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你说这里是培养中心,你又提到孩子。你们在此处抚育孩子吗?” “索拉利世界所有的胚胎,从一个月大开始都会送到这里。” “胚胎?” “是的。”克罗丽莎皱皱眉毛,“我们会在女人怀孕一个月后,从母体取出胚胎。这会令你觉得尴尬吗?” “不会。”贝莱说,“你能带我四下逛逛吗?” “好。可是请你跟我保持距离。” 贝莱隔着玻璃,俯看下面这间长形的房间,长脸严肃得仿佛石头一般。他知道,在玻璃的那一边,温度与湿度都受到完美的控制,而且绝对防菌。那里排列着一排排培育箱,每个箱子都装着成分精确、比例理想的营养液,一个个小生命就在这里茁壮滋长。 他看到一些比他半个拳头还小的东西蜷缩成一团。他们的骨骼突起,四肢犹如花蕾,尾巴正慢慢消失。 克罗丽莎问:“你感觉如何,刑警?”她距离贝莱大约五六公尺。 “你们有多少个胚胎?” “到今天早上为止是一百五十二个。我们每个月都会收到十五到二十个胚胎,也会放出差不多数目的孩子让他们独立生活。” “这样的机构在索拉利世界仅此一家?” “不错,这对维持人口稳定已经绰绰有余了。每个人的寿命大约三百年,人口总数是两万。这幢建筑物刚盖好不久,由达尔曼博士亲自监工,他同时对我们的作业流程做了许多修改。我们的胚胎死亡率几近于零。” 房里有许多机器人穿梭着。它们每经过一个箱子,就停下脚步不厌其烦地检查每个控制器,并查看箱里小小的胚胎。 “谁帮母亲动手术?”贝莱问,“我是说,谁把这些小东西从母体取出来?” “医生。”克罗丽莎回答。 “是达尔曼博士?” “当然不是。是医生。你总不会以为达尔曼博士会弯腰低下头去——呃,算了,不提这个。” “为什么不用机器人?” “用机器人做外科手术?刑警,基于第一法则,机器人很难做这件事。如果教之以方,机器人也许能为了救人一命而帮他割掉盲肠,可是之后如果不经过一番整修,我怀疑这盲肠还会有什么用。切割人类的肉体对正电子脑而言是一种极具创伤的经历。而身为人类的医生,在习以为常后则会变得无动于衷,即使必须亲自和人接触,他也会不以为意。” 贝莱说:“我注意到照顾胚胎的都是机器人。你和达尔曼博士不会插手做这个工作?” “有时候出了问题,我们就得插手。比如说胚胎有发育上的问题,我们便不能袖手旁观。性命攸关的事,我们不放心让机器人做判断。” 贝莱点点头:“嗯,让机器人做这种事的确危险,甚至有可能白白断送一条人命。” “你错了!正因为人类在他们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所以他们反而会高估生命的价值,误救某些不应该留下来的生命。”这个女人的脸显得很严肃,“贝莱先生,身为胚胎工程师,我们要确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健康而没有缺陷的!就算孩子的父母经过最好的基因分析,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基因会倾向有利的变换组合,何况还有突变的可能。我们最怕遇到突变了 ,虽然我们把这种可能性降到千分之一以下,但这也表示我们平均每十年就会出一次差错。” 克罗丽莎示意贝莱沿着看台走,贝莱跟在她身后。 她说:“我带你去瞧瞧育婴室和幼儿宿舍。这些地方的麻烦比胚胎室大多了,我们能依赖机器人的地方实在有限。” “为什么?” “贝莱先生,如果你曾经试着教机器人了解管教孩子的重要性,你就会明白了。第一法则使他们几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且你也别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很小就知道这一点,等他们会说话以后麻烦就来了。我曾经见过一个三岁的孩子对机器人大叫:‘你会伤害我,我受伤了!’结果把十几个机器人弄得动也不敢动。只有极先进的机器人才知道这个孩子可能在撒谎。” “达尔曼能控制这些孩子吗?” “大部分时候可以。” “他会怎么做?跑过去打他们屁股?” “达尔曼博士?碰他们?开玩笑!当然不会!但是他可以跟他们讲话,可以对机器人下特别的命令,我曾经见过他看着一个孩子的影像,命令机器人不停打那孩子的屁股长达十五分钟之久。