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ETER HESSLER,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何伟,来自美国密苏里州,一个中国通,当代描述中国的西方作者中的一人。他很年轻,现今也不到四十。他的书写态度富于同情与关怀,姿态谦逊,以此与许多西方媒体记者区分开来,套用中国的老话说,他的态度不乏“温良恭俭让”之风。RIVER TOWN,河边小城,是他头一部书,DEBUT,源于他在涪陵,前四川,今重庆的江边小城两年教师的生活经验。选择他的书来翻译,是因为跟中国人,中国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的缘故。我在博客上翻译连载他的书,希望他本人知晓亦可体谅。RIVER TOWN江边小城PETER HESSLER(何伟)第一章顺流而下坐慢船,由重庆顺流而下,我来到了涪陵。这是一个温暖,清爽的夜晚,在1996年八月的尾声。长江上星光闪烁,星光微弱,无法从黑色的水面反射出来。一辆学校派来的小车,载着我们从码头出发,沿着丛丛曲折的小路前行。城市在我们身边急速掠过,在星光之下,它显得黯淡,陌生。我们有两个人。我,27岁;亚当梅勒,22岁,我们还很年轻,是被派到这里来做教师的。之前我们几乎从未听闻过涪陵。我所知的,乃是这城市部分将因新近建设的三峡大坝而淹没,我还知道,涪陵许多年来,一直对外面的人封闭。除此,就没什么关于涪陵的信息了。半个世纪来,没有美国人在此生活过。后来,我碰到城里一些长者,他们还记得在1940年代住在这里的美国居民,在1949年共产党解放之前,而这些记忆又总是相当的模糊。在我们抵达时,这里还住有另一个外国人,一个德国人,他在一所当地中学教了一个学期。但我们只和他碰了一次面,其后不久他便离开了。在那之后,我们便是这小城中仅有的两个外国人。这里的人口大约二十万,以中国的标准来说只能算是小城。涪陵不通铁路。长期以来,它都是四川省的一个贫穷地区,公路状况很是糟糕。去哪儿你都得搭船,而多数时候,你哪儿也不会去。在未来的两年,它将是我的家。一天, 大约是在我们抵达后一个星期,学校里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前门。一群学生和教师花了一个夏天,步行从涪陵走到了延安,那是位于陕西省北部的前革命根据地,现在,他们返回学校了。这是长征的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在内战的关键时刻,红军长途跋涉了六千英里,那时,国民党已然快将摧毁毛泽东的势力。克服种种困难,共产党人们抵达了安全地带,在西部中国的群山和沙漠之间,从延安,他们逐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力量,最后,他们的革命席卷了整个国家,把国民党逐去了台湾。一整个学期,学校里都有种种特殊活动,来纪念长征。学生们会上关于长征的历史课,写关于长征的文章,在十二月,将有一次关于长征的歌唱比赛。为了长征歌唱大赛,所有的系要花费好几周的时间来练习,然后,在礼堂演出。因为长征所包含的音乐蕴藏相当有限,许多的歌都是一样的,是以颇为难了评委们一回。叫人困惑的还有,由于演出服装供应不足,人们只能分享,就和他们分享所唱的歌曲那般。历史系的人们演出了,身着白衬衫红领结,然后下了台,迅速把他们的衬衫领结递交政治系。政治系的人们猴急急穿戴完毕,冲上舞台,又唱一遍刚刚被唱过的歌。到夜晚演出的尾声,所有的衬衫都被沾上了汗渍,所有的观众都通晓了所有的歌曲。音乐系获胜了,一如往常,而英语系位于倒数。关于长征,并没有英文歌曲。但夏天的步行延安之旅并非竞赛,而涪陵队的返航乃是长征季节最重大的事件。他们步行了超过一千英里,在中国夏日的酷暑之中,到得最后,只有十六人成功走完全程。