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坐在Tiffany书房里面看着孩子背古诗的洛枳,想起她和百丽走出KFC之后百丽问她的话。 “如果你是我,你会分手吧。” “我又不爱他,怎么可能是你,怎么可能体谅你,我说什么都是放屁。我要是你,对方因为别人的一句‘不如我们在一起’而赌气地对我的表白回复一个‘好’字而不是‘我也喜欢你’,我压根就不会跟他开始!” “纠缠到今天,我也真是无聊,你在旁边看着,都笑死了吧。” “我原谅你了,”洛枳耸耸肩,“谁让你只看台湾小言,”顿了顿,又说,“小白女主虽然蠢,但是一般都善良。只是我更希望你能有她们那样的好运气。” 百丽感激地看着她,“可是如果我小白,但不是女主,怎么办?” 洛枳愣了愣,白了她一眼。 “对了。”两个人即将分开的时候,洛枳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百丽。 “怎么?” “下次给别人讲故事或者跟戈壁吵架的时候,少提高中,多讲讲你这一年里美好的事情。至少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一回主角,哪怕是苦情戏也好,总比路人甲强。” 总比做路人甲要强得多。洛枳想起自己高三的日记,她的骄傲在小细节里面体现的淋漓尽致,比如,无论如何,她的日记里面都只有盛淮南一个人的名字,至于他的身边人,她好像一笔都没有写。 其实是赌气 又是一个周六的法律导论课,洛枳坐在惯常的角落里面,最后一次检查自己要交上去的期中论文。 抬头看向讲台的间隙居然瞥见了讲台边拿着水杯的郑文瑞。她把论文放在讲台上,然后从左侧的门出去接水。 原来,她也选了法双。 这门课在阶梯教室上课,人太多,她从来没有发现郑文瑞也在。 果然还是来了。洛枳心想。 郑文瑞边走边拧盖子,然后在门口撞到匆忙进门的盛淮南,洒了对方一身水。 不过看样子杯里原来存着的水,应该是凉的吧? 洛枳不自觉地笑了,这几天来第一次真正地笑了,盛淮南还真是跟水有缘啊。弱水三千,到底要哪一瓢?郑文瑞的脸红了,隔着这么远都看的一清二楚。盛淮南依旧是礼貌的微笑,摆摆手就走到讲台前面掏书包交论文。郑文瑞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盛淮南,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后面走去寻找座位,然后黯然低头走出了教室。 洛枳有些感慨,但是她并没有怜悯之情——如果要怜悯,也应该先可怜一下她自己。她和郑文瑞之间的区别,不过就是郑文瑞会站在那里傻傻地看他,而洛枳会掩饰一下自己目光的方向而已。 那么江百丽呢? 百丽并没有与戈壁摊牌分手。江百丽只是死死地攥着戈壁。她不是不在乎感觉,不是不希望有一份完满干净的爱情,但是面对现实的时候,她能做到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要攥住他的手就好了。 你活着时候爱谁无所谓,总之你死的时候,只能跟我埋在一起。洛枳想得有点疲惫。 她站起来,走下台阶交论文。 “洛枳!” 张明瑞出现在旁边,和她一起下台阶。 “论文写的什么啊?”他问。 “中世纪的婚姻制度起源,算是跟婚姻法历史擦边的题目吧,反正这个教授好像很喜欢胡扯些边缘的东西。你呢?” “啊,就是各国宪法和社会制度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是从百度Google上面粘贴下来的,就是整理了一下。他估计不会被发现,我小时候开始就不会写文章。” 两个人把论文送到助教手里,助教象征性地翻了翻洛枳的论文,油腔滑调地长叹一声,“女人啊。” 她对助教吐了吐舌头,笑得很灿烂。 “你认识助教?”张明瑞问。 “不认识啊。”洛枳恢复面无表情。 张明瑞皱着眉头盯着她,觉得女人简直太难懂了。 洛枳刚要跟他挥手说拜拜,张明瑞忽然说,“我和你一起坐好吗?” 她点点头。 “盛淮南,一起来吧!”张明瑞回身大声喊。 她眼前微微晕眩,盛淮南拎着书包站在过道里面点头,然后朝张明瑞身后的她微笑着打招呼。 搞什么。 她认真努力地修炼了很久,才平静下来,才认赌服输,吃瘪一样地告诉自己,认了吧,算了吧。 现在这又算什么?老天爷该不是想要玩死她吧。洛枳又看了一眼打完水进屋的郑文瑞,告诉自己,洛枳你要冷静,你要说话算话。 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然后往里面窜了两个空位,把靠近走道的外侧座位留给他们俩。戴上耳机播放久石让的钢琴曲,她舒服地靠在椅背翻开新买的《八百万种死法》。 