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有股票和存款在尤氏的,就别来这儿凑热闹。香港地的人是必要看着别人落难,才显得自己有多幸运,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粗汉子如此一闹,人龙内千百对仇视的眼光都投射到樊浩梅母子身上来,弄得方力慌张地紧握着母亲的手,藏了半个身子在她身后,忍不住嚎哭起来。樊浩梅一时间狼狈不堪,只好在人前哄着方力,道:“孩子,别怕,我们走吧!”正要拖着方力离去,跟前一个正在排队的中年妇人,怀中的婴儿被方力的哭声惹得不安起来,也跟着放声大哭。中年妇女忽然用力拉开外衣,白团团的一片肉光露在人前,她一边把婴儿的小嘴往乳房上塞,一边骂道:“哪怕我们千辛万苦才积存的钱泡了汤,你要吃的还不是长在我身上,狗崽子,你哭什么了?”方力的哭声忽然止住了,他定睛呆望着裸露着双乳的妇人,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看什么?打死你这穷心未尽、色心又起的白痴儿!”不知是谁在人龙之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各人便又一齐起哄,在樊浩梅的眼底里,忽然间像有一群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疯子,正要不顾一切地扑向她和方力身上来,发泄地把他们碎尸万段似。方力无端端吃了几记老拳,还来不及从错愕之中醒悟到皮肉的痛楚,就听到樊浩梅喊:“走,方力,我们走!”樊浩梅紧紧抓住了儿子的手,没命地发足狂奔。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当樊浩梅惊魂甫定,缓缓地喘过了气,确定自己已经安全回到家里来之后,她才晓得大喊:“方力!”“妈!”方力回应。浩梅这才发觉儿子原来已好端端地坐在她身边。“方力,你没事吧?”樊浩梅问儿子。“妈,我没事,他们是打了我,可是我不怕痛呀!”方力在傻笑。“妈,那班人群像疯狗。”不是亲历其境,不会相信面临倾家荡产的人,神经会如一条被扯紧的橡筋,经不起外来一丁点的刺激,就立即扯断,完全的失控。樊浩梅这整个上午,在家里呆守着重复又重复地播出特别消息的电视机。“尤氏集团因为与刚宣布破产的美国嘉富道金融集团有密切的投资业务关系,同时有超逾一百亿港元的高息贷款存于嘉富道金融集团,故而当嘉富道倒闭的消息传出之后,尤氏集团立即出现客户挤提的情况,轮候在尤氏大本营德隆大厦门口的人龙逾千人。“香港联合交易所发言人与尤氏集团发言人在收市之前分别发表声明,尤氏集团股份今日停牌,市场预计尤氏受嘉富道牵连甚巨,很难避免全军覆没的厄运。”第一部分金融大风暴(5)接着看到的画面更是惊心动魄的,镜头特写着一张张惶恐惊骇无助痛楚的脸,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都是一副轮候着上断头台行刑才可能会出现的表情。香港地,没有了经济储蓄的群众像失落在茫茫沙漠上的旅客,只好缓缓地步向死亡。樊浩梅不期然地走到床头柜,拉开抽屉,取出了那个红彤彤的银行存摺,她轻轻地用手指扫抚着那行用电脑打印的数字,心里才觉得踏实一点。她闭上限,幻想着如果存摺上再不是六位数字,而只余下一个“零”的话,她也会浑身抖动,害怕得牙关都发出咯咯的声音来。樊浩梅是胼手胝足地干活的劳苦大众,她太明白那些轮候在德隆大厦门口的尤氏存户心理。她更加知道只要当事的负责人尤祖荫一出现,存户就会如同一群饥饿至极的狼,扑上去把他吞噬。令樊浩梅至担忧、至难堪、至彷徨的也正正是她实在关心尤祖荫。几乎每一次叩门,或是电话铃声响起来,樊浩梅都渴望来者能为她带来有关尤祖荫的消息,最好是一项他平安度过难关的消息。可惜,她整天的等待,整天的焦躁,却整天的失望。“妈。”方力走到浩梅的跟前来,对她说:“我饿了。”“嗯,饿了吗?”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原来已经过七点了。“妈,姐姐不是说了今儿个晚上不回家吃饭吗?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方力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头,抱着自己的肚子。