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要往上爬,就得要吃苦,要流汗。可是等他爬上去之後。 就会发觉他无论吃多少苦,无论流多少汗,都是值得的。 若要往下跳,就容易多了。 无论从哪里往下跳都很容易,而且往下坠落时那种感觉,通常都带着种罪恶的愉快。 直到他落下去之後,他才会後悔,因为下面很可能是个泥沼,是个陷阱,甚至是个火坑。 那时他非但要吃更多苦,流更多汗,有时甚至要流血楚留香从高墙上跳了下去。他并没有流血,却己开始後悔。 刚才在高墙上,他本已将这地方的环境,看得很清楚。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到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刚才他可以看得很远,这园子里每束花,每一棵树,本都在他眼下。 但现在他却忽然发现,刚看起来很瘦小的花木都比他的人高些,几乎已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假如有个人就站在他前面的花树後,他都未必能看得见、一个人在高处时,总是比较看得远些,看得清楚些,但一等到他开始往下落时,他就往往会变得什麽都看不清了。 这或许也正是他往下落的原因。 "花林中的小轩,人就在那里。" 楚留香总算还记住了那方向,现在他的人既已到了这里,就只有往那方向去走。 只有先走一步。算一步。 因为他根本无法预料到这件事的结果,对这件事应有的发展和变化,他都完全不能控制、"这里究竟是什麽地方?""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连一点边都猜不出来。 晚风中带着幽雅的花香,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本不是如此鲁莽,如此大意的人,怎麽会做出这种事来呢?是不是他太信任张洁洁了? 可是他为什麽要如此信任一个女人呢? 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张洁洁根本就没有做过一件能值得他完全信任的事情。 庭园深深。 风吹在木叶上,簌簌的响,衬得山下更幽静更神秘。 楚留香虽觉得这件事做得很可笑,但心里同时也觉得有种神秘和紧张的刺激、就好像一个人突然接到份神秘的札物,正要打开它看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这礼物是谁送来的,也猜不出送来的是什麽。 所以他非打开看看不可。 那里面很可能是条杀人的毒剑,也很可能是件他最希望能得到的东西。 这种事虽然冒险,但也的确是称新奇的刺激。 楚留香本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 是不是因为张洁洁已经很了解他,所以才故意用这种法子令他上当呢? 花林中的确有几间精致的小轩。 小轩在九曲桥上。 青石桥在夜色中看来,晶莹如玉。 窗子里还有灯,灯光是紫红色的,屋里的人是不是已算淮了楚留香要来,所以在如此深夜里,还在等着他。 在等着他的,难道又是个女人? 楚留香还不能确定, 现在他只能确定,这桥上绝对没有埋伏,也没有陷阱。 所以他走了上去。 直走到门外,他才停下来。 他本不必停下来。 既已到了这用,到了这种情况,是本可一脚踢开门闯进去。 或许先一脚踢开这扇门,再踢开另一扇窗子然後闯进去。 或许先用指甲醮些口水,在窗纸上点破月牙小洞,看看园子里的情形。 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用这几种法子的。 但楚留香不是别的人。 楚留香做事有他自己独特的法子。 他虽然也偷,偷各种东西,甚至偷香,但他用的却是最光明、最君子的那种偷法。 所以他去偷一个人的东西时,往往也同时会偷到那个人的心。 房门是掩着的。 楚留香居然轻轻敲了藏门,就像一个君子去拜访他的朋友般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 楚留香再想敲门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 他立刻看到一张绝美的脸。 女人的美也有很多种。 张洁洁的美是明朗的,生动的,艾青的美是成熟的,撩人的。 这女人却不同。 她也许没有张洁洁那麽可爱,也没有艾育那撩人的风韵,但却美得更优雅,更高贵。 张洁洁她们的美若是热的,这女人的美就是冷的。 冷得像冬夜中的寒月,冷得像寒月下的梅花。 连她的目光都是冷漠的,仿佛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吃惊。 所以,她看到楚留香时也没有吃惊,只是冷淡淡的打量了他两眼。 这种眼色居然看得楚留香觉得不安,甚至已好橡有点脸红。 无论如何,半夜三更来敲一个陌生女孩子的门,总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他正想找几句比较聪明的话说说,替自己找个下台阶机会。 谁知她却已转身走了进去。 屋子多。 她慢慢的坐下来,忽然向另一张椅摆了摆手道:"请坐。"这邀请不但来得突然,而且奇怪。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麽会随随便便就邀请一个半夜三更来敲她房门的陌生男人,到她闺房里坐下来呢? 难道她早已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虽然已坐下来,却还是觉得有些局促,有些不安。 他实在没有理由这样闯进一个陌生女孩子的房里来的。 假如这少女并不是他要找的人,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就算别人不说他,他自己也觉得很丢人。 他忍不住又摸鼻子。 在他心里不安的时候,除了模鼻子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事可做,连一双手都不知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然後他就看到她的手伸过来,手里端着杯茶。 碧绿色的萌翠杯,碧绿脑浆,衬得她的手更白,白而晶莹,仿掂透明的玉。 她忽然淡淡的笑了笑,道:"这杯茶我刚喝过,你嫌不嫌脏?"