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白这时正被海大少重重摔在船板上。 海大少听得船舱中蜷伏着一个水淋淋的身,这人仿佛是方被人自水中救起,神智还未清醒,海大少并不认得,就连将他救起的霹雳火也不知他是谁。 ——若是霹雳火知道他是谁,恐怕便不会救起他了。 沈杏白却是认得他的,而且十分认得。 沈杏白此刻被海大少一摔,呻吟着翻了个身,海大少方要间舱中人是谁,突听霹雳火大喝道:“怎会是你!” 海大少转身望去,霹雳火指着船上的沈杏白皱眉道:“这不是沈杏白么,怎会如此?” 海大少皱眉道:“你认得他?” 霹雳火点了点头,道:“自然认得,他就是黑星大的徒弟,他怎会冒犯了你,这倒怪了。” 海大少怒骂道:“此人一到危难时,便要出卖朋友,万万不是个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 霹雳火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他与你并无冤仇了。” 海大少怒道:“他也配和俺有仇么?”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能与天杀星结下梁子的,好歹也要是条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汉子。” 他语声微顿,突又叹道:“但这厮却与老夫有些渊源。” 海大少瞪起眼睛,道:“什么渊源?” 霹雳火道:“就是这厮跑到霹雳堂去通风报讯,是以老夫才知道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是被黑天星拖走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道:“哦,还有呢?” 霹雳火道:“详细情形,他说他也不知道,却又说他自己也要逃走,苦无盘缠,老夫还送了他些银子。” 海大少大笑道:“他三言两语话未说清,便将你银子骗去了,这也算叫‘有些渊源’么?” 霹雳火呆了呆,笑道:“老夫总不忍见他被杀……” 海大少道:“好!死罪可兔,活罪难逃!” 突然飞起一足,将沈杏白踢下了船,口中大笑道:“是死是活,全都看你的造化了。” 霹雳火赶到船边,沈杏白早已踪影不见,他霍然转过身来,负气道:“你这样也算饶了他的活命不成?” 海大少笑道:“自然,落下水又不是定会死的,你舱中不是就有个被你自水里救起来的人么?” 霹雳火又呆了呆,突然伸手一拍海大少肩头,大声道:“算你比老夫能说会道,咱们且去看看舱中那人可死了?” 舱中的铁中棠,已渐渐苏醒。 他隐隐约约听得舱外的言语,听得黑星天徒弟此刻便在舱外,他心头不禁吃了一惊。 但瞬即他又听得怒骂声,落水声,悬起的一颗心便又松了下去,而海大少与霹雳火去。已踏入舱来。他自然认得这两人,而这两人却根本不认得他。 霹雳火目光转处,笑道:“不但未死,而且醒了!” 海大少笑道:“俺看你平生伤人不少,救人只怕还是首一次吧,否则你万万不会如此高兴。” 霹雳火亦自大笑道:“这一下真被你猜对了,老夫也做过好事,但完全被老夫救活的性命,倒真只有这次。” 他弯下身去,轻拍着铁中棠的背脊,和声道:“少年人,你腹中的水可吐干净了么。” 铁中棠苦笑道:“多谢老丈大……大恩……”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被仇人所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却听霹雳火和声又道:“你喝了不少河水,此刻想必还难受得很,不必多说话了,好生歇着吧!” 铁中棠果然闭起眼睛,不再说话,但胸膛起伏,却甚是剧烈,显见得心中思潮也甚是紊乱。 海大少含笑旁观,霹雳火在摇晃的船身中走来走去,拿了茶杯,倒了腕水,又取了些丸药,和在水里。 过了半晌,他才扶起铁中棠,将药水灌他服了下去,口中道:“少年人做事日后定要小心些,好生怎会落下水的?” 铁中棠叹息一声,闭口不答。他有心不喝那药水,但转念一想,自己既已受了别人救命之恩,还有什么理由不喝这药水? 