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抬举我,方才我所说的那一番活,其实我自己一句也不懂的。” 柳鹤亭不禁为之一愣,心中惊愕又起,忍不住问道:“你连自己也不懂的话,怎地能说得那般流利?” 梅三思笑声不绝,口中说道:“这有什么稀罕,自小到大,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柳鹤亭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想起他方才背诵药方之事,不禁恍然忖道:“此人记忆之力虽高,理解力却极低,是以他不但过目便能成诵,而且还记得许多成语。” 只听梅三思一面大笑,一面说道:“方才那一番话,有些是沅儿附耳教给我的,有些却是从一本书上啃出来的,说穿了……” 他言犹未了,柳鹤亭却已耸然动容,接口问道:“什么书?”他方才心念转处,便已想到此点,是以早已将这三字,挂在口边,只是直到此刻方自说出口来。 梅三思哈哈一笑,大声道:“天武神经!” “天武神经”四字一说出口,四下立刻传出一阵惊叹之声,只是这阵叹息声中的失望之意,似乎还远比惊讶来得浓厚。 柳鹤亭心中一动,虽觉这叹息来得十分奇怪,却仍忍不住脱口问道:“这本‘天武神经’,此刻在哪里?”他生性爱武,听到世上竟有这种记载着武家无上大秘之书,心中早已为之怦然而动,直恨不得立时便能拜读一下。 哪知他话才出口,四下的惊喟叹息,却立刻变成了一阵低笑,竟似乎在笑他武功虽高,见识却如此孤陋似的。 柳鹤亭目光一扫,心中不禁为之一愣,目光询问地瞧了梅三思一眼,只见梅三思犹在大笑不绝,而那“万胜神刀”边傲天却已满面惶急地一步掠了过来,一把抓住梅三思肩头,厉声道:“三思,你可是已将那本书看过了么?” 语声严厉,神态惶急,望之竟似梅三思已铸下什么大错一般。 柳鹤亭此刻当真是满腹惊奇,满头雾水,梅三思得了这等武家大秘,他师傅本应为他高兴才是,为何变成这般神态,自己方才问的那句话,更是人之常情,为何别人要对自己讪笑? 他想来想去,再也想不出其中答案,只听梅三思笑声一顿,亦似自知自己犯了大错似地低低说道:“我只不过看了一两遍……” 边傲天浓眉深皱,长叹一声,顿足道:“你怎地如此糊涂,你怎地如此糊涂!” 语声一顿,梅三思接口道:“徒儿虽记得那本书的字句,可是其中的含意,徒儿丝毫不懂——” 边傲天浓眉一展,沉声道:“真的么?” 梅三思垂首道:“徒儿怎敢欺骗师傅。” 边傲天长叹一声,缓缓道:“你既然不懂,看它做什么?” 柳鹤亭却是大惑不解,那等武林秘籍,常人若是有缘看上一遍已是可喜可贺之事,如今梅三想将之背诵如流,边傲天神情却反而如此情急犹豫,直到梅三思说他一字不懂,边傲天情急的神态才为之稍减,一时之间,柳鹤亭想来想去,却也无法想出此中的答案,暗中忖道:“此书之中,记载的若是恶毒偏邪的武功,边傲天因不愿他弟子流入邪途,此事还可解释,但书中记载的,却又明明是堂堂正正的武家大秘!” 此刻散立四座的武林群豪,虽已多半回到席位上,但这喜气洋溢的喜筵被如此一搅之后,怎可能继续。 “荆楚三鞭”并肩站在游廊边的一根雕花廊柱前,此刻费真横目望了白振一眼,冷冷道:“老大,老二,该走了吧!” 屠良苦叹一声,道:“是该走了,老二——” 转目一望,只见“银鞭”白振面容虽仍装做满不在乎,但目光中却已露出羞愧之色,不禁又为之长叹一声,住口不语。三人一起走出游廊,正待与主人招呼一声,哪知边傲天此刻正自满心情急,柳鹤亭却又满脸惊疑,竟全都没有看见,“荆楚三鞭”兄弟三人各各对望一眼,急步走出门去。 此三人一走,便有许多人随之而行,边傲天、柳鹤亭被人声一惊,他们身为主人,不得不至门口相送,于是柳鹤亭心中的疑念一时便又无法问出口来。 好花易折,盛筵易散,远处“铎铎”传来几声更鼓,夜风中寒意渐重,鲜红的灯笼,已有些被烟火熏黑。 一阵乌云,仿佛人们眼中的倦意,漫无声息、毫无先兆地缓缓飞来。 接着,有一阵狂风吹过,紫藤花架下的红灯,转瞬被吹灭了三个,也卷起棚上将枯的紫藤花,在狂风中有如醉汉般酩酊而舞。 终于,一阵骤雨落下,洗洁了棚架,染污了落花。 宾客已将散尽,未散的宾客,也被这阵暴雨而留下,大厅上换了酒筵,燃起新烛,但满厅的喜气呢? 