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17日,朱镕基总理在宜昌召开的三峡工程移民及对口支援工作会议上说:“三峡库区移民数量与库区总人口比,只占很小的比例。我们要在积极做好移民异地外迁工作的同时,抓住西部大开发的机遇,努力发展库区经济,保证库区人民安居乐业、社会稳定。”“目前要特别注意和帮助三个困难群体,一是占地移民,约6万人,由于他们的土地被占用建了新城镇,生计无着;二是城市搬迁中有8万多居民,原来依靠街面房经商,做小生意谋生,搬迁后生活没有出路;三是关闭、破产企业的下岗职工20多万人,大部分靠遣散费生活。这三部分共有几十万人,他们的问题解决不好,就会影响社会稳定。各级政府一定要时刻关心这个问题,研究制定一些切实可行的政策措施,努力给他们创造就业机会,切实把他们安置好。”(《做好三峡工程移民、地质防灾和生态保护工作》,见《朱镕基讲话实录》,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三部分 水库移民不等同于高山区“扶贫三峡工程移民的构成相当复杂。朱镕基在这里提出了“占地移民”这个概念。如按原来的淹没区的概念,这部分并不在百万库区移民之中。由于几十座城镇被淹没,有的要择址新建,有的就地后靠,需要占用土地,这就造成了新的失地拆迁居民。这就使移民人口大大超出了原来的计划。而这些,都需要周密的制度安排,而实际上,又很难做到百无一失。并非完全莺歌燕舞。作为一个务实的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朱镕基总理提出了“特别要注意的三个困难群体”。虽然过去了十多年,仍然没有完全解决好。库区城镇在搬迁中大量资产存量损失,有的城市选址因地质灾害还几经变动——移民工作持续了十多年,成为三峡库区的重中之重,经济发展因此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尽管国家作了重大的努力,尽管各兄弟省市无私地支持,后三峡时期百万库区移民的就业、稳定、经济社会的发展,仍然十分艰巨,不容乐观。水库开始蓄水后,重庆万州等地曾发生过影响较大的群体性事件,参与者多为失业或无业的水库移民。2007年,国家有关部门曾就移民稳定问题进行了调查,认为“移民的生产、生活问题还没有根本解决,仍在影响库区的经济社会发展和长期稳定”,并认为当前影响移民稳定工作的主要问题是,移民失业现象严重,移民收入下降,移民补偿和依法赔偿差距较大。移民群体性冲突呈升级扩大的趋势。三峡工程的兴建淹没了大批企业,资本存量锐减,而新的产业又没有接续上来。这份调查报告说:“由于移民失业严重,没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只能靠低保和国家安置费过活,生活水平不同程度地下降,相当一部分移民已经绝对贫困化。2006年重庆万州区有8.28万城镇低保人员,其中移民占50%。就地后靠的农村移民中,60%经济收入下降;占地农村移民中,的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下降;城市纯居民移民中,47%的家庭收入下降,人均年收入搬迁后比搬迁前下降了;企业下岗职工中,80%无稳定的就业岗位和收入来源。”下降、下降、下降……我真不忍抄下这些文字。上去了,又下来。似乎去了远方,结果还是回到原地。重庆万州区四县区(万州、忠县、云阳、开县)合计动态移民75万人,占整个库区的50%以上。可以说,万州存在的问题,反映了三峡库区移民普遍存在而又亟待解决的突出问题。总体上说,现在三峡库区的扶贫任务不是完成,而是更加繁重了。——这些都与那位院士所断言的大规模水库移民成为“激活民族、地区的进步力量”,有相当大的差距。潮涨必有潮落。现在,国家的建设重点已经转移,高铁、新能源、产业结构调整。在后三峡时期,全国各省市对三峡各县几近无偿的“对口支援”,多数已经告一段落,淡出了历史,淡出了记忆。无论是葛洲坝还是三峡水电,都是上市的企业,效益还相当好,财力无限,正在积极规划从事金沙江上游的水电梯级开发。不可能把收益全部留给自己和股东,把后三峡时期的移民问题全部交给国家和当地政府。这已是社会的公平和企业的责任问题了。源源不断的长江水,决不是白流。你要利用,就得改变自然奔流的形态,就得改变周边土地和人类居住的环境,就要付出成本——付出与收益间会有一个节点,那就是如何统筹考量、科学计算的问题了。第三部分 水库移民不等同于高山区“扶贫今天,面对长江三峡145米和175米这个惊人的“刻度”——人类文明沉积区和沿江走廊,将无可挽回地没入水底。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城市变成断垣残壁,沿江许多千年古镇夷为平地,随着水位的升高,成为碧波万顷,道道涟漪。——这也许是又一个螺旋形上升的发展的起点,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自然不能简单地类比黄河与三门峡。但对长江三峡历史地理、人文地理和生态环境的研究,如若不能于此始,也就不能于此终。数年间,百万移民挥泪离家别土,世代安居的家园毁弃,沉入水底,正是他们做出了经济和感情上的巨大奉献和牺牲,成全了这一伟大的工程。——作为三峡工程前领导的那位院士,非但没有对百万移民怀有深深的感恩和歉疚,却说出工程给他们带来了“现代生活环境”,解决了“山区贫困居民的脱贫致富”的话——虽然世事沉浮,往事如烟,这种本末倒置、缺乏良知的话,在逻辑或者大义上,都经不起推敲。这是又一次艰难的出发。2004年8月23日,《中国青年报》报道了三峡库区最后一船外迁移民离开家乡的场景——自2000年8月3日,重庆云阳县老码头开出第一艘外迁移民船开始,5年来,每到盛夏,三峡库区沿线各码头都总有亲人含泪送别的镜头。进入今年8月,奉节县已有两批移民迁往江西。奉节县今年累计完成外迁移民3100人。今天这批移民全部是农民,在他们的身后,昔日繁盛的依斗门码头已没入浑浊的江水中,反复拆迁后残存的老县城也破落得像个垃圾场。男人们在那里挥着铁锤把一块块混凝土铸就的建筑废弃物砸碎,从中取出钢筋;而女人和孩子们则手持吸铁石,像考古队员一样,在废墟中搜寻那些肉眼难以见到的碎铁块,然后以几角钱一斤卖出。……人自伤心水自流。三峡历史上有过多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三峡的一些古城也有过多次兴废。读着三峡的文化变迁史,我感到心痛和心酸。对于这片土地和人民,我们只能怀有崇敬和感恩之情。他们毁灭自己的家园成全了一个“伟大工程”,一个世界第一的工程。我从来不想用什么“毁小家为大家”之类的说法,百万民众的家是一个小家么?在命运的安排之下,个人是无可选择的。这即使是正剧,也决不会是人间喜剧和歌剧。有时候,更本质、更深刻的命题,需要几十年,甚至几代人去破解和验证。