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看小宝的模样儿长得像谁?”殷家宝站近婴儿床边,凝视着熟睡的婴儿,一颗心既酸且甜,思维飘逸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去。他似乎重逢了小杨。见着了在大学宿舍的浴室内,家宝、小杨和一班谈得来的男同学在淋浴,开着哩哗喇的水龙头作伴奏音乐,拉开嗓门大唱流行歌曲。又见着了在图书馆内,所有人都埋头苦读,忽然小杨打了一个呵欠,惹得全个阅读室的人都笑起来。又见着小杨和他,联同一班年青的嘉富道同事,下班后上酒吧去,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把嘉富道的女同事们逐个逐个评头品足。他和小杨曾在那个叫美国的国家有过一段开心的日子,这倒是真的。人、社会、国家在没有露出狰狞的面貌来之前,总是叫人怀念的。“有人说小宝像我,你说是吗?”伍诚催问殷家宝:“我是越看小宝,越觉得真有几分像我,你看呢?”殷家宝很明白伍诚的心理,也很乐意去抚慰老年人的心。于是很认真地答:“是的,尤其是那管鼻,和鼻下的那张小嘴,都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伍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卡碧怎么说?她说孩子长得像谁?”殷家宝这么一问,又叫伍诚不知如何作答。他把笑容收钦了,抓住殷家宝的手臂,一边走出婴儿房一边说:“卡碧不喜欢见小宝。”“为什么?小宝是她的儿子。”“对。她对孩子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卡碧无法面对孩子,她怪责自己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而又不让他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和一份宝贵的父爱。”“伍先生,你可以代替小杨去爱护小宝。”“那是不一样的,男性的亲属不能跟父亲划上对等符号。卡碧也无法有这样的感觉。”伍诚引领着殷家宝到了一个房间,轻轻的推门进去。“跟我来吧!”伍诚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要失望。”殷家宝点头会意。伍诚走进房间里,没有人。房间倒是十分光洁齐整的,阳光从那双扇玻璃门透进来,益发令人精神奕奕,并不能想像住在这儿的人会患上自闭症。伍诚示意殷家宝随他走到双扇玻璃门通出去的大露台,殷家宝看到了一个女人背着他们站在木筑的栏杆边。“卡碧,我来看你!”那女人就是卡碧。“卡碧,我带了一位朋友来,”伍诚走近他的孙女儿,这样说:“这位朋友,你得见一见,他是小杨的同事,从美国来这儿探望你和小宝。”卡碧依然没有反应。“卡碧,”伍诚扯一扯她的衣袖说:“你挂念小杨,不是可以从这位朋友的口中打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吗?”“傅小姐,我是小杨的同事,且我们是好朋友。他嘱我来看你的。”殷家宝觉得重复这个过程有点艰巨,这又叫他回忆起当晚把小杨寻到了的经历。殷家宝不期然地望望自己双手,似乎仍见到小杨的血沾在上面。第三部分金融大风暴(24)他不期然地打了个哆嗦,才继续说:“他是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才委托我来看你的。”傅卡碧回转头来,正眼也没有看殷家宝,只对她的祖父说:“我累了。”然后,卡碧在家宝跟前擦身而过,走回她的睡房。殷家宝看清楚了傅卡碧了。卡碧的一张脸,板得毫无表情,似见一张白纸,只不过白纸上草率地描划上五官来。她是那么一个弱不禁风,甩甩荡荡的女人。穿了一件白色的长睡袍,就像一阵轻风似地从露台栏杆边飘到殷家宝身边来,再飘进睡房去,不令人看在眼内觉得轻盈,却有种只是那件白色睡袍在飘荡的骇人感觉。