其中有学生十三人,教师二人,他们是中文系的党支部书记,以及数学系的政治辅导员。另有一个人物,一个低级别的管理人员,他在跋涉的中途痛哭失声,给他在涪陵赢得了一个坚忍不拔的声誉。所有的参与者都是男人。有几个女学生也想报名参加的,然而学校考虑决定说,长征不适合女生。在聚会的一星期前,李校长去了一趟延安找长征的学生,因为在近结束前学生们碰到了麻烦。“学生们碰到了一些问题,”当我问到发生了什么,英语系的主任傅牧友(音译)说,“我想他们是没钱了”。这确是实情,他们的钱用完了,虽然有豪情牌香烟的赞助,这是一个本地的香烟品牌。在我看来,这实乃一个特别正确的方式去纪念中共的历史,跋涉一千英里,然后在延安堕入破产。但李校长有办法救他们出来,现在学校的整个学生集体聚集于前门的广场上。这是一个小型的师范学院,有两千个学生,于1977年开设,属于文革摧残了中国教育体系后重建的众多学校中的一家。在中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中,这类的学院位居底层。课程要花三年修完,学历要低于本科,几乎全部的学生都来自四川乡下的农民家庭。在毕业后,他们将回到家乡,在那里的农村中学教书。对许多学生,尤其那些新生来说,学院乃是叫人兴奋的地方。校园与涪陵的主城区仅是乌江一邻之隔,很少学生曾在那么大的城市里生活过。学校里有电影看,有竞赛,周末有舞跳。时常会有类似欢迎长征同志的政治集会那样的活动,现在,学生们带着热闹的期待,叽叽喳喳着在广场上说笑。有一组八个女人在门口立正。她们穿着白衬衫与黑裙子,在胸口上别着红色的校徽。她们被称作招待员,是从学生团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所有的招待女孩都高挑漂亮,无一面带微笑。她们代表了学校的官方,以完美的姿势站立,优雅的步态行走,为权贵们斟茶。关于涪陵,我还听说过些别的:这里的女人素以美丽著称,至少我在成都上中文课时听说如此。其中一个老师来自东北,一个脸颊骨高高,说话温柔活泼的女人。即便在夏天,她也双手捧着一壶茶,似要取暖。她叫尙老师,虽然她从未去过涪陵,却很确定那里女子的美丽。“这是因为山水的缘故”,她说,“那些有山有水的地方出美女”。在成都我还碰到了一个涪陵人,也说了同样的话。“但有时那儿的人脾气不好,”她告诫我说。“那是因为太热,因为那儿有很多大山。”我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显然中国人对他们山水的看法,很不同于外面的人。当我看到那些修出一个个平台的山丘时,我关注的是人们如何改造它,把它变为一道道叫人惊叹的稻谷梯田;而中国人则看着在那儿居住的人,看着他们如何被那儿的土地所塑形。在我早期的涪陵生活中,我不时想到这个,尤其因为我所有的学生的生长都和这里的土地紧密相连,我揣度着四川崎岖多石的自然环境是怎生影响了他们。同时,我也想到,它在两年中,会对我造成怎样的影响。涪陵市长第一个到来。他坐在黑色奥迪的后排,由司机送到学院大门。走出车门时,他向鼓掌的学生们挥手致意。当地的电视台来了,给他摄影,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在九月的炎热中愈发显得肿胀。他快速穿过广场,走向亚当和我,和我们握手,说欢迎我们来到涪陵。这是我们在涪陵参与的活动中时常碰见的,每次活动的第一件事就是————欢迎刚到的美国人。在长征集会的那天,我们本在前往登山的路上,很随便地穿着短裤和T恤,我们只是由于好奇才停了下来。参与如此重要的活动而穿着不当实乃愚蠢的错误,我们本可表现得更好的,因为我们已经理解到,在这里,想要做个旁观者可着实不易,往往我们本身却成了众所瞩目的中心人物。当长征的人们抵达时,校园的大喇叭里大鸣大放出爱国音乐来。他们身着迷彩服,胡子拉碴,肩膀上挂着旧式的军包。领头的人举着褪色的红色横幅,上头写有学校及豪情牌香烟的名头。他迈步穿过那些招待女孩。