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三十五度乃是你能想象的最热的那种,在晚上我没法入睡,但即便是那么炎热的夜晚,这个夏天的一切也都很好。我的妹妹安吉拉在斯坦福当一名地理学的研究生,被派去新疆做一个暑期的项目。她来西安和我共渡了一个星期,我们一起看了城市的历史古迹。我总是告诉人们她是来帮中国人找石油的,而我去四川志愿做教师;这个说法让每个人都很高兴,让我们受到特殊待遇。那个在兵马俑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收我们的票价跟中国人一样,把对外国人多收的部分给挥去了,因为我们在中国做着好事。安吉拉飞去了她的项目工程处,一个星期后,我完成了课程,乘火车去了新疆。这趟沿着丝绸之路的行程,有四十八个小时,穿过甘肃和新疆的沙漠,而我总是喜欢长途火车的旅行,以及广阔的风景。我乘的乃是硬卧,在中国的火车上,我最喜欢这个档次。硬座乃是噩梦,拥挤的农民和民工;软卧又走了另一个极端,干部与吃得太多的生意人,以及外国游客。硬卧车并不是不舒服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床位——但票价又不会太贵,能让自我认同为老百姓的乘客也坐得起。跟老百姓们聊天总是很容易的,尤其是在火车上,他们轻声交谈,喝茶,吃着方便面。在头一天,一个来自河北省的年轻人过来坐到我对面,看着甘肃的山丘掠过窗外。他二十五岁,在新疆工作了两年,而且他不喜欢那地方。新疆太走极端了,他说——在夏天太热,在冬天太冷。他刚刚结束了四个月的休假,而坐一趟四十八个小时的火车旅程回去并不愉快,想到在其结束时要在新疆这种地方继续工作。他的工作内容有替石油公司做安全管理。“每年都有两三个工人死掉,”他说。“尤其是在沙漠的公路上。新疆的交通很糟糕,所以每年都有工人死。我们没什么办法。”我告诉他我的妹妹在吐鲁番附近寻找油田。他耸耸肩膀,好像说:她可以那么做。在窗外,是一片尘土堆积的低矮山丘,大地越来越干,车往西行。他很聪颖,跟他的谈话不是我在中国时常能碰见的。他的眼中有一种锐度——他的目光有所掩盖,然而我能看出他对周遭一切都有仔细的观察。他看到我在写笔记,但和大多数人不同,他并不问我在写什么,也许他已经猜到。通常我会告诉人们那是我的日记,或者只是说,“我在写我的外语。”那就足够满足几乎所有人了——如果你懂一种外语,很显然你就会花很多时间写它。没人意识到我其实在写他们,以及所有我周遭的事物。但这个来自河北的男人看着我的笔在纸上划动,我察觉到他知道我在描绘他。但他还是很自如地说着话;我们略微谈了些政治,以及共产党,然后我问他是不是党员。“不,”他说。“我不想入党。”“为什么?”“太多麻烦了。我的朋友——以及多数的年轻人——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我们对那个不感兴趣。这和你们美国不同。我们中国只有一个党。”两国的这个差异让他很感兴趣。“所有的中国人都喜欢美国,”他说,过了一阵后。“但很多美国人觉得我们这里有些人权问题。事实上,老百姓不关心这个。老百姓关心的是吃穿。看看那里。”他指向窗外——一个破落的村庄,铁轨边的垃圾,一头瘦骨嶙峋的驴子,被一个蓝衣的农民牵着。老百姓。“你想那样的人会担心民主么?”他说。“他们需要改善他们的生活水准,然后他们才会开始考虑别的。那就是中美之间的问题了——无法做简单的比较。”我们的话题从政治滑开了;他谈到了婚姻,以及他将如何在三年后找到个老婆。在我认识的年轻中国人中,常有这样的计划表;他们对爱情,跟对政治,以及所有事情一样,都是那么务实。这年轻男人解释了他的理由——在三年后,他将二十八岁了,那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轻,而到那时,他将有足够的钱来结婚。