浩梅这才晓得从迷惘中转醒过来,于是站起来,走向厨房,打算烧饭。刚刚淘净了米,把电饭锅的掣按下了,就听到方力喊道:“妈,你出来,有客到啊!”樊浩梅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摸上门来做按摩呢?她一边拿围巾揩干自己的手,一边走出厨房。“是你。”浩梅惊骇地看到方力迎入的客人,正好是尤祖荫。“这么晚了,还要来骚扰你,对不起。”尤祖荫说,语调无疑是缓慢的,脸容也相当疲累,可是,神情出奇的平静,跟往时的他没有两样。“不要紧。”浩梅说着,先把尤祖荫领入按摩房,然后慌忙的掏出了三十块钱塞给方力,哄他道:“方力,你乖乖的到街口麦当奴去,买你喜欢的汉堡饱吃,妈妈要招呼客人。”方力接过了纸币,摇晃着他的脑袋瓜,一脸不屑的模样,道:“我不要上麦当奴。”浩梅一听,就有点发急了,说:“孩子,你乖,妈妈要干活,尤其是今天这位尤先生……”“我一定不上麦当奴去。”方力那神情像对一项神圣做人原则的坚持似。“为什么呢?”樊浩梅急了。方力这才解释:“我昨天看到吉野家牛肉饭有很好的赠品。”浩梅吁一口气。方力仍然煞有介事地压低声浪对她说:“是把有羽毛的弓箭,送完即止。”“好,好,你去吧!”把方力打发出门后,浩梅急步跑进房去,见到尤祖荫已经躺在按摩床上闭目养神。“尤先生。”浩梅带点紧张地问:“你很累了。”“对。请给我按摩头额,今天要动的脑筋额外多。”“是的。”樊浩梅不敢怠慢,更不敢向尤祖荫询问任何关于尤氏集团的情况,只立即运用她灵活的十只指头,在尤祖荫的头上按摩。这个时候出现的尤祖荫之于樊浩梅,像个做了错事离家出走的孩子,忽然的回到家里来,谁都不打算追究过往,只当没事曾发生过似的就好。“尤先生,你要尽量松弛下来,不必担心,只要睡上一觉就好了。”“谢谢你,阿梅,我会很快睡着的,你放心。“事已至此,有什么好担心呢,经过了今天,我再不担心了。阿梅,在你这儿真好。”浩梅想,这一起惯于披荆斩棘的大亨,果然有本事在狂风暴雨之中镇静下来。面对已经发生了的灾难,实行置诸死地而后生。樊浩梅没有想到昨天还在忧疑不定、惶惑不安的尤祖荫,到了今日,真要面对千夫所指时,反而能豁出去,摆出一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度来。樊浩梅的心,定下来了。果然随着她悉心专意的指压服务,尤祖荫均匀的鼻息显示着他已悠然进入梦乡。尤祖荫在按摩床上直睡了三小时,才转醒过来。“我睡得很香是不是?”尤祖荫说:“真舒服。”浩梅笑道:“舒服就好。”尤祖荫微笑道:“如果不再醒过来,就更舒服了。”“明天再来吧!”樊浩梅回应着。送尤祖荫出门时,他回转身来问:“阿梅,你是替我上了香,拜了神了,是吗?”“是的。”浩梅认真地点头。“所以,别担心,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对,我也是这么想。阿梅,真的谢谢你,你始终是我的老朋友。”目送着尤祖荫离去,樊浩梅倚在大门上,隐隐然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整个人的关节都似乎在下一分钟就要松脱似,这是在极度神经紧张之后获得纡缓的一种体能反应。这一天,樊浩梅从早到晚的经历,像打了一场硬仗。她赶快扶着墙,撑着回到卧室,躺到床上去,为这一天的劳累放上了休止符。无梦的沉睡,对樊浩梅来说,是一项享乐。把她从极度享乐之中,吵醒过来的是方明。“妈,妈。”方明摇撼着她母亲的手臂,用力得几乎要把她扯起身来似。樊浩梅睁开眼睛,发觉天色只是微明。“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习惯早起的她,多少有着骇异地问:“你怎么比我起得还早呢?有事吗?”樊浩梅坐起身来,伸手取了那件搭在床头的毛衣。清晨总是带点寒气。正在把袖管子穿上的樊浩梅,手忽然硬停在半空中,不晓得正常动作,因为她听到女儿方明回答说:“尤祖荫死了。”樊浩梅并不认为这句话有什么震撼性,只觉得新鲜、奇怪,且带点滑稽。昨晚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几小时之后死去。她先定一定神,把毛衣穿上了,才回望女儿,说:“明明,你说什么?”“尤祖荫死了。”方明仍是重复这句话。樊浩梅瞟了床头的时钟一下,正正是早上六时半,她平日是在七时起的床,现今给女儿吵醒了,还算是清醒的。不可能听错方明说的那句话。