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动机,伊利亚伙伴?” “我一开始就怀疑这个可能。我告诉自己,如果这是在地球,而达尔曼博士就像别人所说的那种人,格娜狄亚也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我会说,她很爱他,而他却只爱自己。难就难在索拉利人对爱的感觉、对爱的反应和地球人的是否一样?我对他们情绪反应所下的判断是不足为凭的,所以我才要和少数几个索拉利人见面,不是以影像会面,是亲眼见到他们。” “我不懂你的意思,伊利亚伙伴。”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向你解释清楚。索拉利人在出生前,其基因上的各种可能性就已经被仔细分析过了,他们出生后,还要接受测试以了解其基因的确实结构。” “这个我知道。” “但基因不代表一切,环境也很重要。环境因素可以造成异常,基因却只显示了异常的可能性。你有没有注意到,格娜狄亚对地球很有兴趣?” “我注意到了,伊利亚伙伴,而且我还曾怀疑她只是想影响你的看法,才假装对地球有兴趣。” “如果她真的那么感兴趣,甚至到着迷的地步,如果她因为地球上某种关于人群的因素而兴奋,如果她不由自主地被某个索拉利人视为肮脏的东西所吸引,那她就有可能是个不正常的人。我必须测知这种可能性,所以我一定要亲眼见到她以及其他几个索拉利人,我要观察他们的反应。因此,我才不顾一切地摆脱你。这也是我没办法以影像会面来调查的原因。” “当时你并没有向我说清楚,伊利亚伙伴。” “如果我说清楚了,你能放弃第一法则所要求于你的责任吗?” 丹尼尔沉默下来。 “这个实验有结果了。我试着去见人,也的确见了几个人。有个年迈的社会学家曾试着和我见面,但最后还是无法忍受;还有一个机器人学专家在极受压迫的情况下,仍然拒绝和我见面,当极有可能真的见到我时,他像是回到婴儿时期一般,居然吮着手指哭了起来;达尔曼博士的助手因为工作的关系,已经习惯和人见面了,所以她还能忍受,可是要在距离五公尺之外;而格娜狄亚却——” “却怎么样,伊利亚?” “她却只犹豫了一下就答应见我。她不但能忍受我出现在她面前,而且时间越久,她就越不会紧张。这一切都符合精神异常的模式。她不在乎见到我,她对地球很感兴趣,她可能对她丈夫也格外感兴趣……她这一切行为对这个星球来说,都可以解释成她对异性有着极强烈的病态兴趣。达尔曼博士却不是鼓励这种感情甚至与之附和的那种人。这一定令格娜狄亚非常苦恼。” 丹尼尔点点头:“苦恼得令她在一时激动之下杀人。” “尽管如此,我却不这么认为,丹尼尔。” “也许你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吧,伊利亚?达尔曼太太是个迷人的女人,而你,你是个地球人,对地球人而言,与迷人的女人亲自接触是一种愉悦,而并非异常。” “我有更好的理由。”贝莱不自在地说(丹尼尔的冷静眼神太有透视性,仿佛能剖析一个人的灵魂,老天,这东西不过是一部机器而已啊)。他又说,“如果她谋害亲夫,那她一定也是图谋杀害古鲁厄的凶手。”他一时冲动,差点脱口向丹尼尔说明借由机器人杀人的可能,但他还是忍住了。让机器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充当凶手,这种理论不知道会给丹尼尔带来什么样的刺激。 丹尼尔接续他的话:“以及图谋杀害你的凶手。” 贝莱皱起眉头。有关毒箭那件事,他原本不想告诉丹尼尔的,他不想加深丹尼尔那种强烈要保护他的责任感。 他愤怒地说:“克罗丽莎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应该叫她不提这件事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怎么知道丹尼尔会跑去找她呢? 丹尼尔平静地说:“甘托萝太太与此事无关。这桩企图杀害你的举动是我亲眼目睹的。” 贝莱完全被他搞糊涂了:“你又不在场。” 