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朱藻与水灵光远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畔但闻得山林松涛,又怎会听得到铁中棠的呼声。 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自古以来,故老相传,王屋山正是颇多仙人灵迹。 朱藻与水灵光到了王屋山下,但见灵山佳木,果似带着几分仙气,却寻不着那再生草庐在哪里。 两人一前一后将山麓四周都寻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皱眉,道:“这里哪有什么再生草庐?莫非……莫非……” 水灵光道:“莫非什么?” 朱藻叹道:“莫非你铁大哥只是骗我们的?” 水灵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我和中棠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是骗我的。” 她离开泥泽虽然已有许久,但只有自崂山至王屋山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红尘。 这一路上,她看见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事,也看见了各色各样的世人,她虽然未曾对任何一人抱有轻视之心,但无论是谁,只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觉被她那种飘逸灵秀之气所摄,而自惭形秽起来,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灵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培养出一种尊贵高华之气。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亲近于她,却又不敢亲近。 这种绝俗的风姿,竟已有几分与朱藻非凡的气概相似,两人走在人群中,当真有如鹤立鸡群,迥异流俗。 这种气质自是与生俱来,不是装作得来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灵光变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怜,对别人有些畏惧,对自己也无信心。 但泥污中的明珠,终有露出光华之一日。 水灵光此时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华,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阴影,已逐渐消失。 她对别人不再畏惧,对自己有了信心。 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觉间好了。 此刻,她言语中更充满自信,不但深信铁中棠绝对不会骗他,也深信那再生草庐必定在这里。 朱藻叹道:“铁二弟自然不会恶意来骗我们,他只是……” 水灵光幽幽道:“你不用说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该称他大哥才是。” 水灵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大大笑道:“好个刁蛮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这样的妹子,这一生中只怕难免要多吃些苦头了。” 水灵光嫣然一笑道:“我总觉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这哥哥。” 朱藻苦笑道:“咳!咳!今天天气不错。” 水灵光笑道:“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认我这妹子,我还是要认你做大哥的。” 朱藻摇头叹道:“十余日前你还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变得又淘气,又调皮了。” 水灵光道:“大哥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灵光笑道:“我这都是跟大哥学的。” 朱藻大笑道:“好个……” 突然间,两条人影自山坳后面急掠而下,轻功俱都不弱,但见到这里竟然有人,两人立时放缓了脚步。 当先一人,剑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缎轻装,腰畔却束着条血红丝带,脚步虽己放缓,但行止间却仍带着种英发剽悍之气,背上斜背一柄乌鞘长剑,血红的丝绦,迎风飞舞。 另一个却是个妙龄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后竟也斜背着剑,娟秀的面目,配着双灵活的大眼睛,顾盼飞扬,生得虽非绝美,但娇憨明媚,极是动人,与那少年站在一起,正是一双壁人。 朱藻、水灵光目光动处,不禁暗暗喝彩,却不知这少年男女两人瞧见了他们,更已不觉瞧的痴了。 两人自他们身前走过,还忍不住要回头瞧上两眼。 朱藻心念一动,突然抱拳道:“请教。” 那劲装少年赶紧转过身来,亦自抱拳笑道:“请教。”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台对此间是否熟悉?” 劲装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间,对此山倒还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极了……在下斗胆,想要向兄台打听个地点,不知兄台可否见告?” 劲装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缓缓道:“再生草庐……” 这四字说出口来,劲装少年突然面色一变,倒退了一步。 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着水灵光,此刻亦自霍然转过身来,厉声道:“你要找谁?打听这地方作什么?” 朱藻神色不变,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带未一封书信,要交给再生草庐主人,至于草庐主人究竟是谁,在下却不知道。” 他言语神情间,自有一种雍容高华之气,这几句活淡淡说来,也自有一种力量教人不得不信。 少年男女对望一眼,面色渐渐恢复和缓。 