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南天大侠路仲远已安葬了,在这清凉的小镇上,安葬的仪式虽然是不可避免地十分简单,但却也是十分隆重的。 小鱼儿和花无缺,沉重地肃立在路仲远的墓前,以一杯浊酒,吊祭这一代大侠的英魂。 暮色苍茫,大地萧索,秋,像是已极深了,直到夜幕垂下,星光升起,他们才黯然离去。 花无缺仰天唏嘘,叹道;盗寇末除,江湖末宁,路大侠实在死得太早了些……他甚至连燕大侠的下落,都末及说出,便含恨而殁。 小鱼儿苦笑道:也许是因为他不愿任何人去打扰燕大侠的安宁,也许是……燕大侠早已仙去,他不愿说出来,令我伤心。 花无缺黯然道;但愿我今生远能见到燕大侠一面,否则…… 小鱼儿忽然挺起胸来,大声道:你当然还能见着他,他当然不会死的,他还没有见到我扬名天下,他又怎能放心一死? 花无缺凝目瞧着他,展颜一笑,道:不错,燕大侠若是不愿死时,谁也无法要他死,甚至阎王老子也不能例外,我终有一日,能再见着他的。 小鱼儿仰天笑道;说得好,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和我差不多了,再过七十五天,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替我活下去。 花无缺神情骤然又沉重了下来,他沉默许久,忽然道:现在你就要赶去龟山? 小鱼儿道;咱们一起去,我保证让你瞧一出又紧张又热闹的好戏。 花无缺垂下了头,道:可惜我不能陪你去了。 小鱼儿怔了半晌,大声道:咱们已只剩下七十五天了,你竟不愿陪着我? 花无缺望着远方的星光,缓缓道:我这件事若是做成,你我就不止可以做七十五天的朋友。 小鱼儿凝注了他半晌,大声道:你莫非想回移花宫? 花无缺叹道;我只是想去问清楚,她们为何定要我杀死你。 小鱼儿大笑道:你以为她们会告诉你? 花无缺默然良久,淡淡一笑,道:江小鱼,难道你已被命运屈服了麽? 小鱼儿一惊,大笑道:好,你去吧,无论如何,你我总还有一次见面的时侯,这已足够令人想起就开心了! 在这里,花开得正盛、菊花、牡丹、蔷薇、梅、桃、兰、曼陀罗、夜来香、郁金香…… 这些本不该在同一个地方开放更不该在同一个时候开放的花,此刻却全都在这里开放了。 这里本是深山,绝岭,本该弥漫着阴黯的云雾寒冷的风,但在这里,阳光如黄金般在花朵上,气候更温柔得永远像是春天。 无论任何人到了这里,都会被这一片花海迷醉,忘记了红尘中的困扰,更忘记了危险,忘记了一切。但这里都正是天下最神秘最危险的地方,这里就是移花宫! 但这时,却有个少女,正不顾一切要爬上来。 她穿的本是件雪白的衣裳,但现在却已染满了泥污和血迹,她容貌本是美丽的,但现在却已憔悴得可怕。 无论任何人都可看出,她是花了多大的代价,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能到这神秘的地方来的。 到了这里,她整个人都已崩溃,她嘴唇已乾裂,肚子已发酸,已站不起来,她只有爬。 她爬,也要爬上来。自山下爬上来的少女,正是铁心兰? 她当然也知道移花宫的神秘与危险,但她不顾一切也要来,为的也只是要向移花宫主问一句话为什麽定要花无缺杀死江小鱼? 现在,她瞧见了这一片灿烂的花海,心里不觉长长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所有的痛苦都已过去了!她晕了过去,她以为自己永远再也不会醒了? 醒来时,她发觉自己是安静地躺在一张柔软而带着香气的床上,阳光已不见,灯光却似比阳光更辉煌。她闭起眼睛,等她再张开时,她就瞧见了花无缺。 花无缺也正在温柔地望着她,在这辉煌的光线里,他看来更如神话中的王子,那麽英俊那麽脱,那麽高不可攀。 铁心兰呻吟一声,道:花无缺,你真的是花无缺麽花无缺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是我,我就站在你身畔,你用不着害怕了! 