丹尼尔说:“一个小时之前我及时赶到那儿抱住你,并把你带到这里来。” “你在说什么?” “你不记得了,伊利亚伙伴?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件完美的谋杀行动。达尔曼太太建议你到空旷的地方去对不对?我虽然没有听见,但我确定她一定这么对你说过。” “她是这么建议过,没错。” “她甚至可能引诱你离开这幢屋子。” 贝莱想起他那幅“肖像”,以及那个封闭的灰色光块。这可能是一种很巧妙的心理诱导法吗?一个索拉利人可能对一个地球人的心理有这么深刻的认识吗? “没有。”他回答。 丹尼尔说:“是她建议你走到那个观赏用的水池边,并坐在石椅上的?” “呃,是的。” “你有没有想到,她可能一直在观察你,而且还注意到你头昏眼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她问过我一两次是不是想回屋里去。” “她也许并不是真心问你,她也许注意到你坐在椅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她甚至还可能推了你一把,也许连推都不用推。当我赶去及时抱住你的时候,你正仰身向后倒下,朝一公尺深的水池跌下去。如果真掉进水池里,你一定会淹死的。” 贝莱这才想起他昏迷前最后一刹那的感觉:“老天!” “还有,”丹尼尔平静而冷酷地说,“达尔曼太太就坐在你旁边。她眼看着你倒下去,却没有伸手挡住你,也没有想把你从水里拉起来的意思,她要让你淹死。也许,她会叫一个机器人来,可是当机器人赶来时一定太迟了。事后,她只要解释说,她连碰都不可能碰你一下,怎么救你?” 说得没错,贝莱想。没有人会怀疑她无法碰触人类,这是事实。如果有人感到惊讶的话,应该是惊讶她竟然能和人类如此接近。 丹尼尔说:“由此可见,伊利亚伙伴,她的罪行是毋庸置疑的。当初你说谁杀了达尔曼,谁就是图谋杀害特工古鲁厄的凶手,其实颇有为她辩护的嫌疑。现在,你必然明白她一定曾想谋杀古鲁厄。她想害死你的唯一理由就和她想害死古鲁厄一样,是为了除去一个找麻烦的人,除去一个积极调查第一件谋杀案的人。” 贝莱说:“这些事也许跟谋杀案无关。她也许根本不知道户外的环境会对我产生什么作用。” “她研究过地球,她知道一些地球人的怪毛病。” “可是我跟她说过我今天曾在户外活动,我告诉她,我已经渐渐习惯户外的环境了。” “她应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贝莱右手紧握拳头,往左手掌心一击:“你把她讲得太聪明了,这不合情理,我无法接受!总之,除非找到凶器,否则我们不能指控她有罪。” 丹尼尔定定地望着这个地球人:“这我也有答案,伊利亚伙伴。” 贝莱震惊地看着他的机器人伙伴:“真的?” “伊利亚伙伴,你应该记得你的推理。如果达尔曼太太是凶手,那么行凶的工具——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凶器——一定还留在案发现场。当时,那个随即赶到的机器人并没有看到现场留有任何凶器的迹象,所以凶器一定被人藏了起来或毁掉了。因此,达尔曼太太不可能是凶手。我说得对不对?” “对。” “但是,”这个机器人继续说,“有个地方,机器人却没有找过。” “哪里?” “达尔曼太太的身体下面。她因为太紧张而昏倒在地上,不管她是不是凶手,那个凶器——暂且不论那是什么——已经被她压住了,别人看不到。” 贝莱说:“她被移开后应该就会发现凶器了。” “没错,”丹尼尔说,“但她并不是被机器人移开的。她昨天吃晚餐时自己跟我们说,索耳医生叫机器人拿来一个枕头垫在她的头下,让她躺在那里。最先移开她的人是亚丁·索耳医生。他是在赶来检查达尔曼太太时把她移开的。” “那又怎么样?” “因此,伊利亚伙伴,这产生了另一种新的可能。达尔曼太太是凶手,凶器就在案发现场,索耳医生为了保护达尔曼太太,把凶器藏了起来或毁掉了。” 贝莱十分鄙夷丹尼尔。他原本期待着这个机器人真能提出什么合情合理的推论呢。他问:“索耳医生根本没有动机,他何必如此?” “他这么做有一个很好的理由。你还记得达尔曼太太在提到他时所说的话吧?