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在同一个班,她和叶展颜也几乎没有什么交情。见面的时候也许会打个招呼,但也只是在避闪不及的时候,会以一个礼貌的笑容。更多情况下她会偏过头去看墙上的物理学家画像或者地理科普知识以此来避免那个招呼——怒发冲冠的爱因斯坦和冷着一张脸好像别人欠他好几斤苹果的牛顿——她和叶展颜没有什么过节,这种回避和冷淡不仅仅针对她一个人。她自认为和大多数人都一直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有些土气了。高二的夏天班级里面正流行张爱玲的书,要形容这种感觉,最好说“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她没有看过张爱玲的书,所以听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八个字的时候微微地震了一下。不过更让她奇怪的是为什么她们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会静下来叹气,好像这八个字是什么遥不可及的镜花水月一样。 她的生活,至少表面上,岁月静好。 她从来都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生活的,活得怎么样。但是不能不承认每每看到叶展颜那样青春而真诚的笑,都会让她有些羡慕。有时候她也会想,很多年之后会不会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穿上漂亮衣服梳着流行的发式站在阳光下那样开心地笑? 不是不羡慕。另一种、更富有色彩的青春。 她经常对着主楼梯前的穿衣镜照自己的样子,并不是整理仪表。镜子里面的女生微微苍白,面容清秀眼神淡定。也许是自恋,也许是自怜,也许这两重感情根本没有区别。她喜欢抱紧怀里面的卷子低下头穿过长长的走廊,每当这时候就会没来由地为自己感到骄傲。多年来,也只有这种没来由的骄傲像影子一样牵绊着自己,好像这样就不寂寞了,或者她的骄傲就来源于这份矜持的寂寞——她也不知道。 3月24日,上午第二堂课的课间。还没有走到班级门口她就听见里面的欢呼与掌声。叶展颜正站在讲台前面,被一群人簇拥着,小麦色的皮肤微微泛红,漂亮的面孔上面既保有平时的张扬和自信,又带了一点点羞涩,很特别的味道。 她绕到班级后门,走回到第三排自己的位置上,扫视一下沸腾的的教室,知道没有机会抢占讲台发卷子了。坐下的时候看到同桌许七巧正在偷笑,还不时用眼角瞄她,脸上的表情明摆着写了一行字:“问我吧,我知道很多内情。” 她把卷子摆好,微微笑了一下。“怎么了?” “了”字还没有收尾,许七巧就急急地说,“三班的盛淮南跟她表白了。” 她愣了不到一秒钟,继续僵硬地微笑,摆正桌子上面的笔袋没有说什么。许七巧看了她好几眼,她才发现自己的表现有些让人恼火,这么劲爆的新闻居然只给出这种反应,难怪许七巧有些不高兴,那个拿八卦事业当作生活重心的女生已经开始撇嘴了。很早她就知道许七巧不愿意调到她身边来坐,很简单,因为她的漠不关心,而班主任这样做却也就是因为这一点。 她识时务地追问,“用短信表白的?” “你听说了?你怎么知道的?” 余光所及的范围内大家正在传递叶展颜的手机,而叶展颜正手忙脚乱地往回抢,焦急而幸福的目光尽收眼底。她耸耸肩,笑得脸部有些僵硬,说,看这形势就知道。 “是啊,你猜猜盛淮南怎么说的?” 手机被传到了她们附近,前排的女生转头把手机丢在了她的桌子上,她一愣,叶展颜已经扑过来,许七巧眼疾手快把手机夺走了,而叶展颜则和她从侧面撞了个结结实实。 好像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回忆起颧骨的肿痛。 大家一边问没事吧没事吧,一边还在哈哈大笑。她没顾得上揉脸,赶忙对满脸通红的叶展颜说,你还好吧? 叶展颜摇摇头,站直了大喊你们这群没良心的赶紧把老娘的手机拿来!许七巧的哑嗓子几乎同时响起来,叶展颜叶展颜盛淮南来电话了! 教室再一次沸腾了,叶展颜一把抢过手机夺门而逃,后面几个男生大声地喊,叶展颜你可千万别跟盛淮南说“他们欺负老娘”啊! 盛淮南。她记得这个名字,当时这个人抱着皮球站在台阶上,夕阳从他的背后照射过来在她的眼底铺满了温暖的色泽,他笑得眼睛弯弯,对她说我叫盛淮南。 高一,她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空错位的违和感。 洛枳趴在桌子上,把耳机塞到耳朵里面闭上眼睛,苏格兰风笛的声音盖过了外面的喧嚣。 那张专辑的名字叫做《爱尔兰画眉》,天知道为什么。 上课大约五分钟之后叶展颜敲敲门走进教室,很多人在下面偷笑,英语老师瞪了叶展颜一眼也没有说什么。英语老师总是尖声尖气煞有介事地说话,那堂课她的声音却格外软弱,似乎没有意识到教室下面暗涌的说笑声。许七巧一直在和后桌的女生传纸条,洛枳却很急躁地想要把那张专辑听完。 一堂课过后再次下课,大家的热情仍旧高涨,纷纷围着叶展颜问东问西。洛枳低下头悄悄走上讲台开始写字。 本来直接说就好了,但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声嘶力竭地喊“大家安静”,更不想要破坏了气氛。煞风景是个大罪过,她不希望扫了大家的兴。她把数学老师对月考卷子的处理要求悉数写在黑板角落,写完了之后一转身,发现一个男孩子正站在教室前门门口,那一刻只有她的位置可以看到他。 “请问你找人吗?”她问。 “哦,麻烦你了,我找叶展颜。”男孩子有好看温和的笑容和比笑容还让人沉醉的声音。她点点头,对着教室中间的热点喊,叶展颜! 本来她说话声音就不大,此时更是被教室的声浪盖过了。她喊了两声都没有人理她,心里面狠狠地问候了一下大家的老妈,还是朝门口的男孩子温柔地笑笑说,你稍等一下。 走下讲台去找叶展颜,控制表情,努力作出神秘兮兮的样子,对她说,门口有个帅哥找你。 