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在高台下愤怒地咆哮着,一群士兵沿着鹅卵石砌成的通道从远处跑来,铠甲和兵刃相互撞击着,打破了花园里的静谧。盛姬拿定了主意。“快跑,”她低声嘱咐,“从这儿逃走吧!”傀儡依然留连不舍,他仰着头问道:“你还让我再见你吗?”盛姬眼角的余光看见几名士兵已冲进了内廷,正向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冒犯者跑来。“当然,”她说道,“现在,看在大神的份上,快跑吧,为了你自己。”犹豫了一下,她加了一句,“也为了我。”“我这就走,”那位激动的仆人低声而快速地说着,“燃起你召唤精灵的黑药粉,我一定会再来……”他转身向围墙跑去。王妃惊恐地看着两个卫兵挥舞着长戈追了上去,可是纡阿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和技巧一下子就翻过了高高的围墙,不见了。镐京里的大搜捕持续了整整三天,国王的卫兵仍然没有抓到纡阿和他的主人,尽心尽职的卫兵虽然几次发现了那个逃逸的傀儡的踪迹,但都被他从容逃走。负疚的侍卫头领奔戎对暴怒的国王解释说:“那个巫师就在我们的眼前消失了,连同他那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仆人……有七八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哩;至于那个跳舞的木偶(他说到这儿,平板的脸上流露出一分惧意),他有着豹子一般的敏捷,大象一般的力量,他能空手扭断我们的铜戟,跑起来超得过最快的战车。”他最后下了结论,“他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扎扎实实的魔鬼小崽子,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停了停,他偷眼看了看国王的脸色,又补充说:“依我看,他好像受到了什么禁制,当每次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拧断我们某个人的脖子时,却猛然停了手。要是搜捕逼得太紧或禁制解除了的话……”国王“嘿”了一声,大步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脸色阴晴不定。连号称最精锐的国王卫队都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偶人,这个大胆的家伙竟敢于留连在京城不走,国王隐隐感到一股逼向王座的不安全感。自从那个不幸的清晨之后,盛姬就只以沉默和流泪来回答他的恐吓和哀求,他烦躁地来回踱步,终于立定了脚步:“来人,速请盛伯晋京!”盛姬知道她的丈夫一直在搜捕纡阿,但她一点儿也不为他担忧。因为她从负责搜索的卫队那里打探到了纡阿神出鬼没的消息,她相信自己所爱的人儿拥有的魔力是战无不胜的。他们知道只有她才能引出纡阿来,姬满每日里到她这儿来,或软语哀求,或大声恐吓,她始终无动于衷。宫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惶惶不安,她却仿佛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快乐,直到满头白发的老父亲跪在她的脚下,用整个家族的存亡兴衰来恳求她时,她才犹豫了起来。“原谅我,纡阿,”她在心中想道,“你终究只是个傀儡,一个还有几天生命的木偶。我无法为了你放弃一切。”第三天夜里刮起了轻柔的西风,盛姬在重璧台上点燃了一撮黑色粉末,粉末剧烈地燃烧着,爆发出一簇簇明亮的蓝色火焰,如同一只被束缚住的老虎挣脱了囚笼。一股青烟袅袅飘散在风中,有股硫磺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夜色更加浓厚,重璧台上静悄悄的,仿佛只有盛姬一个人。他不会来,盛姬庆幸地想。不知为什么,却又有一丝儿失望。壁龛里的火焰摇动了一下,盛姬突然转过身来,看见纡阿就站在高台长廊的尽头凝望着她。时间在回廊间悄悄地流动,是那么的安静。有一瞬间,她甚至忘了陷阱的存在,而想跳向前去,扑向傀儡的怀抱。一匹战马在她的身后轻声长嘶。我干了什么,她猛地醒悟。一股可怕的恐惧攫住了她:虽然纡阿注定会死去,但她这一辈子都将无法轻释背叛他的负疚了。“别过来,”她向着长廊的尽头喊道,“纡阿!这是个陷阱!”纡阿转头扫了一眼花园里出现的国王的精兵,他的脸色因为痛苦而苍白。“那有什么关系,”他继续向王妃跑来,“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么就让我死在你的脚下吧。”国王咬牙切齿地喊道:“拦住他,杀死他!”两百名最精锐的卫士冲了上去,那个赤手空拳的傀儡毫无畏惧地向着这堵青铜盾牌和长戟组成的金属洪流迎来。大周朝那些最著名的勇士——奔戎、造父,在他的手下如同草把一样纷纷倒下。傀儡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不过分地伤害脆弱的人类,爱情的魔力冲掉了永远不许与人抗争的禁令。激飞的刀剑像流星一样射入天空,又发出长鸣坠落在花木丛中。大周朝的卫士们发现自己陷入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一场战争中。