只要这样打几次,那孩子就不敢冒险对老板顽皮了,老板做这种事很有技巧,所以奉命打孩子的机器人事后只要例行调整一下就可以了。” “那你呢?你会不会跑到孩子堆里去?” “有时候我必须这么做,我和老板不一样。也许有一天我能遥控做这件事。不过如果我现在想学老板,那些机器人会被我毁掉。你知道,妥善控制机器人是一种艺术。可是每当我想到要走进孩子堆里,就会全身不舒服。这些小野兽!” 克罗丽莎突然转头,望着贝莱说:“我想你不在乎和他们见面。” “这对我不是问题。” 她耸耸肩,眼中满是好奇:“地球人!”她继续向前走,“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到最后,你一定会认定格娜狄亚·达尔曼是凶手。你一定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这我可不确定。”贝莱说。 “除了这个你能确定什么?还有谁有可能是凶手?” “可能的人很多,女士。” “譬如说谁?” “譬如说,你!” 克罗丽莎的反应大大出乎贝莱意料之外。 克罗丽莎笑了出来。 她越笑声音越大,笑得涨红了脸,张着嘴拼命呼吸。最后,她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你不要再靠过来——”她恳求道,“我没事。” “这让你觉得很好笑?” 克罗丽莎正要回答,却又笑了起来。好不容易,她才低声说:“噢,地球人到底还是地球人。我怎么可能是凶手?” “你很了解达尔曼,”贝莱说,“而且深知他的习惯。你完全可以事先就把这一切计划好。” “你认为我会亲自去见他,接近他然后用某种东西敲他的脑袋?如果你这么想,那表示你一无所知,贝莱先生。” 贝莱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能接近他,女士?你曾经练习过跟——呃——跟人混在一起。” “跟孩子混在一起。” “有这种经验就会有连锁反应,好比现在,你似乎就能忍受我站在你面前。” “还隔了六公尺。”她傲慢地说。 “我刚刚才访问过一个人。我只不过在他面前待了一会儿,他就忍受不了差点崩溃了。” 克罗丽莎冷静地说:“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我认为只要有这种差别就够了。你能习惯亲眼见到孩子,当然也可能在你能忍受的时间范围之内亲眼见到达尔曼。” “容我说明,贝莱先生,”克罗丽莎脸上那种想笑的表情已完全消失了,“我能否忍受根本不重要,达尔曼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他和李比几乎一样。就算我能忍受亲眼见到他,他也不能忍受见到我。他唯一可能容忍进入他视线范围内的人只有他太太。” “谁是李比?”贝莱问。 克罗丽莎耸耸肩:“就是那个老天才,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曾和老板一起制造机器人。” 贝莱心里暗自记下这件事,然后回到原来的话题:“你还是有一个杀害达尔曼的动机。” “什么动机?” “他一死,你就是这个单位的主管,也就有了地位。” “你把这个叫作动机?开玩笑!谁要这种职务?索拉利世界谁要这种地位?没有人会眼红他那个工作的,那是让他一根汗毛都不会掉的护身符呢!你最好再努力点儿,地球人。” 贝莱不置可否地搔搔颈子。他看得出来她的话合情合理。 克罗丽莎说:“贝莱先生,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戴了枚戒指?” 她说着,似乎想脱掉手套,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注意到了。”贝莱说。 “我想,你不知道它代表什么吧?” “不知道。”(贝莱不太高兴地想,他不知道的事还真多。) “那我给你讲一讲,怎么样?” “洗耳恭听。”贝莱冲口道,“只要你能帮我搞清楚你们这个该死的世界。” 克罗丽莎微微一笑:“我想我们在你眼中,就像你在我们眼中一样。嘿,这里有一个空房间,我们进去坐坐——不,这个房间不够大。这样吧,你坐到那边去,我站在这里。” 