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很遗憾。我原以为可以从你这里得到一些明确的资料,有助于我和别人面对面谈话,不必——” 奎马特突然发出一阵隐约的怪声,像喉咙里哽着什么似的。接着他所坐的那张大椅子向后滑动,“砰”地一声倒下。 一阵慌乱中,贝莱听见他闷声冒出一句“对不起”,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 贝莱扬扬眉毛。老天,这次他到底说错了什么鬼话?又做错了什么事? 他正打算站起来,脚还没伸直,一个机器人就走了进来。 “主人,”这个机器人说,“我奉命前来通知你,我的主人等一下会来观看你的影像。” “观看我的影像?” “是的,主人。你现在也许想喝点饮料吧?” 贝莱的手肘边多了杯粉红色的饮料,还有一碟热烘烘香喷喷的各式点心。 贝莱坐回去,端起饮料小心翼翼地浅尝一口,然后喝了起来。那碟点心摸起来硬硬热热的,入口即化,里面的馅虽然有点烫,却软滑无比。贝莱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他怀疑可能是索拉利世界特产的香料或调味料。 他不由得想起地球上限量生产的酵母食物,不知道仿外世界风味的酵母产品有没有市场。 突然,奎马特出现在他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次奎马特居然是正面对着他,不过四周的墙壁和地板却与贝莱房里的布置不一样。现在,奎马特坐在一张比较小的椅子里,嘴角的笑容加深了脸上那些细细的皱纹。矛盾的是,这却让他看起来更年轻,显得神采奕奕。 奎马特说:“真是抱歉,贝莱先生。我原以为我能忍受亲眼见到你,事实却证明这只是我的幻想。我早就快受不了了,你的话更让我完全失控。” “哪句话,先生?” “你说,和别人——”他摇摇头,舔了一下嘴唇。“我还是不说比较好,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你那句话让我想到我们互相呼呼吸着对方吐出来的空气,实在太可怕了。”这个外世界人仿佛又身临其境,吓得整个人都缩起来,“你不觉得这样很恶心吗?” “我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么想过。” “那似乎是一种很脏的习惯。刚才你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脑中马上就浮现这种景象。虽然我没有正面对着你,但我们毕竟共处一室,你肺里吐出来的气一定流到我这边,进入我的肺里了。因为我这个人很敏感,所以——” “老天!”贝莱说,“你们索拉利世界的空气岂只经过我,它还曾经经过千千万万个人的肺,曾经经过动物的肺,甚至鱼鳃!” “这倒是事实,”奎马特悲哀地搓着脸,“我最好别想那么多。不过你就在这里,我们呼吸时会让我有一种极其接近的感觉。现在我以影像和你会面,就使我觉得安心多了,这实在令我很惊讶。” “但我们还是在同一幢屋子里,奎马特博士。” “所以我才会说,这种安心的感觉真令我惊讶。虽然我们还是在同一幢房子里,但以影像会面,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至少现在我知道和陌生人见面是什么感觉,这种事我再也不干了。”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在进行见人的实验?” “我想我可以称之为实验,”这个外世界人说,“虽然只是出于一个小小的动机,结果也很令人困扰,但却很有趣。这是一次很好的实验,我也许会把它纪录下来。” “纪录什么?”贝莱觉得莫名其妙。 “我的感觉啊!”奎马特也莫名其妙地看着贝莱。 这真是答非所问,总是在重复这种游戏。贝莱叹口气:“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以为你有什么可以测定情绪反应的仪器,诸如脑波扫描器之类的东西。”他望望四周,没看到这种设备,“也许你有一台不用插电的袖珍型脑波扫描器,我们地球上还没有这种东西。” “我相信我不用仪器就能测出自己情绪的性质,”这个外世界人坚持说道,“我的情绪已经够明显了。” “是,是,当然,可是在定量分析方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奎马特暴躁地打断贝莱,似乎恼羞成怒了“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其实就是我自己的理论,这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是我很引以为豪的——” “到底是什么,先生?”