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廖老师,因为现在我能看出她乃是个非常传统的中国女人——在我的眼中,她乃是我到涪陵后所认识的人中,最最中国的一个。她拒绝外国人对她屈尊俯就,因为她是个很具自豪感的人,但与此同时,她又能将这种自豪感延伸到我的身上,在几个月的工作后。与她的自豪感相随的,还有她强烈的传统意识,男女礼仪。她不会像许多其他年轻女人那样穿暴露身体的衣服,她也没有去染发,把自己头发颜色给西化。不像孔老师那样,她拒绝在我的寓所里上课。廖老师已婚,而我是个单身的男人,如果她一周有六个小时呆在我的家里,人们会说闲话的。我们总是在我办公室里碰面。我喜欢跟廖老师学习还有另外的原因。对于任何话题,我只要问问她,就能了解到一些中国主流的态度意见,因为她实在太中国了,而我经常用我们上课的机会来厘清一些我与其他人交道时的见闻。有一阵子,我困惑于中国人对希特勒的着迷——如果你跟老百姓聊到那个元首,人们总是给予好评。那个夏天,在西安,我认识了一个德国学生,许多中国人一旦知道了她来自德国,就变得兴奋,让她很不舒服。“哦,你来自德国!”他们说道。“希特勒!很好!”出于好奇,我经常向中国人问到他,许多人给了同样的回答——他犯了错误,但他曾经是个伟大的领袖,为他的国家做了好事。毛主席给中国人留下了对独裁者的好胃口,这似乎很自然,但我还是好奇,我向廖老师问中国人为何对希特勒态度那么积极。跟往常一样,她给了我很大帮助。她说,许多年来,卓别林的“大独裁者”一直在电视上,在戏院里放映;每个中国人都看过。“你看过吗?”我问。“当然!”“多少次?”她停顿一下,数了数。“四次,我想,”她说。“也许更多。”“那片子怎样?”“它很棒!我总是喜欢希特勒在片子里演说的样子,像一个疯子。他像这样”——她模仿卓别林模仿希特勒的样子;她挺起肩膀,挥动拳头,下巴高举在空中。“哇哇哇哇哇!”她叫道,好似在用外语发表演说,然后她格格笑个不停。“但那片子不是取笑希特勒吗?”我问。“当然!”“为什么那么多中国人对我说他的好话?”“多数人有两个矛盾的观点——希特勒是个伟大的领袖,而他也是个疯子,干了许多可怕的事情。我们同时有这两个观点,你看。而我想人们觉得他是个有趣的角色,所有他们喜欢他。他看上去很有趣。”也许,中国人对希特勒着迷的最奇怪的一点,乃是他们同时对犹太人非常尊重。在中国人之外,犹太人乃是最好的人——他们乃是极富才智的民族,人们可以从爱因斯坦与马克思的例子中看出。在西安,我曾与一个以色列人一起学习,而教师们以及其他工作人员被他相当地唬了一把。每个人都对他的才智赞叹不已,尽管他事实上不那么聪明,而中文学得尤其烂。但他是犹太人,而所有的犹太人都很聪明;每个人都知道那点,是以他们对他这个特例的真相视而不见。这情形,就跟我的蓝眼睛一样。这类的观点乃是标准化的,完全可预见,而我在中国住得越久,就越能意识到,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不是外面人常说的那么复杂。外国人总是谈着,去认识中国何等困难,这经常是不错的,但也有很多情况下,人们的观点惊人的一致,很容易预测。有一些按键你可以去揿——希特勒,犹太人,日本人,鸦片战争,西藏,台湾——而90%的回答你都可以精确预测到,包括人们会使用的词汇。这很自然,考虑到中国的状况:几乎所有人都属同一种族,这国家孤立了几百年,而现在的教育体系严格的标准化,受到政治控制。是以很自然的,这情形导致了一些特别奇怪的概念,比如对希特勒的仰慕,或者,对泰国变装者的着迷。