的声名地位,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丢得起这个人,当头走出去……"转念又忖道:"只是他若真的走了,我也不能离开这里,那裴珏与我虽是初交,但却极为投契,我怎能让他一人留在这里?万一这女于和莫氏兄弟动手之际,误伤了他,我岂非终生有愧。"莫氏兄弟面面相觑,心中各自想道:"这女子身法诡异,武功像是极高,难怪这些家伙都不愿招惹她……奇怪的是,她竟像是和我结有深仇,我却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唉!事已至此,我兄弟定要想个办法对付她,万一败在她手上,日后传说出去,北斗七煞岂非威名扫地?"那"神手"战飞却在心中冷笑一声,忖道:"这那飞虹方才与我击掌为盟,此刻竟就和那姓吴的小子一起用言语挤兑于我,他们以为我万万不会当头走出这间屋子,哼哼,我却偏偏要走出去给他们看看,日后纵然传说出去,武林中人也不会相信我神手战飞会怕了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无名女子。"这些念头在各人心中俱是一闪而过,"神手"战飞冷冷一笑,将手中油灯,放到桌上,回首笑道:"那兄与吴兄既如此说,那么……"五煞莫北双眉一轩,突然接口道:"成兄、那兄俱都不必出去,还是我兄弟出去的好,反正此地地方大小,身手也施展不开。"一拂衣袖,大步向门外走去。 那绝美女子微一定神,亦自冷笑道:"你若喜欢到外面去死,也未尝不可。"莫南亦自大步前行,此刻突地驻足问道:"姑娘与我等究竟有何仇恨,不妨先说出来,也许……"那女子冷笑接口道:"北斗七煞不是贪淫好色,就是穷凶极恶,我早就想除去你们这批祸害了,哼!你们怎配与我有什么仇恨。"五煞莫北一展双眉,冷叱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话犹未了,突地双手一扬,身形却电也似的窜出门去。"神手"战飞低呼一声,倒退三步,只见十数点银星、闪电般自眼前掠过,击向那绝美少女的身上。 就在这同一刹那里,莫南亦是跺脚纵身,掠出门外,反手、挥,银星电射,这"北斗七煞"他以名扬天下的北斗七星针",端的非同小可,他弟兄二人发出时虽有先后,但众人眼前只觉得银光百搂,却根本分不出先后来。那绝美女子柳眉一扬,纤腰轻折,轻轻滑开五尺。吴鸣世方自暗叹一声:"好快的身手。"目光动处,却见这数十点银星余势丰歇,此刻竟齐地击向那卧在床上、兀自晕迷未醒的裴珏身上。 他大惊之下,脱口而呼,但那"北斗七星针"本是以机簧弩筒射出,是何等惊人的速度,莫说他此刻远远站在旁边,就算他站得远,较此刻近些,也万万无法将这数十点银星一起挡住。 眼见这三筒二十一口"北斗七星针",便要齐地打在裴珏身上,裴珏纵然功力绝世,也无法禁受得起,何况他根本武功平常,此刻更是晕迷未醒,这二十一口银针若是击在他身上,怕不将他击得有如蜂巢一般。 "神手、战飞亦自心下大惊,暗道一声"罢了。"吴呜世已大叫着扑了过去——哪知那女子目光动处,脸色亦是一变,脱口叫道:"原来是你。"身形已在这一叫声之中,倏然一折,后退着的身形,竞又突地向前一掠,微抬纤掌,双掌一圈,那数十口电射而前的银针竟也突地转变了方向,投入那绝美女子的一双罗袖之中,有如泥牛人海,晃眼便无踪迹。 吴鸣世全力而扑,身形如离弦之箭,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砰"地扑到裴珏身上,心里只望自己的身形能比那数十口银针稍快一步,须知他虽然生性飞扬跳脱,灵巧机变,却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但求救得裴珏性命,却已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 哪知他感觉之中,那些银针不但没有击在裴珏身上,却也并未击在自己身上、心中方自一愣,耳畔但听得"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齐声惊呼道:"万流归宗。"他心中不禁又是一愕,微一扭腰,回首望去,只见那"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并肩而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面上满布惊讶之色,而那绝美女子却呆呆地立在床头,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裴珏身上,面上竟也满布惊讶之色。 