贝莱问。 “就是索拉利世界发展文化的态度是以地球过去存在的文化为基础。” 贝莱叹了口气。如果他不让奎马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接下来对方可能不会和他合作。他只好问:“那是什么态度?” “斯巴达!”奎马特把头一仰,白发在光源下闪闪发亮,简直就像一个光环,“我想你一定听过斯巴达吧?” 贝莱顿时松了口气。还好他年轻的时候对地球的古老历史颇感兴趣,对许多地球人而言,那是一门极吸引人的学问,因为那个时代地球就是唯一,而且正处于巅峰状态;在那个时代,地球人主宰了宇宙,外世界人根本还不存在。然而地球过去的历史极其长,万一奎马特提到某个他所不熟悉的时期,那他就尴尬了。 还好,斯巴达他是知道的。贝莱谨慎地说:“是的,我看过一些这方面的胶卷书。” “好,很好。斯巴达全盛时期包括了斯巴达人、庇里阿西人(附庸民)和希洛人(农奴)。斯巴达人数量最少,但全是公民。庇里阿西人比较多,是次等阶级,人数最多的是奴隶阶级的希洛人。当时,希洛人和斯巴达人的人口比例是二十比一,而希洛人不同于机器人,他们是人类,具备人类所有的感觉及缺陷。 “斯巴达人为了确保人口远远超过他们的希洛人永远无法叛变,个个都成了军事专家。每个斯巴达人都活得像作战机器一样,而这种社会型态也确实达到了它的目的,希洛人的叛变从来没成功过。 “现在,我们索拉利人就有点像是斯巴达人,我们也有自己的农奴,只不过现在不是人而是机器。虽然机器人和我们的数量比例远比斯巴达的情形严重一千倍,但我们不必怕它们叛变。我们享有斯巴达人唯我独尊的好处,但不用为了严格控制机器人而牺牲自己。所以,我们除了学习斯巴达人,另外也学习与他们同时期的雅典人,过富有艺术与文化的生活——” “我也看过有关雅典人的胶卷书。”贝莱说。 奎马特的口气顿时热情起来:“文明的结构都是呈金字塔型的。当一个人攀向社会的尖峰,他闲暇的时间便会增多,追寻幸福的机会也会变多。当他持续不断地往上爬时,他会发现享有这种机会的人越来越少,而被剥夺者却越来越多。总之,如果以绝对地位来衡量的话,不管你在这个金字塔底下第几层,不管你的生活有多好,你永远都是被剥夺者。比如说,虽然奥罗拉世界上处境最差的人也比地球上的贵族生活得更好,但相较于奥罗拉世界的贵族,他们仍是被剥夺者;他们要与自己星球上的人相比较。 “因此,正常的人类社会永远少不了摩擦。革命、反革命,以及革命所引起的斗争,造成了人类的不幸。这些例子在历史上俯拾皆是。 “然而目前在索拉利世界,人类首次登上了金字塔顶端,而下层的被剥夺者则变成机器人。我们有了第一个新社会,一个真正的新社会。自从苏美尔人和埃及人发明原始城市以来,这是第一个伟大的社会发明。” 奎马特靠在椅背上微微笑着,似乎很得意。 贝莱点点头:“这套理论你发表了吗?” “将来也许会吧,”奎马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目前我还没发表。这只是我第三个贡献罢了。” “你另外两个贡献也和这个一样伟大?” “那跟社会学无关。我以前曾经是一个雕塑师。你看到的这些——”他指着那些雕像“是我创造的。此外,我还是个作曲家,不过我已经老了。瑞开·达尔曼总是和我争辩应用艺术比欣赏艺术更好,所以我决定研究社会学。” “听你的口气,达尔曼好像是你的朋友。”贝莱说。 “我们认识。无论谁到了我这个年纪,都认识索拉利世界的每一个成年人。不过,我和瑞开·达尔曼的确很熟。” “达尔曼是个什么样的人?”贝莱问。说来奇怪,这个名字却令他立刻想起格娜狄亚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上次看到她时,她那种气得他脸都要扭曲了的模样。 奎马特神态慎重道:“他很热爱索拉利世界和这样的生活方式,他是个很有价值的人。” “换句话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是的,你说的完全正确。你从他自愿做胚胎工程的工作就看得出来。你知道,这是一种应用艺术,我刚刚跟你说过他偏好应用艺术。” “自愿做这种工作很不寻常吗?” “你难道不我忘了你是地球人。是的,是很不寻常。这个工作一定要有人去做,但却找不到自愿的人去做。通常会有一个人被指派担任这样的工作,而且必须做好几年,不过奉命做这件事的人心里可不会太爽。达尔曼不但自愿做这个工作,而且愿意把它当作自己的终生职业。他认为这个工作太重要了,不能让心不甘情不愿的指派者来担当。