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些了,他匆忙地奔过去,转目一望--只见山林之中,那白袍书生正失魂落魄地独自伫立着,林梢泄下的雨水,将他白色的长袍也完全打湿了,而他却像是仍然没有感觉似的,一面失神地望着远方,一面喃喃地低语道"难道真的是我?......" 管宁叹息一声,目光一转,不禁脱口道:"公孙前辈呢?"大步跑过去,遥远的山路上,烟雨檬漂,那公孙左足已不知何时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佃站在骤雨下的管宁和白袍书生,却仍然呆呆地伫立着他们身上,他们生像是谁都没有感觉似的。 尤其是管宁,面对着白袍书生,他可能是曾经杀死许多人的凶手,也可能是全然无辜的,管宁问着自己:"到底他是谁呢?我该对他怎么样?" 哪知---他心中正自思凝难决的时候,这白袍书生峙立如山的身形,突地摇了两摇,接着便"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等到管宁口中谅呼着箭步窜来的时候,满地的泥泞,已将他纯白的衣衫染成污黄了。 这一个突然生出的变化,使得管宁几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这武功莫测的异人,怎地竟会无故地晕厥跌倒? 俯身望处,只见他雪白的面容此刻竞黄如金纸,明亮的双目和坚毅的嘴唇一起闭着,伸手一探,鼻息竟也出奇地微弱。 "难道那公孙左足临去之际,以什么厉害的暗器将之击中?" 转目望去,他身上却全然没有。丝伤痕,只有紧闭的嘴唇边,缓缓流下一丝淡黄的唾沫,流到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合。 管宁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心中又没了主意,他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对于江湖上的仇杀之事,本是一窍不通,自然更无法判断出他是为了什么缘故而以致此。 他不禁长叹一中,俯身将白袍书生从地上挟起,哪知目光转处,他竞又发现一代奇事,使得饱不由自主惊呼一声,手中已自扶起一半的白袍书生的身躯,也随之又跌了下去了雨落如注,将这白袍书生嘴边流下的唾沫,极快地冲散开去,混和着唾沫的雨水,流到管宁脚下,而那中"如意青钱"此刻便也在管宁脚边,奇怪的是,这混合着唾沫的雨水一经过,闪着青铜光采的金钱便立刻变得黝黑,就像是银器沾着毒汁一样。 管宁纵然江湖历练再浅,此刻却也不禁为之凛然一惊,暗忖道:"难道他中了毒。" 须知晋天之下,能使银器泛黑的毒汁,自然颇多,可是能使青铜都为之变色的毒汁,却是少之又少,何况这白袍书生口中流出的唾沫,再混合了大量的雨水,而依然如此之毒,却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了。 "他是何时中毒的呢?" 管宁心中又不禁疑惑,俯首沉思良久,目光动处,心里不禁抨然一跳--那张自青钱中取出,被山风吹得紧贴在山石上的白色柔绢,此刻被雨水一打,上面出现四行字迹,远远望去,那字迹虽看不清楚,但管宁却可判出必是先前所无,此刻心中一动,忍不住旋身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的竟是: "如意青钱,九伪一真, 伪者非伪,真者非真, 真伪难辩,九一倒置, 世人多愚,我复愚人。" 十六个字迹苍劲,非隶非草,非诗非偈的蝇头小字。 这十六字一入管宁之目,他只觉心中轰然一声,猛地一阵震颤,双手一紧,紧紧地抓任手中的柔绢,像是生怕它从自己手中失落。因为,他已从这一方沾满了污黄泥水的柔绢上,找出了一件在武林中,已经隐藏了百十年的重大秘密,此刻他虽然远不能十分确切地明了这件秘密的真相,但至少他已把握了开启这件秘密的钥匙。 于是他勉强将自己心中跃激动之情,平复下去,反复将绢上的字迹,又仔细地看了几遍,倾盆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九伪一真......伪者非伪......九一倒置......"他一面反复推敲着这几旬似待非涛,似偈非偈的短句,一面暗自低吟道: "难道这串己被那么多武林高手断定是假的'如意青钱'竟是真的?难道这串青钱之中所藏的柔绢,上面便记载着百十年前那位名震天下的前辈一生超古迈今的武学秘技?" 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间,不觉立刻又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方才这半日之间,他眼看那么多人为着这"如意青钱"中所载的武学绝技,如痴如狂,就连少林寺长老,丐帮帮主这种地位身份的人物,为着这串青钱,都不借做出许多有失他们身份地位的事宋,武当、少林,这两派素来交好的门派,为此都不借反脸成仇。 从公孙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见之事,不过是百十年来因着"如意青钱"而生的争斗其中之一而已,还有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着这串青钱丧失性命,也还有不知多少至亲好友,为着这串青钱彼此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残杀而死,这小小一串青铜制钱在武林中的诱惑,实在比百万家财、如花玉人还来得强烈。 而此刻,这串被千千万万个武林豪杰垂涎不已、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却正握在他手里,他知道自已有了这串制钱,便可以学得一身足以傲视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个淡泊而镇静的人,而此刻握着这串"如意青钱"的是你,那么只怕你也无法不被这种心情激动,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动还强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后还倒躺着一个中了剧毒的人,这人纵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将之弃而不顾。 于是他便将自己飞扬起的思潮,一下截断,俯身拾起了脚边的这串青钱,谨慎地用手中的这方柔绢包好,谨慎地放人怀中的锦囊里,伸手一拂面上的雨水,转身将地上的白袍书生横身抱起,目光四转,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歹走去。 他知道这一段山路是极漫长的,而在这一夜中已经过了惊恐、悲哀、困惑--种种情感的折磨,以埠疲劳、饥饿--种种肉体的困苦之后,管宁面对着这一段漫长的山路,他本该会有些气馁感觉,何况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不知在何时受了剧毒,又不知在何时便会突然死去的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没有沉重之态,情感的激动与兴奋,使得他将这一世情感与肉体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飞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积水的山道上奔行着,一面却仍在心中暗地思忖着那四句话。 "这四句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第一句话的意义,是谁都能明了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许多人知道,那么第二句话--"他极快地将"伪者非伪,真者非真",八个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于是便又忖道:"这当然是说被江湖中人认为假的'如意青钱',其实却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说'真伪莫辨,九一倒置',因为真的'如意青钱'其实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却只有一串而已。" -念至此,他忍不住长叹-声,低喃道:世上虽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来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为这串青钱丧生,最后却又将自己以生命换来的"如意青钱"抛弃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阵怜悯的感觉,"世人多愚,我复愚人。"这是一种多么奇怪而残酷的意念,而又是一种多么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复吟咏着,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讥嘲之意的八个宇,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辈异人,在击败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后,突然觉得十丈红尘,不过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穷荒去时的感觉:"芸芸世人,为什么那么愚蠢,我怎能将我一身绝技,传给这些愚蠢的人--"管宁暗叹一声,喃喃自语:"这,大概就是这位前辈那时心中的感觉了,是以他便将自己的一生武学绝技,用明矾一类的药水,写了九份,封在九串特异的制钱里,然而,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时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这个圈套,在自已死了之后,一定会有许多愚昧之人中其毁的,因之他纵然不能亲眼看到,却早已开始窃笑世人的贪婪与愚蠢。" 他又不能自禁地长叹一声,接着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钱'之后,为什么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争夺着,唉--活着的人却仍不免而受死去人的愚弄,这也难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聪明,而讥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他思路微顿,仰首望天,雨势已渐渐小了,灰黑的苍穹,像巨人的灰目,无言地俯视着大地,就有如一个睿智的帝王俯视着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轻蔑和讪笑的意味。 他又叹息着接着忖道:聪明的人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你纵然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么,你难道能把你的骄傲与光荣带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聪明,不也是和一身'夺财的富翁吝啬地锁着自己的金钱一样吗?" 在这瞬间,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许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界最快乐的,便是愚昧的人,因为他毋庸忍受聪明人常会感觉到的寂寞,而他纵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会因之失去什么,这正如愚弄别人的人其实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样。 于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语道:"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许多人会愿意做一个愚人的理由吧!一个人活在世上,若能够糊涂一些,不是最快乐的事吗?" 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许久以后,终于被一个睿智的才子用四个字说了出来,这四个字又直到许久以后,仍在人们口中流传着。 这四个字,便是"难得糊涂"。 他忽而长叹,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动难安,甚至连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变为平坦,灰黯的云层被风欧开,他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已经下了山。 