她步向走道,腾出空间让他走进房间,再走回来站在他对面的墙角。 贝莱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坐下了。他倔强地想:为什么不?就让这个外世界女人站着好了。 克罗丽莎那双强壮的手臂环抱胸前:“基因分析对我们的社会很重要。当然,我们并非直接去分析基因,但每个基因都控制了一个酶,我们可以分析酶,了解酶就了解身体化学,了解身体化学就了解了人类。你晓得吗?” “晓得。”贝莱说,“可是我不清楚怎么实际运用这种理论。” “我们这里就做这个。当婴儿还处于胚胎末期,我们便做血液采样,可以初步了解他生出来以后大致是什么样子。最理想的是,我们在这个阶段就能找出所有的突变基因,并判断值不值得冒险让他生下来。但实际上,我们对此仍不十分清楚,无法消除所有发生错误的可能,也许我们将来有一天可以做到吧。总之,我们在婴儿出生后,继续对他做抹片及体液检查。在我们的小男生小女生长大成人之前,我们可以完全知道他们是由什么东西所构成的。” (贝莱脑中很自然地浮现出一首儿歌:你是蜜糖,是香料,是所有最美好的东西做成的,小女孩……) “过去我们得戴上密码戒指来显示个人的基因结构,”克罗丽莎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习俗,是索拉利人还没实施优生学之前所流传下来的一种早期的习俗。到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很健康。” 贝莱问:“但现在你还戴着戒指,为什么?” “因为我很特别,”她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还相当自负地说,“达尔曼博士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找助手,他需要一个特别的人。这个人必须相当聪慧、灵巧、勤快,而且要有与众不同的稳定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稳定性。他需要一个能和孩子混在一起却不会精神崩溃的人。” “他自己做不到,是不是?这代表他的稳定性不够吗?” “可以这么说,”克罗丽莎说,“但是他不稳定的程度在一般情况下还可以接受。你会洗手吧?” 贝莱看看双手,他的手很干净。“是的。”他说。 “好。这么说吧——我想他不稳定的程度,就像一个受不了把手弄脏的人,即使情况再紧急,这个人也没办法用手去清理有油污的机器。不过,在日常生活中,这种对弄脏手的排斥感却让他保持清洁,所以这是件好事。” “我懂了。请继续。” “说完了。我基因健康的程度,在索拉利世界排名第三,所以我戴着这枚戒指。我很喜欢随身戴着这个标记。” “恭喜。” “你不必笑我。这也许不算我的本领,只不过是双亲的基因盲目互换所造成的。不过能拥有这种标记也颇让人骄傲,总之,不会有人相信我会做出杀人这种变态行为。我的基因构造使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你别再浪费时间指控我了。” 贝莱耸耸肩,没有说话。这个女人似乎把基因构造及证据混为一谈,大概所有的索拉利人都这样。 克罗丽莎说:“你现在想去看小孩子了吗?” “是的,谢谢你。” 《裸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二章 暗箭! 这幢建筑物显然非常大,走廊好像没有尽头。当然,它不像地球城市中那一幢幢巨大的公寓,但就一个紧附在星球表面的单一建筑物而言,它一定大得像座山。 这里有几百个摇篮,粉红色的小婴儿躺在里面有的在哭,有的在叫,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吃奶;还有许多游戏间供会爬的婴儿玩耍。 “在这个年龄,他们还不算太坏,”克罗丽莎勉强地说“但他们需要很多机器人来照顾。在学会走路之前,每个孩子几乎都需要一个机器人。” “为什么?” “如果不个别照顾的话,他们会生病。” “嗯,”贝莱点点头,“婴儿对关爱的需求是不能被取代的。” 克罗丽莎皱皱眉,粗声道:“孩子需要的是注意力。” “机器人能满足婴儿对关爱的需求,实在令我有点意外。”