她说:‘我从小就由他来给我治病,他非常友善,非常慈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特别关心她的动机,所以我到培养中心调查了一下,并检查了一些纪录和资料。结果我的猜测竟然变成事实。” “什么?” “亚丁·索耳是格娜狄亚·达尔曼的父亲,而且,索耳医生知道自己和她有这层关系。” 贝莱根本没想到要拒绝相信这个机器人所说的话,他只是非常懊恼,因为完成这个逻辑分析的必要部分的人是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不是他。尽管丹尼尔讲得头头是道,这个逻辑分析仍不完整。 “你跟索耳医生谈过话吗?”他问丹尼尔。 “是的,我也把他软禁起来了。” “他怎么说?” “他承认他是达尔曼太太的父亲。我以事实的纪录,以及他在她小时候询问她健康情况的纪录来质问他,结果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医生,做这些事比一般的索拉利人更容易获得允许。” “索耳医生为什么要打听她的健康情况?” “我也想到这一点,伊利亚伙伴。当他得到特许可以多生一个孩子时,已经是个老人了,而且,他居然还真的生了个孩子。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基因优良、身体健康的缘故。也许他对这样的结果比一般的索拉利人更感到骄傲吧。此外,他是个医生,必须亲自和人接触,这种职业在索拉利世界极受轻视,因此令他对自己拥有优良基因和健康的身体更感到自豪。因为如此,所以他一直很审慎的和他女儿保持联系。” “格娜狄亚知不知道这件事?” “就索耳医生所知,她并不知道,伊利亚伙伴。” “索耳医生有没有承认他移走凶器?” “没有,他不承认。” “那你是一无所获,丹尼尔。” “一无所获?” “除非你能找到凶器,并证明是他拿走的,或者你能诱使他招认,否则你无法证明这一点。你这一连串推论听起来很不错,但却不是证据。” “如果不用一种我做不出来的方式加以逼问,这个人是不可能说实话的。他很爱他的女儿。” “不,”贝莱说,“他对他女儿的情感不是你我所熟悉的那种情感。在索拉利世界人的感情与我们所熟悉是不一样的!” 贝莱在房间内大步踱来踱去,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丹尼尔,你这道逻辑推理的习题做得十分完美,但却没有一样是合情合理的。”(合乎逻辑但不通事理,这不正是机器人的特质吗?) 他继续说:“不管索耳医生在大约三十年前是不是能生儿育女,现在的他毕竟已经老了,即使是外世界人也会衰老的。你不妨想像一下,这个老人在检视他昏迷的女儿,以及被暴力杀害的女婿时的情景吧。你想像得出来他面对这些不寻常的状况时的感受吗?你仍然认为他会很镇定?仍然认为他能冷静地做出一连串出人意料的行动来吗? “你看,他首先要注意到他女儿的身体下面藏着凶器,而且被他女儿完全压住,连机器人都没有发现。第二,他一发现他女儿的身体下露出什么东西,他就得随即推断出那是凶器,并且要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马上把它藏起来或毁掉,免得让人拿来作为指控他女儿的证物。对一个当时心慌意乱的老人而言,这种念头未免来得太快了点。第三,他还必须真正去执行他的念头。这对惊惶失措的索耳医生来说,实在太困难了,此外,他必须坚持下去,不管怎么样都不改口,以摆脱这些罪名。你所说的种种,可能都是逻辑分析的结果,但却没有一样合乎事理。” 丹尼尔说:“那么你对这个案子有没有别的解释,伊利亚伙伴?” 贝莱刚坐下,现在又想站起来。可是他太困了,椅子又很深,一时无法起身。他急躁地伸出手,说:“丹尼尔,把你的手给我好吗?” 丹尼尔望着自己的手,茫然问道:“你说什么,伊利亚伙伴?” 贝莱暗暗咒骂丹尼尔那不知变通的脑袋:“扶我一把,我要站起来。” 丹尼尔强劲有力的手轻轻一拉,就把他拉了起来。 贝莱说:“谢谢。不,我还没有别的解释,可是我知道,整个案情的重点是凶器的下落。” 