难道也被这阵狂风吹走?难道也被这阵暴雨冲散? 柳鹤亭心中想问的问题,还是未能问得出口,终于,他寻了个机会,悄悄将梅三思拉到一边,一连问了他三个问题:“那‘天武神经’,你是如何得到的?为何满厅群豪听了这本神经,竟会有那等奇异的表情?而边大叔知道你已看了这本神经,为何竟会那般犹豫惶急?”这三句话他一句接着一句,极快地间了出来,目光立刻瞬也不瞬地望到梅三思脸上,静待他的答案。 却听梅三思哈哈一笑,道:“这本‘天武神经’的来历,已是江湖中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柳鹤亭呆了一呆,微微皱眉道:“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此话怎讲?” 梅三思伸后一捋颔下虬髯,笑道:“这故事说来话长,你若真的有意‘洗耳恭听’,我倒可以‘循循善诱’你一番,只是——哈哈,今日是你的洞房花烛夜,怎能让你的新娘子‘独守空帏’,我老梅可不答应,是以现在也不能告诉你,你还是快回房去和新娘子‘鱼水重欢’一下吧!” 他滔滔不绝,说到这里,又已用了四句成语,而且句句俱都说得大错特锗,最后一句“鱼水重欢”,更是说得柳鹤亭哭笑不得,口中一连“哦”了两声,只听那边果已传来一片哄笑! 倾盆大雨,沿着滴水飞檐,落在檐下的青石板上。 两个青衣丫环,撑着一柄轻红罗伞,跟在柳鹤亭身后,从滴水飞檐下,穿到后园,洞良中灯火仍明,自薄纱窗棂中,依稀还可见到那对龙凤花烛上火焰的跳动,以及跳动的火焰畔模糊的人影。 这模糊的人影,给立在冷雨下的柳鹤亭带来一丝温暖,一丝自心底升起的温暖。 因为,他深信今夜将是他今生此后一连串无数个幸福而甜蜜日子的开始,从现在到永恒,他和她将永远互相属于彼此。 他嘴角不禁也立刻泛起一丝温暖的微笑,他想起自己此番的遇合,竟是如此奇妙,谁能想到秘道中无意的邂逅,竟是他一生生命的转变。 当他走到那两扇紧闭着的雕花门前,他嘴角的笑容便越发明显。 于是他伸出手掌,轻轻一敲房门。 他期待房门内温柔的应声,哪知—— 门内却一无回应,于是他面上的笑容消失,心房的跳动加剧,伸出手掌,沉重而急速地敲起房门。 但是,门内仍无回应,他忍不住猛地推开房门,一阵风随之吹入,吹乱了花烛上的火焰,也吹乱了低垂的罗帐,绵织的鸳鸯罗裳,在闪动的火焰下闪动着绮丽而眩目的光彩,但罗帐下,翠衾上,烛花中…… 本该端坐着的新娘陶纯纯,此刻不见踪影! 柳鹤亭心头蓦地一跳,只觉四肢关节,都突地升起一阵难言的麻木,转目望去,那两个喜娘直挺挺在站在床边,面容僵木,目光呆滞,全身动也不动,她们竟不知在何时被人点中穴道。 柳鹤亭所能具有的镇静与理智,在这刹那之间,已全都消失无影,立在床前,他不觉呆呆地愣了半晌,竞忘了替这两个被人点中穴道的喜娘解开穴道,只是不断地在心中暗问自己:“她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窗外冷雨飕飕,雨丝之中,突地又有几条黑影,如飞向墙外掠去。这几条黑影来得那般神秘,谁也不知他们为何而来?为何而去?那两个撑着轻红罗伞的青衣丫环,立在雕花门外,不知洞房中发生了何事。 她们互相凝注,互相询问,只见洞房中静寂了,突地似有一条淡淡的人影,带着一阵深深的香气,自她们眼前掠过,但等到她们再用目光去捕捉,再用鼻端去搜寻时,人影与香气,却已都消失无踪!而雕花门内,此刻却传出一句焦急的语声:“纯纯,你方才到哪里去了?” 另一个温柔的声音立刻响起:“我等了你许久,忍不住悄悄去看——”语声突地一顿,语气变为惊讶:“呀!她们两人怎会被人点中穴道?”两个青衣丫环听到新郎新娘对话的声音,不禁相对抿嘴一笑,不敢再在门口久留,陶纯纯言犹未了,她们便已携手走去,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妒忌,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得到这般如意的郎君。 她们没有听到陶纯纯最后那句话,是以她们自然以为洞房中是平静的,但洞房中真的平静么? 柳鹤亭犹自立在流苏帐下,皱眉道:“她两人是被谁点中穴道的,难道你也不知道么?” 