他还说服我认同他的看法,但我当然永远不可能牺牲自己自愿做这个工作,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不过达尔曼牺牲更大,因为他讲究个人卫生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我还是不太了解他的工作。” 奎马特那张老脸微微泛红:“你跟他的助手讨论这个问题不是更好吗?” “先生,”贝莱说,“如果我来这里之前已经知道他还有个助手的话,我早就找那个助手讨论这个问题了。” “抱歉。”奎马特说,“因为达尔曼重视他的社会责任,所以他用了一个助手。这个工作以前是没有助手的,不过达尔曼认为有必要挑一个适合的年轻人亲自训练,以便将来他退休或者去世后接替他的工作。”这个年迈的索拉利人重重叹了口气,“他比我年轻多了,没想到我活得比他还久。我常常和他下棋。” “怎么下?” 奎马特把眉毛一抬:“跟大家一样啊。” “你们见到对方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奎马特一副毛骨悚然的模样,“就算我能忍受,达尔曼也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他虽然是胚胎工程师,可是他的修养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较随便,他是个很挑剔的人。” “那你们怎么——” “就像随便下棋的两个人,用两块棋盘来下。”这个索拉利人耸耸肩,突然表现得很忍耐的样子,“噢,我忘了你是地球人。总之我每下一步棋,就会纪录在他的棋盘上,反过来也一样,很简单。” “你认不认识达尔曼太太?” “我们以影像会过面。你知道,她是个力场彩绘家,我看过她一些作品。很不错,也很新奇,可是创造力不够。不过她的作品还是很有趣,表现出一种敏锐的观察力。” “你认为她可不可能谋害亲夫?”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女人是一种让人摸不透的生物。可是,这个问题没什么好争辩的,对不对?只有达尔曼太太才能接近瑞开,并杀害他。瑞开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因为任何理由让别人见到他本人。我说过了,他是个很挑剔的人,也许我用挑剔这两个字太过分了。他毫无异常的地方,一点也不变态,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难道你认为让我来见你就是变态?”贝莱问他。 “是的,我想我会这么认为。”奎马特说,“这的确不寻常。” “达尔曼可能因为政治因素遇害吗?” “什么?” “我听说有人称他为传统主义论者。” “哦,我们都是啊。” “你是说,索拉利世界不存在非传统主义论者的团体?” “无可否认,”奎马特缓缓道,“有些人认为极端的传统主义论者很危险。这些人对我们的人口远远少于其他星球的事实过分敏感,认为一旦其他外世界发动攻击,我们毫无防御的能力。他们这么想实在很愚蠢,不过这些人为数不多,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力量。” “你为什么说他们愚蠢?索拉利世界在人数居于劣势的情况下,难道有什么可以影响权力平衡的法宝吗?难道你们有什么新型的武器?” “武器当然有,不过不是新型的。我刚刚提到的那些人,如果他们不知道这种武器一直都能发挥作用,而且无坚不摧的话,那他们不仅愚蠢,简直就是瞎子。” “真的?”贝莱眯细了眼睛。 “当然!” “你知道那是什么武器?” “我们都知道。如果你仔细想想也会知道。也许因为我是个社会学家,所以我比大多数人更容易了解这一点。当然,这东西并不是拿来当武器用的,它既不会杀人也不会伤害人,但威力却无人能挡。由于没有人能注意到它,所以它更是威力无比。” 贝莱有些气恼了:“这种不会杀人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正电子机器人。”奎马特说。 《裸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一章 胚胎培养中心 有那么一会儿,贝莱觉得他心都凉了。正电子机器人是外世界人优于地球人的象征,只要有这种武器,外世界人就一定会优于地球人。 他极力镇定地说:“这是一种经济武器。索拉利世界供应先进的机器人给其他的外世界,这很重要。所以外世界不会侵略索拉利世界。” “这个大家都知道,”奎马特冷漠道,“就是因为这个才确保我们的独立。