他不耐烦地走到墙边,厚厚的窗帘把大半面的墙都遮住了。他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情况下,突然掀起窗帘一角,玻璃黑黑的,他这才发现窗外已是入夜的暮色。丹尼尔悄悄走过来,拿起了他手中的窗帘,贝莱放开了手。 贝莱看着这个机器人的手。丹尼尔像个要保护孩子、不让他玩火的母亲,很慈爱小心地从他手中拿走窗帘。就在这一刹那他揪住窗帘,狠狠地从丹尼尔手中扯过来,使尽全力把窗帘拉下来。窗户上只剩下一些被扯破的碎布。 “伊利亚伙伴!”丹尼尔温和地说,“你应该知道开阔的地方会对你产生什么作用。” “我知道它对我会有什么作用。”贝莱说。 他望着窗外,什么也没瞧见,只看到一片漆黑。但那片漆黑就是开阔的空间,即使没有光,那仍是浑然一体毫无遮蔽的开阔空间,而他正面对着它。 他第一次自在地面对开阔的空间,他这么做,已不再是为了表现勇气,不再是出于倔强的好奇,更不是某个解决谋杀案的方式。他面对着它,只是因为他要面对它、需要面对它,它代表的意义完全不同了。 墙是他可以依靠的东西!黑暗是他可以依靠的东西!他一定在潜意识中想到这些,但当他认为他最爱这些东西、最需要这些东西的同时,他也恨透了它们。否则,他怎么会那么痛恨格娜狄亚用灰色的光块围住他的肖像呢? 贝莱觉得自己的内心充满了一种胜利感,这种胜利感好似具有传染性一般,突然,一个新的想法像心底的一声呐喊迸了出来。 他昏昏沉沉地转向丹尼尔:“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老天!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伊利亚伙伴?” “我知道凶器的下落了,我知道谁是凶手了,突然之间,一切都清楚了!” 丹尼尔不准贝莱立即采取行动。 “明天!”他严肃而坚定地说,“这是我的建议,伊利亚伙伴。时间已经很晚了,你需要休息。” 贝莱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此外,他还需要准备,需要做很多准备。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揭开了谋杀案的谜底,但这个答案就如同丹尼尔的论调一样,是推演而来的。这不算是证据,索拉利人得助他一臂之力。 如果他要去面对他们,以一个地球人去面对六个索拉利人,他就必须掌控全局。这表示他需要休息和准备。 可是他睡不着,他想他一定睡不着。尽管机器人已熟练地特别为他铺了软床,格娜狄亚宅邸中的这间特别室也洋溢着香味与轻柔的音乐,他仍然确定自己难以入眠。 丹尼尔静静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你对格娜狄亚还是很有戒心?”贝莱问他。 这个机器人说:“我认为让你独自睡在这里而不加以保护,并非明智之举。” “好吧,随便你。你有没有弄清楚我要你做的事,丹尼尔?” “很清楚,伊利亚伙伴。” “在第一法则的规定之下,你大概没什么问题吧?” “我对于你想安排会议的举动还是不太赞成。你会随身携带武器并妥善保护自己的安全吗?” “我向你保证,我会的。” 丹尼尔发出一声类似人类的叹息。此刻,贝莱真希望自己能够穿透黑暗看到对方,可以研究那张完美的机器人的脸。 丹尼尔说:“我发现人类的行为并不总是合理的。” “我们需要自己的三大法则,”贝莱接着他的话说,“不过我反倒很庆幸我们没有这些法则。” 贝莱望着天花板。这件事得依靠丹尼尔,但他却只能告诉丹尼尔一小部分事实。机器人也牵涉此案。奥罗拉世界之所以派一个机器人来此地协助他调查这案子,当然有他们自己权益上的考虑,但这是一个错误。机器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倘若一切顺利,这件事可以在十二个小时之内解决,那么他就有希望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动身返回地球。