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喝完一瓶,陈融马上又叫了一瓶。他有些激动,因为他又找到了老同学之间的感觉,又可以像从前那样无所不谈了!他甚至给王晓野透露了他自己下一步的计划:赚到钱之后就去到美国留学,因为这一直是他未完成的梦。他一提美国,也令王晓野想起自己的美国往事:清贫而充满压力的学生生活,当然还有那令人孤独、伤感、激动而又炫目的纽约,而纽约正是陈融神往已久的城市。在陈融的不断要求下,王晓野一边喝酒,一边向他娓娓道来他心中的纽约。“我对女人感觉的最大变化来自纽约。”王晓野说。“为什么?你好像从来没和我谈过,在愉景湾的时候我看你依旧跟儿童团长一样,这是林洁对你的最初印象。她的判断挺准!”“我与那个北大的女人在纽约分手。从此就像跳进亦梦亦真的戏台。以前只说生活像梦,现在知道生活就是梦,所以我格外喜欢《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可是渤大机械这场戏演得也很精彩啊?咱们既是导演,又是演员!但戏还没演完,还得继续呀!不过还是先讲你的纽约吧!”“纽约是我迄今为止漫游过的最大的发酵场,好像那儿集合了全世界最齐全的酵母和菌种,人间的一切元素都在此不停地发酵,衍生出千奇百怪的味儿和梦。纽约是个奇妙的城市!”“为什么你认为它奇妙?”陈融问。“因为不仅中国人很难搞懂纽约,就连多数美国人也搞不懂纽约。有句名言叫:OnlyNewYorkersloveNewYork!(只有纽约人爱纽约!)言下之意,多数美国人并不喜欢纽约,因为它太令人炫目、迷离,它太大、太花、太乱、太不安全。一句话:它充满太多的危险和诱惑!既然是诱惑,则必有迷人之处,而迷人之处又必有危险!人间的事儿好像总是如此。总之纽约决不代表大多数美国人心中的美国,它太特别了,多数美国人生活在田园般的中小城填,而且基督教氛围浓厚,所以他们很难喜欢纽约!”“那你说我们这号人跑到纽约还有混头吗?”陈融问。“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纽约是移民的天堂,是天生的开放城市。凡开放的城市和国家,必充满活力,比如从前的上海、香港也这样。如果说美国是个大熔炉,那么纽约就是这个熔炉的核心。纽约不仅大,而且花样和层次复杂,所以还有关于纽约的另一句名言:YourNewYorkwilldependonwhoshowsyouaroundNewYork!(你的纽约得看谁领你去逛纽约!)因为纽约的不同社区和圈子有天渊之别,其中既有贫富、种族的,也有文化、行业的差异,所以有人到了纽约以为进了地狱,有人则以为到了天堂。”“我就去过一次纽约,只呆了三天,体验不深。你曾说过,一个城市起码住上一年才会有感觉。”陈融面露遥远之色。王晓野说,“是的!如果将中国各级官员轮番派到纽约住一年,无论是工作、学习、考察还是玩,哪怕成天逛街,都将是中国的福音。这钱将花得最值,而且实在是区区小钱。”“我的很多梦都是让你给煽乎起来的。你说东方人应尽量到西方混一段日子,而西方人则应该到东方混一阵儿,否则这一辈子过得不合算!我前年去了一趟西藏,也是受你引诱。唉,你说住在纽约有人们传说的那么邪乎吗?”陈融问。“也邪也不邪,就看你自己想怎么活。比如我刚开始找房子时,发现报纸上很多出租人的要求条件是GM,当时还以为是通用汽车的缩写。朋友大笑,告诉我这是GayMan,也就是男同性恋的缩写,这才恍然大悟。可在同样的纽约,我也经历了万人空巷夹道欢迎刚从监狱放出的南非黑人领袖曼德拉。那激动场面实在令人难忘,成吨的纸屑从百老汇大街两边的高楼撒下,表达了纽约人对这位追求自由的不屈战士罕见的敬意。那年我二十七岁,而曼德拉正好做了二十七年牢!”王晓野的脸上肃然起敬,“上次举行这样的仪式是欢迎从朝鲜战场被杜鲁门撤职的五星上将麦克阿瑟。这就是纽约对自由的态度!”陈融对纽约的兴趣更浓了,便问起王晓野第一次去纽约的感觉。王晓野说,“第一次到纽约是放假去玩,一下飞机便直奔剧场看戏。因为戏由我的哥们谢悟德主演,去纽约的机票也是他送的。”“咱们上学的时候还常看话剧、歌剧!可那都是些遥远的事儿了!那时虽穷,可比现在充实!”陈融感慨地说。“因为那时有激情嘛!激情总是和理想连在一起的。还记得咱们在宿舍里学《列宁在十月》里面的那段演讲么?列宁站在车间,对人山人海的工人慷慨激昂?”陈融说,“当然记得!你还特爱演这段,以鼓舞大家的士气去面对期末考试。后来列宁的那几句演讲词连我都背熟了。”陈融借着酒劲摆出了列宁的手势和腔调,“‘工人们,士兵们!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胜利,一条是死亡!’然后在鸦雀无声的气氛中略为停顿,突然用力挥臂并斩钉截铁地大吼一声:‘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呜啦――’工人和水兵的欢呼和掌声排山倒海,几乎掀掉车间的顶棚!”王晓野说,“是啊!多么激动人心的气势和场面,你能无动于衷吗?看来俄罗斯和中国的革命的确都把各自的主力,即工人和农民煽乎得恰到好处!可咱们现在做投行,演的是同一台戏,煽乎的却是资本家,当年革命的对象!”陈融说,“也许我如今演戏太投入,只顾演戴着面具的角色,反而没时间像从前那样看戏、听音乐了!”王晓野说,“看戏我可一直没停过!纽约的最大好处之一便是看戏方便,世界各地的戏都能看到。最难忘的一场戏是在林肯中心看昆曲《牡丹亭》,全本几十场戏,连演了三天才完,最后谢幕时观众的掌声竟长达半个小时。那时我的哥们谢悟德已成为该戏的导演。”“你觉得哪种人会特别喜欢纽约?”陈融问得更具体了。“两种人,银行家和艺术家。因为纽约是世界上最大的金融市场和艺术市场。”“我想读的是纽约大学电影系,它就在市中心。看来纽约是个不错的选择。”陈融显然对未来充满神往。“真没想到你还有学电影的雅兴!”“我想,如果能把咱们的故事拍成电影一定够精彩!”“你还真想让一场悲剧诞生?”王晓野笑问,“还记得咱们一起去看中戏演的《俄底普斯王》么?”“当然记得!所以我才想赚点钱就走人,免得悲剧发生。钱是赚不完的!再说,在中国赚了钱还不见好就收,迟早会出事!你没见那么多人早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了国外?奇怪的是,骂美国最凶的人却往美国跑得最快!”陈融的心里话滔滔不绝。王晓野想起纽约往事,喝得更多,现在已经有些恍惚了。此刻陈融实在无法忍受身边没有女人陪酒,就招来了两名身材修长的小姐陪酒,于是在女人的助兴之下,两人又开始喝杰克丹尼,这是陈融的长项。王晓野酒量不行,结果几个来回之后,他就倒下了。陈融一看正经的事还没谈王晓野就醉了,赶紧叫司机去药店买解酒的药。司机刚走,王晓野的手机就响了!此刻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所以陈融帮他接听。一打开电话,就听到朱倚云无比焦急地说:“喂,是我!”尽管酒吧间比较吵,但陈融还是听出了这是朱倚云。朱倚云开门见三地说“是我”,足见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但陈融无意戳破这层关系,就赶紧说:“喂!我不是王晓野。他刚酒喝多了,正在休息呢!”朱倚云听出是陈融的声音,依旧用焦急的声音说:“你是陈总吧!这样,我跟你说也一样,不过请你马上通知王晓野!”“什么事啊,这么急?”朱倚云用哽咽的声音说:“我们孙总刚刚去世了”。陈融一惊,忙大声问道,“你说什么?孙总去世了!”朱倚云说,“这两天,我们和孙总一直在处理收购珠江机械的事。由于星期一对外公布了收购的事,结果引发了珠江机械的许多职工强烈反对。他们认为张总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就把公司给卖了,一时公司里人心惶惶,担心新股东会大量炒人,而且有人揭发收购中的外商是张总的情人,还有人写联名信告到省纪委,要求保障普通职工的权益,取消本次收购。由于张总平息不了这场风波,所以昨天紧急传真要求我们帮忙。”“那结果呢?”陈融此刻也着急了。“孙总过去心脏一直不太好,上星期公司上市形势大好,他有点兴奋,老毛病又犯了。本来他在家休息,但突然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就带病和我们一起来了。可今天一到珠江,就被工人们给围住了,责问他为何低价将公司买走,还骂他和张总狼狈为奸,让张总摇身一变成为资本家。孙总本来心情就比较烦躁,而且在渤大从来没人敢这样质问他,因此他的态度也很强硬,说收购完全是商业行为,你们有问题去找法院吧!工人们一听,更是火上加油,场面就失控了。最后我们几个人被逼进了公司的小礼堂,工人们把大门锁住,说不取消收购就不许我们出去。”“你们可以叫公安啊,人身威胁那还了得?”陈融说。“我们的手机都被他们抢走了,没法打电话!孙总脾气倔,组织大家从窗口跳出去,找市领导去讲理。所以我们一个个从窗口往外跳。孙总本来身体虚弱,跳下去没站稳,就摔了一跤。由于这几天来的紧张劳累,加上他的心脏病,结果引发了心肌梗塞。他平常随时带在身上的药丸在职工抢手机的混乱中弄丢了,结果他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世了。”朱倚云说完已经有点泣不成声。陈融一边安慰朱倚云不要着急,一边擦着自己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朱倚云急迫地说:“目前最急的是股市的反应。公司老总去世和收购珠江机械可能泡汤,两件事都是刺激股价的重大消息,必须赶紧和王总商量如何向香港交易所和股民交待。我会马上将孙总的死亡证明传真给王总,请陈总和他赶紧考虑对策。”陈融赶紧将南海酒店的传真号及王晓野的房间号告诉朱倚云,让她将传真立刻传过来。从刚才风花雪月的纽约“清明上河图”神游中突然被抛入渤大股票即将崩盘的梦魇里,陈融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朋友的数亿资金将顷刻化为乌有!自己的巨额分成也随即烟消云散,美国之梦自然随风而逝!一个人的死亡竟成了毁灭无数梦想和幸福的炸弹!天哪!陈融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接下来是一团乱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静下来。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给省长当秘书的时候他也帮领导处理过各类突发事件,多少积累了些处惊不变的涵养。但以前的事儿都是公事,事不关己,而这件事则点燃了自己正在坐庄的股,更多的连锁爆炸会接踵而至!自己的人生目标和刚刚谈及的美国梦眼看着在冉冉升起,一幅“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梦幻图景中,现在却顷刻间电闪雷鸣,就差灰飞烟灭了!而可怜的孙总,眼看就要实现人生梦想了,却突然撒手人寰!人生不就是一场梦吗?但陈融已经无暇感慨了!这些消息只要一公布,股价一定大跌,这个庄做不下去了!共同和郑雄撤退也已经不可能,因为十几亿港币的股票要在短时间内套现根本不可能,市场上没有这么大的承接力,而且大户抛售的话,散户肯定会跟着抛。现在惟一的办法是斗狠斗快,看谁先下手为强?毕竟这些股票是自己哥们的钱,并非像王晓野和郑雄以为的那样,是国家的钱!大难当头,救自己要紧!他看着醉卧不醒的王晓野,他很快急中生智,想出一计!他立刻用手机通知司机,让他除了买解酒药之外顺便买一些安眠药。司机回来之后,和陈融一起将王晓野扶回酒店房间。他将安眠药放进水杯中溶化,把迷迷糊糊的王晓野扶起身,再给他灌了下去。等王晓野呼呼大睡之后,他顺手将王晓野的手机关掉了。陈融来到酒店商务中心,看到朱倚云发来的传真,便模仿王晓野的签名,并出示其住房卡将传真领走。他复印了一份,然后将其中一份散乱地放在王晓野房间的书桌上。这一连串的动作有点像电影中常见的镜头:紧张、连贯、充满悬念!3.第二天早晨10:00点,香港股票市场开市。郑雄和往常一样,按照约定在HK$9.5–10之间排好了许多买单。陈融也在稍高的价位排好了卖单,两人你来我往,一买一卖,看不出太多的异样。早晨10:45,陈融打电话给郑雄,建议今天冲破10港币。但由于10港币是个很大的心理关口,因此在冲破的过程中需要将成交量尽量做大,以使这只股票显得热闹,尽量吸引散户们的参与。郑雄不知有诈,将差不多一亿港币的资金密密麻麻堆在了每股10港币的买盘上面了。