光天化日之下,仍有种如见鬼魅的恐怖,是更教人毛骨耸然的。伍诚跟殷家宝交换了一个眼色,家宝只得尴尬地随着伍诚再走回卡碧的房间去。出乎意料之外,看不到卡碧。“傅小姐。”殷家宝忍不住叫了一声。房中空洞洞的,亮起了微微的回响。“叫他走。”从极空洞的空间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教家宝微吃一惊。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到墙角,才发觉在一张白藤的长椅上躺着一个人,那应该是傅卡碧。如果她不是发出声音来的话,殷家宝会以为白藤椅子上只铺了一块白布。伍诚走过去,对卡碧说:“人家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叫他走。”傅卡碧有气无力地重复着这句话。殷家宝不知如何是好,以眼神向伍诚求救。伍诚扯一扯殷家宝的手,示意他们先退出房间。伍诚拍拍家宝的肩膊说:“卡碧不可能立即就接受你,这是意料中事。”“那怎么办?”“你还可以逗留在泰国吗?”“可以的。”殷家宝的公事原本还有几天便办妥,但他看到卡碧这个情况,实在不安不甘不忿而且心痛。“我留下来有用的话,我可以不走。”“卡碧的一门心思已经偏离正轨,要把她改变过来,怕也得假以时日、用点功夫,急不来。”殷家宝说:“好,我每天来见卡碧一次,直至她对我熟谙了,肯与我交谈为止。”殷家宝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跟卡碧展开对话,于是每天下了班,伍诚就陪着他上卡碧的别墅去。然而,日子是一日过一日,情况没有一丁点儿好转,卡碧的惟一改变是连对家宝说“叫他走”的话都省了,干脆不言不语不闻不听。哪怕伍诚和殷家宝死赖在她身边半天,说尽了劝勉的好话,也属枉然。殷家宝不是不焦急,不是不失望的。他已经一延再延归期,既挂念尤枫,也碍于公事,再不能老找藉口延期下去了。家宝这天在别墅见到伍诚之后,无可奈何地给伍诚说:“我怕就这十天八天便要回香港去了,那边还有很多公事,要我办理。我且尽最后的努力,尝试与卡碧沟通吧!”伍诚十分谅解道:“家宝,你已经尽了全力,小杨就是泉下有知,也会明白和感谢你的。”“放心,我还会再来曼谷,而且回去之后,我会向一些香港的名医打探,看有什么办法诊治到这种产后忧郁症。”伍诚叹气:“我相信那是一种严重的心理病,不是药物所能疗治。”家宝点头同意,想了一想,也觉别无对策,便道:“让我先去看看小宝吧!见了他,我总觉得什么都有希望。”家宝说这话是真心的,小宝模样其实挺像小杨,尤其是眼神。生前的小杨,往往用他的眼神予人一种活泼健康积极乐观的感觉。从前很多同学同事有什么困难,老爱找小杨陪着去喝杯酒谈谈话,很快能把坏心情歪转过来,就是凭小杨那种快乐的眼神,传递一个信息,叫人相信世界上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看到小宝,竟有同样的效果。当家宝和伍诚走进小宝的房间去时,听到一阵喝骂声,带小宝的褓母正在责难孩子,且看她拿起了小宝的小手,狠狠地打了几下,奇怪地孩子不但不哭闹,只睁圆了大眼睛,怯怯地望着褓母,便乖乖的张开嘴把一匙羹的饭吃掉了。褓母看到伍诚和家宝入来,不自觉地有点尴尬,慌忙解释道:“小宝不肯吃饭,老哄他不奏效,只好打他手心,我们都太宠他太迁就他了,变个法子对付他,反而把问题解决了。”这番话不期然地上了家宝的心,在他和伍诚走到卡碧身边去,依然是得着那个视若无睹,听若罔闻的反应时,殷家宝忽然觉得无比哀痛,他一个箭步上前,抓着了伍诚,说:“诚伯,让我走吧!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不曾想过小杨会有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现在明白了,她原来并不想知道小杨的委屈,也不想知道小杨临终前要给她说的话。她只认为是小杨对她不起,没有想过她会对不起小杨。算了吧,我们走吧!”