她说尤祖荫死了。“怎么可能?”樊浩梅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充满了怪责女儿胡言乱道的语气。“他自杀。”方明缓缓地坐到母亲身边去,道:“电台新闻刚报道,今日凌晨一时多发现了他的尸体,是从德隆大厦三十楼他的办公室跳下来的。”樊浩梅猛地摇摇头,表示她的严重抗议,说:“他昨天下班之后才到我这儿来按摩……”方明轻轻握着母亲的手,声音委婉地说:“之后,他又回到办公室去,蓄意地纵身一跳,结束一切。”樊浩梅张着嘴,想驳斥方明,但说不出话来。她闭上眼睛,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昨天晚上尤祖荫来按摩的情况回忆一遍。尤祖荫在大祸临头,大劫当前之际,如常的平静,那是他已经连生命都豁出了之故,像行刑前的死囚,好歹作最后的享乐,于是他跑上来,在这幢旧唐楼内让樊浩梅为他按摩一次。尤祖荫在按摩床上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还微微笑地说:“如果不再醒过来,就更舒服了。”樊浩梅想,那么说,现在的尤祖荫是更舒服了。她呆望着女儿,一时间,说下出心里的感受来。二从纽约起飞到香港的航班,在等候最后一位客人上机。空中小姐对匆匆赶来的这位年青的中国人,很礼貌地打过招呼,就引领他到座位上去。“对不起,让你们等候。”殷家宝的语音和脸容都带着歉意。空中小姐回答:“不要紧,赶上了就好。请系好安全带吧,航机要马上起飞了。”殷家宝点头会意。空中小姐放下了座位前的小银幕,空中安全措施的影片开始播放。机舱内的乘客几乎没有一个留神看这个宣传短片,大概每一个人,包括最后上机的殷家宝在内,都相信空难如果真的发生,晓得如何把救生衣穿上,也是枉然的。谁能逃得过空难,谁不能,都是命定的。殷家宝这样一想,手心又开始冒汗。只不过是一天前的事,他紧握着临终前的小杨的手,听他最后的肺腑之言。“听话,大卫……”小杨称呼殷家宝的英文名字:“好兄弟,你必须走,快走……否则,我怕发生在我身上的意外也会发生在你身上。”“不!”殷家宝急得几乎哭出来了:“我不能走,首先救了你再算。”“不!”小杨额上挂下来的血水,渗进他的眼角,叫他无法不闭上眼睛讲话:“大卫,我完蛋了,不必再顾念我,逃吧……只要你消声匿迹,谁都不会追究了……”“不!”殷家宝有着很大的不忍。小杨是他的好同学、好同事、好朋友,且是亚裔,情谊深厚,怎能置他于不顾。“大卫,你听我说。”小杨的右手在空中乱抓,终于让殷家宝抱住了,他才继续安心说话:“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那么,你就不必再平白地牺牲了。”“可是……”殷家宝的神经极度紧张,太多话要说,反而叫他不知从何说起。一切来得太突然。也太恐怖了。“大卫,”小杨气若游丝,殷家宝只能附着小杨的耳朵,才能听到他说的话。小杨竭力地把话说清楚。家宝也尽心地把话记牢下来。小杨紧紧地握住家宝,道:“记着,卡碧的曼谷地址写在我的记事簿第一页,你一定要去告诉她……我爱她……,对不起她……不能照顾她了。”说完了这几句话,小杨的手变得松软无力,殷家宝稍稍把它放开,那只满是鲜血的手就垂跌在小杨的胸前去。小杨死了。第一部分金融大风暴(6)半夜里,这条由纽约通往新泽西的高速公路,分叉出来的A6段小路,偏僻之至,周遭静悄悄的有如鬼域。没有人会听到殷家宝在小杨身边的饮泣声音。一小时前,小杨挣扎着用手提电话摇给殷家宝,才教他寻到这儿来的。当时,小杨在电话里痛苦地说:“大卫,我的汽车失事,脚掣出了毛病……大有可能是人为的。”“小杨……”殷家宝吓得大叫。“你……快来,我把我负责结算的期货买卖记录给你……”把小杨寻到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小小的染满了鲜血的墨绿色记事簿塞到殷家宝手上去。小杨要他带着这份罪证逃亡。“离开美国,回亚洲去。”小杨一再嘱咐。如果殷家宝不照他的遗言办,小杨会死不暝目。殷家宝几乎是在毫无选择之下,坐上了他的汽车,赶赴机场,踏上逃亡之路。当殷家宝抵达机场,买好了机票,走过出境柜位,让美国的出入境官员查看他的护照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卜卜乱跳得几乎要冲口而出。那位看来有点脸肉横生的出入境官员,睁大眼凝视着他,好久方才咧开了嘴,笑道:“祝你旅途愉快。”