人们发现近1000万股的买盘稳稳地放在10港币的价位上,就估计今天大户的决心很大,一定要冲破这个心理价位。既然大户决心如此坚定,这意味着股价在10港币之上还会有可观的升幅,因此散户们的买单亦如雪花般排在了郑雄的前后。陈融一看,大喜,正中下怀!最初只有郑雄的大买单时,他一直是小心翼翼地抛售,避免打击整个市场的信心,但当散户买单不断涌进的时候,他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大手的股票一堆一堆地抛给散户,等到中午12:30收市,他差不多抛了总共3000万股价值超过三亿港币的股票,这其中包括郑雄买入的一个亿和散户买入的二个亿。他已不知不觉地进入既导又演的状态。下午2:30股市再开,按照约定,由郑雄抛股票,陈融买入。郑雄将上午大量买入的股票排在了卖盘HK$10,0010.50之间,但他在买盘中却没有发现往日那些熟悉的证券商牌号。难道陈融换了证券商?郑雄打电话给陈融,可他的电话总是占钱,但看见买盘上的单还是不少,郑雄也没有细想,只是让手下在HK$10.00–10.50之间有秩序地沽货。但郑雄的货还没怎么开始沽,就见买盘上的买单被人毫不留情地吃下去了,而且9.50港币以上所有的买单统统被一扫而光。散户一看这架式,以为是大户有意将这只股票震仓,震过之后再将股价重新做上去,因此散户们更多的买单涌入,密密麻麻地顶在了HK$9.00–9.50之间。但这沽货者仍然毫不松懈,只要是买单,不管大小,它都统统吃下去,吃到下午3:30,这只股票的总成交量超过2000万股,总成交额超过1.8亿港币,但股价却被砸到了8.5港币之下。散户们一看这架式,越来越感觉这不像震仓,反而像是大户趁机出货,逃离战场,因此买盘越来越少,不敢再入场了。郑雄一看买单如此稀落,就知道早一阵的那些买单不是陈融的,而是散户的。反而刚才的那些大手卖单才是陈融的,因为只有他手里才有这么多的货。于是他让手下拼命地去找陈融,终于有人说电话接通了。“喂,小陈,你这是怎么回事,下午不是你来接货吗?你怎么都给抛了。”郑雄急不可待地问。“啊,老郑,是我抛的。难道王晓野没给你说吗?”“说什么?”郑雄更加不解。“说我们下午开始全面撤退,大家都抛,因为公司出事了。”“你说什么?”郑雄急了。“公司出事了!”“出事了?什么事?”“渤大的孙总在珠江机械和当地工人发生冲突,结果心肌梗塞突发去世了,收购珠江机械的事情可能因此流产。”“什么?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是朱倚云昨天晚上通知王晓野,王晓野今天中午才紧急通知我的。王晓野说他会和你沟通,协调我们今天下午全面撤退。”“你这是瞎扯!我可根本没收到王晓野的任何电话!”“老郑,这么严重的事情,我敢嗐扯吗?你要不要赶紧打电话给王晓野,我手头还有渤大机械出事的传真呢,也是他传真给我的。”陈融越说越有谱了。郑雄马上打王晓野的手机,却怎么都打不通。他想王晓野在蛇口一般都住南海酒店,因此马上将电话打到南海酒店,查到王晓野的房间号码,他还没有退房。电话由总机接通房间,但没人接。郑雄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让总机往房间里接,等接到到第七次,终于听到听筒被拿起来。一阵碰撞声过后,传来极其含糊的咕咙声“喂!”“喂,我说。你还没死啊?”“喂”声音稍稍大了一点。“喂,王晓野,你现在干嘛?”“喂,我现在干嘛?”郑雄哭笑不得。事先没有什么凶兆啊,怎么现在当事者一个死了,一个傻了。郑雄沉默的片刻,王晓野慢慢恢复了知觉,只是觉得头痛得厉害,像要裂开似的。“喂,是老郑吧,你在哪里?”“你还有脸问我在哪里,渤大机械的事你怎么不通知我?”“你说什么?”王晓野一片糊涂。“你通知了陈融,然后就安心睡大觉了?”“你说通知什么,睡什么觉?”在安眠药的作用之下,王晓野十二个钟头前的记忆基本都消失了。除了记得从香港坐船来蛇口,其它事情他已经没印象了。郑雄当然不知这些,他只感觉王晓野像在装疯卖傻,又像真喝醉了。但王晓野不是这种人啊?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样吧,事情重大,电话里一下说不清,你赶紧坐最早的一班船赶回香港吧!”他说完立刻收线。等郑雄和王晓野通完电话,股市已经收市,结果整个下午郑雄一股也没卖出去,而上午从陈融那里以高于10港币的价格买入的1000多万股,加上最初股票发行时所认购的9000来万股,郑雄目前拥有的股票总数接近1.05亿股,总成本为6.5亿港币,但股价在下午收市时已经跌到了8港币之下。此刻,陈融却在为自己的计谋有惊无险地得逞而庆幸。他今天上午以10港币以上的高价抛出了3000多万股,收回了3亿多港币的资金,下午又在810港币之间抛出了1800万股,收回了1.6亿多港币的资金。加在一起他总共抛出4800多万股,几乎是他9000来万原始股的一半,收回资金4.6亿港币,是他认购9000万原始股总成本5亿港币的90%以上。换句话来讲,他只差4000万就可收回成本,但他手头还有4200万股,只要渤大机械的股价高过1港币,他就有钱赚。而郑雄此刻却满手股票,尽管从账面看他是赚钱的,但股票一抛股价一定大跌!股市上的游戏无人情可讲,该逃走时就得像电影院起了火,谁跑得慢就可能命丧火海。所以这一行里流传着一句老话:跑得快,好世界!当然,陈融也知道郑雄不是好惹的,他“锤子郑”的外号绝非浪得虚名。但昨天晚上他对整个场面的控制和处理应该天衣无缝,郑雄现在就是有天大的愤怒,都只得洒向王晓野了。王晓野在匆忙地收拾行李时,他发现了桌上那封陈融故意留下来的传真。他读罢传真,已惊醒大半,马上打电话给朱倚云了解详情,朱倚云就将昨晚紧急找他的经过告诉了他,并说陈融答应会将整个事情转告他。王晓野努力思索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但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而且越想越头痛,干脆直奔码头。王晓野下午6:30赶到郑雄在中环的办公室。郑雄一脸怒气地看着他,手头也拿着那份传真,那是陈融传真过来的。“你昨天晚上就收到这封传真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今天中午通知了陈融为什么又不通知我?不和我商量就让陈融抛货撤退,这么大的事,你能做我的主吗?”郑雄神情激动地说。“老郑,你冷静点!你说的这些事,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啊?”“你他妈别给我装胡涂!”郑雄更气愤了,将手中的传真往王晓野脸上一扔,“这上面有你今天中午1:00从南海酒店传真给陈融公司的记录,而且陈融的手提电话里也有你今天中午12:45从南海酒店打给他的电话号码。”王晓野当然想不到,陈融为了使其计划天衣无缝,今天中午专门派他的司机去南海酒店商务中心将那份传真传给自己,然后再用商务中心的电话装模作样和自己通了十分钟电话,使自己的手提电话上显示了南海酒店总机电话。看着慢慢飘落在地的传真,王晓野更胡涂了。昨天下午到了蛇口以后的事为什么想不起来呢?而眼前这些传真,自己究竟收到了吗?但他至少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传真给陈融!按郑雄的说法,自己还部署了整个股票的撤退行动,这不更是笑话吗?王晓野越想越蹊跷,尽管还没答案,但他肯定有人在搞鬼。望着一脸迷惑的王晓野,郑雄感觉他现在像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不管真相是什么,现在无情的事实是:他郑雄是一名大输家!手头接了一亿多股股票,六亿多港币被套。而陈融肯定是赢家,他今天上午将1000万股抛给了自己,而今天整个成交量超过5000万股,估计大部分都是他抛的。陈融是最大的受益者,也可能是阴谋的主要策划者,而王晓野则极有可能在配合他一起演这场戏。但王晓野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的动机何在?他应该知道背叛了我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郑雄越想越迷惑,越没有答案。他最害怕的结果还是出现了:两家同时做一个庄做成了冤家!此刻王晓野帮谁谁就先逃掉。要么大赚,要么大赔!他不再往下想了,干脆气急败坏地对王晓野说:“我不知道你现在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总之你赶紧去给我想办法解套,否则你会立刻知道我的厉害!如果你和陈融一起做了什么手脚来害我,那你就准备让人给你收尸吧!”王晓野望着几乎陷入疯狂状态的郑雄,只好赶紧走人再说。是夜,王晓野夜不能寐。他拼命拨打陈融的电话,但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这又是个不祥之兆!他只好再度打给朱倚云,详细询问了自己喝醉后发生的事。现在他确定:陈融是他们三人中是最先知道整个事件的人,显然也是最大受益者!4.第二天,渤大机械公布了孙树和的死讯,市场上也传开了渤大机械收购珠江机械受挫的消息。散户们也明白了昨天渤大机械股价大跌的原因,于是能跑就跑。郑雄知道现在能把本收回来就是万幸了。因此他也下令不计成本地出货,能跑多少是多少!但这做起来并不容易!通常人们以为庄家在股市里可以呼风唤雨。但有时恰恰相反,庄家无论是买进还是卖出都不如散户灵活,因为船大难调头!做庄的首要条件是要大量持有股票,但一旦市场上某只股票不断被人大量吸纳,散户发现后很容易将买盘抢在庄家前面,并会因量少而更快买到股票。而大户却只能慢慢收集,等到收集完成时其平均成本一定高过散户。沽货时这种情况就更明显,散户很容易将其卖盘抢在庄家前面出货走人。郑雄此刻面临的就是这种局面。由于渤大机械的消息已经传遍市场,大家都是走为上策,因此只要郑雄的庞大卖盘排在哪里,就有无数的小额卖盘排在他前面。渤大机械股仿佛突然变成了一艘不断下沉的“泰坦尼克”巨轮。等到下午4:00钟收市,股价已经跌到了5.00港币,而郑雄全天才抛出了500万股股票,手头仍有一亿股。这一天,王晓野不再给陈融打电话,而是直接赶到了深圳。他必须立刻找到陈融,一切谜底都在他那儿!陈融似乎早已料到王晓野会出现,便一脸同情地接待了他。王晓野不动声色地问陈融前天晚上和昨天上午发生的一切。陈融绘声绘色地说,“前天晚上我们俩一起在蛇口酒吧喝酒,你喝醉了躺着不醒。然后朱倚云打电话找你,是我代接的电话。我接完电话后,当场就把所有情况跟你说了,但你当时醉得太厉害,神智不清,所以听了没反应。后来朱倚云发来传真,是你自己回南海酒店领取的。你喝得太多,结果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你中午醒来之后打电话给我,一起协商渤大机械发生的事,并说由你去和郑雄沟通,协调撤退行动。可我下午开市后一直没你的音信,由于形势紧迫,只好先撤退了。”王晓野紧盯着陈融,越听越怀疑。他的话听起来似乎很合逻辑,但世界上哪有如此凑巧的事?自己前天晚上领了传真之后就睡着了?昨天中午打电话、发传真给陈融之后又睡着了?既然朱倚云的电话是他接的,那么他在前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了渤大机械的事情,因此昨天上午他的大幅抛售就已经是在撤退了,只不过上午本来就轮到他抛售,所以不太需要掩饰罢了!但昨天下午他再抛就没了借口,于是就谎称自己中午打电话给他,和他谈撤退的事情。王晓野此刻再不济,也敢肯定自己在醒来之前决没有和陈融通过电话,发过传真!他越想越胆战心惊:这分明是陈融布置的一个嫁祸于他的大陷阱!他紧盯陈融的目光由怀疑变成了愤怒!陈融的眼神则闪烁游离,不敢正面看王晓野,他毕竟心中有鬼。王晓野知道此刻与他辩解已经没有意义,便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他妈干得真漂亮,咱们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就走了。他离开陈融就直奔南海酒店商务中心。一查前天晚上领传真的签名,发现这签名有点像自己的笔迹,但几个拐弯处却明显不是一气呵成的手笔:显然有人模仿了他的笔迹!“我被陈融给陷害了!”他的心往下一沉,像被一块铅重重地压住。他本来想在成功上市后用其它办法回馈孙总,以减缓心中的内疚,但没想到孙总已经撒手而去。他正感慨人生的无常和生命的脆弱,现在陈融却令他突然发现人与人的关系更加脆弱!