霹雳火望着他面上神色,不禁皱眉道:“看你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心里莫非有什么事不成?” 铁中棠叹息着摇了摇头。 霹雳火拍着铁中棠肩头含笑道:“看你年纪轻轻,什么事都该想开些,你可是情场失意么?不怕不怕,似老夫这般生像,还不想三妻四妾,以你的才貌年纪,那女子不跟着你,定是她瞎了眼睛,老夫负责为你找十个八个比她美貌十倍的。” 铁中棠苦笑摇头,道:“老丈错了,在下……” 霹雳火皱眉截口道:“不对么,好,老夫再猜上一猜,你既非情场大意,莫非是……是银钱有了困难?” 他伸手猛拍铁中棠肩头,笑道:“不怕不怕,更不怕了,少年人风流慷慨,花多了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指了指海大少,大笑又道:“你莫看他这样子,他随手都是银了,你要多少,只管开口便是。” 海大少笑道:“你倒不错,慷起他人之慨来了。” 霹雳火佯怒道:“他若不给,老夫也多的是。” 铁中棠长叹摇头道:“老丈……” 霹雳火皱眉道:“不是么?”他皱眉苦思半晌,恍然道:“看你文文静静,想必是受了别人气了,不怕不怕更不怕,快说出是谁,老夫替你出气!” 铁中棠黯然:“老丈全错了,在下只是酒醉失足。” 霹雳火大笑道:“妙极妙极,酒醉失足,海老兄,你听见没有,这少年原来也和你我一样,是个酒鬼。” 海大少亦自笑道:“少时定要与他痛饮一场。” 铁中棠挣扎坐起,道:“不瞒老丈,老丈如此厚爱,在下却仅是个卑鄙之徒,竟爱上了塾中师母,是以才会酒醉。” 他故意垂下头,道:“此话在下本不愿说,只因老丈实在感动在下,在下才厚颜说了出来。” 霹雳火皱了皱眉,但瞬即笑道:“不怕,不怕,少年人难免一时失足,何况你还知道过错,勇于承认,这才是大丈夫。” 铁中棠呆了一呆,道:“这……这……”他见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心下更是难过,暗道:“我不如故意将自己说得是个恶徒,故意激怒于他,他一怒之下,便不免打骂于我,甚至再踢我落水,自倒好得多了。” 哪知无论说什么,霹雳火总是“不怕不怕”,根本不当回事,铁中棠反倒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海大少却在含笑望着霹雳火。 霹雳火抬眼望处,道:“你这老儿,笑个什么?” 海大少笑道:“我笑你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没了脾气。” 哪知铁中棠突然怒道:“我对你说出如此卑鄙之事,你却还说不怕,显见得你也不是个好人!” 他实在别无办法,只有装作怒骂,只要霹雳火被他激怒,或是还骂,或是动手,他也好乘机拂袖而去。 哪知霹雳火却仍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简直和老夫少年时的脾气完全一模一样。” 他伸手拍着铁中棠肩头,笑道:“老夫听了那话,并非不气,只是有些不信你会如此,纵然如此,也必有理由可以原谅。” 铁中棠顿觉热血上涌,黯然垂首道:“老丈为何如此厚待于……于我……”他纵然情感冷静,此刻喉头也似有些哽咽。 要知霹雳火救了他性命,并不能使他十分感激,只因他知道霹雳火乃是无心中救了他的。 直到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他心中方自难受。 而最令他感动的却是霹雳火竟如此信任于他,他纵然亲口说出自己为恶,霹雳火却还不信,还说定有理由可以原谅。 他纵然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为之感动。 ——要知道这种无形中流露出的关切,无形中流露出的信任与相知,自古来便最易打动男子汉的心肠! 霹雳火也愕了半晌,伸手抚着他斑白的头发,失笑道:“确实有些奇怪,老夫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待你。” 