最后一声刀剑的叹息也寂然了,两百名失去了武器和战斗力的卫士倒在了尘土中。满怀创伤的痛苦的傀儡一瘸一拐地向王妃走近。满脸铁青的国王一只手按在剑柄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你还爱我吗?”傀儡悄声问道。“我爱你。”盛姬回答道,向跳舞的艺人伸出手去。纡阿接过了她的纤纤玉手,跪下来放到嘴边轻轻一吻,如同一尊青铜雕像般僵硬不动了。嫉火如烧的国王拔出了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砍掉了傀儡的头。王妃惊叫着闭上了眼,没有温热的血液喷出来,他那漂亮的头颅下面是一大堆金光闪闪的金属片,以一种完美的不可思议的复杂联系在一起,随即在风中分崩离析,变成无数的金属碎片叮叮当当地散落在尘埃中。王妃张开她含泪的双眼,一块透明的玉一般的簧片跳上了她的手,精巧地微微颤动着,发出了和纡阿的歌喉一样动听但却是单调的嗡嗡声。后记:先秦时代是一个神话的时代,周穆王更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人物,这个故事来源于关于他的一个古老的传说,偃师造人的故事源远流长……1997年,我在一位神秘的黑袍人那里找到了一份手稿,他告诉我在几个世纪以前这份手稿就已经存在了,他只稍微改动了几个地方。我很怀疑他的说法,可是抓不着他的把柄,文中提到的“撒豆成兵”、“绳技”、“浣鼠”……确实都能在古老的书籍中找到依据,几个世纪以前,也许它们真的存在过……历史永远让人充满遐想。天火 作者:王晋康 熬过五七干校的两年岁月,重回大寺中学物理教研室。血色晚霞中,墙上的标语依然墨迹淋漓,似乎是昨天书写的;门后的作息时间表却挂满了蛛网,像是前世的遗留。 我还是我吗?是那个时乖命赛,却颇以才华自负的物理教师吗? 批斗会上,一个学生向我扬起棍棒,脑海中白光一闪……我已经随着那道白光跌入宇宙深处了,这儿留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抽屉里有一封信,已经积满了灰尘。字迹微弱而秀丽,像是女孩子的笔迹。字里行间似乎带着慌乱和恐惧--这是我一刹那中的直觉。 "何老师:我叫向秀兰,5年前从 你的班里毕业,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记得她。她是一个无论学习、性格容貌都毫不突出的女孩,很容易被人遗忘。但文革期间她每次在街上遇到我,总要低下眉眼,低低地叫一声"何老师",使我印象颇深。那时,喊老师的学生已不多了。 "……可是你一定记得林天声,你最喜欢他的, 你来救救他吧……" 林天声! 恐惧伴随隐痛向我袭来。我执教多年,每届都有几个禀赋特佳的天才型学生,林大声是其中最突出的。我对他寄予厚望,但也有着深深的忧虑。因为最锋利的金刚石也往往是最脆弱的,常常在世俗的顽石上碰碎。 我记得林天声脑袋特大,身体却很屠弱,好像岩石下挣扎出来的一颗细豆苗。他性格冷漠而孤僻,颇不讨人喜欢,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与孩子们凑群,总是一个人低头踱步,脚尖踢着石子。他的忧郁目光常使我想起一幅"殉道者"的油画--后来我知道他是一个"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他父亲是一个著名右派,1957年自杀了。于是我也就释然了,他实际是用这层甲壳来维持自己的尊严。 他的学业并不十分突出,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发现,我完全可能忽略这块噗玉。物理课堂上,我常常发现他漠然地注视着窗外,意态游移,天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他会翻过作业本,在背面飞快地写几行东西,过一会儿又常常把它撕下来,揉成纸团扔掉。 一次课后,我被好奇心驱使,捡起他才扔掉的一个纸团,摊开。纸上是几行铅笔字,字迹极草,带着几分癫狂。我几乎难以相信这是他的笔迹,因为他平时的字体冷漠而拘谨,一如他的为人。我费力地读着这几行字: "宇宙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无限的(否则在初始之前和边界之外是什么),可是在我们之前的这一'半,无限中,宇宙早该熟透了,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星系,年轻的粒于,年轻的文明? "我相信震荡宇宙的假说,宇宙的初始是一个宇宙蛋,它爆炸了,飞速向四周膨胀(现在仍处于膨胀状态)。在亿兆年之后,它又在引力作用下向中心跌落,塌缩成新的宇宙蛋。周而复始,万劫不息。 "可是我绝不相信宇宙中只有一个宇宙蛋!地球中心说和太阳中心说的新版!'无限'无中心!逻辑谬误!" 这凡是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力透纸背,我似乎感受到他写字时的激扬。下面接着写道: "如果爆炸物质以有限的速度(天文学家所说的红移速度,它小于光速)膨胀,那么它到达无限空间的时间必然是无限的,怎么能形成"周期'震荡?如果膨胀至有限空间即使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空间)即收缩,那它只能是无限空间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怎么能代表宇宙的形成?" 