殷家宝是真的冲动了,他觉得小杨的死加倍的冤枉。连自己最深爱的人,都无法振作起来面对现实,应付邪恶,只是有气无力,半生不死,像人又像鬼的苟延残喘,小杨的沉冤得雪还有什么希望?殷家宝面对着不能说不可怜的傅卡碧,再次体会到嘉富道事件的残酷,那不是害死一个小杨这么简单的问题。只从小杨一个人出发,就已经连累了遥遥千里之外的傅卡碧一家。小宝是出生了,杨家有后了,可是这么一个孩子,岂只无父,更是无母,他的成长会健康会快乐吗?不,不可能,只不过又无端为世界多添了一个怨天尤人的灾难人物罢了。世界真是太不公平、太可悲了。殷家宝几乎是绝望地回到酒店的房间去,对所有的留言都不屑一顾。把自己抛在床上就睡去,他也想好好的患一场自闭症。拒绝见任何人不错是不用解决问题了。这种逃避等于极度慢性自杀,总会熬到有一天撒手尘寰,了断一切。与其如此,倒不如提起更大的勇气,像尤祖荫一般,纵身一跃,让家人痛彻心脾地难堪一段日子,就都解放了,重新计划生活去。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像傅卡碧这样长期的折磨自己,真下知连累多少亲人。她一天没有真的死去,伍诚、伍碧玉,还有将来长大的杨小宝,全都要为她这具行尸走肉而活在阴霾之中。殷家宝忽尔觉得傅卡碧可恨极了。殷家宝沉睡了一会,忽尔朦胧之间有叩门声音。“谁?”殷家宝问。“我找殷家宝先生。”是把女声。“谁找他?”“我姓傅,傅卡碧。”殷家宝想了一想,一个不能自已的反射动作,叫他迅速走前去伸手打开了房门。果然是傅卡碧。所不同于昨天的是,今日的傅卡碧穿了一身的黑。是益发显得她瘦,却有了一点生气。最低限度那张脸有了表情,像个正常人般有所表达和反应。“谢谢你开门,殷先生,我能进来坐一会吗?”殷家宝让傅卡碧走进来。“殷先生,对不起,我来打扰了你。因为我听到你说的,小杨有委屈,他有说话在咽下一口气之前要告诉我,是吗?”殷家宝双手插在裤袋里,答:“是的。”“能告诉我,他有什么话要你说给我听?他遇上了什么委屈呢?”“你关心吗?”这么一句话刺激了平静的傅卡碧,她猛地站起来,对殷家宝说:“你是否太无礼了?”“纵使无礼,我也是诚恳的。不像你,惺惺作态,虚有其表。”傅卡碧睁大眼睛瞪着殷家宝,然后愤然转身就走。“小杨不应该这么爱你。”傅卡碧已经伸手打开了房门,听到这么一句话,她停住了,回转身来问:“你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当然有。”殷家宝走前两步,对牢傅卡碧,说:“你爱小杨的话,你有没有去探查小杨是怎么样死的?交通失事是怎样发生的?他有没有可能被害?有没有受过什么冤屈因而刺激了他,致令意外发生?小杨死了,你把他的孩子生下来,有好好的带他吗?有为杨家的骨肉如何好好成长动过脑筋吗?有为小宝的前途编排过策划过栽培过吗?“你自己最清楚答案了。“在我看来,你是极端自私,也甚为荏弱的一个人。你受了刺激,承担了不平,于是就瘫痪在一角,让深爱你的亲人去为你疗伤,叫他们陪着你去受苦,以他们的忧虑担挂去证实你存在的价值。“因为你失去了一个你心爱的人,于是你也要身边的人尝受同样的苦果,你要亲眼看着你外祖父、你母亲甚而是你的儿子都在失去你。“你甚至不比一个有勇气自杀的人,更值得人同情。“日日夜夜如一条腐尸般躺着,只差没有弄脏环境,污染空气,这叫做爱小杨吗?“你真不必要知道小杨临终前的说话,因为你不配知道。”傅卡碧听完了,掉过头去,用力关上门,就走了。殷家宝一古脑儿把心里的抑郁,通过这番话抒发出来,反而松一口气。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瓶白兰氏鸡精,咕噜咕噜的喝个精光,感觉到整个人的肠胃都舒畅多了,连头脑都一并清醒过来。殷家宝认为,如果小杨在天有灵,也会赞成他把那该死的傅卡碧痛斥一顿!如此无知、肤浅的女人活在世界上也真是白活的。第三部分金融大风暴(25)忽尔一个念头闯进殷家宝的脑袋里。他刚才曾对傅卡碧说:“你甚至不比一个有勇气自杀的人,更值得人同情。”天!