不出所料大家又是一阵起哄,她和所有路人甲一样谢幕,转身回到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数学老师絮絮叨叨的嘱咐。 如果有人真的关注她,真的想了解她,一定能看出,从来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的洛枳那天破天荒地在众人面前表现了八卦兮兮的贼笑,一切的一切彰显了她的慌张和欲盖弥彰,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细微的变化。 她认认真真用力地写着,没有回头,她相信门口一定聚满了人,两分钟前只有她才看到的角度,现在人山人海。 她们在这所学校里面生活三年,渐渐的所有人的脸都开始变的熟悉,无论是在开水间还是在小卖部,哪怕说不出对方的名字和班级,在大街上面看到的时候还是会立刻意识到这个人曾经和她在一个学校里面走走停停。 然而盛淮南却在溜冰场认真地问她,你是不是经常宅教室,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 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施华洛世奇 洛枳对于感觉上的纯粹度的痴迷到了病态的地步。在校花和校草的故事风靡的时候,她仍然可以掩耳盗铃一般,眼中只有盛淮南一个人,继续写着只和他有关的日记。 有时候也并不能完全视而不见。躲不开的时候她曾经看见过他们两个几次。 她很高兴地看到,他们的恋爱不像那些张扬的学生一般,有机会就黏在一起卿卿我我。就她看到的情况,叶展颜很安静,反倒是盛淮南的话很多。她坐在偏僻的M区六层最后一级台阶上里面听CD,看新概念四,他们说什么她听不到,他们两个也没有注意到她,两个人坐在五六层交接的楼梯中央,没有牵手没有拥抱,看着一本数学书,盛淮南好像在讲什么。 她一直坐到屁股发麻,他们还是不走,堵住她的路,她并不想惊吓到他们,所以只好一直坐在那里。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很好听很好听,而新概念的课文反而蜕化成了一堆没有意义的符号,飘在眼前,进不去大脑。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余光的范围里有两个人,一粉一白,认真地钻研着什么,美好的不得了。洛枳发现自己并没有觉得悲伤,反而很轻松,对他们的爱有种宽广而温柔的呵护,反过来也保护了她自己。 倒是后来,回到班级里面,许七巧等人围住她,她看见叶展颜在人群中央大声地说,我老公教我数学了!大家起哄问什么什么啊,叶展颜略一沉吟,笑嘻嘻地说——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绝倒。大家笑,起哄,骂她恶搞。 她的炫耀和张扬,让楼梯间上两个人低着头温柔美好的样子在一瞬间崩碎。洛枳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喧闹声从右后方传来,她低下头摆弄那本厚厚的《绿色通道语文基础知识手册》,翻来倒去地看,好像里面藏着高考的秘密。 高考那个夏天之后,班里的同学无论得意失意都特别喜欢聚在一起,她只参加过一次,看着他们喝的烂醉,自己装淑女,一口都不动。忽然喝醉的叶展颜走到角落里坐在她身边,大着舌头对她说,“那个白痴这次居然没有考第一。” 洛枳笑,说,“第三名,已经很厉害了,考试无常,理科的竞争向来很激烈。” “你说他会不会扔下我?会不会爱上别人呢?北京那么远。”叶展颜一低头,眼泪掉下来,肩膀耸动,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洛枳有点羡慕,叶展颜永远不会被郁闷和悲伤扼杀,她会痛快的发泄。 虽然她这副样子还是让洛枳觉得失望,这样的叶展颜,看起来太平庸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洛枳淡淡地说。 原本只是想要安慰她一下,说些诸如“你对他来说最特别的,距离不是问题”一类的话,然而也许是同学会中的她实在冷静沉默得过了头,一脱口,就是这样残酷的话。 或许她的妒忌和怨毒自己找了一给小小的出口透气。 叶展颜愣了一下,然后含着眼泪笑。 “洛枳,他妈妈不喜欢我。” 她曾经听到很多人安慰叶展颜,“他妈妈没眼光,连你都看不上,让他儿子打光棍吧!”然而她只能苦笑。旁观者不负责任的打抱不平,永远只具有添乱的功效。 “爱屋及乌是世界上最荒谬的举动,你和他妈妈都很爱他,但是没有必要接受彼此。十年之后你们结婚的时候再考虑婆婆和儿媳妇的问题吧,好好享受现在的时光。叶展颜,不洒脱就不像你了。” 叶展颜很久都没有说话。 “洒脱才像我吗?” “嗯。”洛枳有点不耐烦了,“我想,他也一定喜欢你洒脱大气的样子。振作点。” 叶展颜突然扑哧乐出来。 “怎么了。”洛枳问。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呵呵,算啦。嘿嘿,我知道啦,谢谢你。你看这个好不好看?”叶展颜忽然抹了一把眼泪咧开嘴笑,把一个坠子从领口拉出来。 美丽的白水晶,是一只天鹅。 “他送我的——施华洛世奇,好看不?不过,翅膀有一个地方磕破了,你看。其实最神奇的不是他送我天鹅,而是他和我爸在我过生日那天送给我一样的东西!哈哈,你说,我是戴我爸那个好,还是戴他送的?有时候真的觉得,虽然也有不如意的事情,日子还是特别幸福,是不是?” 洛枳有一瞬间的恍惚,看着身边叶展颜灿烂的笑脸,美丽的眼角还有些没擦干净的水迹,她笑了笑说,“恩,是,开心点,你爸爸妈妈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就是要你笑得灿烂些的。” 叶展颜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慢慢地却不笑了,那一双眼睛好像看进洛枳的灵魂里面一样,无礼而执拗。 