利益可以如此轻易地摧毁一切,利益越大则摧毁力越大!尽管他知道人间的事理当如此,但惟有亲身经历了才铭心刻骨!他可以在郑雄面前减轻自己的责任,但已改变不了郑雄的巨额资金被套的事实。当晚,王晓野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话。这一切毕竟是自己招来的!天下没一桩偶然的事!孙树和没来得及说声再见就离开这个世界,他一定跟庄子他老婆一样,回家了!在愤怒和焦虑中突然走掉,或许是摆脱愤怒和焦虑的最好办法。谁知他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怎么看待我们这些依旧为名利而挣扎人们呢?人到此世都是有使命的,世上没有偶然的东西,只有完美的东西!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每件事,一定是人自己的创造,哪怕是疾病!哪怕是悲剧!听起来这结论太残忍,可宇宙的本质是没有感情色彩的。惟有在人的世界里才有善恶、冷暖……他不断提醒自己:你不过是个血肉之躯,从绝对世界跑到这相对世界来体验、游历罢了。这世界只是一种工具,一种被你用来撬动宇宙的杠杆。你可以藉此缤纷世界寻找回家的路,重归绝对世界,亦即神的世界。这世界虽然看似缤纷,但终究不过黄粱一梦!统统会归于那个“一”。既是梦,则迟早会醒来!所谓悟道的经历,便是回家的经历!你希望这经历更精彩,如同你对戏的期待一样,所以你不停地折腾。戏与梦同源、同道、同归。当下的状态,就是自己所要的梦境,比如此刻的绝望、黑暗、无奈、希望……他做完了最坏的憧憬后,决定明天找郑雄敞开一谈,将自己被陷害的真相告知郑雄,然后商量如何共同对付陈融。戏既然已经开场,好歹都得继续演下去了!5.第二天上午,王晓野去了办公室,准备将这几天不在时的公务先处理一下。一走进办公室,他就发现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想这次渤大机械做砸了,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公司抬不起头来。在办公室刚坐下,秘书就走过来说林宝吉让他过去。林宝吉面对自己的爱将,用十分惋惜的口气说:“晓野,这次你的麻烦可能有点大了!”“你是说渤大机械吧?它的股价暴跌和我可没什么关系,谁也想不到孙总会突然去世。”王晓野还想辩解。“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你看看这个!”林宝吉将一份一页纸的传真递给王晓野。王晓野接过来一看,心猛地一跳。这是一份汇款单,汇款人用的是现金,所以看不出来是谁汇的,而收款人就是王晓野,汇款金额是港币600万元。汇款单传真过来,上面写着:王晓野先生收。下面是一行简单潦草的字:根据约定,现将你在渤大机械的报酬汇给你,望查收。王晓野马上意识到这一定是陈融干的。但他不敢肯定这是一笔真的汇款,还是一份伪造的汇款单,就赶紧说,“这事情有点复杂,我一下解释不清。请你给我几分钟,让我先查清楚究竟怎么回事。”王晓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马上通过电话银行服务查询这笔汇款,结果这笔款确实已经到了他的账上,并且随时可以动用。刹那间他意识到:陈融要置他于绝境!因为这份传真公开传到公司,让大家都知道他以权谋私,违反了员工守则,公司肯定会将他炒掉。此外,他拿到这600万港币的消息不仅会在公司内传开,也一定会传到公司以外,郑雄很快也会知道,这会导致他向郑雄说明真相的计划泡汤,因为他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即使郑雄察觉到陈融在捣鬼,他也不会相信王晓野,更不会相信他无辜!他多半会认为是陈融和王晓野合谋算计他,但却因分赃不均而内讧。至少,这600万的事实证明王晓野在陈融那边有重大个人利益!陈融,自己的同班同学、多年的好友、生意的伙伴、投资银行家、未来的电影人……还有呢?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久经沙场,征战无数,号称大江大海都闯过来了,可这一次真的在陈融的河里翻了船!命运是神秘的!它总是出其不意,所以精彩!他又开始在心里重复那句话:Lifeisunpredicatble!不过这次他可以接着那句话说:Indeeditis!(的确如此!)现在感叹、后悔都已经与事无补了,重要的是下一步怎么办?曼哈顿证券肯定是呆不下去了,在这个行业也没法呆了,因为圈子很小,自己很快就会臭名远扬,没有哪家投行敢收留自己!往深一想,他发现连香港都呆不下去了!因为郑雄不会放过自己,他会动用那些三教九流的关系让自己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陈融啊陈融,好!你不仅狠,而且毒!一出招就立刻叫人身败名裂!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命里看来注定有此一劫,这才是完美所在!神说:世上的一切都是完美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完美的!如果自己站在陈融的位置,也许做得一样完美,愤怒和仇恨的产生是基于彼此所处的相对位置!陈融一定有巨大利益在其中,否则他不会如此孤注一掷。而他既然决定做了,就必须做得干净利落,否则灾难就会落到他自己头上!戏嘛,总得有红脸白脸,有生、旦、净、丑!想到这里,王晓野心里顺畅了许多。况且陈融将600万港币汇过来,也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其含义很明确:你王晓野是聪明人,迟早会发现我陈融在南海酒店做的那些手脚,事实上你已经发现了!因此你肯定会在郑雄面前告我的状,朱倚云也会帮你澄清一切,而我现在进一步用钱来堵住你在郑雄那边的口,你就无计可施了!这笔钱既让你背上黑锅,也是你逃走的示意图!600万港币让你有了可观的生活费,你就在香港消失吧!你若不走,郑雄绝对不会绕过你!当然,你一走,这黑锅就更黑了,你一辈子就背定了!想到最后这一点,王晓野刚刚舒缓的心情又阴沉了!可是,这整个局面形成的套路多么令人熟悉啊!这不就是自己经常使用的手段吗?设置陷阱、圈套,让人家一步步陷进去,然后失去讨价还价的能力,最后按照自己铺的路一步步走出来!他这样对付过陈邦华,对付过金建国,也对付过孙树和,现在终于轮到自己被人这样对付了!自己不是爱冒险吗?这下玩了个大的,如果不是叶公好龙,你王晓野就该继续玩下去!你肯定是还没玩够,否则不会来凑这个热闹了!我操,那就继续往下玩吧!人没了选择,也就没了比较的遗憾。第三十章:神秘伴侣 (1998年4月)1.黄昏,落日西沉,波光粼粼的海面渐暗。维多利亚湾内百舸争流,香港和九龙的灯火在两边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和街边排排亮起。今天,无非是个普通的日子,很快又成为昨天!王晓野想,生命就这样流逝、变幻,用不同的名字!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在回愉景湾的船上,王晓野看着中环渐渐远去的高楼和旁边疾驰而过的大小船只,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这艘船在往中国大陆方向开去!这幻觉勾起他对所谓祖国的爱恨情仇。十年前,他想尽办法逃离中国去看外面的世界。他不仅逃了,而且满世界野游了一把,让肉体和灵魂都在游荡中不断滋润。如其所料,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惬意,但此刻他已经把自己的世界玩得惊心动魄了!小说和电影里最惊险的部分就是最精彩的!他又面临人生的重大抉择:逃,还是不逃?显然不得不逃!可逃向何方?外国还是中国?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中国!没办法!他的精彩和惊险都与那老窝相连,一种宿命!尽管中国是他当初拼命逃离的囚笼,但在地球上晃悠了一圈之后,他还是选择了中国,而且以逃亡的形式!一个奇怪的轮回!其实,当初选择来香港也是因为中国,因为香港离中国最近,而且自由!当晚,王晓野将不得不踢出人生旅途上的第二次临门一脚!这个球已经运了很久!他把林洁叫进书房,神情严肃地关上门。林洁一脸疑惑。王晓野久久凝视着她,然后语气沉重地说,“林洁,只有你知道我多么迷恋于逃亡和流浪!还记得我当年如何逃出山沟,再逃出京城,逃到西藏,逃到美国的吗?”“当然记得,你一生都在逃亡、流浪!只有这投资银行还把你拴住了几年。你突然问这些干什么?难道你又要开始新的流浪!”林洁有点紧张。“的确如此,新的流浪又要开始了!不过这次应该叫亡命天涯!”王晓野平静地说,面带微笑。“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可事到如今,我还是要问:为什么来得这么早?非逃不可吗?”林洁不安地问。“是的,非逃不可!”王晓野说。“你不是老嚷嚷着想坐牢,说牢里有大量时间读书吗?”“可惜这次不是官府追我去坐牢,而是朋友。”“朋友?为什么?”林洁更糊涂了。“人间的事儿,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让游戏更精彩!”“你倒是快说啊!我都快急死了!”林洁已经急了。于是王晓野一五一十地向她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林洁最初听的时候很紧张,但王晓野讲完之后,她已经变得平静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说,“王晓野,从嫁给你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要不我怎么敢嫁给你呢?你这种天马行空的思想和行为有哪个女人受得了?”王晓野诧异地问,“难道你真的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是啊!我太了解你了!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由着你在外面折腾。告诉你,我让你在外面飞,是因为我想你是个风筝,这放风筝的线还拽在我手里呢!现在本该把你往回扯一扯,你却要走了!也好,也该让你走了,否则圆不了你浪迹天涯的梦!但我不会跟你走,这样你的流浪更方便。另外我也有我的工作。”“可是如果郑雄来找你麻烦怎么办?”王晓野问。“这个我不怕!既然你已经玩到了这个份上,我只好实话告诉你,我也是做情报工作的。别的我不能跟你多说,既然郑雄跟情报方面有联系,我会请我的上级给他打个招呼,他就不会为难我了。”“什么?情报工作?你干嘛不早告诉我?”王晓野倒吸了一口气。这下倒真玄了!“对不起,这是纪律!如果你不玩到人命关天的地步,我的身份到现在也不会告诉你。没想到终于要把你往回扯的时候,却不得不让你飞得更远,甚至无影无踪!我会将这大房子退掉,换一套两居室的小房,但还会住在这个岛上,因为我不想离开愉景湾。”林洁说完,王晓野早已听得目瞪口呆!他听说过一些做生意的人也做情报工作,但万万想不到自己的老婆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她的道儿这下可深了!自己和女人的瓜葛如果被她这种情报专家调查起来岂不易如反掌?这是王晓野的第一个本能反应。可她为什么一直没有为难过自己呢?难道她真的那么沉得住气?想到这里,他更加心慌意乱。她刚才的话都话中有话啊!“你不是说我的事儿你都知道吗?那你还知道什么?”“干嘛这么心虚啊?你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儿?”“就是!不就是渤大机械的事儿吗?”王晓野说。“看来你还真沉得住气!渤大的事儿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现在说的是女人的事!”林洁的眼睛已经瞪开了。王晓野一听知道没戏了。但他不知道林洁指的是哪个女人,所以更加犯难。“既然你都知道了,干嘛不早跟我通气,阻止我犯错误?”“你不是爱冒险吗?我也跟你学了一招:玩的就是心跳!我想看看你走多远?玩得有多险?没想到你这次你把全家的性命都搭上了,把这个家都快毁了!这下够刺激、够惊险了吧?”“可现在你不是化险为夷了吗?我最担心的是你。