这是我在夏天里发现的另一样事儿:你随机问一个中国人关于泰国,几乎所有人都会说一样的事,泰国人因为其人妖而出名。发现这些普遍的观念很有趣,而有时你可以利用它们。在那个夏天,我妹妹安吉拉与她的斯坦福同事托德厌倦了跟他们的翻译一起吃饭,是以我给了他们一系列话题去娱乐一下生活。托德是犹太人,我告诉他这可是张王牌,不当被浪费。在我离开后,他在单调无趣的饭局上宣布了他的民族背景。“你是犹太人?”翻译张大了眼问。“是的。”“你肯定很聪明!”在那之后,他对托德有了新的尊重。这和第二组和平队的一个教师情形是一样的;当人们发现她是犹太人,一切都变了。她的一个中国朋友向她道歉,因为在身份揭示前,没有给予她所应得的正确的尊重。夏天里的有一次,我在乘火车时学习中文课本,让其他旅客很钦佩。身为一个外国人,让中国人钦佩很容易——即便中文学得再可怜,人们也会尊重你。但在那次,有一个女人对我尤其有兴趣。“你是个中国通,”她说。“我看到你学得很勤奋。”“不是的,”我说。“如果我学习勤奋的话,我的中文会更好。”她盯着我,很显然她努力在想着什么。“你是犹太人吗?”她最后问。“不,”我说,而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想道歉。但我遏制了这冲动,我们聊了一会儿。她转身离开时,我能感觉到她的失望,但没办法:我只是又一个外国人,而根本不是个犹太人。在涪陵的第二年,一切都是新的。我有了新学生——去年所有的高年级学生都毕业了,多数在乡下教书。我自己的中文家教也跟新的一样;他们现在是真的人了,而我们可以很自在地讨论任何话题。城市好似也不像去年那般嘈杂肮脏了,而人们也变得友善。当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的话有了其意义。唯一没有变化的是我的工作;我还是在教文学,但现在容易多了,因为有了去年的笔记。我把大部分的空闲时间花在城里,四处游荡,跟人们聊天。我有了一个例行日程,一周的每一天去干什么,每天的每个时分又该干什么。有些上午,我跑去南天门,坐在公园里,看着城市苏醒过来。周二的下午,我和摄影师聊天,然后跑去望周公园。周一的晚上,我走在忙碌的中山路上。在礼拜天,我会去教堂,在那之后,我坐下来,和李神父聊天,他会给我喝点味道糟糕的咖啡。我本也不喜欢什么好咖啡,但喝下神甫的咖啡,还是出于敬意,就像他给我斟上咖啡而不是茶,也是出于对外国人的敬意。在跟李神父谈话后,我会逛到老城区,看江边的铁匠工作。然后我会走到城市中央的茶室,因为在周日,一群中老年人会带他们的鸟儿出来,把鸟笼挂在架子上。他们总是很高兴看到我,尤其是张小龙,他乃是全涪陵最幸运的人。十年前,他在一次车祸中受了伤,跛了条腿。这次受伤却很妙,因为他被正式列为伤残人士,永远也不会被海陵工厂炒掉了。那是一家国有企业,正在改革减员,但这不会影响到张小龙,他的工作乃是彻底完全了。从一次车祸得到这样的好运已经是福星高照了,而张小龙再次出击,当他老婆生小孩的时候——不是一个女儿,也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对双胞胎儿子。轻微残了点,却获得了证书,又得到一对儿子——实在太美妙了;在现实生活里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人们只会在故事里写到这么好运的人。每个周日,张小龙骄傲地拖着他的瘸腿来到茶室,带着他的鸟笼,坐在阳光下喝茶。他是全涪陵最幸福的男人,也是最好运的,而我喜欢跟他聊天——不是因为他特别有趣,仅仅因为他总是快乐着。