铁中棠心头更激动,缓缓闭目,暗暗忖道:“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虽与我有如海深仇,但我又怎能忘得了盛存孝对我的相惜之情,抬手之恩,以及那冷氏姐妹对我兄弟的多情厚爱,生死相随……此刻,却偏偏又教我身受霹雳火的相救之德,知己之恩……” 别的犹还罢了,这相惜、多情、知己之恩,当真是教男儿汉难以报答,千古英雄俱如是,又何止铁中棠一人! 一时之间,铁中棠只觉恩仇交错,思潮紊乱,只有暗问苍天:“苍天,你教我铁中棠如何是好?” 突听海大少笑道:“你心里奇怪,俺心里倒不奇怪。” 霹雳火道:“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老夫一向听不懂。” 海大少道:“你不知为何如此对他,俺却知道。” 霹雳火大笑道:“好,好,你若说对了,老夫定要好好请你……自然少不得要先痛饮三百杯。” 海大少道:“只因你这老儿,生平无子无女,好容易收了个徒儿,却又偏偏给别人偷跑了!” 他伸手一拍铁中棠,接道:“而这少年的性命却是你亲手自阴间救回来的,常言道:‘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人家心里还不知怎么想,你这老儿不知不觉暗暗将别人当作你造出的儿子了。” 霹雳火皱眉道:“造出的儿子,好难听的话,你用字可以用得文雅些么?”说话间早已忍不住得意的笑将起来。 海大少大笑道:“字虽不雅,却是再也恰当不过,一个五六十岁的孤老儿突然造了个儿子,自然会对他好罗。” 霹雳火虽又想骂,却已得意的笑得实在骂不出来了。 铁中棠心中却有些哭笑不得。 海大少又笑道:“既是如此,俺看你不如将他真的收为义子,俺也好喝杯喜酒。” 霹雳火笑骂道:“你这老儿,除了喝酒还会想别的么?” 海大少笑道:“你嘴里虽在骂俺,心里却实在感激得很,是么?”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老夫实在是有些感激。” 铁中棠听他两人一搭一挡,心中却在叫苦不迭。 海大少“叭”的一拍他肩头,大笑道:“若要你真的称他为父,未免要折煞这老儿了,俺看你根骨颇佳,年纪又轻,正是学武的好材料,这老儿也恰巧少了个徒弟,你不如拜他为师,倒是两全其美。” 铁中棠突然大笑道:“两位请恕在下不能拜他为师。” 霹雳火笑容立敛,面色大变,脱口道:“为什么?” 海大少亦自微微变色,大声道:“你莫非不知道霹雳堂在当今武林中的赫赫声名么?” 铁中棠道:“在下自然知道。” 海大少道:“既然知道,为何不肯,莫非……” 霹雳火面上己现怒容,厉声截口道:“莫非嫌我霹雳堂三字,还辱没了你不成?” 铁中棠苦笑道:“在下焉有此意,只是……只是……” 霹雳火道:“只是为了什么,老夫倒想听听。” 铁中棠心念一动,突然朗声笑道:“在下与两位一见投缘,本待高攀两位,做个知己酒友,若要在下拜在他门下,在下立刻低了一辈,不但言行都要大受拘束,便是日后喝酒,也喝不痛快了。” 海大少呆了一呆,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 霹雳火亦自展颜大笑道:“有理有理,若是换成了老夫,实也不愿由别人的朋友一下变作别人的徒弟。” 海大少道:“如此你虽少了个徒弟,却多了个酒友,妙极妙极……”大笑声中,船身已靠在岸边。 岸上既非渡口,亦无城镇,竟是一片荒旷之地。 霹雳火向那舟子皱眉道:“老夫正急着喝酒,你为何靠在这里?” 那舟子仿佛也是个老江湖,闻言笑道:“前面水流太急,这船上载的人又已过多,到前面若是翻了船,各位便喝不成酒了,倒不如在这里靠岸,虽然慢些,但终究是有酒喝的。” 霹雳火扬眉道:“哎哟,好利的嘴,早知你如此利口,老大又何苦花双倍银子雇你的船!” 那舟子嘻嘻笑道:“黄河道上,谁不知快船张三快口快船,若不雇我的船,这条水路谁走得动!” 霹雳火瞪起眼睛,瞧了他半天,突然大笑道:“好,好好,能干的小伙子,纵然骄一些,老夫也不生气。” 快船张三笑道:“若不能干,也不敢在你老面前骄了!” 霹雳火大笑道:“若不能干还要骄,老大不将你一脚踢下河去才怪!”大笑声中,当先掠下船去。 海大少笑道:“张三,你这小子虽然的确狂些,但俺瞧着也顺眼,快弄些银子去买酒吃,日后有事再来寻我。” 