没有人会嫌她脏。 她清净得就像是朵刚出水的白莲。 但这邀请也来得更突然,更奇怪。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麽会随随便便就请一个陌生男人喝她自己喝过的茶呢? 楚留香看看她,终于也笑了笑,道:"多谢。"他接过了这杯茶。 他忽然发现她的美不但优雅高贵,而且还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神秘气质,仿佛对任何事,都看得很淡很随便。 她请楚留香喝这杯茶,并不是种很亲密的动作,只不过因为她棍本觉得这种事情无所谓,根本就不在乎。 她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将楚留香放在心上。 楚留香被女人恨过,也被女人爱过,却从未受过女人如此冷淡。 冷淡得简直已接近轻蔑。 这种感觉虽令他觉得很恼火,但对他说来,却也无疑是种新奇的经验。 新奇就是刺激。 也不知为了什麽,他忽然有了种得征服这个女人的欲望。 也许每个男人看到这种女人时,都难免会有这种欲望。 楚留香将这杯茶喝了下去——因为他也一定要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何况他早已断定这杯茶里绝没有毒。 他对任何毒药都有种神秘面灵敏的反应,就好像一只久经训练的猎犬,总能嗅得出狐狸在哪里一样。 她冷冷淡淡的看着他,忽儿道:"这儿只有一个茶杯,因为从来都没有客人来过。"楚留香的回答也很冷淡。 "我也不能算你的客人。"但你却是来找我的。"也许是。""也许?" 楚留香笑得也很冷淡:"现在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要找的是谁?" "有个人好像一定要我死?" "所以你也想要他死?" 楚留香又谈淡的笑了笑:"自己不想死的人,通常也不想要别人死。"这句话的另一方面也同样正确。 "你若想杀人,就得准备着被杀"她还在看着楚留香,美丽而冷谈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你想要的是什麽?""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麽事?" "这个人是谁,为什麽要杀我?"她忽然站起来,走向窗下,推开窗子,让晚风吹乱她的发丝。 过很久之後,她好像才下了决心。 忽然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窗外夜色凄清,窗下的人白衣如雪。 她背着楚留香,并没有回过头,腰肢在轻衣中不胜一握。 这麽样一个人,居然会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楚留香不能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杀手,除非他真是凶手,而且已到了不能不承认的时候。 楚留香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要问:"真的是你要杀我?""那些人都是你找来杀我的?" "是。" "你认得我。" "不认得。" "不认得为什麽要杀我?" 没有答复。 "艾青呢?她们姐妹是不是被你绑走的?她们的人在哪里?"还是没有答复。 楚留香叹了口气,冷冷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逼你,你才肯开口。"她忽然转过身。盯着楚留香。 她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好像在看着楚留香,又好像什麽都没有看见。 又过了很久,她才一字字慢慢的说道:"你要问的话,我都可以说出来。"楚留香道:"你为什麽不说?" 她的声音更低,道;"在这里我不能说。" 楚留香道:"要在什麽地方你才能说。" 她的声音已低如耳语,只说了两个宇:"床上。"屋角里有扇门。 轻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张床。 床前低垂着珍珠罗帐。 她已走进去,走入罗张里。 她的人如在雾里。 "床上,你若想睡,就跟我上床。" 楚留香做梦也想不到会从她这麽样一个女孩子嘴里,听到这种话。 这实在不能算是句很优雅的话,当然更不高贵。 无论是个什麽样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说出这种话,你就算很愉快,也同样会觉得这女人很低贱。 可是她,却不同。 她在楚留香面前说这句话的时候,楚留香既没有觉得很愉快,也没有觉得她是个很低贱的女人。 因为她对你这麽样,并没有表示出她喜欢你,也没有表示出她要你。 她只不过要你这麽样做。 因为她对这种事根本看得很淡,根本不在乎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这样,但无论如何,她的确已使楚留香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通常都会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雪白的衣服已褪下,她的胴体却更白,白而晶莹。 那已不是凡俗的美,已美得圣洁,美得接近神。 你也许日日夜夜都在幻想着这麽一个女人,但我可以保证,你就算在幻想中,也绝不会真的奢望能得到这麽样一个女人。 因为那本不是见人所能接近,所能得到的。 你可以去幻想她,去崇拜她,但你却不敢去冒犯她。 假如现在偏偏就有这麽样一个女人在等着你,你也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她。 而且不费吹灰之力,你心里怎麽想?楚留香好像什麽都没有想。 在这种时候,一两动作比一吨思想都有用。 他慢慢的走过去,掀起了罗帐。 屋里也有灯。 屋内的灯光忽然满洒在她身上。 她身上如缎子般的发着光,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可是她并没有看楚留香。 她目光仿佛还停在某处非常遥远的地方。 楚留香却在看着她,似已不能不看她。 她当然知道他在看她,却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还是不在乎。 