洛枳愣住了,但也没有回避,只是坦然地看着她,不移动自己的目光,也没有问她要做什么。 “叶展颜你能不能快点,就差你了,怎么那么磨蹭!” “行,你真行。”叶展颜的声音轻的几不可闻,然而洛枳还是听到了,仿佛幻觉。 她被叫走,继续喝酒去了。洛枳很好奇,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对话都是这样,每当进行到快要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救场。 所以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层出不穷,一个比一个精彩,永远不冷场。 她发现自己手脚冰凉。 那是洛枳对叶展颜最后的印象,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样看着她。也许这将成为她人生中永远的未解之谜。 洛枳离开同学会的时候,七拐八拐到了商业区水色大厦一层化妆品和钟表首饰专柜,她虽然经常来水色大厦,然而很少到处乱转。她妈妈在这里站周生生的专柜。 她跑去看从来没有留意过的施华洛世奇。 黑色的专柜,闪亮的水晶。然而洛枳知道,真正美丽的不是水晶,而是背后的射灯。 就像她不羡慕叶展颜的美丽和透彻爽朗,她叹息艳羡的是她背后的支撑。 射灯让水晶晶莹剔透光芒四射,而叶展颜成长为今天的样子自然也有原因。 她转回到原地找她妈妈。 “去哪儿逛啦?”下午四点,商场人很少,妈妈心情很好,摸着宝贝女儿的头,笑得很舒心。 “卖水晶的和卖琉璃的地方。” “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两天商场打特价返利,那边有个水晶的店,还有一个是玉器店,几个小丫头都跟我挺熟悉的,好像还能再便宜,你想不想要个什么礼物?反正也快过生日了,高考结束还没给你买过什么。” “算了,不想要。“她笑笑。 上大学之后,盛淮南就一直在她心里沉睡,仿佛被遗忘了一般。即使听说他和叶展颜分手,她都不曾蠢蠢欲动过。 她明明过得很好的,至少她以为是这样。可为什么会这样不堪一击。 盛淮南和学生会的学长推开烧烤店的门,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往学校走。 他忽然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女孩子,在风中高挑瘦削的背影很眼熟。 他跟学长说,你们先走,我想起要给寝室同学带点吃的回去,我回去再点几串鸡翅。 他走近了,那个女孩子仰着脸出神看着千叶大厦,高空的射灯光散落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闪着两条晶亮的泪痕。 盛淮南也抬起头,却只能看见一堆乱糟糟的相机和化妆品广告。 洛枳恍恍惚惚地走到学校幽暗的小路上,突然听到背后有人一脚踏在了枯树枝上发出声音。 她没有慌乱地回头,而是继续镇定地走了两步,突然拔腿开始跑,跑了一段距离才转身看,发现路灯下的人影很熟悉。 是盛淮南。致莎士比亚 她狂跳的心慢慢平复,停下来看着他。午夜的凉意让她牙齿打架。 他们又开始毫无头绪的对视,就像那个雨天一样,这次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 记忆中叶展颜那一刻的目光里面满是不甘和怨毒,她不懂。 而此刻,盛淮南的目光里,却满是温柔的怜悯和悲哀。 洛枳突然很想冲过去捂住他的眼睛——不要那样怜悯地看着我。 她从小就害怕被怜悯。何况是他。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 “我和学生会的几个学长一起吃饭出来的很晚,无意中看到你,怕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回来不安全,所以悄悄跟在你后面。” 我不是问这个。她摇摇头,却不想再追问,看盛淮南的样子,即使她问了,答案也是一句明知故问的,“什么为什么?” “那谢谢你了。”洛枳觉得又冷又疲惫,膝盖有点软,不想再纠缠下去。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盛淮南的语气不容拒绝。 “说吧。” “你喜欢我,对吗?” 洛枳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人。 “你还是不要撒谎比较好。”盛淮南看着她,继续说。 “什么意思。”她低声问。 “没什么意思。你总还是有实话的,对不对?” 洛枳不知道是寒风还是愤怒让自己发抖。 但是她没有底气。她的确撒了很多谎。可是他不应该知道她说了谎。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们不应该绕弯子,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对我没报什么希望和兴趣,那么,你不应该对我的态度这么戒备,照直说就可以了。” 洛枳背脊一直,“所以你不用听我说了,你都推理出来了。虽然答案未必合你的心意。” “你……” “我,”洛枳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的确。” 她终于表白了,这句在她脑海中转了这么久的“我喜欢你”,在北京初冬的深夜被当事人用不耐烦的冷冽眼神逼问出来。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盛淮南的眼睛里,却是浓重的失望和不忍心。 “你应该猜得到啊,”洛枳冷笑,“我要是不喜欢你,你牵我的手的时候,我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为什么我没有?” 沉默了很久,盛淮南声音很轻表情复杂地说。 “你是想做我的女朋友?” 洛枳没有露出盛淮南想象中的表情,任何一种都没有——惊诧也好,愤怒也好,不解也好,甚至欣喜,都没有。 她微微皱眉,眼睛里蓄满了悲伤。什么狗屁问题?他耍她,他居然这样耍她。 她努力仰起脸,笑得很甜蜜。 “你想娶我吗?”她问。 盛淮南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我干嘛要……”他脱口而出,停在半空中定了定神,重新问,“为什么问这个?” “想,还是不想。” “未来太遥远了吧,这些都说不准的。”他不看她。 “我问你,是不是‘想要’娶我,没问你是不是一定能够娶我。未来太远,谁都说不准,可是重要的是你有没有那份心。你的潜台词就是,既然我喜欢你,那就先跟我谈恋爱试试,然后再考虑是不是转正签合同?” 她笑嘻嘻的态度似乎激怒了盛淮南,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一摆手,“OK,我不想跟你结婚,怎样。” 洛枳却笑了,盛淮南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笑得那么恣意张狂。 “盛淮南,你知道吗,莎士比亚说过,所有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她再接再厉,伸了一个懒腰,“所以,请你滚开,离我远点。” 洛枳转身看似很潇洒地走掉。 听到门开了的声音,百丽吓了一跳坐起身来,走廊的柔和灯光打在百丽的脸上,她满脸泪痕,正好对上同样泪流满面的洛枳的眼睛。 百丽惊讶地张大嘴,洛枳很少晚归,更不用提哭泣了。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她躺下继续努力睡觉,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模糊。 洛枳在适当的时机大病了一场。 回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闹得很凶,本来那天晚上受凉,轻微感冒,有点发烧,她同时又开始失眠,把自己的作息时间切割得支离破碎。中午睡两个小时,晚上八点睡到午夜一点左右自然醒,然后半夜学习、看书、听CD。白天照常上课。 百丽试着劝她不要这样拼命学习,她只能笑笑说,“白天已经睡过了啊,你见过谁能一直晚上不睡觉?我真的睡过觉了。” “可是你白天还照常上课,什么时候睡觉啊?” “有空闲时间就睡觉,困了就睡,不困就不睡喽。” “洛枳,你是不是不开心?” “是。我特别不开心。”她干脆地回答,脸上的冷漠却让百丽什么都不敢问。 没撑住几天,就病倒了。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浑身酸软,嗓子哑的说不出来话。左侧卧右侧卧仰卧俯卧通通呼吸困难。 她总梦见高中。醒来时候,眼泪总是沾湿了枕巾。 原来人真的是会在梦中哭泣,哭到枕头都晒不干。 原本,她是说原本,很多年之后回过头去看,那段时光,应该可以成为美丽的故事。淹没在黄冈题库绿色通道和成堆的校内复习资料的琐碎片段中,如果细心地拾掇起来,一个梳着马尾的苍白少女,隐忍的暗恋,一半是为了自卑,一半是为了骄傲。默默地跟在那个男孩子的背后,穿越走廊里大片大片光阴交错的晨曦——她原本可以拥有这样一段剪辑得美好而完整的青春。 尽管她的故事不那么美好单纯,至少她对得起自己的骄傲。那算不上开心,但也绝对纯净的一个人的爱情,至少可以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拿出来抱在怀里,凭借自己旺盛的想象力和记忆力把它烧出几分颜色,温暖自身。 可是现在,那份执着而无害的暗恋好像被贪得无厌的制片人狗尾续貂拍了续集一样,她不忍心去想这短短不到三个月的遭遇,没有原因,没有结果,就这样被践踏得破烂。一想到就会疼到心口翻腾。 是真的疼。 多好,她终于表白了。 不是气喘吁吁满面通红的爬上六楼站到三班门口的少女洛枳。 她只是站在冷风中,面对对方不耐烦的眼神,有点悲壮无名地承认,是的,我的确喜欢你。 不是表白,是招供。 她半夜醒来咳到快窒息挣扎着爬起来去喝水,才明白,林黛玉其实很无助,她不该笑话人家。对不起 连着旷了三天的课,她终于在一个白天醒来,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妈妈来电话。 “洛洛,这两天好吗?我看电视上说北京要下雪了。冷不冷?” “不冷。” 其实她也不知道外面冷不冷,她一直没有出门,所有的饭菜,一开始是百丽在买,后来张明瑞发短信问她为什么法导课没去,她开玩笑说病得要死了,他居然说要来宿舍楼看她。在她百般推脱下,终于作罢。结果,晚上的时候,他打来电话说自己跑到嘉禾一品去买粥了,要送上来。洛枳吓了一跳,只能求助于百丽,后果是下楼接应的江百丽后来逮到机会就笑得八卦兮兮地让她招供。 这几天,就是这样过来的。 “你嗓子怎么了?这么哑,感冒了?” “有点。没事不严重,不发烧,只是咳嗽。放心我吃药了。” “你能好好吃药就怪了。怪不得,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你染头发了,结果过敏,嘴巴肿的和《功夫》里面的周星驰似的,都说不出话。打电话问你好不好,果然病了。” “母女连心嘛,“洛枳大咧咧地笑,没想到嗓子像是公鸭一样难听,“你总是太惦记我了,然后就作怪梦。别迷信,这东西不能信。不过我倒宁肯嘴巴肿起来,省得说话。” “怎么了?” “没。就是嗓子疼。” “给那两个孩子上课,是不是特别累?” “不累,就是哄小孩。很简单,她们俩英语口语都特别好,但是语法根本不行,我就是帮他们改作文,然后用英语辅导小学四五年级水平的数学,因为他们的课本是英文的。比给高中生讲课轻松多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根本不用备课,空手套白狼。” “怎么可能不累,你净糊弄我!” 