而他让我想到了我在涪陵也不乏魅力。无论我走到哪儿,人们都知道我是谁,而我可以跟随我的例行日程走,保证常见到的人都喜欢看到我。那儿还是有不少年轻人,嘲弄着大叫“哈喽喽喽喽喽!”,当我走在街上时,但那已不如去年麻烦了,无论如何,多数人的友善淹没了这一点点的骚扰。这是同样的一个矛盾谜题,我在夏天时发现的——中国人可以让外国人感觉很难相处,但同时他们也可以非常耐心,大方,而对你所来的地方无比好奇。我感觉到,我花了一年时间来应对身为一个外国人的艰难之处,而现在,我享受着所有的好处。在许多方面,这城市为我转了个圈,不过当然我才是那个真正改变的人。我是一个新人了,何伟,或者,根据四川人的发音,霍伟。那是我在和平队培训时所给的,它在中国很普遍:给予的名字,伟,意味着伟大,跟美国的约翰差不多普遍。那个家庭名字,也很常见;无论我到四川那儿,都有许多的何,而当我自我介绍时,他们总是说我们是家们儿,一家人。在学校里甚至有另一个何伟,他在体育系教课。这里跟大多数国家不同,那儿你能用自己的真名,或者相接近的名字,跟你所来自的地方有一个清晰的联系。我的中文名字和我的美国名字没有任何关联,而成为何伟的那个人与我的那个美国自我也没有真实的联系。这就带出了极大的自由空间——在二十八岁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在这个身份上,你可以修修补补,从改变你的名字开始。亚当在头一年的末期就那么做了,因为他原来的中文名字,马尔康,听起来太外国了(它的读音也跟四川一个猪饲料牌子很接近)。想要找一个不那么农业味,又更加中国味儿的名字,亚当向他的学生征询新名字,写出解释来,在几轮后,得出了梅致远。那个给予的名字,致远,意思为“为高尚的目标所驱动”,也和马致远同名,那是七个世纪前的元代诗人,写过一首著名的思乡曲。几乎所有受过教育的中国人都知道那典故,而其后有作家在他们的文章里用到那两个字。突然间,亚当从猪饲料进入了一个高贵的典故中——外国人在中国重新定义自己,就这么容易。我从没改过我的中文名字,但我察觉到,我的中国身份与我的美国自我区别那么显著,给我带来了方便。最终,我把自己想作了两个人,何伟与彼得哈斯勒。何伟直到我在涪陵的第二年才变成一个真的人,而随着时间过去,我发觉他成为我大部分的身份:除了我的学生同事,以及其他的外国人,所有的人都只把我当作何伟,而且他们只从中文的语境里认识我。何伟与我的美国自我截然不同:他更为友善,他渴望与每个人交谈,他从交谈中获得极大乐趣,即便是最神经的交谈。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就能让他显得好玩;用当地方言说几个词儿,他就能给涪陵人民带来无穷乐趣。何伟也很蠢,这也是我最喜欢他的部分。他说话带着口音;他的语法很糟糕;他对自己犯下的小错误笑个不停。跟蠢人打交道,人们觉得放松,他们发觉跟何伟聊天很容易,即便他们发觉经常要说两次,或者往他的本子上写下新词儿。何伟总在兜里揣着他的笔记本,用来学习新词儿,也为了记下交流中的句子。当何伟回家后,他把笔记本放在彼得哈斯勒的桌上,让后者把一切打入电脑中。我的寓所里有两张桌子。一张用来学习中文,另一张用来写作;一张是何伟的,而另一张属于彼得哈斯勒。有时这种关系叫我泄气——在何伟的愚蠢背后,另有一个人紧密观察一切,做下记录,似乎显得不对。但我想不到一个方案来解决这种分裂;我有我的中国生活,我的美国生活,即便他们占据了相似的领地,他们又截然不同。我的公寓很大,两张桌子放在不同的房间里。