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两年,也许还不止两年,沈壁君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 车子在颠簸摇荡,她睡得就像是个婴儿。摇篮中的婴儿,这使得她在醒来时,几乎已忘记了所有的悲伤、痛苦和不幸。 安适的睡眠,对一个生活在困苦悲伤中的人来说,本就是一剂良药。 她醒来时,秋日辉煌的阳光,正照在车窗上、赶车的人正在前面摇动着马鞭,轻轻地哼着一首轻松的小调,就连那单调尖锐的鞭声,都仿佛带着种令人愉快的节奏。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很感激、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冷酷呆板、面目可憎的人,竟会有那么样一颗善良伟大的心,竟会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救出了她,而且绝没有任何目的,也不要任何代价。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但我却有三个孩子,我救你,就算为了他们,我活了一辈子,至少也得做一件能让他们为我觉得骄傲的事。"沈壁君了解这种感情。 她自己虽然没有孩子,但她却能了解父母对子女的感情。 无论他的人是多么平凡卑贱,但这种感情却是崇高伟大的。 那些自命大贵不凡的英雄豪杰,却反而往往会忽略了这种感情的价值。 于是她立刻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也曾救过她,而且也是没有目的,不求代价的。 那时的萧十一郎,是个多么纯真、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但现在呢? 她的心又碎了。 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那么可怕?难道金钱真有能改变一切的魔力? 马车骤然停下。 沈壁君刚坐起来,就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 白老三拉开了车门:"算来你也该醒了,我己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他看来果然显得很疲倦,这段路本就是艰苦而漫长的。 逃亡的路,永远是艰苦漫长的,沈壁君心里更感激:"谢谢你。"除了这三个字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的。 白老三看了她两眼,又垂下头,显得有些迟疑,却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说:"我还要赶回去照顾孩子,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沈登君忍不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老三平凡丑陋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漠的眼睛里,却仿佛带着种温柔的笑意,道:"我知道这地方你一定来过的,你为什么不自己下来看看?"沈壁君拢了拢头发,走下去,站在阳光下。 阳光如此温暖,她整个人却似已突然冰冷僵硬。 山林中,阳光下,有一片辉煌雄伟的庄院,看来就像是神话中的宫殿一样。 这地方她当然来过。 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一个家,无垢山庄。 无垢山庄中的无垢侠侣。 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侠客,我是江湖中最美丽的女人。 他们本来已正是一对最令人羡慕的夫妻。 可是现在呢?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连串辉煌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她的生活有时虽然寂寞,却是从容、高贵、受人尊敬的。 连城壁虽然并不是个理想的丈夫,可是他的行为,他对她的体贴和尊敬,也绝没有丝毫可以被人议论的地方。 她也许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但他却从未忘记过她,从未想到要抛弃过她何况,他毕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可是她却抛弃了他,抛弃了所有的一切,只因为一个人萧十一郎! 他对她的感情,就像是历史一样,将她的尊严和自私全都燃烧了起来,烧成了灰尽。 为了他,她已抛弃了一切,牺牲了一切。 这是不是真的值得? 美丽而强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永远都难以持久? 沈壁君的泪已流下。 她又抬起手,轻拢头发,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今天的风好大。"风并不大,可是她心里却吹起了狂风,使得她的感情,忽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汹涌。 无论如何,往事都已过去,无论她做的是对是错,也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她并不后悔,也无怨尤。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她毕竟都已尝过。 白老三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正在叹息着,喃喃道:"无垢山庄果然不愧是无垢山庄,我赶了几十年车,走过几千几万里路,却从来也没有到过这么好的地方。""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沈壁君忍住了泪。 ——只不过这地方己不再是属于我的了,我已和这里完全没有关系。 ——我已不再是这里的女主人,也没有脸再回到这里来。 