山麓的柴靡内推门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樵夫,惊异地望着他,心中暗自奇怪,在这下着大雨的日子里,怎会还有从山上走下的游八,等到这瞧夫惊异的目光看到管宁怀中的伤者的时候,管宁已笔直地向他走了过去,而这老于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宁说话,便已猜出这一身华丽、却狼狈不堪的少年的来意。 于是他干咳-声,迎亡前去,问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伤?快到我房里去,还有,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烤。" 管宁抬头惊异地望了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惊异的,是这老人说话用字的直率与简单,对这自幼鼎食锦衣的少年来说,一个贫贱的樵夫直率地用"你"来称呼他,确是件值得惊异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这樵夫亦红而强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己不再惊异了。 因为他知道多年来的山居生活,已使这老年的樵子自然结合成一体,他既安于自己的贫,便也不羡慕别人的富贵,就像这座苍郁雄壮的四明山仍似的,对于任何一个接触到他的人,他都一视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问管宁的来历,更不管管宁的善恶,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够帮助的人,他便会毫不考虑地帮助。 这份宽宏的胸襟,使得管宁对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惭愧的感觉。 他便也坦率地说道:多谢老兄。"将一世虚伪的客套与不必要的解释都免去了。 柴靡内的房屋自然是简陋的,但是简陋的房屋,常常也有着更多的洁净与清静,许久许久以前,一个充满智慧的哲人,曾经说道: "有四个最坏的父亲,却生出四个最好的儿子,而另四个最好的母亲,却生出了四个坏的女儿。" 这个哲人是个很会比喻的人,他这句话的含意,是说由简陋生的洁静,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折磨生出的经验,失败生出的成功,这是最坏的父亲与最好的儿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骄傲,由经验生出的奸究,由富贵生出的侈淫,由亲密生出的轻蔑,这却是最好的母亲与最坏的女儿了。 骤雨过后,大地清新而潮湿的,在这间洁净的房间里,管宁换去了身上的湿衣,坐在房间木床的对面,望着晕迷在床上的白袍书生,不禁又为之呆呆地楞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虽然久居山麓,对山间的毒虫蛇兽,都知之甚详,但是他却无法看出这白袍书生受的是什么毒?何时受的毒来?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着这发愕的少年,并没有说一句无用的话,哪知--柴靡外面,突然响起一个轻脆娇弱的声音,大声叫着说道:"这房子里有人吗?" 管宁心中一跳,因为这声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扫,缓缓说:"有人,进来。" 语声未了,门外便已闪入-条翠绿色的人影,娇躯一扭,秋波微转,突地"噗哧"一声,伸出纤手指着管宁笑道:"你怎地在这里?" 管宁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娇唤着走进来的,正是自称"神剑",又自称为"夫人"的少女。 因之他便头也不回,只是沉声说道:怎地你也来了?" 对于自己心念中时常怀念的人,人们有时却偏偏压抑自己的情感,这岂非是件极为奇怪的事? 只听这翠装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娇笑着说道:"你来得,难道我就来不得吗?" 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床上的白袍书生,惊唤出声:"怎地他也在这里?" 候然掠了过去,喃喃自语:"他武功那么高,怎地也会受了伤。" 一阵淡淡的香气,混合在门外吹进来的风里,于是这阵清新而潮湿的微风中也有了些淡淡的香气。 管宁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便接触到她一身翠绿衣裳中的婀娜躯体,她的衣裳也有些潮湿了,因此她那婀娜的曲线,便显得分外的触目。管宁不敢再望这触目的躯体,将目光收起,于是,他便看到她娇柔的粉脸,也看到了她面上这种惊异的表情。 那老年的樵夫缓缓地站了起来,对于这三个奇怪的客人,他虽然难免好奇,却没有追根问底,探究人家秘密的兴趣。 因之,他缓缓走了出去,沉声说道:你们在这里随便歇息歇息,我去为你们整治些吃的。" 翠装少女和管宁一起回转头,一起对他感激地微笑一下,等到他们的目光在转回中相遇的时候,他们面上的笑容却都随着目光凝结住了,他们彼此相视着,就像是这一生之中,他从未见过她,她也从未见过他似的。 但是,这陌生的一瞥中,又似乎有些曾相识的感觉,因之他的目光便凝结在她目光中,她的目光也凝结在他目光中,彼此都像是在寻找着这种感觉的由来,呀,你若想将这种目光用言语描述出来,那却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呀。 终于,他目光缓缓避开了,虽然她是个女子,应避开目光的该是她,但是她却仍然凝注着,直到他的目光移开,她的眼脸方自不安地眨动了一下,低声问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受的伤?" 他缓缓摇了摇头,他之所以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发觉自己的心情又起了一阵动荡,而他却不愿意让这份动荡在自己心里留下太多的痕迹,也为了这个缘故,他此刻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因为这份动荡直到此刻还没有平息。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是世间最最难以了解的情感,却也是世间最最容易了解的情感,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接着道:他的伤像是很重嘛。" 管宁垂下头,却说出话来,他先沉声说了句:"他中了毒!" 然后便又将这中毒的人如何突然晕倒的情形,非常缓慢地说了出来。 在他谈话的时候,她一面留意倾听着,一面却俯身查看这白袍书生的面容,他说完了话,她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中了毒,那倒不要紧......" 管宁抬起了眼光,笔直地望着她,却见她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不相信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管宁摇了摇头,极为简单地说道:不知道。" 这翠装少女便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弧陋寡闻颇表惋惜,然后突又扬眉一笑,娇声说道:你年纪还轻,看来是个只会念诗联对的公子哥儿,当然不会知道我的事,可是--"她语声一顿,说话的声音突又高了起来,接着又道:"你若是到江湖中去打听一下,'黄山翠油'是谁?我相信没有一个不知道。" 管宁双目一张,脱口道:你就是'黄山翠袖'?"这半日以来,他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已知道许多,他知道"罗浮彩衣、终南乌衫、武当蓝襟......" 这些赫赫一时的人物,都像是以衣裳之别来做标志,他也曾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到过"黄山翠袖"四宁,知通"黄山翠袖"是和这些武林高手同负盛名人物,此刻他听到这少女竟是黄山翠油,自然难免有些惊异。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轻轻说道:"黄山翠袖是我的师父。" 管宁凝视着她的神态,虽未笑出声来,领不禁长长地"哦"了一声,翠装少女娇俏嫣红,先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此刻便消去不少,比起管宁初见她时,她扬起眉毛,挺起胸膛称"神剑娘娘"的样子,那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老年樵夫远远站在门外,看到方才大声娇唤着走进去的少女,此刻竟默然垂着头,不禁暗中一笑,自语着道:"看来这小丫头是对这年轻人钟情了。" 因为他老于世故,而老于世故的人常会知道,当一个刁蛮的少女在一个人的面前突然变得温驯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对这个人已是芳心默许了。 这间小小的茅屋本依山而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虽然简陋,却极牢固,由明间映入的天光,映在这满头白发的老年樵子身上,此刻他正满含喜悦之色,望着明间里的一双少年男女扮演着一幕人间喜剧。 只见这翠装少亥垂首默然半晌,突地"嘤咛"一声,抬起头来,娇嗔着道:"你这人,总是不信我的话,就算我不能将你的朋友的毒解去,可是不出半个月,我一定替你找到一个能解毒的人。" 管宁暗自一笑,忖道:"我又何时说你不能解去此毒,你倒不打自招了。"目光抬处,只见白袍书生的面容,此刻竟已全都转成金色,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怕他再也难以挨过半个月了。"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这个你不用着急,我自然有办法伸手一掠鬃发,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盒来,纤指轻轻一按玉盒的边沿,玉盒中便突地跳出一粒碧绿的丹丸,落到她其自如五的手掌中。 管宁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见到的珍奇玩物,何止千百,却从未见过这玉盒一般精巧的东西,一时之间,望着这精致的玉盒,不觉望得呆了,只听这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你看什么?" 手腕一缩,将一只似春葱欲折的手,隐入袖里。 管宁不禁为之面颊一红,心中虽然委屈,却又不能分辩:"我是看你的手。" 翠装少女转身走到床前,含笑又道:"可惜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然你见着我手上的这粒丹丸,定会吓上一跳--"腕肘一伸,纤掌突地电射而出,在这白袍书生下额一拍一捏,巧妙地将掌中的丹丸倒入他的嘴里,翠袖微指,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接着又道:"告诉你,现在我给你这朋友吃下的就是名闻天下的黄山灵药'翠袖护心丹',这种药要采集七十二种以上的灵药才能炼成,炼的时候,又要耗去七十二天的时间,我师父炼它本来以为可以解救普天之下的所有毒性的,哪知炼好之后,才知道这种丹丸只能护心,对于解毒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效果,是以一共只炼一炉。" 管宁忍不住插口问道:"既不能解毒,为什么还能称得上是名闻天下的灵药?" 翠装少女掩口一笑,道:"我说你笨,你真是笨的可以,这丹丸虽然不能解毒,但只要有它,普天之下任何一种毒性便无法攻心,毒不攻心,中毒的人就不会死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接着又道:我师父以前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勾漏山中了'勾漏七鬼'的'七毒神砂',我师父虽然将他救了出来,又费了千方百计,找齐了七种解药为他疗毒,可是等到解药找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师父一怒之下,将勾漏七鬼杀了一大半,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师父虽然替他复了仇,心里还是伤心的很--"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此人想必是那黄山翠袖的爱侣了。" 