傅卡碧之所以患忧郁自闭症,很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故意惹起亲人同情。惟其她的思路不正常、不正确,才会有这种反常的举止出现。万一她再想歪一点,会不会真的走上极端的绝路去?殷家宝反省一下,也实在觉得自己责骂傅卡碧的言辞是过分严峻,甚至苛刻了。殷家宝立即披上外衣,飞也似的冲出房间,直跑到酒店门外,要了一部酒店的车,向着傅卡碧居住的小别墅进发。在车厢内的殷家宝急得满头大汗,他不住地想一个问题:如果傅卡碧受不了苛斥,一时想不通而自杀了,他要负上个怎么样的责任?他如何去向卡碧的外祖父和母亲交代?将来有一天小宝长大了,他怎么解释他父母的去世?之所以冲动,只为多月来的心头压力,叫殷家宝不吐不快?他何尝不想像卡碧一样自闭,或者像小杨那样干脆一死了之,可是,他可以这样逃避吗?所有的担挂忧虑惶恐惊惧无奈,都由他一个人撑到底。殷家宝也有撑不下去,忍无可忍,要发泄、要咆哮、要发怒、要谩骂的时刻。尤其是在碰上了若翰伟诺这个罪魁祸首,知道他仍然活着,仍然大权在握,仍然耀武扬威,真叫殷家宝极度气愤至非爆炸不可。这一总的苦衷其实都成不了原谅自己的藉口,如果傅卡碧发生意外,他还是难辞其疚。他几次催问司机,为什么还未到达目的地?汽车像在公路上奔驰了千亿万年。最后,车停了下来,殷家宝冲前去用力叩门。女佣人出来开门:“是你,先生。”“小姐呢?我要见傅小姐。”“小姐是不见客的。”“下,我要见她,她在屋内吗?她回来了吗?”“不知道,先生,你请回去吧!或者你跟伍先生再来吧!”女佣被殷家宝的焦躁吓着了。“不,让我进去看看。”“不可以这样。”殷家宝心急得要推开女佣。“让我看看傅小姐是否平安回家来了!我怕她会生意外。”两三个女佣冲前来,跟殷家宝纠缠着,不让他到屋子里去。“你们放开殷先生。”是傅卡碧的声音。殷家宝抬起头来一看,竟见到傅卡碧手抱着她的儿子小宝,从楼上走下来。“殷先生,”卡碧走近殷家宝:“对不起,我们无礼了。”“无礼的是我,卡碧,你没有事吧!”“有。”卡碧望着殷家宝的双目已然含泪:“回头的浪子心上有阵剧痛。殷先生,如果你能早点出现,提醒我,就不致于犯这么大的错误。”殷家宝脑子里空白一片,他一下子难于接受发生在傅卡碧身上的变化。直至到这一晚,与傅卡碧一边吃晚饭一边款款而谈,才使家宝自既迷惘又惊栗的情绪中平静过来。“我很爱小杨,这是千真万确的。”卡碧呷着茶,开始对牢一个可倾谈的对象,讲出了自己的心历路程。殷家宝默默的听着。“小杨和我从小相识,我们是小学的同学。“记得第一次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在小学的毕业典礼上,同班的同学们都在父母陪同下,来参加学校为我们举行的庆祝会。“我却只得外祖父陪同我参加,因为母亲的工作相当繁重,无法腾空分享我的荣耀和兴奋。“班上的同学看了我的外祖父一眼,扯着我问:“‘卡碧,你的父亲这么老吗?’“其中一位同学代我回答说:“‘卡碧哪有父亲,她的母亲是个弃妇,那人是她的外祖父。’“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弃妇’这个不光彩的名词,竟加在我母亲身上,我气闷得抛下外祖父在礼堂内,独个儿跑到学校后园的千秋架旁去,呆坐着生闷气。“是那个时候,小杨出现了。“他给我说:“‘卡碧,你生什么气呢?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父亲,我也是。’“从那时起,我一看到小杨,就有一种我并不孤单的感受。“这感觉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从小到大,我独个儿生活的时间很多,兼了父职之后的母亲,连足够的休息时间也没有,哪儿能做好一个正常母亲的本份。”“小杨成了我的玩伴、知己。我们一起成长,携手应付很多令我们疑惑和不开心的事,任何这些惹我烦恼的问题发生了,只管让小杨知道,就可以为我分忧为我解决。”“我们成年之后相恋是很自然的发展。“记得我曾对小杨说:“‘我很怕。’“小杨问:“‘怕什么?’“‘怕我们不会白头偕老。’