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对白老三说。 她已不能再麻烦别人,更不能再成为别人的包袱。 她知道从今以后,已必需要一个人活下去,绝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她已下了决心。 泪痕已干了。 沈壁君回过头,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来,谢谢你救了我…"白老三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表情:"我说过,你用不着谢我。"沈壁君道:"可是你对我的恩情,我总有一天会报答的。"白老三道:"也用不着,我救你,本就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的。"看着他丑陋的脸,沈壁君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几乎忍不住想要跪下来,跪下来拥抱住他,让他知道心里有多少感激。 可是她不能这么样做,她一直是个淑女,以前是的,以后一定还是。 除了对萧十一郎外,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一点逾越规矩的事。 所以她只能笑笑,柔声道:"回去替我问候你的三个孩子,我相信他们以后都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们有个好榜样。"白老三看着她,骤然扭转过身,大步走回马车。 他似已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 他毕竟也是个人,也会有感觉到惭愧内疚的时候。 他跳上马车,提缰挥鞭,忽又大声道:"好好照顾你自己,提防着别人,这年头世上的坏人远比好人多得多……"马车巳远去。 滚滚的车轮,在阳光下扬起了满天灰尘。 沈壁君痴痴地看着灰尘扬起,落下,消失…… 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恐惧,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恐惧。 那并不是完全因为寂寞,而是一种比寂寞更深邃强烈的孤独、无助和绝望。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中,永远是在依靠着别人的。 开始时她依靠父母,出嫁后她依靠丈夫,然后她又再依靠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她虽然没有见过萧十一郎,可是她的心却还是一直在依靠着他。 她心里的感情,至少还有个寄托。 她至少还有希望。 何况,这两年来,始终还是有人在照顾着她的,一个真正的淑女,本就不该太坚强,太独立,本就天生应该受人照顾的。 但现在她却已忽然变得完全无依无靠,就连她的感情,都已完全没有寄托。 ——萧十一郎已死了。 ——连城壁也已死了。 在她心里,这些人都已死了,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要怎样才能在这冷酷的世间活下去?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已完全孤独,无助、绝望。 没有人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阳光如此辉煌,生命如此灿烂,但她却已开始想到死。 只不过,耍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让连城壁出来收她的尸。 ——现在是不是还坐在这无垢山庄中那间他最喜欢的书房里,一个人在沉思。 ——他会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他那个不贞的妻子? ——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别的女人?就像萧十一郎一样,有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男人总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誓守终生。 沈壁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连城壁的事,她本就已无权过问,他纵然有了几千几百个女人,也是应该的。 奇怪的是,这两年来,她竟也始终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 名声和地位,本是他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甚至看得比妻子还重。 这两年来,江湖中为什么也忽然听不见他的消息了?难道他也会消沉下去? 沈壁君不愿再想,却不能不想、一一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 她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会带给她太多回忆,可是就在她想走的时候,她已看见两个青衣人,从那扇古老而宽阔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她只有闪身到树后,她不愿让这里任何人知道她又回来了。 这里每个人都认得她,也许每个人都在奇怪,他们的女主人为什么一去就没有了消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已嘻嘻哈哈,又说又笑地走入了这片树林。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本该是无垢山庄里的家丁,只不过连庄主手下的家丁,绝没有一个敢在庄门前如此放肆。 他们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 这两年来的变化实在太大,每个人都似已变了,每件事也都已变了。 连城壁呢? 沈壁君本来认为他就像是山庄后那块古老的岩石一样,是永远出不会变的。 笑声更近,两个人勾肩搭背走过来,一个人黝黑的脸,年纪己不小,另一人却是个又白又嫩、长得像大姑娘般的小伙子。 