这一切变化,在当时确是有如在同一刹那间发生,须知这些武林高手的动作反应,俱是快如闪电,绝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但此刻一切动作竟突地全部凝结住了、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一动也不动地立在当地,呆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而那绝美女子却也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却是在呆呆地望着卧在床上的裴珏,彼此心中,各各惊讶交集,只是彼此心中惊异的原因不同而已。 吴鸣世、战飞、那飞虹呆呆地愣了半晌,不约而同地轻唱一声,齐地跨前一步,道:"阁下可是冷月仙子?"哪知这绝美女子却也轻唱一声,低语道。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不禁又齐地一愣,却见这绝美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冷冷说道:"你受的是什么伤?怎么受的伤?他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拼死救他?"她说头两句话时目光望着战飞、那飞虹两人,语气冰冷,后两句话却说得温和无比,目光也已转到吴鸣世身上。 吴鸣世定晴望去,只见这身怀武林之中无上内功心法。"万流归宗"、"摄金吸铁"的绝美女子目光之中,此刻竟是满含关切之意,心中不禁大奇!暗中忖道:"我这裴珏兄虽然生性智慧,都大异常人,但却是个幼遭孤零的少年,武功又极平常,却又怎会和这名满天下的武林异人冷月仙子有着关系。"须知裴珏以笔代口,向他自叙身世之时,并未将自己和冷月仙子艾青间的一段遭遇说出来——他又怎能说出来呢? 是以吴鸣世此刻,心中自是大为奇怪,竟愣愣地忘记答出话来。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大步走了过来,向这绝美女子当头一揖,哈哈笑道:"在下不知道阁下就是艾仙子,却也不知道艾仙子竟是我兄弟的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的朋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哈哈,真是该死,真是该死。"那绝美女子突地一愕,低语道。 "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目光惊异地在战飞等三人面上一扫,缓缓转回头去,望着裴珏,亦自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绝美女子正是草莽武林之中,唯一能得到那"万流归宗"心法传授,十数年来,被武林中人称羡不绝的神仙侠侣中的冷月仙子艾青。 那日她玉掌轻挥,十四口"北斗七星针"原物奉回,将"北斗七煞"中的三煞莫西击毙之后,回到房里的床上,还以为床上睡着的是裴珏,是以心中毫无半点防范之心,哪知她身侧的人轻轻一动,她竟发现那不是裴珏,而是她这数年之中,无时无刻不在逃避着的一人,只是她发觉已晚,便在惊骇之中,被那人点中穴道,带着她掠出窗去。 那时天色尚暗,她被那人抱在怀中,连半分挣扎之力都没有,心中急恼交集,却也无可奈何。 等到那人解开她穴道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武功不及那人,心智更不及那人奸狡,但那人百密一疏,却又被她乘隙逃走——试想能使冷月仙子终日逃避,连抵抗都无法抵抗之人,又该是何等角色,这其中又该包含着一个传奇复杂的故事,只是这故事冷月仙子自己若不说出,别人也无法知道而已。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武功绝世,对此人却是不但厌恶,而且畏惧,逃走之后,昼伏夜出,生怕自己又落到那人手上,这数月以来,她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时时幽怨地暗问自己:"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怕他的纠缠呢?"只是这问题她却连自己也无法答复,只是暗暗祷告苍天,让那人快些死去。 除了逃亡之外,她还想找到裴珏,那却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两本今天下武林中人垂涎不已的武功秘笈,而是她对这生具天性的孩子,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怀念,只是人海茫茫,她又怎能找到那像是一片浮萍般在人海中飘泊的裴珏呢? 