张明瑞和盛淮南走过来,每个人都从书包里面拿出一台笔记本,盛淮南的MAC和张明瑞的华硕。 “赶紧赶紧,下午两点发到邮箱里吧?我靠你怎么也忘了?”张明瑞急急忙忙掀开电脑。 原来是这样,怕坐在前排明目张胆打开笔记本被老师骂。她苦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留作业了。”盛淮南的声音有点迷糊,迷糊得可爱。 “你丫最近魂不守舍。” 钢琴曲的音量好像太小了。洛枳把CD音量开大,然后埋头看书。每次她想要假装淡然但又觉得很难做到的时候都会看侦探小说,能很快入迷到人事不省的状态,对周遭麻木到浑然天成。 直到张明瑞轻轻地推推她的肩膀。她摘下耳机。 “助教抽查点名。”张明瑞小声说。 他刚说完,助教就很大声地说,“洛枳。”发音标准响亮。 “到!”她举起手,看见助教坏坏的一笑,形象非常猥琐,简直就像是《冰河世纪》里面那只松鼠,她也不由得笑出来。 张明瑞问:“那个家伙是不是看上你了啊,刚才交论文就不对劲,现在隔这么老远还调戏你?” 她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说,“你自恋我管不着,但你不要觉得我和你是一类人。”然后把耳机塞回去。 盛淮南说了句什么,淹没在音符中。她没有听清楚。 听不到自然有听不到的理由,她相信上天为她好。 她低下头,继续看书。 课间休息,张明瑞站起身抻懒腰,推推她。 “又什么事?”洛枳正看到精彩的地方,有点不耐烦。 “休息啦!我们要下楼买点吃的,早上没来得及吃饭。你要不要捎点什么?” “不用,谢谢。” “那就和我们一起下去转转吧,总坐着多累啊。”盛淮南笑得很温暖。 温暖得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当然,的确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如果她的心事不算事的话。 盛淮南的笑脸,还有那和缓熟络的语气让洛枳这些天来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笑容和别人眼里的自己有多么的相像,又有多么可怕。 把目光转回到张明瑞身上。 “我帮你们看电脑。”她淡淡地说,然后重新准备挂上耳机。 “你——”张明瑞又开始扯她的袖子。 “你烦死了!罚你请我喝水溶C!外加乐事薯片!少废话赶紧去!” 张明瑞长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顶回去,倒是盛淮南笑着把他拉走。 两个人刚迈出去一步,盛淮南忽然回头喊她。 “洛枳,要什么味道的薯片?” 洛枳面无表情,盯着张明瑞。 “各、要、一、袋。” 她的脑海中最后总还是塞满了盛淮南的各种笑脸。索性合上书,关上CD,坐在座位上发呆。 直到被头顶倾盆而下的大袋薯片惊醒。 原味,番茄,烤肉,黄瓜,比萨。一共五袋,还都是最大袋的。盛淮南靠在墙上,笑吟吟地看着她,而空投薯片的张明瑞正在她头顶上方拿鼻孔对着她出气。 她没有说话,拿出自动铅笔朝包装袋扎过去,一袋一袋地放气,直到它们都变得瘪瘪的。 “你干嘛?”张明瑞问。 “这样节约空间,要不书包里面放不下。” “你倒是聪明。”这句话是盛淮南说的,他正在吃一袋小袋的黄瓜味薯片。 “是啊,我聪明得连我自己都害怕。”她想起九把刀某部小说的主人公。 “满意了?”张明瑞居高临下地说。 “谢啦。”她举起一袋薯片朝他摇摇。 “跟我没关系……是盛淮南买的。”张明瑞说。 她感觉到靠在墙上的盛淮南好像对她的反应很期待。 “哦?你很小气诶,不是说让你买吗。”她没有理会。 “什么啊,你当我傻啊,傻子才真去一样一袋地买呢!” “喂,你什么意思啊?!你说谁傻?” 被她刻意忽略掉的盛淮南终于插话进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明瑞却突然闭上了嘴,另一边洛枳丝毫没有讲话的意思。 三个人,陷入奇怪的沉默,是谁说的这种情况往往预示着头顶有天使飞过? 她看向盛淮南,盛淮南脸庞微微泛红,眼神明亮,有点尴尬,但是仍然执拗地看着她。 这算什么? 她突然笑了出来。也许是觉得这种场景实在讽刺,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她笑得很明媚,无视张明瑞一脸的困惑,只是不停地笑,把薯片一袋一袋塞进书包然后站起身来经过两个沉默的男孩子,向后门走过去。 “洛枳,你也选法双啊。” 郑文瑞。端着水杯,看着她,礼貌地笑着,眼神却飘向她的身后。 