洛枳只是笑,跟她妈妈争辩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这儿的一个同事,就是假期你见过那个付姨,她要去北京送他儿子——前两天托人在酒店找的工作。正好我让她给你捎了一双靴子,这边打折,特别好看,你穿肯定好。本来想让你去火车站接她一下,教教她们怎么坐地铁,正好也把东西拿回去。你病这么重,我看算了。” “没事,你把车次时间告诉我。就发我短信吧,省得我忘了。上班还行?” 她妈妈以前成日站柜台,去年检查出来轻微静脉曲张,经人介绍,去了塑料磨具厂食堂给职工做饭。洛枳听着她妈妈跟她讲食堂里面人事纷争是非曲折,也发表几句见解,有时候劝劝,有时候逗逗。 说起单位,妈妈话匣子打开,聊了很久才挂电话。 挂了电话,洛枳盯着手机屏幕有点宠爱的笑——她仍然记得,那年妈妈后背背着走不动路的她到处上访,被人威胁之后依旧硬气得让人安心,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举着手里的菜刀平静地对一轻局的主任说,我天天背着它上班,我可以一直背着它,直到你们弄死我。 童年时有些传奇的经历,写出来就是一部狗血的苦情电视连续剧。 时光荏苒。她长大了,妈妈老了,也开始拿着电话絮絮地跟她讲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她知道她妈妈太寂寞,像她这样接近五十岁的女人,没有什么闺蜜,也一般很少有天天在一起不忌讳不违心地说上几句体己话的好朋友——除了家里人,比如丈夫。洛枳面对的烦恼再多,毕竟也是有未来的,她的寂寞大多数来自自恋和骄傲,当然也有矫情,她可以轻易摆脱,也可以期待未来某一天某一个人能帮她解脱——可是她妈妈的寂寞,是实实在在的,是人生接近终结和定论的时候,回到家里面对简陋空洞的墙壁的时候,呼吸之中缠绕不尽的凄凉。 她每个星期和妈妈打三四个电话,原本是她汇报日常生活,后来,就变成了她妈妈像小学生一样讲自己的生活,她在另一边说着,恩,恩,对,怎么回事,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别跟他一般见识…… 洛枳捏着手机,笑容从甜美渐渐变得苦涩。 她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最近她飙泪的指数直逼江百丽。 突然手机又响起来。 “洛洛啊,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那个梦老在我眼前转悠。你真没事儿?有事儿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 洛枳憋着的眼泪终于还是打在了衣襟上。 “妈妈,真的没事儿。”妈妈,世界上原来真的有母女连心这么一回事。 “雅思准备的怎么样啦? “没什么问题。” “哦……真的没事儿,那我挂了啊。” “妈,是你有事儿吧。”洛枳很轻松地说,笑出了声。 “我梦见你爸了。” 她听见窗外起风的声音,树枝上残留的几片干枯的叶子虽然剧烈地抖动,却仍然没有掉下去——如果会掉落,应该早就掉落了吧。 “妈妈,”洛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当初嫁给爸爸,没有后悔过吗?” “没有。”电话那边的声音听到这个问题反倒平静了很多。 “可是……” “最初几年,一家三口那么快乐,虽然后来你爸不在了,我们熬过苦日子才熬到今天,虽然现在的生活跟别人也比不了,可是最开始时候的好日子我这辈子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就算我恨那些人。而且,没有这些,也就没有你。可能,我和你爸爸这辈子,就是为了迎接你。” 洛枳捧着电话,眼泪好像断线的珠子,她捂住听筒,不敢出声。 “洛洛,说实话,你能自食其力,始终怕给我添负担,我又心疼,又骄傲。你爸妈不是有能力的人,命也不好,但是老天爷把你给了我,我就没有理由怨什么了。但是,有些话一直没跟你说。我不希望你负担我的生活,也不要觉得你亏欠了我什么。你的生活是你的生活,我知道你不可能不挂念我,但是,心别太累。我有时候很埋怨我自己,我光顾着教育你要懂事要争气,结果把你变得太懂事太小心翼翼了。妈妈记挂你,不是怕你出意外也不是怕你生病。我老是害怕,洛洛是不是不开心啊,是不是有心事啊,可是我知道,你一句也不会跟我说。” 她捏紧了抱着手机,把头深深地埋进抱枕中。 终于挣扎起床坐在椅子上,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真的下雪了,都已经12月中旬了。还有四天她要跑到北语去考雅思,手里的剑桥真题打上了几滴眼泪,干了之后便成了皱皱巴巴的凸起。洛枳盯着泪痕,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转而又扁扁嘴。 她这场病,只是憋了一口气在胸口,吐不出来。 对不起。 她对着墙壁上的镜子说。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对不起。 我用了你珍藏的记忆去伪装、表演、现宝、取悦于人。 百丽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洛枳面无表情地俯身做题。 “外面下雪了。”百丽说。 洛枳没有回音。 百丽有点尴尬,又说,“过几天考雅思吧?” 洛枳仍然没有说话。 百丽仔细地看了看洛枳,发现她散下来的长发里有一根耳机的线。原来是听听力,百丽想,于是心里好受点了。 她忽然瞥见一张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对不起。其实我真的不想相信你 洛枳一天之内做完了两本一共八套剑桥真题,头昏脑胀,傍晚的时候穿好衣服打算去图书馆还书。 