这日她深夜之中,孤身而立,看到前面的一间房子,在夜已如此深的时候,还有灯光,她心中有些奇怪,纵身掠了过去,但心念转处,不禁暗骂自己:"艾青呀艾青,你此刻已落到如此下场,怎地还想多管人家的闲事。"一念至此,她便倏然顿住身形,转身欲去,哪知目光动处,却突地望到这问茅舍的柳木门板之上,竟画着一个白粉图记,星月之光,斜斜地照在这门板上,她便清清楚楚地望见这图记竟是一个七角之星,心中不禁一动:"原来是北斗七煞在这里。"转念又忖道:"若不是那三煞莫西,我怎会落到那该死的人的手上。"暗咬银牙,纵身而入。只是她却再也想不到她无处可寻的裴珏也在这茅舍里面,更想不到裴珏竟会变成"盟主大哥,裴大先生"。 此刻她心胸之中,惊疑交集,愕愕地站在床前,竞将那莫氏兄弟都忘记了,缓缓俯下身去,在裴珏的伤处仔细望了几眼,轻轻一叹,道:"伤得怎么这样重,只怕连骨头都碎了。""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反手取下插在背后的折扇,刷地展了开来,轻轻摇了两摇,一面笑道:"裴大先生伤势虽不轻,所幸只是外伤而已,在下虽不才,对治这筋骨之伤,还有三分把握,艾仙子只管放心好了。"冷月仙子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纯白手帕,轻轻抹了抹裴珏额上的汗珠,一面摇首微唱道:"世事变化,真不是人们可以预料得到的,我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到处受人欺凌的少年,想不到仅仅几个月的日子,他竟变成了你们这些成名人物的盟主大哥。"她语声微顿,又自转首向吴鸣世含笑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短短几个月里,他到底有着什么奇遇?"这真是教人心里奇怪得很,语气轻柔,竟和方才的冰冷肃杀,截然而异。 吴鸣世微一定神,沉吟半晌,方待答话,哪知目光转处,门外突地人影一闪,他语未出口,那冷月仙子已自冷叱一声:"你们还没有走呀?"柳腰轻折,衣袂飘飘,吴鸣世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她的踪迹。 "神手"战飞一摇手中的折扇,缓步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尽,晨曦微明,一片鱼青之色中,三条人影,电射而去。 他冷冷一笑、回过头来、道。 "这莫氏兄弟两人倒真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明明已可逃走,好生生的却跑回来作甚,此番落人这位女魔头手中,只怕——哼哼!"目光一转,皱眉又道:"吴兄,你和裴大先生既属知交,可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怎的和这位女魔头亦是素识?"七巧追魂冷然接口道:"这只怕连吴少侠也不知道吧?"语声方落,门外突叉人影一花,众人一起转目望去,只见那冷月仙子艾青竟又问电般掠了进来,面上竟然满带惊惶之色,娇躯一转,极快地关上房门,突又反手一挥,风声一凛,桌上的油灯便应手而灭。 众人眼前一暗,心中一愣,只听门外一个森冷的口音,带着冷削的笑意一字一字他说道:"想不到吧,又让我扶着你,其实你又何苦如此苦苦逃避,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难道我还会找不着你。"语音起处,仿佛还在很远,说到一半时,众人只听得房门"砰"地一响,一条人影,穿室而过,可是等到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却又已去得很远。众人面面相觑,房中静得连呼吸之声,都清楚可闻,冷月仙子和那穿室而过的人影,却都走得不知去向了。 东方虽已泛出鱼青,但房中却仍暗得很,众人呆呆地愣了半晌,各自心中,还是思潮倏乱,惊疑交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手"战飞干咳一声,缓缓道:"那兄,你可带着火折子,唉,近年来我的确老了,目力已非昔日可比,你年纪尚轻,你可看清后来那人的身形吗?"只听吴鸣世长长一叹,半晌没有回答自己的话,那七巧追魂却已走到桌旁,将桌上的油灯点起来了,只是此刻晨光已现,油灯虽然点起,却已远不如夜深之时的明亮了。 