殷家宝如获大赦地接过了他的护照,就在航机要起飞前冲进机舱去。空中小姐给他递过了饮品,机舱内的乘客陆续的斜倚在椅上休息。殷家宝咕噜咕噜的把饮品喝光,定一定神,也闭上了眼睛假寐。要殷家宝完全松弛下来,走入梦乡,是不可能的事。这几天来发生的事,令殷家宝的神经完全处于极度紧张的备战状态。殷家宝自从于哈佛大学商学院毕业之后,在投考嘉富道金融集团的一千零八十六名全美国大学生中,成了十位被挑中的幸运儿。尤其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殷家宝是惟一的亚裔人士,加上他并没有美国的居留权,在这个形势绝不比人强的情势之下被选中,而且获得嘉富道金融集团人事部的默许,会为殷家宝把居留美国的绿咭拿到手,这种待遇实在是非比寻常的。美国每年的大学毕业生多如过江之鲫,尤其是名满天下的嘉富道金融集团,何愁没有人才可用。殷家宝受到青睐,只证明一点,他本身的才具必是鹤立鸡群,不可多得的。能够考进提供全方位金融服务的嘉富道集团工作,等于中了彩票,获得一份难能可贵、金不换银不换的商场历练,是所有心仪金融投资界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黄金机缘。对殷家宝,更有多一层的好处。他打算好好服务嘉富道,直至把绿咭弄到手,才回原居地香港发展去。他的这个计划,得到很多人的认同。可是,在他身边赞成这个计划的朋友同学同事们,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殷家宝要争取绿咭的目的。人们都认为香港回归祖国,前景是好是坏,仍是未定之天。于是能把个外国护照抓在手上,是一项安全措施。这个计算,其实从来不是殷家宝的想法。他喜欢香港。更爱重祖国。尤其舍不得把他抚养成人、仍居香港的母亲樊浩梅,从而他认定了自己要照顾弟妹和回报母亲的责任。如果不是樊浩梅当年收养了殷家宝这个弃婴,他的生命怕早就完结了。这位既是亲人又是恩人的母亲,毕生的牵挂只在那个天生低能的弟弟方力身上。殷家宝要确保方力获得一辈子的完善照顾,以慰亲心,只有两个方法。其一是他能够发达,累积的财富足够供养一个完全没有照顾自己能力的低能弟弟。其二是仰仗社会的福利保险制度。后者在香港是不可能实现的。英国统治香港一百五十年,一直以来的政策都是着重于提供有利条件,培养工商界的势力,再从他们的获利之中抽取巨大利益。至于民生的福利在中国宣布香港主权回归之前的那些年,是完全不被重视的。民生福利和民主精神,都是在香港踏上回归之路的过渡期内,才被港英政府忽然之间培养起来。殷家宝从没有奢望自己会由中产阶层的人物,一跃龙门,而成香港的大富豪。于是,他想到了最切实际的就是在美国争取到绿咭,把母弟申请到美国来,有了居民的身分,就可以享用这个国家完备的福利措施。只要樊浩梅知道方力有资格毕生享用美国对残疾人民的照顾,她有一天撒手尘寰,也会得暝目了。殷家宝认定了这是他自立后要达到的一个重要目标,于是欢天喜地的朝这个方向走。故而,他在嘉富道学习行走,是真的全心全力全神全意投入,务求做出令上司极满意的成绩来。事实上,那位身为集团高级副总裁的上司约翰伟诺对殷家宝相当看重,两三年之间,已把他提拔到投资主任的高位上去。殷家宝也从来不负所托,经他手的投资任务,都干出了好成绩来。别说从没有出过乱子,且殷家宝相信他所表现的业绩,让整个属于约翰伟诺管辖的基金投资部门生色不少。殷家宝是约翰伟诺的爱将,几乎是集团内人人皆知的事。除了辉煌业绩令约翰伟诺满意之外,殷家宝那种东方人传统尊师重道,少说话多做事的作风,也深得上司的心。三个多月前,约翰伟诺郑重地嘱咐殷家宝,负责套利投资计划,殷家宝立即全神贯注,悉力以赴。套利投资是利用不同市场之期货价钱差异,在同时间买进卖出之情况下,赚取利润的。这种投资的营利并不高,相对地风险也不大。既是同时进行现货与期货一买一卖的两笔交易,价钱的起跌,都只是差额上的大小,不会一面倒的跌得重,输得惨。只是殷家宝有一天接获约翰伟诺的字条,嘱咐他在套利投资上,只负责买进,而不必同时卖出。殷家宝对这个指令有点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同时在买卖上进行两笔一买一卖的交易,就是赌该项期货只升不跌,或只跌不升,那么风险就相当大了。殷家宝看到财务部批下来的投资金额相当巨大,更加禁捺不住担心,跑到约翰伟诺的办公室去,坦诚地把忧疑说出来。