劲装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台贵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劲装少年展颜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话怎讲?” 劲装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庐’虽非什么隐秘之处,但兄台若是姓云,或是姓铁,小弟便无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先前将两位当做是姓云的,所以才吃了一惊,两位可莫要见怪。” 水灵光、朱藻对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惊疑之心。 这再生草庐主人,莫非是敌非友?否则怎会逃避云、铁两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敌,铁中棠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咛……这其中之矛盾,朱藻虽然绝世聪明,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轻轻拉起了水灵光的纤纤玉手,眨了眨一双大眼睛,娇笑道:“姐姐你怎会生得这么美的?” 水灵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劲装少年却瞧着朱藻叹息道:“兄台气概之高华,实为小弟生平仅见,否则小弟亦不致轻信兄台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台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致冒昧招呼了。” 两人相与大笑。 劲装少年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放低语声,轻笑道:“两位人中龙凤,当真是天成……” 哪知他语声虽轻,水灵光却听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转,突又笑道:“我看你们两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我哥哥易挺,我们也是兄妹。”于是四人相与大笑,只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强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庐的,正好同行。” 朱藻拊掌道:“妙极。” 笑语声中,易挺当先领路,只见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步之轻灵。却显见已是武林中一流高手。 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灵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着水灵光的手,低声笑语,谈得似是颇为投机。 朱藻见这兄妹两人,年纪轻轻,竟都身怀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觉暗暗称奇,忍不住想要问问他的来历。 哪知易挺也正打量着他,面上神情更是惊异,忽然失声叹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如兄台这样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说是未曾见过,就连听也未曾听过,小弟若是双眼未盲,兄台必是当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说的倒非是恭维之言,要知朱藻虽也未曾施展轻功,但行走间那种流云般飘逸之风姿,武林中任何一种轻功身法也难望其项背,易挺惊叹之余,却不免对身后衣着虽随便,神情却高贵,笑容虽可亲,武功却可惊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惧之心,言语间也正是在试探他的来历。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台嫡传峨嵋心法?”淡淡两句话,便说出了易挺武功家数。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惊,道:“兄台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只是在下疏懒己久,对江湖侠踪,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贤兄妹这般的少年高手。” 易挺展颜笑道:“难怪在下瞧不出兄台身份,原来兄台竟是久已隐迹江湖的隐士高人!” 易明接,了笑道:“也许人家只是不愿说出大名而已,你又怎会知道人家真的是隐迹已久。” 易挺笑道:“这位兄台虽然看出了咱们武功家数,却仍不知道咱们是谁,想必自是真的久未在江湖走动了。” 易明笑骂道:“好不害臊,你以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么?在江湖走动的人,就一定会知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虽未说话,但笑声中颇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这兄妹两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们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扬名,否则又怎会如此狂放大意。” 要知少年扬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于顶,但对人对事,也多半不会藏有什么机心。 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转入一条羊肠小道。 这条小路婉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几步,道旁便有块小小的白杨木牌,上面写的,赫然正是:“再生草庐”四字。 别人若是来寻再生草庐,既在山麓四面寻找不着,便万万不致将这条羊肠小路错过。 但水灵光与朱藻两人,一个虽然细心,但却毫无江湖经历,一个更是脱略形迹,从来不留心小处的人。 若要这两人去创一番事业,那准是别人难及,但若要他两人寻路,却端的是找错了人。 别人三年办不了的事,他两人也许在三天里便可办好,但别人片刻间便可寻着的地方,他两人只伯三年也寻不着。 朱藻回头瞧了水灵光一眼,苦笑道:“原来在这里!”