“‘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恋爱太顺利了,不可能毫无波折。而且……’我想了想才说:“命运会不会有遗传的?’“‘什么意思?’“‘我和你都是个无父的孤儿。’“乐观的小杨哈哈大笑:“‘那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看,我和你不是活得很好。’“我当时并不觉得这句话有语病,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带点不妥当。“小杨其后考取了奖学金,到美国留学,毕业后在彼邦工作,并把我接到纽约去,看我是否喜欢那儿的生活。”殷家宝忍不住插嘴问卡碧:“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因为我不喜欢纽约,母亲身体不适为我带来了一个赶回曼谷的藉口。其实,我是在希望小杨会答应回泰国工作。”“如果他爱我爱得足够,他是会放弃曼克顿的。”“结果是小杨答应了,只有一个附带条件,他要完成跟嘉富道所签的雇用合约期,才回曼谷。“‘这完全是为了我们的小家庭有个稳固的基础,合约满了之后,公司会给我发一笔可观的奖金,那足够我们在曼谷买一所公寓,为我们的孩子布置一个舒适的家庭。’小杨是这样向我解释的。“我于是怀着孩子,也怀着一颗热切等待小杨回来的心,在曼谷一天又一天的等待。“结果等待到一个什么结果,你是清楚的。“家宝,当我接到小杨在美国因醉酒而汽车失事死亡的消息时,我吓呆了。伤心之外,更多的是愤怒。我痛恨小杨欺骗我,他没有履行承诺,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安稳的家。“在我的概念里,君子不行险。一个负责任的人,不会做任何有机会令他不能再履行承诺的事。“而小杨,竟在半夜三更醉酒驾驶,那是难辞其疚的。“也只有愤怒,才使我心头的痛楚稍减。“每逢我想到对小杨只应恨,不应爱,我就会轻松一点点。“小宝出生之后,我的情绪极度低落。“想不通的事太多了。“最大的问题是我在对小杨含恨的情绪中,把他的孩子生下来,我更加无法面对。“我整个人都迷惘了、混乱了、空白了。“开始不要见人、不要说话、不要进食,总之不要生活。“我之所以没有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能是为了要等待一个答案。“那个答案终于由你带着到来了。“你昨天对我说的话,在我脑海里不住翻腾着,你说:“‘她并不想知道小杨的委屈,也不想知道小杨临终前要告诉她的说话……’“不,你错了,是我不知道原来小杨有委屈;我当然也渴望知道他最后要给我说什么话。“我整夜直挺挺地躺着,无法成眠。“凌晨,我去看你……”殷家宝满脸通红,他实在惭愧。“我对你说的话太重了。”“是啊!”卡碧说:“幸亏是这样,才像暮鼓晨钟,敲醒了痴迷愚憨的我。你说得太对了。如果我不爱小杨,哪儿还会紧张他是否含屈而终。既是爱他,那么我曾为他做过什么事,除了怀孕生子之外,我对他一丁点儿的贡献也没有。爱情也需要收支平衡,晓得要求也必须同时勇于付出。“我回家来,跑进去看小宝,他见了我,咧着那没有牙齿的小嘴笑了,一个我和小杨的挚爱,如此快乐健康可爱地活在世上,我竟然可以不理会他?”卡碧说着说着,笑起来,带着一脸的眼泪:“真傻,我太会细数自己的损失,而不会计算我手上之所有。”“包括小杨对你的爱重。”殷家宝说。殷家宝于是把小杨临终时的说话重复了一遍:“小杨说:“‘总有一天,你会见着卡碧,记得吗?我跟你多次提起过卡碧,我的妻子。我是要回曼谷去,跟她和我们的孩子生活在一起的。请告诉卡碧,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认识了她和爱她。多可惜,她一生的重大不幸怕也是认识了我和爱我。请卡碧好好的照顾自己,我不能回到她身边了。我不得不孤身上路了,但请卡碧放心,纵使我身旁无伴,我仍快乐,因为我心中有爱。’”卡碧听着,很清楚的一字一句的刻记在心中。