他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一股很奇怪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但那却是地球的出路,绝对是地球的出路。 地球!纽约!洁西和班特莱!那舒适熟悉的家!那亲密的感觉…… 贝莱半睡半醒地想着这些,然而他想到地球时却没有预料中的那种安心。他和那些城市之间已经有了一种疏离感。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何时脑袋终于一片空白,他进入了梦乡。 《裸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七章 设计一局棋 贝莱醒后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在肉体上,他已经准备好了,但他心里却仍然不踏实。这倒不是说他一觉醒来面对苍白的晨光,突然对自己的推理失去了信心,而是他想到自己必须去面对那些索拉利人。 他真能知道他们的反应吗?还是他依旧在瞎子摸象? 最先出现的是格娜狄亚。当然,这事对她而言最简单,因为她就在这幢屋子里,只要利用屋内的电信网络就能找到她。格娜狄亚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十分苍白,配上一袭白色长袍,看起来仿佛一座冷冰冰的塑像。 她无助地望着贝莱。贝莱温和地对她笑笑,她似乎因为他的笑容而安心了些。 接着,众人一一出现。代理安全署长阿托毕希在格娜狄亚之后出现,这家伙显得又瘦又憔悴,大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颇不以为然的表情。接着是李比,这个机器人学专家一副很不耐烦、很愤怒的样子,下垂的眼皮还不时会动一下。社会学家奎马特看起来有点疲惫,他那双凹陷的眼睛望着贝莱笑,有点纡尊降贵的味道,好像在说,我们亲自见过面,所以比较熟。 克罗丽莎·甘托萝看到有这么多人会面,似乎有点不自在。她瞥了格娜狄亚一眼,很清楚地哼了一声,然后就两眼直直望着地上。索耳医生最后出现,他形容枯槁,好像生病了一样。 除了古鲁厄,每个人都参与会面了。古鲁厄正在缓慢康复中,体力还不足以出席这场会议。贝莱想,好吧,不管他了,开会吧。 每个人都穿了正式的服装,坐在各自的房间里,每个房间的窗帘都低垂的。丹尼尔安排得很好,贝莱想,真希望丹尼尔接着要做的事能做得更好。 他望着这些外世界人的脸,心冬冬地跳。这些人的影像从各自的房间里看着他,每个房间的光线、家具、饰物交杂成一团,令人有点头昏眼花。 贝莱开口:“我想跟各位就动机、机会和方法三个项目,来讨论瑞开·达尔曼博士这桩谋杀案。讨论的顺序也如同刚才所说的——” 阿托毕希打断他:“你这篇演讲会很长吗?” 贝莱厉声道:“可能很长!我被请来这里调查一桩谋杀案,这工作是我的专长也是我的职业,只有我最清楚该怎么做。”他想,从现在起,他不能再受制于他们,否则这整个安排就白费了。要支配他们!支配他们! 他尽可能以尖刻严厉的字句继续说,“第一谈动机。在这三个要讨论的项目中,动机可以说是令人最不满意的一项。机会和方法是客观性的,可以做事实的调查。动机则是主观性的,也许可借由观察而得知。比如说,因为人遭到某种已知的屈辱而加以报复。但这也可能完全无法借由观察而得知,比如一个行为检点的人,内心怀有一种非理性的杀人恨意,但却从不曾将这种恨意表现出来。 “现在,你们几乎已先后告诉我,相信格娜狄亚·达尔曼杀了人。当然,你们没有一个曾提示我还有另一个嫌疑犯的存在。格娜狄亚有杀人的动机吗?李比博士提供了一个动机,他说格娜狄亚常和她丈夫吵架,后来格娜狄亚也向我承认了这件事。吵架会令人盛怒,这是常理,而一个人盛怒之下会有杀机,没错。 “问题是,她是唯一一个有动机的人吗?我不知道。李比博士自己——” “说话小心点,地球人!”这个机器人学专家几乎跳了起来,伸出手僵硬地指着贝莱说。 “我只是在推理而已,”贝莱冷漠地看着他,“你,李比博士,最近你正在跟达尔曼博士一起研制新的机器人模型。