——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以人为本,符合科学发展观?至于专家认为,“用三峡水库换取了江汉平原的安全保障”,“用少量的土地换下游优质的平原土地”之类说法,实在令人一头雾水,疑窦丛生。上句明明说的是“保障”,可接着笔锋一转,变成了以库区数百平方公里的土地,“换取”了4万平方公里的江汉平原。概念“偷换”之迅疾,令人叹为观止。对于学问,有时真的需要“问一问”——他能指出哪一块土地,原先没于长江之底,现在是用三峡水库淹没土地来换取的吗?即使是解放初期建成的荆江分洪区,几十年来也只分洪过寥寥几次,平常年份还是可耕种收获的庄稼地。须知,4万平方公里的水面,早就在千年以前就由云梦泽演变成平原良田了。实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换算出来的?其实,这种理论一点也不特殊。如果一定要说用三峡水库的水面换陆地的话,极有可能,换来的是洞庭湖和鄱阳湖的干旱和“季节性草原”——这些通江湖泊湿地的大面积消亡,这种“沧海桑田”之变,实在难说改善了长江中下游的生态环境,实在难说是一切可能的选择中最好的一种?可以看出,一些似乎截然不同的论点,还是有某些不可忽视的联系的。比如说,长江三峡工程与“大面积重大气象灾害”无关,这自然是对的。但一些相反观点则着眼于三峡大坝对长江中下游的生态系统造成的影响。即使没有“大面积”,但局部影响有没有?——令人无法释怀,不能排除的是:长江中下游水系的自然生态系统改变,沿江及通江湖区的生态环境包括气候变化,是否与三峡水库等上游梯级大坝拦截有关,因而使干旱的反应加剧呢?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郭来喜认为:“三峡大坝改变了长江自然生态系统的稳定性。”中国水利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刘树坤认为:“长江水电开发将改变河湖关系。丰水期会减弱对江湖连通河道的造床能力,在枯水期将导致中下游河道及连通湖泊的水位下降,出现干旱的机会增大。可以预计,在长江上游的大批水电站建成之后,这种后果会更加显现,湖泊淤积和干旱现象有可能不再是稀有的事件。”……长江是亚洲第一大河,是与亚马逊河、尼罗河并列的世界著名的三大河流之一。长江全长6300公里,其上游为4523公里。三峡大坝以上河段占长江总长度的三分之二以上。长江上游流域面积为100万平方公里,占长江流域总面积的,接近我国国土总面积的十分之一。自然,三峡大坝无需对长江中下游水系发生的一切负责。但按照常识判断,如果有座大坝,拦截与控制了河流长度的三分之二,或一半流域土地上的水量,它对下游水环境和生态,甚至气候不产生任何不确定甚至负面的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是我们认识和知识的起点、基础。“凉风起江海,万树尽秋声”。我关注长江的生态问题,已有二十多年了,虽然这不是我的专业。静夜,掩卷独思,苍茫旷远的历史与严峻的现实,似连绵不断涌来的大浪,起伏不平,撞击人心。第三部分 再走川江,值得忧虑的生态环境1993年暮春,我站在细雨蒙蒙的重庆朝天门码头上。道道石级,步履匆匆,无尽的人流从我身边走过。旅客们要上船,踏上三峡的行程——当时告别三峡游开始升温。江水击拍着岸边,发出有节奏的回声。望着雨中如画的景色,望着脚下的江流,我的心也像波涛一样起伏难平。三峡工程正式动工在即。中华环保世纪行首次组团采访。在确定采访地区与内容时,我与国家环保局新闻处处长孟凡例商量,他是我山东大学的校友,比我低两个年级。我提出去重庆采访酸雨污染等环境问题后,可再去考察长江三峡的生态环境问题。他即表示赞成,并拟定了采访内容。这时,任何关于三峡的报道,都是十分敏感的。对长江三峡的问题,能不能采访,怎样采访,环境生态问题究竟怎样?心中并没有数,而且这个题目也很大。在三峡工程已经确定上马的情况下,根据有关部门的意见,不能再作不利于三峡工程的报道,所谓“负面报道”一律不发。这就是说如何采访报道一开始就有相当难度。我们到重庆后,对重庆及周边地区的酸雨污染等问题已经作了采访,可以写出一定数量和质量的稿件了。如果这时,我们像成千上万的游人一样,买一张旅游船票,顺流而下,这样虽然轻松愉快,但很可能一无所获。重庆环保局的同志说,走三峡这条线,只能买船票。船票有两种,一是普通船票,二是买豪华游轮的,那船上条件要好些。但沿途都只能看看,采访是没法子的。我提出能不能租船?他们说那不现实。租条船最少要十五六万元。国家环保局去年在重庆开了个会,参加会议的都是各省环保局局长,当时也想租条船,结果一问价格,只好作罢,会上的代表只好坐游轮走了。环保局的同志还说,得赶紧确定,现在豪华轮的票很紧张,如果要买,也得提前几天定下来,否则就买不上了。太息峡江近还遥,暮雨人间无此愁。那些日子,一到傍晚,同行的记者有的逛街购物,有的在宾馆打扑克,只有我在忧心。正因为三峡工程已经通过全国人大确定动工,在这时,要提出建设性的意见,不去纠缠上与不上的问题,必须深入采访,进行实地调查,掌握第一手材料。在几乎无望之中,我忽然想起重庆航道分局。半年前我们一起在川江上生活了十多天,但回到北京后一直没有和他们再联系过,他们是否还记得我?能不能请他们帮帮忙呢?夜里,试着给重庆航道分局的一位副局长打了电话。电话里,他听出了我的声音,非常高兴。这一夜,我接到好几个电话,是重庆航道分局其他几个领导同志的问候,这使我很感动。对一个仅采访过一次的记者,他们竟像老朋友一样热情。第二天,我与小孟冒雨来到了重庆航道分局。航道分局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楼里,房子显得破旧,透出了行业的艰难。在重庆,航道局是个穷单位,航道工人从事的是社会公益性工作。虽然有些像城市交通警察,但与交警相比又天差地别。航标灯、信号台、维护航道都不收费。比如枯水季节上水船队,在一些落差大水流急的河段需机械绞滩——也是全部免费的。因此川江航运绞滩船越多,成本和工作量就大增,企业的负担也越重。当我提出租小艇的事情,几个局领导当场就答应了,并说,下午开会研究落实,争取明天一早启程。分局的领导同志说,非常感谢新华社,感谢我去年写的几篇报道。有篇内参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重视,就是反映航道工人生活的那篇。为解决长江航道工人饮水和受血吸病威胁问题,部里拨了八十万专项资金。因为受血吸虫病威胁最大的是中下游湘江一带,资金主要拨到那里去了,但重庆局也分到了二十万元专款。第三部分 再走川江,值得忧虑的生态环境他们提出,给我们派航道艇,选最好的师傅驾驶,只收柴油钱,收回成本就可以了。对于安全问题,局里专门开调度会作了安排。这使我十分感动。局长说,现在这里没有好一点的船,而你们明天要走,调船也来不及,单机单舵的,这进三峡有危险,万一柴油机出故障不好办。