“当时,小杨已在弥留,他的声音很微弱,他是附着我的耳,很艰辛地把话说完的。”卡碧说:“你听清楚他的说话,我也听清楚了。家宝,还请你告诉我,他是如何含屈而终的?”家宝一愕,把要说出口来的话吞回肚子里去。他觉得还不是一个适当的时候,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第三部分金融大风暴(26)家宝伸手到口袋里,紧握着小小的记事簿,作了一个决定。“小杨从来都在工作岗位上尽忠职守,可是那天给上司说了一顿,只为代同事受过,于是小杨喝了些少酒才开车。那也不是失事的原因。”“原因是什么?”“脚掣忽然失灵,他摇电话叫我到现场去拯救他时,他告诉我的。其后警方有没有把机件忽然发生故障的原因告诉你,那我可不知道了。”“没有,他们只说小杨醉酒失事。”“卡碧,不要怪责小杨。我答应,我有机会一定代你查出脚掣是否失灵?为什么会失灵?让你知道小杨绝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卡碧和家宝紧紧的握着手。人的迷惑与开窍,正如疾病和恋爱,可以排山似的来,又可以倒海似的去。一夜的埋怨能令人白头,颓然苍老。一夜的醒觉也能叫人回复青春,斗志蓬勃。卡碧的产后忧郁症在家宝最后留泰的一周内,已康复得十之八九。“答应我,卡碧,我回到香港去后,你要十足十的康复过来,医生告诉我们,你长期的贫血,要好好的调养。”“你看!”卡碧指着放在床头的几大盒白兰氏鸡精,笑道:“我们泰国人最流行的滋补饮料,我也成了信徒。”“过一会儿,你带着小宝来香港看望我。”“如果我能抽空的话。”“什么?”“家宝,康复的不只要是身体,最重要还是精神。我决定回到母亲的公司去,帮她打一场硬仗。”“什么硬仗?”“这阵子,泰国的制造业还是蓬勃的,我们单做出入口生意,无非赚个佣金或贸易差额。母亲认为以我们多年在泰国的商誉,可以扩大发展,投资在制造业上。你知道吗?每年经我们输往台湾,甚而欧洲的泰国家具不少呢,母亲的意思是投资在木器家具厂,会赚得更出色。我在这方面能帮得上忙,我是念美术设计的,可以改良泰国家稍嫌笨拙的外貌,令货品更具销路。”殷家宝由衷地兴奋,一个人有了工作,就有了身分,同时有生活目标,不会迷失方向。“还有,”卡碧说:“小宝还小,不宜远行,还是盼着你来看望我们吧。”“我会的。”殷家宝说。“一定会。”家宝竟有点依依不舍,于是建议道:“来,我们在园子里跟小宝一起拍些照片,留个纪念好下好?”“好哇!”卡碧于是拿了相机,让佣人替家宝、小宝和她在花园内拍照。“来,来,家宝,你抱着小宝在那千秋架上拍一帧好不好?我来给你们造像。”卡碧兴致浓郁地说。殷家宝看看卡碧投入地为他和小宝拍照,心头的滋味真的既酸且甜。亡友的遗孀能重新站起来做人,无论如何是件欢喜事。然而,要一个年青的女子怀抱着一颗伤痛的心和牙牙学语的小儿,踏出一条人生的康庄大道来,要如何奋勇地披荆斩棘,艰苦地迎风接浪呢?真是够凄凉、够疲累的。殷家宝不觉抱住小宝,缓步走近卡碧,很挚诚地很疼惜地提起了卡碧的手,将她的手和小宝的手放在一起,紧紧的握着,道:“卡碧,你保重。”“我会。”“请别忘记,你在世上并不孤单,我随时都愿意照顾你和小宝。”“谢谢你。”卡碧抬头,感激地望着家宝说:“一定是小杨差遣你来,提醒我、挽救我,和鼓励我的。”殷家宝笑,心想,鬼神的存在往往弥补了生命的很多绝望和不可能,对人生起着良性的效应。“卡碧,小宝不单是你的宝贝,也是我的宝贝。”“对。你是大宝,他是小宝,都是家中的宝贝。”家宝和卡碧齐齐拥着那老爱咧起嘴来笑,可又见不着牙齿的小宝贝,让女佣帮忙拍了很多可爱的照片,留作这趟曼谷之旅的纪念。”这短短的三个星期业务之行,在感觉上,殷家宝像经历很多人生变幻,他见到小别的尤枫时,禁不住问:“我是不是老了?”尤枫很认真的把殷家宝打量,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还可以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我已经不见你有六十年了。”殷家宝被尤枫逗得忍不住把她整个人抱起来,竭力的吻住。