陶纯纯圆睁秀目,缓缓摇头,她凤冠霞帔上,此刻已沾了不少水珠,柳鹤亭轻轻为她拂去了,然后走到那两个喜娘的前面,仔细端详了半晌,沉声道:“这像是武林常见的点穴手法,奇怪的是,此等武林人物,怎也到这里来闹事,为的又是什么?” “替她们解开穴道后再问她们,不是什么都知道了么?” 两人一起伸出手掌,在左右分立的两个喜娘背后各各击了一掌,这一掌恰巧击在她两人背后的第七节脊椎之下,正是专门解救此等点穴的手法,哪知他两人手掌方自拍下,风光绮丽的洞房中,立刻传出两声惨呼! 惨呼之声,尖锐凄厉,在这冷雨飕飕的静夜里,令人听来倍觉刺耳心悸。 柳鹤亭轻轻一掌拍下,自念这喜娘被人用普通手法点中的穴道,本该应手而解,哪知他这一掌方自拍下,这喜娘竟立刻发出一声惨呼,声音之凄厉悲惨,竟生像是被人千刀万割还要痛苦几倍! 柳鹤亭一惊之下,脚步微退,只见惨呼过后,这两个喜娘竟一起“通”地倒到地上,再无一丝动弹,触手一探,周身冰冷僵木,她两人不但穴道未被解开,反而立刻尸横就地! 一时之间,柳鹤亭心中当真是惊恐交集,雪亮的目光,空洞地对着地上的两尸凝注半晌,才自长叹一声,黯然道:“我又错了……唉,好厉害的手法,好毒辣的手法!” 陶纯纯目光低垂,面上惊怖之色,竟似比柳鹤亭还要浓厚,她缓缓侧过头,带着十分歉意,望了柳鹤亭一眼,轻轻说道:“我也错了,我……我也没有看出这点穴的手法,竟是如此厉害,如此毒辣,我……” 她叹息数声,垂首不语,于是谁也无法再从她目光中窥知她的心意,包括了她新婚的夫婿! 柳鹤亭又自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再也没有想到,这点穴的手法,竟是传说中的‘断血逆经,闭穴绝手’,据闻被此种手法点中的人,表面看来似乎一无异状,但只要稍有外力相加,霎眼之间,便要惨死,以前我耳闻之下,还不相信,如今亲眼见了……唉,却已嫌太迟,已嫌太迟了……” 陶纯纯垂首道:“她们既己被‘断血逆经,闭穴绝手’的手法点了穴道,迟早都不免……不免要送命的,你又何苦太难受!”她起先几句话中,竟似含有一丝淡淡的喜悦之意,但瞬即收敛,别人自也无法听出。 柳鹤亭剑眉一轩,目射精光,凛然望了陶纯纯一眼,但瞬即又重自低眉,长叹一声,黯然道:“话虽可如此说,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又怎能木然无动于衷,我又怎能问心无愧?” 语声微顿,突又朗声说道:“断血逆经,闭穴绝手,乃是武功中最阴、最柔,却也是最毒的手法,武林中擅此手法的人,近年来已绝无仅有,此人是谁?到底和谁结下怨仇?为什么要在这两个无辜的女子身上施展毒手?” 陶纯纯柳眉轻颦,沉吟着道:“这两个喜娘不是武林中人,绝不会和这样的内家高手结下冤仇,你出来闯荡江湖也没有多久……” 柳鹤亭接口叹道:“你更不和人结怨,我自思了没有,那么难道是边老爷子结下的仇家么?可是,无论如何,这两个可怜的女子,总是无辜的呀!” 这两个喜娘与他虽然素不相识,但他生具悲天悯人之性,此刻心中当真比伤了自己的亲人还要难受几分。 他转身撤下床上的鸳鸯翠裳,轻轻盖在这两具尸体之上,逢制这床锦被的巧手妇人,只怕再也不会想到它竟会被人盖在死尸身上。 陶纯纯柳眉轻轻一皱,欲语还休,柳鹤亭叹道:“方才那两声惨呼,原该已将前厅的人惊动,但怎地直到此刻,前院中还没有人进来?” 他却不知道方才那两声惨呼的声音虽然凄厉,但传到前院时已并不十分刺耳,这种声音在酒酣耳热的人们耳中听来,正好是明日凌晨取笑新娘的资料,又有谁会猜到风光绔丽的洞房中,竟会生出这样的无头惨案! 于是柳鹤亭便只得将这两具尸身独自抬出去,这自然立刻引起前厅中仍在狂饮的群豪们的惊慌和骚动! 这些终日在枪林剑雨中讨生活的武林朋友,立刻甩长衫,卷袖口,开始四下搜索,但他们连真凶是谁都不知道,搜寻的结果,自是一无所获,只不过徒自淋湿了他们的衣衫而已! 一夜飞雨,满院落花—— 柳鹤亭的洞房花烛夜,便如此度过!标题 >古龙《彩环曲》第九章 神经初现 清晨,雨歇,阳光满地的后院中,梅三思一把拉住正待回房歇息的柳鹤亭,哈哈一笑,道:“柳兄弟,你洞房花烛夜已经度过,就算死了,也不冤枉了。” 