女孩们被分为四人一组的两排,齐步走着,她们的头坚定高昂,眼睛直视前方,手臂大幅摆动。其他的长征队员们纵队跟随着领头人,带着骄傲的微笑,向群众挥手。每个人都在鼓掌,观众们跟随着长征列队进入了礼堂,哪儿挂着一道横幅:热烈欢迎涪陵师范学院豪情香烟万里长征队伍胜利归来亚当与我急忙低头弯腰躲入礼拜的后排,希望能避免注意。我们周围的学生们在咬耳朵议论,转头盯着我们看。他们的注意扩散出去,很快整个礼堂的人们都扭过脖子来看我们,我们尽量沉入到座椅深处,棒球帽低低压住我们的脸。仅过了一阵儿,窦副校长就将我们领到了台上。他也着实别无选择,否则观众的注意力将被分散。保证人们都集中注意,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时常被融入到当地的活动中去。我们被安置在市长和党委书记及其他干部身边。人群发出哄笑声,而长征队员们鼓起掌来。招待员给我斟茶。我低下头来,努力想把光着的腿藏到桌子下面。干部们发表演说,鼓励长征队员们,提醒大家记住那光辉的历史。演说都非常强劲有力,类似老电影中的独裁者,而其中窦副校长更是无人匹敌。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个头,大概110斤重,他精瘦的胸脯和轻盈的手臂颇具麻雀般的质感。但他对着麦克风干活却是相当了得,开始很轻柔,很平静,好似给一群小朋友上课;现在大声起来,逐步加快手势的幅度,一只纤细的小手向着群众挥舞过去,仿佛似要谴责他们;最后他咆哮起来,手臂挥动如打桩,眼珠快要迸出,扬声喇叭在胀大,演说者和他的听众们此时平等了,团结成为了同志,成了爱国志士,人民公仆;观众们站起身来,爆发出欢呼和疯狂的掌声。我听到他说到了我和亚当的中文名字,梅尔康与何伟,他宣布说我们是被中美友好志愿者组织派来涪陵的,这是中国人对“和平队”的称呼。人群又爆发出一阵轰鸣,我们所有人都成为同志了,一起服务人民,建设国家,长征队员们都骄傲站立着,每个人胸口都醒目地别着一条丝带与一朵红色塑料花。有人递给我一朵花和丝带;有人指给我看一个站立于台前等候的一个长征队员。他微笑着,弯腰,热烈和我握手。我道个歉,给他别上丝带与花,尽快的,希望能减少聚光灯对我短裤的关注,但人们又度欢呼起来,我挥手致意,掌声又再响起。我坐下来,脸红耳热。在庆典过后,他们拍了照片来纪念此次活动。在照片中,长征队员们与干部们骄傲地站成三排,每个人的位置都精心设置过,那褪色的红色横幅以过去的革命组织风格在空中飘荡。长征队员们身着干净的白色衬衫,胸口别着红丝带。他们没一人在笑。最重要的干部们站在头排,跟亚当和我一起。窦副校长与魏书记面带微笑,而亚当和我则尴尬地咧着大嘴。亚当穿着凉鞋而我身着一件很旧的灰色T恤,我们的光腿破坏了一排整洁的裤队。其他的干部没一个在笑。相片中没一个女人。两年后,我回到美国,我想把这照片展示给朋友们看,给他们讲述故事。但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去解释说后文革时代的学院在纪念长征,和描述说大山如何变为梯田一样困难。最后我会说,这是我们学校的一次政治集会,而我们的参与纯属意外,因为在全世界大部分地区,和平队的志愿者都不为共产党的集会所欢迎。我就只说到这儿了————这就是我关于那照片的故事。当然,一切绝非如此简单。我是一个和平队的志愿者,我又不是;中国是共产国家,又不是。所有一切都并非它看似的那个样子,这就是那些早期生活的日子,一切都充满不确定性,总会有踏空的危险。在中文里,PEACE CORPS乃是“和平队”,在这三个字后面有更多的含义。在文革期间,当反美的宣传抵达高潮时,中国政府对和平队说了很多————说它乃是中央情报局的盟友,它是西方帝国主义的代理人,说美国把它的年轻人送到海外,为的是影响第三世界国家,朝着资本主义方向发展(你最不可能爱上的苦活儿)。这些话如今不大说了,但其回声依旧袅绕,是以“和平队”这个词儿已经无可救药地腐化了。但中国语言,和其人民一样,明晰政治的风向。