先送你们到涪陵,再换一艘双机的。我们派一个科长跟在你们船上,照顾记者。这船就由你指挥,要看哪些地方,在哪里靠岸,都由你定。我们踏着泥泞,从朝天门附近的一个专用码头上船。江风猎猎,水雾迷蒙,浪花扑面。起初记者们都很兴奋,迎着劈头盖脸的浪涛水雾,喊啊唱啊。船进入峡谷后不久,便感到眩晕疲惫,多数记者回舱休息了。船行峡江,抬头望去,尽是挤向江边的城镇村舍,挂在陡坡上的梯田,这里的生活实在太艰难了。在涪陵,由单机单舵的小艇,换了条大些的航道船。我仍待在驾驶室里,安排行程,计划采访,并不时让航道船靠岸,实地考察调查。船到万县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和库区其他城市一样,万县也是沿江而建。南岸巨大的山影,使这里的黄昏来得更早。船拢岸时,停在航道局的专用码头上。但没想到,一上岸,臭气熏天,垃圾成堆。人们不得不掩鼻而过。江边满是从城里流出的生活污水,臭水沟纵横,污水遍地,在其间行走得小心翼翼,跳过排水沟。沿江可以看到,从工厂排水管和水沟流出来污水废水,未经任何处理,直接排入长江。城市居民区和码头一带污染更加严重,水面上漂着白沫。垃圾和煤灰形成了长达十几里的污染带。长江的流量大,水体的自净能力也较强。因此,只要离工厂和城市远些的江段,水污染反映总体不是那么明显。一般城市水厂取水口都在上游,排水口在下游。如长江流经重庆等一些城市后,一些水污染指标大大超标。如果水库建成后,水流减缓,甚至不大流动了怎么办呢?在和各地领导的座谈中,我们了解到,三峡水库的建设要淹没大量土地。涉及18个县市的127个城镇,其中有万县、涪陵两个地级市,县城11个,建制镇25个,一般镇89个。秭归县城归州镇、兴山县城高阳镇、巴东县城信陵镇、巫山县城巫峡镇、春节县城永安镇、云阳县城云阳镇、开县县城汉丰镇、万县县城沙河镇、丰都县城名山镇等9个县城基本被淹,全部搬迁到新址。这些新址距原来的县城1公里到30公里不等,有的还从长江此岸搬到了彼岸。万县市、涪陵市、忠县县城忠州镇、长寿县城关镇等部分被淹,准备采取就地后靠的方式开辟新区迁建。所到之处,无论是风景秀丽的小三峡、鬼城丰都,还是石宝寨、长江南岸的张飞庙,都看到了用红漆画出的醒目水位线,标出了水库建成后水位将要达到的高度。我想,一个地区的环境容量,应是这一地区所能承受和供养的最大的人口数量,同时应满足于这两条,即自然生态系统能保持良性循环,居民能够维持一定生活质量。三峡地区19个县市幅员5.4万平方公里,超过了欧洲一个小国。看起来面积不小,但山高谷深,层峦叠嶂,几乎没有大一点的盆地和川道。这对于1500多万人口来说,耕地资源非常紧张,沿江地区水土和自然条件,也许是最好的了。第三部分 再走川江,值得忧虑的生态环境据当时统计,三峡地区人均仅有耕地0.8亩。将要淹没的这些土地均位于河谷地带,大部分是平坝地。土壤肥沃,复种指数高达200%—230%,即一年可以两熟,作物单产也远高于库区的平均水平——根本不是一些专家所说的劣质山地——这些优良耕地的损失——在土地被淹后,需要几倍坡地才能弥补。在三峡库区,还有很多未开垦坡地吗?中国科学院在“七五”期间对三峡库区的调研分析表明,库区耕地的复种指数已经很高,坡地的比重已经过大。在库区全部耕地中,坡度1—7度的仅占15%,7—15度的占有29%,15—25度的占37%,25度以上的占。而在旱地中四分之一为25度以上,有的地方甚至连50度左右的坡地都在耕种。按国际上公认的最起码的耕地标准,即坡度小于25度,土层厚度20—50厘米,海拔高度不超过1400米的,三峡库区可供开发的所谓“荒山草坡”,不到20万亩。而且由于地势高、坡度大,开发利用的难度也很大。因此,三峡库区后备耕地资源不足是显而易见的。据林业部门提供的材料,库区沿江两岸自然生态环境恶化,森林覆盖率不足10%,而且以幼树为主,基本上无成熟林,而林种树种单一,保水保土和森林群落自我调节能力差,库区水土流失面积已达65%以上。长江三峡的输沙量,已经由20世纪50年代的5.2亿吨,增加到80年代的6.8亿吨。要了解沿岸各城市的一些数据比较困难,在采访中我尽量多掌握宏观的材料和一些有说服力的报表和监测数据,进行分析比较计算。在采访中,当地领导和相关部门同志认为,大规模的移民开发会加剧库区的水土流失,引起地质灾害的频发。蓄水后,由于水位的波动,库区还会出现几十米、甚至几百米宽的消落带。在岩石和陡峭的边坡地区,往往是白花花的裸岩,寸草不长,生态会恶化。如果是季节性淹没的平地或缓坡,则可能会形成新的湿地,从生态学的角度来讲,有利于水与岸边物质交换的过程。可是,现在人要吃饭,要有物产,必须费尽脑筋从这片土地获得经济收益。如果我们国家经济发展的科技含量高起来,这些人不需要靠这类土地谋生,那问题就解决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不再注意保护,大量泥土付诸江流,“薄田”一旦失去土壤,过不了多少年,三峡库区将有可能出现大面积“石化”,使农民丧失起码的生存条件。百万移民就地后靠开发,其困难实在很多。当时一位干部在座谈中忧虑地说,移民工作长达十多年,特别是对当地干部来说,一任地县干部的任期只有三四年,移民中短期行为比较普遍。移民经费被挪用,移民工作进展滞后,特别是对生态环境的忽视,现在看没什么大问题,搞不好一些问题以后会集中爆发。一路上,认真地看,认真地听,认真地记。夜里,翻检资料,整理笔记,长久地陷入沉思。从1982年我进入新华社起,这时已经满十年了,从事过工业科技地质环保等各个领域的采访,编发过大量各地传来的稿件。记者的职业,使我养成了独立思考的习惯,绝不人云亦云。一个好的记者,视野开阔,有为有守,能深入各个部门、各个领域和相关学科,激浊扬清。好的记者不仅仅是个“杂家”,只要肯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也同样能成为一个作家,成为一个学者,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决策,发挥出较大的作用。我无心观赏长江三峡的风景,也无暇采风览胜。白帝城、锁江铁柱,还有夔门的摩崖石刻——承载了历史上说不清楚的辛酸和沉重记忆。第四部分 拦江成湖,蓄起来的不只是水(一年前,我到规划中的三峡大坝所在地中堡岛时,这个长江中心岛非常热闹,游人摩肩接踵。现在已经“封岛”,禁止游船靠近。虽然未正式举行动工仪式,但实际上施工已经开始。长江航道局的船只能靠近。我上岛后,看到岛上的居民已经搬迁,漏屋断墙荒村,成片橘林无人看管,推土机挖掘机轰鸣,坝基已经开挖,沙土堆积如山。三斗坪镇和长江中的中堡岛,沉积着三峡几千年来最古老的文化。长江三峡地区以巫山大溪命名的新石器时期文化,绝对年代距今约6300—5300年,与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相近。在中堡岛上发现了丰富的文化遗存。