却听这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坐到床侧,接着又道: "从此之后,我师父便走遍天下,想炼制一种能解天下万毒的灵药,但是普天之下,毒物何止百种,每一种毒,都只有一种解药,你若将一百种毒物合在一处,制成的毒自然是奇毒无比,可是你要是将这一百种解药合三处制成的灵丹,却未必有什么灵效,是以天下能施毒的人虽多,能解毒的人却少,而每一千议喝萨成名的武林高手,也只能解自己制成的毒性,若是他中了别人毒药暗器,一样地也是束手无策,'四川'唐门的毒药暗器,垂名武林将近两百年,盛名一直不附,也是因为他们家里的人所成的毒药暗器的解救方法,直到此刻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知道!"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话声方自微微一顿,管宁暗叹一声,只觉这少女有真无知,但对江湖中事,却知道的不知要比自己多出若干倍,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了俱是管宁生平闻所末闻之事,只听得他神驰意往,再也插不进一句话去。 翠装少女稍微歇息一下,使又接道:"我师父后来炼成了这'翠袖护心丹',虽然因为它不能解毒而灰心得很,可是武林中人知道了,却将这种丹丸看成无价之宝,为了此事,四川唐门,还特派人送了一份厚札到黄山来找师父,请师父不将这种灵药的秘方流到江湖中去。" 管宁剑眉一轩,脱口问道:你师父可曾答应了吗?"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我师父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这'翠袖护心丹'的药方却从此没有流传出去,因为我师父自从她的好友死了之后,便心灰意冷,再也不愿牵涉江湖中是是非非,何况我师父曾经告诉我,就算这药方有人知道,可是也没有人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机来炼,就算有人会炼,可是在普天之下施用毒药暗算的人也不会让他平平安安地炼好,说不定又要在江湖中掀起一阵风浪,药还未必炼得成,与其如此,还不如将这药方不说出来的好,反而能够免去许多麻烦。" 管宁缓缓点头,心中虽觉她们所说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却也并不完全同意,沉吟半晌,忍不住又插口问道:"你说来说去,可是还没有将江湖中人将此药视成至宝的原因说出来--"他与这少女本无深交,然而此刻说起话来,却像是多年老友似的,丝毫没有虚伪客套,这虽与他自幼环境的熏陶而出的性格大不相同,但他说来却毫不勉强,就生像是他对这少女这种方式说话,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翠装少女秋波一转,含笑又道:你到底不是武林中人,所以听到现在还没有听出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不能祛毒,却能护心,无论谁中了何派的毒物,只要服下一粒药丸,那么他所中之毒虽然未解,却绝不会死。" 管宁又不禁插口问道:"若是他一年、两年还是不能寻得解药呢?" 翠装少女一笑道:"他一年寻不得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年不死,他十年寻个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十年不死,他一生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生不死,但若毒性不除,他全身骨肌之尽腐也说不定,是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灵妙,但终究还是要寻得解药,才是解毒的根本之计。"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想不到,天下竟真有这种灵妙的药物,难怪是那等珍贵了。"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我跟你说这些话,可不是要你承我的情。" 缓缓回转身去,朝床上的白袍书生凝注半晌,突地一皱黛眉,接着又道:不过,你这朋友所中的毒可真厉害,直到此刻还没有反应,真奇怪......他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呢?" 语声未了,那老礁夫突地在门外轻咳一声,缓步走进来,一面说道:"饭烧好了,你们吃不吃?" 他说起活来永远是这么简单,让你纵有心客套两句也说不出来,何况管宁此刻早巳腹饿如焚。 早餐既毕,管宁心念动处,忍不住又问道:"方才你与他本是一起去找暗中发暗器的人,他何时中毒,你本该知道呀!" 翠装少女放下手中竹筷,四顾一眼,那老年的樵夫已远远站在门外,面对着如缎青山,满天彩霞,意兴仿佛甚是倏亲,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一双青年男女的对话听在耳里。 她望着这悠闲的樵夫出了会儿神,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 "要是叫你和这老头子一样,在深山里悠闲度过一生,你愿不愿意?" 管宁微微一楞,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沉吟半晌,道:此人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确教人羡慕得很,但是他能有今日的心境,只怕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做到的事!"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垂下头去,沉思半晌,落日的余晕,映着她娇美的面庞,映着她一袭翠绿衣衫,刹那之间,管宁突发觉这少女在刁蛮天真之中,像是还有许多心事。 于是自己的思潮亦不禁随之翻涌而起,暗自感叹着世事之奇,确非人们能够预料得到的。昨日此刻,他还是个一无烦恼的游山士子,正满怀兴奋地上四明山去寻觅待中佳句,又怎会想到这一日之阂,自家竟会生出这么巨大的变化,更不会想到此刻自己竟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绝色少女,像多年老友似的坐在这间低矮的茅屋里一起感叹着人生的际遇了。 床上的白袍书生,呼吸突地由微弱变得粗重起来,但是在沉思中的管宁与这翠装少女,却根本全都没有觉察到。 直到门外落日的余晕暗淡了些,翠装少女方自抬起头来,轻轻一笑,道:"你方才问我什么?" 这句话使管宁也从沉思中醒来,方待答话,哪知翠装少女"哦"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问我追那两个偷放暗器的人,结果怎样是不是,唉--我告诉你,那才真是气人呢,我一看到他们的人影,就追了下去,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夸,我的轻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顶尖人物了--"管宁忍不住微微一笑,暗道这少女的确是心高气傲之人,处处忍不住替自己夸赞两句。 翠装少女秋波一瞪,娇嗔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江湖中以轻功成名的人我已会过不少,可是就连'云龙九现'鄂子甲那号人物,对我都很服贴,不然为什么人家会叫我'凌无影'而不叫我本来的名字呢?" 管宁虽然与她交变许久,可是直到此刻才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号,忍不住脱口道:"那么你本来的名字是叫做什么?" 翠装少女面颊又微微一红,低声道:"我本来叫做凌影,他们不过在中间加了个'无'字而已。" 要知当时女子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本是太不轻易之事,管宁脱口问出之后,心中已有些后悔,生怕这娇纵的少女会突然给自已一个难堪,哪知她竟如自己也在凝注着自己。 这一次两人的目光相对,各自心中效感觉,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更不相同的是,他们目光一触,这翠装少女凌影便立将秋波转了开去,生像是管宁此刻的目光与方才有些不同似的,这种微妙的变化,你在生命中若是也有过一段温馨的往事,那么你不用我说,便也能了解得到的。 管宁却仍在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微垂螓首,忽又一笑道:"我轻功虽......虽然不坏,可是在暗中偷放暗器的那两条人影,轻功却更高,我自入江湖以来,几乎没有看过能有一人轻功更高过这两人的,只是我明知未必追得上他们,心里仍不服这口气,咬紧牙关,拼命地追上去。" 管宁暗中赞叹一声,这少女虽是女子,却有男子汉的豪气,可是在男子汉的豪气之中,却又不失其女子的抚媚,这种女子倒真少见得很。 却见她语声稍顿,接道:我施出全力,又追了一段,虽然没有追上,但距离却也没有拉得太长,眼看前面绝堑深沉,似乎已到路的尽头,呀...·那时我心里真是高兴,这下子他们可逃不掉了吧。" 管宁剑眉微皱,沉声道:他们两人轻功既然比你更高,而且又比你人多,你虽然追上了,又能怎的他们。" 凌影轻轻一笑道:那时我可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只想把他们追上,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用那么恶毒的暗器来偷偷打我。" "哪知这两条人影看已走到绝路,其中一人突地手臂一挥,挥出一段长索来,另一人飞快地接到手里,又是一挥,这条软软的绳竟被挥得伸了出去,而另一人竞借着这一挥之势掠过了宽度达五丈的绝壑,身影方自站定,手腕一拉,便将这边的一人也拉了过去。 这两人不但气功、轻功都妙到毫巅,而且两人配合的佳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就在眨眼之间,这两个人便都已掠过了绝塑。" 她一面说着,还一面比着手式,说到这里,手式一顿,长长叹了口气,方自接着说道:"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种惊人的身手,几乎连脚步都忘记动作了,哪知--"她话犹未了,肩头突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大惊之下,骇然回顾,却见那老年樵夫正自望着她沉声笑道:"你说得多了,可要喝些茶。" 凌影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望着这奇异的老人又自走出门外,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管宁却在暗中忖道:她本来极为自负自傲,可是却对这两人的武功如此称赞,看来这两人的武功必定是极高的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难道这两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的凶手?" 却见凌影俯首沉思半晌,浅浅D7了口杯中的茶,接着又道:"我看他们的背影正在发呆,哪知身后突地风声微拂,一条白衣人影,电也似地从我身后掠到前面,掠到绝望之边,身形根本没有停顿一下,双臂微张,便自冲天而起,这一纵之势,竟然高达三丈,我不禁为之脱口叫了出来。" "只见他身形凌空之后,突然转折一下,头下脚上,竟像一根箭似的朝对岸掠去,唉--"她轻轻长叹一声,接道:"我方想那两人的轻功已妙到不可思议,哪知你这朋友的轻功更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我望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在山荫中消失,自知凭我自己绝对不能飞渡这片绝壑,便只好走了回来,哪知我追人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方向,退回来的时候,竟然迷了路。" 她稍微变动下坐的姿势,又道:"我在深山里兜了半天圈子,碰到大雨便又寻了个山洞躲了半天,等到雨停了才找到正路下山,看到这里有间茅--"她正自娓娓而谈,管宁正自凝神而听,哪知她语声竟突地一顿,就像是一匹在织着的纱布,突然被人切了一样。 管宁心中一震,抬目望去,只见她常笑的面庞上,突然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不安地深深呼着气,一面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突地长身而起,电也似地掠出门外。 