他们也看见了沈壁君,因力她已不再躲避他们。 他们呆呆地看着她,服珠子都像是己凸了出来,无论谁忽然看见沈壁君这样的美人,都难免会有这种表情的,但无垢山庄中的家丁,却应该是例外。 无垢山庄中本不该有这种放肆无理的人。 那年纪较大的黑脸汉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找人的?是不是想来找我们?",沈壁君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以前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人留在无垢山庄的,可是现在她已无权再过问这里的事。 她垂下头,想走开。 他们却还不肯放过她:"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们正想打酒去,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们喝两杯。"沈壁君沉下了脸,冷冷道:"你们的连庄主难道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你们这里的规矩。"老黑道:"什么连庄主,什么规矩?" 小白笑道:"她说的想必是以前那个连庄主,连城壁。""以前的那个庄主?"沈壁君的心也在往下沉:"难道他现在已不是这里的庄主?"老黑道:"他早就不是了。小白道:"一年多以前,他就己将这地方卖给了别人。"沈壁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 无垢山庄本是连家的祖业,就和连家的姓氏一样,本是连城壁-生中最珍惜、最自豪的。 为了保持连家悠久而光荣的历史,他已尽了他每一分力量。 他怎么会将家传的祖业卖给别人,沈壁君握紧了双手:"绝不会的,他绝不会做这种事。"老黑笑道:"我也听说过,这位连公子本不是个卖房子卖地的败家子,可是每个人都会变的。"小白道:"听说他是为了个女人变的,变成了个酒鬼,外加赌鬼,几乎连裤子都输了,还欠下一屁股债,所以才不得不把这地方卖给别人。"沈壁君的心已碎了,整个人都已崩溃,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真的毁了连城壁。 她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老黑笑了笑道:"现在我们的庄主姓萧,这位萧庄主才真是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姓萧,现在的庄主姓萧?" 沈壁君突然大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老黑挺起了胸,傲然道:"萧十一郎,就是那个最有钱,最……"沈壁君并没有听见他下面说的是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人已倒下。 这庄院也很大,很宏伟。 风四娘看着屋角的飞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像这样的房子,你还有多少?"萧十一郎淡淡道:"并不太多了,只不过比这地方更大的,却还有不少。"风四娘咬着嘴唇,道:"我若是冰冰,我一定会找个最大的地方躲起来。"萧十一朗道:"很可能。" 风四娘道:"你最大的一栋房子在哪里?"萧十一郎道:"就在附近。"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道:"无垢山庄好像也在附近。"萧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无垢山庄现在也已是我的。"花厅里的布置,还是和以前一样,几上的那个花瓶,还是开封张二爷送给他的贺札、门外的梧桐,屋角的斜柳,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安然无恙。 可是人呢? 沈壁君的泪又流满面颊。 她实在不愿再回到这里来,怎奈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又回到这地方。 斜阳正照在屋角一张很宽大的红木椅子上。 那本是连城壁在接待宾客时,最喜欢坐的一张椅子,现在这张椅子看来还是很新。 椅子永远不会老的,因为椅子没有情感,不会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毁了,是她毁了的。 这个家也是她毁了的,为了萧十一郎,她几乎已毁了一切。 萧十一郎却没有毁。 "这位萧庄主,才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这本是她的家,她和连域壁的家,但现在却已变成了萧十一郎的。 这是多么残酷,多么痛苦的讽刺? 沈壁君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但现在却已偏偏不能不信,虽未黄昏,己近黄昏、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为什么要将这地方买下来?是为了要向他们示威? 她不愿再想起萧十一郎这个人、她只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这地方现在已是萧十一郎的,她就已连片刻都呆不下去。 就在这时,后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呼喝:"有贼!……快来捉贼。"萧十一郎才是个真正的贼,他不但偷去了她们拥有的一切,还偷去了她的心。 现在若有贼来偷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壁君咬着牙,只希望这个贼能将他所有的一切,也做得干干净净,因为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的。 她决心要将这个贼赶出去。 她站起来,从后面的小门转出后院——这地方的地势,她当然比谁都熟悉。 后院里已有十几条青衣大汉,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将一个人团团围住。 