洛枳猜其实郑文瑞很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前几次法导课偶尔和盛淮南张明瑞一同走出教室的情景吧,她会不会不开心?毕竟洛枳熟知她的心思,却又和她喜欢的人混的很熟络的样子。 无所谓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还能吃了我?洛枳漠然地想。她指指自己手上的书包说,“你也选修法律双学位啊?呵呵,改天再聊,我先闪人了。” 洛枳需要很久才反应过来,她以为自己泄气了,放弃了,其实从她故意不看也不理盛淮南的时候开始,她就是在赌气,在耍脾气。 原来她真够矫情的。 所谓矫情,就是明明在赌气,偏偏做出一副看破世事的样子,动不动就说自己已经心冷。 她承认,她没有办法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坦白豁达,纯然放松。所以她没有办法和他做朋友,当作什么芥蒂都没有——能做到那样的只有两种人,真正纯良清澈的人,或者心计城府极深又懂得忍耐和等待的人。洛枳两个都不是,只能赌气。这样混沌的状况让她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缺少某种形式,就算想放弃,也连一个洒脱的“放手”的姿态都做不出来。 她突然懂得了百丽当年给戈壁郑重其事发短信表白时候的心态。她们都需要一个交代。 怪不得丁水婧埋怨她的漠然。其实对于感情,她什么都不懂得,偏偏让懂得的人感觉到她在用自己所谓的超然嘲笑众生。 她的确什么都不懂,但是也的确没有嘲笑过什么。 刚迈进宿舍门。 手机震动,短信息。 盛淮南问,“你……是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气?” 洛枳,加油 洛枳把玩着手机,屏幕早就暗了下去,隐约还能看到那条短信。 第一个瞬间划过脑子的是,对,当然生气,很生气,生气很久,难道你三个星期没看出来? 第二个瞬间,觉得这个短信好像显得很亲密。一点点高兴。 第三个瞬间,却有点被别人耍着玩的悲凉。盛淮南不是迟钝的人,他那么聪明,不会三个星期后才发现她生气。 女人的心果然千回百转。 她正发呆,盛淮南的电话直接打进来。 她接起来。 “你就这么翘课了?” “难道你以为我刚才拎着书包是去上厕所了?” “刚才助教又点名了。” “不可能,他脑子没病,虽然刚才笑得时候的确显得智障。” “呵呵,是啊,骗不了你。” 然后无话。 她靠在桌子上享受这份让盛淮南无措的沉默。好像终于把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仇给报了。 “对不起。”盛淮南的声音很坦然。 坦然得让她都有些为自己细密的心思和过高的自尊心难堪。 “哦?这次你又是对不起什么?”洛枳把耳朵靠近听筒。 “我也不知道。”他的笑声有点尴尬。 洛枳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她拉扯得累了。 “好吧。我原谅你。” 盛淮南沉默了好一会儿。 “能见你一面吗?我也翘课了。” “张明瑞呢?” “可能在写程序吧。” “好吧。” “十一点了,请你吃中午饭吧,补上上次那顿。” “好。” “能不能等等我?我想把电脑送回宿舍。” “好。” 洛枳靠在桌前,眼角撇到桌边的台历。 今天是11月4日。居然是11月4日。又是十一月四日。四年了。洛枳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 她的第一篇日记写在11月4日,因为每次浏览的时候都从这一页开始,所以几乎能把第一段话完整地背出来。 “11.4 晴 期中考试的各科成绩终于都公布完毕,最后出分的居然是英语而不是语文。我抱着卷子回班,途径语文办公室,班主任忽然探出头叫我,说,洛枳,来一下。” 洛枳闭上眼睛。真的四年了。 她曾经用那样卑微而小心翼翼的目光跟随在他的背后,虽然其实她是一个优秀而骄傲的女孩子——至少在她自己的圈子里。 她曾经多少次爬上顶楼去读新概念4,只因为他们英语老师捉弄他,强迫他背诵新概念课文。 她曾经写过一本只有一个主题的日记。每天每天跟在他身后走进教室,她进行了那么多无意义地重复描写,直到今天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背影,在被早晨的光分割成等距的光影区的走廊里穿梭,也在她的眼眶中微微晃动。她曾经有一次不小心走到了他的前面,因此磨磨蹭蹭地漫步,希望他能走到她前面去。然而在他真的从她身边超过的一瞬间,心脏却竟然像被浸入冷水中一样——他安然的神态,自信而坚持的气质,和狼狈不堪小心翼翼的她,在错身的一刹那,那种对比深深地嘲笑了她。 