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说过,这再生草庐本非什么隐密之地,天下人都可来,只是……” 朱藻道:“只是姓云的和姓铁的来不得?” 易挺笑道:“不错!” 朱藻道:“为什么?” 易挺道:“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台平日想必糊涂大意得很。” 易明格格娇笑道:“依我看来,你们两位也差不多。” 突听一阵朗笑之声,自道旁竹林中传了出来,一人朗声笑道:“只有天下的英雄,才配做糊涂大意之人。” 朱藻大笑道:“说得好,如非英雄,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兄台想必就是再生草庐主人了。” 突见一人大笑着自竹林中飘然行走,远远看来,他风神飘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士之风。 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实有几点与常人特异之处。 他满头长发,颔下微须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却又甚是年轻,教人再也难猜得出他的年纪。 他风姿虽然飘逸潇洒,但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刚猛剽悍之气,这两种气质本自完全不同,一个人同时具有这两种气质,委实少见得很,这逸士之风姿,与英雄的气概互相混合,便形成一种强烈而奇异的魅力。 他笑容虽爽朗,但眼神中却又深藏着一分浓厚的忧郁。 这两种神情又是断然不同,而此刻却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觉出此人身世必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还未见得此人,便听此人言语出众,此刻见了此人,更觉他风姿独特,竟再也移不开目光。 这再生草庐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的瞧着他,口中却笑道:“易家贤兄妹自何处为小兄接引来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来不速,兄台不嫌唐突?” 草庐主人笑道:“在下未见兄台,闻声已觉神俊,此刻一见之下,更是不觉倾倒,只望兄台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台风骨超特,在下又何尝不深为倾倒,难怪我那二弟要说兄台乃是当世之奇男子了。” 草庐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认得在下?” 易明银铃般笑道:“姐姐,你瞧他两人,一见着面就谈个不了,却将咱们都凉在这里,也不叫咱们过去坐坐。” 草庐主人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笑道:“在下险些忘了,这里还有位佳客,请!请……”当下含笑揖客。 穿进竹林,只见三五间草庐,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绿水宛然,屋后却有片菜畦,果然好一个隐士居处。 草庐中陈设亦是清雅有致,不同凡俗,两个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属佳品,杯盏亦是玉制。 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这简单的草庐里,方一坐下,便觉出这草庐其实大不简单。 他早已看出,庐中无论一杯一盏,一条一幅,俱是万金难求之珍物,心中不觉暗奇忖道:“这草庐主人,退隐后仍有如此享受,若无万贯家财,焉能如此?他退隐前莫非是个劫财无数的江湖大盗不成?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这草庐主人有丝毫盗贼的模样。” 草庐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书信要我转交兄台,是以在下专程赶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取出了那封书信,忽又笑道:“其实我那二弟怎么会认得兄台的,我也丝毫不知道。” 草庐主人怪声道:“哦……”含笑接过书信,扫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变,脱口道:“是二弟……” 语声中既是惊喜,又是欢喜。 朱藻笑道:“看来兄台与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庐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顿住语声、微一抱拳道:“在下告退片刻,恕罪。” 话来说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灵光悄声道:“看来这草庐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错,神秘极了,我兄妹虽与他相识也有不少时候,但他的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水灵光道:“你们怎会认得他的?” 易明道:“无意遇上,谈得很投机,就变成了朋友……”嫣然一笑,又接道:“就像我和姐姐你一样。” 水灵光道:“他姓什么?”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灵光失笑道:“你们兄妹真奇怪,交了个朋友,却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自己还仿佛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娇声笑道:“我也知道这些不合情理,但只要他人好,我们就交他这朋友,又何必定要问他名字?” 这边两人嘀嘀咕咕,娇笑轻语,那边朱藻与易挺也在谈论着这草庐主人奇特的行藏,神秘的身世。 易挺道:“这一年来,他的确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之上,但这些朋夜也没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为何又有许多英雄结交于他?” 易挺道:“此人文武全才,谈吐风趣,而且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难,只要求着他,他立时解囊,绝无推辞,但他却无任何事要求别人相助于也,这样的人物,自是人人都愿结交的。” 