他活脱脱想通过这个长达一个世纪的亲吻,把尤枫融掉了、吃掉了似。尤枫差一点点喘不过气来,才把殷家宝推开。“我要窒息而死了。”“很好。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能够一起亲吻而亡,肯定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浪漫。”“神经病!”尤枫啐他一口,问:“你怎么两次延长在曼谷的逗留呢?教人急死了。”“我让你考完了毕业试才回来,不是很好的一回事,免你为情颠倒而荒废学业。”“殷家宝,”尤枫鼓起腮儿来说:“我还未怀疑你在泰国有不轨行为,你倒来讽刺我。”殷家宝忽然省起卡碧母子,就跟尤枫开玩笑说:“不必怀疑。我其实在泰国有妻有儿,儿子还叫小宝。”“去你的。”尤枫嗔骂:“你再俏皮,我叫你跟陶子行一样命运。”“子行怎么了?”“失恋。”“他跟明明闹翻了?”“嗯。”“究竟怎么一回事?”“我是跟你一起认识陶子行的,你不在香港,我总不好直接向子行打听,只不过有人通风报讯。”“谁?”“方力。”“方力?他懂什么叫失恋吗?”“他不懂。但我上你家去陪阿梅姨姨吃饭时,方力扯扯我的衫袖,告诉我,说:“‘尤枫,姐姐有个新男友,我不喜欢他,老是开了部大汽车在我们街角接姐姐上街去。’”殷家宝急问:“那人是谁?”尤枫耸耸肩,道:“方力说不出来,我没见过,也无从打探。你去问问方明吧。”与其向方明查个明白,倒不如跟陶子行见面,细说究竟。尤其是殷家宝回到宝隆集团去,就听到了一个消息。负责商人银行业务的何国谦对殷家宝说:“伟业企业上市的生意泡汤了,百乐集团最终赢了这一仗。”“嗯!”殷家宝益发觉得心上不舒服。何国谦拍拍他的肩膊,给他说:“别失望!你为集团引介生意,已是一份功绩,是否能抓得住客户,牵涉很多天时地利人和的问题,非战之罪。“百乐一向激进,现今有尤婕加盟,这女人像头雌性的吊睛白额虎,又似只妩媚妖艳的狐狸,程羽有她在身边,如虎添翼,在市场内更加横行无忌。”殷家宝叹息,说到尤婕,令他想起尤枫,挂念尤家。当然,在外人跟前,他不好说什么,只能静静倾听。何国谦也显得越说越激动:“百乐集团更是邪气十足,不只在本城掠夺生意的手腕凌厉,业务拓展到东南亚更是迅速。听说尤婕在那班东南亚财阀之间十分吃得开,在印尼更加走了政坛霸主的路子,使百乐在印尼的投资生意拓展得很快。”何国谦伸手按动着电脑终端机,画面现出百乐集团是日的股价。“你看,”何国谦说:“两个多月来,大市有上有落,百乐集团的股价一直坚挺,年初时投注在程羽身上,今日已经是三倍回报,难怪股民趋之若骛。你怎么说了?真是无话可说。这原本就是个胜者为王,不容商榷的世界。在一个当物质文明领导人心动向的社会里,王者是仁义之师还是旁门左道,都不在拥戴者和受益人考虑之列。[JP〗殷家宝急忙要找陶子行,约了在中环兰桂坊的餐厅内见面,目的也下只在探查伟业上市的这桩生意为何最终落在百乐之手的事。他当然更关注陶子行与妹妹方明的关系。正如母亲樊浩梅不住的说:“这年头,要找个好男人嫁真不是容易的事。”要一个男人真心爱上一个女人已是一难。爱上了那个女人而又肯肩负一辈子照顾对方的责任,是第二难。问题还在今日世界,有一些男人要照顾一头像样的家,也会显得有心无力。普遍可悲的情况时,每当失意之时,男人最佳的发泄对象往往是身边的女人。可惜,在得意之际,会与当初携手共度艰辛的伴侣同享和平岁月者又有几人?花花世界,为庆贺男人得志的节目委实是太缤纷、太吸引了。殷家宝却有信心方明找到了陶子行,其实是相当幸运的。子行不会是个见异思迁,忘恩负义的男人。“真的闹翻了?”殷家宝开门见山的问陶子行。“我辞退了伟业的职位了。”陶子行答。殷家宝没有作声,他等待陶子行解释下去,为什么子行辞职会与方明闹翻有关系?还是陶子行在顾左右而言他,不打算作答?陶子行终于平和地解释:“在伟业干下去,显得双重的没意义。在公,陈伟业要走的路线,跟我很有距离,他要接受百乐集团包销上市的条件,已经看得出来,他喜欢公司循歪路走捷径,这我不认为是好事。”殷家宝点头赞同他的这个想法。目下不是很多人肯瞧长远安稳的方向去处事。