不过我想到的是一些更微妙、和宇宙更有关联的事。”奎马特望着自己的指尖,显然他的思维已离开了刚才的话题。 贝莱问:“你想的是你另一套社会学理论?” 奎马特一脸难以掩饰的骄傲模样,但却令贝莱这个地球人几乎忍不住想笑。 奎马特说:“不错。而且据我所知,这还是我独创的理论。如果你把外世界的人口资料详细研究一下,你会发现我的理论显然很正确。我想说的是,自从发明了正电子机器人以来,各地都日益频繁地使用他们。” “地球没有。”贝莱说。 “嘿,刑警,我虽然对地球不太了解,可是据我所知,机器人已经进入你们的经济体系了。你们地球人居住在地底的城市里,所以星球表面上大都是渺无人烟的地区。请问你,是谁在帮你们照顾农场和矿场?” “机器人。”贝莱承认,“但既然你提到这一点,博士,最早发明正电子机器人的反倒是地球人。” “是吗?你确定?” “你可以去查一查,千真万确。” “很有意思。不过地球却是机器人最不普及的地方。”这位社会学家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因为地球的人口太多了,所以要多花一点时间。是的……不过你们的城市里也有机器人。” “嗯。” “而且现在比五十年前更多。” “没错。”贝莱不耐烦地点点头。 “那就对了,这只是早晚的问题。机器人终将取代人力。机器人经济只有一个指标机器人越多,人就越少。我曾经仔细研究过人口资料,并将其做成图形以外推法统计过。”他突然露出惊喜的表情,“哎呀,这就是一种把数学运用到社会学的方式嘛!” “是的。”贝莱说。 “如此看来,这个方法可能还真有些道理,我会好好想一想。总之,这些就是我的结论。我相信,它的正确性是毋庸置疑的。在任何一个接受机器人劳力的经济中,不管法律如何限制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机器人的数量还是会不断增加。虽然这种增长速度会因法律限制而变慢,但永远不会停止。一开始人类的数量增加得比较快,可是机器人的数量增加得更快。然后,等到关键性的那一刻来临……”奎马特停了下来,“让我想想。我不太确定这个关键性的一刻能否用数字精确表述。这又扯上你说的数学了。” 贝莱不安地挪挪身子:“这关键性的一刻一旦来临会怎么样,奎马特博士?” “啊?哦,人类的数量会开始减少。到时候,这个星球才会获得真正的社会稳定。奥罗拉世界一定会这样,就连你们地球也不例外。也许地球要花好几个世纪才会走上这条路,但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所谓的社会稳定是什么意思?” “就像索拉利世界目前的情况一样。人类是唯一的有闲阶级,而且不必害怕其他的外世界。也许再过一个世纪,外世界全都会变得与索拉利世界一样了。我想,那将是人类历史的结束,至少人类完成了使命。最后,每个人都可以获得他们需要和想要的东西。我好像听过一句话,说的是有关追求幸福的事。” 贝莱谨慎道:“造物主赐予所有的人某些无可让渡的权利……这些权利是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 “就是这句话。你从哪里知道的?” “某个古老的文件里。”贝莱说。 “你看得出来,这在索拉利世界,在整个银河会产生什么样的改变吗?不用再追求了。人类将继承生命、自由及幸福这三种权利。就是这样,人类不用追求就会拥有幸福。” “也许吧。”贝莱嘲讽道,“可是有一个人在你们索拉利世界已经被谋杀了,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可能会死掉。” 贝莱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奎马特好像挨了一巴掌,垂下头低声说:“我已经尽可能回答你的问题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够了,谢谢你,先生。我很抱歉在你哀悼你朋友去世的时候来打扰你。” 奎马特缓缓抬起头:“要再找一个棋友不容易了。他和我相约最守时,棋艺也很高,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我了解。”贝莱柔声说,“我可以用你的影像显现机和我要拜访的一个人联络吗?” “当然可以。”奎马特说,“我的机器人你尽管用。现在我要离开你了,看像完毕。” 奎马特消失后不到三十秒,一个机器人出现在贝莱面前。贝莱不禁又想,这些机器人是怎么操控的。他只看到奎马特在消失前摸了一下触控钮,接着,一个机器人随即出现。 也许触控钮所传达的只是一个很概括性的讯号,表示“去做你该做的事”。