在机器人学方面,你是索拉利世界数一数二的专家。你是这么说的,我相信你。” 李比毫不掩饰他得意的笑容。 贝莱继续说:“不过我听说达尔曼博士并不赞成你的一些作为,所以打算跟你拆伙。” “胡说!” “也许吧。但如果这是真的,你不也有一个动机,要趁他和你拆伙之前、趁他公然羞辱你之前,先把他除掉吗?我有个感觉,你绝不是能够轻易忍受这种羞辱的人。” 贝莱不让李比有反驳的机会,很快接下去说,“而你,甘托萝太太,达尔曼博士一死,你就能负责主管培养胚胎的事务了。” “开玩笑!这个我们早就谈过了!”克罗丽莎痛苦地叫道。 “我知道我们谈过,但这一点我还是要列入考虑范围之内。至于奎马特博士,你常常跟达尔曼博士下棋,你也许会因为输的次数太多而恼羞成怒。” 这位社会学家很平静地反驳:“输棋绝不是一种有力的动机,刑警。” “这要看你把下棋这件事看得有多重要,很多凶手行凶的动机,在别人眼里可能根本是小事一桩。算了,这不重要,我要说的是,只有动机还不足为凭,任何人都有动机,而且任何人都有杀害像达尔曼博士这种人的动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奎马特愤怒地质问他。 “我的意思只是说,达尔曼博士是个‘好索拉利人’。你们不都是这么形容他的吗?他严格遵守索拉利世界所有习俗的要求,他是个理想化的人。对这样一个人,有谁会真心爱他、喜欢他呢?一个零缺点的人,只会使其他人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有个古老的诗人但尼生曾写过这么一句话:‘一个连一点缺点都没有的人,他全身都是缺点。’” “不会有人因为一个人太好而去杀他的。”克罗丽莎皱着眉头。 “这不一定。”贝莱说。但他并没有加以解释,便继续另一个话题,“达尔曼博士发现索拉利世界有——或者是他自以为有——一个阴谋,就是为了要征服银河,而对其他星球发动攻击。他有意防止这件事发生,所以,也许与此阴谋有关的那些人会认为必须除掉他。在座的各位都可能是这个阴谋团体的一员。当然,这也包括达尔曼太太,甚至安全署代理首长柯文·阿托毕希在内。” “我?”阿托毕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是的。当古鲁厄遭到毒手,由你来代理他的职位以后,你确实曾打算结束调查工作,不是吗?” 贝莱慢吞吞地喝了几口饮料(他直接握着原装容器喝,在此之前,他不曾让任何人、包括机器人碰过),趁这个时机,他敛气凝神,汇集所有的力量。到目前为止,这是一场玩等待的游戏。他很感谢这些索拉利人肯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他玩这个游戏。他们缺乏地球人那种与人直接打交道的经验,他们都不擅长肉搏战。 贝莱说:“其次谈到机会。大家都认为达尔曼太太有机会杀人,因为只有她能够见到达尔曼博士本人,并且接近他。 “可是我们能够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吗?假如除了达尔曼太太之外,还有一个人决心要杀达尔曼博士呢?既然这个凶手下定要杀他的决心,那么,他会不会因此把见面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列为次要的考虑因素?如果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决意要杀他,你们难道不能够忍耐亲自见人的难受,而完成谋杀的工作吗?难道你们不会悄悄溜进达尔曼的屋子——” “你对这件事实在很无知,地球人。”阿托毕希冷着脸打断他“我们会不会这么做并不重要,事实是达尔曼博士根本不让别人见到他。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有人见到他,不管这个人有多重要,和他的关系有多深厚,达尔曼博士都会叫他走开的。如果有必要,他会命令机器人把对方赶走。” “没错,”贝莱说,“但这必须要达尔曼博士发现自己见到的是对方本人。”