柳鹤亭苦笑一下,真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话才好! 只听梅三思含笑接口又道:“今天我已可将那‘天武神经’的故事告诉你,你可要听么?”柳鹤亭不禁又暗中为之苦笑一下,只觉此人的确天真得紧,此时此刻,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无一人会拉着一个在如此情况下度过洞房之夜的新郎说话! 但这童心未混的大汉,却使柳鹤亭体会出人性的纯真和善良,于是他微一颔首,含笑应允。 初升的阳光,洒满昨夜饱受风雨的枝叶,也洒满了地上的落花,他们在一株梧桐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只听梅三思道:“这本‘天武神经’,此刻虽然已是武林中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但在数十年前一”语声突地一顿。 柳鹤亭一心等着他的下文,不禁转目望去,只见他竟呆呆地望着地上的落花出起神来,目光如痴如醉,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却显然想得极为出神,柳鹤亭不忍惊动一个平日不甚思索的人之思索,含笑而坐。 良久良久,只听梅三思长叹一声道:“你看阳光多么公平,照着你,照着我,照着高大的树木,也照着地上的落花,既不分贵贱贫富,也不计较利害得失,若是人们也能和阳光一样公正,我想世上一定会太平得多了!” 柳鹤亭目光凝注着向阳群木,仔细体味着他这两句平平常常、简简单单的话中含意,含蕴着“平等”、“博爱”等至高至上的思想,若非他这样的简单的人,谁也不会对这种简单的问题深思,因为人们大多不知道,许多至高至上的道理,却都是含蕴在一些极其简单的思想中的。 风吹木叶,叶动影移,梅三思唏吁半晌,展颜笑道:“方才我说到哪里了……嗅,那‘天武神经’今日虽已不成秘密,但在数十年前,却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本捞什子丧却性命。” 他语声停顿了半晌,似乎在整顿脑海中的思绪,然后方自接口道:“柳兄弟,你可知道每隔若干年,便总会有一本‘真经’之类的武学秘籍出现,在这些秘籍出现之前,江湖中人一定将之说得活龙活现,以为谁要是得到了那本真经,便可以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 他仰天大笑数声,接口又道:“于是武林中人,便不借拼却性命,舍生忘死地去抢夺这些‘武学秘籍’,甚至有许多朋友、兄弟、夫妇,都会因此而反脸成仇,但到最后得到那些‘武学秘籍’的人,是否能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却只有天知道了!只是过了一些年,这些‘武学秘籍’,又会不知去向,无影无踪。” 这鲁莽的大汉,此刻言语之中,虽带有极多讽世讥俗的意味,但其实他却绝非故意要对世人讥嘲,他只是在顺理成章、真真实实地叙说事情的真相,却往往会尖锐地刺入人类心中的弱点。 柳鹤亭微微一笑。 梅三思接着道:“那本‘天武神经’出世之时,自然也引起了江湖中的一阵骚动,甚至连‘武当’、‘少林’、‘昆仑’一些比较保守的门派中的掌门人,也为之惊动,一起赶到祁连山去,搜寻它的下落!” 柳鹤亭忍不住截口问道:“这本‘神经’要在祁连山出世的消息,又是如何透露的呢?” 梅三思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先是有山东武林大豪、以腿法称雄于天下的‘李青云’的三个儿子,在无意之中,得到一张‘藏经图’,图上写着无论是谁,得到此图,再按图索骥,寻得那本‘天武神经’,练成经上的武功,便可无敌于天下,兄弟三人得到这‘藏经图’之后自然是高兴已极,他们却不知道,这‘藏经图’竟变成了他们的催命符!”语声微顿,又自长长叹息一声,道:“世上有许多太过精明的人,其实都是糊涂虫!” 柳鹤亭不禁暗叹一声,忖道:“他这句话实在又击中了人类的弱点。”口中却道:“常言道‘糊涂是福’,也正是兄台此刻说话的意思。” 