洛枳睁开眼,她应该对得起这四年。 其实从第一次她鬼使神差地冲到超市门口去给他解围开始,她就对“会发生什么故事”抱有期待,或者说她一直一直都抱有期待,只是终于付诸行动去给自己一个机会。事实证明,几次巧遇都给了她接近的机会,她没有躲避,但实际上她究竟表现的如何,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想,随着这份慢慢的接近,他也许会…… 会喜欢上她。 其实她还是自信的。虽然曾经卑微地望着他的背影,可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值得被爱。但是她没有想过,也许在他眼里,她没什么特别的。 就算她的一举一动都努力地坐到特别。在很多谈话中,如果对方不是他,她可能都会沉默着面对转身就忘记,但是面对他,她努力地舌灿莲花,努力地让他听到她的话都能会心一笑。 她曾经告诉自己,不要去刻意表现什么,但是这份爱情让她没有办法轻轻松松地“做自己”。而他也的确有本事,能让她灰心到发誓放弃,也能仅用一个短信就让洛枳积攒的底气悉数漏尽。她做什么,怎么做,说什么,怎么说,想什么,怎么想……全都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着鼻子走,无论是没有互动的四年前,还是今天。她自己都做不了主。她也很想不要故意忽略他,不要故意关注他,不要故意冷漠,不要故意热情,不要故意机智,不要故意淡定——但她做不了她自己。 这就是爱情吧。如果爱情不能把一个人拉扯到走样变形,那么它的魔力也未免太小了。 勇气又回到了身体里。既然已经这样了,何不努力“表演”一次。“洛枳,加油。”她轻轻地说。 百丽却突然坐起来。洛枳吓了一大跳,直直地望着上铺。 “你在床上?” “对啊,哪次周末我不是睡到十一点的?” “吓死我了。” “我可都听到了哦?电话,还有那句,洛枳加油!!!” 百丽的脸有点浮肿,可是神态是快乐的。 “他来短信了,我下楼了。” 百丽点点头,突然再次绽放出一脸笑容。 “洛枳?” “恩?” “加油。” 洛枳鼻子一酸,刚才积攒了很久的眼泪滴在握着门把的手背上,她点点头,尽管百丽看不到。 所谓浪漫,就是没有后来 盛淮南站在门口,沐浴在深秋灿烂的阳光下。 “刚才在做什么?吃薯片?”他的开场白带着明显的暖场意图。 洛枳抬眼看他。眼前的这个人长得这样好看,这样文雅,连走起路都从容不迫,温和的眉眼下是不怒自威的高贵。 她认真地欣赏着,直到对方有点不自在。 “没,留着肚子等着宰你。”洛枳笑,笑到最大幅度。 还是学校里面的咖啡馆,她挑了靠近窗子的明亮座位。 “这里可以吗?我喜欢秋天的阳光。”洛枳问。 “好啊,我也喜欢。” 点餐的服务员懒洋洋站在桌边,“两位点吃的还是喝的?” “你想吃什么?” “骨汤拉面。蔬菜天妇罗,还有热牛奶。”她没有看菜单。 “那我要一样的。”盛淮南也合上了菜单。 服务员就像浑身没长骨头一样,什么都没说,烂泥一般挪走。 不出两分钟,餐具上桌了。 等菜的时候盛淮南把筷子从餐具包装袋里面抽出来,看了看,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笑了一下。 洛枳看到了,“可惜不是三根,”她立即抓住机会脱口而出。 他抬头,脸上的好奇恰到好处。“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什么啊?”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洛枳高一的时候听说,盛淮南每天吃饭的时候都用三根筷子。不是什么怪癖,只是他觉得无聊,想要挑战一下——用左手吃饭的本事已经练成了,所以这一次要试一试三根筷子。 只是听说过而已,她没有见过。但是她见过筷子。有一天因为班主任把她留下谈话,所以很晚才到食堂。吃完饭离开时候看到左前方一张桌子上放着四个餐盘,离她最近的那个上面放着三根筷子,白白的塑料筷子。 她匆匆低下头系鞋带,不想让来往的同学看到她魂不守舍的痴呆表情。她端着餐盘冲到座位上时候根本没有注意那四个坐在左前方的男孩子。 她没有看到。 第二天中午她自己一个人在食堂,偷偷地拿了三根筷子。吃饭的时候还是两只筷子,偷偷瞄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男生,怕被人发现她的怪异,做贼一样心虚。还好他吃完了离开,周围几桌也冷清下来了,她很郑重地拿起三根筷子开始试验——笨拙地把米饭弄得满脸都是,然后一个人傻笑。 真的很有趣的,他练习的时候会不会也在同学面前把自己弄得像花猫一样呢?她拿面巾纸擦干净脸,把脸贴在桌面上静静地想。 “我高中的时候,曾经苦练过一阵子,用三根筷子吃饭。