当和平队在1993年来到中国时,另一个名头被找到了————美中友好志愿者。这些字眼更复杂,而内涵却无疑简单多了。学院的权威指示我们的学生不得使用“和平队”的字眼,不管是中文或英文,而他们中绝大多数也这么做了。带着一个委婉的工作头衔,我来到了一所在文革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学院,在这儿,历史从未远离,而政治则无所不见。开始时,就是这友好把我们两个都吓坏了。我们头衔里的这两个字着实难以翻译或诠释。学院在年前本有三个外国教师,一对年老的澳洲夫妇和一个中年墨西哥男人,然而他们只呆了不到一年,且几乎从未离开校园,他们的情况要简单许多。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很年轻,我们要打算在涪陵住两年,而且我们被美国政府作为第三拨和平队队员被派遣到中国来。学院在最好的一栋楼里给我们安排了寓所,那儿还住有党支部书记及其他重要干部。好几个星期以来,他们隔天晚上就要宴请我们。在这些事件是乃是有外交礼仪的。我们要坐在一张铺满了中国小食的桌上,腰果,干啤,茴香豆,莲藕,通常韩老师会发表声明。他是外办的一个代表,27岁年纪。他的英文口语在学院中首屈一指,然而他是一个焦虑的年轻人,为的他新近上了这个权威的岗位。他请我们称他艾伯特。头个星期的某个晚上,在宴席开始前他转向我们。“学校决定了”,他说,“给你们买个可以打到校外的电话机。你可以打到中国任何地方。”我们发出异议————这没必要,话机很贵,其他学校的志愿者都没这个。他挥手制止我们。“这问题不用谈了”,他说,“没电话你们会很不方便”。亚当和我对视,耸肩。我们谢了他,所有人都开吃,第二天维修人员上门来安装了电话。几天后,又一个饭局,又一个声明。“学校决定了”,艾伯特说,“要给亚当买台洗衣机。”“我房里已经有一台了,”我说,“我们可以合用,没必要再花钱。”“不方便”,艾伯特说,“学校已经决定了。”再次我们的抗议被无视了。我们开吃,第二天一早,一台新洗衣机出现在亚当的门口。几天后,亚当在和几个英文系的教员玩牌,党书记张岩提到学校从和平队收到了我们的简历信息。“我看到说你会玩网球”,张书记说,“你肯定打得很好。”亚当曾经在夏令营里任职过网球教练,而他迅速摇头。“我打得不好”,他说,“我已经好久没认真打过了。”张书记咧嘴,抓牌。他是一个瘦而结实的男人,理着平头。我们花了一个星期对他建立起两点认识:他是英文系教员中篮球打得最棒的,也是最能喝白酒的。他也是系里最高阶的干部,作为党的书记他的权力遍及学术,纪律,和政治议题。他那种人不大说话,而他开口时,就有事儿要发生。现在,他看看牌,身体前倾,看着亚当。“学校”,他轻声说,“决定要给你买网球。”他坐回椅背,等候他这宣言的回响。但问题是,这网球怎么买?好一阵儿后亚当才决定如何回应。“学校真是太慷慨了“,他很小心地说,”我很感激你们愿为我们做的,但这没必要。你不用给我们买网球,张先生。张书记笑笑,甩出一张牌。“魏先生”,他说,“想到你或许想玩网球。他想让你跟皮特都快乐。”魏先生乃是整个学院的党的书记,作为校园最高阶的官员,他无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非关心和平队员要不要打网球。亚当表达了类似的意思,强调说他没网球也很快乐。但张书记态度坚定。“这事已经决定了”,他淡淡说道,“学院要给你买网球。现在玩牌。”第二天,网球并没有出现在亚当的门口,然而他不敢大意。他告知我这次谈话。我们两人一起,尝试和校方沟通。这种努力,在未来的两年一次又一次重复,其结果良莠不齐。我们的表达往往是间接的,情况往往不那么简单。有时,它的结果和我们希望的正相反。我们和艾伯特谈了,我们和张书记谈了,我们和傅主任以及其他英文系的教员谈了。我们说网球很贵,而且我又不会打,事实上亚当也不再喜欢打网球了。他在大学期间已经厌倦了网球,只想给自己放个网球长假。这运动很没意思。