我反正天生是流浪的命,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他说的是实话。“真的那么担心我?你心里还有我吗?”林洁故意问。“那还用问吗?你看着我的眼睛!”王晓野的目光的确一往情深。“那咱们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林洁又问。“你不是从嫁给我开始就有一种悲剧感吗?既然悲剧是注定的,你就只当我是个哈姆莱特吧。我现在可以对你说:我要走了!你就忍痛继续活在这物欲横流的人世间,去向人们讲我的故事吧!”王晓野讲得声情并茂。“你哪点儿像犹豫不决的哈姆莱特?还把自己搞得那么悲壮。你整个儿就是堂.吉柯德和唐.璜的混合体。你自己如果不瞎折腾,哪会闹到今天这种地步。不过,反正没这事儿你也会折腾别的事儿。这不也就是你要的戏剧化效果么?OK,那么你的戏剧中的那些女人呢?她们该如何在舞台上出现?”“我的舞台上不就有你吗?”王晓野嘻嘻一笑。“是吗?还嘴硬?我不过在此刻的一幕中出现而已。我既不是最早出现的,也不会是最后出现的。我甚至是与其他女人们同时出现的。比如说那个朱倚云小姐,听说她长得很漂亮、性感,是吗?”王晓野吃了一惊。看来林洁的情报的确很准。“你怎么连她都知道?她不过是渤大机械证券部的主任,我们帮他们公司上市才与她打交道。也就是工作关系,没你想得那么深!”“仅仅是工作关系吗?难道一直工作到床上去了吗?”听林洁的语气,似乎证据确凿,不容争辩。但他仍不知深浅,就无奈地一笑,试探着说,“因为和她的工作关系比较密切,所以容易引起误解。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业务需要,为了统一战线!可你凭什么判断我们就一定上过床呢?”“我不是专业情报人员吗?再说,你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吗?你去了一趟渤大市好像与这个女人的关系就不一般了,女人是有直觉的,知道吗?沈青青不是也在这个项目里吗?是她把你介绍给朱倚云的,而朱倚云从做国内A股上市的时候就和她是好朋友!难道还有比沈青青更忠实可靠的间谍吗?”王晓野一听沈青青的名字,心里更发慌、更没底。他的面部表情却被林洁看得真真切切。林洁就接着说,“怎么了?心虚了?还有那个宋莉红,虽然是你把她介绍给了周辉,可青青一看见她和你交换目光的眼神就知道你和她的关系不一般。怎么着,还想狡辩、抵赖吗?”“可是你也不能仅凭沈青青和你的想像就胡乱发挥呀?”“王晓野,死到临头,没想到你还这么不配合!看来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林洁突然大声说道,“你勾引沈青青该不是我的想像发挥了吧?难道你还需要我提供证据吗?”王晓野一听,几乎晕过去!心想这下可全完了:她怎么什么都知道?难道沈青青把她自己和我的事儿也告诉了过林洁吗?他此刻脑子里一通乱,望着林洁发呆,不知林洁还会扔出什么炸弹。过来好久他才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无话可说。反正我也要走了,正好省得你赶我走。不过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沈青青和我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你也不想想,青青和我是什么关系?你不是一直怀疑我们是同性恋吗?这说明我们的关系的确不一般。你和宋莉红的事我也就不介意了,反正你把她介绍给了周辉,而且他们很般配。我反而感激你,因为你替青青解了围,否则不知道周辉要把她纠缠到什么时候。可是到了你跟朱倚云眉来眼去时,我就受不了了,可是我又不能干扰你们正常的业务。你每次勾引青青的时候,我这里都记录在案,知道吧!她什么都会告诉我。因为朱倚云是证券部主任,所以无论你和她怎么往来都不过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不愿为这种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一想,反正你勾引谁都是勾引,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让你勾引青青得逞算了,至少我觉得她安全、可靠,甚至是一种浪漫。但更主要的是,她和他老公的关系极端乏味无聊,因为他老公不仅在生活情趣上跟青青合不到一起,就连在床上也没有激情,搞得青青跟守活寡差不多!人家还以为他们是模范夫妻!你怎么也不想想,没有我的首肯,青青会跟你上床吗?这事儿也赖我,本来他们的夫妻生活就不好,我又把咱们俩的性生活给她描述得那么美,能不惹她触景生情吗?”林洁的表情此刻已经温柔了许多。“原来如此!我还一直以为自己主宰着生活,没想到你才是幕后导演!怪不得你说我是个风筝,而放风筝的线被你拽在手里。”“你怎么就不说我是你的同谋,你的伙伴,你的战友呢?是你让我知道了人生是一场戏!一场梦!一场充满险情和浪漫的旅途!”“可是如果渤大的险情不到这种极端,是不是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那么你会让这出戏演到哪儿呢?风筝你可以拽回来放出去,也可以让它成为一个断线的风筝啊!”林洁笑道,“你说呢?那得看你想演到哪儿?还有什么样的悬念?你不是常说,人生就如同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海洋’么?”王晓野说,“没错!可是任何可能性都不是等来的,而是创造出来的。人的一生其实也是创造的一生!既然你是这出戏的导演,我只是演员,我就听导演的吧?现在不是连演员想演一个角色都得先跟导演上床献身才行吗?”“你还真以为你只是演员,把你自己说得跟羊羔一样温顺无辜啊!告诉你,王晓野,你屁股一撅要拉什么屎我都知道?给你一机会,自己说吧,啊?”林洁步步紧逼。“嘿嘿!我这次还真想听从老婆,对,听导演的安排!反正你已经暗中导演了这么多幕,就干脆既来之,则安之,放心大胆地导吧,最好让故事越惊险、越浪漫好。我不会责怪你的!”“呸!你还敢怪我?王晓野,你们男人脑子里流的那点水我太清楚了。你平时不就把我和青青戏称为你的大老婆和小老婆吗?你的梦想不就是让我们俩一边一个围着你吗?还真当你自己是茶壶,女人都是茶杯了是吗?告诉我,我说的对吗?”王晓野一脸苦笑说,“看来,知我者,老婆也!我只是听党的话,想将革命进行到底,顺便在此基础上发挥了一下,想将浪漫进行到底!革命的现实主义要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嘛!”“我看你不仅仅是将浪漫进行到底,而且是将淫荡进行到底了才对。你不是常说人民就是‘淫民’吗?”“听起来人民是不是都有点变态?”“但这至少是你们男人的天性吧!再说,这不也是你们王家的遗传吗?你爷爷不就过的是三妻四妾的日子吗?”“可那毕竟是在万恶的旧社会呀!”王晓野笑曰。“你爸不是活在新社会吗?而且还是老革命,不照样风流成性,情事不断吗?就连被降职贬到山沟的三线工厂,他仍然不拘小节,外遇频繁,可见男人本性难改啊?”“所以他才被称为‘革命的情种’啊!这是样板戏里缺少的部分。”“看来辜鸿铭的理论在你们男人眼里一定是真理,男人就想当茶壶,希望有一堆茶杯伺候咯?”“可如今世道已经变了,茶杯也渐渐开始期待多只茶壶来伺候它了。所以现在的戏越来越令人眼花缭乱,阴盛阳衰啊!”“那还不是让你们男人给逼的!起码应该男女平等吧?男人干嘛只许自己寻花问柳,却不让女人红杏出墙?那棵出墙的红杏种子,多半都是男人自己亲手种下的。”“看到你,我就知道了中国为什么阴盛阳衰。”“你是不是认为我现在的口气像个荡妇?可你不是喜欢荡妇,讨厌淑女吗?”林洁说。“可我喜欢的只是在床上放荡的女人,如果女人在床上无法放开,那实在算不上真正的女人。当然,淑女和荡妇其实是一体两用,完全可以是同一个女人。男人也一样,我相信女人也希望那些正人君子上了床都成为淫棍,当然最好是浪漫的淫棍,对吗?”“可现在哪还有什么浪漫,你连香港都呆不下去了,只能亡命天涯,流浪远方!可这不正是你期待的生活吗?”林洁又陷入了悲哀。“没错!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修身养性,畅游祖国山河!命运就是这样不断以无常的形式体现的。还记得《俄底普斯王》的故事吗?俄底普斯的命运是杀父娶母,听上去荒谬悲惨,可他终究未能逃出这宿命!没准儿亡命天涯正是我命中的转机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命中该有此劫,就顺其自然吧!”“可我为什么还是害怕?我还老想,要是没了你我怎么办?”“嗨!怎么越想越没边了?哪怕死亡降临,你也该想想庄子‘击盆而歌’的故事。他老婆死了他多开心啊!因为他认为他老婆死了就是去了神界远游,才真正回了家,不亦乐乎?《圣经》里上帝也对亚当说:你不过是尘土,仍将归于尘土。况且我不是还没死吗?即使我死了,也必定死而后生。爱情的戏剧性,不推到出走和革命怎能算极致?所以咱们也该开心才是。”王晓野的话还没说完,林洁已经依偎到他怀里,泣不成声。“世界对你看来就等于狂想。你为什么要惹那么多事?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瞎折腾,搞到现在这种地步啊?”林洁越哭越伤心,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王晓野一看这架势,眼睛也跟着一热。他觉得对不起林洁,可他无法摆脱命运,而这命运深深根植于自己的天性之中。他紧紧搂着妻子,心里一阵发酸,悲凉之情油然而生,过了半天才说,“我想了很久,如果你觉得跟着我太受罪,咱们就离婚吧。”林洁一听这话就火了,“你现在提离婚还有什么意义?你既不知会漂流何方,也不知几时归来,更不知一路上你还会折腾出什么新花样?况且你连离婚的时间都没了。听天由命吧!反正你如果一段时间不知所踪,法律上我们也自动离婚了。你我都只是演员,神才是真正的导演。”“可神其实就在我们身上,我们的自由意志就是神的意志!”“你别跟我来这形而上的一套!我要的是一个女人实实在在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形而下,尤其是你下面的那个玩意儿!”说到这里,她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一样掐住王晓野的脖子,怒目圆瞪,眼挂泪珠,恶狠狠地说,“王晓野我恨你,我非掐掉你的那玩意儿不可!”王晓野一愣,被她扑倒在地毯上,就苦笑着说,“你怎么说话这么不雅,简直跟母夜叉一样?”“还不是这些年跟你学的,谁要是跟了你,熏也得被你熏出来了!”两人都笑了,然后紧紧搂在一起,在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凉气氛中久久地互相凝视。“Lifeisalwaysunpredictable!”王晓野缓缓地对林洁说,“butthisisreallife!”(但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林洁听到这话,就抬头对王晓野说,“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沈青青已经开始跟他老公办离婚手续了!”王晓野一惊,忙问,“为什么非离婚不可呢?”“那还不更得问你!”林洁无奈地说,“你以为女人都会像男人那么潇洒自如吗?我跟她一聊,就知道她已经被你勾引得五迷三道,所以跟他老公就更没戏了。我最了解她,她既是我认识的最真诚的女人,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希望她早日脱离苦海。”“你也够邪门的!实在搞不懂你和沈青青究竟是什么关系?怎么高尚也不会高到舍己救人的地步啊!这年头活雷锋可真罕见。”“你以为我是在拯救别人吗?不!我是在拯救自己!也许因为我跟了你之后变得更浪漫了,也许因为我是狮子座的女人,天生要强,自以为很有大将风范。况且我知道根本无法改变你,就如同无法改变我自己一样,所以我矛盾了很久,才决定对你采取大禹治水的办法,因势利导!”“怪不得,精子的成分99%都是水!”王晓野笑嘻嘻地说。“你正经点儿行不行,谁跟你开玩笑?这其实叫邪不压正?”“我看更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来你比我洒脱得多!