梅三思抚掌大笑说道:“糊涂是福,哈哈,这句话当真说得妙极,想那兄弟三个,若不是太过精明,又怎会身遭那样的惨祸?” 说到“惨祸”两字,他笑声不禁为之一顿,目光一阵黯然,微唱说道:“那兄弟三人本不是一母所生,老大李会军与老二李异军,对继母所生的老三李胜军,平日就非常妒忌怀恨,得了那‘藏经图’后,就将老三用大石头堵死在冰雪严寒的祁连山巅的一个山窟里,他兄弟两人,竟想将他们的同父弟兄活活冻死!” 柳鹤亭剑眉微剔。 只听梅三思又道:“那老三李胜军在山窟里饿了几天,已经饿得有气无力,连石隙里结成的冰雪,都被他吃得干干净净,那时他心里对害他的哥哥,自然是痛恨到了万分,这一股愤恨之心,就变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求生力量,使得他在那饥寒交迫的情况下,还能不死。” 柳鹤亭忍不住插口说道:“后来他可曾从那里逃出生天?” 梅三思缓缓点了点头,道:“那一年最是寒冷,满山冰雪的祁连山巅,竟发生了极为少见的雪崩,李胜军被困的那处山窟,被他用身畔所带的匕首掏取冰雪泥土,已变得十分松软,再加以恰巧遇着雪崩,山石间竟裂开一裂隙!” 柳鹤亭暗中透了口气,梅三思接道:“于是李胜军就是从裂隙爬了出来,因饥饿日久,体力自更不支,好在他年轻力壮,再怀着一股复仇的怒火,挣扎着滚下半山,半山间已有了山居的猎户,他饱餐了一顿,又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日起来,那猎户又整治了一些酒菜来给他吃喝,那时他若赶紧下山,也可无事,哪知这小子饱暖思淫欲,见那猎户的妻子年轻貌美,竟以点穴功夫将她制住,乘乱将她奸污了!” 柳鹤亭本来一直对这老三李胜军甚是同情,听到这里,胸中不禁义愤填膺,口中怒骂了一声:“早知他是如此忘恩负义的卑鄙淫徒,还不如早些死了好些。” 梅三思频频以拳击掌,双目瞪得滚圆,显见心中亦是满怀怒火,咬牙切齿地接口又自说道:“他奸了人家的妻子之后,竟还想将人家夫妻两人一起杀死灭口,于是他便守在那猎户的家里,等那猎户打猎归来。” 柳鹤亭心中微微一动,回首望去,只见林木深处,一个红衫丽人,踏着昨夜风雨劫后的满地落花,轻盈而婀娜地走了过来,朝阳映着她嫣红的娇靥,翠木衬着她窈窕的体态,她,正是此后将永远陪伴他的陶纯纯。 她,初卸素服,乍着罗衫。 她,本似清丽绝俗的百合,此时却有如体冠群芳的牡丹,又似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蓓蕾,此时终于盛开! 柳鹤亭心中,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 因为此刻她对他说来,本该十分熟悉,偏又那么陌生,直到此刻为止,柳鹤亭才深深体会到,衣衫的不同,对于女孩子会有多么重大的改变。 只听她轻轻一声娇笑,徐徐道:“只怕不用等到日后,他就会遇到恶报了!” 柳鹤亭问道:“你怎么知道?” 梅三思诧声道:“你怎么知道!” 这两句话不但字句一样,而且在同一刹那间发出,但语气的含意,却是大不相同,柳鹤亭是怀疑地询问,梅三思却是惊诧的答复。 陶纯纯面带微笑,伸出素手,轻轻搭在一丛垂下的枝叶上,轻轻地道:“你让他说下去,然后我再告诉你。” 她的这句话,只是单独对柳鹤亭的答复。 她的一双明亮的秋波,也在深深对着柳鹤亭凝视。 梅三思左右看了两眼,突地笑道:“我在对你们说话,你们的眼睛怎么不望着我。” 柳鹤亭、陶纯纯相对一笑,红生双颊。 梅三思哈哈笑道:“那李老三等了许久,直到天黑,猎户还不回来,忍不住将那妇人的穴道解开,令她为自己整治食物,又令她坐在自己身上陪酒,那妇人不敢反抗,只得随他调笑,只是眼睛也不愿望着他罢了。” 柳鹤亭、陶纯纯一起板着面孔,却又终于忍不住,绽开一丝欢颜地笑容。 哪知梅三思幽了人家一默之后,笑声竟突地一顿,伸手一捋虬髯,沉声道:“哪知就在此刻,那猎户突然地回来了,李胜军虽然自恃身份,从未将这猎户放在心上,但到底做贼心虚,还是不免吃了一惊,一把将那妇人推开,那妇人满心羞愧悲苦,大哭着跑到她丈夫身侧。” 柳鹤亭伸出铁掌,在自己膝盖之上,重重击了一拳,恨声道:“我若是那猎户,便是丧却性命,也要和那淫贼拼上一拼!” 