中堡岛遗址上不但有石斧等众多石器,还有夹沙红陶和红陶制作的罐、盆、碗、钵、深腹豆、浅腹豆、壶、曲腹杯等。从时间上来说,也比巫山的大溪文化延续得更长,下限已经距今4600年。因此,中堡岛和大溪、伍祖庙一起,被认为是三峡地区最典型的文化遗址。(《长江地区历史文化之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1925年,一位美国学者纳尔逊在考察重庆和三峡后,写出了《中亚考察团扬子江峡谷地区调查笔记》,认为三峡地区没有古代文明,没有古人类居住。从巫山人的发现,到大溪、三斗坪和中堡岛,都证明长江三峡地区是亚洲人的最早发祥地,也是世界人类最早的发祥地之一。这种辉煌的历史,只闪耀了短短的几年。但现在,这一切将渐次沉入水底。到宜昌后,我们又调查了葛洲坝夜明珠河段,它位于库区,是黄柏河与长江的汇合处。葛洲坝建成后,这里成了静水区和回水区,是个美丽的湖湾。水面平静如镜,数点岛屿如黛,是个旅游的好地方。可现在,夜明珠港区和黄柏河污染严重,水面上漂着废油,到处是浮萍和水草——这是水体富营养化的标志。同行的一位同志说,这里的水“掏起一勺便能开拖拉机”。我不禁问:“真有此事?”他说,有一次他来这里时亲眼看到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路边,不知哪里出了毛病,后来这样摆弄摆弄就走了。黄柏河流经宜昌县城,景色绝佳,许多房子都依河而建,可现在这一河段犹如死水,发黑发臭,这些“江景房”反而不宜居住了。中华鲟养殖中心原来是从黄柏河中取水,现在这河水已经不能用了,已经改从上游长江干流上取水,成本也增加了不少。——这些都是我原先没有想到的,长江的支流河段在水库建成后,水体自净能力减弱,污染的反应会如此严重。于是我又翻检了相关资料,长江三峡沿岸有十几个城市,长江是这些城市的主要生产、生活用水,也是主要纳污水体。现在,看不出江水有太大的污染,但十多年后,三峡一旦变成了湖泊呢?在一片欢呼与歌颂声中,我不免有深深的忧虑。在写了几篇报道后,我又写了篇内参,反映长江三峡污染问题。当时,任何与三峡工程有关的“负面报道”,都是比较敏感的,而且也发不出来,这不是可以公开讨论的重大话题之一。当时,我已由新华社国内工业采编室调任国内教科文采编室任主任。记得,1984年新华社内部内参编辑室主任,编发了一篇分社记者发来的稿件,反映了小矿山、小煤窑乱采滥挖,对资源造成的破坏。当时中央鼓励“有水快流”,个人集体一起上大办矿业。中央一位领导在这份内参上作了十分严厉的批示:“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一股黑风”——这位坚持己见坚持原则的老同志,因此被调出内参室,来到我所在的工业采编室,心情相当抑郁,不久,突发脑溢血,虽抢救过来,但已不能工作。第四部分 拦江成湖,蓄起来的不只是水(此时我参加首次南极考察归来,利用休假,刚把在上海治病的母亲送回浙江老家。突然接到县委办的通知,说新华社总社打来电话,任命我为国内部副主编,立即回京上班。我接替的正是那位病重的老同志的发稿工作。前车可鉴,任何内参的作用与好坏的标准,实际上只有两种:一、是否有领导批示;二、批示内容如何,肯定否定,还是一般的参阅。考虑再三,我还是“秉笔上书”。当我写出这篇稿件后,为了使其能顺利发出,还是很费了一番脑筋。1993年11月23日,这篇稿件通过内参发出。内参全文如下:三峡污染日趋严重,长江水质恶化值得引起关注新华社讯长江中上游污染日趋严重,干流水质恶化值得引起重视。特别是位于三峡库区沿岸的城市和企业,随着经济的发展,大量工业和生活废水未经处理直接排入长江。如果不从现在开始着手治理,并结合城镇搬迁和移民安置进行科学的工业布局,未来三峡库区将出现大面积的污染带和污染水域。三峡水库建成后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污染严重的“滇池”。长江系重庆市地表水系,与其主要的一级支流嘉陵江成为重庆市的主要生产、生活饮用水源。长江又是重庆市的主要纳污水体,重庆市的主要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都直接或间接排入长江。目前,重庆市每年排入长江的污水总量达5.56亿吨,其中工业废水排放量达3.9亿吨。按城市人口240万计算,长江、嘉陵江年接纳的生活污水总量为1.66亿吨,到本世纪末,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的排放量将有大幅度增加。据了解,随着乡镇企业的发展,排入长江的次级河流污染也日益严重。据重庆市环境监测中心站对19条次级河流52个监测断面的水质监测,属重度污染和严重污染的占49%,临江河、壁北河、綦江河等尤其严重。其主要污染物为石油类、大肠菌群、氨氮及COD。“中华环保世纪行”采访团最近乘小艇察看了重庆城区的几十个河网化排污口。一个排污口排出的废水污染一大片水域,臭气冲天。据监测,长江干流在重庆的入口处,24项水质监测指标已有5项超标,而流经重庆后增加到10项。在三峡库区沿岸有十几个城市,除重庆这一大工业城市外,人口超过20万的尚有万县、涪陵等中等城市。这些年排废水、污水量也都超过1亿吨。记者在这些沿江城市看到,城市附近的水域污染严重,均已形成不同程度的污染带,长达数公里。城市的生活垃圾和工业废弃物也大多直接倾倒入长江。因长江是三峡地区的主要交通干线,各县的几十个化肥厂、磷肥厂、化工厂、造纸厂均沿江分布,形成了“工业走廊”,随处可见岸边一条条“污水”瀑布。据长江三峡水环境监测中心监测,今年7、8、9三个月是丰水期,且平均流量较常年偏大3成左右,其中出现每秒5万立方米的流量有3次,这对水污染的净化有利。即使如此,长江干流在奉节、巫山、巴东、秭归、三斗坪、宜昌等江段的水质仅为地面水环境质量的三类标准。宜昌市城区近岸水域水质为四类标准,长江宜昌段三江至临江水域水质也仅达四类标准。葛洲坝库区黄柏河夜明珠河段水质为三类标准,10月下旬水面油污染有加重趋势,氨氮、总磷等超标。记者来到万县等三峡沿岸一些城市,当地领导均对“开发性移民”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当地的土地资源和环境难以安置百万移民,提出要以第三产业和发展工业等方式安置。万县市已着手建设总投资约20多亿元的盐化工企业,包括一家大型盐化工厂。而这家大化工厂恰恰又建在万县市的长江上游,如果不及时装备先进的污水处理系统,势必大大增加长江的污染。据了解,目前川鄂铁路的建设也在规划之中,建议结合三峡地区建设的总体规划,安排好工业布局和开发项目,如果把三峡库区完全建成“工业走廊”,所有工业企业都围绕着三峡库区分布上,未来的三峡污染难以避免。第四部分 拦江成湖,蓄起来的不只是水(记者来到宜昌时,宜昌市环保部门的负责同志直言不讳地说,目前夜明珠河段、黄柏河宜昌县城河段污染已相当严重。