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索耳医生很惊讶地问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你在案发现场救治达尔曼太太时,”贝莱直盯着这位发问者“在你真正碰触到她之前,她还以为你是经由影像在照顾她呢。她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相信她的话。而我是习惯见人的,所以当我刚到索拉利世界和安全署长古鲁厄会面时,我还以为看到的就是他本人。后来会面结束,古鲁厄突然消失,我还十分惊讶呢。 “相反的,假设有个人一辈子都只以影像和人会面,除了少数几次和他妻子见面以外,他从不曾真正见过任何人,忽然某一天,有个人(并非他妻子)走到他面前,他不会很自然认为那只是影像吗?尤其是,如果当时这个人叫机器人告诉达尔曼说,影像联系已经接通了?” “这绝对不可能。”奎马特说,“他身后相同的景物马上会令他露出马脚。” “也许吧。可是你们现在有几个人注意到对方背后的景物?达尔曼博士至少要过一两分钟才会发现情况不对,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朋友——不管他是谁——已经走近他,并且举起棒子打了下去。” “不可能!”奎马特仍然坚持说。 “我认为可能。”贝莱说,“我认为,应该把机会这项因素排除,要证明达尔曼太太是杀人凶手,机会并不是绝对证据。她有机会,别人也有机会。” 贝莱又停下来等待着。他觉得自己的额头在冒汗,但如果他去擦汗,难免让他们觉得他软弱。他必须彻底主控整个会议过程,他必须将他所要针对的那个人狠狠打压,让那个人自叹不如。地球人要这样对待外世界人是很不容易的。 贝莱望着眼前这些人。到目前为止,事情进行得还算令人满意。连阿托毕希都露出关心的神情。 “所以,”贝莱说,“我们现在来谈方法。这是最令人困惑的因素,杀人的凶器一直没有找到。” “这我们知道。”阿托毕希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早就认定达尔曼太太是凶手,根本不会要求进行调查了。” “也许吧,”贝莱说,“那就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凶手行凶的方法。可能性只有两种:一种是达尔曼太太就是凶手,另一种是凶手另有其人。倘若凶手是达尔曼太太,那么,除非后来有人拿走凶器,否则凶器一定会留在现场。我的工作伙伴——他目前不在座——奥罗拉人奥利瓦先生曾提示我,索耳医生有移走凶器的机会。现在我就当着各位的面问索耳医生,你有没有做这件事?你在检查昏迷的达尔曼太太时,有没有把凶器移走?” 索耳医生吓得浑身发抖:“没有!没有!我发誓没有!我经得起任何质问,我发誓我一样东西也没动。” 贝莱说:“现在,有没有哪位认为索耳医生在撒谎?” 大家一片静默。李比望着贝莱在影像上看不见的某个东西,嘴里喃喃叨念着浪费他的时间之类的话。 贝莱说:“第二个可能就是凶手另有其人,并且带走了凶器。如果是这样,我们一定会问为什么。带走凶器,就等于宣布达尔曼太太不是凶手。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么这个人难道不知道得把凶器留在尸体旁边,才能让达尔曼太太被定罪吗?除非他是一个十足的低能儿。所以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凶器一定还留在现场,但却没有被人发现。” “你把我们当成白痴还是瞎子?”阿托毕希冒火了。 “我把你们当成索拉利人!”贝莱面不改色地说,“所以你们认不出留在案发现场的特殊凶器就是凶器。”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克罗丽莎一副沮丧的样子。 就连在整个会议中动也不动的格娜狄亚,也很惊讶地望着贝莱。 贝莱说:“在现场的不只是死亡的丈夫和昏迷的太太,还有一个被破坏掉的机器人。” “那又怎么样?”