出乎意料之外,一向斯文和蔼的约翰伟诺,立即拉长了脸,近乎苛责的对殷家宝说:“大卫,你没有看懂我指令的话,我就找别人代替你执行任务了。”殷家宝觉得委屈,正想据理力争,约翰伟诺就扬扬手,示意殷家宝离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上司的脸色,受到上司的白眼。在他还没有挤身于美国金融界之前,有些人曾告诫过他说:“美国的黑奴时代已彻底过去,现仍存在的一些种族歧视已经升级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小心,他们不会真心栽培亚裔人士。”对这种评议,殷家宝不置可否,事实上,从他考取了全额奖学金在哈佛攻读,到他受聘于嘉富道,每一天,他都在美国人的眷顾下如沐春风,自由自在地奋斗,且获得合情合理的报酬。只有这一次,他才遇到这种不平。碰了钉子的殷家宝整天的呆在自己的办公室内闷闷不乐,胡思乱想。从来生活上有什么忧疑,只有一个解困的方法是对家宝最见效的。他抓起了电话筒,摇了个长途电话到香港去,找樊浩梅。“妈。”“是家宝吗?”樊浩梅爬起身来,看看床头钟,才是早上五点半。“把你吵醒了是不是?对不起,妈妈。”殷家宝说。“家宝,有什么事吗?”“没有。妈妈,听听你的声音我就会精神百倍。”“傻孩子。”樊浩梅说:“纽约时间是傍晚了,你还未下班吗?工作是否很劳累?”“还好,妈妈,只是想念你,真的,所以才摇电话给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有,我会好好工作,为了妈妈你开心。”殷家宝说的是真心话。樊浩梅笑起来,道:“事业固然要紧,家庭也不可忽视。你有了对象没有?”殷家宝抓抓头,回答说:“你喜欢怎么样的儿媳妇?还没有给我下订单,详细说明要求,我如何承命?”“我喜欢一个真心真意爱你的儿媳妇,”樊浩梅说:“那不会是件难事吧!”在樊浩梅心目中,殷家宝真是太可爱了。世间上哪儿去找如此一个外貌俊朗、心地善良、有学识,又有志气的男孩子呢?殷家宝听了母亲的话,就说:“我好好去找,找到了再摇电话回来告诉你。”跟母亲谈过了几句话,殷家宝是整个人都轻松了。他挂上电话之后,闭起眼睛来,试行幻想有这么一个画面,他挽了一个女孩子的手,回到香港中环威灵顿街那幢旧唐楼去,敲了门……“我可以进来吗?”有人问。殷家宝从迷惘中醒过来,回应:“请进来吧!”敲门造访的竟是约翰伟诺,殷家宝下意识地站起来相迎。“坐吧!”约翰伟诺说,表情有一点点的尴尬:“我特意来向你解释刚才的事。”殷家宝忙说:“没有什么。你说好了怎样做,我切实执行就是了。”“不,不,我有责任向你解释清楚。”约翰伟诺说:“在套利投资的处理上,我有了新的安排,我嘱你负责买入,同时我打算让小杨负责卖出。”“嗯。”殷家宝点点头,面部表情仍有很大的不解。“为什么不叫你独个儿一手经办,是因为要训练小杨,这是高层决定。小杨也是个人材,让他涉猎一下实际的投资工作,由他上司盯着他干,他也得同时负责结算。这个新的行政安排对小杨有利,原本我们不必向你解释,连小杨本人也只奉命而行,就是怕干不好,对他心理有负面影响。”小杨的全名叫杨保罗,是泰国籍华裔,在嘉富道的年资比家宝长,隶属于另一位高级副总裁佐治夏理逊的投资结算部门。第一部分金融大风暴(7)小杨和殷家宝是相当要好的朋友,除了因为他们在嘉富道是小数民族,自然产生一种亲切感之外,他们同时是哈佛大学的经济系高材生。殷家宝考进哈佛去供读时,小杨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但他们走得很近。小杨对家宝相当照顾,在功课上尤其多加指导,这是令家宝很感谢的。小杨毕业时,把他那些非常有用和珍贵的笔记和参考书都送了给殷家宝,拍拍他的肩膊说:“这是我的遗产,你是承继人。”几年之后,二人在嘉富道重逢,开心得相约去吃晚饭,当夜就喝醉了。小杨还告诉家宝:“我很少喝这么多酒,我的妻子傅卡碧最痛恨我喝酒,她怕我醉酒驾驶会出意外,告诉你,卡碧没有了我,活不成。”说罢,二人哈哈大笑,小杨并约好了将来回泰国去定居时,邀家宝同行,向他提供一个愉快的曼谷假期。在嘉富道的际遇,严格来说是家宝比小杨好,家宝任职于投资部,是前锋,小杨的结算,属于后勤,自然是前者的位置比较受重视。小杨也曾向家宝表示过找机会转部门,故而家宝听了约翰伟诺的新安排,心上不禁为小杨高兴起来。而且殷家宝知道,约翰伟诺如此费劲向他解释,是上司已经给自己足够面子了。