一阵风吹过,吴鸣世只觉身上微有寒意,转首望去,只见房门洞开,两扇门板,一左一右地倒在地上,门环之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一个掌印,深陷入木,仔细一看,才知道方才那人竟将这厚达三寸的柳木门板,击得对穿,此刻留在门板之上的,竟是个掌洞。 方才那人声到人到,显见脚下绝未停步,乡下人门户最是谨慎,这门板自是极为厚重,此人脚下未停,随手挥出一掌,却已将这厚重的门板击穿,这种功力不但惊世骇俗,就连吴鸣世这种武林高手见了,心下都为之骇然。 目光转处,"神手"战飞面上亦是满布惊骇之色,目光再一转,七巧追魂那飞虹一手拿火折子,手中的火折子却在微微颤抖着,三人口中虽然都未说话,心里却不约而同他说道:"此人是谁?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心下各自惊悸不已。 只听身侧床板轻轻一响,三人理智一清,齐地转过身去,走到床前,却见那已晕迷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裴珏,此刻竟缓缓张开眼来。 吴鸣世心中一喜,脱口道:"你已醒了。"两人相顾一笑,哪知那方自苏醒的裴珏,嘴角亦自泛出一丝笑容,嘴角动了两动,虽未说出话来,但嘴角的笑容,却极为开朗。吴鸣世心中奇怪:"怎地他人一苏醒就笑了起来?"心念数转,却也猜不出裴珏笑的是为着什么。 裴珏悄然闭起眼来,耳畔兀自搅绕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这虽是极其简单的四个字,却是裴珏一生之中所听到的最最奥妙的音乐,因为,他终于又能听到世上的声音了,那么这四个字对他而言,又是多么美妙呢? "我终于又能听到声音了。"他狂喜地暗忖道,当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这四个字便像仙乐一般,由遥远的空际,飘入他耳里。 此刻他脑海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只是在反复默吟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心灵仿佛已生双翼,直欲振翼飞去,这四字也在脑海中旋转着,越转越快,终于又变成一声混沌。 吴鸣世摇首一叹,道:"他又晕了过去,唉——奇怪的是……""神手"战飞一摇折扇,接口道:"他方一苏醒,怎地就笑了起来?"这两人俱是心智聪明绝顶之人,是以吴鸣世话未说完,那"神手"战飞便已知道他所要说的是什么,但这两人虽然个个心智绝顶,却谁也没有想到,方才"金鸡"向一啼的全力一击,虽将裴珏击成重伤,却也将他被那锦衣诡秘文士所点的独门聋哑重穴震得解开多半,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的确是机缘凑巧,而且巧到极处,自不是战、吴两人能以预料的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却始终在垂首想着心事,此刻突地朗声说道:"此刻天将大亮,我等何去何从,战兄想必早有打算吧?"吴鸣世目光一转,接口道:"无论何去何从,也该先将我这裴兄的伤势医好才是!"他话声微顿,哈哈一笑,又道:"此刻裴兄已是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伤不治好,于战、那二兄的颜面,亦大有妨碍吧。""神手"战飞轩眉一笑,手中静止许久的折扇,又开始摇了起来一面笑道:"极是,极是,无论我等何去何从,裴大先生的伤势,是该先治好的,只是……"手腕一翻,刷地收起手中折扇,向下一指,接道:"裴大先生伤势非轻,此问亦非疗伤之地,吴兄大可放心,裴大先生的伤势,只管包在小弟身上,哈哈,战某虽然不才,却也不会让我等众家兄弟的盟主大哥久久负伤的。"吴鸣世剑眉一轩,亦自笑道:"神手战飞,手妙如神,兄台纵然不说,小弟也放心得很,此间既非久留之地,我等何去何从,就全凭战兄吩咐了。""神手"战飞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展颜一笑,向那"七巧追魂"道:"依在下之意么,自是先得将裴大哥送到一个安静所在,疗养伤势,你我一面便得撒出请柬,遍邀江南武林同道,让大家参见江南绿林中的新起盟主,那兄之意,可否如此?""七巧追魂"面上仍然木无表情,冷冷道:"战兄高见,小弟一向是拜服的,若论这裴……裴大先生的疗伤之地,自然得以战兄的浪莽山庄最佳,战兄就近诊治,也要方便些。至于那遍邀江南同道一事么,也万万迟不得,依小弟之见,就定在五月端阳吧,那时春日虽去,酷夏却仍未至,也免得各路英雄奔波于烈日之下。""