夜明珠港区原先规划是旅游风景区,而现在某些地方“掏一勺水面的废油,就能开拖拉机”。黄柏河流经宜昌县城的河段,过去为一类水质标准,葛洲坝建成后水位升高,成了相对静止的回水湾,水质已经富营养化,发黑发臭。过去中华研究繁育中心从这里取水,现已不得不改铺水管到长江干流中取水。环保部门同志说,库区近岸水质的恶化是我们过去没有料到的。现在宜昌每年2亿多吨废水绝大部分通过市政排水管排入葛洲坝以下的长江中,如果排入葛洲坝库内,后果更不堪设想。他们希望葛洲坝污染的今天,不要成为三峡水库的明天。专家认为,三峡枢纽工程建成之后,目前重庆附近的长江、嘉陵江段,巫山的大宁河小三峡,重庆万县等附近水域将成为回水区或相对静水区,长江不再奔流,水体的自净能力将大大减弱,如何解决三峡地区目前已存在并日益加重的水污染问题,应及早提到议事日程,采取科学的有效措施。三峡工程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一直是备受关注的焦点问题之一。在所有报道中,几乎都是一面倒地赞扬。这份建议引起了国务院领导和国家环保局的重视。邹家华副总理作了批示:“我想向长江排污造成江水污染,即使没有三峡工程也是存在的,造了三峡工程以后,由于流速降低,这个地段污染的后果反映为加重。因此污染问题一定要引起重视,要研究措施,有计划、有步骤地予以治理。”并请有关地区和部门的负责人参阅。这份内参经邹家华副总理批示后,为后来建设三峡库区水环境监测系统发挥了积极作用。国家环保局在重庆召开了相关会议,这份内参作为会议的参阅文件。会后决定建立三峡环境监测网。此后,随着三峡工程的建成并蓄水,1993年“预言”的库区污染加重引起的生态问题,已经被证实——在此期间,国家对三峡库区各城市污染的治理,投入了大量的资金,但污染加重问题并未根本解决。2001年7月,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就长江上游和三峡库区的生态环保问题说:“由于长江上游生态环境保护不力,天然林保护工程以及退耕还林工作没有跟上,水土流失严重,泥沙大量流入长江,污染问题也很突出。目前,仅重庆段每年向长江排放污水就有约13亿吨,其中生活污水3亿多吨,工业污水近10亿吨,生活污水处理率只有10%;工业固体废弃物每年排放为743万吨,其中危险废弃物达40万吨;累积堆放在长江两岸的废弃物达3000万吨,175米水位线以下生活垃圾堆放量达250万吨,这在蓄水前都需要清理。重庆是四川盆地的最低点,是个‘漏斗口’,长江上游流域包括四川和云南、贵州的一部分,排放的废弃物和污水都要流入库区,数量相当惊人。另外,还有流入库区水域的大量化肥、农药和其他有机质。如果不加以治理,将来三峡库区的生态环境势必严重恶化,变成‘臭水坑’‘垃圾塘’。加强长江上游生态环保建设,治理库区生态环境,必须加大投入。”(《朱镕基讲话实录》,第四卷)——我写这篇内参的1993年,重庆年排入长江的生活与工业污染只有5.5亿吨,到总理讲话时的2001年已经增加到了10亿吨。而2012年呢?第四部分 拦江成湖,蓄起来的不只是水(2005年,水利部副部长索丽生说:“库区水体的纳污能力随着三峡水库蓄水位升高而不断降低。蓄水前,三峡库区水体的自净能力较强,纳污能力大于现状污染物排放量,水质能满足水功能区的相应要求,但随着蓄水位的增高,水流流速降低,水体自净能力下降,纳污能力变弱,当蓄水位为135米时,三峡库区水体能容纳的COD(化学需氧量)就已小于现状排污量;而当蓄水位达到175米时,三峡库区水体能容纳的氨氮,也小于现状排污量。这充分说明,尽管闸坝本身不产生污染物,但闸坝会降低水体自净能力,从而使污染问题凸显。三峡库区的水质监测表明,三峡工程蓄水以来,一些支流和库湾多次出现‘水华’,而且出现频率呈增加趋势。一座大坝可产生如此影响,淮河流域5400余座水坝会加剧淮河污染也可以理解了。”(索丽生:《闸坝与生态》,《中国水利》,2005年第16期)索丽生说:闸坝建设与生态保护问题,已经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如何正确处理闸坝与生态的关系,做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是当前迫切需要解决的。三峡是真正值得忧虑的——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水库,周边有如此众多的大中城市,聚集着数以千万计的人口,接纳这些城市的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这份内参所反映的问题至今并没有根本上解决。一些重点工程在立项和报批的时候,往往都大力宣传“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能防“千年一遇的洪水”,等等。一般来说,大坝的预期运营寿命也只有五六十年,此后便会逐渐老化,需要不断投巨资加固维修以保证运营。同时,安全的风险也越来越大。20世纪六七十代年建成、需要抢修的病险水库数以万计。因此,一座大坝很难达到百年“江山永固”,遑论千年。像现在的三门峡水库,基本上是来多少水发多少电,基本上丧失了拦蓄削减洪峰的功能。其装机25万千瓦,相当于核电厂一台机组的四分之一,年发电折合一次性能源,也只相当于一个年产二三十万吨的小煤矿。如是,利在千秋又从何说起?更不用说,有几方面利就会有几方面弊。今天社会无节制无约束的工程项目的趋利性,造成认识上的局限短视,已经一再被证实。为什么不能在事先多想一些不利因素,考虑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由社会和各学科各方面的学者专家,以及群众代表参与,进行更民主、更开放、更科学的论证?历史也是一条长河。这使我想起了“万里长城”这个中国古代的国家工程。从战国时起,历朝历代都在不断地修建,续建,耗费了大量的人力与国库的财力,甚至直接导致了政权的动摇灭亡。毫无疑问,长城这个“大坝”当时都是必要的、刻不容缓的。否则,秋天草黄马肥之际,不可预测的骑兵马队,可能会从北方洪水一般蜂拥而至,造成灾难。大抵只有三个朝代未加固也没有新建。一是宋代——还在陕北等与西夏边境地区零星抢修了一点,另外就是元代与清代。这三个朝代都是在不同程度上,用不同方式实现了中原地区与中国西北东北地方民族政权之间的相对稳定与和谐,尽管这种“非工程性”的和谐对某些地区、某些族群来说,可能相当委屈无奈。今天,长城这个历史长河上的“堤坝”,歌唱中永不倒的长城,倒了,已经完全失去了应用功能。芳草萋萋,断墙残垣,敌楼残阳,长城成了与它本来意义无关的“中华民族”的象征,成了历久弥新的风景,成了引以为自豪的世界文化遗产。1996年8月底,一个年轻的美国志愿者彼得?海斯勒,从普林斯顿大学、牛津大学毕业获得硕士学位后,来到三峡库区的涪陵师专执教。他是一个旁观者,又置身于当地的生活。