李比怒道。 “在排除了所有绝不可能的因素后,剩下的因素虽然可能性不高,但还是有可能,而且显然就是事实。在案发现场的机器人就是凶器!各位,由于你们被自己所受的训练限制住了,所以你们当中没有哪个人会认出那就是凶器。”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只有格娜狄亚沉默地望着贝莱。 贝莱举起手:“好了,安静!让我来解释!”他再度把古鲁厄遭人毒害的事讲了一遍,并说到凶手可能用来毒害古鲁厄的方法。这一次,他还加上自己在培养中心险遭毒手的事。 李比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说了半天,就是叫一个不知道自己在使用毒药的机器人,把毒药涂在一支箭上,然后告诉另一个机器人说你是地球人,再叫他把毒箭交给那个孩子。而第二个机器人也不知道箭上有毒——这就是你的高见?” “大致如此。这两个机器人都只是奉命行事。” “这种说法很牵强。”李比说。 奎马特脸色煞白,好像随时都会呕吐似的:“索拉利人不可能利用机器人去害人的!” “也许吧!”贝莱耸耸肩,“但我必须指出,机器人是可以加以操控及利用的。你可以问李比博士,他是机器人学专家。” “这种理论并不适用于达尔曼博士的谋杀案,我昨天就跟你说过了,谁能安排好一个机器人去砸碎人类的头呢?” “我现在可以解释吗?” “有本事你就解释吧。” 贝莱说:“达尔曼博士在测试的是一种新型的机器人。昨天晚上,我和一个机器人说话时,要他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我说:‘把你的手给我。’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关键所在。那个机器人望着自己的手,一脸茫然,好像不知道是不是要真的把手拆下来交给我似的。所以,我发现不能用日常生活的语言跟他说话,只好再以明确的词句把我的命令重复一遍。这件事,使我想起当天李比博士对我说的一些话。他说,有人在进行机器人肢体拆换的实验。 “假设达尔曼博士正在测试的那个机器人,就是那种可以依特定工作需要而使用各种肢体形式的机器人,假设凶手知道这一点,突然对那个机器人说:‘把你的手给我。’这个机器人于是就把手卸下来给他。这只卸下来的机器人手臂便是很好的凶器。等达尔曼博士死亡后,这只手臂还能再装回机器人身上。” 贝莱说到这里,那些惊吓过度的索拉利人纷纷发出反对的声音。人声嘈杂中,贝莱最后一段话是又喊又叫说完的,尽管如此,他的声音还是高不过他们。 阿托毕希站起来,涨红了脸往前走几步:“就算你说的是事实,达尔曼太太仍然是凶手。她在现场,她跟他吵架,她注意到她丈夫测试机器人的工作情形,她知道机器人的肢体是可以拆卸更换的——不过,我顺便要告诉你,我不相信机器人的肢体可以更换。地球人,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一切都指向她。” 格娜狄亚开始低声啜泣。 贝莱并没有看她。“正好相反,”他说,“这反而显示出不管谁杀了达尔曼博士,凶手都不是达尔曼太太。” 约丹·李比突然以双臂环抱胸前,一副轻蔑的神情。 贝莱看看他的表情,说:“你要协助我,李比博士。身为机器人学专家,你知道操纵机器人使其产生这种间接性的谋杀行为需要高超的技巧。昨天我为了保护某个人的安全,试着要把他软禁起来,我很详尽地对三个机器人下达命令。这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是我对操控机器人很不在行,我的命令中有漏洞,结果我的犯人跑掉了。” “那个人是谁?”阿托毕希质问。 “这不相干。”贝莱不耐烦地回答,“我要说的重点是,外行人无法有效地操控机器人。比如说,格娜狄亚·达尔曼对机器人学又知道多少?你认为呢,李比博士?” “什么?”这个机器人学专家瞪大眼睛。 “你曾企图要教达尔曼太太学习机器人学。这个学生怎么样?她学到了什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