一个衣衫褴褛,鬓发蓬乱,长满了一脸胡楂子,看来年纪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里举着柄锐刀,正在厉声大喝,"快放下你偷的东西来,否则先打断你这双狗腿。"这人用一双手紧紧抱着样东西,却死也不肯放松,只是喃喃地在分辨:"我不是贼……我拿走的这样东西,本来就是我的。"声音沙哑而干涩,但听来却仿佛很熟。 沈壁君的整个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被入喊为"贼"的赫然竟是连城壁。 这真的是连城壁?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天下武林中,最有前途、最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最注意仪表、最讲究衣着的人。 他的风度仪表,永远是无懈可击的,他的衣服,永远找不出-点污垢,一点皱纹,他的脸也永远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 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么样的一个人?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贵公子,还是这里的主人。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贼。 一个人的改变,怎么会如此巨大?如此可怕? 沈壁君死也不相信——既不愿相信,也不能、更不敢相信。 可是她现在偏偏己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就是连城壁。 她还听得出他的声音,还认得他的眼睛。 他的服晴虽已变得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充满了悲伤、痛苦和绝望。 但一个人眼睛的形状和轮廓,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她本已发誓,绝不让连城壁再见到她,因为她也不愿再见到他,不忍再见到他。 可是在这一瞬,她已忘了一切。 她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冲进去,冲入了人群,冲到连城壁面前。 连城壁抬起头,看见了她。 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是你……真的是你沈壁君看着他,泪又流下。连城壁突然转过身,想逃出去。可是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当年的灵活,竟已冲不出包围着他的人群。何况,沈壁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了他的手。连城壁的整个人又软了下来。她从未这么样用力拉过他的手,他从未想到她还会这么样拉住他的手。他看着她,泪也已流下。这种情感,当然是老黑永远也想不到,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他居然又挥刀扑过来:"先废了这小贼一条腿再说,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来。"刀光一闪,果然砍向连城壁的腿。 连城壁本己不愿反抗,不能反抗,就像是只本已负伤的野兽,又跌入了猎人的陷阱。 但是沈壁君的这只手,却忽然为他带来了力量和勇气。 他的手一挥,已打落了老黑手里的刀,再-挥,老黑就被打得仰面跌倒。 每个人全都怔住,谁也想不到这个本已不堪一击的人,是哪里来的力气。 连城壁却连看也不看他们-眼,只是痴痴的,凝视着沈壁君,说:"我……我本来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沈壁君点点头:"我知道。" 连城壁道:"可是……可是有样东西,我还是抛不下。"他手里紧紧抱着的,死也不肯放手的,是一卷画,只不过是卷很普通的画。 这幅画为什么会对他如此重要? 沈壁君知道,只有她知道。 因为这幅画,本是她亲手画的……是她对着镜子画的一幅小像,这画画得并不好,但她画的却是她自己。 连城壁已抛弃了一切,甚至连他祖传的产业,连他显赫的家世和名声都已抛弃了。 但他却抛不下这幅画。 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壁君垂下头,泪珠已打湿了农裳。 青衣大汉们,吃惊地看着他们,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呼:"我知道这个小贼是谁了,他一定就是这里以前的庄主连城壁。"又有人在冷笑着说:"据说连城壁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怎么会来做小偷?""因为他已变了,是为了一个女人变的。" "那个女人难道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莫非就是沈壁君。" 这些话,就像是一把锤子,锤入了连城壁的心,也锤入了沈壁君的心。 她用力咬着牙,还怂是不住全身颤抖。 连城壁似已不敢再面对她,垂下头,黯然道:"我已该走了。"沈壁君点点头。 连城壁道:"我…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沈壁君道:"你不愿再见到我?" 这句话她本不该问的,可是她己问了出来。 这句话连城壁既不如道该怎么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 他忽然转过身:"我真的该走了。" 沈壁君却又拉住了他,凝视着他:"我也该走了,你还肯不肯带我走?"连城壁霍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感激,说:"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还肯跟我走?"沈壁君点点头。 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就因为他已变成这样子,所以她才要跟着他走。 他若还是以前的连城壁.她绝对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可是现在……现在她怎么忍心再抛下他?