美国是举世知名的民主大国,然而纽约的很多财经大机构内,阶级观念依然很重。凡是有资格在董事局内议事的高级职员,从不会坐到他们这起年薪不过十万美元的职员办公室内去。更别说登门造访,是为了要亲自解释误会了。他眼前是一个相当不小的奇迹。于是殷家宝不得不感动,温驯地微笑着回应:“是的。要我把买入的情况转给小杨吗?”“买入的记录交给我,我会告诉佐治夏理逊,你要懂规矩!”佐治夏理逊既是小杨的上司,跟约翰伟诺是同级的,所有任命和督导由他们总裁级下达才是正办,殷家宝因此连忙点头会意。约翰伟诺说完了,站起来,打算离去。才走到门口,便又回转身来,说:“刚才我没有好好的向你解释这个安排,让你担心了,是吧?”这么几句话,无疑是有道歉的意味,更惹殷家宝不安,慌忙道:“没有,没有。谢谢你的解释。”约翰伟诺道:“我给你的字条呢?”“在我这儿。”约翰伟诺伸手向殷家宝要回了字条,说:“让我加签,传给佐治,这个安排由他去告诉小杨,你不必管。”如此这般,似乎就雨过天青了。殷家宝心上想,听到母亲的声音,总为自己带来幸运。这以后的三个月,殷家宝如常的工作。每次与小杨在一起,都看他没有提起此事,也就不以工作为话题,聊着别的情事去。而且他们都有专业操守,听令于上司,如无嘱咐,不会私下讨论工作安排。直至小杨出事前的三天,殷家宝上班之后,微微觉得公司内的气氛很不对劲。平日有讲有笑的同事都不大开腔说话,高级的一群整天不见人影,任何要上级签批的文件都被搁置一旁,追问有关部门的秘书,总是那千遍一律,叫人纳闷的答案:“他们在开会。”高层人员的会议像要开个没完没了,全机构最大最威煌的会议室,重门深锁,一关不但是一整天,竟是不折不扣的四十八小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候,叫人如坐针毡。一定是有极重要的问题发生。在金融投资机构工作惯了的人,本来对这神神秘秘的会议很见怪不怪。凡是有商业上的机密行动,例如收购、合并之类,消息就不可以外泄。殷家宝心想,大概今次的异象也不过是一桩商场的秘密行动而已。这天下班得很晚,竟在地铁站候车时,遇上了小杨。彼此都像满怀心事似,不约而同需要找个机会宣泄忧疑,于是结伴上了一家酒吧去饮啤酒。“听到消息了没有?”小杨说,愁眉不展。“什么消息?”殷家宝先呷了大口的啤酒,才问。“集团财政出了轨。”“怎么可能?”小杨抿着嘴:“空穴来风,事必有因。”“你知道原因吗?”小杨吁一口气,道:“是我们的部门出的问题。”小杨望了殷家宝一眼,继续说:“可是,跟你的部门也有关连。”“什么?”“数。”小杨说:“是我们负责结算套利投资的数。你部门交到我部门的数据不对。”殷家宝吓得跳起:“小杨,你说什么了?我们哪儿知道套利投资的数,你不是负责卖出,再做结算吗?”小杨立即按住殷家宝的手,问:“你说什么?套利投资不是你的部门全部负责的吗?关我什么事?一买一卖的工作都是由你们执行,由你们提供数目给佐治夏理逊,他才交给我做结算工作的。”刹那间,殷家宝顿觉一股热流自体内直往上冲,搅得他的脑袋霍霍霍的作痛。他抱住头,下意识地抗拒一个惊人的意念。“不,不可能的。”殷家宝像呻吟似地说出这句话。“大卫,”小杨也跟其他同事一样习惯以家宝的英文名字相称:“你知道盛传我们集团财政出轨是什么原因?都说是在期货买卖的套利投资上严重亏损。你告诉我,正常的套利投资,怎可能发生几何级数的倍数亏损。”小杨说得对,这种严重亏损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除非殷家宝只负责买入,而实际上无人负责同时进行卖出。如此一来,引致的后果,只可能是赚到盘满钵满,或是蚀到血本无归。套利投资如果只单方面买入或卖出,活脱脱像在赌场上博大小。一铺输了,平不了仓,只好一直以倍数的注码押下去,泥足深陷,最后必至粉身碎骨、返魂乏术。现今小杨坦言他并没有插手管过套利投资工作,那就是说他从没有替约翰伟诺执行另一半的期货卖出责任。这几个月来,只由殷家宝个人负责单方面买入的任务。一念至此,殷家宝恐慌得完全接不上嘴来,整个人忽冷忽热,浑身发抖,只下意识地对侍应说:“请给我一杯威士忌,DOUBLE。”“大卫,我手上替你们部门结算的一盘数是一直有可观盈利的,这不是跟外间的谣传有所抵触吗?怎样解释呢?”小杨和家宝都意识到只可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虚报了账目,以亏为盈。一直隐瞒,却一直亏损,直至东窗事发为止。