何伟与彼得哈斯勒从不碰面。那笔记本乃是他们共享的唯一物件。在礼拜天,教堂里举行了一场葬礼。诺林生病了,我一个人前往,想用我的弥撒书的指引来跟随仪式的进行。我总是喜欢参加教堂弥撒,因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中国体验,而它也让我想到童年,我最早的阅读经历就是在做弥撒期间。仪式过后,人们绕着庭院走,我能看出,这次有点特殊。李神父与我坐在屋子里,他在那儿叫了咖啡与曲奇饼,一个年长的女人用托盘端上。这咖啡比平常的更难喝。我谢过了老妇,尽量喝下去,用吃曲奇来缓和味觉。李神父与我相互问候了对方的健康状况,然后他提到了今天的仪式乃是一个葬礼。“哦,我很遗憾,”我说。“是谁?”他说了一个妇人的名字,我并不认识。“她多大年纪了?”我问。“八十岁。”“她活得挺长。”“是,”神甫说。“而且她对我们教堂很好。她每个礼拜日都来。”“她做什么工作?”“她退休了。但在那之前她在海陵工厂。”有一个小数目的教徒每周都来参加弥撒,而我又问了一些问题,看看能否记起那个妇人来。李神父耐心回答了,最后他指向我身后,道“她就在那里。”我转身,看见那个妇人躺在我身后十英尺外,屋子深处的一张桌子上。那地方光线暗淡,进屋时我没留意到她。一张白色布单拉到了她的下巴处。她是一个小小的妇人,灰色头发,嘴皱闭着。我记得在教堂里见过她。我正吃着一块曲奇,现在我把它放下了。“哦,”我说。“她就在那儿。”“是,”李神父说。“那就是她。”“唔,”我说。“我想我要出去了。”庭院里阳光灿烂,教徒们在长纸条上写着挽言。有许多大大的花圈,用白纸与竹条做成的,靠在教堂的墙上。在阳光中,我从刚才的惊吓中迅速恢复过来,我看着人们做着哀悼的事务。所有的老妇人刚才都在耐心等待我喝完咖啡,现在她们进了屋,向遗体致哀。那妇人的儿子也在,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看到一个外国人来参加他母亲的葬礼,叫他惊喜莫名。我说他的母亲总是对我很好,这让他更加高兴。这里有一个传统,由逝者的家庭在葬礼上派发小礼物,而她儿子给了我一些水果,还有一盒奇声牌香烟。我谢过了他,接受了香烟。很难想象一个更适合的葬礼礼物。之后我去了茶室,张小龙,涪陵城里最好运的人,咧嘴笑着向我招手。他与几个老朋友在一起,我坐在旁边一张空桌旁。女服务生过来了,微笑着,问我要什么。“洋鬼子要一杯茶,”我说。叫自己洋鬼子,是最容易,也最能解除人们防备心的笑话。在那个夏天,我开始用这个词儿来形容自己,而人们经常不知如何反应;有时他们觉得尴尬,试图说服我去用别的什么字眼。但我总是自豪地回应说些“我们洋鬼子有悠久的历史”或“我们洋鬼子有伟大的文明”一类话。在茶室里,这是一个老笑话,在我与小姐之间,她在这儿工作。她掩了嘴笑,然后给我斟上了茶。我刚在街上买了报纸,现在我读着它等茶凉。这是一个典型的日子,在茶室里,有几个人过来和我说话。在上午快要过去时,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女人过来,坐在我的桌边。我们聊了大约有十分钟。一个女人这么来接近我,略微有点不同寻常,但也没有异常到让我去想到什么。她的名字叫李佳丽,而她向我要电话号码。这也很普通——我总是把自己的号码给涪陵的人们。唯一的问题是有些人会在早上五点至七点间给我打电话,所以我常在睡觉时将电话线拔掉。我把号码给了李佳丽,没再多想。一个星期后,我回到了茶室,而她又一次坐在了桌边。她穿着非常短而紧的裙子,上了浓妆。