他口中虽说“弄些银子”,却随手抛出黄澄澄的金子。 “当”的一声,海大少下了船,金子落到船板上,那快船张三却瞧也不瞧上一眼,反而对铁中棠笑道:“他们瞧我顺眼,我却瞧着你顺眼,他日若在黄河道上有什么事,只管来寻快船张三。” 铁中棠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感激得微笑抱拳下船。快船张三吆喝声中,轻舟已自荡开。海大少与霹雳火正在那里分辨方向寻找卖酒所在,铁中棠却不禁暗自感慨,想不到那荡船舟子,也有这个气概。 黄河自古便少水利,这黄河岸上,果然是地僻人稀,极目望去,但见野草萋萎,不见人迹。 海大少皱眉道:“早知如此……” 语声来了,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奔腾声随风传来,蹄声急遽,方自传至耳里,已有数骑健马随着蹄声狂奔而至,马行如龙,显见得俱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凝目望去,马上人也仿佛都是衣衫华丽的风流少年。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沿着黄河岸边加鞭奔走,显然有着急事,人人目光都在侧目搜寻黄河中的船只。马蹄奔腾,丝鞭破风声中,人语隐约,仿佛在说:“这倒怪了,偌大艘船,怎会突然不见?” 又有人道:“老三,莫心焦,说不定就在前面。” 语声中人马已来,马上人竟是欧阳兄弟。 海大少微一皱眉,大喝道:“小伙子们哪里去?”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面色都不禁为之一变,在马上匆匆抱拳,非但没下马,反而打马更急,风声响动,群马竟自他们身侧擦过,又自狂奔而去。 霹雳火怒道:“这些少年是谁、怎么如此无礼!” 海大少叹道:“还有谁?自然便是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欧阳兄弟了,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定要去惹马蜂窝,幸好那艘蜂女舟已沉了,否则他们的乐子还大着哩,俺看在他们尊长面上,少不得又要多事了。” 霹雳火笑骂道:“这批小伙子有钱闲着,又被色迷了心窍,若换了老大,真个不愿伸手去管这闲事了。” 海大少叹息道:“其实,欧阳世家本重声色,府上不乏丽人,俺真不懂他们为何偏偏定要来寻那些扎人的野蜂子?” 霹雳火大笑道:“海老弟,这个你就不懂,常言道:家花不如野花香,他们见多了温柔美丽的多情女子,自然认为不够刺激,自然要寻那些扎人的野花换换口味,而越是不易到手的货色,他们便越觉有趣。” 海大少笑骂道:“看不出你经验倒也蛮丰富的。” 霹雳火大笑道:“江湖中似你这般不近女色的鲁男子,算来又有几个。”大笑声中,飞步而去。 三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觉间,正是走向群马驰去的方向。 他们口中虽在急着喝酒,其实心中本无事,一路高声谈笑,虽然亦是大步而行,却都未施展轻功。 铁中棠此刻本该乘隙走了的,但一时间却不觉有些不忍,心中方自逡巡间,突听弓弦骤响。 三枝铁箭,带着摇曳的金铃之声,“飕”的一声,三枝箭并排插入海大少足前地下,箭杆金铃,犹在叮当作响——这是绿林道上线开扒时惯用的响箭。 海大少目光的溜溜的一转,低声笑骂道:“好个不知事的瞎眼贼予,动手脚居然敢动到爷爷身上来了。” 言语之间已有两条人影急步而来,海大少摆手轻笑道:“两位且莫惊动,待俺先在这厮身上取个乐子!” 这两人手持钢刀,面覆黑巾,身上衣衫却甚华丽。 铁中棠暗奇忖道:“素闻黄河盗贼,地困人穷,怎么这两条汉子衣衫却如此华丽?” 思忖间,这两条锦衣大汉已来到近前,横刀挡住了他三人的去路,左面一人道:“三位若要赶路,请绕道走吧!”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当先迎了上去,故意装出惊慌的神色,颤声道:“好汉爷,咱们出来走道,身上并未带得银子。” 那锦衣大汉皱眉失笑道:“谁要你的银手,快走吧!” 