铁心兰突又挣扎着要爬起来,嘶声道:求求你,带我去见移花宫的宫主好麽了我不顾一切来到这里,为的只是想求她见我一面。 花无缺苦笑道:我回来,也是想求见她老人家的,只可惜,她们都早已不在宫里了。 铁心兰倒在床上,失声道:她们都出去了? 花无缺道:两位宫主全都离宫而出,这本是很少有的事。 铁心所凄然道:我的运气为什麽总是这麽坏,我……我……她语声哽咽,用丝被蒙住了头,再也说不下去。 花无缺呆了半晌缓缓道:我想……我是知道你来意的,我也正是为了同一件事,想回来问她老人家,想不到她们离宫都已有许久了。 铁心兰在被里轻轻啜泣,忽又问道:这些日子里,你是否已见过他? 用不着说出名字,别人也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花无缺柔声笑道:他现在很好,你用不着为他担心。 他虽然尽力想装得平淡,但笑容中仍不免有些苦涩之意。 铁心兰终於自被里伸出了头,呐呐道:你可知道,他现在在那里? 花无缺努力想笑得偷快些,柔声道:我知道,只要你身子康复,我就可以带你去找他。 铁心兰凝注着他,眼泪又不觉流下面颊,头声道:你……你为什麽永远对我这麽好,你……你…… 忽然间,屋外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声音,这声音既不尖锐,也不凄厉,却令人听得忍不住要为之毛骨悚然。 这声音骤听如同铁锯锯木,再听又如蚕食桑叶,仔细一听,又如刀剑相磨,简直令任何人听得都要牙脚软。接着,就听得少女们的鹫呼声。 花无缺也微微变了颜色,道:我出去瞧瞧。 他深知移花宫门下,纵然大多是少女,却绝没有一个会大鹫小怪的,能令她们鹫呼出声来,事情绝不简单。 铁心兰摸了摸身上已穿得甚是整齐,也跳下了床,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赶出去,只见少女们都躲在宫檐下,一个个竟都吓得花容失色,有的甚至连身子都发起抖来。再见那一片花海中,正有无数个东西在窜动。 铁心兰夫声道老鼠!那里来的这麽多老鼠! 果然是老鼠! 成千成百只简直有猫那麽大的老鼠,正在花丛中往来流窜,啃着花枝,吞食着珍贵的花朵。 移花宫门下虽然都有绝技在身,怎奈全都是女子,老虎她们是不怕的,但见了这许多老鼠,腿都不禁软了。 花无缺一步窜了出去,变色喝道来的可是魏无牙门下? 四下寂静无声,也瞧不见人影,这一片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培养成的花海,转眼间已是狼藉不堪,花无缺既惊且怒,但面对着这麽多老鼠,他也没法子了。 在移花宫中,他既不能用火烧,也不能用水淹,若是要去赶,这些老鼠根本就不怕人。他再也想不到名震天下的移花宫,竟拿这一群动物中最无用、最卑鄙的老鼠无法可施。 这时黑暗中才传来一阵狂笑声。 一个尖锐的语声狂笑着道:只可惜移花宫主不在家,否则让她们亲眼瞧见这些宝贝鲜花进了咱们老鼠的肚子,她们只怕连血都要吐出来了。 花无缺此刻神情反而镇定了下来,既不再惊慌,也不动怒,就好像连一只老鼠都没有瞧见似的。 他脸上带着微笑,缓缓道;无牙门下的高足既已来了,何不出来相见? 只听黑暗中那人大笑道;这小子倒沉得住气,你可知道他是谁麽? 花无缺还是身形不动,淡淡道:在下花无缺,正也是移花宫门下! 那人道:花无缺,我好像听见过这名字。 话声末了,那黑暗的角落里,突然闭起了一片阴森森的碧光,碧光闪动,渐渐现出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俱是枯瘦颀长,宛如竹竿,两人一个穿着青衣,一个穿着黄袍,脸上却都是碧油油的像是戴了层面具。但不知怎地,却令人一见就要起鸡皮疙瘩,一见就要怍呕。 