她并不漂亮,但她很成功地吸收了某一类小姐的做派,笑得太多,说话扮可爱,在每句话的尾端拖长声调。在茶室里工作的女孩不像她那样,而我看到她见到李佳丽在桌边摆POSE时,摇着她的头。那些老男人也盯着她看,甚至他们的鸟儿也似乎惊住了,陷入沉默。我能察觉到有些事要发生,而我并不明白是什么,我说声抱歉,付了钱,离开了。李佳丽尾随着我出了茶室。“你去哪儿?”她问道。“我得走了,”我说。“我要去吃饭,然后回家。”我们经过了一家我常去的米粉店。突然间,我非常害怕这个女人跟我回家,被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在校园里。“我要走了”我说。“我要在这家餐厅吃饭。再见。”“好的,我和你一起吃,”李佳丽说。餐馆的老板清出了一张桌子,我发现自己和那个女人坐在一起。这就是在涪陵的情形——事情向我走来。通常我喜欢这种被动情形中的不可预知性,但今天,我怀疑她的动机,而我不知道如何行事。她坐着那儿说着,而我问她在哪儿工作。“那不重要,”她说,而突然间,那显得非常重要了。“你在涪陵工作吗?”“那不是个好工作,”她说,耸肩。“但我的叔叔在重庆给我找了个好工作。他有一家大餐馆——他很富的!他给了我一份工作,在那儿当小姐。我叔叔餐馆里的小姐穿着漂亮的衣服——我会穿一件旗袍,像那样”——她给我展示那看上去是怎样的:没有肩,紧紧围着脖子,在大腿高处分叉。“哦,”我说。“但那很贵的,”她说。“我要自己去买那旗袍。”“那太糟了,”我说。“你喜欢唱卡拉OK吗?”“不,”我说。“我不喜欢常卡拉OK。大多数美国人都不喜欢唱。”“我们应该找个时候去卡拉OK。我来教你怎么唱。”“对不起,但我对卡拉OK没兴趣。”“那也没事,”她说,微笑着。“我对你们美国很感兴趣。”“我的美国的什么让你感兴趣了?”“所有的。我想去那儿。”我不喜欢这谈话如此发展下去。“这很难做到。”我说。“我想要住在你们美国,”她说。“那儿的人比这儿的人有钱。”“美国有很多穷人的。”“不像涪陵那么多。”她说的不错,而我想用另一招。我谈到了获得签证多么困难,然后米粉上了。我吃得很快,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何伟,”她说。“你很可爱的。”她用一种最佳的小姐语调说道,我敢保证餐馆里的其他人都在听着了。“你的眼睛很漂亮,”她说。“我想你们外国人的眼睛比中国人漂亮。”“那不是真的,”我傻傻地说。“中国人比外国人好看得多。外国人很难看。”她把这当作赞美,微笑着,想要红一红脸。我想道:何伟,你是头笨驴。“我喜欢听你说我们中国话,何伟,”她说。“它听起来很好玩!”我想到了大学时,有些家伙嘲笑来当地做换工的瑞典女孩,嘲笑她们的口音与她们的茫然。这不是个很好的比较,而我尝试不去想它。我们现在要离开餐馆了,在我付钱时,老板咧着大嘴。在街上,李佳丽挽着我的胳膊,而我站在那儿,感觉难以置信,而又无奈。一个涪陵女人在摸我,我们正在南山门十字路口附近;所有人都在向我们揿喇叭,或者看起来如此。“我现在得走了。”我结结巴巴道。“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今天很忙。”“下周是我的生日,”李佳丽说。“那很好,”我说。““下周见,”她说。一辆车驶过,喇叭高叫,我都闻到了废气的热度。太阳很暖了,我在出汗。“再见,”我说,最后她让我走了。两天后,李佳丽打来电话,而何伟接了。她问他星期天去不去茶室,而他回答说去的。他每个周日都在那儿,没理由撒谎。老板黄小强想要一台VCD机。他想要一部手机。