海大少瞪起眼睛,大奇道:“不要银子,来作什么?” 那锦衣大汉道:“你耳朵聋了么?咱们只要你绕道而走,莫要再往前面这条路走就是了。” 霹雳火附在铁中棠耳畔悄声道:“看来他这乐子取不成了。” 铁中棠哑然一笑。海大少摸了摸头皮,嘻嘻笑道:“不瞒两位,俺身上委实带得有银子的。” 那锦衣大汉道:“你有银子也好,快带着银子走。” 海大少自管接道:“俺身上不但有银子,还有不少,两位好汉爷若是要,只管拿去就是。” 那锦衣大汉被他弄得呆住了,不由瞪眼瞧他,心中暗暗忖道:“这厮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右面另一个汉子忍不住摇头道:“这样的人,倒真是少见得很,人家不要抢他银子,他却偏偏送上门来……” 语声未了,突见海大少自怀中摸出乱七八糟一大团纸,仔细一看,竟赫然全都是十足的银票。 他将这团银票捧在掌中,那两人眼睛都瞧直了,却听海大少道:“两位要,只管拿去,在下绝对不敢反抗。” 右面的那汉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孙老二,这厮既然定要咱们动手,咱们倒也不必辜负了他。” 左面的孙老二嗫嚅道:“但……但老爷子的话……” 右面锦衣大汉笑道:“这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不拿实在有些对不起人,反正只要不是咱们自己动手去抢,老爷子想必也不会怪咱们!” 说话间一只手已伸了上去,去抓那团银票。 海大少突然大喝一声,反手将银票塞了回去,厉声道:“好小子,果然是强盗,竟敢抢大爷们的银子,当真是瞎了眼了。” 锦衣大汉呆了一呆,怒喝道:“我只当你是个痰迷心窍的半疯子,哪知你竟是成心惹事来的。” 海大少仰大狂笑道:“不错,俺就是成心来砸你们锅的!”五指奋张,出手如风,当胸抓了过去。 锦衣大汉惊怒之下,拳脚齐出,上打下踢。 海大少哪里有眼睛望他,口中大笑道:“躺下吧!”反手一切,这大汉已狂呼一声,跌倒地上。 那孙老二眼见海大少如此武功,哪里还敢出手,悄然转身,拔脚就走,走了两步,才敢骂道:“好小子,你等着!” 哪知话才出口,便已被海大少夹颈一把抓住,口中笑骂道:“好小子,竟敢出口伤人!”左手已抓把污泥,塞在他口中。孙老二心头犯恶,急得直呕,却又呕不出来。 霹雳火摇头笑道:“你这乐子弄得太刻薄了些!” 海大少道:“你当俺真是在寻乐子的么?” 霹雳火道:“若不敢乐,为何苦苦逼存人家来抢你的银子?” 海大少正色道:“错了错了,这两人在此伏桩,定要我等改道,为的是什么?你莫非还猜不到?” 霹雳火寻思半晌,恍然拍掌道:“是了,必定是因为他伙伴在前面做案,不愿被外人惊散好事。” 海大少微微笑道:“他两人不愿来抢俺的银子,也不过只是因为上头有令,叫他们莫抢了小的,惊了大的。”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因小失大,便是笨贼了。” 海大少笑道:“这些贼非但不笨,而且令出如山,显见得组织定必十分严密,瓢把子也定必有些来头。” 霹雳火笑道:“看不出你粗手粗脚,头脑倒清楚得很,既是如此,你我快打前面看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来头?” 海大少解下孙老二的腰带,将他们四马钻蹄捆了个结实,笑道:“念在你们先前还客气,且饶了你一命。” 那霹雳火却己似等不及了,拉住铁中棠当先而去。 此刻天色沉冥,又已黄昏,风吹草动,日落云低,萧瑟的晚风中,突又漾漾的落下雨来。三人前行了数丈,风雨中便飘来阵阵叱咤之声。 铁中棠突然脱口道:“是了。” 海大少忍不住侧目道:“什么是了?” 铁中棠不得不按口道:“欧阳兄弟鲜衣怒马,驰骋江滨,必定惹人眼红,我若要上线开扒,也必要抢他们。” 海大少呆了一呆,恍惚道:“不错……”语声未了,身形如离弦之箭,“飕”的向前窜了过去。 霹雳火侧首道:“小伙子,你追得上老夫么?” 铁中棠心头暗笑,知道这老人也急着要瞧热闹了,道:“在下轻功不佳,万万追不上。” 语未说完,霹雳火已架起了他肩头,飞奔而去。 海大少对那欧阳兄弟的安危,竟似十分关心,身形如飞,便已瞧见前面风雨中的刀光剑影。 