管宁心中惊异交集,呆呆地楞了半晌,缓步走到门旁,却见她又惊鸿般地掠了回来,暮色之中,她面上的惊恐之色像是越发浓厚,一言不发地掠回房间,拔起了头上一根银簪,轻轻向那老年樵夫好心送给她的茶水中一探--刹那之间,她手中的这根光亮的银簪,竟突地变为乌黑。 管宁面容骤然而变,一个箭步,掠了过去,惶声问道:"这杯茶里有毒?" 凌影缓缓点了点头,沉重地叹气一声颓然坐到床上。 管宁心中又急又惊,大喝道:那老头儿呢?" 转身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临晚霞已消,那老年樵子方才坐着的竹椅,还在门旁,但是他的人,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经过许多次凶杀之事,但却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乱的,惶急地扑到椅边,一把拉住她的肩,惶声又道: "你中了毒?" 凌影又自缓缓颔首道:"我中了毒。" 管宁长叹一声,心中满是自责自疚之意,不住顿足叹道:"我真该死,竟没有看出这老匹夫居然是个歹徒,唉......这该如何是好,达诊如何是好......" 凌影凄然一笑,道:"这又怎么怪得了你,我也做梦也未想到这老头子会在茶中下毒,唉--我们不但和他素无冤仇,甚至连他是谁,我都不认识呀!" 管宁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动,面上候然泛出喜色,急声道:"你赶快将那'翠袖护心丹'吃上一粒,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他方才听了这"翠袖护心丹"的妙用,此刻想到此物,心中便自一定。哪知凌影却缓缓垂下头去,生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娇弱的身躯,缓缓向椅后倒下,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紧紧闭成一线--暮风吹来,微有寒意。 管宁机伶伶打了冷战,双手搁在她的肩头,颤声道:"难道那'翠袖护心丹'你盒中只有一粒?" 凌影无力地将身躯倚在他的手掌上,仰面凄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此刻她已察觉到管宁对自己关切的情意,是那么纯真而坦率,因此她便也毫不羞涩地将身躯向管宁倚了过去。 人们的情感最最难以隐藏的时候,便是在患难之中,何况凌影此刻觉出自己的身躯,已因些许麻痹而变得全身麻木,她知道这种麻痹历象征着的是什么,因为她对毒药知道得极多,普天之下的毒药,无色无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后片刻之间就会全身麻痹的,本只寥寥数种,自己此刻显然中了这种武林罕见的极毒之物,活命已多半无望了。 那么,一个快将死去的人,又何须再隐藏自己的情感呢! 自从一见管宁,她心中便有了一份难以了解的微妙感觉,而此刻,这份难以了解的感觉已变得十分明显了。 她抬起头,突然想起一个风流的诗人曾经将圣人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变成:"朝闻爱,夕死可矣。" 于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为她虽然将要在黄昏中死去,却已在清晨寻得了自己从未有过的爱情。然而这笑容在管宁眼中,却远比世上最最凄惨的哭声还要悲哀,他想到这少女竞将她身旁仅有的一粒灵药,为着自己给了那白袍书生,而此刻等到她的性命需要这粒丹丸延续的时候,却已无计可施了。 "那么......"管宁黯然长叹一声,说道:"我虽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却为我而死,埃--管宁呀管宁,你常常自命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却只得眼看着一个少女为着你而死在你的怀中。" 一念至此,他只觉自怨自疚之情,从中而来,不可断绝。 就连他抚着凌影的一双手掌,都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因为除了这些感觉之外,更令他感动的是,这少女虽是为他而死,却没有半旬怨言,他自即负才子之誉,平生受到的称赞与爱护不知多少,可是像这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深情,他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凌影也感到他手掌的颤抖,她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 于是,她强自淡然一笑,道:"你根本没有江湖经验,遇上这种事上当还情有可原,可是我......我自命聪明,其实,却是个最大的傻瓜。" 她微弱的语声稍稍一顿,又道:"其实我本就早该看出那老头子不是好人了,我方才在说话的时候,他走到我身后我还不知道,如果不是身怀绝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 她虽想强颜欢笑,却忍不住幽幽一叹,说道:"你看我有多笨,我还是将那盏茶喝了下去,不过--"话犹未了--门外夜色之中,突地传来一阵狂笑之声,于人随意作歌道:"妆志消磨已尽,恩仇何时可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数十年有限年华,转跟烟逝云消,咄:--去去,休休,说什么壮志难消,说什么恩仇未了,且将未飞年华,放荡山水逍遥!" 歌声高亢,裂石穿云,前半段唱得悲愤高昂,有如楚玉夜歌,后半段却是宇字句句俱都发人深省的龙舟清唱了。 管宁呆呆听着这歌声,只听得如痴如醉,竞忘了出去查看一下,这高歌狂笑之人,是否就是那诡异难测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声-住之后,狂笑之声又起,一个苍劲清朗的口音,缓缓说道:"饭中半滴'七毒神水',肩上一掌'亦煞毒掌',茶中半分'追魂夺命散'!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皆是追魂夺命,见血封喉之物,你既是黄山翠袖弟子,势必也知道,只是老夫二十年来,已将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警戒,否则纵是大罗金仙,只怕也早已死了三次。" 这语声略为一顿,又道:"她此刻身上虽有毒意,但甚是轻微,只要将老夫留在桌上的一服解毒散服下,半个时辰之内,便可无事,回去寄语黄山翠袖,就说昔年勾漏故人,虽未死去,却已将恩怨仇杀之事忘得于干净净,你两人年纪还轻六日后说话也得留意三分,否则,老夫要是当年的脾气,你两人这一刻焉有命在!" 语声亦如歌声,字字声如金石,只听得管宁、凌影俱都目瞪口呆。 他话声方了,凌影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掠到门外,大呼道:"老前辈是谁?老前辈慢走!" 夜色之中,狂高歌之声又起,歌道:"昔年逍遥鬼,今日采樵人,恩仇已忘却,逍遥天下行!" 风声如浪,树声如涛,歌声却渐行渐远,渐远渐低,渐低潮消,终于寂静,虽有轻易余音末绝,但转瞬间亦被风声吹尽。 凌影呆呆地站在门边,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管宁却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夜色,耳畔似乎还想着那高亢的歌声,一时之间,心胸中但觉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追上这满身侠骨峥嵘、满腔豪侠气的老人,向他说出自已心中的赞佩。 无言沉默许久,管宁力它走到暗间,点起灯光,将一包压在烛台下的药散,拿来与凌影服下。 药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涩之意,这苦涩的药散被水冲入凌影口中却化做满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睬管宁,幽幽叹道:"我只当'勾漏七鬼'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哪知其中竞有如此慷慨的奇人,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逍遥鬼'虽未将仇人害死,却换得仇人的满心崇敬,这不更好得多吗?" 果然不出片刻,凌影身上的麻痹之意已尽消去,但躺在床上的白袍书生,却仍昏迷未醒,管宁、凌影促膝对坐,经过了方才一段惊心动魄之事,使得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情感,却远比有声的言语还要珍贵得多,"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超然的意境,又岂单只有那江州司马才会领略。 夜色越来越远,灯焰越来越淡,凌影抬头轻轻问道: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 管宁叹息一声,暗暗问自己:"想到哪里去?" 目光转向凌影,凌影正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生像足在等待着他回答她所需要知道的事。 于是他悄然放开了手,望着那如豆灯火,缓缓说道:"我出来已久,本来已该回家的,可是却偏偏让我遇着这么多事,我若是将这些事都置之不顾,那么非但我心不能安,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可是,唉--我若是不回家......" 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许多等待自己的人,也突然想起自己父母慈祥的笑容,一时之间,心胸间又被思念之情充满。 凌影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的家一定快乐得很,有爸爸,有妈妈,唉一--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让一些人有温暖的家,却让另一些人没有家呢?" 管宁目光抬处,昏黄的灯光中,她面上的笑容又复隐去,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险上,似乎泛起了两粒晶莹的泪珠。 于是他忍不住又捉住她的手,想对她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他心中已有一份浓重的忧郁,部又怎能去劝慰别人呢? 哪知凌影眨动一下眼睛,突地轻轻一笑,柔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第五章恩情难了 管宁道:"北京,你去过北京吗?那可真是一处好地方,虽然风沙吹在你身上却会使你感到温暖,就像是......就像是慈母的手在轻轻抚弄着你的头发似的。" 此刻他心中满是柔情蜜意,是以说出话来,言词也像是诗句一样。 凌影呆了一呆,喃喃自语:"慈母的手在抚弄着你的头发!呀......这是多么美呀!可是......唉,我连这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管宁心弦一震,暗道:"我怎地如此糊涂,偏偏揭起人家心中的伤心之事。" 却见凌影凄然一笑,又道:"我早就听人说过北京,可是总没有机会,喂,我陪你回北京城好不好,去看看你的家,然后......然后我们再一起出来,来做你应该做而还没有做的事。" 一面说着,一面她却不禁垂下了头,一朵红云便又自她颊边升起。 管宁只觉心中一甜,将自已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些,轻轻问道: "真的? 凌影的头垂得更低了,此刻从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分娇纵刁蛮的样子,她低低地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回答:"你知道我不会骗你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于是,又是一阵幸福的沉默,又是一阵含情的凝睇。 很久很久,他们心里都没有去想别的事,但是昏迷着的白袍书生突地沉重地喘息一声,这一声喘息却将他们又惊回现实。 而忧郁的凌影,此刻竞突又轻轻笑了起来,她眼睛明亮地眨动一下,似乎已忘记了自己悲惨的身世,笑着说道:对了,到了河北,我还可带你去找一个奇人,这位奇人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还是武林中有名的神医,你朋友中的什么毒,他也许能够看出来,甚至能够替他解毒也说不定--"她语声微顿,一笑又道:"当然我们要先回到你的家去,看看你的爹爹妈妈,让他们不要为你担心。" 