他想要辆车,可以去做个的士司机。他想要往股市里投更多的钱,他想要增加他的收入,让他身边的人,包括他的父母,妻子,两岁的儿子住上更大的房子,更多安全感。他想要全部这些东西,但现在他有的只是一家米粉店,叫做学生之家,而他尽力把它做好。这家米粉店有的,是一个好位置。它多少算是在河东区的中心,街对面就是师专的大门,那儿有女人在摆摊卖些水果,小吃。几乎总有学生坐在餐馆的六张桌子上,而在星期日晚上生意尤其繁忙,当学生们上完了政治课,前来吃晚饭。在学生之家楼上,有一家可疑的卡拉OK,在晚上,小姐们会下来用餐。小姐们带着BP机,化着浓艳的妆,大声说着话,她们边上就坐着面孔稚嫩的学生,刚刚结束他们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讨论。黄小强认识所有的当地人——公交车司机与水果摊贩,陶瓷厂的工人,以及小店主,学生与卡拉OK的小姐。他知道他们的例行日程,公交车的时间表,工厂的排班,以及师专的政治会议,而他个人的例行日程则与河东区其他人的生活缠绕在一起了。餐馆的时间表很简单:早上六点开门,晚上十一点关门。“很辛苦,”黄经常说。不过他的话只有一半当真,因为他有太多的帮助了:他的父母和他的妻子,一个漂亮的二十五岁的女人,名叫冯小芹。他的大姐,在街下方的陶瓷厂上班,也时不时过来帮助。而通常那儿还有别的工人,亲戚,以及朋友,从黄的家乡白桃村来,那是在涪陵的南面。事实上,在所有的工作者里,黄小强可能是最不努力的一个。他的妻子与母亲是餐馆的梁柱,因为黄花了太多时间抽奇声牌香烟,培养与当地人的关系。他二十六岁,在五年前,他从成都乘长途火车去了新疆找工作。“太冷了,”他说。“那儿有工作干,而且还不错,但天气不行。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下一年,他往南去了广州,那儿天气比较好,但工作却不对他的口味。对于四川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常见的范式。在过去,四川是中国人口最多的省份,超过1.2亿人的家。在1997年的三月,它被一分为二,涪陵以及其他的江城归入了新成立的重庆直辖市管辖。这个变化是要提升这个地区的管理水平,也是为了三峡工程准备,但这个分割时间太短,影响不到一般人对四川的观念。涪陵居民仍然自称为四川人,而这片地区还是毫不缺人。世界上每五十个人中,就有一个来自四川。而且他们经常会去别的地方。这片地区的大山与河谷很久以来都是艰苦生活之地,使得年轻人离开这里,在每一个中国城市里,都可能见到四川移民。他们常做的工作有餐馆,或者建筑工地,或者美发厅的员工。中国的城市居民通常不怎么喜欢四川移民,说他们工作勤奋,然而没文化,聪明然而不可信赖。有些人说四川女人水性杨花;四川男人狡猾。那些当然是我们所熟悉的刻板说法,窠臼印象,对于世界上任何地区的工业移民都是一样。而那些话对四川人来说,一点也阻碍不了他们的决心,也跟其他离开艰苦环境的人一样。四川人另外有一些出名之处,在他们吃苦的能力。他们不理会人们怎么想,而且他们不在意找到的工作是什么,只要那是工作。而他们一群群继续离开。但黄小强回了家。他结了婚,买了这家米粉店,堕入了常规的生活。在早晨,他与其他工人做抄手,馄饨的当地版,在中午,他们忙着应付午餐的高峰时段,夜深时,当第二天用的米粉到了,他们把软软的一根根捆作五盎司的一把把,为明天做好准备。一天又一天,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