也许机器人一直都在听人类的谈话,一直都知道人类什么时候需要服务。如果这个机器人的心智和身体构造并不是为这项服务而设计的,那么连接全部机器人的无线电网路会互相交流,命令可以做这项服务的机器人采取行动。 有那么一会儿,贝莱脑中浮现一幅情景。索拉利世界就像是一张机器人所交织成的网,网眼很小,当人类掉进去时,网眼会越缩越小,把人团团困住。他想起奎马特说的那句话,所有的外世界都变成了索拉利世界,一张张的网,一个个越缩越小的网眼,甚至连地球也无法幸免于难,直到——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刚才进房间的那个机器人恭敬地轻声说:“主人,我已经准备好为你服务了。” “你知道怎么和瑞开·达尔曼以前工作的地方联络吗?”贝莱问。 “知道,主人。” 贝莱耸耸肩。他永远学不会避免问多余的问题。机器人当然知道,这还用问吗?他发现,如果要有效率地操控机器人,你必须是个专家,而且还得是个类似机器人学的专家才行。他想,一般的索拉利人真的能把机器人操控得那么好吗?可能也只是马马虎虎,不怎么样吧。 他对机器人说:“你和达尔曼工作的地方联系一下,找他的助理。不管这个人在不在那儿,你都要想办法找到他。” “是的,主人。” 机器人转身正要离去,贝莱唤住他:“等一下,达尔曼工作的地方现在是什么时间?” “大约○六三○,主人。” “早上吗?” “是的,主人。” 贝莱对这个被日出日落所控制的星球再度冒起一股无名火。这就是在星球表面生活的坏处。 刹那间,他不禁想起地球,但随即强忍着撇开这个念头。当他必须全神贯注地做手头上的事时,他就一定要坚持到底,这个时候害思乡病会毁了他。 贝莱说:“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去联络那个助手,并告诉他这是政府的公事。另外,叫个机仔弄点吃的来,一份三明治加杯牛奶就行了。” 贝莱细细嚼着三明治。这份三明治里面夹了种好像熏肉的东西。他想,自从古鲁厄出事后,丹尼尔一定认为所有的食物都很可疑,而且丹尼尔可能是对的。 他吃完三明治,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至少没有马上显现出来),而且他把牛奶也喝了。虽然这次与奎马特见面并没有获得他预先想知道的资料,但也算有所收获。他在脑中一一检视成果,发现还学到不少东西。 在谋杀案方面,他当然所获无几,但在其他一些更重大的事情上,他却得到了很多东西。 负责联络的机器人回来了:“那位助理接受会面,主人。” “好。有没有什么困难?” “那位助理还在睡觉,主人。” “现在醒了?” “是的,主人。” 那位助理突然出现在贝莱面前,他坐在床上,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贝莱连忙后退一步,像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撞上一道障力墙。他又一次被蒙在鼓里,没有获得这项重要的资料。他又一次没问对问题。 没有人告诉他,瑞开·达尔曼的助理是个女人。 她的头发颜色比一般外世界人古铜色的头发要深一些,而且很浓密,鹅蛋脸,鼻头圆圆的,下巴很大。她披着一头乱发,搔搔腰侧。贝莱想起格娜狄亚初次和他会面时那种不经意的态度,不禁希望眼前这个女人身上的床单可别掉下来。 那幻灭的一眼对贝莱而言实在有点可笑,也颇具嘲讽意味。地球人都以为外世界女人很美,格娜狄亚也确实使这种假设获得有力的证明,可是现在,幻想破灭了。眼前这个外世界女人,即使以地球的标准来看,也算是丑的了。 她说:“喂,你知道现在几点吗?”她的声音低沉迷人,令贝莱大感意外。 “我知道。”他说,“可是我要和你见面,所以我觉得要先提醒你一声。” “见面?开什么玩笑——”她睁大眼睛,手抓着下巴(贝莱注意到她戴了枚戒指,这是他在索拉利世界第一次见到个人用的饰品)“慢着,你该不会是我的新助手吧?”她说。 “不,不是。我是来调查瑞开·达尔曼的死因的。” “哦?好,你查吧。” “请问你贵姓大名?” “克罗丽莎·甘托萝。” “你和达尔曼博士一起工作多久了?” “三年。” “我想,你此刻是在你工作的地方吧。”贝莱觉得用这个不确定的字眼有点怪怪的,可是他又不知道胚胎工程师的工作场所该如何称呼。 “如果你指的是我是否在培养中心,那当然。”克罗丽莎不太高兴地说,“老板去世以后,我就没离开过这里,而且看来在获派一个助理之前,我也不能走。顺便问一句,你能帮我安排这件事吗?” “抱歉,女士,我对此地任何人都毫无影响力。” “那算了。” 克罗丽莎很自然地拉开床单下床,同时把手伸进连身睡衣胸口的V形接缝里。 