篮球好多了,足球也是。网球是剥削阶级的玩意儿。事实上,我们的话没讲到那个份儿上,但我们尝试了一切手段,一整个星期我们都在活动,坚决反对买网球的事儿。在我们的公寓楼边,有一个木槌球场。无疑这是校园里最好的一块地儿,也是我在中国所见的最宁静祥和的地方。在一个拥挤的国家像这样的地儿不多————一块除了享受愉悦外别无用处的土地。一排树木洒下阴凉,平整的土场光滑完美。它被维护得很好,但它平滑完美的原因是因为它被玩得很好。每天清晨,退休的教师与工人们来木槌场碰面,玩一整天,除了午餐的间隙。他们玩得真好,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在比赛——那球随心而动,好像魔术师手中的牌,技艺纯属而显得和谐安静。这是每日一次的展览,退休的人们犹如艺术家——他们把槌球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块地的面积,正和一个网球场相仿佛。这头几个星期里,为了它,我们一直心怀恐惧。我们的阳台正可俯视球场,每天早晨,我们在那里探视,害怕见到工人,见到铲子,梭子,铲土机,炸药,一切可能和买网球相关的东西。我们真是深深地恐惧着。不确定性乃是最难受的部分。买网球,好似一个抽象的概念,但同时涪陵显然是一个很可以把抽象变为现实的地方。看一眼三峡就足够说明了。但到得后来,网球并没被买来。饭局宴请在四个星期后也结束了。在一个月之内,校方不再给我们买东西。不久后,我们就如宠坏的小孩般开始抱怨,说我们的需求被忽视了,但我们只对自己轻声咕噜几句,在我们高据于校园的干部公寓中。槌球声在清晨漂游到我的公寓————那轻柔的敲击声,落在硬土上的脚步声,那轻轻的拍掌和笑声,人们玩得不慌不忙。这声音乃是最能抚慰神经的,时常我坐在阳台上就只是听,槌球声的背景音是不连贯的蝉鸣与乌江上传来的杂音。轮船的汽笛在狭隘的河谷中回响,马达击打着流水,平底货船向水岸的火车卸下沙子。离我的公寓一英里远处,乌江消失在长江的棕色急流中,不时的,我会听到大江那儿传来一道孤独的汽笛。初初的日子里,涪陵对我来说全是声音。这是一个音量高亢的城市,而它的嘈杂声音也和我从前所有的体验截然不同————工地上稳定的凿击声,木柄大锤敲打石头声;这些声音都在显示这地方许多话儿都仍旧靠徒手完成。这也是我第一次住在江边,听得轮船的汽笛及其河谷回声。我的公寓,乃是在一座立于山丘上的建筑的顶层,俯视乌江。一条漂亮的河,河水迅捷而清澈,它从南部贵州的群山中奔涌而来。跨过乌江即是涪陵的主城区,从山坡上崛起的粗矮的混凝土建筑群,好似一团乱麻。无论我向那儿看,山坡都很陡,尤其靠近北面处,在那儿,白坪山厚重的体型在两江交汇处隐约可见。这便是我的城堡的视野,高居于六楼,高据于河流与小城之上。没什么阻碍我的视野,也是我的听觉如此丰富的原因。早在槌球声响起之前,我听到楼后公鸡的叫声,我听到早晨六点校园里的玲声。我听到学生们没精打采的跑步声,那是他们的晨练。晨练音乐在六点后不久便响起,通过扩音器广播————快乐的清晨,不断重复的音乐,一日复一日。在晨练后有声明,有宣传,学生们吃早饭的声音;然后是早间上课的钟声,和槌球场上升起的第一个回声。我住在教学主楼的附近,也能听到那儿的声音。我听到学生们在重复朗读课文,因为在涪陵许多学习都是通过死记硬背。然而这里也有一种抚慰的声音,听到他们声音集体的起落,想到他们全都学到了点什么,叫人心感满足。我也喜欢听到上课后老师的声音,十分钟休息时蹦跳的噪声,电子玲声和午饭时间学生们急急冲往食堂的声音。这些嘈杂的声音并不妨碍到我。清晨的声音把我吵醒,那也挺好,因为这是学院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听到这个让我感到自己好似也跟上了步调。当然,我并没跟上,在某些方面我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但在起初那几个星期里,若不是这围绕着我的每日例行活动,我会感到更加脱节。