贝莱不理她,径自说。 克罗丽莎急急转身,面对着他:“喂,贝莱,就算你用这些难听的字眼来吓我也没有用。开玩笑!少来这套了。” “吓你?” “我也能说这个字眼——关爱!你要不要一个更简短的字?爱!爱!发泄够了吧?请放尊重一点。” 贝莱懒得和她争辩。他说:“那么,机器人真的能给孩子他们所需要的注意力吗?” “很显然,是的,否则这个培养中心还算成功吗?机器人会逗孩子玩,会照顾他们、哄他们。小孩子不会在乎他只是一个机器人。不过,等他们到三岁至十岁之间,就有些麻烦了。” “哦?” “在这个阶段,他们会坚持彼此一起玩,随便跟哪个孩子玩都好。” “我想,你只好随他们了。” “不得不如此,但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有责任要教这些小孩成年后所需要的东西。这里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可以关门的独立房间,我们坚持让他们从小就学会独自睡觉,然后,我们每天都会让他们独处一段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独处的时间也越长。等到孩子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能自我约束一周看一次影像了。当然,他们所观看的影像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们可以在户外任意观看影像,而且在行动中也能观看。” “你们能如此彻底地压抑本能,令我十分意外。我看得出来你们的确是在这么做,不过我还是很惊讶。” “什么本能?”克罗丽莎不解。 “爱好合群的本能,比如说,你刚刚提到孩子们坚持要在一起玩,就是这种本能。” 克罗丽莎耸耸肩:“你把这个称作本能?是本能又怎么样?开玩笑!孩子有害怕摔倒的本能,可是成人却能学会在随时可能掉下来的高处工作。你有没有看过在高空表演走钢索的人?有一个星球,人还住在高楼大厦里呢。孩子也有怕听到巨响的本能,可是你怕吗?” “在一般的情况下不怕。”贝莱说。 “我敢打赌,你们地球人在真正安静的状态下根本睡不着。开玩笑!管它什么本能,只要经由优良且持续的教育都可以被压抑住。人类的本能相当微弱,不值一提。事实上,只要方式得宜,教育孩子的工作会一代比一代容易。这是一种进化的问题。” “怎么说?”贝莱问。 “你难道看不出来?每个人成长时都在重复本身的进化史,后面那些胚胎成形过程中有个阶段还有鳃和尾巴呢。这些步骤是省略不了的。小孩子也必须经过群居动物的阶段,就像胚胎在一个月内可以经历需要一百万年才能完成的演化过程一样,我们的孩子也能快速经过群居动物的阶段,达尔曼博士认为,以后的人类度过这个阶段的时间,会一代比一代短。” “哦?” “他估计,以目前的速度看来,三千年后孩子一生下来就可以立刻学习观看影像。老板还有一些别的想法,比如说,他有意改良照顾孩子的机器人,使他们在惩罚孩子以后不会变得心智不稳定。如果能让机器人明白,今天的管教会使孩子明天活得更好,这才是真正的第一法则,不是吗?” “这种机器人已经研究出来了?” 克罗丽莎摇头:“还没有。达尔曼博士和李比一直很辛苦地在研制一些实验模型。” “达尔曼博士有没有把模型搬到他的业地去?他的专业能力足以让他自行测试机器人吗?” “是的,他经常测试机器人。” “你知不知道,他被谋杀的时候,身边有个机器人?” “我听说了。” “那你知道是哪一型号的机器人吗?” “这你就要去问李比了。我刚刚跟你提过,他是和达尔曼博士一起合作的机器人学专家。” “你对那个机器人一无所知?” “我什么也不知道。” “要是你想到了什么,再告诉我好了。” “没问题。不过我要提醒你,达尔曼博士不只是对新型的机器人有兴趣。他常常说,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成立液态空气温度下的卵子银行来存放卵子,并利用这些卵子进行人工授精、制造胚胎。如此一来,就可真正运用优生学的原理,消除人类必须亲眼见人见物的最后一抹痕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完全赞同他的想法。