朱藻微哨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间奇男子……” 易挺忽然问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来历?” 朱藻笑道:“照此情况,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来历,只恨我也未问清楚,便匆匆赶来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颜笑道:“不是在下为舍弟吹嘘,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双全,侠骨柔肠的人物,端的少见得很。” 易挺叹道:“如此英雄,小弟却无缘得识,岂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后我必定为你两人引见引见,只是……”苦笑一声,接道:“只是我那二弟行踪飘忽得很,他此刻在哪里,连我也不知道……”缓缓顿住语声,脑海中不觉已浮起铁中棠的容貌。 铁中棠提笔写的,只是:“水柔颂,庚子四月十六。”九个字。 这本是他在夜帝宫后秘室中的黄绢册上瞧见的。 夜帝看了这几个字,面上神情却自大变,过了良久,方自沉声道:“你为何要向我问起此事?” 铁中棠垂首道:“此事于小侄一生关系甚大,只因……唉!这其中关系纠缠复杂,小侄一时也说不清。” 夜帝厉声道:“你既说不清,为何要我说?” 铁中棠道:“小侄只想求问老们,庚子四月十六那一人,在盛家庄外的桃花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帝身子一震,道:“桃花林……你怎知道桃花林?” 铁中棠重音道:“小侄实是……” 夜帝突然放声狂笑,道:“好!你莫要说了,不管你为了什么要问我此事,我向你说了也罢。” 笑声又突顿,面上露出一片黯然之色,缓缓道:“此乃我一生中憾事之一,我迟早总要对一个人说的。” 铁中棠屏息静气,不敢开口。 夜帝缓缓又道:“二十年前,有一日我忽然动了游兴,由江南一路游山玩水,四月间便到了中原。 “你知我生性素来不喜拘束,一路上既无朋友可找,更不愿投店打尖,去看那些俗人厌物的嘴脸。我若走得累了,便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不但逍遥自在,而且还可从中领略天地之佳趣。 “这一日,便是十六那一日,黄昏时我正自有些力乏,忽见道路前面有着偌大一片桃林。四月暮春,桃花将落未落,正是开得最盛之际,满大夕阳,将那片桃林映得光辉灿烂,有如仙境一般。” 他面上泛起一丝微笑,似乎那动人的风光,此刻仍是令他神醉,但笑容一闪而没,他又接着说了下去:“我无意中见着此等奇景,自然不禁大喜,当下便在桃花林歇了,沾了壶美酒,斩了只白鸡,正待对花独饮,哪知就在此刻,桃花林外,突然响起一阵叱咤喝骂之声,似是有个男子在前逃命,却有个女子在后追赶。我本是为了遣兴而出,自不愿惹上这些江湖仇杀之事,虽恨这两人大煞风景,本也待一走了之,但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瞧瞧那女子是何角色,唉……这一瞧之下,却又平白瞧出了不少事来。” 他心中似有许多感慨,叹息半晌,方自接道:“那两人轻功都不弱,手势极快,我虽已飞身掠上了桃树,在花枝间藏起身形,但酒菜却未及取上。前面奔逃的那人,乃是个劲装少年,发髻蓬乱,气喘如牛,神情已是狼狈不堪,掌中剑也只剩下半截,似是方经一番剧战,此刻已是强弩之未,只是为了挣扎求生,是以拼命在跑。后面追的那人,却是个高髻堆云,容貌如花的锦衣少妇,手持双股鸳鸯剑,也已累得娇喘微微,满头香汗。 “那劲装少年一奔入林,显见再已无法支持,身子个踉跄,虽又冲出几步,终于扑地跌倒。那锦衣美妇,一掠而来,那股鸳鸯剑唰的刺下,劲装少年大呼道:‘剑下留情,先听我说句话好么?’” 锦衣美妇剑势果然一顿,抵住那少年的胸膛,冷冷道:“你已落在我手中,还有什么话说!” “那劲装少年颤声道:‘今日我与你才是初次相见,你怎么对我下得了毒手?’……” 说到这里,夜帝长长叹息一声,道:“这些话都是他们当时口中说的,直到今日,我仍可记得一字不漏。” 铁中棠垂首道:“不想老伯竟记得如此清楚。” 夜帝黯然道:“只因这件事,在我印象之中,实是极为深刻,你既问起此事,想必已知道这男女两人是谁了吧?” 铁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心里不觉暗暗称奇,这少年与她第一次相见,她为何要下此毒手? “那锦衣美妇冷冷说道:‘你我虽然是初次相见,但却仇深似海,今日我如落到你手中,你难道不杀我?’” “那少年眼睛瞬也不瞬的瞧着他,轻轻道:‘你若落在我手中,我……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你。’” “他生像虽有些凉薄,但却端的是个俊秀少年,尤其说话的语声甚是特别,最易打动女子的心肠。 “那锦衣美妇怒喝道:‘好个轻薄之徒,不要命了么?’喝声虽怒,但暗中却已有些动心。 “她若未动心,剑尖一落,早就可将那少年宰了,何必还和他说话,这种女子心意,我怎会不知? “那少年想必也瞧出来了,胆子更大,长叹道:‘不是在下奉承,似姑娘这样美貌的女子,在下实未见过。’他歇了口气,道:‘尤其是姑娘这双眼波,便是天上明星,也无那般明亮,便是池中春水,也无那般温柔。’他说着说着,竟悄悄推开了胸膛上的剑尖,锦衣美妇面上微微泛起了红霞,似已听得痴了,竟完全未发觉。那少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突然翻身跃起,一把将她抱住了,喃喃道:‘姑娘,在下实已意乱情迷……’他口中胡说八道,连我也听得有些脸红了。 “那锦衣美妇似是又羞又怒,突然一个肘拳,将他打得仰天跌倒,我只道她此番必要取那少年性命。哪知她还是以剑尖抵住少年胸膛,剑尖还是未曾刺下,只是怒喝道:‘你……你当我是什么人?’” “那少年颤声道:‘我……我实是忍耐不住……姑娘若是肯让我亲近亲近,我……我死了也甘心。’他语声虽装出颤抖的模样,目中却全无半分害怕之意,只因他已算准,那锦衣美妇此刻已下不了手。 “那锦衣美妇手果然软了,少年又推离了剑尖跃起,但这一次他并未伸手去抱,只是跪了下来道:‘姑娘若是不肯,不如一剑杀了我,我能死在姑娘手上,已心满意足了。’”这番话说得可真是动听,再加上他那种说话的声音,也难怪女子听了要心动。 “那锦衣美妇竟垂下了头,脸上红得更厉害,过了半晌,才轻轻道:‘你知道我已不是姑娘了。’” “那少年道:‘但你在我的心里,却永远是最纯洁的姑娘。’” “那锦衣美妇听了这句活,心里实似有许多感触,双目之中,竟不知不觉泛起了泪光。 “那少年语声更温柔,道:‘我早已听说,你婆婆与丈夫都对你不好,唉,我真不懂他们怎忍对你不好……’” “那少女大喝道:‘谁说的?