陶纯纯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梅三思长叹道:“我若是那猎户,只怕当时就要过去在那淫贼的喉咙上咬上两口,但——柳兄弟,你可知道那猎户当时是怎么做的?” 柳鹤亭摇了摇头,陶纯纯秋波一转,梅三思叹道:“他竟也将自己的妻子推开,而且怒骂道:“叫你好生待客,你这般哭哭啼啼地干什么,还不赶快过去陪酒!”一面怒骂,一面还在他妻子面上,‘啪啪’打了两掌……冷哼数声,愤然住口。” 柳鹤亭剑眉微轩,心中为之暗叹一声,对那猎户既是怜悯,却又不禁恼怒于他的无耻。 陶纯纯鼻中“嗤”地一声冷嘲,冷笑着道:“大丈夫生而不能保护妻子,真不如死了算了。” 柳鹤亭缓缓叹道:“我真不知道,为何有些人将生死之事,看得那般严重。” 梅三思目中一阵黯然,口中凄然低诵了两声:“蓉儿,蓉儿……”突地转口接道:“在当时那等情况之下,那猎户的妻子是又惊、又怒、又悲、又苦,就连本待立时下手的李胜军也不禁大为惊愕,那猎户反而若无其事地哈哈笑道解释自己迟归的原因,原来他是想在冰雪中寻捕几只耐寒的野兽,来为那恶客李胜军做新鲜的下酒之物!” 柳鹤亭长叹一声,缓缓道:“待客如此,那猎户倒可算个慷慨的男子,只是……只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心中想说的话,而只是用一声半带怜悯、半带轻蔑的叹息代替了结束。 只听陶纯纯、梅三思同时冷“哼”一声,梅三思道:“那李胜军若是稍有人性,见到这种情况,心里也该自知羞惭才对,哪知他生性本恶,在那山窟中的一段日子,更使他心理失了常态,他竟当着那猎户说出奸污那妇人的事,为的只是想激怒那猎户,再下手将之杀死!” 柳鹤亭手掌一阵紧握,陶纯纯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无法形容的光采,她似乎对世事早已了解得太过,是以她此刻的目光之中,竟带着一些对生活的厌倦和对人类的厌恶之意,口中轻轻问道:“那猎户说了些什么?” 梅三思嘿嘿冷笑了两声,击掌道:“那猎户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着道:‘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像小的这样的粗人,能交到阁下这佯的朋友才是难得已极。”说着又跑到后面去取了一樽酒,替李胜军满满斟了一杯,又大笑着道:‘阁下千祈不要在意,容小的再敬一杯。””梅三思顿了一顿,接道:“那李胜军虽然心狠手辣,但遇着这种人却再无法下手,那猎户又叫他的妻子过来劝酒,那妇人果然擦干了泪,强颜欢笑的走了过来——” 陶纯纯一手轻轻抚着鬓边如云的青丝,缓缓道:“于是李胜军就将这杯酒喝了!” 梅三思点了点头,应声道:“不错,那李胜军便将这杯酒吃了。” 陶纯纯冷笑一声,道:“他喝了这杯酒下去,只怕便已离死期不远!” 梅三思浓眉一扬,从青石上跳了起来,十分惊诧地脱口喊道:“你又怎会知道?你怎地什么事都知道?” 陶纯纯轻轻一笑,道:“我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那猎户本来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被仇家逼得无处容身,是以才躲到祁连山来!” 梅三思面上的神色更是吃惊,接口道:“你难道早已知道了这个故事么,但是……但是‘天武神经’江湖中人知道的虽多,这故事知道的人却少呀!” 柳鹤亭目光转处,不禁向陶纯纯投以询问的一瞥。 只听陶纯纯含笑着道:“这故事我从未听人说过,但是我方才在那边听了你的那番话,却早已可以猜出来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试想严冬之际的祁连山,满山冰封,哪里会有什么野兽,即使有些狼狐之类,但在那种险峻的山地中,又岂是普通猎户能够捕捉得到的?再退一步来说,即使有普通猎户住在那里,生活定必十分穷困,又怎会有酒菜来招待客人,又怎会放心让自己的妻子和个陌生客独处在荒山之中,而自己跑去打猎,又怎会见了自己的妻子受人污辱而面不改色,无动于中?” 