所有事情都遵循一个严格的时间表。这里有早晨的例行活动————早操,铃声,上课————在下午时,常有扫帚的挥舞,学生们在做强制的校园清洁工作。在周一和周四他们要清洁他们的教室。周日的晚上,会有政治会议,学生要聚集起来发表演讲和唱歌。有时候他们会唱爱国歌曲,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唱的是情歌,他们的嗓音在校园中回荡。在每年的开初,新人要接受军训。每一个班级组成一个军团,男孩和女孩们一起,人民解放军的士兵们会来教他们如何敬礼,走鹅步,转弯,立正。在军训期间他们也要学习歌曲,看上去是要给共产主义增添一点趣味。我们的学生们总要为一个或另一个组织唱爱国歌曲。在军训中,新生们穿着校服,包括粉蓝色的阿迪达斯汗衫。他们和他们身着的明亮的制服都和身着迷彩服,态度僵硬的指导员很不协调。他们都在二十出头,但大多数看上去还要年青,刚从农田出来,在领导的指示下蜷缩,战抖。在炎热的日子里,他们中有些人会晕倒,被安置在树荫之下,而其他人继续联系鹅步。在两周的训练尾声,待他们练习好了步伐,他们会行进去磨盘山谷某个角落,在那里,作为他们入会的句点,他们用来福枪对着靶子狂射一通。我听到了那声音,枪火的爆炸声把乌江上的声音统统淹没了。校园在夜里很早便安静了。宿舍的灯光在十一点整突然集体熄灭,一整排的建筑变得漆黑,电源被切断了。有时我坐在阳台上,看着灯光熄灭,又一次的,有一种抚慰感觉从这种整体的秩序中生发。从我的阳台上望去,城市在夜里可算美丽。在白昼涪陵是一座肮脏的江城,能看得出,这里的一切都被建设得过快,而在夜里,所有的缺陷都消失了。只是水与光————明亮的灯光与幽暗的江水,乌江的黑色镜面被染成一条条红,黄,白。有时在夜里一条船逆流而上,稳稳地推进船首的一个三角状灯光,马达在河谷的黑暗中突突突响。每过半小时,长江上便有一艘大型客船经过,一条明亮的光带游过,在庄严的寂静之中。我并不真的理解这些每日行径。我不晓得那些船要去向何方,也不知为何学校要实施那么严格的纪律。他们槌球的玩法也不同于我们美国,但我对涪陵的规则并不求甚解。我只是喜欢他们每日如此进行————秩序规则本身才是重要的吧。我也没花心思去多想军训的事儿,直到我读到了一篇学生的日志,她描述了学校里典型的一个下午:今天天晴,一年级的学生在做军训。他们不停走了又走。虽然汗水从他们的头顶不停滑下,没有领导的允许他们不能停下。当然,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会了解到军队生活有多么艰苦。他们的精神不能受到打击。每个人都必须有强烈的爱国精神,尤其是大学生们。我们的国家耗费了许多资金来教育他们。他们必须对祖国保持忠诚。军队力量乃是一国力量的象征,所以我们有必要学习一些军事知识。在1989年,北京发生了学生运动。对年轻人来说,他们的思考还未成熟,他们没有自己的观念,而环境会很轻易就影响到他们。他们也分不清对错。当哪儿有兴奋的事情发生,他们就参加了。在这次事件后,我们国家决定要在大学里进行军训,让他们理解到我们如今的生活是得来不易的。这就是我真实听到的————操练和远处的枪声乃是天安门事件的回音。我意识到,学校的每日例行活动背后的含义,多过我起初的理解,从此之后,我便更小心地倾听传到我高踞于乌江上的城堡的种种声音。起初的日子里,我所学的大都来自我的学生们。我的中文还不足以和城里的人们直接聊天,这使得这城市对我来说仿似潮汐般汹涌————一堆无法沟通与理解的纷纭乱象。是以我认真倾听我学生的声音,阅读他们为课堂所写的日志,慢慢的,涪陵的一部分逐渐聚焦清晰起来。我所见的第一样物事,乃是我自己和亚当。这有点吓人,因为在我人生中从未被人如此密切观察过,一举一动都被复述,被评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被谈论,被记录。我们每个习惯或癖好都被赤裸裸展示。