他……他们对我很……很好……’她嘴里虽不承认,但神情却早已承认了。 “那少年叹了口气,道:‘我的那些兄弟,也对我不好……我们本自无冤无仇,又何必为了他们而互相仇视……’” “只听‘当’的一声,那少妇手中两柄剑都掉了下来,喃喃道:‘他们对我不好,我为何要为他们拼命……’” “那少年大喜道:‘对了……’突又叹道:‘我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能遇着你这样的女孩子,但你那眼睛……你那樱唇……却比我梦想中的女子还要美上百倍、千倍,我若未见你,真不信世上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那少妇道:‘真的么?’“少年道:‘我怎忍骗你?’” “那少妇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缓阖起了眼睛,轻轻道:‘为什么以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那少年叹道:‘那些不解风情的莽汉,整日只知打打杀杀,又何解温柔,又怎知灵魄,似你这样冰雪聪明,绝色无双的女子,却委身于他,岂非辜负了青春?唉!上天对人,为何如此不公?’” “这句话更是说入了那少妇心里,她眼圈儿又是一红,娇躯突然软软的倒在那少年身上……” 听到这里,铁中棠耳畔似又响起了水柔颂在那死神宝窟中狞笑着对铁青笺说的话:“二十年前,你曾经跪在我面前,说我是你平生所见,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孩子……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语,不但饶了你的性命,还在桃花林中……” 那时铁中棠虽己猜出了此事的真相,但此事的始未详情,铁中棠直到此刻方自完全清楚。 他心中暗叹忖道:“想那盛存孝,身子既有不能对外人道的残疾,又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不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水柔颂年方少艾,春闺寂寞,见了铁青笺那样的少年,听了这些挑逗的言语,自不免动心。” 夜帝面上笑容甚是奇特,接着说道:“那时我心里虽恨这少年花言巧语,但也恨那少妇的丈夫不解风情,是以一直袖手旁观,也不想多管闲事。只见他两人轻言细语,那少妇被少年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显然也已意乱情迷,芳心难以自主。 “那少年突然瞧见我遗留在桃花树下的酒菜,哈哈笑道:‘不想苍天也凑趣得很,竟平白送了些酒菜来。’” “两人也不问酒菜是何处来的,便对斟起来,这时夜色已浓,桃花林中,春意更是撩人。我瞧他们在树下享受我的酒菜,我却在树上喝风,心里唯有苦笑,也颇以能瞧见这段情史为乐。 “那少妇酒量甚浅,我那酒又是陈年佳酿,后劲甚足,她喝了几怀,不但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厉害。这时她已罗襟半解,积郁的春情,突然间全部发作,那当真有如黄河缺口般,一发不可收拾。 “我只当此番郎情妾意,必有一番缠绵。哪知那少年竞悄悄摸着了一柄鸳鸯剑喃喃冷笑道:‘贱人,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你了……’” “那少妇犹在呢声呼唤于他,他却提起剑来,一剑向那已对他完全倾心的女子刺了过去。” 这一变化,倒是大出铁中棠意料之外,他竟不由得脱口惊呼一声,夜帝道:“你想不到吧?” 铁中棠叹道:“这一着小侄委实未曾想到。” 夜帝道:“那时我又何尝不是大吃一惊,先前我只道那少年虽然狡猾,但总算是个多情的少年。这时,我才知道这少年实是个冷酷无情之辈,竟忍心对这样的女子下得了如此毒手!无论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却是我万万不能忍受,当下大喝一声,自树上跃了下来。 “那少年自然吃了一惊,反手便向我刺了一剑,却被我一把就将剑夺下,那少年更是吃惊,竟吓得呆了。” 铁中棠暗笑忖道:“以夜帝这样的武功,铁青笺自是做梦也未想到,也难怪他要吓得呆了。” 只听夜帝接道:“那时我虽恼恨于他不该如此来骗这女子,只因这女子并非淫妇,只是委实寂寞难耐,又被他百般挑逗,难以自主,但我可怜他年纪轻轻,虽然盛怒之下,却也并未取他性命。那少年呆了半晌,见我还未动手,话也不敢说,便逃命般奔逃而去,转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我自未追赶于他,但见那少妇在地上婉转娇哼,对身旁发生的这一些事,竟然全都有如未见。我知她实已醉得不省人事,正想设法使她清静些,哪知……哪知我方扶起她身子,她竟一把抱住了我,将我当做那少年了。” “那时月光自桃花间射了下来,满地月光浮动,落花缤纷,衬着她蓬松云鬓,如梦星眸……她那火热的身子,在我怀抱中不住轻轻颤抖,一阵阵花香随着春风吹来……我也不免为之情动……” 这段事后来的变化,竟是如此离奇,委实令人吃惊。 但铁中棠吃惊之外,心头还有一分狂喜,一时之间,当真是惊喜交集,口中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夜帝双目一垂,似又入定,但嘴角却仍挂着一丝凄掠的笑容,默然良久,才自接着说出了此事之层声。 只听夜帝缓缓接道:“事过之后,那少妇便沉睡如死,但面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口中犹在喃喃呼唤那少年的名字。我本想等她醒来,突然瞧见那少年带来的那柄断剑之上,竟刻有铁血大旗四字,才知他竟是大旗门下。那时我本要与大旗掌门一晤,只是大旗弟子行踪飘忽诡异,无论是谁,也休想将他们寻着。 “我见那少年竟是大旗门下,惊喜之下,也不暇多想,立刻飞身迫了出去,只当以我轻功必可追着。哪知那少年行事却甚是仔细,生怕有别人追来,一路上竟布下许多疑阵,竟将我引上了岔路。等我追他不着,再回桃花林时,天光已大亮,那少妇早已走了,桃花林中,却是一片狼藉,桃树都被打得枝叶分离,想是她悲愤之下,便以桃树泄愤了,那时我心里也甚是难受,虽想追寻于她,怎奈……苍猝之间,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铁中棠听完此事始未,惊喜之外,又多了份感慨。 水柔颂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乃是失身于铁青笺,醒来时却已瞧不见他,自然终生对他恨之入骨。 铁青笺虽明知她并非失身于自己,但在那死神宝窟中,却不敢说出,又想以“一夜夫妻”之情,来打动于她,是以便承认了孩子是他的,只当水柔颂顾念旧情,便不致向他出手。 哪知他这一念之差,竟使自己丧命,而水柔颂一时之失足,更使自己终生痛苦,这岂非深足令人感慨。 