男人都是看上去潇洒,嘴巴牛逼,一动真格却远比女人脆弱、胆怯!”“说实话,我觉得你和青青是天生的一对,她的生活也那么精神化,那么形而上!只是她天性和天然的部分还没被挖掘出来。其实她早就该离婚了,我都替她难受,反正她不被你勾引,迟早会被另一个男人勾走。这也许就是命运!”王晓野望着林洁,久久无言以对,仿佛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林洁!过来一会儿他才面带笑容地问,“那这是不是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我和沈青青都是你的人?”林洁噗哧一声笑了,“你还有完没完?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那这场戏究竟该如何继续,如何完结呢?”王晓野问。“哪能有个完呢?你不是说所有的人都是演员和观众吗?可人和动物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如果用人自己的标准衡量,人就比动物坏多了,我看就这区别最大。当然人比动物面对更多的诱惑,除了兽性,人更受神性的诱惑。神性和兽性的博弈又衍生出更多的诱惑,比如金钱、权力、荣誉、革命等等都是人间的诱惑,爱情和复仇都是致命的诱惑,幸福是迷人的诱惑,但死亡才是人生的终极诱惑。”“怪不得人活得更累,也更惨!也许人生因此更精彩。可人总是要死的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林洁说。“但生命没有完结,它无始无终,死就是生,结束就是开始!我现在往前看生命就能看到不尽的悬念,就是那‘可能性的海洋’。小说和电影再丰富,能赶得上生活本身的丰富多彩么?”“很好!王晓野,每当你形而下的生活与形而上的精神界限模糊之时,你是最接近生活,接近真实的!其实你已经回答了戏如何演下去的问题。未来的戏只有悬念,我们共同创造的悬念!你就去尽情地流浪吧!这不正是你梦幻已久的生活吗?你一失踪,婚姻就按法律自动成为悬念,至于它何时解除,也都成为你我生活悬念的一部分。”“即使我没有失踪,生活不是照样充满悬念吗?”“是的。不过这次我感觉我们的分手是注定的,就像你所说的宿命一样。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我有这种直觉。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已经拥有了常人希望的幸福,为什么还会分手呢?”“正因为我们幸福,所以才分手!幸福掩盖了人性中的许多真实,比如自由、恐惧、贪婪等等!当人过于持久地享受了爱情和婚姻以后,他难道真的希望继续拥有这爱情和婚姻吗?也许其他东西变得更重要,而不是幸福!我一直怀疑幸福就是人生的终极目标?”“怪不得你以前老用《月亮和六便士》里失踪的主人公做例子,还有那个日本连续剧《三口之家》里失踪的父亲,他们都是因为婚姻‘美满’反而无法承受,所以就干脆消失了,宁可去寻找一种孤独,或者自由。也许幸福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骨子里追求的目标!是吗?”林洁望着王晓野问。“说得棒极了!极有悟性,简直和沈青青一样。怪不得你那么喜欢她!简直是宠着她。”王晓野兴奋地说。“我们俩就爱互相宠,也爱呆在一起。可是你好像更爱独处,哪怕跟女人也不能长呆!你是不是太自恋呢?”林洁问。“也许!可天下人谁不自恋呢?自恋比比皆是,别成了自恋狂就行。其实独处是一种自足的能力,对人自身的要求更高。”他们就这样说着只有他们可以意会的话,如同两个在田野里玩耍的孩子,然后又哭又笑,然后继续玩……,过了很久,林洁建议他收拾一下行李。王晓野就走到书房,整整一面墙都摆着他的书。书是带不走了,可只有这些才是他最想带走的东西。他在书架前伫立了很久,猛然想起了那句悲壮的诗: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返回愉景湾?第三十章:神秘伴侣 (1998年4月) 续2.命运虽然神秘,王晓野想,但它得靠我自己活出来,是我创造的!而且我一直在创造,从未停止!我的命就是永远逃亡!死亡就像地平线,奔向死,就是跨入生!他一生都对启程上路乐此不疲!儿时看电影时,他的心就常常飞到天边外!后来他果然一直不停地走在通往向天边外的路上,现在他终于发现地球和生命都是圆的,天边外原来就在脚下,如同那生与死!他面对诺大的书架席地而坐,想想明天就要逃回当初逃出的中国,便陷入了一种对时间的咀嚼:童年、青春、故乡、外婆这些散发着霉味儿的词此刻变成了一幅幅泛黄的旧照片,在一种轻烟种袅袅升起……怪不得人们称往事如烟!王晓野其实是个爱国者,可他偏偏从小就梦想出国。人们问他为何爱国还想着出国?王晓野说:美国人就特爱国!可美国正是由一群抛弃了祖国的人组成的国家!出国好理解,可漫游呢?对于如今忙碌的人们,漫游显得虚幻、悠远、神秘,像古代的事儿。屈原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否就是一幅心神漫游的画面?漫游其实是孤独、凄迷的!可王晓野天生就是个漫游者!他现在很难想像儿时最强烈的欲望就是漫游,但那时应该叫逃亡!为什么要逃?因为生命的本能?那与生俱来的骚动?还是因为压抑?全方位的压抑?还是因为希望,或者相反:因为绝望?他从小最痛恨的东西之一是户籍制,就因为它禁止人漫游,不仅不让人身体漫游,更不让人的心漫游!火力发电厂的那座高耸入云的烟囱,是他儿时所见的最高建筑,也是他每天上学和放学时仰望的目标。文革期间,电厂的老厂长从烟囱上跳下来自杀了;打倒“四人帮”以后,一个造反派的头头也从烟囱上跳下来自杀了。与烟囱紧邻的是一个叫何田坪的村子,这儿离最近的小镇刘家场也有八里地,到镇子里去购物叫上街,北方人称赶集。对王晓野而言,上街就跟过年一样,因为可以逃出去看山那边的世界。他一直朦胧地感觉希望都在山外,更神秘的希望当然就在国外了!多读了几本书以后,他甚至偏执地认为自己不逃走就会被憋死!大山对国企人的封闭有不同的效果:一种人就此打住,从此过上满足的日子。他们有个最令人信服的比较:日子甭管多苦,都比周围的农民要优越得多:吃商品粮,有工资和退休金,全是农民一辈子望穿双眼也得不到的东西!后来学了历史,王晓野才知道,在古代印度等级森严的种姓制度里最低的一种是贱民,中国农民就是这最底层的不折不扣的贱民。于是人们庆幸自己不是贱民,几代都在一个厂里上班、娶媳妇、分房子;另一种人则相反,好奇心和绝望感不断被激发,既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又对农民的赤贫充满怜悯和同情,更对自己的命运充满绝望!王晓野属于后一类,他总在想像山那边的样子!可一旦翻越眼前这座,就必会对下一座山产生更大的好奇。不知中国的革命家多出自山沟是不是基于同样的原因?王晓野听他爸用很重的山东味儿唱过一首革命歌曲,叫“山那边有好地方”,估计他的山是沂蒙山。厂里的人来自全国各地,操着五花八门的乡音,湖北、湖南、四川、江浙的口音都有。奇妙的是,中国南方的官员以北方口音居多。这也是因为中国的一大特色:南下干部!他们都是参加革命较早的北方同志,故担任领导天经地义,王晓野他爸就属于此类。于是从地方到企业的领导人不是山东人就是山西人,不是东北人便是苏北人。一群阶级觉悟高但文化低的农民军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领导着人民建设新中国。“文革”期间他爸爸被打倒,政治问题和作风问题一起清算,结果被下放到很远的洈水水电站监督劳改。那是个每年“7.16”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时人们才光顾的地方,因为水电站的水库是集体游泳的好场所。为了找机会去看他爸,王晓野刻苦练习游泳,终于在八岁那年的选拔赛中被选中,跟大人们一起推着浮动标语和红旗,被高音喇叭里的革命歌曲鼓舞着,在烟波浩淼的水库里游了几公里。王晓野这次不仅看到了半年不见的爸爸,一个无权无势但和蔼了许多的老头儿,而且看到了蓝色的“大海”。不知为什么这水库的水那么蓝?王晓野被这蔚蓝弄得很激动,就想像大海一定就是这种颜色。那时的电影《铁道卫士》中有一句特务说的神秘台词:“海外来人了!”海外对王晓野从此更显神秘。“大海”的蓝色触动了他出国的念头,因为他想外国都在海外!多年后,他爸在美国和他聊起了这段往事时才吃惊地发现,王晓野最初的出国冲动居然源自那次游泳时对大海的遐想!那时正值文革的高峰阶段,而王晓野才八岁啊!王晓野告诉他爸,若论个性,其实连他这种老革命也更适合生活在美国,他甚至和他爸开玩笑说,“您如果参加的不是中国内战,而是美国内战就好了!无论您在南军还是北军我都没意见。”他爸盯着他一言不发,沉思良久。对他爸那一代革命者而言,斗争几乎就是生命的全部!跟国民党斗,再跟美帝斗、苏修斗,没有斗争目标了反而不知所措!但毛主席要他们继续“以阶级斗争为纲”,但是和谁斗呢?反动阶级不是已经被消灭了吗?他爸在美国住了三年后回国,就不再拿老一套来与王晓野论理了。但他有条底线是死守不放的!毕竟,你让他否认了这一条,也就等于否认了自己的整个一生!这太残酷!死亡,各种各样的死亡充斥着王晓野儿时的记忆。可最令其铭心刻骨的死亡都和农民有关。一个是他的农村同学的哥哥上吊而亡。因为久病而无钱医治,又不愿成为家里的负担,他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死者生前对王晓野特别好,不仅在他的蚕最缺桑叶的时候把自家的叶子给他,而且常给他吃自家做的荞麦粑粑。在好奇、悲哀和恐惧的驱使下,王晓野来到他熟悉的破屋内向死者告别。死者面色灰白,表情略显痛苦,躺在一块门板上,身着补丁打补丁的粗布蓝衣,没有袜子。王晓野特意看了他的脚后跟,果然跟往年一样被寒冷冻开了一道道裂口,只是不能像往常那样可以看见裂缝里鲜嫩的肉和血,因为此刻死者的脚后跟已经变成干枯死灰的沟壑。王晓野曾送过他一双袜子,显然他留给了弟弟。因为没有像样的鞋袜穿,当地很多人的脚后跟都被冻得裂缝带血,形成一道凄凉的风景。活着这么苦,那死了呢?痛苦就没了吗?死亡能摆脱活在中国的痛苦吗?能逃离病痛和饥饿的折磨吗?人死了是否会变成鬼?虽然有人不信鬼,可为什么大人小孩都怕从坟地上走过呢?王晓野呆望着死者胡思乱想,思绪却被死者妈妈的低声呜咽打断,从那呜咽中可以听出泪已流干。王晓野心里一阵发紧,一种悲哀像一股寒流从他心里流向全身。他走到自己的同学身边,从裤兜里掏出两颗彩色玻璃球递给他,那是一种内含三色的玻璃球,是当时孩子们心中的极品,这是王晓野可以找到的安慰朋友的最好方式。同学的眼里放出了光,连鼻涕流出来都忘了用袖子去擦。王晓野经历的另一次死亡是一个掏粪的老头之死。他是王晓野见到的最仪表堂堂的农民:四四方方的脸,宽大的额头,善良的目光炯炯有神,他见到王晓野永远面带微笑。他的口头问候语总是:“小相公放学了?”或“小相公上学去啊?”他一靠近就带来一股粪便的臭味儿,但王晓野还是喜欢看到他,听他那儒雅的问候。农村的同学告诉王晓野,这老头是地主,经常挨斗。一天,王晓野看着这个地主和一个老太婆在学校的操场上被一群城里来的红卫兵逼着下跪、吃牛屎,这时当时批斗会的一种。为首的那个女学生长得漂亮、丰满。高呼完“保卫毛主席”等各种口号之后,他们就使劲往下跪者身上抡棍子打,骨头被击打得很响,哀号凄厉,令王晓野双腿发软……后来哀号在击打声中渐若游丝……王晓野不忍看两个垂死的老人,就死死盯着那个漂亮女生微微敞开的衬衣,那下面是两只像受惊的鸽子一样抖动的乳房。一股炽热的激流在他心中冲破了恐惧的死水。他就想像那女生是《杜鹃山》里的党代表柯湘,因为柯湘也是漂亮的革命女人,也有两只高耸的乳房。她的鼻子和面颊在抡棍子保卫毛主席的时候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太阳落山时,两具老人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如血的残阳下,青肿的面庞粘着泥土和污血。他们身边,红旗呼啦拉迎风招展。后来王晓野总算以考大学的方式逃到北京,结果他发现北京只是一个逃亡的新起点,而逃亡是没有终点的!这就是地平线的意义:追逐的天边就在脚下,永远就在当下。大学毕业后的命运是继续逃!命运安排他跟着中央讲师团返回了山里!但逃亡的路上不乏幸福时光。因为爱,因为女人!女朋友两次从北京大学偷偷溜出来看他。一个在校的女生,冒着受处分的危险,坐两夜的火车、三小时的汽车、再走一小时的山路来看他,令他充满幸福和浪漫,也让张北凌和其他哥们羡慕。