她要你这麽做,可是她自己却不在乎——她既没挑逗你,更没有引诱你,只不过要你这样做。 她简直冷得可怕。 但最冷的冰也正如火焰一样,你去摸它时,也同时会有种被火焰灼烧的感觉。 楚留香心里也似已有般火焰燃起。 若是别的男人,现在一定用力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在自己怀里,让她知道你是个男人。 让她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强者。但楚留香却只不过轻轻拉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纤秀美丽,十指央尖,手心柔软得如同婴儿的脸。 婴儿的脸总是苹果色的,她手心也正是这种颜色。 甚至连楚留香都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手。 因为他看过的女人,练过武功之後,手上都难免留下些瑕疵。 这双手却是完美无瑕的。 楚留香低下头,目光沿着她柔和的曲线滑下,停留在她踝上。 她的足踝也同样纤秀而美丽。 就算最小心的女人,练过武之後,足踝也难免会变得粗些。她显然绝不是练过武的女人。 楚留香轻轻吐出口气,慢慢的抬起头。忽然发现她已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有种冷淡讥讽和笑意,淡淡道:"你好像很懂得看女人。"他的确懂得。 有经验的男人看女人,通常都先从手脚看起,但这绝不是君子的看法。 她又笑了笑,淡蹬道:"现在你是否已满意?"就算是最会挑剔的男人,也绝不会对她不满意的,所以楚留香根本用不着回答。 她还在淡统的笑着,目光却似又回到远方,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抱我到床上去。"楚留香抱起了她。床并不太大,却很柔软。雪白的床单好像则换过,连一点皱纹都没有。 无论对哪种男人来说,这张床也绝汉有什麽可以挑剔的地方。理想的女人,理想的床。 在这种情况下,男人还能有什麽拒绝的理由呢?楚留香抱起了她,轻轻放在床上。 她已在等着,已准备接受 楚留香只要去得到就行,完全没有什麽值得烦恼担心的。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勉强。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她绝不会武功,床上也绝对有秘密。 这种好事到那里找去?他还在等什麽?为什麽他还站在那里不动,看起来反而比刚更冷静。 难道他又看出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 她等了很久,才转过脸,看着他,谈谈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事?"楚留香道:"我想。" 她又问:"你不想要我?"楚留香道:"我想。"她目中终于露出笑意,道:"既然你想,为什麽还不来?"楚留香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是谁要你这麽傲的,你为什麽要——"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当"的一声,就好像有面钢锣被人自高处重重的摔在地上。 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呼声。 "捉贼,快来捉贼这里有个采花贼。" 只叫了两声就停止。然後四面又是一片寂静,叫声好像没有人听见。 她脸上完全没有丝毫的惊异的表情,什麽样的表情都没有。 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麽值得她开心的事。过了很久,她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她看着楚留香,忽然问道:"你是个君子,还是个聪明人?"楚留香道;"两样都不是。" 她问:"你是什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我只不过是个傻子。"她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个人。"直到这时。她目中才真的有了笑意。但那也是种很切妙,很难捉摸的笑意,就连笑的时候,她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幽怨和辛酸。楚留香看着她,忽然也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失望的。"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的点了点头,幽幽道:"我知道,就连我自己,都以为我一定会很失望的。"楚留香道;"但现在你好像并不觉得失望。" 她想了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真的那麽样的盼望过。"楚留香道:"你盼望过什麽?" 她又笑了笑,一字字道:"什麽都没有,现在我已经很满足。"她真的已很满足?楚留香似乎还想再问,但看到她那双充满了寂寞和幽怨的阵子,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他不忍再问,就悄悄的转过身,悄悄的走了出去。可是他本来想问的究竟是什麽呢? 她又有什麽令人不能问、不忍问的秘密和隐痛7楚留香认为她盼望的是什麽?失望的又是什麽? 她究竟是不是这件事的主谋?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 楚留香悄悄的走了,她在看着。外面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熄灭。 她看着楚留香的身影慢慢的消失——然後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她目中忽然涌出一串珍珠般的泪珠。珠泪沾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