不过没练成,还被老妈骂,说我不好好吃饭。”她装出一副回忆往事的样子,盯着筷子的纸包装。 盛淮南却笑得极开心,说,“你高中也练三根筷子?哈,我也是啊。” 她装作很惊喜地笑着点点头,哦? 他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含笑一圈圈地摩挲那个被她形容成大便的杯子。“天,太有意思了,真的没想到。”他说。 拉面上桌,奶白色的骨汤让人心情大好。半个鸡蛋,两片猪肉,几片菜叶——学校的日本拉面也就只能做成这样。 然而盛淮南面有难色。她探过头去看,他碗里的两片肉居然全是肥肉。 她笑了。 “你讨厌肥肉吧?” 他抿着嘴唇点点头,很无奈的样子。 “我也讨厌肥肉,现在倒还好些。” “是吗?女孩子好像大部分都讨厌肥肉,像我这样讨厌肥肉的男生倒还少些。”盛淮南有点害羞地搔了搔后脑勺。 她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做出一副沉浸在回忆中的样子傻笑,说, “小时候我去别人家做客,总是有人给我夹菜,我一边说谢谢,一边又很难堪,因为其实那些菜往往我都不喜欢吃,里面炒熟的葱花姜块和肥肉也不敢吐在桌子上,就偷偷趁人家不注意吐到手里面,然后放在身下坐着的凳子的横梁上面,等吃完饭再偷偷处理掉——有次被人家发现了,因为我把一整条横梁都摆满了,肥肉排成整整齐齐的一队。”她认真地连比划带说。 “你——说真的假的啊?”盛淮南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当然是真的。”她继续自顾自地说,“大人们笑得都顾不上骂我了,我当时还特无耻地拍人家女主人的马屁呢。” “……怎么拍的?”他的表情看起来特别期待。 而她知道他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巧合回答。 “大人问我,你怎么摆的那么齐?我说,是阿姨切得好,所有肥肉都一样大,要不然摆不齐……” 盛淮南笑得很开怀,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只是朝她摆手,说不出来话。 “不行了不行了,简直太巧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呢,跟你一模一样!就是把人家的凳子横梁都摆满了。甚至,跟人家那位女主人说的话都一样……我的天……” 盛淮南满脸通红地沉浸在回忆中,很高兴的样子,在看向她的时候,眼神清亮,好像终于遇到了知音一般。 “巧是巧,不过,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什么意思?”盛淮南挑起眉毛的时候会有一点点轻微的抬头纹,很可爱。 “这个世界太大了。无论你觉得自己多优秀,多独特,多有个性,或者多变态,多阴暗,多没良心——你永远不会孤独。因为世界上没有独一无二这回事。” 何况还有她制造巧合,消灭他所有的独一无二。 “这么说太扫兴了,”他低下头,却赞同地笑,“那些找到真命天子并且爱到非他不可的女孩子们会生气的。” “这也是因为世界太大了,而我们却只能占据一个很小的空间和时间,所以不知道在远方是否会遇到更‘真命’的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再耐心几年遇到的那个才是正牌的良人。何况,即使错误被修正了,感情还是交给了之前死心眼地认定了的那个人,他就这样成为了生命中的独一无二了,这种特别和非他不可是你自己打造出来的,跟那个本身其实很平庸普通的人,其实没什么关系。” “只是因为被我遇见,被我爱上,所以才独一无二?”他好像很感兴趣。 “不过,能遇见,就够了吧。只要结果不是太悲惨,哪怕没有修成正果,都好过空白。”洛枳轻轻地补充,觉得话题有点沉重。 盛淮南眯起眼睛,看着窗外,好像在想什么,嘴角勾起。真好看,洛枳想着,低下头偷偷笑,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要说到奇遇……小时候,我很小时候有个喜欢的女生呢。”盛淮南突然转换话题,一副得意洋洋卖关子的样子,可爱得很少见,让人很想捏他的脸。 这样简单开怀的盛淮南让洛枳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个穿着白衬衣的小学生,唯一区别就是眼前的这个忘戴红领巾了而已。她忽然想起江百丽那天含着泪微笑着说,戈壁当时,笑得像个单纯的孩子。 任谁都无法不心动。 “三岁看到老啊,小时候就很色。”她说。 