后来为了将浪漫进行到底,他自己也干了件绝活儿:为了溜回北京幽会女友,也为了帮哥们考托福,他把体温计插到预先烤熟的红薯里而形成高烧状,从医院弄到假病假条后,就跳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一种险情和激情起伏跌宕的逃亡,从头至尾玩的都是心跳,有点像音乐中激流般的快板乐章,急速变幻、多姿多彩,令人炫目!假病假条、假工作证、夜行的列车、当枪手的托福考试、与女人的幽会……一系列元素搁在一起,像一部逃亡的电影!他清楚地记得一堂英文听力课内容就叫《逃亡者》,里头有呼啸而过的夜行火车……前天还在给满堂的农家子弟们大侃学英文和流浪之道,现在却已经躺在宣武区棕树斜街的一个大杂院里跟女人幽会!哥们自做的工作证还挺像样儿,照片上的钢印是用一个瓶盖压的。考完托福,王晓野直奔城南的大杂院,女友早已在此等候。尽管这是大旱之后遇甘霖,王晓野还是颇有耐心地站在一边,看着女友将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待女人罗衫褪尽,他方显示饿狼扑食的本能。一番巫山云雨之后,他们躺在低矮的平房里,听着附近小学里传来的童声合唱。王晓野从小就爱听童声合唱,因为它单纯,而单纯是一种极美的境界。远处飘来的歌声在空中有所衰减,如同一部古老的留声机在慢慢转动,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空间的距离将声音发酵成时间的距离,歌声仿佛要拐个弯才能飘进耳朵、灵魂,那种袅袅余音如同远看一个跋涉中的浪人,渺小、孤寂、柔弱。远处的声音甚至产生一种梦幻般的意境,引出一种孤独的诗意和怀旧的甜美!这一带是解放前北京的八大胡同所在地,即当年嫖客徜徉的烟花柳巷。一切都令王晓野的遐想更迷离、悠远!在偷偷溜回北京的日子里,最让他梦魂索绕的歌是合唱曲“西伯莱囚徒之歌”,那里散发着一种灵魂的渴望,而灵魂的本质就是自由。不过,灵魂是不可能被真正囚禁的。他不禁想起卡门的咏叹:自由、自由,随你的性子,首先是醉人的快乐!那一年是中国大地发酵浓烈的岁月,也是王晓野的生涯中京味儿和情欲最浓烈的时光:住北京的大杂院,搂着北京的女人,吃北京的杂酱面,听满院子里的北京话和远处飘来的童声合唱,有时还有京戏唱腔,比如马连良的《空城计》,最后连他自己的普通话也京味儿十足了。那时虽然与相爱的女人缠绵,时间、空间、目光、触觉和嗅觉里全是爱情,可是在内心深处,他更感到自己如同一个囚徒,一只困兽!他想,一旦人不再把囚徒状态看成自然法则,人就不再是囚徒了。后来他逃到西藏,再后来逃到美国、香港,现在又要逃回中国!3.“换洗衣服都给你放好了!”林洁的话把王晓野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来。“这次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我多放了几件,还有换季的。书和音乐还是由你自己挑吧!”王晓野先挑出了《与神对话》,一本让他翻开任何一页都可以津津有味地读下去的奇书。CD碟让他难以取舍,但他还是先选了那盘合唱,因为上面的第一首歌就是“西伯莱囚徒之歌”,然后他在莫扎特、肖邦、老柴和拉赫马尼诺夫跟前踟躇、犹豫……这时林洁过来问,“你想好了去哪儿没有?”其实他也在想的问题,但思路总是被纷纷的思绪和回忆打断,便只好说,“我还没想好具体的地点,但想好了原则,就是我们双方父母的城市不要去,北京、上海和深圳不要去。”“你的意思是最好在偏僻、熟人少的地方?”“对!不过我也希望专业还有点用。对了,你看四川怎么样?我觉得去李安平那里比较安全,他一直在请我帮他公司改制上市,而且那边既有峨眉山又有青城山,佛寺和道观都齐了,适合修生养性。”王晓野现在目标反倒清晰了。“还有漂亮的女人吧!”林洁一脸怀疑地看着他说,“告诉我,是不是和那边的女人早就勾搭上了。人家都说成都是个温柔乡,你去了不正好如鱼得水?”王晓野笑着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难道勾引女人还非得跑到成都吗?再说,漂亮的四川妹也早已顺着资本的味儿走向全国了!”林洁也笑了,就说,“我知道你对生命有种迷恋,所以才不停地进行探险,从行动的自由到精神的自由。可问题是,你自己就是个矛盾的集合体,你既批判人性的污点和社会的黑暗,却又与你批判的东西同流合污;你既想修行悟道,又不停地勾引女人;你对精神和肉体的探险同样执着,但沉重的肉体使你的精神无法升华!”“精彩!精辟!所以我只能在诱惑中挣扎!瞧,多么悲惨的人生!怪不得雨果称之为‘悲惨世界’,它没法不惨!还是佛说得透彻,世界不是悲惨,而是虚幻,它压根儿就不是真的呀!”王晓野笑曰。“所以你只是把那‘六根’倒来倒去,连一根也未净,怎么解脱?用你自己的话说,铁定会被异化!瞧你多没戏!”“你说得对!你可以说我虚伪,也可以说我自相矛盾。可这就是我的真实状态,神性和兽性就这样撕扯着我。我以为我是天使,却常常成了魔鬼!但我相信人和万物都是神的化身,因为这时唯一合理的推论。也许异化我的力量正是让我悟道的法门呢?如果连批判和求道的欲望都没了,不受任何诱惑,也就是空了,才是悟道了。可那时我肯定不在人间了!因为我已经升华回家了!”“你不是说,悟道更在乎各人的根器吗?这又像是命定的,由不得你了!如果没戏的人肯定就没戏,你还瞎折腾什么?”王晓野说,“没错!慧能大师不识字却能闻经悟道,足见其根器的决定性作用。可人能做的就是基于各自的根器在人间操练一番,或者说回忆一番,而回忆的过程就是创造的过程!反正终局只有一个:我们统统会悟道!因为除了悟道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结局!既然人生是游戏,玩游戏者本应从开始就知道游戏的结果。问题是我们都忘了这是游戏。其实我们就是神,人生就是神在玩自己的游戏!”林洁感慨地说,“你看上去像理论家,本质上却是实践者。既然我们还在人的境界里,那就还是像人一样活着吧!该干嘛干嘛!”“难道不是吗?我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所干的一切,不就是这些吗:像人一样活着!为人世间的种种诱惑活着!为‘六根’活着!但又老想超越诱惑,这过程就是个精彩的创造!”“那咱们就继续创造吧!可你为什么总是在毁灭?”林洁问。王晓野坐地毯上闭目曰,“因为连毁灭也是一种创造!是为新的和谐打破病态,而和谐就是中庸。生命既然是创造的游戏,你自然希望它精彩一些,可精彩处必然是痛苦和毁灭之处!”林洁坐在地上听得眼放光。王晓野就在地上鼓足劲伸了个懒腰,躺下。他眼一闭,就进入另一个世界。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他还以为是沈青青的味儿,原来林洁已经悄悄爬到他身上。她对王晓野说,“我知道你面临的最大诱惑是什么?”“那说来听听。”王晓野挣开了眼。“眼耳鼻舌口身意,六根都是诱惑,但每个人的组合不同。你的根器组合就是你的命运!如果你能把色欲戒掉,悟道肯定有望!可就算你想戒色我还不让呢!不过我告诉你一个法门,也可修成正果!”“怎么你跟已经悟道了一样,那就请开示吧!”王晓野说。“这个法门很简单,就是将你对世上所有女色的想入非非统统戒掉,把你的色欲全都集中到你老婆身上,悟道就快了?你不是说悟道也要以诱惑为工具吗?”王晓野笑了,“没想到你悟得这么深,尤其对男人!可是你以为人被诱惑牵着走很惬意吗?你追逐什么,什么就会成为控制你的异己力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咱们虽然还不得究竟,但也不必杞人忧天。既然我们是人,就跟着人的欲望走吧!道法自然嘛!”王晓野一边说,一边顺势将右手从林洁的衬衣下伸上去......原来她没带乳罩,就像海边的沈青青,究竟是谁影响了谁?王晓野来不及多想,手已经开始道法自然,游离于两个乳峰之间,心思却游离于林洁和沈青青之间,原来她们的乳房都很细腻、玲珑,臀部都那么圆而翘,连身上溢出的香味儿都是一样的……林洁闭目喘息,蠕动着身体,并自然而然地将手摸到王晓野的下体,连眼都不用睁开,就掏出王晓野的家伙雕塑起来,那功夫和套路也颇有医家风范:手随心转,法从手出!后来就是嘴随心转,法从嘴出了。果然不一会儿就开始“妙嘴回春”了!王晓野的泉眼里流出了一种晶莹剔透的稠状液体,因其酷似女人用的高级眼霜,量小而精贵,故被王晓野命名为“眼霜”!事实上它的确是去眼皱的神奇产品,试过的女人皆称奇效!王晓野将赤裸的林洁从书房的地毯上抱起来,轻轻放到书桌前的黑色的转椅上,她的皮肤就显得更白!他将椅子一转,女人就在上面旋转起来,她的世界也开始天旋地转。王晓野到拿出了一盒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这正是当年他为勾引林洁而特意在柏林漫游时买给她的礼物。他告诉她,莫扎特的音乐之所以那么美,除了因为莫扎特是三世都在修炼音乐的神童,更主要是因为他离不开女人,所以无论他活得多么凄苦,他谱出的音乐都远离人间的苦难而高高地飘在天上;而贝多芬正好相反,每次勾引他深爱的女人都失败,他总是在对女人和幸福的渴望中憧憬、挣扎,所以他的音乐与大地相连,把人类的痛苦挣扎和对美的憧憬、陶醉一起揭示出来!屋里很快充满了莫扎特的第21号钢琴协奏曲。王晓野当年正是在这美得令人恍惚的旋律中与林洁一起开车去了香港岛的大浪湾。在暮色苍茫的海边,他说野性的男人必须由良家女子做酒曲才能酿出最美的酒。林洁就在莫扎特的旋律中醉了,在那辆巨大的奔驰车后座上依了他,由着他去百般摆弄、发酵自己……那首钢琴协奏曲旋律极为飘逸、舒缓,像一种领人遁世、走向自然的向导,一种远离乱世的序曲,令人恍若腾云驾雾。此刻,在莫扎特的旋律中,林洁又醉骑在王晓野身上,搂着他的脖子,让他慢慢进入自己,在椅子上和他一起动,一起螺旋式飘扬起来……第三十一章:亡命天涯(1998年5月)1.孙树和死后,谁来掌管渤大机械成了一件大事。陈邦华本来一直就与孙树和处于对立状态,现在正好极力推荐自己的心腹去接手,以便控制这间上市公司。他推荐的是金建国,理由是金建国资本运作能力强,将一间公司扭亏为盈并在香港上市就是最好的例证。但主管政法的谢书记也插了手,他极力推荐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司法局副局长彭新华,此人以前给他当过秘书,知根知底。挑选孙树和继任者的斗争十完全白热化,最后竟导致两人彻底翻脸。陈邦华背后有马省长撑腰,而谢书记在省里也有人,大家势均力敌。陈邦华抓经济在行,但管人和办案是谢书记的强项。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矛头直接对准陈邦华,收集陈邦华的不法证据,特别是经济问题。但陈邦华的经济活动隐藏得很好,买股票都是用别人的名字,所以谢书记抓不到什么把柄。此外,陈邦华一直与马省长的儿子马川合作,只要一查到马川这里阻力就巨大。谢书记几经努力后找到一个突破口:他查到了陈邦华那块劳力士手表,据称其价值起码十伍万元人民币。凭借这块手表,外加十几封群众检举来信,谢书记将陈邦华的罪状报到了省纪委。于是,陈邦华于一九九八年六月被“双规”,即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交代问题。结果彭新华当了渤大机械一把手。彭新华上台后首先面临的是濒临流产的珠江机械收购项目,此外他还得面对香港联交所和投资人日益增多的质疑。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长项,他急需专业人士的帮助。根据朱倚云和徐福生的建议,他想找王晓野商议对策,但曼哈顿证券说王晓野已经辞职。朱倚云打王晓野的香港和国内手机,全是“此号码并不存在”的回复。她问陈融、周辉以及其他王晓野的熟人,大家都说找不到他人。朱倚云无比焦虑,最后只有冒险打到了王晓野家里,接电话的是林洁。她这段时间已经接到无数电话找王晓野,所以对朱倚云的电话毫不惊讶。她给所有人的回答都一样:王晓野已经回美国了,而且他已经和她离了婚,外人便不好再多问。2.王晓野的突然到来,令李安平大喜过望。然而王晓野告诉他,此次入川是为了隐姓埋名,躲避债主,藏匿于江湖山水之间。李安平听到这话大吃一惊。他自己就算得上半个江湖人士,因家学之故对中医和道佛都有涉猎,上次与王晓野也谈得很投机。他深信王晓野绝非等闲之辈,就暗自琢磨:像他这种人物到哪儿都会有大老板和高官接待,但他落难时跑到我这儿来,说明他信得过我!他不多说,我也不多问。于是他灵机一动,笑眯眯地说,“王总既然在这种时刻跑到偏远的西部,说明王总瞧得起我。那么我倒是对王总有个请求。”