结婚要花很多的钱,他说,而且你也不会想在新疆那样的地方结婚。在三年后,他希望可以住在河北,也许在青岛,一个东海岸的城市,前德国殖民地。他谈论青岛的语气中带着爱意,说到它那美丽的红色屋顶,清洁的街道,友善的人群,祥和安静的海;而我们的火车稳健地摇晃着进入了沙漠地带。这是一个长而空白的日子——在窗外无物可看,在火车上无事可做。我坐着跟人聊了几个钟头,然后爬上了我的床位。我们经过了兰州,甘肃的省会,在那里烟雾笼罩着阴沉不洁的黄河,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时,一切都变了——我们在一片明亮的风景中,有绿色的草场,黄色的油菜,以及山丘形状的山岭,一直卷向地平线。一个肥料销售员出现了,开始向我问关于钱的问题。美国一辆新车多少钱?一部旧车呢?牌照费多少?税呢?保险?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我的回答——其实都是我的猜测,所有的猜测——而我则高兴火车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写东西。但他们在这片荒地上种些什么需要肥料的东西呢?“大麦和玉米,”他说。“当然,那里也有葡萄,以及其他水果,在乌鲁木齐附近有谷物种植。但我们生产的肥料是运往内地的。”他回到了关于钱的问题:美国一栋房子要多少钱?失业金呢?政府给你们什么样的保险?谈完了那个后,我们沉默了,望着窗外。我觉得我应当继续这次谈话,但关于肥料问不出多少话来。我问他何时去的新疆。“我生在那里,”他说。“那你父母何时去的?”“我父母在1950年代去的新疆,在解放后。他们去那里建设国家。就和美国一样。”我们盯着窗外的风景看:一个牧羊人在绿野中赶着牧群,一个蓝衣的男人沿着土路骑着自行车,一排泥房子,一系列粗旷的白色山崖伸向南方;往西,则是一片广阔空寂的地平线,我在中国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好几英里都不见一棵树。“往西部去吧,年轻人,”肥料销售员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历史书上的一段。在第二夜的某个时分,我们经过了嘉峪关,那是长城最西段的城堡。我没有看见那边界,但到了早晨,很明显我们已经越过了一条线。那里不再有村落与墙,只有岩石,尘土,低矮嶙峋的山丘,在沙漠阳光中投下明锐的影子。我们已经来到了中国的边缘地带——或者不如说,比喻意义上的边缘,因为你可以往西再走一千英里,却仍然在中国的国境内。但这是汉族传统居住地的终点了,现在,我们已经抵达了丝绸之路上充满不确定因素的地区。中国人称其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维族人是原居民,而他们叫这片土地为土其斯坦,或者维吾尔斯坦,而且他们想要自己这块地方。新疆的意思乃是新的边疆,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里,它从中国的手中溜进溜出,直到共产党在1949年牢牢控制了这个地区。但这地方很难管治——它和许多地方接壤,西藏,印度,巴基斯坦,塔吉斯坦,卡扎克斯坦,蒙古;它的面积有中国总面积的六分之一。蕴藏有油田与矿藏;而其主要的居民,维族,乃是穆斯林,说着土耳其的语言,与汉族人没有什么共通处。所有这些因素使得新疆成为一个复杂的地方,在那年的二月,在新疆的北部,出现过暴力事件。对他们来说,最急迫的问题是要把汉人挡在外面——四十年前,这个地区的人口中汉族只占到15%,而现在,那数目膨胀到了接近50%。汉人来这里做许多种工作——来当兵,来当政府的干部,来当肥料销售员——而他们是不停地来,坐这样的火车来。在我的车厢里没有一个维族人,而满满的都是往西部去工作的汉人。