她一面缓缓而言,柳鹤亭、梅三思一面不住颔首。 说到这里,她稍微歇了一下,便又接口道:“我由这些可疑之点推测,便断定此人必定是个避仇的大盗,酒菜来源,自然不成问题,他那妻子也必定是他用不正当的手段得来,二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再加以他自家亦是阴险好狡之徒,见了这等情况,唯恐自己不是李胜军的敌手,是以再用言语将之稳住,若换了普通人,总有一些血性,在那种情况下,纵是卑鄙懦弱到了极点的懦夫,也是无法忍受的!” 柳鹤亭暗叹一声,只觉自己娇妻的智慧,的确有着过人之处,但她表面看来,却偏偏又是那么天真,那么单纯,就生像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纯情少女。 他又想起她在无意之中流露出的对猫狗之类小动物的残忍,行事、言语之间的矛盾,和那一份可以将什么事都隐藏在心底的深沉…… 刹那之间,他对他新婚的娇妻,竟突地生出一种畏惧之心,但是他却又那样深爱着她,是以他心念转处,立刻便又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下去,又不禁暗中嘲笑自己! “柳鹤亭呀柳鹤亭,你怎会生出如此可笑的想法,难道你对你自己新婚的妻子的聪明才智,也会有嫉妒之心么?” 梅三思扬眉睁目,满面俱是惊奇钦服之色,伸出巨大的手掌,一指面上隐泛笑容的柳鹤亭道:“柳兄弟,你当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竟能娶到这样的新娘子,分析事理,竟比人家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还要清楚,那猎户果然是个山居避仇的江洋大盗,叫做‘双首狐’胡居,狐有双首,此人的凶狡好猾,自然可想而知,那李胜军一杯酒喝将下肚,果然便大叫一声,当场晕倒!” 柳鹤亭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想不到江湖之中,竟有这般厉害的迷魂之药!” 陶纯纯秋波一转,含笑不语,梅三思接道:“等到那李胜军醒来的时候,他己被人用巨索绑在地上,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然后他睁开眼睛,那猎户正满面狞笑地望着他,手里拿着一柄解腕屠刀,刀光一闪,便自他肩头肉厚之处,剐下一片肉来,那女人立刻拿碗盐水,泼了上去,只痛得李胜军有如受了伤的野狗一样大叫起来!” 陶纯纯微微一笑,手掩樱唇,含笑说道:“你当时可曾在当场亲眼看见么?” 梅三思愣了一愣,摇头道:“没有!”语声一顿,笑道:“那时我还不知在哪里呢!” 陶纯纯娇笑着道:“我看你说得真比人家亲眼看见的还要详细!” 梅三思又自呆了一呆,半晌后方自会意过来,原来她是在报复自己方才说她的那句话,于是柳鹤亭便又发现了她性格中的一个弱点,那便是:睚眦必报! 只听梅三思大笑数声,突又叹息数声,方自接口道:“一刀下去,还不怎的,三刀下去之后,李胜军不禁又晕了过去,那猎户却仍不肯放过他,再拿冷水将他泼醒,那李胜军纵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要哀声求告起来,那猎户‘双首狐’胡居却狞笑着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杀死你的!’李胜军心里方自一定,胡居却又接着道:‘我要等到剐你三百六十刀之后再杀你,每天十刀,你也至少可以再活十天。”李胜军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只觉这句话比方才那两盆冰水还要寒冷!” 柳鹤亭剑眉微皱,缓缓道:“那李胜军固是可杀,但这‘双首狐’胡居也未免做得太过火了些!”侧目一转,陶纯纯嘴角,却仍满含微笑! 她微笑着缓缓说道:“在这种情况下,李胜军只怕要将那‘天武神经’以及‘藏经图’的秘密,来为自己赎罪。” 梅三思双掌一拍,脱口赞道:“又被你猜对了!”