“请李总不必客气。”“我的请求很简单,就是希望王总把我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王总需要我办什么事,请千万不要客气。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李总如此仗义,我也就不讲什么客套了。我眼下的确有两件事请李总帮忙。一是我想弄一张国内身份证,顺便把我的名字改成‘王道可’,就是《道德经》开篇的那句话:‘道可道非常道’的头两个字,以后也请李总这么叫我;第二件事嘛,”王晓野一笑,“说来惭愧,我想毛遂自荐给李总当公司的财务顾问。至于报酬你给不给都无所谓。这样我的名字和名分都有了个说法,对内对外就名正言顺了。我希望从以前的圈子销声匿迹,当然就越低调越好,相信李总完全理解我的意思。”王晓野一席话说得不紧不慢,显然是有备而来。“身份证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以后就叫你王道可先生了。不过为了工作方便,我看你挂个副总的头衔如何?我叫王总还是比叫王先生来得顺口。至于报酬嘛,我想先给你开个五十万的年薪,我知道这点钱还赶不上你香港工资的零头,只能叫生活补贴。等以后业务开展起来再调整。此外,我在锦绣花园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以后就给你住了,我还会给你配个专车和司机。另外,”李安平说到这里嘿嘿一笑,“你看上次陪你的那个杨雪菲小姐怎么样。我的意思是,她不是我们公司的人,而是个文人,可学的是财务,没准你需要个秘书什么的,我可以介绍,不过还不知人家同不同意。”王晓野笑曰,“李总把我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得这么妥当,简直是无可挑剔,我实在无话可说了。至于那个杨雪菲,不瞒你说,我对她的印象很不错,她又是学财务出身,当秘书蛮合适的。”“道可兄,嘿嘿!我就这么叫了。能不能这样,你既然是逃债,估计心情不会太好。现在人刚到四川,也需要压一压惊,放松心情。不如先让杨雪菲陪你耍上一个星期,然后再考虑工作上的事。你看怎么样?”李安平总是那么体贴入微。“李总如此细心体谅,我实在感激不尽!”王晓野心里充满暖意。“那我就不说二话,赶紧通知杨雪菲咯!”“好嘛!先这样整起再说,耍完过后再工作!”王晓野已经不自觉地开始用四川话和他沟通。四川方言能创造出一种氛围,就像四川泡菜的酸味和麻辣香味一样沁人心脾,马上给了王晓野新的感受,也令他和李总的距离大为缩短。第二天,那张白里透红的笑脸和酒窝就出现在王晓野面前。她望着王晓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带着一种羞怯,但她的神情仿佛在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再现四川!“笑,笑啥子嘛?你今天带王总去青城山去耍,回来的时候再去都江堰耍。记好哦,王总现在不是上次的王总了,是我们公司的副老总。王总喜欢《道德经》,对道教感兴趣,所以你先带他去青城山。”“我记得上次你告诉我王总信佛,还吃素,朗格现在又喜欢道家了?”杨雪菲问道。“我也没整清楚。但是他的名字与道有关,叫王道可,就是《道德经》里头的头两个字嘛!”李安平自然地将王晓野的新名字推出。王晓野忙跟上说,“佛道同源,其实讲的都是一回事。世间万物都是一体的,只是人一做梦,就整乱了!”“哟!我都忘了王总还会讲四川话!听起来好安逸哦!”“这就对头了唦!你们两个在路上用四川话慢慢摆!等你们回来我再给王总接风。”李安平交代说。在杨雪菲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中,司机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车上了路。看着川西平原上翻滚的稻浪,王晓野不由自主地被宇宙万物的变化打动,这看似无关的种种元素一定都有神秘的渊源和因果:历代入川的移民、张献忠对成都的屠城、东去的长江、西去的川藏公路、藏区的茫茫雪域……他仿佛在一条川流不息的河道里泛舟而下,风景不断变幻,肉眼所及皆有灵魂相随,一切都似曾相识。渤大机械的梦魇渐渐隐去!王晓野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它像雾、风、雪和雨同时飘来,动荡、飘摇、恍惚!四川盆地缺少阳光的天空像英国,适合阅读、做梦。这盆地之旅就给了他难得的想像空间!如果没有这场灾难,他又怎么可能有机会进行这样的游历、闲暇和思考呢?他想起与林洁的对话,于是又问自己:得道与幸福是一回事吗?幸福难道是人的终极目标?如果不是,那人追求幸福是培养的习惯还是本能呢?跟食欲和性欲一样的本能吗?在孤寂和自然之中,也许存在着幸福的秘密。可是人却害怕孤独!他想,其实孤独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真正的孤独一定是与神,也就是与那万有合一的。惟有真正孤独的时刻才可以和灵魂沟通!很快,视野中已经有山峦起伏。3.青城山的前山成了地道的旅游点,杨雪菲见王晓野这次回返四川,并且改名换姓,估计一定经历了人生中的大变故,就建议他去抽个签。王晓野一生从未抽过签,但听说过不少有关抽签的故事。此次落难,正好可以体验一次。结果他抽了个中吉的签。其叙述如下:第四十三签戊丙中吉玄德黄鹤赴宴一纸官书火急催扁舟东下浪如雷虽然目下多惊险保汝平安去复回圣意:功名遂好求官病讼险终必安失物在行人还婚宜远利不难王晓野读了这张签之后,一笑。天机虽不可泄漏,但宇宙又用一切手段向人类展示天机。他一路不多语,而是信步在山道上漫游、随想,心静了许多!他想,“道”本是不得已而强命的名字,它无时无刻不转化为万相,而“道”一旦转化为万相,只能是“无常”。无常演化的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过程总体是“常”,在过程中却根本无“常”可言。人能做的,只能取“常”在演化过程中的极为有限的一段、一点来总结所谓“规律”。人的“无常”和“不知”正好是“道”的正常体现。可是人类太迷恋于自己的“已知”,甚至认为人就是地球上的主宰,蔑视与自己同为一体的其他生命。如此看来,道就是万物,它与神、生命、爱、能量,都是可以互换的,全是一回事,可人只能用有限的词汇表达这无所不在的道!杨雪菲见他久久不语,就默默地跟着他。王晓野不时看看抽的那张签,面有遐想之色。杨雪菲忍不住问道,“王总,您说究竟什么是道啊?”“这可就深了。”王晓野说,“老子的整本《道德经》讲的就是它。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道包含了万物,而人只是万物中的一个,并非‘万物之灵’!道既生了万物,万物便都含有道,这一点跟佛教相通。”“那人怎么才能悟道呢?”“这也是我的问题!我猜想,能否悟道肯定不在聪明智慧,而在自然而然。万物都有自己悟道体道的方式,连每个人也必有不同的悟道方式。所以佛教也讲法无定法,这里佛和道又是相通的!”“怪不得李总那么看重你,因为他自己对佛和道也都有兴趣,他父亲还是个懂医又求道的学者,后来跟老子一样在西部消失了!”“这不奇怪。大道隐于世!高人就在市井中,你我不识而已!”王晓野讲得不多,杨雪菲却听上了瘾。王晓野不想在旅游的人群中晃悠,就建议早点去都江堰喝茶。于是他们迅速下山,驱车直奔都江堰。他们找到廊桥边的一个紧挨河水的露天茶馆坐下。人可以明显感到湍急的江水携带的透骨凉意,而这股清凉之气在这山地和平原的结合部尤为明显,使其成为清浊之气的交汇点。江水由西藏高原上溶化的雪水汇集而成,带着一股圣洁的清气闯入人口稠密的汉地,似乎要荡涤这里淤积万年的滔天浊气。王晓野和杨雪菲在竹椅上坐好,叫了一壶绿茶。江水滔滔,清风扑面,马上令人为之一爽,拂去旅途的疲惫。两人相视一笑。“王总看上去那么深沉,好像总有国家大事要处理。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有代沟,就不想跟我说话了?”杨雪菲先开了口。“你觉得咱们俩有代沟吗?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你是七十年代的,可这就是代沟吗?”王晓野反问。“六十年代的人虽然吃苦比不上五十年代的,但也跟苦难粘了边,是不是老用苦难的过去与现在相比呢?”杨雪菲问。“同时代的人肯定有些共同特征。但大部分人肯定与时俱进了,我可能算为数不多的老顽固。比如我就不习惯光吃菜,因为我认为菜是用来下饭的,这叫看菜吃饭!此外我爱吃食堂,我是吃食堂长大的,工厂的、学校的、机关的、南方的、北方的,每个食堂总是有股特殊的味儿勾起我的记忆忆,嗅觉的记忆和音乐记忆一样,可泛起各种被岁月淹没的沉渣。”“我周围的人几乎个个痛恨食堂!王总的类型的确罕见!”“我的饮食本来就简单,后来吃素就更简单了。很多朋友抱怨单位食堂太差,结果我进去一吃,惊为美食天堂!人们无法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他们为何食欲要求如此高!也许是历史的记忆还在发酵,因为中国人饿了几千年,所以饥饿的记忆代代相传,只到形成挥之不去的恐饿基因!”“中国人的确对吃有点近乎宗教的崇拜,也许真是基因在起作用。人吃饱以后才有文化,所以贵族的特征主要倒不是在物质方面,而在精神方面。可吸收精神食粮的难度太大!”“人是一种在神与兽之间挣扎的动物。人有物欲,但物欲的享受有限,比如说,你总不能同时穿两双鞋吧?房子如果太大,就不是房子伺候你,而是你伺候房子了!可是精神的享受和探索却是无穷无尽的,这就是神性。现在物质的花样多了,但精神漫游的空间变狭窄了!”“王总好像一生都在不停地漫游,这是为什么?”“因为人生就是一次没有止境的漫游!比如读书是一种精神的漫游,而行路则是肉身的漫游。逃亡、流浪、漂泊都是漫游的形式。人只要活着,都在漫游。”“那冥想、打坐的人呢?他们可能长年不动,还与世隔绝呢!”“我看正相反,他们看似不动,实际上漫游得更远,他们甚至游离了此世的时空!因为他们在极静中找到了更微秒的动,让灵魂脱离了肉身而漫游,所以才游得更远。”“有意思!可是漫游、流浪、逃亡好像听起来充满了危险!”“正因为如此才要漫游、流浪啊!在陌生的世界里漫游惊奇更多。你看,像马克思、爱因斯坦、弗洛伊德等几位对世界影响巨大的犹太人,都漫游在异国他乡。这里肯定有杂交优势,宗教文化都可杂交。”“那中国人为什么就不爱流浪呢?”杨雪菲问。“因为他们都被这片土地拖住了。除非你在福建、广东这种人多地少的边陲之地,或者你是自古就被所谓蛮夷追杀的中原客家人,此外还必须没有户口限制,你才可以下南洋去谋生。海外华人实际上已经有了些杂交优势。比如拿诺贝尔奖的华人就全在海外。”“可流浪与杂交优势有关系的吗?”“不流浪出去哪有杂交对象呢?那只能近亲繁殖,比如中国的大学、人种及体制就这样。上大学时我有一阵热衷于读马列原著,读了原著才发现,马克思‘工人阶级无祖国’的意识,就部分反映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流浪意识,因为犹太人祖祖辈辈都在各国流浪。比如维特根斯坦、萨特、卡夫卡这类文人,还有霍洛维兹、梅纽因、鲁宾斯坦、伯恩斯坦这些音乐家,都是犹太人与异国文化杂交生出的奇葩!”“人们不是常说中国人和犹太人非常相似吗?”“在读书和经商方面的确如此。可惜流浪不是中国人的主流。但是客家人、潮州人和温州人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们的生命力就是比固守土地的中国人更旺盛!有的人走得更远,因为他们的灵魂也在流浪,我称他们为漫游者。对于漫游者,故乡永远是他乡。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永远在路上!所以我常说:如果全世界有一半的人出国流浪,共产主义没准可早日实现!”“王总,我看你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会是个另类的人!最适合你生存的时代恐怕只有春秋战国时代了!”杨雪菲感慨道。王晓野笑曰,“这一点你倒说的蛮准!你看,凡是中国人引以自豪的思想遗产,几乎都产生于中国尚未统一的春秋战国时代,老子、庄子、孔子、孙子等诸子百家,莫不如此!秦统一中国以后,中国就再未产生出什么新思想,而是不断把老子、孔子等诸子的思想教条化、仪式化乃至僵化,就像各大宗教对其教主的演绎和搞法。”“你这么一说好像统一反而不是件好事了?”“没错!