譬方说,市场内的红筹股一日千里,发扬光大,是本身实力还是人为催谷,二者之间差距太远了。第三部分金融大风暴(27)殷家宝还记得,前一阵子,一间高科技的中资企业分拆集资,股份原是一元,结果七天之内上升至三元二角,全集团的人都兴高采烈,只有身为集团的主席愁眉苦脸,他来拜会李善舫,刚好家宝在场,听到他很诚恳地说:“老李,股份持久向好,稳步上扬,真正能反映业绩潜力,那才真叫好。七天之内,我集团有过什么宣布、什么业绩、什么突破?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不过市场内有人看准了我们,为他们的进帐而拚命将我们的股份催谷,以图他们的厚利。“老李,这样子对我们不是捧场,而是陷害。总有一天,爬得高,跌得重,然后民怨沸腾,都会怪到我们头上来,误以为我们业绩倒退。我们是冤枉不冤枉?“最怕那些把红筹股无端端捧上青天的人,到有日红筹股稍稍害股民受到无辜损害,再有国内的实力企业要靠香港市场集资发展时,反而会遇上阻碍了。,”这番语重心长的说话,见尽眼光和胸襟,叫殷家宝牢牢地记住了。如今引证到陶子行的概念上来,令殷家宝对陶子行的请辞由衷地敬佩。“坦白说,”子行继续解释:“在私的一方面,使我无法不辞职。方明跟陈伟业走在一起,这叫我再呆在陈氏旗下工作,心上是太不舒服了。”这个消息叫殷家宝大吃一惊。他无法联想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陶子行笑说:“方明跟我参加公司的周年晚宴,认识了陈伟业,然后她作出了她的选择。其实,事情就这么简单。”正如陶子行的说法,情变的经过并不算复杂。陈伟业认识了方明之后,开始约会她,方明没有婉拒。他们来往得越来越亲密,也越来越公开。当伟业企业内都流传着关于老板抢了伙计恋人的消息时,陶子行不得不面对事实。他坦诚地跟方明讨论对策,方明也坦率地承认确有其事。陶子行的心哪怕在方明提出分手的一刻已经碎裂,他的表情还是平和的,对方明说:“如果这真是你的决定,我只会祝福你。”“谢谢!子行,请明白,跟你要积蓄多少年才有资格买一间房子,这种日子对我来说没有安全感。你月入百万,是表面风光,一旦陈伟业不雇用你,茫茫人海,人浮于事,也是够彷徨的。”陶子行点头表示明白。他对殷家宝幽默地说:“方明的意思是,与其我靠陈伟业才令她有安稳的日子好过,倒不如她亲自披甲上阵。”殷家宝把一只手重重地搭在陶子行的肩膊上,无辞以对。子行拍拍家宝的手,诚恳他说:“家宝,请放心,我没事,年轻够粗壮,心脏挺强,会撑得住。”在事业与爱情双重失意的打击之下,陶子行还能把持得住,把极哀痛、极复杂、极难堪、极无奈的一次心历路程,踏着平实而不大惊小怪的脚步,轻轻走过,真是个男人大丈夫的勇敢表现。当事人抚心无愧,于是光明磊落地笑谈沧桑、细数挫折。反倒是殷家宝觉得难堪,认为方明有责任要肩负。“什么?我对陶子行有什么责任可言?”方明在听到殷家宝对她的指责之后,咆哮。“方明,你移情别恋也得有个充分理由,陶子行对你付出过真爱。”“谁在两情相悦时不曾付出过真爱了?这年头的盟山誓海只可能发挥阶段性的箝制作用,两性关系再不是一生一世的事。“感情投资跟股票买卖一样,跌破了低位依然死守下放,是愚不可及的行为。“我有权发觉陈伟业对我更适合。”“天!”殷家宝拍额,问:“方明,别的不去说他,你是否知道陈伟业已有妻室?”“知道,当然知道。我认识陈伟业的同时,就见到了他的妻子。一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穿起龙袍不似太子,戴起了粉红与黄金巨钻的首饰,像一头猪戴耳环似的女人,够资格在上千人的集团晚宴上,踩着四寸高跟鞋,承着那超额的体重,跑到舞台上以女主人身分为员工抽奖,为什么呢?只不过她够运。“人是不可能有一世的幸运的,因此,我出现了。”殷家宝听完了这番话,无法不坐下来,因为他发觉双腿在发软。方明的霸气,染污了她那张美丽明亮的粉脸,在家宝的眼中变得俗不可耐。“妈妈知道这件事吗?你打算怎样向她解释?”殷家宝问。方明迅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