此刻,她就像是个温柔的妻子似的,处处为他打算着。 管宁心中纵有千万件困惑难解之事,在这似水的柔情中,也不禁为之浑然忘去,而换成无比幸福的憧憬。 于是他亦自柔声说道:"我们可以叫辆大车,将他放在车上,然后,我们一人骑一匹马,因为只有骑在马上,才可以看到沿途的美丽风景--"说到这里,他突地想起和他一起来的"囊儿",突地想起了"囊儿"那一双活泼而顽皮的眼睛,便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 "可惜的是,你没有看到囊儿,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凌影了解他的悲伤,也了解真正的悲伤,不是任何言语能够化解得开的,便默默地倾听着他的话。倾听着他叙述"囊儿"的可爱。 于是,你也了解到人在倾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多么可爱的时候,他心里该有一份多么沉重的悲哀。 他们一起走到床头,俯视着犹自昏迷未醒的白袍书生,这一对生具至性的少年男女,在为自己的幸福高兴的时候,却并未忘记别人的悲伤,他们都知道此刻躺在床上的人,不但有着一身惊人的武功,还一定有着一段惊人的往事,而此刻他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像是一个平凡的人一样,因此,他们对他,便有了一份浓厚的同情心,虽然他们全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不但武功惊人,往事惊人,而竟是当今武林中最最惊人的人物。 人事多么奇妙,他们此刻若是知道他是谁,只怕他不会再有这份浓厚的同情心。 北京城,这千古的名城,就像是一个大情大性、大哭大笑、大喜大怒、大饮大食的豪杰之士一样,冬天冷得怕人,夏天却热得怕人。 管宁回到北京城的时候,秋天已经过去,漫天的雪花,正替这座千古的名城酒上了一层银白的外衣。 虽然雪花漫天,但是京城道上,行人仍然是匆忙的。 他们夹杂在匆忙的行人里,让马蹄悠闲地踏在积血的宫道上,因为他们知道,北京城已将到了,又何须再匆忙。 穿着价值千金的貂袭,骑千里选一的骏马,伴着如花似玉的佳人,眼看自己的故乡在望,呀--管宁此刻真是率福的人,路上的人,谁不侧目羡慕地向这翩翩公子望上两眼。 而凌影呢?虽然是冬天,虽然欧送着漫天雪花的北风,映在人身上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她的心,却像是在春天一样,因此她檀唇烘日,媚体迎风,含娇细话,乍笑还嗔,也像在春风中一样。 车轮滚过已将凝结成冰的积雪,辗起一道细碎的冰花。马蹄踏在雪地上,蹄声中像是充满喜悦之意,突地--凌影娇呼一声:"北京城到了!" 管宁抬起头,北京城雄伟的城墙,已遥遥在望,于是,便也喜悦地低呼一声:"北京城到了!" 这漫长的旅途中,他虽然受了他一生中从未享过的似水柔情,但是,夜深梦回,小窗凝睇价值的时候,他还是未能忘去四明山庄中那一段血渍淋淋的凄惨之事,所以他小心地将那串"如意青钱"中的青钱摘下一枚,于是--他开始更深的了解,武学一道的深奥,绝不是自己能够梦想得到的,自己以前所学的武功,在武学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这枚青钱的柔绢,绢上面写满了天下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内功奥秘,夜深之中,他像是临考前的秀才似的,整夜地研究着这种奥妙心法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困难。 一天,两天...... 白天车行不断,旅途甚为劳碌,晚上他却彻夜不眠,研习着武林中至深至奥的内功心法,奇怪的是,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如此劳碌,精神不但丝毫没有困倦,反而比以前更焕发。直到天气很冷的时候,他中夜不眠,衣裳单薄地深夜独坐,也没感觉到寒意。 因此他知道自己的辛勤没有白费,也知道这串"如意青钱"之所以能够被天下武林中人视为至宝,不惜以性命交换的原因了。 但是,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要向一中终日厮守,又是自己心目中所爱的人隐藏-件秘密,却又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把这件秘密说出来,说给凌影知道。 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因为他心底有一份自己不愿解释的恐惧,他生怕这串"如意青钱"会在他和凌影之间造成一道阴影,在这段漫长的旅途上,曾经用了许多方法向许多武林中人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的结果全都一样,那就是多年以来"如意青钱"是不样之物的传言,已在江湖中流传很广。 何况纵非如此,他也觉得不该将这件秘密说出来,因为她依然是自己最最亲的人,可是这-串"如意青钱",认真说来,此刻尚非自己所有,而他也立下决心,迟早一日,自己总该将它交回原主--公孙左足,他有时甚至会责备自己不该独自研习这"如意青钱"上的武功,但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却又使得他为自己解释:"这串如意青钱是在我交还给公孙左足之后,又被他抛在地上,我才拾到的呀。 此刻,他望着北京城雄锦巍峨的城墙,一时又忘去了这许多令他烦恼的事,他心中喜悦地感叹一声,暗自付道:"游子,终于回到家了!" 抬目望去,北京城不正像已张开手臂,在迎接他的归来吗? 斗进入城门,凌影不禁又为之喜悦地娇晚一声,满天的发花下,一条宽阔平直的道路,笔直地铺向远方,道路两旁的树木虽已凋落,但密校纵干,依稀仍可想见春夏之时,浓荫匝地、夹道成荫的盛景。 树干后面,有依次栉比的店家,店门前多半持着一层厚重的棉布门帘,-个手里捧着一壶水烟、满头白发如银的老人,推着一辆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火炉的手车,悠闲地倚在纵结的树干上,吸着一口水烟,便唬亮地喊一声"烤白薯--"嘹亮的喊声,在寒风中传出老远,让听的人都不自觉地享受到一份热烘烘的暖意。 这是一座多么纯朴、多么美丽的城市,久惯于江湖风物的凌影,骤然见着这城市,心胸中的热血,不禁也随着这老人真纯简单的喊声飞扬了起来,飞扬在漫天寒风的雪花里。 这就是任何一个人初到北京的感觉,而千百年来,这份感觉也从未有过差异,就只是这匆匆一瞥,就只这一句纯朴的呼声,就只这一纯朴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对北京留下一个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一辆四面严盖着风篷的四马大车,从一条斜路上急驰而来,赶车的车夫一身青布短棉袄,精神抖擞地挥动着马鞭,突地一眼瞥见管宁,口中便立刻"得儿"呼哨一声,左手一勒马疆,马车候地停住,他张开大口哈哈直乐,一面大声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来啦? 这不是快有两年了吗?噢!两年可真不短呀,难为你老还记得北京城,还记得回来!" 管宁勒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却是:"两年来,北京城还没有忘了我。"扬鞭一笑,朗声说道:"飞车老三,难为你还记得我--"话声未了,马车的风篷一扬,车窗大开,从窗中探出个满头珠翠的螓首来,数道抛波,一起盯在管宁脸上,齐地娇声唤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来了呀?可真把我们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卷帘子胡同的齐三少爷还都在提着您哪!这些日子,您是到哪儿了呀,也不写封信回来给我们,您看,您都瘦了,外面虽然好,可总比不上家里呀!" 燕语莺声,顿时乱做一处,远远立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里,听在耳里,心中真不是什么滋味,幸好没有多久,赶车的飞车老三扬鞭一呼,这辆四马大车便又带满车丽人绝尘而去。 于是,等管宁再赶马到她身旁的时候,她便不禁望眼微嗔,柳眉重掣地娇嗔道:"难怪你那么着急地要回北京城来,原来有这么多人等你。"突地语声一变,尖着嗓子道:"你看看你,这么瘦,要是不再回来呀,就要变成瘦猴子了。" 说到后来,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因为她此时虽有妒意却不是善妒的泼妇,因之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这温馨的笑声中,他们又穿过许多街道,在这些街道上。 不时有人向管宁打着招呼,有的快马扬鞭,锦衣狐袭的九城侠少,听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马赶来,候在道旁,含笑叙阔,也有的轻袍缓带,温文尔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对面相逢,便也驻足向人寒暄道:"管兄近来可有什么佳作?" 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宁真正的欢笑,她开始知道他是属于北京城的,这正如北京城也属于他的一样。 终于,他们走人一条宽阔的胡同里。 胡同的南方,是两扇红漆的大门,大门口有两座高大的石狮子,像是终都没有移动似的,默默地相对蹲踞着。 凌影心念一动,暗付道:"这就是他的家吧!"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着自己走入他家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地,她心中却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这心高气傲的少女走过许多地方,会过许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这种感觉,此刻却是生平第一次。 于是她躇踌地停下马来,低声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个地方等你。" 管宁一楞,再也想不到此刻她会说出这句话来,讷讷说道:"这又何苦,这又何苦......我在家里最多耽搁三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访那位武林名医,你......不是和我说好了吗?" 凌影微勒缰绳,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缓伸出手,扶着身旁的车辕,这辆车里正静躺着那神秘而失去记忆的白袍书生,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却连站起来都不能够。 管宁一手抚摸着前额,一手接着谈青色的马缰,他胯下的良驹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着。 蓦地--朱红的大门旁一道侧门"呀"地开了,门内传出一阵娇柔的笑语,随之走出三五个手挽竹篮、紫缎短袄、青巾包头的妙龄少女来,一眼望见管宁,齐地娇唤一声,脱口叫道:"少爷回来了。" 其中一个头挽双髻的管事丫环,抿嘴一笑,声音突地转低,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个多月。" 管宁微微一笑,飞身下了马,走到凌影马前,一手挽起嚼环,再也不说一句话,向大门走了过去,马上凌影微启樱唇,像是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马上,打量着从门内走出的这些少女。 而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着她,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会做人家牵马的马夫。 "这位姑娘是谁呢?" 大家心里都在这么想,管宁也从她们吃惊面色中,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干咳一声,故意板起脸来,沉声喝道:"还不快去开门呢?" 少女们齐弓腰一"福",杂乱地跑进去,跑到门口,忍不住爆发起一阵笑声,似乎有人在笑着说道:"公子回来了,还带回一位媳妇人,喝,那可真漂亮着哪。" 于是朱红的大门开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宅,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伙夫,就都一窝蜂似的迎了出来。 