秦朝就是中国堕落的开始。周以来的以礼治国的先进文明从此被暴力治国的逻辑摧毁。秦始皇统一了文字,但肢解了思想,让文字沦为强权的奴隶。所以我一向认为秦始皇是千古罪人,我对任何统一的教育和宣传都充满怀疑。秦以后,对中国影响深远的新思想都是外来的,首先是佛教,其次是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看来你跟周围的人都有代沟!一般人哪有时间思考那些没用的思想。我们的生活其实很无聊,就是些满足物欲的活动和无聊重复。”杨雪菲深有感触地说。“无聊也是人生漫游的一道风景。其他动物就没有无聊的概念,全按本能行动。可谁敢肯定自己的活法就不是无聊的呢?所谓艺术,不也是在闲暇和无聊中产生的么?本质上所有的艺术形式乃至人类的所有活动都是游戏。也许寻求意义本来就是只有人才干的一种无聊行为。只要人愿意,谁敢说瞎混日子就一定是错呢?”杨雪菲问,“如果你追逐的这些东西,比如利益、权力、荣誉、女人都得到了,生命是否就有了意义而不再无聊了呢?”“这正是整个人类的问题。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用自己的行动回答这个问题。人正是想摆脱无聊和平庸才不停地漫游,所以生命是个创造的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有关意义的问题是不是太虚幻了?一点也不实惠。我的专业虽然是金融,但对金融却毫无兴趣,反而对虚幻的事物感兴趣。”“虚实其实无定,是一体两面。比如我们俩此刻的对话就虚实兼备,看上去是两个肉身在对话,而实际上是两个灵魂。你说语言这种神奇的东西能从一个肉体中冒出来,它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呢?”“有意思!我就常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忘了自己是谁?语言肯定只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一种形式,但决不是惟一的形式。我相信万物都可以沟通。”杨雪菲说,“王总,你是做投资银行的,怎么还会对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有兴趣呢?”“这些问题其实是人类的问题,与职业无关!形而上者谓之道嘛!人身上形而上的天性就是神性,是与生俱来的,所以迟早会流露。比如爱就是人的一种本能,而独立思考也是一种爱的表现。”“可这两样都是中国人正在丧失的东西。王总看来比较幸运,既没当过‘红卫兵’,也没上山下乡。”“我们的确比‘老三届’那一代幸运。有一次我和朋友们一起听‘当我们荡起双桨’的童声合唱时,发现周围跟着唱的人全是五十年代甚至四十年代出生的!很难想像,唱着如此迷人的歌长大的这代人,居然会突然变成一只只怪兽,将前辈和老师打得头破血流,甚至打残、打死。崇高的理想突然将人演变成一种怪兽,甚至吞噬自己的孩子!”“人怎么会突然由天使就变成了魔鬼呢?”“因为人本来就是魔鬼!就如同他也是上帝一样!”“你对魔鬼和上帝的存在为什么那么肯定呢?这究竟是靠经验的总结还是突如其来的顿悟呢?”王晓野笑道,“这取决于天性,不需要此世的经验,但也许有前世的经验。不信上帝和灵魂的人到死也不会信。灵魂,只有你真正孤独的时候它才会出现。”“可中国人相信‘好死不如赖活’,只关心此世的幸福,对灵魂总是半信半疑。”杨雪菲说。“所以狄根斯的那句话依旧管用:这是幸福的时代,也是苦难的时代!如何感受,在乎一念!如果‘赖活’是此人的意愿,这种活法就肯定是有道理的,它就是人生旅途中的一道风景。”王晓野说完,品了一口茶,然后凝视远处的山峦。杨雪菲看着王晓野,隐隐约约感到他是个矛盾的怪物,因为他身上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他既像个理想主义者,又像个宿命论者,仿佛一个人同时进行着两种漫游。其实灵与肉的漫游并不同步,人生是否正因此才精彩了呢?王晓野想,人生因为无常才好玩呢!夜幕即将降临之时,王晓野思辨的机锋和意念开始分散,他慢慢回到“现实世界”,渤大机械的阴影又浮现在他的脑海,展现在他的眉头上。杨雪菲将王晓野微妙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就说李总还在成都等着给王晓野洗尘,便招呼司机赶紧上路。回成都的路上,为了分散王晓野的注意力,杨雪菲故意问起他在美国留学的经历,在哪个大学,读的什么专业。他说他是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念的MBA。而地处旧金山的伯克莱极是美国大学自由派的重镇,在六七十年代反越战、反种族歧视等学生运动中,它更是轰轰烈烈的中心,标语和旗帜的海洋,几乎成为当时全美各地学生的朝圣之地。那时世界各国的年轻人仿佛同时吃了上帝分发的兴奋剂,欧洲、美国和中国都闹起了学生运动,连台湾和香港的学生也因“钓鱼岛”事件发起了“保钓运动”。“你看过《毕业生》吗?达斯汀.霍夫曼演的。”王晓野问。“看过,而且特别熟悉里面的那支歌。”“还记得其中的一幕吗?达斯汀躲在廊柱后偷看他深爱的女孩子,看着她从校园阶梯上走下来,一头洒满阳光的金发在风中飘扬。这所学校就是伯克莱大学。”“镜头和音乐一合起来,的确够浪漫的。那个女孩子手里拿的书肯定是文学和哲学书,不会是金融学!”杨雪菲说,“为什么浪漫和理想都在校园呢?一出校园,文学和哲学就被谋生的压力远远抛到了一边,而银行学、市场学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社会主流。”“可同样在那片土地上,也出现了对什么学都不感兴趣而只对生活本身执着的家伙,比如《阿甘正传》里的阿甘。他看上去那么憨傻,可正是一种罕见的单纯和执着救了他。有一点达斯汀和汤姆是一样的,他们到伯克莱大学都是为了心中的女人。我每次一听到那首歌就变得忧郁而伤感,还记得那歌词吗?‘IfyouaregoingtoSanFrancisco……’(‘如果你要去圣弗兰西斯科,……’)”王晓野脸上一片遥远。车外很拥挤,人们在往成都城里狂奔。“可惜我只能想像,却没机会去感受美国大学的氛围。美国大学与中国大学相比最大的特点说什么?”杨雪菲继续问道,她很高兴王晓野此刻已经远离了愁云。王晓野说,“自由的空气!这就够了!上课鼓励自由发言、提问,自由选课这一项更让中国大学相形见绌。中国的必修课太多了,而且逼迫你死记硬背,扼杀独立思考。”“咱们现在不是也挺自由吗?”杨雪菲穷追不舍地问。“有个笑话也许能说明问题。话说中美两国大学生辩论,美国学生说:我们美国很自由,因为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公开批判美国总统。中国学生当即反驳说:这算什么?我们中国照样很自由,我们也可以随时随地公开批判美国总统。”杨雪菲咯咯笑起来,说你能不能举个亲身经历的实例,让我对美国大学有点直观认识。王晓野想了想说,“有次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时,突然音乐升起,只见一位拥有魔鬼身材的金发女郎在饭厅的众目睽睽之下,跟随音乐节奏开始跳脱衣舞,令大家立刻心荡神摇。原来是几个美国同学凑钱给朋友的意外惊喜:送他一个脱衣舞表演作为生日礼物。那时从吃饭的教授到掌勺的大厨都会津津有味地一同观看表演。只见寿星坐在椅子上受到女郎的百般挑逗,女郎坐到他腿上,把胸罩、内裤之类的东西一件件放到他头上,令他越尴尬大伙儿越开心。十几分钟的表演一完,大家吃完饭继续上课和工作,这就是美国大学的氛围。”“天哪!看来男人个个都会对加州情有独钟了!”杨雪菲望着王晓野,见他脸上的那幅遥远的表情已变得更加遥远,眉头上的阴云已经渐渐退去……第三十二章:官商重组 (2000年7月)1.从青城山回到成都的那个夜晚,李安平请他们一起到“巴国布衣”吃了一顿丰盛的川菜。自从上次在蛇口喝醉,王晓野没再喝酒。然而今天他情不自禁,连喝了几杯“泸州老窖”,只因杨雪菲一路上把他带出了愁云,所以当杨雪菲来给他劝酒时,他就顺理成章地把她当成了伯克莱大学的阶梯上秀发飘扬的女生,而自己则成了廊柱后偷看女人的达斯汀。他看着杨雪菲脸上白里透红的酒后红晕,脑子里呈现的是一幅“红袖添香,举案齐眉”的图画。李安平始终眯着那双佛眼,米勒佛一般笑口大开,一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胸怀。杨雪菲在酒后更加妩媚动人,脸上的红晕开始放光,水灵灵的目光灼灼诱人,小小的嘴唇在辣椒的刺激下一片鲜红。王晓野突然想起川剧《潘金莲》里的台词:为什么偏偏是武二爷,而不是宝二爷?顿感恍若隔世,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天上,耳边回荡的却是那首旧金山的旋律,“IfyouaregoingtoSanFrancisco……”他的世界就更加恍惚起来……李安平让司机将都在酒色云雾中飘摇的杨雪菲和王晓野一同送到了锦江花园的住宅,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王晓野让杨雪菲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然后打开音响,放入威瓦尔第的“四季”。热情、明快的小提琴声划破夜空,王晓野长舒一口气,重重地坐到了杨雪菲身边。小提琴拉出了潺潺流水和寂静的森林,小鸟在和煦从春风中踏歌而来,杨雪菲的脸上红光四射,目光晶莹闪烁。王晓野的左臂自然地将女人轻轻揽过来,女人便顺势倒在了他怀里,仰着头,双眼紧闭。王晓野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发现已经滚烫。再吻她的嘴唇时,她的浑身颤抖了一下。春天的旋律已经在屋里弥漫,他的右手轻轻放到了女人隆起的双峰,却立刻被女人拿下来,他再次放上,被女人再次拿下,直到第三次,女人的手才从半空中无力地放下。王晓野的手从女人的胸部一直缓缓摸到了腰际,直到大腿。音乐不断起伏,女人的身体也在微微蜷曲。他把手伸进了女人的衬衣,杨雪菲睁开眼睛,露出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满脸更红,紧张得不敢动弹。王晓野微微一笑,将压在女人乳房上的手轻轻一动,杨雪菲浑身就一阵舒展,然后安然地闭上了双眼,任由他的手指在她柔软的身体上鱼儿般游动。她的嘴越闭越紧,王晓野就用自己的嘴打开了女人紧闭的朱唇。他小心地解开她的衬衣和胸罩,映入眼帘的是一对小巧玲珑的乳房,稚嫩而温暖,仿佛还没发育完全,敞开的衬衣下,两个乳头空前勃起,粉红鲜艳。此刻整个空间已经被小提琴挥霍成阳光灿烂的夏季,急促而热烈,万物生机勃勃,船桨在威尼斯的水中激荡,浪花四溅,一种令人迷离的光影让杨雪菲顿感灵肉分离,灵轻飘得扶摇直上,但肉和血则在加剧燃烧,形成一股升腾、飘逸的火焰。女人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把小提琴,被王晓野的手和臂热烈而娴熟地抚按、揉摸、震颤。她想,这也许就是小提琴的宿命:琴已成型,终归有个琴手来拉她这把琴,而且演奏的效果不仅取决于提琴,更取决于提琴手的水平。王晓野晃兮忽兮,将女人身上的经络当成了琴弦,中医点穴的指法渐渐将琴声演绎成天籁,他的手和指轮番集中到女人的两个勃起的乳头和经络中选定的穴位上推、按、挤、压、揉、捏,逐渐进入“随心应手、妙手回春”的境界……到乐曲的旋律与人的气脉和谐之时,行云流水终于贯通阴阳,女人变成了威尼斯的水中破浪而行的船,只等大浪如潮而现。杨雪菲开始了全身的颤抖,她紧紧搂住王晓野的脖子,拉着他向下堕落,然后瘫软……王晓野缓缓脱去她的每一件衣服,直到她成为一具赤条条的美人鱼,再将她抱起,轻轻在沙发上放平,然后暗暗祷告,心中充满感激。天高云淡,玉体横存,音乐已进入收获和欢庆的秋季。女人终于在王晓野的身体下发出了秋风的吟唱,矜持却有力。须臾,她双眉紧锁,红唇圆开,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突然,她用右手猛然堵住自己的嘴,只听里面发出一声长啸,在《四季》谢幕后的寂静中回荡,余音袅袅!随后她的脸上重现红晕,露出一种优美的光泽,白嫩的身段蠕动成了均匀的波浪。王晓野看到一个诗人在冬季的火炉边低声吟唱,红袖添香之时,窗外的夜空中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