这种紧张关系,火车上无人愿意谈及——有几次我问到了春季时的事情,但所有人都回避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告诉我她不了解那问题,因为她只是个老百姓。这就是作为老百姓最好的地方——他们永远不需要负责任。这和任何一个国家的人称呼自己为普通人的情形一样,但在中国,老百姓的比例要比大多数地方高得多。几乎你碰到的所有人都那么形容自己,几乎没有人声称自己与社会事件发生的方式有任何关系。在声称自己为老百姓后,那女人开始问起我关于大山的问题来了。大山是一个加拿大人,说着流利的中文,经常在电视上亮相,而他无疑是中国最出名的外国人。他是所谓的中国通——一个“了解中国”的外国人。在聊得好的日子里,人们把我称作中国通,但我知道那只是恭维。我还有很长的路去走,直到我被接纳为一个中国通,而从我所见到的大山来说,那也不是一个特别有吸引力的目标。也许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在他的相声喜剧路线与京剧唱腔中,他不止一次表现出一只训练有素的猴子的感觉。走到哪儿,人们都向我问起大山,而他的盛名则验证了外国人学中文学得多糟糕。那情形就等同于美国人对一个中国人着了迷,只是因为他说着白痴式的英语。“你知道大山么?”那女人问。“你说我们的汉语说得不错,但没有大山那么好。”“是的,他说得比我好。”这也是大多数在中国的外国人讨厌他的理由:你的中文进步越多,和老百姓聊得越多,就越多听说到大山,以及他怎么比你好。“你认识他么?”那女人问。这是另一个想当然——所有学习中文的外国人都彼此认识,通过一个秘密的全国系统保持联系,就好象共济会。“不,”我说。“我从没见过大山。”“他的相声说的很好——他很好玩。”“对。我看到过他说相声。他的确很棒。”“大山的普通话比多数中国人都说得好。”那女人说。“是的。有许多人告诉我这个。”“而且他会唱我们的传统歌曲。他是从你们美国来的吗?”“不。他从加拿大来。”“你们美国人对他怎么想?”“我们美国的电视上没有大山。在美国没有人认识他。”“他只是在加拿大的电视上?”“他也不在他们加拿大的电视上。他只是在中国上电视。”这个,对那女人,以及许多我碰到过的中国人,乃是一个巨大的失望。真是悲剧,一个国家产生了像大山那么有才华的人物,却让一个外国垄断了他。但事实上,就像我对那女人解释的,这乃是加拿大的一个普遍模式,所有具备才华的人总是尽快离开了那里,就好似NHL。她想了想,继续聊大山。“他有一个中国老婆,”她说。“你听说了吗?”“是的,”我说。我听说了关于大山的所有的事儿。偶尔人们说他的祖母乃是中国人,这看似完全不可能,因为他的金发。他的中文老师也变得很有名,有时人们建议我搬去东边,去找那位教育家,那种两千多年前春秋时期周游列国的学者所做的那样。我的汉语已有了不错的基础,呆在四川这儿只是浪费,因为连本地人都说不好这语言。“你知道大山的工资是多少吗?”我问。我想谈谈别的东西,而谈钱总是不会错的。“他一个月赚好几万,”那女人很肯定地说。“他的工资很不错。你能赚多少?”“一千块。”“不像大山那么多。”“不,”我说。“没有大山那么多。”“但够了,”她说。“对一个年轻男人来说,一千块够了。”“是的。这工资比涪陵多数人都高了。我住在涪陵。你听说过吗?在四川。”她想了想,摇头。“我肯定你听说过涪陵榨菜,”我说。“它在中国很有名。你见过电视上的广告么?”我唱起来乌江牌涪陵榨菜!用中文唱起来比英文好得多,那女人马上都认出来了。所有的中国人都非常熟悉涪陵榨菜,通过它来解释我从哪儿来是最容易的了。那女人和我又聊了一阵,然后她说了几句我们中国对外国越来越开放的话。我谢过了,她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接着我们进入了吐鲁番——哈密盆地,火车上越来越热,而铁轨边的土地因为阳光而干裂了。