在此后的两年中,他学会了热爱涪陵,热爱长江三峡。2001年,他的中国三部曲之一《江城》在美国出版,立即引起了轰动。美国一些大学把《江城》列为学生的必读书目之一。《江城》(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以“大坝”为题,用整整一章的篇幅记叙了长江三峡的历史、现实、人文和生态环境,以及建坝产生的各种影响和变化。彼得?海斯勒写道:在其他任何地方,我都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两种不同类型的历史,一边是自然的,另一个——尽管结果不一——却一直循着直线往前:进步发展、控制。中国这个国家早就习惯了作出困难的抉择,而这样的抉择可能美国人连想都没想过。第四部分 后三峡时期:长江水系与河湖的江湖中永远有云梦泽的传说荆州、荆江与长江大堤洞庭湖是怎样变成巨泽的?与水争地到退田还湖唯有长天不见秋水——中下游湖区的大旱鄱阳湖要不要再建闸坝?传说中的云梦泽虽然中国早已没有了云梦泽,但江湖中永远有它的传说。古人对山川形态的感觉和判断真是异常准确,表达也富有诗意:“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李白这句诗来自《渡荆门送别》。诗人既是在描述现实,也是在创造意象。荆门并非荆州古城,而泛指荆州西边的门户。现在湖北就有一个地级市荆门。如果再作考证,有一座山古代时名荆门,在今天湖北宜都县北长江南岸。这里形势险要,为战国时楚蜀交界处,是楚国的门户。李白这首诗开头一句便是“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其意很明白,过了荆门山,便为楚地了。长江出西陵峡,过南津关和葛洲坝后,流经的宜昌、宜都一带,还有些低矮的丘陵。江面开阔了,但河道仍受到丘陵山冈的约束。出荆门,过松滋口后,平野一望无际,“骇浪与天浮,水阔两岸失”。这时篷帆升起,暮云初合,航船对着历史名城江陵驶去,灯火闪烁,召唤游子归来。江陵即荆州。发源于荆山的漳水与沮水,在这一带汇入长江。在经历三峡风波之恶后,人们到此心已悠然,可能会猜想,明朝栖宿何方,准拟岳阳楼上?“江入大荒流”,“大荒”说明古时这一带河湖纵横、杂花生树的复杂地貌景观。从这里开始,便进入浩浩大湖云梦泽了。云梦泽——从地质构造上说,为第四纪强烈下沉的凹陷地区。全新世至先秦时代,失去了峡谷和山峦的约束,由于长江和汉水很容易漫过主河道,分出若干条支流扩散开来,越展越宽,流速减缓,带来的大量泥沙沉积,在凹陷区形成了扇状积体,在地理上被称为冲积扇。由于江汉处于湿润地区,地势低洼,江水难以完全排出,于是形成了湖泊、湿地、低矮丘陵和平原交错的地貌景观。有些问题需要深入思考,进行丰富的综合与归纳。一般来说,洪水是一种自然现象,只要有大量集中降水,江河就会发生洪水。在一些洪水频发的河段,自然会在低洼和凹陷地区形成天然湖泊、洪泛滩区,用来调节水量。在长江中游,便是古代的云梦泽。据文献记载,先秦时期名为“云梦”的楚王狩猎区即在这一带。云梦地域广阔,远超出大湖的概念,有山川、森林、湖泊。其北面大致在今天钟祥、随州一带,南面则为现在的下荆江,即湘鄂两省交界处的长江主河道,东面甚至直抵大别山脚下。在这片广袤地域的中心有一个几千平方公里的浅型大湖,南接长江,北通汉水。于是湖遂以地名,称为云梦泽,方圆900里。地质时期的大湖已不可考。从江汉地区分布的油气资源来看,应该有几个地质沉降的轮回。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湖泊面积时大时小,湖岸也有所变化,但总体上说,大约在六七千平方公里以上。云梦泽水面也在经历由西向东“游移”的过程。——因为长江和汉水带来的大量泥沙最早在西部沉积,江汉凹陷上形成的陆上三角洲向东发展,迫使湖面西部成陆,同时湖区不断向东扩展。云梦泽主要部分就在长江和汉水这一夹角型的洼地上。由于云梦泽这个大湖和沼泽地,调节着长江的水量,汛期水分先入云梦泽,再下汉口,江患甚小,历史上也没有堤防。第四部分 后三峡时期:长江水系与河湖的上游长江的“尾闾”在陆上三角洲上不断变动,这些历史上存在过的许多古水道,已湮没在江汉平原厚厚的黑土下,人们已经很陌生了——尽管如此,长江主河道两千年来大体是稳定的。长江上游每年带来的沙石数亿吨。随着长江、汉水带来的泥沙沉积,这个三角洲造陆运动不断自西向东推进,这些泥沙不断沉淀,因此云梦大泽也不断受到挤压,被淤积和分裂,在江汉平原上形成了“千湖”。汉代,在荆江三角洲的夏水——长江直入云梦泽的一条分水——北侧的章华设立了华容县。曹操在赤壁大战之后,败走华容道,即从长江边穿过云梦泽抵达章台一带,然后沿汉水北撤。说明当时这片湖沼中尚有小道可以通行。魏晋南北朝时期,即公元500年前后,云梦泽也由方圆900里缩小为二三百里了。大抵进入唐宋时期,云梦泽便进入了它的衰老与最后消亡期。“波撼岳阳楼,气蒸云梦泽”,古人用词真是极其准确,一句话便形象地刻画了二者的区别——“波撼”这是大湖展现的壮阔景象;“气蒸”,则为大片沼泽湿地不断蒸腾弥漫的水汽。这两个词绝对不能互换。云梦泽已经存在的千万年,为什么在不算太长的时间里,会发生如此大的逆转呢?除了自然因素——泥沙的淤积外,不可否认的是,还有人类对它的不间断治理和轮番“改造”。湖泊的死与生:洞庭小湖到八百里巨泽古代,长江中游江汉一带地旷人少。云梦泽调蓄着长江汉水汛期和枯水季节的水量。此时,洞庭湖区还是一片丰饶的平原,而不是一个几千平方公里的大湖。《庄子?天运》上有“帝张咸池乐于洞庭之野”,称洞庭为野,说明当时这里还是一片河网交错的沃土。在约三四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洞庭湖平原上就有人类居住。他们在这里从事渔猎和耕作。在湖中心区大通湖农场发现过新石器时代遗址,埋藏在地表下7米左右,表明当时的地势要比现在低得多,仍适宜居住。这7米厚的沉积物是新石器以来洞庭湖区沉降、堆积造成的。(邹逸麟:《中国历史地理概述》,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湘江、资水、沅水、澧水北去流入长江。那时洞庭湖只不过是君山附近的一小块水面,其余都是被湘、资、沅、澧四水水网切割的沼泽平原。《水经》明确记载了湘、沅、资、澧四水具体流入长江的路径。其中资水“又东与沅水合于湖中,东北入江也”。——这说明现在君山西南资、沅二水交汇处,是有湖泊存在的。战国时期,峨冠博带的楚大夫屈原曾徘徊于此。他在《楚辞?九歌》中高吟“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大抵就是指此湖。基本可以认定的是,幼年的洞庭湖夹在两条大河之间,水体并不大。所以《尚书》、《周礼》等古代典籍都未把它列为有名的“泽薮”。湖泊的生生死死,都是一种水的时空转换。造成这种转换的,或自然,或人为——现在更多的是后者。