这件事确是阴错阳差,是以才有如此之巧合,但夜帝若非如此奇特之生性,此事也不会是如此结果了。 夜帝若是凶淫好恶之人,纵然见色起意,见到水柔颂貌美而情动”他便万万也不会放过铁青笺之性命。 但他若是一丝不苟的君子,便也不会等到那时才出手,若不早已将他们惊散,便该早就走了,怎会在树上一直看下去。 只叹造化弄人,竟是如此不可思议,竟偏偏要夜帝这种不拘小节而又怜香惜玉,既非君子,亦非小人的人物,着此等事,而这事每一个关键,又偏偏与大旗门有如此密切之关系。 唯一令铁中棠欢喜的,他终于知道水灵光并非自己的堂妹,这眼见已将令他终生痛苦的死结,竟神奇的解开了。他神情虽是忽悲忽喜,变化甚剧,但夜帝却始终术曾瞧他一眼,只是仰首捋须,不住的叹息。 过了半晌,只听他黯然叹道:“我一路之上,虽也不免有留情处,但唯有此事,却令人终生每一思及,便觉憾然。” “只因我事后方自发觉,那少妇虽是已嫁妇人,却仍是处子之身,我纵对她并无恩情,也该对她有些道义之责,终生维护着她才是,但我这一生之中,此后竟未再见过她。何况我这一生之中,从未在那般情况中占有过女子,她……唉!她只怕到此刻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他满面俱是自责自疚之色,铁中棠叹息一声,缓缓道:“还有一事,老伯若是知道,只怕更要……唉!更要难受了。” 夜帝道:“什么事?” 铁中棠道:“她已为老伯生了个孩子。” 夜帝身于猛然一震,一把抓住铁中棠肩头,嘶声道:“真的?你怎会知道?那……那孩子此刻在哪里?” 铁中棠叹道:“那孩子名叫水灵光……” 当下将自己由身落沼泽,直到遇着朱藻为止,这一段曲折离奇的经过,俱部简略说了出来。 夜帝虽然久经世故,但听了这段故事,亦不觉为之目定口呆,心头又是惊奇,又是悲痛,却又有些欢喜。 只听他喃喃道:“灵光……灵光……原来她已这么大了……她……她可生得可爱么?” 铁中棠但觉一阵也不知是酸、是甜、是苦的滋味,由心底直冲上来,凄然一笑,点了点头。 夜帝凝目瞧了他两眼,忍不住仰天叹道:“天意……天意……我委实未想到你竟是大旗弟子!” 铁中棠忽然问道:“小侄只求前辈相告,大旗门的恩怨情仇之中,究竟有什么惊人的秘密?” 夜帝面色微微一变,喃喃叹道:“不错……这其中实有秘密,这秘密我也知道,但此刻却不能告诉你。”铁中棠嘶声道:“莫非这秘密小侄竟听不得么?” 夜帝道:“并非你听不得,只因……只因你此刻先须全心学武,万万不可为此事分心。” 铁中棠道:“为何小侄此刻定要全心学武?” 夜帝缓缓道:“只因我要将一生武功全都传授于你,以你之根基天赋,三个月里,便可有成,但若分心,便不成了。” 铁中棠心头一震,又不知是惊是喜,讷讷道:“但……” 夜帝截口道:“但你若专心学武,三个月后,我必将武林中这件久已湮没之秘辛,完全告诉你。” 铁中棠道:“但……但老伯为何要以绝技相传?” 夜帝微微一笑,道:“你乃藻儿结义兄弟,又是灵光……灵光的患难之交,我武功不传给你,难道还传给别人么?” 铁中棠终于伏身拜倒,顿首道:“多谢老伯!” 夜帝捋须而笑,并不答礼,过了半晌,缓缓叹道:“若是藻儿与……与灵光也在此……唉!他两人此刻不知在做什么?” 铁中棠面色突变,脱口道:“不好!我莫要铸下大错!” 夜帝道:“什么事如此惊慌?” 铁中棠道:“大哥与灵光乃是兄妹!” 铁中棠满头大汗,涔涔而落,惶然道:“但……但小侄己请人设法尽快为他们完婚了!他两人此刻若是……若是……” 但觉心头一塞,再也说不下去。 夜帝亦自面色大变,颔下长髯,无风自动,双拳紧握,指尖冰冷,口中喃喃道:“这……这怎生是好?” 王屋山下,再生草庐中,已燃起了灯光。 那神秘的草庐主人,正在灯下展视着铁中棠的信笺。 他反反复复,其实早已不知瞧过多少次了,此刻只是呆呆的瞧着信笺出神,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眉宇间却含蕴着一丝悲痛。 这封信上显见是匆忙中写出来,不但字迹甚是潦草,语句也简单已极,但草庐主人却尽可了然。 信上写的是:“前函想必已收悉,弟甚佳,惟因事不能赶来,时机已将至,兄与弟必须倍加忍耐,以待功成。” “送信人一乃夜帝之子朱藻,亦弟之义兄,此人天纵奇才,倜傥不羁,信人杰也,望兄善待之。” “另一乃弟前函叙及之水灵光,兄当已知其身世,当亦知弟无法与之终生厮守之苦衷。” “此番弟令其与藻兄同来,正因藻兄对其情有独钟,弟亟盼兄能将他两人婚事促成,灵光若不愿,兄可婉转相劝,甚至以弟终生不再相见之言相胁,兄才胜弟百倍,想必还另有良策。 “嫂侄子均安,勿念,相见虽已有期,但弟临笔亦多感慨,唯望兄善自珍摄。 “弟中棠叩上。” 朱藻、水灵光与易氏兄妹还在惊奇于这草庐主人身世之奇秘,交友之慷慨,草庐主人已飘然而出。 他含笑望了朱藻与水灵光一眼,眼色已较方才更是亲密,突然走到朱藻面前,伏地拜倒。 朱藻大惊道:“兄台为何行此大礼?” 亦待离座还拜,但却被这神秘的草庐主人紧紧按在椅上。 易氏兄妹与水灵光瞧他突行大礼,也不觉甚是惊奇。 但闻草庐主人恭声说道:“但望兄长莫再以兄台相称,兄长既是铁中棠的大哥,便也是小弟的大哥了。” 朱藻望着他满头花白的头发,还未说话。 易挺已动容道:“铁中棠?莫非是那近日名动江湖号称剑法之快当世无双的大旗弟子铁中棠么?” 朱藻与草庐主人听得夸奖铁中棠,神情俱是十分得意,有如听人夸奖自己一般,齐都含笑道:“不错……” 水灵光更是睁大了眼睛,道:“你认得他?” 易挺沉吟道:“虽未谋面,但闻名已久……” 易挺忍不住道:“闻得那铁中棠剑下曾胜过紫心剑客盛大哥与黄冠碧月,我兄妹两人本想也找他较量较量。” 朱藻心念一动,道:“莫非贤兄妹亦是……” 草庐主人接口笑道:“红鹰剑客易挺,翠燕剑客易明,亦是彩虹七剑中之名侠,兄长莫非还不知道么?” 易挺苦笑道:“我兄弟昔日本有寻他一较高下之心,但今日见了兄台之武功,方知我兄妹实是浪得虚名。” 朱藻道:“兄台太谦了。” 易明道:“真的,大哥的武功,我们做梦也赶不上,二弟的武功,还会错么,这场架不打也罢。” 易挺微笑道:“我妹子倒知趣得很……” 草庐主人大笑道:“贤兄妹当真是心直口快,其实中棠剑法虽快,也未见能强如贤兄妹……” 朱藻含笑截口道:“不是在下为我那二弟吹嘘,近日以来,他武功实是较昔日精进十倍!” 草庐主人大喜道:“真的?” 朱藻笑道:“在下怎敢以虚言相欺。” 草庐主人满面俱是狂喜之色,仰首向天,喃喃道:“苍天垂怜……我们户中兴已有望了!” 水灵光暗中吃了一惊,脱口道:“贤……贤主人莫非……莫非与中棠乃……乃是同一门户中人!” 草庐主人沉吟半晌,缓缓道:“正是。” 朱藻、水灵光、易氏兄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四人齐都失声道:“原来兄台亦是大旗子弟!” 草庐主人瞧了易氏兄妹一眼,苦笑道:“不是在下一直不肯将身世言明,只是……唉!此中实有绝大之秘密。” 易氏兄妹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易明强笑道:“你是怕我兄妹俩把这秘密泄露,所以才一直瞒着我们?” 