远处的山逐渐下沉,而地平线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土地完全是平平一片,清澈的天空仿佛巨大的蓝色穹顶,挂在黑土之上。我们在绿洲小镇哈密停了一个小时,那儿的站台指示牌用了汉语,以及阿拉伯文字。这是我在旅途中首次见到维吾尔族人;他们站在月台上,卖着葡萄与西瓜。维吾尔人有着长长的鼻子,被太阳晒成棕色,而他们的脸部特征好似沙特阿拉伯,或者土耳其,甚至意大利。几个世纪前,他们中的许多曾是沙漠商人,在丝绸之路沿途买卖,而即便今天,那种精神的火花依然会驱动他们跑遍中国寻找商机。维族人经常在大城市里做黑市的外汇生意,他们也会在那儿卖葡萄干和水果饼。即便在涪陵,也常见到几个维族人在下城区的街道上摆摊。他们带着篮子,沿长江而下,在某个城市停留一两周,然后继续前行。在我所见过的所有中国小商人中,维族人乃是最特别的——你能在他们家乡两千英里外见到他们,而他们所拿的依然是一篮子葡萄干与一盆水果饼。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挣钱的。在哈密,那个安全管理员和我站在一起,看着卖水果的人,我问他汉人与维族人的关系怎样。“我们中间有些问题,”他说。“有时那关系不好。现在,我们的政府在教育,农业,经济方面给予他们帮助,但那里还是有问题。这是因为历史的缘故,不是因为政策。每个国家都有类似的麻烦——你们美国也有类似的问题,跟黑人之间。”他提出的这个观点不错,我告诉他说,我不认为新疆的问题是美国的事务。但我说如果它乃是中国事务的话,春季时的暴力事件没有出现在重庆与涪陵的报纸上,看起来很奇怪。“四川太偏远了。大城市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什么?”“有爆炸,”他说,耸肩。“就像以色列那样。”“你们公司有维族的员工吗?”“没有。他们的教育水平不够,而如果教育不够的话,就不安全。如果他们的水平合适的话,我们会雇他们的。”“你会说维语吗?”“不。不需要那个。上班,购物,都是用汉语。”“你懂一些词吗?”“我知道一些。你好,谢谢,谢谢该怎么说……”他停顿了,努力想着。他在维族自治区住了两年。“我忘了,”他最后说。“但我知道‘再见’”他说了,轻声的,那声音失落了在横扫站台的沙漠热风当中。那些绿洲小镇每隔一两个小时出现一次,从铁轨旁突然升起,然后又迅速消失于岩石沙土之中。它们不是那种浪漫情境中的绿洲:没有棕榈树与闪亮的水池;只有水泥,尘土,与玻璃。好像沙漠与绿洲的关系被颠倒了;当我们的车开出小镇时,我会长出口气,难以想象这种地方曾经对游客有什么吸引力。沙漠的土地是贫瘠的,却迷人,而那些小镇毫无魅力。我愿意旅程如此继续下去,从一个绿洲到下一个,看着铁轨旁无垠的荒芜。火车很舒服,人们也友善;我是这节车厢中唯一的外国人,其他乘客经常给我吃的喝的——番茄,黄瓜,冰棍,鱼干,啤酒。偶尔有人会停下来给我聊聊某某东西的价钱,或者中美关系,但最终,似乎那荒芜之地吞没了所有的交谈。几乎所有人都坐着,无言,看着窗外。火焰山从南边升起,有着无尽的红色石梁,然后天山进入了视野。雪在山顶的高处一道一道。天色变黑了;一轮满月沉沉挂在东边的天空上。火车轰隆轰隆往西去。我们好像永远到不了乌鲁木齐,而我也毫不在乎。在新疆的高速公路上有检查站,带着机枪的警察检查每一辆机车。佩戴武器的警察在中国不常见,而在新疆,他们很以此重任为得意,时常拨弄着扳机与把手。他们不会仅仅把枪挂在带子上——带了武器就要把它抓在手里,瞄准什么东西。这就好像把自动步枪交给一个小孩。我搭了巴士从乌鲁木齐到吐鲁番,而检查站的警察把枪管正对着乘客,在他检查我们证件的时候。在较大的城市里,紧张气氛不难察觉;跟维族人聊不几句,他们就开始抱怨。他们抱怨汉族移民的数量,抱怨好的政府工作都给了汉人,抱怨计划生育政策,即便对维族人的限制放宽到了两个小孩,而且也仅限于城市地区。我并不奇怪春天里的麻烦并未被吹走;我所听到的关于中国人的一切暗示说他们是特别糟糕的殖民者。