身世孤苦、长于深山的凌影,出道虽已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但所接触的,不是刀头舔血的草泽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侠士,这些人纵然腰缠万贯,但又怎有和这种世泽绵长的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触到这些豪富世家的富贵气象,心中难免有些煌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只小鹿在她心中乱闯似的。 但是,她面上却绝不将这种煌然失措的感觉露出来,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家奴七手八脚地接着行李,七口八舌地问着平安,有的伸长脖子往那辆大车中探视,一面问道:"公子,车子里面是不是你的朋友?" 有的却将目光四扫,问道:囊儿呢?这小顽皮到哪儿去了?" 这一句问话,使得管宁从骤回故宅,欢会故人的欢乐中惊醒过来。 他心头一震,倏然忆起囊儿临死前的凄惨笑容,他临死前向自己的说话,低头膀然半晌,沉声道:"杜姑娘呢?"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发先回家来的管福,闻言似乎一楞,半晌方自回过意来,低头黯然半晌,赔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说的是文香吧?" 他在奇怪公子怎会将一个内宅的丫环称为"姑娘",他却不知道管宁心感囊儿对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将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况从那次事后,他已看出这姐弟两人屈身为奴,必定有一段隐情,面他们姐弟虽然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却也必定有一段不见的来历。 管宁微微颇首,目光四下搜索着,却听管福又道:"方才公子回来的时候,文香也跑了出来,站在那边屋檐下面,朝这边来,不知怎地,突然掩着脸跑到后面去了,大概是突然头痛了吧?" 管宁嗯了一声,心中却不禁大奇,忖道:"她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已知道'囊儿'的凶讯?但是,这似乎没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该询问才是。" 他心中又开始兴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内宅有人传出老夫人的话,让他立刻进去的时候,他便只得暂时将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亲的垂询,使得他饱经风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涤了一遍。 这一双富寿双全的老人,虽然惊异自己的爱子怎会带回一个少女,但是他们的心已被爱子归家的欣慰充满,再也没有心情去想别的,只是不断地用慈蔼声说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这么久了,这些日子来,你看到些什么?经历些什么?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年轻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亲在不远游',你难道都忘了吗?" 管宁垂首答应着,将自已所见所闻,选择了一些欢悦的事说了出来,他当然不会说起"四明山庄"中的事,更不会说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见过双亲,安排好白袍书生的养伤之处,又将凌影带到后园中一栋精致的书房,让她洗一统多日的风尘劳顿。 然后他回到书房,找了个懂事丫环,叫她把"杜姑娘"找来。 他不安地在房中跟着步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说出囊儿的凶讯,又想起囊儿临死之际,还没有说完的话,不禁暗自寻思:"他还有什么要我做呢!不论是什么事,这纵然赴汤蹈火,也得替他做到。·.''。 唤人的丫环回来,却没有带回"杜姑娘",皱着眉说道:"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人关起房门在房里,我说公子叫她,她理也不理。" 言下对这位"杜姑娘"大有责备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炉去痛骂她一顿才对心思。 管宁心中却为之一懔,考虑一会,毅然道:带我到她那里去。" 公子要亲自到丫环的房间,在这里富豪世家之中确是闻所末闻,说话中,管宁自己走到她门口的时候,脚步也不禁为之踌躇起来,但心念一转,又长叹一声,付道:"管宁呀管宁,你在囊儿临死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他什么话,他为你丧失了生命,你却连这些许嫌疑都要避讳......" 一念至此,他挥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头,大步走到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门,庄容站在门外,沉声说道:"杜姑娘,是我来了。" 门内一个娇柔的声音,低沉着说道:进来!" 管宁又踌躇半晌,终于推开了房门艰难地抬起脚步,走了进去,著不是他生具至性,对"义"之一字远比"礼"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没有勇气跨人这间房门一步。 巨大的阴影,是黯暗的,管宁目光一转,只见这"杜姑娘"正当门而立,云鬓松乱,屋目之中,隐含泪光,身上竞穿的是一身黑缎劲装,满面凄惋悲愤之色,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已。 他不禁为之一楞,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缓缓道:公子光临,有何吩咐?还请公子快些说出来,否则......婢子么不敢屈留公子大驾!" 语声虽然娇柔,却是冰冷的,管宁无奈何地苦笑一下沉声道:"在下前来,确是有些事要告诉姑娘......" 他语声微顿,却见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完全没有让自已进去的意思,便只得长叹一声,硬着头皮,将自已如何上了"四明山庄",如何遇着那等奇诡之事以及"囊儿"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说到后来他已是满身大汗,自觉自己平生说话,从未有过此刻更费力的。 这"杜姑娘"却仍然呆立着,一双明眸,失神地望着门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管宁不禁从心底升出一阵寒意。这少女听了自己的话,原该失声痛哭的,此刻为何大反常态? 哪知他心中怔仲不已,哪知这少女竞突地惨呼一声,转身扑到床边一个小几前面,口中不断地低声自语:"爹爹,不孝的女儿,对不住你老人家......对不住你老人家......" 声音凄惨悲愤,有如九冬猿啼。 管宁呆呆地楞了一会,两颗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道:"姑娘......姑娘......" 可是下面的话,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缓步走了两步,他目光一转,心中突又一征,那床边的小几上,竟放着一个尺许长的白木灵位,赫然写道:"金丸铁剑,杜守仓总镖头之灵"!而灵位前面,却放着一盘金光闪烁的弹丸和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 黯淡的微光,照着这张灵位,这金丸,这铁剑,也照着悲凄号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这充满哀痛之意的房间,更平添了几许凄凉,森冷之气,管宁只觉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伸手一抹泪痕,沉声低语道:"姑娘,囊儿虽死......唉,姑娘如有深仇,小可虽然不才,却......" 他期艾着,心中思潮如涌,竟不能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这姐弟两人的身上必定隐藏着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决心,要替他们将这段深仇报了。 哪知道少女哭声突地一顿,雹然站起身来,拿起几上的长剑,笔直地送到管宁面前,管宁失神地望着剑尖在自己面前颤动,也感觉到面前的森森剑气,但却丝毫没有移动一下,因为这少女此刻纵然要将他一剑杀死,他也不会闪避的。 暗影之中,只见这少女轩眉似剑,蹬目如铃,目光中满是悲愤怨毒之色,管宁不禁长叹一声,缓缓地道:"令弟虽非在下所杀,但却实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为令弟复仇,唉--就请将在下一举杀却,在下亦是死而无怨。" 他自忖这少女悲愤之中,此举必是已将褒儿惨死的责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语声方了,眼前剑光突地一闪,这少女手腕一抖,长剑凌空一转,打了个圈,突然伸出拇、食两指,电也似的捏住剑尖,这长剑变成剑柄在前,剑尖在后,管宁怔了一怔,只见这少女冷"哼"一声,却将剑柄塞在自己手里,一面冷笑着道:"我姐弟生来苦命,幸蒙公子收留,才算有了托身之处,爱儿惨死,这只怪我不能维护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 她语句虽然说得极为凄婉,但语声却是冰冷生硬的,语气中亦满含愤意,管宁不禁又为之一呆,他从未听过有人竟会用这样的语声、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听她语声微顿,竞又冷笑一声,道:"只是杜宇却要斗胆请问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究竟是怎样死的?若是公子不愿回答,只管将杜宇也一并杀死好了,犯不着......犯不着......" 说到此处,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来,竟不能再说下去。 管宁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沉吟半晌,沉声道:"令弟死因,方才在下己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负疚良多,对姑娘所说,怎会有半宇虚言,姑娘若是--"他话犹未了,这少女杜宇却竞又冷笑接口道:"公于是聪明人,可是却未免将别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帮着她将我们杜家的人都斩草除根,那么......那么又何必留下我一个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秆情愿地死在公子手上......" 手腕一拧,管宁连退两步,让开她笔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剑柄,呆呆地望着她,只贝她面上泪痕未干,啜泣未止,但却又强自将这份悲哀隐藏在冷笑中,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态呢?管宁只觉自己心中思潮纠结,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问自己:"她是谁?为什么要将杜家的人轩草除根!"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瞬也不瞬望着自己,她的一双秋波中,竞像是缠结着好几许难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长叹一声,沉声说道:姑娘所说的话在下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在下却知道其中必定有一段隐情,姑娘也定有一些误会,姑娘若信得过在下,不妨说出来,只要在下有能尽力之处,唉--刚刚在下已说过,便是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的。" 杜宇星眸微闪,却仍直视在管宁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良久良久--她方自缓缓地说:"囊儿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来的女子杀死的?" 