盛淮南没有回嘴,尴尬地搔搔后脑勺,“我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真是怪了。” 停顿了一会儿,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怪怪的。 “怎么了?” 他耸耸肩,继续说, “我小时候总跟爸爸妈妈一起出差,各个城市都去过,就是在本市也总是到处走动,各种机关单位,甚至农村,呵呵,算是见世面吧,”盛淮南笑笑,“不过我基本上已经记不清楚了,见过谁,去过哪里……小时候的记忆总是很混乱。” “哦,我也是。”她接话,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你也随着爸爸妈妈到处走动?” 她点点头。 可是其实不是的,与他爸爸妈妈养尊处优的样子相比,她和妈妈算得上是流亡。 “不过我倒是记得,有一次在某个机关大院里面,我们一群孩子先是玩儿童篮球,然后又玩过家家,呃,别笑我哈,你可以把它当成简陋的RPG游戏嘛,反正大家才四五岁。当时是这样的,妈妈让我照顾一个妹妹,所以我就跟这些男生说再叫上几个在旁边跳皮筋的女孩一起玩——然后大家就玩起了办家家酒。当时这个小女孩总是安静地站在一边,左胳膊上面……戴着孝,好像是爸爸去世了。不过她可不是可怜巴巴的样子,表情倒像是在想事情。没办法,我把她叫到大家中间,对她说要一起玩。她很乖地点点头,于是我……” “你?”她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别那么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不轨的事情似的。” “是不是不轨我不知道,反正你的样子像是心里有鬼。” “少来!”盛淮南脸红了,“我就对她说,那好,你,你现在,你现在就是朕的四皇妃了。” 她愣了两秒钟,没有如他所想的狂笑,她笑得灿烂却没有出声音。 “我们在玩皇宫的游戏。”盛淮南解释道,脸红得越发厉害了。 “恩。后宫喽。”她依旧在灿烂地微笑,掩饰自己眼眶微红。 “然后有个女生就分给她一张挂历纸,你知道,咱们小时候的挂历纸上面不是风景照就是美女。她的那张挂历纸上面有个穿着白色古装的女人。现在她就是白色长裙的四皇妃了。” 她的笑容愈发灿烂,盛淮南紧张地清了清喉咙。 “然后,宫廷政变的时候,本来按设定好的,大家都要起来反对我,那几个男孩子夹着我要把我往大牢里面扔,那个女孩可能是不知道剧情,我猜是这样吧,她本来一直很安静,可是却突然很冷静地说,我要和皇帝一起走。” “啊呀呀,好俗套的剧情呢。后来她是不是帮你挡刀然后死在你怀里?” “你闭嘴,”盛淮南瞪她一眼,“刚到这个时候,大人就在楼上喊我们,说已经五点了,该走了。” “后来呢?” “我的爸爸妈妈还在跟一个叔叔说什么,这个女孩的妈妈领着她先走了。我还记得当时她一直回头跟我招手,我也一直站在大门口看着她,直到什么都看不清。叔叔后来还笑我,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姑娘,要不要讨来做老婆。” “再后来?” “没有了。” “啊,很浪漫。” “啊?” “浪漫,就是没有后来。” 洛枳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 无法入戏 盛淮南闻声笑了,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着她。 你不会懂得。洛枳叹口气。 浪漫永远都是旁观者看出来的。 这件事情对于盛淮南来说,是童年时候的浪漫,一个安静的女孩子,一个没有“后来”的邂逅。 可是对于她来说不是的,那是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她始终是那个不幸的、与浪漫无缘的家伙,她承担了所有的“后来”。 因为她后来知道那天妈妈是带着茅台酒和一套少年儿童百科全书去求他爸爸帮忙索要她父亲的抚恤金;因为那天机关大院的门口她看见妈妈跟盛淮南母亲打招呼的时候那个女人眼睛里面的冷淡和不屑;因为那天他背后的夕阳实在太美丽,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却被落日余晖刺痛了眼睛。 所有后续的故事,直至今天,如果要怪,都应该责怪他。 那时候,她落单,坐在台阶上,左手似乎还能感觉得到,刚才妈妈的手冰凉汗湿。 她抬头,湛蓝如洗的天空,云彩像是波纹或者鱼鳞一样铺排着,一直蔓延到天边。她看着,看着,忽然很想告诉妈妈,钱不要了好不好? 钱不要了,是我们自己不要了,而不是他们不给。 这样就不会哭了。 仰头直到脖子酸痛,突然天空被一个大脑袋挡住。 