殷家宝把酒一饮而尽,放下了酒杯,就紧握着小杨的手:“集团财政不稳的谣传可能是真,可能是假,我们只能等着瞧。”“如果是假,很快就会拨开云雾见青天,但,万一谣传是真呢?”小杨的脸也涨成通红,事态实在严重。殷家宝和小杨直视对方,彼此深褐色的眸子里都满溢着难以形容的极度恐惧。问题太大了,不是这对年青人所能解决得来的,焦急也属徒然,只有静心等待事态的发展。殷家宝一辈子未曾如此辛苦地度过了无眠的一夜。清晨,在纽约市的任何一个报摊,触目就是那个大标题:“嘉富道一失足将成千古恨”。在美国金融市场内,几乎没有人不在讨论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谁会对嘉富道伸出救援之手?”答案是没有。当天嘉富道董事局成员在会议室内,继续那个已经召开了超过七十二小时的紧急会议,向全国以至海外具规模的银行与财务机构发出了求援信号,企图筹集六百多亿美元,偿还在期货市场内因炒买日经指数所造成的不可预计的重大亏损。整个董事局的成员近二十人,都铁青着脸,不发一言,静候着救亡运动的结果。抢救工作持续进行了三日,终于连最有指望达成收购嘉富道协议的美联银行,也宣布放弃了。当嘉富道的董事局主席泰迪福尔放下了美联银行从苏黎世摇来的电话之后,单从他的表情,就已经可以让在座各人揣测到美联银行的回覆。泰迪福尔缓缓地站起来,说:“由约翰领头炒买日经指数和其他期货,由我们的财政总监艾迪负责批出金额作本钱,再由夏理逊专注做账,都是这个会议室内的同人们所知悉的。显然地,我们这次的运气并不好,只好委屈那些年轻的亚洲小伙子去替我们背这个黑锅吧!”泰迪福尔在离开会议室之前,回转身来再郑重交带:“善后的工作还是要小心做好,不可以对别人仁慈,对我们残酷。事实上,我们不必气馁,留得青山在,总有我们卷土重来的一日。”当嘉富道的闭门董事局会议结束之后,约翰伟诺秉承泰迪福尔的旨意,好好地做他要做的善后工作,他把殷家宝叫进办公室里来,开门见山地说:“大卫,相信你已经听到市场上对我们财政不稳的传言?”“是的。”殷家宝无疑是忧心戚戚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是中国人传统的道德观念,相当的根深蒂固。“我们的财政是否真如传言般出了轨道?”“何其不幸,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约翰伟诺很平静地回答,半点惊骇和惋惜的表情也没有。“为什么?”殷家宝禁不住冲动的情绪,直率地问。“因为我们在套利投资的处理上失控,原本应该一买一卖同时进行。但,我们之间有人或有些人认为这个做法所产生的盈利太低微,于是决定只单方面进行买或卖。不幸的是,市场走势跟主持这趟炒买行动者的观察背道而驰。输了之后的惟一补救办法,就是以虚假进账上报,再提取集团的资金,继续拼搏。可惜,运气越来越差,以致如今债台高筑至无可能以集团的资产和信誉偿还的地步。”殷家宝整个人像浸在冰窟里,脑海里空白一片。“这件事总要有人出头负责的。”约翰伟诺滋油淡定地说:“大卫,你知道我们三年前从很多个投考的美国人之中挑中了你,因为中国人有一个极优秀的长处,你们的耐力够,足以抗御各种各样的磨难和压力。中国是个多难兴邦的大国,历来如是,不知经历过多少大灾大难,依然生存,且似乎生活得越来越起劲越出色。所以,大卫,我们选中了你,在今次的事件中为集团负责……”殷家宝咬紧牙关,只默默地听着,咀嚼着对方每一句说话。第一部分金融大风暴(8)约翰伟诺的语调清晰而缓慢,殷家宝听得十分清楚,然而,每一句话都难以消化,像块硬帮帮的骨头,要殷家宝吞下肚子里,是极其痛苦的事。殷家宝彻头彻尾的呆住了。像一具在急冻之后放到冷藏箱内的躯体,不可能产生任何思考。“大卫,请在明天离开本城,甚至离开本国,你的前途仍然是光明的,只要你在亚洲一些城市内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你还是安全的。”“不。”殷家宝忽然大声喊叫起来:“我没有干对不起集团和股东的勾当,我不走。”“大卫,这又何必呢?明天嘉富道宣布破产,商业罪案调查科必不会放过你,所有的记录都显示,只有你一个人经手处理有关的套利投资买卖合约,是你没有按照法规办事,将安全的投资活动改变成风险极高的炒买行为,这是有违专业操守,需要负上法律责任的。”殷家宝双眼温热,可是滚不下半滴眼泪,他英俊而年轻的脸,刹那间显得苍老和憔悴,他咆哮:“不,这是陷阱!是你下令我这样做的,是你欺骗了我的!”