语声之缓慢沉重,生像是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花了她许多气刀。 管宁心中却不禁为之一震,脱口道:"姑娘,你说的是什么?" 杜宇目光一转,又复充满怨毒之色,冷哼一声,沉声说道:"她叫凌影--"语声一顿,瞪目又道:"是不是?" "凌影",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听入管宁之耳,管宁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只觉杜宇在说这名字的时候语气之中怨毒之意,沉重浓厚,难以描述,心中大惊付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 这第一个"她"指的是杜宇,第二个"她"字,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凌影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难道她与她之间,竞有着什么仇恨不成?" 目光拾处,只见杜宇冷冷地望着自己一字一字地接着又自说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管宁茫然地摇了摇头,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杀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杀死囊儿的人--是不是?" 这三句话说得语气越发沉重缓慢,管宁听来,只觉话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铁锤一般击在自己心上,只听她冷冷再说了一遍...... "令弟确非她所杀......令弟怎会是她所杀......她怎么杀死囊儿......"此刻他心中乱如麻,一句意义相同的话,竞反来复去地说了三次。杜宇突地凄然一笑,无限凄惋地说道:你又何必再为她隐瞒,我亲眼见她杀死了爹爹,虽非亲眼见她杀死囊儿,但--"管宁'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误会更深,干咳一声,截断了杜宇的话,一挺胸膛,朗声说道:管宁幼读圣贤之书,平生自问从未说过一句欺人之话,姑娘若信得过管宁,便请相信令弟确非她所杀死--"杜宇微微一楞,只觉面前这少年语气之中,正义凛然,教人无从不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目光一垂,管宁坚定地点了点头,又自接道:"至于令尊之死--唉,她年纪尚轻,出道江湖也没多久,只怕姑娘误认也末可,根本不知其中的事,说话便也不能确定。" 杜宇双目一抬,目光连连闪动,泪光又复莹然,猛听"呛啷"一声,她手中的长剑已落在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为阴暗,她呆呆地停立半晌,忽地连退数步,扑地坐到床侧,凝目门外沉重的阴影,凄然一叹,缓缓说道: "七年前一个晚上,爹爹、囊儿和我,一起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面,月亮的光,将紫藤花架的影子,长长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妈妈端了盘新开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风里也混合着花香瓜香的气味。" 管宁出神地听着,虽然不知道这少女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便却只觉她话中充满幸福柔情、天伦的乐趣,他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对他极为钟爱,但却从未享受过这种种温暖幸福的天伦之乐,一时之间,不觉听得呆了只见杜宇仍自呆呆地望着门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满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将自己此刻的悲惨之事暂时忘去。 一阵暮风,自门外吹来,带人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宁目望处,却已看不清杜宇的面目,只见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躯,像是一条柔驯的猫一样,心中不禁一动,立刻泛起了另一个少女那娇纵天真的样子,却听杜宇已说道:"我们就慢慢地吃着瓜,静听着爹爹为我们讲一些他老人家当年纵横江湖的故事,妈妈靠在爹爹身上,囊儿靠在妈妈身上,大大的眼睛闭了起来,像是睡着了,爹爹就说,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她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尚未说的话,管宁只觉心头一颤,棍不得立即夺门而出,不要再听她下面的话,因为他知道她下面要说的话,必定是一个悲惨的故事,面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却是从来不愿听到世上悲惨的事的。 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移动,而杜宇一声长叹之后,便立刻接着说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来,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冰冰冷冷的一声冷笑,一个女人的声音缓缓道:'杜......" 她没有将她爹爹的名讳说出来,轻轻咬了咬嘴唇,才接着说道:"那个女人竟说要爹爹挟些......快些去死,我心里一惊,扑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只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却已感觉到爹爹双手已有些颤抖了。" 她眼险一合,想是在追溯着当时的情景,又像是要忍着目中又将流下的泪珠,管宁也不禁将心中将要透出的一口气,强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乱她思潮,又像是不敢在这沉重的气氛中,再加上一份沉重的意昧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这声音一停,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爹爹一面摸我的头,一面低声叫妈妈快将我和囊儿带走,但是妈妈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声叫院子外面的人快些露面--你知不知道,妈妈的武功很好--"她语声一顿,凄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已为什么说出这种无用的话来。 但是她这一笑之中,却又包涵着多少悲愤哩。 只听她沉重地喘息几声,又道:哪知妈妈的话还没说,院子外面突地吹进一阵风,院子里就多了两条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只见这两人都是女的,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却只有我一样的年纪,两人都穿着一样颜色的衣裳,我一直望着墙外,可是却也没有看清她们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管宁心中一寒:绿色衣裳!" 只听杜宇一口气接道:"爹爹一见这两人,摸在我头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厉害了,但仍然厉声道:'翠袖夫人,来此何干?'那年纪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从怀里拿了个黑黑的铁弹出来,砰地抛在地上,一面冷冷地说道'我叫凌影!'爹爹见了铁弹,听了这名字,突然一言不发地将我举了起来,往外面一抛,我又惊又伯,大叫了起来,身不由主地被爹爹抛到墙外。" 管宁忍不住惊呀一声,杜宇又道:"爹爹这一抛之力,拿捏得极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练过些武功,是以这一跋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来,哪知道又是咯地一声,囊儿也被抛了出来,被抛在地上,那时他年纪极小,只学了些基本功夫,这一跋却跌得不轻,马上就放声大哭起来,而院子里却已响起爹爹妈妈的叱喝声,和那个女子的冷笑声,我想跳进墙去,但囊儿怕得很厉害,我那时心里乱得不知怎么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儿叫他不要哭,然后就拉着他一起跳进院子里。" 此刻她说话的语声仍极缓,但却没有停顿,一口气说到这里,管宁只道她还要说下去,哪知她一顿,隔了许久,却又失声哭了起米,然而,她纵然不说,管宁却已知道她还没有说完故事。 一时之间,他木然而立,只觉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动弹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 夜色已临--这富豪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灯火,只有这角落,却仍然是阴暗,而那白杨木制的灵牌,在这腕暗的光线中,却更为触目。 这触目的灵牌,在管宁眼中,像是一个穿着白袍的鬼魅精灵似的,不停地晃动,不断地扩大,纵然他闭起眼睛,它却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声,生像是变成了囊儿垂死的低诉--此刻他也了解囊儿垂死还未说完的话,他知道囊儿要说的是,要自己为他爹爹复仇,不禁迷茫地低唱道:"他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绝他死前的请求呢?何况......何况我已立誓答应了他。" 但是,这仇人,却是曾经给了他无数温情,无限关怀,无比体贴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们之间的一人去死,他一定会毫不考虑选择自己,而此刻,为着道义为着恩情,为着世间一种道德的规范,他应该去杀死她吗?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望着地上的长剑,又一次陷入无限的痛苦之中,杜宇缓缓抬起头来,任凭自已的泪珠,沿着面颊流下,抽泣着说:"我不说,你也会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们已杀死了我爹爹和妈妈,自此,我虽然没有再见过她们一面,可是她们的面容,我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最后的一句话,虽只短短数字,然而在她口中说来,却生像是有十年那么长久,等到她将这句话再重复一遍的时候,管宁只觉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肉,都为之冻结佐了,几乎无法再动弹一下。 他垂下头,再抬起来,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静静地坐在床侧,就生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一样。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 两人面面相对,虽然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却听到对方的呼吸,心跳之声,只因此刻在斗室之中,正是静寂如此。 但是--房门外突地滑进一条人影,有如幽灵一般地漫无声息,脚步在门侧一顿,突又掠起如风,焕然滑向管宁身测,手掌微指,纤纤指尖在管宁腰畔"期门"穴上轻轻一扫,掌势回处,却托在管宁肋下,身形毫不停留,竞托着管宁掠向墙边,轻轻放在一张靠墙的椅上。 这一切事的发生,确是眨眼之间,管宁便觉眼前人影一现,腰畔一麻,就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惊呼反抗的时候,他已发觉不但真的再无法动弹一下,而且甚至连出声都不能够了。 杜宇一惊之下,长身而起,脱口惊呼道:你是谁?"