他们往往有很强的种族观念,他们很少尊重宗教,而且他们很难理解一个非中国人的视点。在我所认识的涪陵人中,一大优点在于他们对自己的文化有着强烈的自豪感——我从没住在过一个这样的地方,人们对自己独特的文化身份有那么强烈的意识。尽管有文化革命的破坏以及随后的改革开放,那儿仍然有一个相当肯定的意识——何为中国人,而我相信这会帮助他们熬过现代化。但这观念里也有一种狭隘之处,似乎中国人不可能去新疆这种地方学习当地的语言,和当地人做朋友。在他们的五千年历史中,中国人对探索外界的兴趣之低,叫人惊讶,而今天,同样的这个特点也局限了他们,即便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境之内。他们看似对于做一个中国人非常满足,而且他们想当然所有其他人也都共享这种感受。当汉人来到如新疆或西藏的那些西部地区时,他们最初的反应乃是这些人得变得更像内陆的人,尤其是在现代化这一点上,即便现代化将带来文化上的代价。我很难理解这种观念;对我来说,已经有太多美丽的地方太快地现代化了,而我觉得那些相对未被触及到的角落应该不去碰它。但我从来没有过上过穷苦日子,这也许是我看新疆的不同之处。对一般的中国人来说,所有事情的看法都和我不同,而我从我的写作课上获得了一些这样的观点,在我们学习美国西部的时候。我们谈论了西部扩张,而我给了同学们一个十九世纪后期的难题:印第安的原住民受到白人居民压迫,他们的文化在遭到破坏。我让同学们假想自己是美国居民,给出解决方案,几乎所有人的回答都如同下面这两个:印第安人应该成为美国社会的一部分。虽然他们很穷,很野蛮,我们应该帮助他们走向文明世界,给他们提供先进的技术,知识,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发展他们的经济水平。通过这个,我们能帮他们致富,适应现代生活。最后,印第安人能跟我们和睦相处,共同发展。世界在不断发展变化。我们应当帮助印第安人适应现代生活。印第安人习惯住在平原上,到处迁徙,没有固定住所,但在我们的现代生活中这是不实际的……我们想要我们的国家强大;我们必须使得印第安人适应我们的现代生活,跟着社会的发展。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壮大我们的国家。这是我首次发现我们对于进步与现代化的观点如此不同。我曾经给他们展现过一个理想化的平原印第安人的生活,然而那生活方式与文化对我的学生们毫无吸引力。但就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他们距离严重的贫穷只有一代人的距离。当我看见自由与文化时,他们只见到苦难,与无知。而新疆,以及西藏,看起来也差不多。我在新疆碰到的汉族人不能理解为什么维族人不欣赏中国人的努力;他们指出,这地方在解放前多么落后,强调指出政府所做的工作。毫无问题这是真的——政府修建了公路,铁路,学校。但中国人忘了走出那逻辑的第一步;他们从来没有认真去了解,去尊重维族人的文化,而来这里定居的人很少去学习当地的语言。其结果,就是巨大的金钱与劳动沉入了沙漠当中,而至于谈到改善关系,那些努力多数乃是浪费了。我发现自己被奇怪地卡在了这紧张关系中间。维族人不喜欢说汉族的语言,在一些旅游区,他们说的日语或英语还好过汉语。对于说汉语的外国人,他们有一种不信任感;如果说英语他们态度会好些。这对我来说很难做——整个夏天我都在享受用中文交流的好处,但现在,我对汉语的使用将我定义为了一个外来者,一个政治意义上的外来者。除了语言外,这里还有一些新的文化规则,让我与维族人的互动交流变得复杂。他们与我在涪陵认识的中国人很不同——维族人很容易流露情感,容易发怒,而我发现砍价的过程不太愉快,因为有时候,那例行的流程里包含一些愤怒与厌恶的表演秀。我怀念起中国人来;我习惯了他们的社会规则,而且我知道他们会对我的言行如何反应。