是他,朝她微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盛淮南,南方的意思,我妈妈来自南方,可是我是北方男子汉。不过他们都说我的名字挺好听。 还没等她回答,他又说,干嘛自己坐在这里?她们女生要玩过家家,你也来吧。 他说,现在你就是朕的四皇妃了。 一直都是他在讲话。长大后的洛枳才懂得,讲话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些细细碎碎的句子可以填满人与人之间的空隙,拥挤总比空旷要好,毕竟不荒凉。 他跟她挥手道别的时候,背后的夕阳,耀眼得让她流泪。 那句歌词怎么说的来着?你闪耀一下子,我晕眩一辈子。 他更不会知道,几天后她又路过那个机关大院,妈妈进去办事,把她托付给机关幼儿园的园长,当园长逗她说要求妈妈把她送到这个幼儿园的时候,她傻乎乎地以为他是这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溜烟儿地冲进大院里面想告诉妈妈她要上幼儿园,却看见妈妈正在哭着求一个阿姨。 她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她回到幼儿园,煞有介事地对园长说,啊,阿姨,这个地方离我家太远了,我想去离家近一点的幼儿园。 什么地方,离她那个不堪的家近一点? 那里一定离他很远。 他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在没有现身的那十一年里,他照样缠绕了洛枳的青春。只是,这十一年,不复初见时的温暖。再之后的四年,他把她压低到尘土里,开出一朵卑微的花。 盛淮南伸手把走神的她拉回到现实中,蔬菜天妇罗已经上来了。 盛淮南说,“这道菜里面没有肥肉,幸好。一会儿我把这两块肥肉摆在横梁上你看怎么样?” 他因为这个神奇的巧合而兴奋莫名。 她是故意的。整顿饭从头到尾她都是故意的。那个把肥肉放到凳子横梁上面的人是他,是一次婚礼上面他的妈妈夸耀自己宝贝儿子的淘气事时候给大家讲的,当时的她安静地坐在邻桌吃饭。 她怎么敢把肥肉放在那里?从来,吃到讨厌的葱花和肥肉,她都是忍住恶心,嚼都不嚼,像咽药一样,硬生生往下吞的。 她透过拉面氤氲的热气去看他干净的表情,头一低,眼泪就洒进面碗里。 “不过,谢谢你。” 盛淮南因为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而愣了几秒钟。 “谢什么?” “谢谢你请我吃饭。” 谢谢你记得那个四皇妃。 她很会倾听,也很会聊天,虽然她平常很少说话。 从灌篮高手里面到底谁最帅到思修课上面次次拖堂二十分钟还总拿自己切除了五分之三胃部当壮举夸耀的老师,洛枳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聊天聊到眼角眉梢都在笑。 而且是真的在笑。 因此这次咖啡馆聊天,的确让彼此都很开心满足。 从咖啡厅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本来已经站起来走出两步,他却突然转回头,最后还是拉着她把两块肥肉偷偷摆在了椅子横梁上,然后那样自然地牵起她的袖子大步跑出餐厅。 洛枳突然看到了从三食堂走出来的张明瑞。 张明瑞也看到他们,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笑,转过头去看门口的镜子,过了一会儿,又进门了。 她偏过头,看了看走在左边的盛淮南。他的右手几次不小心打在了她的左手上,洛枳突然心慌,迅速把左手插进兜里。 他送她回宿舍的时候,她走的很干脆,没有以前那样恋恋不舍。 有谁会相信,这样大的一个进展,从冰释前嫌到相见恨晚,然而洛枳不光没有多少成就感,甚至有些难过。 用尽心机地拿自己的情报制造话题和巧合,来换取盛淮南的兴趣,她的确做到了。刚刚在宿舍楼门口,他第二次对她说,“高中没认识你,真的很可惜。” 这次洛枳从盛淮南的笑容中看到了真心实意。 “的确,我也觉得很可惜。”她说。他笑,当作那是她无伤大雅的小自恋。却永远不会知道,那是她从头到尾的唯一一句实话。 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唯独无法入戏的是她自己。洛枳很遗憾,她错失了刚刚盛淮南感受到的那些‘发现巧合’和‘相见恨晚’的惊喜,因为,她知道真相,所有真相。 如果,她真的像她演出的那样,在大学校园里偶然认识了盛淮南,并在他口中听到四皇妃的故事,高兴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原来,原来是你……靠,拜见皇帝陛下!” 