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你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吗?你不是说我的面容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吗?" 杜宇面容骤变,后退一步,却又碰到床沿,扑到床上,随后又长身而起,一个箭步,掠出五步,疾伸双手。拾起了地上的长剑,手腕一拧,脚步微错,目光笔直地瞪向仍然依墙而立的人影,大声道: "你是凌影!"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凌影!就是杀死你爹爹的人。" 杜宇失声一喊,纤腰微扭,剑尖长引,突地一招"长河出蛟",黑暗中犹见寒光的长剑,便电也似地向凌影刺去。 "凌影"轻轻一笑,脚步微错,婀娜身影,便曼妙避了开去,杜宇剑势未歇,"噗"地刺到墙上,凌影又冷冷一笑道:就凭你的这点武功,要想报仇,只怕......哼哼,还嫌太早哩!" 杜宇此刻目眺欲裂,早已忘记自已是个女孩子,扭身撤剑,"喇喇"又是两招,口中大骂道:"你这贱人......你这贱人......快赔我爹爹的命来。" 纵然如此,恶劣之言,她还是说不出口,一连说了两声"你这贱人",才将下面的话说了下去。 刹那之间,她已电射般发出数招,"金丸铁剑"杜守仓昔年主持江南的"大甲镖局",剑法暗器,一时颇负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愤之下,所施展的剑法,虽仍功力薄弱,但却已颇有威力。 哪知凌影却将这有如长河出蛟、七海飞龙的剑法,视如儿戏一般,口中冷笑连连,身形腾挪闪展,在这最多丈余见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轻功身法,将招招剑式都巧妙地避了开去。 管宁穴道被点,无助地倒在椅上,只见眼前剑光错落,人影闪动,根本认不出谁是杜宇,谁是凌影!却知道这两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会倒下一个,这两个不共戴天的女子,却是一个对他有恩,一个对他有情! 一时之间,他但觉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将她们制止,但他此刻却有如泥塑本雕,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动手之外,便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突地--又是"呛啷"一声,杜宇手中的长剑,竞又落在地上。 只是这次却并非因她自己心中激动,而是因为凌影一招"金丝反手",令她无法抵挡。 她惊呼一声,身退三步,哪知面前的"凌影",却如影附形般近了上来,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举手欲架,哪加腰畔却已-麻,原来凌影的手已又先点在她的"期门"穴上。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 脚步微伸,双手微托,身躯一转,竞将她也托在管宁身侧坐下,拍了拍两人的膝头,忽地低声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乐......" 唱的虽是儿歌,可是歌声之中,却有无比的寂寞凄凉之意,唱到后来,竞亦自低声吸泣起来。 管宁只觉心中仿佛无数浪涛汹涌,一浪接一浪地涌向他心深处,又像有无数块巨石,一声接着一声地投向他心的深处。 他但愿自己能大声呼喊出来,更希望自己能跳起来捉住凌影的手掌,只见凌影低低地垂着头,低低的哭泣,半晌,突地抬起头,望向杜宇,道:"你刚才说了个故事给别人听,现在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她语声停顿了许久,方自接道:从前,有个女孩子,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爹爹就被一个叫'金丸铁剑"的人杀死了,那只是因为她爹爹的名字叫做'铣丸枪',而那'金丸铁剑'却认为这是犯了他的忌讳。" 管宁头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珠却向旁边一转,但却仍看不到杜宇面上的表情,不禁在心中长叹,付道:"原来此事其中还有如许曲折--"却听凌影已接道:"这女孩子运气不好,连个弟弟都没有,一个人孤苦伶行,到处要饭要了许久,才遇着一位女中奇人,把她带回山,传给她一身武功,而且替她报了杀父的深仇,只是她因为那'金丸铁剑'没有将自已杀死,所以她也就放了杜守仓的一双儿女的生路。" 她语声一顿,突地转向管宁,大声道:"你说,她是不是应该报仇的,你说,你若是他的儿女你该怎么办?哼哼--只怕你此刻真的连杜守仓的女儿也一起杀死了。" 管宁呆呆地望着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再见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有如两颗明星,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哪知,这明星般的眼睛突然一闭,她竞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缀道:"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怕这样做了会伤了另外一个人的心,这个人为了报恩,虽然想为杜守仓的亥儿杀死她,但是她都一点也不恨这个人,因为......唉,我不说这个人你也该知道。" 管宁只觉耳畔轰然一声,那一浪接着一浪的浪涛,一块接着一块的巨石,此刻都化做一般无可抗拒的力量向他当头压了下来。 而杜宇呢?她更不知道自已心中是什么滋味,却听凌影长叹一声,又道:她虽然脾气很坏,也不是好人,但是现在她却让自己的仇人,和自己......自己最最喜欢的人坐在一起,而她自己却立刻要走;了,走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到一半,又开始啜泣,说到后来,更已泣不成声,语声方了,突地双手掩面,转身奔到门口,脚步又顿,缓缓回过身来,缓缓走到管宁身前,缓缓垂下头含泪道:我点了你的穴道,是因为怕你在我和她见面的时候,你难以做人,我还不解开你穴道,是因为我想要你和她多坐一会儿,你......你知道吗?" 狠狠一顿脚,电也似地掠到门口,转瞬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只留下她悲哀啜泣之声,仿佛在管宁耳畔飘荡着。 这是一份怎么样的情感,又使管宁心中生出怎么样的感觉? 我无法描述这些,因为世间有些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感、事物,中都是无法描述的,你能够吗? 现在,管宁和杜宇,又一次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了,而杜宇,却恨不得自己的心立刻停止跳动才好,不能忍受这种屈辱,更不能接受这份施舍的恩惠,她在心里狂喊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又不禁在心中狂喊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只是她此刻根本无法说话,她心中的狂喊,自然到。 门外夜色深沉处,忽地飘下数朵纯白的雪花,转瞬之间,漫天大雪便自落下,寒意也越发浓重,然而这侵入刺骨的寒意,管宁却一丝也没有觉察到,此刻,他的四肢、躯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自己,只有脑海中的思绪,仍然如潮一样,不断地飘向他的鼻端。 虽然他的四肢躯体己因穴道被点而麻痹,而这种麻痹,又使他无法感觉到任何一种加诸他身体的变化,但奇怪的是,他却仍可感觉到此刻紧靠在他身畔的,是一个柔软的躯体,他也知道这柔软的躯体和那甜甜的香气,都是属于杜宇的。 他想将自己的身躯移开一些,但是"黄山翠袖"的独门点穴名传天下,那凌影所施的手法虽然极为轻微而有分寸,却已够使他在一个时辰之中,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一下。 因此,此刻他便在自己心中已极为紊乱的思绪之中,又加了一种难以描摹的不安之感,在如此黑暗的静夜中,和一个少女如此相处,这在管宁一生之中,又该是一个多么奇怪的遇合呀! 他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她又何尝听不到他的,两人呼吸相同,躯体相接,想到方才那凌影临去之前所说的话,各自心中,都不知是什么滋味,杜宇悄然闭起眼睛,生像是唯恐自己的目光,会将自己心中的感觉泄露一样。 因为她自己知道,当自已第一眼见着这个倜傥潇洒的少年时,便对他有一份难言的情感,这种情感是每-个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心中惯有的秘密,而她却忍受了比任何一个少女都要多的痛苦,才将这份情感深深地隐藏在自己的心里。 许多日子来,她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她将他看成一株高枝修干的玉树,而自己仅是一株庇在树下的弱草而已,这种感觉自然是自怜而自卑的,然而,却已足够使她满足,因为她毕竟在依靠着他,而他也允许她依靠。 管宁出去游历的时候,她期待着他回来。 于是,当她知道他已回来的时候,她便忍不住从后院中悄悄溜出来,只要他对她一笑,已足以使她铭心刻骨。 但是他的确回来了,却带回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看到他和这少女亲密的神情,也看清了这少女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呀--这是一份多么难说忍受的痛苦,她险些晕厥在她所位立的屋檐下! 回到她独居的小室,拿出她父亲的灵牌和遗物,换上她仅有的一身紧身服装,跪在她爹爹灵位前痛哭默祷,她虽然未尝有一日中断自己武功的锻炼,但是她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已绝非人家的鼓手,只是,这却也不能阻止她复仇的决心而已。 哪知--他却突然来了,此后每件事的发生与变化,都是她事前所没有预料到的,而此刻,她被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排和他紧紧坐在一起,她心里虽然悲愤、哀伤、痛苦,却还有一份其他的感觉,这种感觉便就是她不敢泄露出来的--她多么愿意自己能永远坐在他的身畔,一起享受这份黑暗、寒冷,但却美丽的宁静!他虽然绝顶聪明,却再也想不到她心中会有这种情感,他只是在想着凌影临去时的眼波与身影,一幕幕记忆犹新的往事,使得这眼波与身影在他心中份量更加沉重,他又怎会想到四明山庄小桥前的匆匆一面,此刻竟又成永生难忘的刻骨相思。 一阵较为强烈的风,卷入了数片雪花,门外静静的长廊上,突地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娇柔的声音低低呼唤着:"公子......公子......" 管宁双目一张,抬头望去,只见门外黑暗之中,仿佛有了些许微光,这呼唤之声,也越来越近,他知道是家中的丫环来找自己"她们若是见我和文香,这样坐在一起,又会如何想法?" 哪知,呼唤之声,脚步之声,突地一下停住,那声音却低低说道:"前面是文香的房间了,公子怎么会到那里去呢?"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口说道:前面那么黑,看样子文香那妮子一定是因为有点不舒服所以睡了,我们还是别去吵她吧。" 于是脚步声又渐渐远去,在这逐渐远去了的脚步芦中,依稀仍可听到:"可是......公子到哪儿去呢?这可真怪,找不到他,老太爷又该......"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先前带着自己来此处的那个丫头,必定没有将此事说出来,是以她们方才找不到自己。 "但是,她们着找不到我,我召非要这样耽上一夜。"他又不禁为之焦急:"就算她们找到了我,却也无法将我的穴道解开呀!" 心中一动,突地想到自己在归途上一路暗暗修习的内功心法: "我姑且试试,也许它能帮我解开穴道也未可知!" 一时间,许多种对那"如意青钱"妙用的传说,又复涌上心头,"这件武林秘宝上所记载的武功,是否真的有如许妙用呢?"他暗中一正心神,摒绝杂念,将一点真气,凝集在方寸之间,一面又自暗中忖道:"这问题的答案是否正确只要等到我自己试验一下便可知道了"。 真气的运行,起初是艰难的,艰难得几乎已使他完全灰心,他却不知道一个被点中穴道的人暗中运气调息,本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若非他得到这种妙绝天下的内功心法,便让他再苦练十年,只怕也难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