神手"战飞哈哈笑道。 "极是,极是。五月端阳,就是五月端阳最佳!"目光一转,突地向吴鸣世当头一揖,道:"一日以来,我等拜受吴兄教益良多,不但我战某感激不尽,江南道上的人家兄弟得知,也定必深感吴兄高义的。"吴鸣世微微一笑,道:"战兄言重了。"心中却在暗中思忖:"这姓战的此刻必定要赶我走了。日后他控制裴兄,也方便些。嘿嘿,只是你如意算盘打得虽妙,我却未见让你如意哩!"只听这"神手"战飞果然含笑又道:"吴兄四海游侠,闲云野鹤,真是逍遥自在得很,小弟一介俗人,面对吴兄,实在汗颜得很,但望日后有缘,也能步吴兄后尘,作一天涯游客,啸做山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他展开折扇,猛地扇了两扇,仰天长笑几声,接口又道。 "至于今日么,小弟也不敢以些许俗务,羁留吴兄大驾,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再见,小弟定要和吴兄多盘桓些时。"吴鸣世暗中一笑,面上却作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朗声说道:"战兄谬许,真教小弟无地自容得很,其实小弟不但是个俗人,还是个大大的俗人,平生最喜之事,就是看看热闹。不瞒战兄说,小弟之所以到处乱跑,哪里是为着啸做山水,实在却是为了要到处找些热闹看看,此刻我这裴兄荣任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想那江南武林豪杰共聚一堂,同贺盟主,是何等风光热闹之事,莫说小弟无事,就算小弟有事,也万万不肯错过的。战兄若不嫌弃,小弟便望能附骥尾,到那名闻天下武林的浪莽山庄去观光……"他话声一顿,哈哈一笑,又道:"就算战兄嫌弃,小弟却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跟在后面的。"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口中虽在说着话,眼晴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在这神手战飞身上,只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中的折扇,扇个不停,将颔下的一部浓须,都吹得丝丝飘舞了起来,嗫嚅了半晌,方自强笑一声,道:"吴兄这是说哪里话来,名满中原的七巧童子,若是光临敝庄,小弟连欢迎都来不及,焉有嫌弃之理!吴兄如此说,就是见外了。"腹中却在暗骂,恨不得将这七巧童子一掌击倒在面前。 吴鸣世哈哈笑道:"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手一背,站在床前,再也不发一言,心中却又不禁暗忖:"这神手战飞倒真是个人物,他心中虽然定已将我恨入切骨,回上却一丝神色也不露出来,的确是难得得很。"目光一转,只见那"七巧追魂"面上是本无表情,生像是在他心中全无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一般。 "神手"战飞折扇一摇,又自强笑一声,抬首一望窗外,道:"与吴兄一席快谈,竟不知东方之既白,哈哈,此刻天竟已将近日出之时了。那兄,你我是否也该走了?""七巧追魂"那飞虹冷然微一颔首,缓步走到窗前,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顺手一掷,"吧"的掷到地上,哪知此物一触地面,便"波"的一声,爆出一溜火花,突又冲天而起,直升十丈,在空中又是"波"的一声,这缕火花,竟然散成七缕黑烟,随凤袅袅而起,久久方自傲成一片淡烟。 吴鸣世暗叹一声,忖道:"难怪人言江南七巧追魂之七巧巧绝天下,别的我虽未见,就单只这信号烟花一物,制作之妙,就绝非常人所能及的了。"轻烟方散,门外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之声,到了门外。便渐渐停住,晃眼之间,门外已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精悍汉子来,腰下各佩着一个革囊,高矮虽不一,步履之间,却俱都矫健无比,一入门内,便齐地向"七巧追魂"躬身行礼,垂首侧立,神色之间,竟然恭谨异常。 吴呜世侧目一望,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目光之中,却不禁泛出得意的神采来,显见是颇以自己有此部下为荣的。