贝莱连忙说:“等等,如果你肯见我,现在我们就没事了,你可以在私底下换衣服。” “私底下?”她撅起嘴巴好奇地望着贝莱,“你很挑剔哦,跟我的老板一样。” “你肯见我吗?我想观察一下这个培养中心。” “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见我,不过如果你想看看培养中心,我倒是可以带你四下逛一逛。但你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洗脸整理,清醒一下。我很乐意稍稍变动日常的作息。” “我不是要看,我要亲眼见识见识。” 这个女人偏着头,用锐利的目光望着贝莱,眼底带着一抹职业性的兴趣:“你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你上次接受基因分析是什么时候?” “老天!”贝莱呻吟一声,“喂,我叫伊利亚·贝莱。我是地球人!” “地球人?”克罗丽莎惊呼一声,“你来这里干吗?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应邀来调查达尔曼命案的。我是个刑警,是侦探。” “你调查这个?不是每个人都认为这事是他老婆干的吗?” “不,女士。关于这一点,我心里还有一些疑问。请你答应让我见见你,看看你们的培养中心,好吗?你知道,我是地球人,我不习惯和别人用影像会面,这会令我不太舒服。我已经得到安全署长的许可,可以去见一些也许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我这里有许可文件,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看一看。” “那给我看吧。” 贝莱透过影像,将官方的许可文件展示在她眼前。 克罗丽莎摇摇头:“开玩笑!见面?多脏啊!不过话说回来,反正我已经做了这么脏的工作,再脏一点也无所谓吧?喂,到时候你可要给我站得远远的,别靠近我!我们可以拉开嗓门大声讲话,如果有必要,还可以经由机器人代为传话,你明白吧?” “明白。” 她的睡衣从V形的接缝处滑落,影像适时消失。贝莱听见她在观影完毕前喃喃吐出几个字:“地球人!” “这样够近了!”克罗丽莎说。她和贝莱隔了八公尺远。 贝莱说:“这样的距离很好,可是我希望能快点进到屋里。” 这次见面的过程还不坏,他已经不那么在意搭乘飞行工具了,可是他也不愿在户外多作逗留。贝莱强忍着不去拉衣领好让自己呼吸顺畅些。 “你怎么啦?”克罗丽莎眼光挺犀利“你看起来好疲倦。” “我不习惯待在户外。”贝莱说。 “对了,地球人该待在封闭的地方。”她舐舐嘴唇,一副尝到什么怪味道的样子,“那就进来吧,不过你先让我避远点儿。好,进来。” 克罗丽莎现在扎了两条粗粗的辫子盘在头上,编成一种复杂的几何图形。贝莱不知道她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梳出这种发型,但他马上想到,这很可能是机器人精巧的手指弄出来的。 她的发型和她那张鹅蛋脸很相称,即使没有让她变漂亮,但至少也让她看起来不令人讨厌。她没有化妆,随便穿了件深蓝色的衣服,配了副很不搭配的淡紫色长手套。显然,这不是她平常的打扮。贝莱还注意到她因为戴着戒指而使得手套凸凸的。 他们站在房间的两个角落,彼此对望着。 贝莱开口:“你不喜欢这次见面,对不对,女士?” 克罗丽莎耸耸肩:“我为什么要喜欢?我又不是禽兽。不过这还在我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当你做和孩——”她顿了顿,接着下巴一抬,好像决定毫不掩饰地说出她必须说的话,“和孩子有关的事做久了,你整个人都会变得冷酷起来。”她特意把“孩子”这两个字说得很清楚。 “听你的口气,似乎并不喜欢你目前的工作?” “这个工作很重要,一定要有人来做。不过,我并不喜欢。” “瑞开·达尔曼喜欢吗?” “我想他也不喜欢,只是他从没表现出来。他是个好索拉利人。” “而且他也很挑剔。” 克罗丽莎一脸诧异。 “你自己说的,”贝莱说,“我们以影像会面时,我告诉你可以在私底下换衣服,你说我和你的老板一样挑剔。” “噢,是的,他的确很挑剔。即使是以影像会面,他也一点不随便。他总是非常讲究礼数的。” “这算不算是不正常?” “应该不算。会面时当然还是穿戴整齐一点比较好,不过现在大家都不太在乎,也都很随便。反正又不是亲眼见到对方,有什么关系?你懂吧?我和别人以影像会面时都很随便,除了老板,我必须穿正式的服装跟他会面。” “你崇不崇拜达尔曼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