草庐主人道:“贤兄妹心直口快……” 易明截口道:“我兄妹虽然话多,但若真有绝大之秘密,咱们的嘴里绝不会泄露半个字来。” 草庐主人长长叹了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在下若是再加隐瞒,便是未将贤兄妹视为知友了。” 易明笑道:“是呀,你可不能再瞒着咱们了。” 水灵光讷讷道:“不知你……你究竟是那一位?” 草庐主人笑容突敛,神情变得十分沉重,一字字缓缓道:“在下便是大旗门中那不肖子弟……” 突听“当”的一响,水灵光手中茶杯已跌得粉碎,她目定口呆瞧着这草庐主人,颤声道:“你……你是中棠的大哥?” 草庐主人垂首黯然道:“不错……” 易挺亦自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兄台竟是独探寒枫堡,又……又与冷大姑娘巧定良缘的云铿云大侠?” 要知这段事早已流传江湖,成为武林少年豪杰口中一段充满着传奇色彩,也充满着冒险与浪漫情调的轶事佳话。 草庐主人沉声叹道:“在下正是云铿!” 易明痴痴的瞧着他,面上隐隐泛出红霞,喃喃道:“这段事我们早已知道了,不……不想云铿竟是你!” 要知这一种浪漫而神秘的故事,在少女心目中更是多彩多姿。而那悲剧的结果,也更易令少女们神醉。 已不知有多少少女曾为这故事中那多情的男女扼腕叹息,悄然流泪…… 易明午夜梦回,也曾幻想过,自己便是那城堡中的公主,在痴痴的等待着那冒险的王子,骑着白马来叩她的窗扉。 如今,这不知曾引起多少少男少女在枕畔玄思流泪的故事中的王子,便在她眼前,易明亦难免心动神驰…… 但他心念一转,面色又不禁大变,颤声道:“但……但那云铿岂非……岂非已在大旗门铁血门规下牺牲?” 草庐主人云铿黯然道:“不错!” 众人俱不禁为之悚然失色。 易明面容已变得煞白,颤声道:“那么……那么为何直到此刻,你……你还是活在世上?” 云铿长长叹息道:“这便是我那中棠二弟救了我性命,若不是他,我此刻早已被五马分尸了。” 众人长长透了口气,但面面相觑,仍是说不出话来。 云铿道:“那日,我在门规之下,本是死而无怨的,是以不等家父动手,便反掌自震大灵,以求自决。” 易明幽幽叹道:“你……你真忍对自己下手,若是我……唉!可是再也不会下这么大的狠劲!” 易挺沉声道:“铁血大旗门下弟子是何等人物?怎能与你这自幼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相比?” 云铿苦笑道:“哪知我掌到临头,终是手软……唉!这一掌竟未能取了我自己之性命!” 易明道:“换了别人,也不行的,这怎怪得了你?” 云挫道:“但我那时已存必死之心,是以家父等人走后,我虽醒来,但仍求中棠赐我速死!” 易明道:“铁中棠便是主刑之人么?” 云铿神情黯然道:“我这二弟平日沉默寡言,看来最是冷酷,家父生怕别人下不了手,是以令他主刑!” 易明幽幽道:“有时外表冷酷的人,心里其实却是一团热火,只是平日不易流露出来而已。” 朱藻道:“正是如此,越是此等面冷心热之人,越是多情多义,他虽不轻易动情,但若一动情,便比他人深厚。” 水灵光缓缓垂下了头,黯然忖道:“但他却又为何对我如此无情,如此冷淡……”泪光莹莹,已将夺眶而出。 她却不知,情到浓时情转薄,无情只是多情处。 云铿叹道:“两位说的不错,我那二弟,实是情义深重,我虽一心求死,他却定要我活。” 易明道:“如此……他岂非也犯了你们大旗门之门规?” 云铿黯然道:“不得任法纵情,正是我大旗门铁律之一,犯者亦与叛师通敌者同一罪名!” 易明骇然道:“五马分尸?” 云铿道:“不错!” 众人不禁都倒抽了口凉气,易明道:“他……他竟不惜被五马分尸,也要救你,他……他好大的胆子!” 云铿默然了半晌,才缓缓说道:“这自是因他与我兄弟之情甚是深厚,但除此之外,还有个最大原因。” 众人不禁又甚觉惊奇,诧声道:“还有原回?什么原因?” 云铿仰首向天,沉声道:“只因他不忍见到我大旗门弟子,世世代代都走向同样的道路,造成同样的悲剧,他立下决心,要将我大旗门的命运从此改变,他要将这连绵数十年的仇恨,在他手中断决!他要使这自古以来,武林中最大的悲惨故事自他这一代终止……” 众人俱都耸然动容,只因直到此刻为止,就连朱藻与水灵光,也不知铁中棠竟有如此伟大的抱负! 云铿道:“是以他要我活下去,好眼见这惨剧的终止。” 易明道:“你……你答应了他?” 云铿黯然道:“我纵有必死之心,我纵不敢违背师命,但听了他竟有如此的抱负,又怎能再拒绝于他?” 易明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这才是男儿本色!” 云铿道:“但那时我伤势颇重,他又无法分身照顾于我,只因他势必要装作已曾施刑,而向家父覆命。” 易明皱眉道:“那怎么办呢?” 云铿道:“当时大雨倾盆,他冒雨急驰数里,寻来一辆大车,将我送至数十里外一个荒村中的野店歇下,一路上连劫了十六家大户,筹集了三千两白银,五百两黄金,要我在王屋山下安身落足,静养伤势,静候他的消息,然后片刻不停赶回原地,这一夜他往来奔波……唉!委实苦了他了。” 水灵光吃惊道:“他……他竟连劫了十六家大户?” 云铿苦笑道:“不但连劫了十六家大户,还将当地一个土豪杀了,代替我去受那五马分尸之刑!” 水灵光颤声道:“这……这……” 易明却截口叹道:“这才是大英雄、大豪杰的行径,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便不能再拘泥于小节上了。” 朱藻拊掌大笑道:“好!我二弟做的痛快,姑娘也说的痛快!果然不愧为女中豪杰,真让在下佩服得很!” 易挺微笑道:“就是话太多了些,人家说一句,她便要问一句。”但他自己也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 云铿道:“我马不停蹄,到了王屋山,便在这里住下,但这屋子那时却只是两间樵舍,乃是我以三百两银子向个古稀樵翁买下来的,那樵翁拿了这笔银子,便出山开了家小小的酒店,日子倒也过得甚是安逸,直到最近,还不时提三五斤佳酿,寻我来对酌一番。” 说到这里,他沉重的面容,方自露出一丝笑容。 易明笑道:“三百两银子买两间樵舍,那老头子自然感激你的……但不知又是谁将这樵舍修成如此精致?” 云铿道:“我在这里住下之后,竟有两个月未曾得到他的消息……唉!那时我真是为他担心。” 水灵光面上也泛起了一丝朦胧的微笑,轻轻道:“那时……那时他正在沼泽之中,已遇见我了。” 云铿道:“不错,到后来他才命人将这事告诉了我,要我安心,还为我送来一笔为数颇为可观的银子。” 语声微顿,笑道:“这银子也就是在你那里寻得的。” 水灵光恍然道:“他将这银子分做了好几份,又将每一份的用处都告诉了我,但只有一份银子,他是做什么用的,我始终都不知道,他也不说,直到现在……”嫣然一笑,接道:“现在我才知道了。” 朱藻大笑道:“现在我也知道了,方才我还当你是个退隐的绿林豪杰,是以居室才有如此华美。” 云铿微微一笑道:“他便是要我以此银子,修筑居室,结交朋友,还为我送来两个童仆,好奉茶待客。” 水灵光笑道:“那是他自粉菊花处买来的。” 