不过,他的确是个观念很先进的人,是个很好的索拉利人。” 克罗丽莎顿了顿,说:“你要不要到外面去?我们鼓励五到八岁的孩子到户外游戏,你可以看看他们活动的情形。” 贝莱小心翼翼地说:“我试试看,不过我可能很快就得回到室内。” “噢,是的,我忘了。也许你还是不要出去比较好。” “不,”贝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想习惯一下户外的环境。” 屋外的风令人难以忍受,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虽然风吹得人并不冷,但风吹在人身上的感觉,即那种把衣服吹得飘来飘去的感觉,却令贝莱感到十分阴寒。 他想要说几句话,但他的牙齿打战,只能勉强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遥遥的地平线上是一片模模糊糊的蓝绿色,贝莱觉得眼睛一阵涩痛,赶紧低下头来望着脚下的路面才觉得好一些。他竭力避免去看那一片宽阔的蓝天——一望无际的蓝,空荡荡的天,只有偶尔出现的白云和赤裸裸的太阳光。 但无论如何,贝莱仍极力克制着想逃回室内的冲动。 他跟在克罗丽莎背后大约十步左右的距离前进。路旁有一棵树,他谨慎地伸手摸摸它,感觉又硬又粗糙。晃动的树叶在他头上沙沙作响,可是他没有抬头。这是一棵活生生的树啊! 克罗丽莎迎着风大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 “你从这里可以看到那边有一群小孩子正在玩,”她说,“机器人会教他们怎么玩,并且注意不让那些小野兽彼此伤害。你知道,当人跟人真正接触时,天晓得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贝莱缓缓抬起头来,把视线从脚下的水泥路移向那一片草地,慢慢地、小心地、一点一点向前望去——万一他觉得害怕,随时可以把视线收回脚下他用眼睛去感觉…… 草地那边有一群小男孩和小女孩在玩耍,偶尔有一个闪闪发亮的机器人走入其中。这些孩子疯狂地跑来跑去,一点也不在乎是在星球的边缘,除了空气和空间,他们身旁什么也没有。贝莱听不清楚那些孩子在喊些什么,他们的声音在空气中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尖叫声。 “他们老是这样,”克罗丽莎很不以为然地说,“他们喜欢你推我,我推你,乱吼乱叫,反正就是要互相碰来碰去。 “那些年龄比较大的孩子在做什么?”贝莱指着单独站在另一边的大孩子问。 “他们在观看影像,实际上对方并不是真的在眼前。他们正在学着借由影像一起散步、谈天、赛赛跑或做游戏,他们什么都能做,除了真正见面以外。” “孩子们将来离开这里以后会去哪里?” “去他们自己的业地。一般说来,这些孩子最后死亡的人数和毕业的人数差不多。” “他们的业地就是他们父母的业地吗?” “开玩笑,当然不是。孩子一成年父母就死了,这也未免巧得太离谱了吧,对不对?这些孩子每个人都会获得一块空出来的业地。反正,我不认为他们住在自己双亲曾住过的地方会比较高兴,就算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难道他们不知道?” 克罗丽莎把眉毛一扬:“他们为什么要知道?” “你们这里的父母不看看自己的孩子吗?” “你的想法真荒谬。他们看孩子干吗?” 贝莱说:“你介意我先弄清楚一件事吗?如果我问别人有没有孩子,这是不是很没礼貌?” “这是个很私人的问题,难道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 “我已经变得很麻木了,教养孩子是我的工作,别人不会像我这样。” 贝莱问:“你有孩子吗?” 克罗丽莎咽了口口水,喉头很明显地微微动了一下:“算我倒霉被你问到。好,我给你答案:没有。” “你没结婚?” “结过了。我有我自己的业地。要不是这里临时有情况,我都待在我自己的地方。可是现在如果不亲自过来,我实在没把握能控制这些机器人。” 她很不高兴地转过身去。接着,她伸手指指前方:“那边有个孩子跌倒了,当然,他正在哭。” 一个机器人大步跑了过去。 克罗丽莎说:“机器人会把他抱起来哄一哄,如果他真的受了伤,机器人会叫我过去。”