怎么忍心再看着他继续堕落。 她用力拉着他的手:“要走,我们一起走。”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个人冷冷道:“这地方本是你们的,你们谁都不必走。”这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声音还是很冷漠,很镇定。 无论谁也想像不到,他用了多么大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心里的痛苦和激动。 人群已散开。 沈壁君看见了他,连城壁也看见了他, 他就像是个石头人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棵梧桐树下。 他的脸色苍白,甚至连目光都仿佛是苍白的。 他整个人似已麻木。 沈壁君只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竟似完全不认得他这个人。 连城壁更不能面对这个人。 这个人看来是那么坚强冷酷,他自己却已崩溃堕落。 他想挥开沈壁君的手:“你让我走。” 沈壁君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说过,要走,我们一起走。” 萧十一郎也在咬着牙,道:“我也说过,你们谁都不必走,这地方本是你们的。”沈壁君冷冷道:”这地方本来的确是我们的,但现在却已不是了。”她还是没有回头去看萧十一郎,她也在拼命控制着自己:“我们虽然不是什么样的大人物,但我们却还是不要你这种人的施舍,就算我们一出去就死在路上,也不会再留在这里。” ——我们我们我们 ——只有“我们”才是永远分不开的,你只不过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我们”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把刀,割碎了萧十一郎的心,也割断了他的希望。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至少他自己认为已明白。 他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可是他身旁的风四娘却已冲过去,冲到沈壁君面前,大声道:“你若是真的要跟着他走,我也不能拦你,但我却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沈壁君在听着。 风四娘道:“他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他对你还是沈壁君突然冷笑,打断了她的话:“我已经很明白他是哪种人,用不着你再来告诉我。” 风四娘道:“但你却误会了他,每件事都误会了他。” 沈壁君冷冷道:“不管我是不是误会了他,现在都已没关系了。”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我跟他本来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拉着连城壁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但我们迟早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凭我们的本事回来,用不着你施舍。” 连城壁跟着她出去,也挺起了胸。 他已知道他迟早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他真正想要做的事,他迟早总会得到,从来也没有一次失败过。 现在他已得回了沈壁君,迟早总有一天,他还会看着萧十一郎在他面前倒下。 黄昏,正是黄昏;风更冷,冷入了人的骨髓里。 人已散尽,萧十一郎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秋风中,梧桐下。风四娘并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没有走过来,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法子再安慰他了。 风吹着梧桐,梧桐叶落。 一片叶子落下来,正落在他脚下。 他弯下腰,想拾起,但落叶却又被风吹走,人生中有很多事,岂非也正如这片落时一样?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大笑。 风四娘吃惊地看着他,他若是伤心流泪,甚至号啕大哭,她都不会怎么样,可是他这种笑,却使她听得心都碎了,也像是梧桐的叶子一样,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这世上也许只有她才能真正了解萧十一郎此刻的悲伤和痛苦,但她也知道,无论谁都不能为他勉强留下沈壁君的,看见连城壁变成那么样一个人,无论谁心头都不会没有感触。 这时小白也悄悄地走了进来,也在吃惊地看着萧十一郎,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笑声,他白生生的脸已被吓得发青,风四娘悄悄地擦干了泪痕,已忍不住要走过去,想法子让萧十一郎不要再这么样笑下去,笑和哭虽然都是种发泄,但有时也同样能令人精神崩溃,谁知萧十一郎的笑声已突然停顿,就跟他开始笑的时候同样突然。 小白这才松了口气,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有什么人知道萧十一郎已到了这里?怎么会知道的?来找他是为了什么?这本来也是件很费人猜疑的事,萧十一郎却连想都没有想,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什么事都不愿再想,只挥了挥手,道:“叫他进来!” 一个人在悲伤时,真正不怕的表现不是哭,不是笑,不是激动,而是麻木.萧十一郎呆呆的站在那棵梧桐树下,仿佛又变成了个石头人。 风四娘远远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关心和忧虑,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萧十一朗消沉下去,但她却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去安慰他,也不如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这种打击本就不是任何人所能承受的。 