那些内容僵硬的对话——关于我的收入,中美关系,大山的对话,此时却有慰藉之感。在新疆,我发觉中国餐馆和商店对我产生了万有引力,我尤其喜欢与四川人聊天,他们移民到新疆的数量很大。在一整个夏天的旅途后,再次听到他们的四川腔感觉不错——比维族人的土耳其腔调要舒畅得多。我发现我也捡起了一些中国人式的狭隘:我也为自己身上的中国味而自得,即便是在新疆。但倘若我不开口的话,情形便不同了。我有些意大利的血统,模样看上去和维族人没有太大区别,是以我能走在大街上,却不会引人注意。偶尔我会被误认为是本地人——中国人有时问我是不是维族人,而维族人问我是不是卡扎克人。在涪陵我总是对自己的样貌极其敏感,因为每天我都遇到因为与本地人样貌不同而带来的种种问题,但现在,在这个沙漠小镇中,我见到的人们,有着与我一样的鼻子,头发,和眼睛。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种族的重要性,不仅是因为它将人们区别开,也因为我对那些和自己模样相似的人产生了一种感情的连系。有整整一年里,我感觉不到这种连系,但现在,在新疆,虽然那连系很是微弱,也胜于无。我的假期将告结束,但我毫不急着离开。我享受旅行中那种慵懒的自由,而且我喜欢我在新疆这里的不确定位置,在这里,我没有工作,甚至种族也成了问题。这是个相当暧昧的地方——甚至时间也不确定。整个中国只有一个时区,这就意味着新疆的太阳直到八九点才升起,在晚上十点钟后才落下。大多数人会采用一个较为实际的时间表,建立于一个当地的时区上,大约比北京迟两个小时,但所有的政府部门,以及国有的运输部门跟随官方的标准时间。这是一个完美的象征,显示出了政府与被其管治的人民之间的分裂,双方都活在同一个地区,然而他们的日程却有两个小时的差别。我最喜欢新疆的地方,在它的地理风貌够猛。有几天的时间,我在天山海拔超过一万英尺处宿营,而一天之后,我就到了吐鲁番,在那儿,沙漠盆地的海拔掉到了海平线500英尺之下,而火焰山立于小城的北面。吐鲁番太热了,连政府也控制不了它的温度。我在那儿的每一天,温度都达到了42度,107华氏度,是报导中说的。在中午时候,商店关了门,每个人都可以在屋里休息,直到最炎热的时候过去。哈密也是一样的热,而我妹妹安吉拉在那里找石油。 和另外一个来自斯坦福的地质专家一起,她被一家中国国有的石油公司雇来,那公司在哈密城外建起了一座城市。那真的是城市——有学校,医院,商店,公寓楼;所有一切都被整齐得排列着,在规划良好的马路上,直到四年前,这类还是沙漠的荒地。这里有五万个工人,全都是从甘肃迁徙过来的汉族人。但我去到那里的市场时,人们误认为我是维族人,因为他们几乎没见过当地人。中国人很少离开厂区;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个沙漠中的石油绿洲里了。然而这城市乃是海市蜃楼。在哈密没有多少油,至少安吉拉与她的同事这么说,他们了解当地的地质状况。所有一切都成了谜——为什么他们要在沙漠这里建立一座城市?为什么把那么多人迁移到这片荒地上来?他们在寻找什么?在五百年后,这里会不会像长城一样,金钱与劳动埋没在了沙中?他们对边境地区的想法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问题——是什么鼓动他们建立了城墙,堡垒,城市;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国家最偏远出建起这样丑陋的庞然大物?是什么阻止了他们与当地居民的沟通?但这些谜我没有时间去解开。我在哈密呆了短短的三天——我住在安吉拉的旅馆里,和亚当韦斯一起,他是另一个和平队员,跟我在吐鲁番相遇的。然后,我们的时间到了,韦斯与我离开了沙漠中的城市,坐火车返回成都。坐火车回成都,要花五十个小时。