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道:"我道那帮主怎地会孤身而来,却原来还带着如许精悍的弟兄,信号一发,弹指便至,哈哈,追魂飞木令名倾江南,令之所至,金石为开,却的确不是幸致哩。""七巧追魂"面色一沉,冷冷道:"只怕我那七巧信香一发,战兄的弟兄们,也会赶来哩!"言犹未了,门外果然又响起一阵急这的马蹄之声,这蹄声到了门外,竟嘎然而止,显见马上的骑士,骑术更为精绝。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名利二字,生像是个极大的圈套,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落入圈套之中,这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两人,挥刃武林,快意江湖,钱财来得甚易,对那利字想必不会看得甚重,但却还是免不了为名所累,片刻之前,这两人还是同心对付于我,此刻却已互相讥嘲起来。这两人才具俱都不凡,若真是同心协力,力量必定不小,只是他二人若是先就互相猜忌,嘿嘿,那就成不得事了。"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已又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彪形大汉来,这些汉子不但一色黑衣,就连身躯的高矮,竟都完全一样,生像是同一模子中铸出一般。一入门内,突地齐声哈喝一声,"扑"地跪到地上,动作竟亦浑如一体,这十余个汉子跪下的时刻,竟没有一人有半分参差的。 "神手"战飞抡须一笑,微一抬手,这十余大汉便又在同一刹那里站了起来,显见这"神手"战飞率众之严,远远在那"七巧追魂"之上。 那飞虹冷冷一笑,道:"难怪战兄名满天下,不说别的,就凭手下的这些弟兄,已足以做视武林了。"口中虽在说话,却故意将目光远远望在门外。 战飞面容突地一变,满含怨毒地一膘那飞虹,但瞬即哈哈笑道。 "是极,是极。小可之所以能在江湖混口饭吃,全都是仗着这些兄弟,莽莽武林之中,若论能以真实功夫做视天下的,除了那兄之外,恐怕——哈哈。"他放声一笑,语声微顿,方自接着说道:"就再无他人了。"吴鸣世抬首望去,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此刻面目之上,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目光更是生像要喷出火来,狠狠地在"神手"战飞身上瞪了两眼,终于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 七巧童子吴鸣世不禁为之暗中一笑,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远胜于那七巧追魂,若论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飞虹之上,那飞虹与他无论明争暗斗,看来俱是注定吃蹩的了。"原来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声名虽不弱,真实武功,却远在其盛名之下,他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万,全是仗着他腰畔革囊中的七件极其霸道的外门迷魂暗器而已,"神手"战飞这般暗中讥讽,真比当面驾他还要难堪,这"七巧追魂"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神手"战飞仰首大笑几声,目光却全无笑意,冷冷向那飞虹背影一瞟,笑声便倏然而顿,转身走到裴珏床前,俯首沉思半晌,突地沉声道:"准备车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壮汉轰然答应一声,虎腰齐旋,扑出门外,从背门负手而立的那飞虹身侧绕了过去。春阳晖晖,春风依依,吴鸣世望着那飞虹微微飘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心事。 于是,这春日的清晨,便陡然变得寂静起来,那些腰佩革囊的剽悍汉子,沉默地交换着目光,逡巡着退出门外——直到一阵急遽的车马声,划破这似乎是永无尽期的寂静的时候,这些各自想着心事的武林豪客,才从沉思中醒来。 只有裴珏,此刻却仍陷于昏迷之中,一连串的颠沛困苦的日子,本已使得这身世凄苦的少年,身体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重大的打击,何况那"金鸡"向一啼那当胸一击,本是全力而为,若不是他及时将身躯转侧一下,只怕此刻早已魂归离恨天了。 