那青衣人碧森森的目光上上下下瞧了花无缺几眼,阴阴笑道:阁下居然知道我兄弟是无牙门下,见识已不能算不广,所以你这麽年轻就要死,我实在不免要替你可惜。 黄衣人笑道:他叫魏青衣,我叫魏黄衣,我们本不想杀你,怎奈家师此番复出,第一个要毁的就是移花宫,我们也没法子。 少女们听到这说不出有多丑恶的笑声,瞧见被老鼠围在中间的两个人,竟无一人敢出手的。 只见魏青衣肩头微微一动,花无缺身形立刻冲天飞起,接着,立刻便有一丝碧光自魏青衣掌中飞出! 但这时花无缺身形早已了过去,碧光过处,一个少女已惨呼着倒地,花无缺却不回头,双掌已击向魏青衣头顶! 魏青衣再也想不到他来得竟如此快,脚步倒错,平平一掌撩了上去,魏黄衣亦自斜斜一掌击出。 谁知花无缺这凌空一掌,竟也是虚势,掌到中途,他手肘突然缩了回来,不去接魏青衣的一掌,反而空空划了个圈子。 魏青衣只觉掌势突然脱力,就在这旧力落空新力末生的刹那间,另一股奇异的力量已将他掌势引得往外一偏,也不知怎的,击出这一掌,竟迎上了魏黄衣料斜击过来的一掌? 拍的一声,双掌相接,接着又是喀嚓一声,魏青衣这已脱了力的一条手臂,竟生生被魏黄衣震断了! 花无缺竟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冒险的攻势,妙绝天下的移花接玉神功一着便占了上风! 一掌接过,魏青衣、魏黄衣两人俱是大失色。 魏黄衣虽末受伤,但见到自己竟伤了同伴,惊慌更甚,一脚踩在老鼠堆上,鼠群一慌,四下奔出。 只见花无缺一招得手,竟又含笑站在那里,并末跟着抢攻,只因他方才一招便已试出这两人的功力,实是非同小可,他自知侥幸得手,绝不贪功急进,他还要等着这两人再次上钩。 这时鼠辈已散布开来,再次往四方流窜。 铁心兰突然咬了咬牙,自窗框上拆下段木头,咬着牙奔出去,举手一棍,将一只老鼠打得血肉横飞。 本来往四下流窜的老鼠,此刻竟都向铁心兰围了过来,铁心兰心已发寒手已发软,但仍咬着牙不退缩。 躲在宫檐下的少女们,终於有一个奔出来只要有一个出来,别的人也就会跟着出来了。 她们只要打死一只老鼠,胆子也就壮了。 十几个又娇柔又美丽的少女,流着汗,喘着气,忘记了一切,全心全意地在和一群老鼠拚命!鼠辈终於败了,大多被打死少数逃得不见踪影。 少女们瞧着地上狼藉的鼠又瞧自己手,她们几乎不相信这些老鼠真是她们打死的。 这简直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 然後,她们有的抛下棍子开呕吐有的疯狂般大叫大笑起来,也有的拥抱起别人,放声痛哭。 这些情况,都是移花宫不会发生的但现在却发生了,只因她们经过这一番恶战後,已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自己。 只有铁心兰,她停下了手,立刻就去找花无缺! 花无缺竟已不见了? 魏青衣魏黄衣也已不见了! 铁心兰踉跄地四下搜寻着,心里又是惊慌,又是害怕,她方才专心对付老鼠,竟忘了瞧一瞧这边的战况! 花无缺的武功虽高,但这两人既敢闯到移花宫来,又岂是弱者,花无缺以一敌二,未必真是他们的对手。 铁心兰几乎要急疯了。忽然间,她发觉残花丛中,似躺着一个人的身。 只见他右臂已肘而断,胸前有个血淋淋的大洞,一张阴森碧绿的脸上,也已被人打肿了。 这模样也不知有多麽狰狞可怕,铁心兰那里还敢再看!她赶紧移开目光,不觉瞧见了魏青衣的一只左手。 只见他这只鬼爪般的手掌食中两指上,竟带着两粒血淋淋的眼珠子!显然是被他自眼眶中生生挖出来的! 她眼泪不觉已夺眶而出? 忽然间,她听得有一阵沉重而急促的像是负伤野兽般的呼吸声,自一片山崖下传了上来。 她立刻扑了过去!只见一个人满面流血,双臂箕张,喘息着蹲在一株树下,一双眼睛已变成了两个血洞! 但这人也不是花无缺,而是魏黄衣土他显然是在移花接玉的奇妙功夫下,被他自己的同伴挖去了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