那样一定很快乐吧,心脏剧烈跳动的,真正的快乐吧。 而不是这种坐在宿舍里面小心算计着自己那样做到底会不会让他动心。 她不适合做追求者。她看似怨毒地妒忌了他十一年,卑微地仰望了他四年,却从来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真正的底牌,是骄傲。 她是骄傲的,从家庭到学业到爱情,她挣扎着,每走任何一步,都是因为她骄傲地仰着头看着前方。 也许只是因为他恰好总在她前方而已。 红色杜鹃 “你上次不是问他过得好不好吗。我告诉你,他过得很好,而且好像喜欢上一个女生,他们应该快在一起了吧。” “不可能。” “许日清,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胡搅蛮缠。” “不是我胡搅蛮缠——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就算我有错,我把你当成接近他的途径,可是,他真的就那么清白吗?” “清白?”张明瑞看着对面那张委屈而决绝的脸,“你别告诉我,他勾引你。”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望得到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 然而女孩动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颓然低下头。 “随你怎么想。我说不出来,反正你不会懂。” 张明瑞忽然觉得很烦,对面的女孩子好像根本就不是当初自己认识的那个明艳开朗的许日清了。 “你他妈的能不能清醒点,蠢不蠢啊,他不喜欢你你就这么跟自己别扭?我原来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糊涂啊?” “张明瑞,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很无理取闹。但是你不懂,很多事情你不能体会,许多感觉并不需要明确表示,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他是喜欢我的,就算他是耍我,那么也不是我自作多情臆想出来的,即使他什么都没说过,即使我不知道他是真是假,但是,他的确,的确是他,是他让我误会的,是他让我放不下的。他自己倒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这才多久,他喜欢上那个女生了?那个经院的?你确定?” “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明瑞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好像又没有。 他把许日清扔在食堂,出门看到并肩而行盛淮南和洛枳。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现两个人都穿着白衬衫,那样好看,仿佛一对璧人。 一对璧人。许日清比洛枳漂亮,如果把盛淮南身边的那个置换成许日清,好像同样配的上这个词。 当然,是以前的那个自信张扬的许日清。 张明瑞突然对着三食堂门口的镜子照了照自己。他高中也是追求者不少。他成绩好,人缘好,长得也端正大气,足球踢得又好,虽然决赛的时候摆过乌龙,不过最后又进了两个球把比分扳回来了——可是为什么,很长时间以来,他的肩膀都有些下垂? 张明瑞仍然坚持,他真心把盛淮南当朋友,他不妒忌。 如果再重来,当他面对许日清的时候,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他人特别好,你要是想认识,我介绍。”他真的不后悔。很多事情是注定的,虽然人总要去争取,或者去回避,但是注定的就是注定的。 其实他怎么会没有预感。 “你们院……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叫盛……对,盛淮南的吧……大二刚开学的时候,我们国政和你们生物辩论队打模辩热身,我知道这个名字。” 他那时就觉得奇怪。没有人会在跟盛淮南接触过之后还把他的名字记得这么模糊,他们面对面打模辩,盛淮南只能让她震撼到此生难忘,怎么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吞吞吐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