走出宿舍之前百丽在背后喊她,“多穿点,太阳落山了,你还发烧,外面冷。” 洛枳笑了,“太阳落山了?你这话说的真像村妇。” 百丽也笑笑,说,“你赶紧照照镜子,哟哟,这笑得……苍白病态,还有点勉强,楚楚可怜啊。” 洛枳依言照照镜子。其实起床洗脸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自己一个星期瘦下去了一圈,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自己真是没出息啊。她朝百丽摆摆手拉开了宿舍门。 “对了,你要是能下楼,今天晚上你自己去楼下接张明瑞吧,我估计他看到你一定特高兴!” “我给他发短信告诉他我病好了自己去吃饭,他今天不会来了。” “什么啊。”百丽撇撇嘴,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洛枳……你和那个叫盛淮南的……你生病是因为他吗?” 洛枳回头看了看她,仰头看天花板,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主要还是温度和病毒的原因吧……” 出门瞬间,听见百丽幽幽地说,我们宿舍的风水太差。 刷完卡推开大门,她竟意外地看到了盛淮南。洛枳很平和地微笑了一下,朝他点点头,继续走。 “洛枳,你……病好了吗?” “快好了。”她站住回答,嗓子却仍然是哑的。 盛淮南看她的眼神有隐忍的愧疚和温柔,洛枳不解,低下头不作考虑。 “外面冷,还是少出门比较好,把病彻底养好。” “我是去图书馆还书,”她扬扬手里的剑桥真题,“知道了,谢谢。” “你快考雅思了?” “恩,这周六,在北语。” “嗓子这样,考口语怎么办。” “反正不是考播音员,只要发音清楚就没关系的。” “那……好好加油。”盛淮南笑,有点无奈的样子。 “哦,对了,你在这儿等人吧?能不能等我一分钟,我正好把东西给你。”洛枳突然想起来,今天正好遇到他,干脆把事情处理干净。 “什么?” “雨衣啊。还给你。”洛枳的口气里面什么特别的意味都没有。盛淮南扬起眉毛,深深地看着她,她也把目光迎上去,“你等等,我马上下来。” “把书放我这里帮你拿着吧,省得你抱着它再折腾一趟,慢点跑,小心戗风咳嗽。” 洛枳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瞟了他一眼,点头说谢谢,把书放在盛淮南手里,再一次刷卡进门。 盛淮南翻着手里的书,想起假期很多人报名新东方去学托福或GRE,厚厚一沓教材和OE堆在书架上,大部分人都没有时间把那些书看完,可是当初不统统买下又觉得没有底。 书上没有洛枳的笔迹。零星几页有些歪歪扭扭的水笔字迹,一看就是男生的字。毕竟是图书馆的书。 不过翻到最后一页,摸上去凹凸不平,好像是被主人垫着写字,笔触太用力都印在书上了。他闲着没事,就用食指试着辨认上面是什么字,试了半天还是放弃了。 洛枳走下来,递给他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隐约看得到粉色的雨衣。 “洗好晾干了。” “谢谢你。” “那我走了。” “那天晚上我问你关于喜不喜欢我的事情……” 她本来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听到之后转回头,明明白白地看向他。 想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只是觉得室外很冷,冷到她额头发烫,不想纠缠。 “恩,我喜欢你,怎么了?”她不耐烦地说。 盛淮南深深地看着她,良久缓缓地说,“也许我错了,对不起。” “我真的忍不了了,”洛枳笑,“你第一次为张明瑞喜欢我道歉,第二次为高中不认识我道歉,第三次为我喜欢你道歉——你是非观真是特别啊。” 盛淮南没有还口。 洛枳摇摇头,努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我不知道你之前对我做的事情是因为事出有因,还是纯粹因为你心理变态。如果是事出有因,我本来想问问你为什么,可是你连问都不问我一句就,就……”她顿住,又笑起来,“呵呵,说起来,其实你也没对我怎么样,是吧,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没打我没骂我,只不过就是让我觉得很难受心里很疼而已,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洛枳说完,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他,“爱情也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盛淮南动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讲。 沉默了一会儿,洛枳觉得抱着书的指尖已经有点发凉了,于是说,“你好像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我也不问了。但是我只说一句,我也许撒过谎,但是这些谎言只是帮我维持一种错觉和平衡而已,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道德上有愧于人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她一句一顿地说,像是被告的总结陈词。 离开的时候依稀听到盛淮南轻声地说,其实我真的不想相信你。 还完书发觉饿了,临近六点钟才奔进三食堂,她发现自己很想念面包饼,可是那一锅已经错过了,人家晚上只烤一锅,一个也不剩了。她只买了一碗粥,想了想,又赌气似的买了水煮牛肉辣子鸡和麻辣烫,虽然嗓子还没好,鼻子又堵塞,但是嘴巴一直没味道,她需要刺激。 刚坐下不久,抬头就看见张明瑞兴高采烈地端着盘子跑到她身边坐下。 “你怎么……” “你不是说晚上自己吃饭吗,我估计你会来买面包饼,我排队的时候没看到你,后来就坐在那个窗口附近,等了半天也没有,我看都要卖完了,怕你吃不上,就又折回去多买了两个,不过现在都凉了。” 洛枳张张嘴,话还没说鼻子先酸了。 “谢谢你。”她埋头进白粥热腾腾的一片白雾中,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表情。没想到下一秒钟张明瑞伸出食指作出颤巍巍的样子大叫起来: “不是吧洛枳,你怎么成这副德行了?人比黄花瘦啊,啧啧,一个礼拜没洗澡了吧?” 她抬头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夹了一口水煮牛肉塞进嘴里,没想到咬到花椒,舌头麻得更是什么都尝不出来了。 “张明瑞你大爷的。”她含糊不清地说。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 周六漫天大雪,她很早起来等公车,公车却迟迟不来,于是打车到了北语,一路上祈祷不要迟到。 早上的校园人很少,她进门之后就沿着每隔十米处张贴的考点路线指示标示往前走。有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跑过来搭讪,问她是不是也去找考场。两个人结伴而行,偶尔说几句对考题的猜测和彼此报名考雅思的原因。 “我学旅游管理的,我们学校这个专业当年招生的时候收了好多钱,和爱尔兰的一个什么什么大学——反正也没名气——联合办学,雅思一过6我大四就能出去,念三年,直接把本科变成双校学位,研究生就是那个爱尔兰大学的在读了。不过我也得能过6啊,我这都第四次了,上一次是5.5,差点没把我肠子悔青了。我他妈四级还没及格呢……” 女孩子略微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并没产生太大的响声,洛枳想起初中时候的古怪物理题,初雪铺在地面上,蓬松多孔洞,具有吸声作用…… 她一边走神,一边听着女孩子抱怨自己爸妈多管闲事。 “这年头,谁都知道出国没有前几年那么容易唬人了,我这德行,加上那某某爱尔兰学院,一看就是拿钱堆出来的,写到简历上也没人要。我跟我妈说我毕业就回省,就在我爸开的洗浴中心当大堂经理,反正他们招聘大堂经理都说要硕士学历,你说这不有病吗?……” 迎面跑来一个肤色黑亮均匀的老外,T恤加单薄的运动长裤,对着穿得厚厚实实的她们笑了笑,洁白的八颗牙,和肤色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靠,你别说,这黑哥们还真帅。” 女孩刚说完,跑过去的老外突然回头,响亮地用带京腔的普通话回答:“一般一般,谢谢啊!” 洛枳失笑,身边的女孩笑完之后突然又回归沮丧,“我英语绝对赶不上他的汉语一半利索。” 分考场排队的时候她们道别,洛枳朝她挥挥手说加油,转身的时候竟然荒谬地想起了一句看起来没什么关系的歌词:“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进了考场,大家调试无线耳麦,摆弄事先已经被考官摆在桌上的专用下蛋铅笔和橡皮,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等待。身边的男人看样子年龄不小,笑嘻嘻地搭讪,小妹妹,第几次考啊?洛枳向来是外表和气的人,点点头说,第一次。 哦,没事没事,别担心,一般第二次开始就能越考越好了。 洛枳气结,但还是笑笑说,好好考,加油。 监考的英国老太太语气和蔼笑容温暖,然而当她看到一个女孩提前翻动了考卷的一刹那,大喝一声“YOU!”,尖利严肃的嗓音把洛枳吓得心脏都戳了个窟窿。阅读考试结束,考官收卷子的时候要求大家将试卷背面朝上放在桌子上谁也不许动,身边的男人朝她使眼色,示意她把卷子翻过来让他抄两笔——她漠然地把头扭到另一边。 中午周边的饭馆都饱满。她去超市买了一盒巧克力派和一袋牛奶。 下午考口语,皮肤很黑的印度籍考官一开口居然是漂亮的美式英语,让洛枳吃了一惊,反而觉得挺高兴。毕竟,她的美语是跟着美剧练出来的,比英音要好太多。 两个人的语速都快得像辩论会,但是交谈很愉快。洛枳的嗓子本来已经恢复正常了,现在显然有些吃不消,略略沙哑,说话之前总要清嗓子 然后考官说,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有时候记忆和事实有出入?” 洛枳觉得问题简直是冲着她来的。她歪头笑: “也许只是自我保护吧。事实已经够糟的了,何必在回忆的时候还要为难自己。” 很武断而感性的回答,没有罗列一二三四。考官有几秒钟的怔忡,然后给了她一个极其耀眼的灿烂笑容。 走出考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雪已经停了,她在校门口打不到车,也等不到公车,于是沿着马路踩着新雪慢慢走。风很硬朗,不一会儿,鼻尖就失去知觉了。 开机,手机开始没完没了的震动。洛阳,张明瑞,百丽,妈妈……很多人给她发来短信问候雅思的情况,甚至还有许日清——一定是张明瑞告诉她的吧。她带着笑一一回复。过了一会儿有电话打进来。是妈妈。 “洛洛,考完了?” “刚出考场,你的电话真是及时。” “心灵感应。”妈妈在电话另一边笑,“怎么样?” “挺好。” “对了,你们圣诞节放不放假?” “我们圣诞节放什么假啊,你以为我在哈佛啊?” “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个付姨说,她有个亲戚是T71的,你要是那时候回来,买站台票上车,然后可以补卧铺的学生票。这样你来回就不用担心票的问题了,还是卧铺。回北京的时候和付姨她家一起,鞋也不用她给你捎过去了,但是你正好把她们送上地铁,听明白了吗?” 洛枳笑,“明白,明白。” 她妈妈絮絮叨叨地在电话另一边给她讲具体如何找列车长,时间车次,又问她有没有要紧的课程,说了很久才放下电话。 12月24日是星期六,洛枳计划周五早上上车,翘掉政治课、财务会计和体育课,然后周日晚上返校。 