他知道这群世子子弟,终日纵情酒色,走马章台,哪有心情练武,身上佩的虽是名剑,剑法却必定差劲,万万不会是那些终日在枪尖刀日讨生活的绿林豪杰的敌手,情急之下,人未到,声已作,纵声厉喝道:“天杀星在此,谁还敢在此动手!”喝声之高亢,几已可达河滨对岸。 一阵惊叱,一阵轻呼,兵刃相击之声顿绝。 海大少双掌护胸,凌空跃入风雨人群中。 被十余条手持长刀的劲装蒙面大汉团团围在中央的,果然不出铁中棠所料,正是欧阳兄弟。 这些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世家子弟,胯下的马早已被人牵走,鲜衣之上,也染满了汗水与污泥,掌中虽然倒提着精光闪闪的长剑,但一个个气喘琳淋,面色如上,神情委实狼狈不堪。 围在他们四周的劲装蒙面大汉,却是人人神情剽悍,身手矫健,双方毋庸动手,胜负之数已不问可知。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现身,齐都大喜涌上,欢呼道:“海大叔来了!看你们这般贼子还敢不敢再逞强?” 话犹未了,海大少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当先一人的面颊上,怒道:“到此刻你们才认得海大叔?先前都瞎了眼么?” 欧阳兄弟哭丧着脸,呐呐道:“先前……先前……” 海大少怒骂道:“没有用的奴才,手下没半分本事,却偏偏要在外招摇,连俺的人都叫你们给丢光了!” 欧阳兄弟齐齐垂下头去,哪里还敢说话。 海大少霍然旋身,面对着黑衣大汉,手掌一扬,大喝道:“俺已来了,你们还呆在这里作甚,走走走!” 黑衣大汉,却站着动也不动。 海大少怒道:“还不走,要等俺来动手不成?” 他双臂乍分,突听有人冷冷道:“他倒不敢走的。”语声娇美,却又冷漠得不带丝毫情感。 那些黑衣大汉见到这个女子,都垂手弯下腰去。 欧阳兄弟却指着她手里的布袋,乱纷纷嚷道:“海大叔,这女子手里的布袋,便是小侄们带来的珍宝。” 海大少怒喝道:“站开一边,莫要多口。” 青衣女子却已将布袋缓缓放到地上,缓缓的道:“不错,这袋里都是珠宝,你们可拿得回去么?” 海大少道:“他们拿不回去,却有人拿得回去。” 青衣女子冷冷道:“依我看来,这些珍宝他们反正是要拿去送人的,又何苦定要再拿回去?” 一个欧阳子弟急急自海大少身后钻了出来,道:“要送人却也不是送给你……”可是话未说完,便被海大少一掌打了回去。 霹雳火与铁中棠也己赶来,霹雳火人还未到,便已遥呼道:“海兄弟,要打只管打,还有老夫在这里。” 那青衣少女眼波一闪,她剪水般双瞳,在铁中棠面上盯了两眼,铁中棠只觉这眼波简直冷得如寒冰一般。 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错,这些珍宝本是他们要拿去孝敬给那批蜂子的,他们的确不该拿回去了。” 青衣少女道:“那么我便先代弟兄们谢了。” 海大少笑声突顿,厉喝道:“他们拿不回去,却也轮不到你,这包袱早改了俺海大少的姓了。” 青衣少女缓缓道:“真的么?你唤它一声,看它可答应?” 海大少仰天大笑三声,突然俯身到她包袱前,轻拍着包袱,低低唤道:“孩儿孩儿!你可听见俺叫你么?” 铁中棠腹中暗笑:“此人当真是性如烈火,心如赤子,无论做什么事,都忘不了玩笑玩笑。” 海大少装模作样的听了半晌,方才长身而起,大笑道:“果然答应了,你们可都听到了么?” 霹雳火大笑道:“听到了,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笑道:“自该听到,只有聋子才听不到。” 青衣少女目光仍然不动声色,冷冷的望着他,道:“我也听到了,只是它却说要跟着我,你拿也拿不走的。 海大少怒道:“胡说……” 青衣女子冷冷道:“它说的清清楚楚,只有呆子才会听错。” 霹雳火笑骂着:“变了变了,年头变了,江湖中的女子,竟一个个都要比男子厉害得多。”。 海大少却已怒道:“如此看来,你是定要俺出手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我生平从不愿与肮脏男子动手!” 海大少大笑道:“俺又何尝愿与妇人女子动手。”