语声微微一顿,又道:“第四刀还未剐下去,那李胜军果然便哀声道:‘你若饶我一命,我便告诉你一个最大的秘密,让你成为天下武林中的第一把高手。”那猎户‘双首狐’听了,自然心动,便答应了,李胜军便叫他发个重誓,不杀自己,那‘双首狐’胡居便跪在门口,指天发誓道:‘李胜军将那秘密说出来,我若再杀了他,永坠九轮,万世不得超生。”李胜军见他发下了这般重誓,便将那‘藏经图’的秘密说出来了!” 柳鹤亭剑眉微轩,不禁再为人类的贪生怕死叹息。 只见梅三思浓眉一扬,朗声接道:“哪知他将这秘密说出后,那‘双首狐’胡居竟将他手足一起绑住,嘴里塞上棉花,抛在满山冰雪的野地里,并在他耳畔冷笑道:“我说不杀死你,就不杀死你!’但其实还不是和亲手杀死他一样!” 柳鹤亭望了陶纯纯一眼,两人相对默然,梅三思接口又道:“李胜军被抛在山地上,只听得‘双首狐’胡居得意的笑声,越去越远,放眼一望,四下俱是冰雪,连个乌兽的影子都没有,哪里还会有人烟,他自知必死,只求速死,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他即使想快些死都不能够。” 柳鹤亭目光一垂,暗暗忖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当真是世上最凄惨之事。” 只听梅三思长叹又道:“就那佯躺在雪地上,他一躺又躺了一天,那时他已被冻得全身麻木,几乎连知觉都没有了,距离死亡,实在相去仅有一线,哪知就在这个时候,他竟遇上了救星,将他抬下山去,救转过来,送了回家,只是他一连经过这些日子折磨,身上又有刀伤,他纵是铁打的汉子,也遭受不住,回到家后,便自一病不起,而他两个哥哥,却早已在他没有回家之前,便按着‘藏经图’上的记载,出去寻经去了!” 他稍微歇息半晌,方自接口说道:“他躺在病榻上,想到他的两个哥哥不久便会得经,练成武功,扬名天下,而他自己却不久便要死去,他越想越觉得气恼,便越想越觉不是滋味,在病榻上偷偷写了数十封一样的秘札,派了个心腹家人,一一快马送出,这些秘札的内容,自然是‘藏经图’的秘密,而他却将这封秘札,发到每一个他所记得的武林高人手里!” 此刻日色渐升渐高,映得梅三思颔下的虬髯,闪闪发着玄铁般的光采,他停也不停地接口道:“他命令那心腹家丁将这些信全都发出去后,自己只觉心事已了,没有过两天,就一命鸣呼了……” 说至此处,不由长叹一声,一脚将地上的一粒石子,踢得远远飞了开去,“噗”地落入昨夜秋雨的一片积水中,溅起四下水珠! 梅三思望着这些在日光下变幻着彩光的细小水珠,呆呆地出了半天神,又自长叹一声,缓缓说道:“除了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峨嵋、华山、长白,这武林中的七大门派外,其余也都是当时江湖上顶尖儿的一流高手,接到这些书信的人,心里自然不免半信半疑,练武之人只要听得武林中有这种至高至上的秘籍出现,即使半信半疑却仍要去试上一试!” “噗”地,又是一粒石子入水,又是一阵水珠溅起,梅三思双掌一拍,浓眉微轩,郎声接道:‘于是不出十天,那祁连山中已聚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武林高手,这些武林高手彼此见到面后,暗中都对所谓的真经,加强了信心,但表面上,却谁也不肯说出来,就仿佛大家全是到此地来游山玩水似的!” 他说到这里,已将近说了半个时辰,陶纯纯柳眉轻颦,看了看天色,微微一笑,缓缓道:“于是这些武林高手,便为了这本‘天武神经’,勾心斗角,舍生忘死地争夺起来,那李会军与李异军兄弟,自然是最先丧生的两人,于是少林派或是武当派的掌门人,就出来镇压这个局面,是不是?” 梅三思本来还有一大篇话要说,听到她竟以三言两句便全部代替了,不觉呆了,赶紧接口道:“李家兄弟死后,那本‘神经’经过几次凶杀,方辗转落到‘点苍’派两个后起高手掌中,却又被‘昆仑派’的几个剑手看见,等到昆仑派的剑手们下手去夺这本真经时,‘少林寺’的监寺大师无相和尚,以及‘武当派’当时的掌门人离情道长,才一起出面,将那本方自出土、装在一方碧玉匣中的‘天武神经’取到手中,而且协议一年之后,在少室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