今年12月24日,是父亲15周年的祭日。 洛枳已经有点记不清繁琐的出殡了,从自己家里到火葬场,一路遇到无数陌生的亲戚,在冗长繁杂的仪式中,她都只顾着哭,只有一个阿姨负责照看穿戴重孝的自己。她只要哭就可以了,孩子的悲伤,只是看到一个不会动、面色惨白冰冷冷的爸爸,只是听人家一句“爸爸永远回不来了”,就能哭到昏天黑地,然后累了,休息一下,再被人提及几句,再哭——反正会有很多人蹲下抱着她说,苦命的孩子。然后她就继续哭。 但是不知怎么,在阿姨怀抱中的她突然抬头。那天也是下着大雪,比现在这一场还要大。鹅毛大雪,铅灰色的天空,她睁大眼睛看着雪片从无到有渐渐变大然后落到自己眼里,冻住了眼泪。那样的压抑和盛大突然让小小的洛枳不再抽噎,而是转过身去看人群中的母亲,嘴唇发白颤抖的、正在砸一个泥盆却几次都砸不碎的没有力气的母亲。 她知道,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那一刻,悲伤加重,越过了孩童懵懂的占有欲,越过了眼泪。 刚放下电话,手机又震动。 这次是盛淮南。 “雅思考完了?” “恩,挺好的。” 同样的问候,来自别人,她就笑笑说谢谢,来自他,就会感动。人的心永远都是偏的。 “一般别人就算是考得好也只会说一句,恩,就那样吧。你还真诚实。”盛淮南的声音很明快。 “是吗。”洛枳没有斗嘴争辩的心情。 盛淮南停顿了一下,又问,“回学校了吗?” “正在路上。雪积得太厚,又堵车了,我走回去,还好北语离咱们学校不远。” “我去接你吧。” “这儿堵车,能过来的只有直升机,你怎么接?” “呵,对啊。”盛淮南笑了,有点尴尬,很久都没有说话。洛枳拿着手机,没有带手套,很快就僵硬了,可是她没有催促。 “冷吗?”他问。 “恩。” “没带手套?” “恩。” “那把电话挂了吧。你感冒还没好吧,嗓子还是有点哑。把手揣到兜里好好暖和一下。预祝你考到好成绩。” “谢谢你。” 洛枳把冰凉的手机放回书包里,前面的十字路口混乱不堪,行人从车辆的夹缝中自如地穿梭,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被伤的再狠,只要对方问一句疼不疼,就能活过来。 洛枳的笑容渐渐转为嘲弄,迎着冰冷的风。开往冬天的列车 火车行进中一直很平稳,本来这样听着铁轨的声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很惬意,可是下铺的孩子让洛枳很厌烦。他一直在往地上吐口水,还把大家的鞋子踢得到处都是,在别人睡觉时大声地喊一些外星人才听得懂的话。 洛枳忽然想起高中时在体育馆看台上等待体育课考试的时候,全班女生围坐在一起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也都是四五个人主导,其他人只是捧场地迎合几句。当时叶展颜在热烈地表达了对婴儿的喜爱之情之后皱皱眉头说,我最讨厌六七岁之后的小孩子——等我有了小孩,他一长到四岁我就掐死他。大家哄笑,说小心你刚掐死孩子你们家盛淮南就掐死你。 洛枳承认,虽然有时候会暗暗笑她的偏激和幼稚,却又不得不承认听她讲话很痛快,让人有不自觉的亲近感。 心里面偷偷闪过的大逆不道的念头通过别人的嘴巴事不关己的冒出来,不是不惬意。 那个孩子又认真地往地毯上吐起了口水,末了,用含糊不清的口齿学着电视上肥皂剧主人公的口吻说,还好,我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末了还特意把那两个字加重拖长。 哪儿跟哪儿啊,洛枳笑得肚子都疼了,涨红了脸却不敢出声。 小孩子和小狗都一样,到哪里都要留下自己的痕迹。 转念一想,谁不是这样?渴望被别人肯定,也是想在他人的生命中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吧。被忽略和被遗忘都让人难堪失望,有时恨不得像这个孩子一样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证明自己存在过。 天色渐晚,夕阳慵懒地照进车厢,快要到家了。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家。她的年纪距离真正的思乡还很远,虽说少年老成,可是对过去生活的怀念和怅惘依旧带着青春的张扬,只是偏偏要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而已。 她还是向往远方,还不懂得深切的怀念。 她想家,只是像个孩子依恋妈妈。他父亲的面孔,其实早就模糊不清。 洛枳下床,坐到走道边的椅子上,面向与火车行进相反的方向坐着,这样看起来,火车像是在拼命追赶着自己丢失的时间。北京向北的平原上一片荒芜,偶尔会看见一颗突兀的树,孤单的树。 这样安静的时刻,火车穿梭于现在与未来之间,北京和家乡之间,这样一个中间的空位,让她觉得她第一次逃脱了自己所有的记忆,她曾经的那些发呆不过就是走神,只是想着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无关的其他事情而已,现在的发呆才是真正的发呆,没有回忆,没有憧憬,没有揣测,甚至没有情绪,脑袋清空。 她突然想要大逆不道地不再背负她妈妈的后半生,也不想再记得上辈人这辈人的所谓恩怨,像个白痴一样没有责任没有骄傲没有尊严,让这列火车就此脱轨在荒原中爆炸,火焰彻底把她吞噬烧个一干二净,或者永远开下去,开出中国,穿越西伯利亚,冲进北冰洋,彻底埋葬冻结在冰川下。 列车猛地急刹了一下,车厢剧烈晃动了一下,她惊喜地抬头看着渺远的天。 然后回归正常的车速,一切平静,只有车轮驶过一节节铁轨接缝处产生的吧嗒吧嗒的声音。 初中物理,窗外没有里程指示牌,手中只有一块秒表,如何估测火车时速?奥妙就在那吧嗒吧嗒的声音里面吧? 她看见那个吵闹的孩子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