掌向黑衣大汉们喝道:“你等是要车轮大战,还是一涌而上?” 青衣女子冷冷笑道:“天杀星在江湖中也算有些名声,却来寻这些无名之辈动手,纵然胜了,这包袱你好意思拿得去!” 霹雳火忍不住笑骂道:“这妮子倒怪了,她既不愿动手,又不要海兄弟与别人动手……” 海大少已截口道:“莫非要俺自己打自己么?” 青衣女子突然伸手一指,道:“与你动手的人,这就来了!” 海大少随着她手指望去,两条铁塔般的大汉已自漾漾细雨中冒雨飞奔而来。 这两人也俱是劲装蒙面,但胸襟敞开,露出黑茸茸的铁打般的胸膛,虽看不清面目,但一人神情沉猛,蒙面中下微微露出胡须,另一人举目洒脱,发浓如漆,显见是一老一少,两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对内八角铁锤,那中年大汉遥遥喝道:“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寻事!” 海大少抢先一步,凝目望去,突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条汉子。倒也配挡得俺二脚两拳广” 那中年大汉箭步飞来,上下瞧他几眼,亦自大笑道:“果然是条汉子,难怪敢来这里架梁生事。” 海大少伸手一卷衣袖,大笑道:“但你要与俺天杀星动手之前,却得光准备些伤药放在身边。” 中年大汉狂笑道:“久闻天杀星偷鸡摸狗的本领不小,却不知手下怎样,可挡得住我三锤?” 青衣女子却已将那劲装少年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你两人怎么都来了?莫非那边的事已经无妨?” 劲装少年道:“那边己按得住了,我……” 突听中年大汉厉叱一声:“莽儿,将锤送来给姓海的!” 海大少道:“俺空个按你已足够了,要什么锤!” 中年大汉狂笑道:“你我都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汉,玩什么巧法花招,若要与我动手,就硬碰硬拚他个几锤,也好煞煞我的手痒!” 海大少仰天笑道:“好极好极,俺也许久遇不着硬碰硬的对手,正也觉有些手痒,呔,将锤来!” 劲装少年一步窜来,大喝道:“接住!”手臂抡处,掌中八角铁锤呼的一声脱掌飞出。 海大少轻叱声中,目光凝注铁锤来势,突然伸手轻轻一抄,“吧”的声响,他已将铁锤按在掌中。 中年人汉笑道:“试试份量,可嫌大重么?” 海大少持锤在乎,把了两把,纵声大笑道:“只嫌轻,不嫌重!”突然胸膛一挺,胸前衣钮纷纷迸落,衣襟也力之敞汗,露出黑铁般的胸膛,霹雳火在一旁磨拳擦掌,仿佛也有些痒了。 中年大汉厉叱道:“孩子们,闪开去!” 四下劲衣大汉轰然一声,让开空地,欧阳兄弟也不自主悄悄退了开去,踏得泥泞,吱吱作响。 那中年人汉伸手一抹发上水珠,狂笑喝道:“接着!” 刹那之间,他手臂仿佛突然粗了一倍,手腕抡处,铁锤飞起,泰山压顶当头击去。 海大少暴喝一声,挥捶迎上。 “录”的一声,震耳巨响,两人身形各各后退了半步,海大少抢步进身,铁锤斜挥。 中年大汉反掌抡锤,又是一声巨响,直震得四下劲装大汉身子已在不住打抖。 欧阳兄弟更瞧得心惊胆战,面色如土。 海大少厉声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再吃俺几锤!” 展动身形,铁锤有如狂风暴雨般攻了出来。 中年大汉双足已深陷泥中,挺胸迎击。 “当,当,当……”五声暴响,两人竟又硬碰硬接了五锤,两锤相击之声,有如暴雨霹雳。 站得最近的一个欧阳兄弟,直觉双膝发软,突然“拍”的跌坐在泥泞中忘了爬起,他身后一人竟也忘了扶他。 铁中棠也不禁微微变色,这中年大汉武功身法虽看不出高明,但臂力之惊人,却是无与伦比。 他两人四目相瞪,但手臂却已都垂下,显得两人臂腕俱已酸麻,但谁也不肯多退半步。 中年大汉喘了两口气,大笑道:“姓海的,可要再拼几锤?”他犹在纵声而笑,但笑声却已远不及方才洪亮。 海大少暴喝道:“来!” “来”字方出口,两人又拼了一锤。 青衣少女目光始终未眨一眨,此刻突然轻叱道:“够了!” 海大少厉声道:“胜负未分,谁说够了?” 他还能说话,但那中年人汉己喘息难言,青衣少女目光一转道:“念在你能接我大叔八锤,珍宝便送你又何妨!” 