她略微紧张地说,“希望我不用过去。”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注意到左边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三棵树,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脚下的草地软塌塌的,令人十分厌恶(就像走在一堆腐肉上似的,贝莱想到这里差点呕吐)。他走到那三棵树中间,背靠着树干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围在三道墙里面,阳光只在叶缝间忽隐忽现地闪动着,并没有直接照到他身上。他觉得他几乎不再恐惧了。 克罗丽莎在路的那头,朝着他慢慢走过来。 “我可以在这里待一下吗?”贝莱问。 “请便。”克罗丽莎说。 “孩子从培养中心毕业后,你们怎么教他们求爱呢?”贝莱问。 “求爱?” “彼此认识交往。”贝莱说,他暗自盘算着要怎么表达才不算失礼,“这样他们才能结婚。” “那不是他们的问题,”克罗丽莎回答,“通常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借由基因分析配成对了。这种做法很聪明吧?” “他们都愿意接受吗?” “你说结婚?没有人愿意的。这是一个极具创伤的过程。首先,他们要彼此习惯对方,每天用一点点时间会面。等到消除最初那种厌恶感,他们才会有美妙的结局。” “要是他们不喜欢自己的伴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如果基因分析确定他们适合配对,喜不喜欢根本不重要——” “我了解。”贝莱立刻接口。他想到地球,叹了一口气。 克罗丽莎说:“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贝莱不知道再待下去会有什么收获。其实,他很高兴可以结束和克罗丽莎的谈话,不必再问有关胚胎的问题,并采取下一步行动。 他正要告诉她,克罗丽莎突然对着远处喊道:“喂,你!孩子!我叫的就是你!你在做什么?”接着,她扭头大叫,“地球人!贝莱!小心!小心!” 贝莱几乎没听清楚她在叫什么,只是在她紧急的喊叫下本能地做出反应。他紧张得绷紧神经,心底一阵惊慌,霎时,这广大的空间,这无穷无尽的穹苍令他所产生的恐惧感像崩溃了一般,纷纷向他袭来。 贝莱听到自己嘴里喃喃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声音,然后他缓缓跪倒,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在远处慢慢倒了下去。 他同时听到头上有某个东西“咻”地一声划空而过,击中了什么。 贝莱闭上眼睛,手指紧紧地揪着一条露出地面的细树根,指甲深深陷入泥土中。 贝莱睁开眼睛(他一定没多久就醒来了),克罗丽莎正在远处斥责一个孩子,有个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贝莱注意到那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样有弦的东西,那孩子发现贝莱在注意他,立刻把目光移开。 贝莱气喘吁吁地挣扎着站起身,赫然发现背后的树干上插着一根亮晃晃的金属杆。他伸手去拔,杆子插得并不深,一下子就拔出来了。他看看杆头,但没有摸它。这个杆头钝钝的 ,但是,如果他刚刚没有趴下,这个杆头还是能穿过他的身体。 他好不容易才抬起脚来向克罗丽莎挪近一步。他对着那个孩子大声喊:“喂,我在叫你!” 克罗丽莎回过身来,涨红了脸对贝莱说:“这是个意外,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这是什么?” “是箭,只要把它搭在弓上,把弦拉紧,就可以射出去。” “就像这样。”那个孩子一点儿也不羞愧地大声说着,又把一支箭射入空中,还大笑起来。他有着浅色的头发,他的动作很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