学生们写到我总带一壶水来上课;他们写到我如何在上课时踱步;他们写到我的笑,觉得很是滑稽。他们写到我那外国式样的鼻子,是不可思议的那么长,那么直,许多人还写到我的蓝眼睛。这大概是最奇怪的细节了,因为我的眼睛乃是淡褐色———但我们的学生读到过说外国人长着蓝眼睛,是以他们见其所欲见。他们最想见的,乃是微缩了整个的外面的世界的两个年轻的外国人,在涪陵他们是这么叫的————“从国家外面来的人”。一个下午,亚当和我在广场上玩飞盘,第二天,我读到一个学生的日志,这项闲散的运动变得奥林匹克起来:当我正在写我的作文时,有个人对着全班大叫:皮特和亚当在玩飞盘!我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冲出了教室。真的,他们真的在玩飞盘。我想看得真真切切而不错过一个细节。我奔回了教室,戴上我的眼镜,又冲出教室。我现在看得非常真切了!这两个运动员离得远远的,开始比赛。看上去多么美妙啊!这飞盘像一团红色的火焰,在两个人之间飞来飞去。我看了很久很久。外国人真是多才多艺。另一个描述则没那么强的英雄气息。我最喜欢的一篇来自一个学生,理查德,在标题为“为什么美国人那么轻松随意”的文章中:我是个中国人。我们都知道,中国乃是一个相当保守的国家。是以我们中许多人或多或少有些保守的思想。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我们的外语老师,皮特和亚当,从这个学期开始教我们。这是一个了解美国生活方式的好机会。在我看来,他们比我们中国人要轻松随意得多。为什么我这么想?我给你几个事实来解释。比如说,当哈斯勒先生上课时,他会给自己挠痒痒,而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穿得很随意,通常是皮带耷拉下来晃着。但告诉你一个事实,在中国这会被认为没礼貌,特别在老年人眼中。在我看来,我觉得很自然。上周,当托马森小姐(另一个访问涪陵的志愿者)给我们上美国选举讲座时,她脱下了羊毛衫,把它绑在腰间。对我们中国人看来,这真是难以想象。一个教师怎么能在上课时那么做!但谢天谢地,我们英文专业的多少对美国有些了解,这并没有让我们太惊奇。但如果其他人看到了,他们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地方犯错误是很容易的,而且很多错误依然犯下了。但当地人是很能谅解的———通常他们会给我们一点暗示,往正确的方向轻推一把。在课程的头一周,亚当让同学作自我介绍,一个叫凯勒的女孩站起来。她介绍了自己家乡的名字,并解释说她选择此名字源于海伦凯勒。这是一个很普遍的模式;不少人从他们的仰慕对象那儿取名,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有个芭芭拉(从芭芭拉布什那儿来),一个阿姆斯特朗(内尔阿姆斯特朗),有个理想主义的二年级生叫马克思。有些直接从他们的中文名字翻译而来———房子,黄色,北方。有个男孩的英文名字叫懒惰。“我叫懒惰”,他说,在开课头一天。“我很懒。我不想玩篮球或足球或任何运动。我的喜好就是睡觉。”其他名字就较没道理了。这儿有一个草房,一个三菱,一个科。有些名字只是不好彩:一个很小个头的男孩叫笔,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叫椰子。一个男孩叫戴茜,让傅主任很是郁闷。系主任是个俊朗的男人,发色蓝黑,他是我们与英文系之间的联络人————这位置上有太多的责任,给他罩上了层悲哀的空气。他在叫我去办公室里讨论戴茜时,看上去特别阴沉。“这是个女孩的名字,对吗?”他问。“对”,我说。“只是当前在美国,连女孩们都不喜欢这名字了。”“我记得‘了不起的盖兹比’中有这个名字”,傅主任说,笑得很悲哀。学生时他的专长在美国文学,他几乎对所有伟大的二十世纪小说家都了如指掌。他叹息一声,摇头。“去年这学生有个男孩的名字”,主任说。“他在夏天改了名。