从韦斯和我买车票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不好的感觉。哈密的车站不肯卖卧票给我们,说我们可以先买硬座票上了车后再升级。学校就要开学了,而火车上都是要回四川的大学生。火车上没有任何卧票留着了,而硬座车厢里也没有一点空间。在车厢走道上挤满了人,坐在行李上,互相倚靠着。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过道上也挤满了乘客,坐在地上。人们甚至坐在洗手盆上。这是我在中国所见过的最为拥挤的火车。坐火车而没有一个座位,五十个小时可谓很长了。在头一个夜里,韦斯和我能做到的,就是坐在我们的背包上,但不可能睡得着觉,总是人们经过,有时撞到我们身上。负责我们车厢的乘务员给人群惹烦了,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在一个晚上拖了三次地。为了让她做到那个,所有的人都得站起来,把包裹举过我们的头顶,而她在下面拖着我们的脚。她在八点拖了一次,十点一次,十二点一次。每个人都在抱怨,但没人抗议;在中国,你得容忍人们糟糕的行为,如果他是在为你服务的话,同理,你也得忍受种种的其他的各种麻烦。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离开,韦斯和我就这么做了,我们努力挪到了另一个车厢,那儿的乘务员比较讲道理一些。情况有所改善,但我们还是站在过道上,而火车向东穿过沙漠。这种旅程不会激发出什么积极的思绪来。韦斯与我讨论起我们组里的其他和平队员,以及他们做了什么事情让我们烦的,我们还谈到的新来的志愿者,以及他们将会在头一年里做得多么糟糕。我们抱怨着这个夏天见到的各色外国人。我们看着车厢里的其他乘客,批评他们的缺点。我们讨论着一旦回到美国,我们要做些什么,吃些什么。我们复习了一下RAP歌手B.I.G新出的专辑中那些最难听的脏话,我们还谈论了BIG如果坐上了这样的火车,他们会骂出什么话来,而他的反应又与歌手S.D.D的有和区别。我们总结说,这两个RAP歌手都不会很喜欢这趟火车。我每小时至少看十次手表。我很少去看窗外的风景,我也没法阅读。有时我会听一听我的WALKMAN,但我随身的磁带不够多。最主要的是,我太累了,都不想说中文,虽然在下午的时候,我跟一帮回成都的学生聊了很久。但那是一个精心算计的行为;我猜想他们发现我们是老师的话,也许会让我们分享他们的座位,出于尊敬。的确,在三十分钟后,他们在座位的边角给了我们的一点空间。在第二个夜里,韦斯和我轮流分享那个位置,一个人站着一人坐着,而那位置不够舒服,我们俩一次也睡不了十分钟。时间非常缓慢爬行着,尤其在我站着的时候,为了渡过那个夜晚,我做了我在中国时常做的事儿,在日子很艰难的时候。我回忆那些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想着我最喜欢它们的什么——舒适的酒店,一家好餐厅,或者江水流过翠绿的山谷。我花了些时间想着那些跟这列中国火车截然相反的地方,最后,我决定说那是瑞士。为了让我自己分神,我回想着在那里的长途登山,在我的脑子里,我走了一遍又一遍。我记起瑞士瓦莱山脉的一处,在那里,我从安妮维尔山脉努力往上爬,因为夜色已至,而我又记起在圣卢克山上的露营。我的衣服因为登山而湿了,我很快地搭起帐篷,因为气温在下降,然后我就睡了。第二天上午,我去爬了贝拉托拉。那是初夏时节,山顶依然覆盖着雪,而冰上有一条条红色带,因为来自撒哈拉的沙子被热带风吹过了地中海而来。在贝拉托拉后,我继续前行,到了图特曼山谷,那是你往东行跨过那瓦莱所见的第一个说德语的山谷。图特曼山谷深而空寂,在南端有一条幽蓝的冰河,而我在山坡到出口的中间位置一处草场上露营。我仔细安排好一切,检查我的帐篷与睡袋,然后去睡了。我总是想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