海大少怒道:“俺只要和他分出胜负,珍宝不要也无妨。” 中年大汉仰天接了几口雨水,蒙面的黑巾早已歪到一边,露出半面紫黑面膛,挥锤道:“来来来,再……” 海大少挥锤大喝道:“再接十锤!” 又是一声巨震,两人铁锤突然齐齐落到地上。 众人惊呼一声,海大少呆了半晌,仰大笑道:“好好好,冲着你这几锤,俺这袋珍宝不要了!” 中年大汉大声道:“咱也不要。” 那坐在地上的欧阳子弟强笑道:“两位若都不要,还是交回给他一面说,便待爬起,又被霹雳火一掌打翻在地上,霹雳火道:“海大弟,莫怪老夫,老夫实在瞧着他生气!” 海大少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换了俺打得更重些!”转身又道:“你若不要,就给你家弟兄打酒吃。” 中年大汉瞪着眼睛瞧他半晌,突也大笑道:“好!”手掌一挥,喝道:“弟兄们,谢过海大少,咱们走吧!” 霹雳火大喝道:“且慢!” 中年大汉目光一闪,沉声道:“什么事?” 霹雳火狂笑道:“老夫也觉手痒得很!” 话声方了,那劲装少年已箭步窜来,反掌提起了地上铁锤,亦自狂笑道:“来来来,少爷我专治手痒!” 霹雳火回首望着那中年大汉笑道:“这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徒弟、海老弟与你交手,怎么却叫你徒弟与老夫……”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顿住,双目圆睁,的的的逼视着那中年大汉,面上充满了惊诧之色,竟也呆愣住了。 海大少奇道:“你怎么了?” 霹雳火手指那中年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夫认出你来了,老夫认出你来了……” 中年大汉身子一震,急忙回手去掩面上黑巾。 霹雳火笑道:“莫掩莫掩,再掩也已来不及了。” 中年人汉沉声道:“只怕你认错了人。” 霹雳火道:“老夫若认错,你只管摘下老夫的眸子,你不是寒枫堡外那打铁的武老大么?” 他纵声大笑,接道:“难怪你手劲那般惊人,原来是终日打铁练出来的,只是你几时改了行,老夫却不知道。” 那中年大汉被他揭破了来历,一时间颇有些慌乱。 青衣少女却冷冷道:“纵是铁匠改行,又当如何,你怎知咱们先前当铁匠,不是由你这样的角色改行的?” 霹雳火呆了一呆,大笑道:“姑娘好利的口……” 话声问突见两个黑衣大汉抬着一个劲装少年如飞而来,那少年身上虽无血迹,但已晕迷不醒,面如金纸,显见受伤极重。 中年大汉已变色道:“方才还能抵挡,此刻怎会如此?” 黑衣大汉道:“方才大爷你放心走了后,小人们也算着不致落败,哪知那看来弱不禁风、始终未曾出手的斯文人,却是个了不得的高手,他一出手,三少爷就伤了,小人才赶着抬回来。” 他满心惊惶,竟忘了还有外人,便滔滔说了出来。 青衣少女与中年大汉已赶着去探视那少年的伤势,青衣少女恨声道:“好狠的心,好重的手法。” 海大少却拉着霹雳火道:“咱们与他们无甚冤仇,此时人家正在急难中,咱们也就不必再为难人家了。” 霹雳火道:“老夫本无为难他们之意。” 海大少转身向欧阳兄弟大喝道:“你们还不走?” 欧阳兄弟被这声大喝震得连连后退,终于狼狈转身而去,只剩下一个看来身子最弱的少年还留在当地。 海大少怒道:“你还留在此作甚?” 那少年躬身道:“小侄总该先谢过海大叔大恩再去。” 海大少呆了一呆,展颜道:“奎儿,俺看你本是个好孩子,何苦定要与那些不成材的东西混在一处?” 那少年躬身道:“既属兄弟,不得不共进退。” 海大少叹道:“好,快快回去吧,记得代俺问你姨妈好。” 那少年躬身称是,海大少又道:“还有,去告诉你兄弟,那蜂窝船早已沉,叫他们莫再想糊涂心思了。” 那少年躬身应了,转身而去。 海大少叹道:“那般弟兄里,只有这欧阳奎还有出息,欧阳吉家的产业,日后看来只有他撑着了,唉,咱们也走吧!” 那中年大汉已转身向他抱拳:“我等急着赶上他处,别的话也不能多说了,但今日之事,我武振雄绝不会忘记你海大少的交情的,” 海大少微微一笑,道:“武兄只管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