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从没跟戴茜谈论过这个。他不是很容易交流的,关于他我所知道的,只是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当一名军人,而该追求因为他糟糕的视力被人民解放军粉碎了。这个失败,也许能照亮戴茜存在之秘密;他个头很高,沉默寡言,气质里有一种深深的悲惨。每天他都穿迷彩服来上课。不知那是一种自我安慰或自我惩罚。我只是喜欢有一个高高的,身着迷彩,名叫戴茜的男孩坐在教室的后排。我永远也不会叫他换个名字或服饰。当然,我没把这些想法告知傅主任。而凯勒的名字是一目了然的。海伦凯勒是学生中普遍的英雄人物————即便一些男孩也把她作为榜样,部分原因,大概是由于她对共产党表现过一些同情。在凯勒自我介绍的那一天,她解释了一下原因,接着便微笑了。“谢谢”,亚当说。“你长着很好看的雀斑,凯勒。”教室里突然寂静下来。凯勒拉下了脸,迅速坐下。在一片尴尬的沉默当中,亚当慌乱了一阵,接着便急急解释说在美国雀斑会被当作不乏吸引力的。然而,情况表明,在中国却不是这样——他的赞美好似说“你长了很好看的胎记。”但除了继续上课外别无他法了,在几分钟后这尴尬便消除了。但这事故却没被忘掉。一个星期后,两个学生在日志中提及了此次事故,他们尝试用中国式的间接来沟通:我曾听说很多美国女人脸上都长有雀斑。在中国,尤其女孩子很不喜欢别人提到自己脸上的雀斑。这很没礼貌。我想知道长雀斑的美国女人是如何想的?他们中有些人(外国老师)的教学方式是可接受的……我们应当肯定他们的成就。但有时,因为他们不了解中国的习俗,却会让中国学生尴尬。我们不会轻易对别人的外型做评价。但这两个美国老师中的一个却打破了禁忌。但我想,随着时间推进,他们对中国的知识日长,这些尴尬可以避免。我们就这么跌撞着前行。当然,我们很天真幼稚,我们相信凭借良好的意图和努力工作,我们会不费太多麻烦就融入到这城市的日常生活中去。但和这国家大多数地方一样,涪陵有一个复杂的过去,我对其历史也未有真正的理解,不论我读过多少有关大跃进和文革的书籍。尤其要紧的,我还未认识到,对中国的这块地方而言,出现两个美国人加入做居民意味着什么。后来我了解到,当地许多的工业,乃是在1950和60年代从上海迁移过来的,出于对美国核威胁的反应。当时毛泽东把中国的军工厂都迁移散布到了西南部的偏远山区。不可避免的,这段历史会影响到当地人对我们的看法,而我们之前却对该历史一无所知。也许,若我们先前了解更多的话,事情还会更困难。我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叫安妮,她家就住在我那栋楼的一层。她父亲是个数学教授,教员中最高阶的一位,因此他才能在我们这栋专享的住宅楼里取得一席之地。而也因为这个原因,文革期间,他在四川一个偏远的煤矿工作了八年。像许多有才华的中国人一样,他曾被放逐,因为他是个知识分子,臭老九,底层中的底层,那种只有通过最下等最乏味的工作才能改造的一类。那些岁月看上去没给梁教授带来多少重负————他是个开朗的人,毫无疑问他很高兴自己在政治上被重新接纳了。即便在煤矿工作时,他也尽量为自己获得最佳待遇,通过做出漂亮的会计账目来获取当地人的钦佩。但我想或许这过去的历史对他的女儿倒有更多的影响,虽然她不曾经历过他的那些事儿。她是班上最聪明的的学生之一,也属于那不合群的少数。她的想法是不同的——她喜欢独处,而且很有决心;大多数人都不免要跟随环境表现出一些假大空的政治言行,而她却不随波逐流。在我所有的学生中,我最期望她能对我展现出开放的思路来。然而在她毕业后,她给我写了封信,很诚实地告知她在最初时的想法:在你当我老师没多久后,我读过一篇新闻评论说,克林顿先生所以能取得总统位置的原因之一,是他对中国态度强硬。那时候,我讨厌见到你和梅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