升起,落下,跳动,旋转一——连串紊乱、昏迷、混沌,而无法连缀的思潮之后,裴珏终于又再次张开眼来。 耳畔似乎有辚辚不绝的车马声,他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遥远,却又像是那么近。张开眼,有旋转着的花纹,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终于凝结成一点固定的光影,凝结成吴鸣世关切的面容。 于是他嘴角泛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当他最需要证实自己并非孤独,也并未被人遗弃的时候,能发现一张属于自己朋友的面孔,这对一个方从无助地晕迷中醒过的人说来,该是一种多大的安慰呀。 他虽然觉得眼皮仍然是那么沉重,但他却努力地不让自己沉重的眼皮阖起来,而让这张关切的面容,在自己眼中逐渐清晰。 接着,他竟似乎又听到一个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虽然没有听清这声音是在说的什么,但他的心,却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起来,声音!能够听到声音!这在他已是一种多么生疏的感觉呀! 已经有一段悠长、悠长得仿佛无法记忆的日子,他耳中无法听到任何声音,飞扬、鲜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觉中,却有如死一般静寂,因为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却又开始飞扬、鲜明,而多彩起来。 因为,他又能够听到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言语,能够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够描述他此刻的笑容。 他从未诅咒过生命的残酷,也从未埋怨过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却在深深地感激着,但甚至在感激着叫他极为残酷而不公的命运。 善良的人们,是永远不会诅咒,也永远不会埋怨的,他们只知感激,因此,他们的生命,也永远比别人快乐。 这是一辆奔驰在江南道上,宽敞而华丽的篷车,盘着腿坐在他身旁的吴鸣世,看到他嘴角泛起的笑容,不禁为之狂喜道:"他醒过来了!"等到他看到已经晕迷了许多日子的裴珏,竟然缓缓翕动着嘴唇,微弱他说道:"吴兄……我醒过来了……听到你说的话了。"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已使得本已狂喜着的吴鸣世几乎从车垫上跳了起来,他呆了一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的事是真实的。 终于,他狂喜地大喊了起来。 "他能够说话了,他能够说话了。"为朋友的幸运而狂喜,和为朋友的不幸而悲哀,这两种情感虽然不同,但却同样是一份多么纯真而伟大的情操呀!难怪有些智慧的哲人,会一手捻着颔下的白须,一手沽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遥望着天边的自云:无限感激他说:"世间除了友谊之外,就再没有一朵无刺的玫瑰了。"车窗外探入"神手"战飞的头来,锐利的目光,扫过裴珏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惊诧他说道:"他能够说话了吗?"吴鸣世狂喜着点了点头,"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被人点中的穴道,竟被向一啼那一震击开?"于是这冷酷的人,也不禁暗中感叹着命运的巧妙了。 车马带起一股黄尘,于是他们便消失在自己扬起的尘沙里。 江南的春天,来得很早,去得却很迟。青青河水畔的千缕柳丝,仍然丝丝翠直;呢喃着的燕子,也仍然在苍碧的澄空下飞来飞去。秦淮河边的金粉笙歌,彻夜不息;乌衣巷口的香车宝马,拂晓未归;高搂朱栏旁独自伫立着的少妇,曼声吟唱着:"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扬鞭快意的武林豪士,此刻却在风光绮丽的江南道上,传语着一件震惊江南武林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