大概由于长江高水位的顶托作用,抬高了湘江等河流的水位,减缓了其入江的水流。再加上洞庭湖区地质缓慢沉降的趋势,终于使洞庭湖从一个平原上若干个较小的湖泊,不断融合扩大。大约是东晋南朝时期,北面荆江大堤的修建,标志着洞庭湖进入了快速发育的“青春期”。北魏郦道元为《水经》作注。他在“湘水注”中明确记载洞庭湖“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其中”,湘、资、沅、澧四水分注湖中。大抵此时洞庭湖已基本定型,有相当大的水面了。第四部分 后三峡时期:长江水系与河湖的唐代是我国的一个暖湿时期,降水增多,雨量丰沛。洞庭湖吞吐长江,形成了一个烟波浩渺、气象万千的大湖,称为“八百里洞庭”。此时,北面的云梦泽仍有大片湿地沼泽,于是有了“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长江南北的“双湖”景观。李白在《游洞庭湖》一诗中写道:“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写尽了江湖的浩阔与壮丽。为什么先在长江北岸修堤呢?荆州是一座大城市,是楚地的政治中心,江汉平原的主要经济区,且居于上游。上游的水利工程很少会考虑下游的利益。明代张居正更是采取“舍南救北”的方针,把在长江北岸筑黄檀长堤作为重点工程,把保荆江大堤作为政治任务、重中之重。这位“张江陵”无疑首先是为了万历皇帝的老家湖北钟祥和显陵万无一失着想,其次也是为了保自己的家乡荆州。——钟祥位于荆门汉水之滨,地势低,至今城内仍有一个大湖,景色极美,那里正是古云梦的北界。长江有一条古河道正是分流至汉水,再在汉口附近入江。张居正的政绩是,悉数阻塞了江水进分流穴口,让长江水沙全部向南分泄,进入洞庭湖平原。于是,湖底淤高有增无减,洪水南倾,“每年夏秋之交,洪水泛滥”,南岸坍塌严重,洞庭湖与南边的青草湖连通,水面迅速扩大。于是有了水吞三楚白,山接九嶷青,空阔鱼龙舞的壮丽景象。据清代道光年间的《洞庭湖志》记载,全盛时期的洞庭湖面积达6000平方公里,为现在的两倍多。——此时,洞庭湖完全取代了云梦泽,起了调节长江中游来水的作用。夏秋洪水季节,洞庭湖水深数十尺。南宋杨幺的农民起义军所乘楼船高数丈,载千人,可在湖内乘风破浪。长江与洞庭湖水系曾一再被打乱。虎渡河与弦调两口分长江水入洞庭,明代即已存在。而藕池河、松滋河分水入湖,则分别是在清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和同治十二年(公元1843年),藕池口、松滋口两处大堤向南溃决形成的。(周魁一:《水利的历史阅读》,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08年)据宜昌站监测,长江上游多年平均年输沙量达7.58亿吨。(《地理学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现在说到长江上游的输沙量,有6亿吨和9亿吨两种说法。认为三峡水库不会淤积的专家,就采用较小的数据。我想,山林植被的破坏,百年间变化很大,难有准数。汛期,长江水通过松滋河、虎渡河、调弘河、藕池河等四口分水,直接注入洞庭湖,江水的搬运作用,带来了大量泥沙。长江与洞庭湖水系的生态平衡,又一次被打破了。年复一年,洞庭湖连通长江的西北部分逐渐淤高,湖泊碎化,而水直接涌向地势较低的南岸,吞噬“桑麻之地”,围垸不断溃决,被迫弃田还湖。清代中期以后,湖面在萎缩,调蓄洪水的能力减弱。清末,南洞庭湖岸线继续南移,向湘江、资水三角洲扩展,以致湖南岸的沅江、湘江两岸的一些围垸不断发生溃决,沦为泽国。至20世纪初,洞庭湖已被明显分为东、西、南三个部分。清末民国初年,在洞庭湖西北地区,又淤出了个南县。由于淤积与盲目围垦,湖面进一步缩小,原来位于湖滨的常德、澧县、安乡、益阳等城市,现在距湖已有十多公里,近的也有三四公里。20世纪50年代初,洞庭湖水面与19世纪6000多平方公里相比已大为缩小,但尚有湖面4350平方公里。解放后,国家对荆江进行整治,加固荆江大堤,使其抗御洪水的能力有所增强。同时,利用古云梦泽残留的湿地湖泊,在洞庭湖西北湖北省公安县境内,在长江与虎流河之间筑堤修建了荆江分洪区,面积达900多平方公里,蓄洪54亿立方米,约为目前三峡工程调节库容的四分之一。公安县历史上有诸多名人,但最有名的恐怕是明代“公安派”的领军人物袁宗道、袁宏道和袁中道了。我不想多说“公安三袁”在文学上的成就短长,但其论诗倡言“独抒灵性,不拘格套”,大抵与其地多水,出行以舟代车,必解缆扬帆的生活方式有关。“出郭方知雾,登舟始辨风”,偶读袁中道《游居杮录》,深感其对荆楚一带水乡四时景色观察之细,感受之深,写景状物之妙。——在三峡工程393亿立方米的总库容中,约有172亿立方米是死库容。高水位时只要打开分洪区闸门,长江水可大量进入分洪区内,有效削减长江的洪峰。如果把洞庭湖水面与荆江分洪区加起来,面积达5200多平方公里,调蓄长江中游洪水差不多已经足够。——即使在1954年长江特大洪水时,由于有荆江分洪区,荆江大堤也安然无恙。对本质的思索与洞悉之后,说出真理有时非常简单——长江中游(包括中上游交界)大抵有一个“大水库”调节水量足矣。——若此大湖在长江北面,便是古代的云梦泽。江水泄向南边,此消彼长,云梦泽因此逐渐消失;而气象万千浩渺洞庭,必定在湖湘大地上诞生。现在,三峡这个高峡平湖形成了。下游旱情不断、平水期不再、枯水期提早到来。洞庭湖危矣。第四部分 与水争地到退田还湖(1)有人认为,南有洞庭,北有荆江分洪,再加上坚固的大堤,基本上可使荆江无虞。问题是,由于过去几十年里,荆江分洪区的闸门实际上只打开过很少几次。分洪区在管理上失控,大量居民移居到荆江分洪区内,其人口从解放初期的15万增加到50余万。盖房建楼,使分洪区在真正大水时,很难再打开闸门蓄洪。——而这些都是水利部门滞蓄洪区行政监管上的问题。围湖造田从古至今都是“农田水利工程”。垸田实际与长江下游河湖地区圩田十分相似:即在江湖沿边浅水处,以堤防隔开外水,在堤内广辟农田,种植庄稼,并建沟渠,形成独立的水利系统,通过堤上的闸涵引水灌溉和排涝。“两湖”的垸田最早出现在南宋时期。长江中游江汉地区是阻止北方金与元南下的军事要地。半壁江山,国家的财力不足以维持大量军队,屯兵需要土地,围湖屯垦简单易行。虽不与民争地,但与水争地,冲毁堤垸也往往在所难免。战乱之后,人口锐减,人地关系得到了调整,围垦也自然从湖区退出了。对洞庭湖的大规模围垦,实际上开始于明末,清代前期一度进入高潮。后意识到洞庭湖蓄水能力减弱带来的危害,多次进行了调整。乾隆十二年(公元1747年)湖南巡抚杨锡绂提出:过分围退湖泊将危害防洪大堤。当年四月朝廷采纳了他的意见,下令“查洞庭湖虽曰巨浸,然以受各省之水,堤垸均系沿湖受水之地渐次围成,所谓与水争地也。……除现在已圈堤垸外,其余沿湖荒田圈筑者,即行禁止,不许再行筑垦,致妨水道。”