云铿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但自那日在雨中分别之后,我却始终再也未曾见过他了,不知他此刻……” 朱藻笑道:“他此刻不但武功精进,身子也安好得很。” 云铿展颜一笑,道:“他本与我约好,在这两日里必来探望于我,却不知又有什么事耽误了?” 朱藻这才将铁中棠近日的遇合,简略说了出来。 这一段曲折而离奇的故事,云铿固是听得动魄,唏嘘感叹,易氏兄妹也不禁为之目定口呆,舌矫不下。 过了半晌,易挺方自苦笑道:“如此人物,端的不愧为当世奇男子,可笑在下方才还要寻他一较身手呢。” 易明笑道:“幸好咱们认识了云大哥与朱大哥,否则若真要与他打将起来,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啦!” 于是云铿摆上酒菜,为客洗尘。 当日晚间,大家都己歇下,云铿却寻了水灵光,步入竹林,道:“二弟还有件事要你做,你可知是什么?” 水灵光眨了眨眼睛,道:“不知道。” 云铿苦笑道:“你口里说不知道,心里必已知道。” 水灵光眼圈儿忽然红了,垂首道:“他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但……但我绝不嫁给别人!” 云铿道:“朱大哥当世奇才,文武双全,可说是……” 水灵光幽幽道:“我不是说朱大哥有何不好,但……但比他再好十倍百倍的人,我也不嫁!” 云铿怔了半晌,长叹道:“我也知你对我二弟实是情深义重,但……唉!造化弄人,却偏要叫你两人谊属兄妹。” 水灵光泪珠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云铿沉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两人既……” 水灵光顿足道:“找什么都不嫁!” 云铿又自默然半晌,缓缓道:“你莫忘了,你此刻也是大旗门的子女,便该为大旗门设想……” 水灵光道:“我一生不嫁,与大旗门又有何关系?” 云铿叹道:“话虽如此,但大旗门若想中兴,便需要天下英雄相助,似朱大哥那样的人物,更是万不可少。”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道:“你……你要我为了大旗门的恩怨而嫁给他,好教他为我大旗门出力?” 云铿肃然道:“不错!我大旗门若能有夜帝之子加入,情势必将完全改观,有许多秘密亦将从此披露!” 水灵光流泪道:“大旗门凭什么要我牺牲?” 云铿厉声道:“只因你是姓铁的后人,只因你也是大旗门子女,这就是上天之旨意,亦是我大旗门之铁律!” 水灵光身子一阵颤抖,垂首低泣起来。 云铿胸膛起伏,过了半晌,方自沉声叹道:“你可知道,大旗门为了这纠缠之恩怨,历代已有多少子弟牺牲?但百年以来,我大旗门下前仆后继,从无一人退缩,你既生为大旗子女,亦是你的不幸。” 水灵光哭声更是悲恸。 云铿目中似也有泪光莹然,长叹又道:“何况,你既为二弟之知己,便该知他一番苦心,便该助他完成他的抱负!”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但……” 云铿道:“你如此做了,不但乃是为大旗门尽了你一份为子女之责任,也是为了他,你若真的对他好,为何不能为他牺牲?何况,你这牺牲,比起别人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大旗门弟子的辛酸痛苦,你难道不知道?大旗门的历史,本就是以男子的鲜血与女子的眼泪写成的!” 这一句句话,像是一根根鞭子无情的抽在水灵光身上,又像是一根根尖针刺满了她的心。 在这无情的鞭鞑下,谁能不动心? 水灵光垂首低位,良久良久,突然抬头道:“好!” 云铿实未想到她突然答应,倒不觉一怔,道:“什么?” 水灵光头又垂下,一字字道:“我答应你!” 这本是大喜的事,但云铿心头却只觉甚是辛酸。 过了半晌,他方能说出话来,道:“这才是好孩子,也不在二弟他……他对你的一番心意,不但他终生感激你……” 突听一阵脚步之声,良竹林外传了过来。 接着,又听得朱藻的语声大笑道:“如此良夜,如此良朋,还有谁能入睡?贤兄妹以为然否?” 易明的声音也自笑道:“不知我们的东道主可曾睡了?” 云铿干咳一声,笑道:“三位清兴倒不小,但在下亦未入睡。” 朱藻大笑道:“好极好极!原来主人也在这里,古人秉烛夜游,吾等虽无烛,游兴也不输古人。” 笑声之中,朱藻与易氏兄妹已大步而来。 易明眼波一转,笑道:“原来水家姐姐也在这里,你们悄悄的说什么,可以让我们听听么?” 水灵光悄然拭去眼泪,强笑道:“没有什么!” 云铿心念一动,笑道:“有的,我两人正在说一件大事。” 易明眼睛睁得更大了,道:“什么大事?” 云铿瞧了水灵光一眼,道:“我这妹子的终身大事。” 易明、易挺齐都拍起掌来,大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在商量如此佳事,两位真不该将咱们蒙在鼓里。” 朱藻面色却不禁微微变了一变,沉吟道:“我等冒昧闯来,不知是否打扰了你们的说话?” 云铿笑道:“此事也正与兄长有关。” 易明瞧了瞧水灵光,又瞧了瞧朱藻,眨着眼睛,道:“莫非她……和他?” 水灵光突然双手掩面,奔了出去。 朱藻也不知是惊是喜,道:“贤弟怎敢取笑于我。” 云铿瞧着水灵光身影远去,心头又是一阵酸楚,口中却笑道:“小弟怎能取笑兄长,只是要向兄长讨杯喜酒喝。” 易明拍掌大笑道:“好极好极!朱大哥与水家姐姐当真是对壁人,我敢说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对了。” 易挺道:“但不知这喜酒咱们何时才能吃到?” 云铿沉吟道:“虽然未定,但越快越好。” 易明道:“正该如此,反正我们江湖儿女,也没有那么多噜嗦,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订在……” 易挺笑道:“就订在三日后如何?” 云铿瞧了朱藻一眼,笑道:“这个……” 朱藻实已呆住了,呆了半晌,此刻突然仰大大笑道:“我岂能作那些世俗男女一般娇情作态被你等耻笑,三日后就三日后……” 易明拍掌道:“痛快痛快!朱大哥果然是英雄男儿,也唯有这样的男儿,才配得上水家姐姐那样的女子。” 易挺笑道:“蜗居便在左近,小弟这就去命家人将婚事应用之物送来,哈哈!少不得还要几坛美酒哩。” 云铿道:“如此……就麻烦贤兄妹了。” 易明笑道:“麻烦什么,我们真未想到,这次来竟遇着这天大的喜事,真是太好了……大好……” 三日后,再生草庐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溢,大厅中龙风红烛已燃起,新人立刻便将交拜天地。 但,又有谁知道,在这洋溢的喜气背后,竟是一幕凄惨绝伦,令人不忍卒睹的绝大悲剧? 朱藻与‘朱’灵光已将结成夫妻,铁中棠与夜帝远在千里外,纵然赶到,也来不及了。何况,他两人根本无法赶来! 除了他二人之外,还有谁知道这其中惊人的秘密,除了他二人外,还有谁能阻止这悲剧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