“说得再对没有了,大卫,你且稍安无躁。如果我们不是认为你纯直,缺乏经验,容易受骗,肯当顺民,我们压根儿不会取录你。事到如今,你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国家是讲法治的,没有证据指证是我陷害你,我就无罪,只有你有罪,是不是?“我连给你发出的指令字条都已取回来,你能提出什么证据呢?“所以,大卫,我劝你还是早早远走高飞,这辈子别再提起你曾在嘉富道工作的风光,你就会平安大吉了。”殷家宝恨得咬牙切齿,指着约翰伟诺痛骂:“你这狗娘养的,别以为没有了物证,我就无可奈何。还有人证呢,小杨可以证明,你根本没有让他负责套利投资的另一半工作,而且,是你向他的部门提供投资数字,让他结算出可观的盈利来,好让你得以不断提取公款去投机炒卖赌博。”“大卫,你的观察仍然不完备,不是我向小杨提供虚假数据,是我向小杨的上司提供虚假数据。盈利的证明传递到财政监察科,又是另一名有资格坐在董事局内的行政人员亲批资金下来,转经我继续炒卖的……”“你们原来是蛇鼠一窝,出卖集团,出卖客户,出卖股东……”殷家宝敌忾同仇地边骂边要哭出来似。“大卫,你这个指责如果是出自真心的话,我劝你一辈子别再在金融界打滚。没有一件大案子可以靠一个人的力量完成,有良知的人必是孤身上路,成不了气候,做不了大事。你还是快走吧!”“我不会逃避,我要站出来作证。”殷家宝身子是连连后退,道:“我去把小杨找出来,我们联手作证。”约翰伟诺笑微微地伸手取了一支雪茄,道:“你们两个人如果同心合力的话,真的会给我们添上一些麻烦,可是,我相信你们不会。”“为什么不会?”约翰伟诺走近殷家宝,道:“大卫,你总会有一天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到底是聪明的,很可能是亚洲人之中最聪明的,我其实也有点舍不得你,因此而维护了你。记着我这句话,有朝一日,我俩狭路相逢,你好放我一马。”说罢了,约翰伟诺格格大笑。殷家宝自约翰伟诺的办公室走出来之后,似是发了一场噩梦。一整个晚上,他都无法找到小杨。每五分钟打一次电话到小杨的住所,甚至等到近凌晨,忍不住摸上他那在曼赫顿区内的小公寓去,都是人去楼空。殷家宝干急着,直熬候至凌晨三点半,他的床头电话才蓦地响起来。“大卫!”“小杨。”殷家宝双手抱紧电话,如获至宝。“你在哪儿?”“五十六号公路,从纽约到新泽西的高速公路,第二个出口的五十六号公路旁……”小杨的声音是颤抖的,断续的,呻吟的,痛楚的……“小杨,你怎么了?”“你快快赶来,我把数据交给你,你就可以拼出一个清晰的画面来了。”“小杨,我已经知道了。”“快来……我等你,一定等到你来了,我……我才离开。”是的,小杨真的苦苦挣扎着等到殷家宝把他寻获。小杨从失事的汽车残骸中伸出手来,把那个记录日经指数买卖数字的记事簿和他的手提电话交给了殷家宝之后,就闭上了眼睛。小杨临终前已没有力气多说话,他只把最重要的遗言和最关键的问题指出来:“这次汽车失事,脚掣失灵了,大有可能是人为的。“好兄弟,你和我之间,我直觉地认为,一定要死一个,你就快逃吧!”在飞往香港航机上的殷家宝,回忆着这几天来的往事,叫他体验到人生的残酷阴险,人世的无情无义。回家的途程,竟演变成逃亡之旅,殷家宝年轻纯善的心如何能承受这种刻骨的哀痛,也委实无法负荷那股抗衡邪恶的压力。他只觉得自己生存的空间正在严重缺氧,至令每一下呼吸都如此急促和困难,心脏也因血脉的不流畅,绞结得令他浑身痹痛。殷家宝在胡想,他和小杨之间,一定要死一个的话,如果被选中的对象是自己,那不就一了百了吗?“不!”这个在脑际一闪而过的念头叫殷家宝极度羞愧,他怎么能死?死了的话,如何酬报樊浩梅养育深恩?是的,他绝不能牺牲,现今殷家宝惟一能做的只是流泻一脸的热泪。三樊浩梅这些天来一直是无神无绪的。尤氏集团因受美国嘉富道金融集团倒闭的牵累而被迫宣布破产,尤祖荫自杀身亡的消息,早已不算是新闻了,善忘的群众亦已把兴趣的目标转移到别些更新鲜更刺激的人事之上,可是,樊浩梅仍然不能稍忘尤氏家族的悲惨遭遇。这天,她到菜市场买菜回家来,看到方力一派欢天喜地的模样。“妈妈,看谁来了?”方力说。“谁?”高头大马的方力伸手把樊浩梅拦着,不让她进屋子去。“你猜,猜中了让你进去。”“方力!”樊浩梅心情不怎么样,没有兴致跟儿子玩什么把戏,伸手企图把他拨开。“让我进去,我得烧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