(《清高宗实录》,第十二册,中华书局)次年,湖北巡抚彭树葵也上奏请求禁止围湖垦殖,以保留湖泊水面和容积以防蓄洪水,并指出:“人与水争地为利,水必与人争地为殃,川壅而溃,盖自有矣。”乾隆五十二年(公元1788年),荆江大堤溃决,酿成巨灾。经查与荆州的一个江心洲围垦有关,次年重申围湖禁令。嘉庆、道光年间又一次重申。(周魁一:《水利的历史阅读》)围垦的前提是自然淤积,后来又出现了人工促淤围垦——而且,这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湖区的沉积量远远超过了湖盆的沉降。特别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战天斗地,向荒滩要粮,要洪水让路。仅在解放后的十多年中,就一口气围湖造田1400多平方公里。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洞庭湖和南洞庭湖北部,正在向沼泽化演变。1989年,长江中游遭受特大洪水,一时洞庭湖、鄱阳湖浊浪滔天。870多座圩堤决口,400多万间房屋倒塌,150万人无家可归。同年10月,党中央、国务院提出了长江流域“封山植树,退耕还林,平垸行洪,退田还湖,以工代赈,移民建镇,加固干堤,疏浚河湖”的32字灾后重建方针。随后,在洞庭湖、鄱阳湖区展开了“平垸行洪、退田还湖、移民建镇”等围垦“大撤退”战略。国家为此投入了数百亿资金。鄱阳湖基本上恢复了解放初期的水面。这也为此后江西省实施“鄱阳湖生态经济区”打下了基础。这一战略号称自唐宋以来第一次从围湖造田,与水争地,自觉地转为大规模的退田还湖,给水让路。2002年6月,朱镕基总理来到湖南考察长江防汛工作。6日,登上了洞庭湖大堤。7日听取湖南省委与政府负责同志的汇报后,发表了讲话。其中关于洞庭湖部分,后来收入了《朱镕基讲话实录》第四卷中,题目为《恢复“浩浩汤汤”的洞庭湖》——第四部分 与水争地到退田还湖(2)今天谈到移民建镇。平垸行洪,就是何时恢复洞庭湖的“浩浩汤汤”。这个问题值得我们长远地考虑一下。我去年来湖南时写了一首诗,末尾两句是“浩浩汤汤何日现?葱茏不见梦难圆。”在湖南没有见到洞庭湖的“浩浩汤汤”,我这个梦圆不了,不就“梦断潇湘”了吗?据说19世纪的洞庭湖面有6000多平方公里,新中国成立时是4350平方公里,现在是2691平方公里。洞庭湖是全国四大湖之一,是湖南省的一个“宝湖”,是一个保国安民的湖,也是一个风景生态群落。但是,它现在被分割的不成样子了,乱七八糟的。这主要是因为当时没有饭吃,大家去围湖造田,造成了目前这个模样。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我国的粮食已经供过于求了,这点袁隆平作出了很大的贡献。粮食问题与新中国刚成立时比较,情况已经大变了。所以,现在就提出来要退耕还林、退田还湖、平垸行洪,恢复水面。水面不仅与中国的生态,而且与世界的生态都有关系。朱镕基总理还提出,总要有一个长远的规划,就是恢复到至少4350平方公里的湖面,即恢复到新中国成立时的状态。“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把洞庭湖‘浩浩汤汤’的目标丢掉,不要认为现在围的这些垸子都是合理的。现在就要创造条件把它们拆掉,这就要求有城市规划开辟的生路。”“我希望湖南省的同志能够看得远一点,不一定在你们这个任期里见效,而是在将来子孙后代那里见效,我们的脑筋一定要适应环境、形势的变化,现在不需要到处种粮食,更不要上山下湖去种粮食,那样破坏生态环境,造成人类更大的损失。”朱镕基总理还到湘西考察,到吉首和张家界,即大庸古城。抗战期间,他曾随长沙一所中学内迁到这里,在原土家王府老宅改作的临时教室里读书。朱镕基总理很少题词赋诗,但看到青少年时期就读过的教室,百感交集,作诗一首:“湘西一梦六十年,故园依稀别有天。吉首有材弦歌盛,张家界顶有神仙。长街熙熙人丁旺,童山濯濯心泱然。浩浩汤汤何日现,葱茏不见梦难圆。”——现在,“张家界顶有神仙”一句,刻于碑上立在黄石寨景区最高处附近,成为一景,成群游人到此拍照留念。澧水从大庸穿城而过。澧水注入洞庭,朱总理在湘西游览时,依然怏怏不乐,牵挂着洞庭湖何时能恢复“浩浩汤汤”大湖的面貌。退田还湖、平垸行洪——被认为是千年来人与洞庭湖、鄱阳湖关系的历史性变化,写入了2003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原文是这样的:“在长江流域实行平垸行洪、退田还湖、移民建镇等政策,恢复水面2900平方公里,增加蓄洪容积130亿立方米,其中鄱阳湖、洞庭湖还湖面积分别达到880平方公里和600平方公里,实现了千百年来从围湖造田,与湖争地到大规模退田还湖的历史性转变。”(《十六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中央文献出版社)——新增的蓄洪容积,相当于三峡水库的三分之一。2003年3月,朱镕基以总理身份作了最后一次《政府工作报告》。同年9月,酷暑未消,三峡工程第一次下闸蓄水。谁也没有想到,在短短几年中,江与湖千百年相对稳定的涨落关系,也出现了异动。功在当代基本可以肯定,利在千秋却未必。继“截断巫山云雨”之后,毋庸置疑的是,又一个“历史性转变”正在悄然发生——第四部分 与水争地到退田还湖(3)此后,每年秋天,夏汛秋过,三峡水库与洞庭湖、鄱阳湖和长江中下游干流,几省之间都出现了争水。三峡工程稳居上游有地利之便。于是,下游一些连江湖泊,九十月便提前进入了枯水期,面临着超低水位,水面严重缩小、湖盆大面积裸露的尴尬,且不断被极度干旱所困扰。——长江中下游水生态面临着恶化的危险。现在,数百亿立方米的江水被堵在上游峡谷中,形成了“高峡平湖”。这些来水甚至在丰水季节也不再注入洞庭湖与鄱阳湖,同时,湘江等入湖河流,失去了长江和洞庭湖高水位的顶托,流速加快。据说这些都与三峡工程蓄水无关。若从历史地理的角度考察与推断,洞庭湖缺水、萎缩,湖区的干旱,甚至,八百里洞庭的最后消失,或许已不可避免。——说出严峻的事实固然需要勇气,更需要对科学与历史的尊重。也许这就是因果,这就是与长江连通的大湖游移的轨迹。是大湖变迁的前定:云梦泽——洞庭湖——三峡水库?毫无疑问,三峡工程肯定作为中国崛起的标志之一,代表了这个时代相当一部分人的光荣与梦想。三峡是世界水电史之最,对它下游水生态环境造成的影响,引发的争议,并未因大坝的建成而终结。最早在荆江修堤的东晋荆州刺史桓温,因政绩显著,还做过东晋的丞相。他还是个书法家,文采风流。他有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现在,长江中下游刚过立秋,芦花未白,雁阵未来,河、湖往往便出现了历史上罕见的低水位。我不禁想,“人犹如此,江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