萧十一郎若是也承受不起,若是从此就这么样消沉下去,那后果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她已真见连城壁变成了怎么样—个人,她知道萧十一郎也许会变得更可怕。 小院外已有个人走了进来,看来只不过是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少年人,也许还只能算是个孩子。 他的身材并不高,四肢骨胳都还没有完全发育成长,脸上也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但一双眼睛却尖锐而冷静,甚至还带着种说不出的残酷之意。 这少年已走到他面前,看见萧十一郎这种奇特的神情,他居然丝毫也没有露出惊讶之态,只是规规矩矩地躬身一礼,道:“在下奉命特来拜见萧庄主……” 萧十一朗的脸突然扭曲,厉声道:“我不是这里的庄主,也不是萧庄主,我是萧十一郎,杀人不眨眼的大盗。”这少年居然还是神色不变,等他说完了,才躬身道:“这里有请柬一封,是在下奉命特来交给萧大侠的,请萧大侠过目之后,赐个回信。” 请帖竟是白的,就好像丧宅中发出的讣文一样。 萧十一郎的神情终于渐渐平静,却还是那种接近麻木般的平静。 他慢慢地接过请帖,抽出来,用一双呆滞空洞的眼睛,痴痴地看着。 突然间,他那张已接近麻木的脸,竟起了种说不出的奇特变化,那双空洞呆滞的眼睛,也发出了光。 这张请帖就像是一根针,麻木了的人,本就需要一很尖针来重重刺他一下,才会清醒的。 风四娘的眼睛也亮了,忍不住问道:“请帖上具名的是谁?” 萧十一朗道:“是七个人。” 风四娘皱眉道:“七个人?”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第一个人是鱼吃人。” 鱼吃人,世上怎么有这么古怪、这么可怕的名字。 但风四娘却听过这名字,已不禁耸然动容,道:“海上鲨王?” 萧十一郎又点点头:“除了‘海上鲨王’外,还有谁会叫鱼吃人?”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又问:“还有另外六个人是谁?” 萧十一郎道:“金菩萨,花如玉,‘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捉月水上飘’厉青锋,轩辕三缺,轩辕三成,还有那个人上人。” 风四娘又不禁吐出口气,萧十一郎所有的对头,这次竟好像全都聚在一起了。 风四娘忍不住又问:“这些人凑在一起,请你去干什么?” 萧十一郎道:“特备酒一百八十坛,盼君前来痛饮。”这显然是请柬上的话,他接着又念下去;“美酒醉人,君来必醉,君若惧醉,不来也罢。” 风四娘叹道:“你当然是不伯醉的。”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也不怕死。” 风四娘明白他的意思,这请帖上也许本来是想写:“君来必死,若是怕死,不来也罢。”她又叹了口气,道:“所以你当然是非去不可的。”萧十一朗道:“非去不可。” 风四娘道:“那一百八十坛美洒,很可能就是一百八十个杀人的陷阱。” 萧十—郎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你还是要去。” 萧十一郎的回答还是同样的一句话:“非去不可。” 风四娘道:“他们请的是哪一天?” 萧十一郎道:“明天晚上。” 风四娘道:“在什么地方请?” 萧十一郎道:“鲨王请客,当然是在船上。” 风四娘道:“船在哪里?” 萧十—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盯着那少年,也问道:“船在哪里?” 少年躬身道:”萧大侠若是有意赴约,在下明日清晨,就备车来迎。萧十一郎道:“你备车来吧。” 少年再次躬身,似已准备走了,忽然又道:“在下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少年道:“还有两位,一路都跟在在下后面,却不是在下的伙伴。”萧十一郎道:“那两个是谁?” 少年道:“在下既不知道,也没有看见。” 萧十一郎道:“既然没有看见,又怎知后面有人?” 少年道:“在下能感觉得到。” 萧十一郎道:“感觉到什么?” 少年道,“杀气!”他慢慢地接着道:‘那两位前辈跟在在下身后,就宛如两柄出鞘利剑,点住了在下的背脊穴道一样。” 利器出鞘,必有杀气,可是能感觉到这种无形杀气的人,这世上并不太多。 这少年看来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萧十—郎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是谁的门下?” 少年道:“家师姓鱼。” 萧十一郎道;“鱼吃人?” 少年点点头,脸上并没有因为这个奇怪可怕的名字,而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萧十一郎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着,道:“在下也姓萧。” 萧十一郎道:“萧什么?” 少年面上竟似已露出了不安之色,他的名字难道比“鱼吃人”还要奇怪?还要可怕? “萧什么?”萧十一郎却又在追问,他显然也已看出这少年的不安,也已对这问题发生了兴趣。少年又迟疑了半晌,终于垂下头,道:“萧十二郎。” 萧十二郎,这少年居然叫萧十二郎,萧十—郎又笑了,大笑。少年忽然又道:“这名字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哦。” 少年迢:“据在下所知,当今江湖中,叫十二郎的人,至少已有四位。”萧十一郎又不禁笑道:“有没有叫十三郎的!” 少年道:“有。” 居然真的有。 少年道:“十三郎也有两位,一位叫无情十三郎,另一位叫多情十三郎。”他自己居然也在笑,因为这的确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已接近滑稽,“除了十三郎外,江湖中还有萧四郎,萧七郎,萧九郎,萧十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