下面一行字被重重涂掉了,我用尽全力才辨认出来:"或许宇宙是由无限个震荡小宇宙组成,并由无数个宇宙蛋交替孵化,这似乎更合逻辑。" 多么犀利的思想萌芽,尽管它很不成熟。为什么他涂掉了?是他自感没有把握,不愿贻笑他人? 纸背还有几行字,笔迹显然不大相同,舒缓凝滞,字里行间充斥着苍凉的气息,不像一个中学生的心境: "永远无法被'人'认可的假说,如果它是真的,那么一劫结束后,所有文明将化为乌有,甚至一点痕迹也不能留存于下一劫的新'人'。上一劫是否有个中学生也像我一样苦苦追索过?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读这些文字时,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如火焰炙烤。似乎宇宙中有天火在烤,青白色的火焰,吞噬着无限,混饨中有沉重的律声。 我绝对想不到,一个屠弱的身体内能包容如此博大的思想,如此明快清晰的思维,如此苍凉深沉的感受。 我知道百十年前有一位不安分的犹大孩子,他曾逻想一个人乘着光速的波峰会看到什么?……这就是爱因斯但著名的思想试验,是广义相对论的雏形。谁敢说林天声不是爱因斯但第二呢? 我不知道天文学家读到他这些文字会作何感想,至少我觉得它无懈可击!越是简捷的推理越可靠,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的著名论断: "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世有罪恶。 "极简单的推理,但无人能驳倒它,因为人世有罪恶。,, 无声的驳难也是不能推翻的,只要承认光速是速度的极限。 我把他的纸条细心地夹到笔记本里,想起不知道他过去随手扔掉了多少有价值的思想萌芽,我实在心痛。抬起头,看见天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柔声道: "天声,以后有类似的手稿,由老师为你保存,好吗?,, 天声感激地默然点头。从那时起,我们俩人常常处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中。 可惜的是,我精心保存的手稿在被抄家时都丢失了。 我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拿起向秀兰的信看下去: "……在河西大队下乡的同学们都走了,只剩 天声和我了,他又迷上了迷信(语法欠通,我在心 里评点着),一门心思搞什么穿墙术。我怕极了,怕 民兵把他抓走,怎么劝他都不听。何老师,天声最 敬佩你,你来救救他吧!" 我惟有苦笑。我自己也是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惴惴地过日子,哪有资格解救别人! 一张信纸在我手中重如千斤,纸上浸透了一个女孩的恐惧和期待。信上未写日期,邮戳也难以辨认。这封信可能是两年前寄来的,如果要发生什么早该发生了……我曾寄予厚望的学生是不会迷上什么穿墙术的,肯定是俗人的误解,也许只有我能理解他……第二天,"我还是借了一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匆匆向河西乡赶去。 河西乡是我常带学生们参加大田劳动的地方,路径很熟。地面凹凸不平,常把我的思绪震飞,像流星般四射。 我的物理教学也像流星一样洒脱无羁,我不愿中国孩子都被捏成呆憨无用的无锡大阿福泥人。课堂上我常常天马行空,尽力把智者才具有的锐利的见解,微妙的深层次感觉,在不经意中浇灌给学生。我的学生们至今尚无人获得诺贝尔奖,只能怪超稳定的中国社会太僵化了。 不管怎样,学生们都爱上我的物理课。四十几个脑袋紧紧地追着你转,这本身就是一种欢乐、一种回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把矛头首先对准了我。我在批斗台上也能自慰,毕竟学生知道我的不同凡俗。 在一次课堂上,我讲到了黑洞。我说黑洞是一种被预言但尚未证实的天体,其质量或密度极大,其引力使任何接近它的物质都被吞没,连光线也不能逃逸。 学生们很新奇,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一个不小心跌入黑洞的宇航员在跌落过程中会是什么心境?被吞没的物质到哪儿去了?物质是否可以无限压缩?既然连光线也不能逃逸,那人类是否永远无法探索黑洞内的奥秘…… 我又谈到了白矮星,它是另一种晚期恒星,密度可达每立方厘米、万千克。又谈到中微子,它是一种静止质量为0的不带电粒子,可以在0。04秒内轻而易举地穿过地球。 不知怎么竟谈到了《聊斋》中可以叩墙而入的崂山道士,我笑道: "据说印度的瑜咖功中就有穿墙术。据载,不久前一个瑜伽术士还在一群印度科学家众目睽睽之下做了穿墙表演。关于印度的瑜伽术、中国的气功,关于人体特异功能,常常有一些离奇的传说,比如靠意念隔瓶取物,远距离遥感等。很奇怪,这些传说相当普遍,简直是世界性的--当然,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在一片喧嚷中,只有林大声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像是幽遂的黑洞。他站起来说道: "1910年天文学家曾预言地球要和彗星相撞,于是世界一片恐慌,以为世界未日就要来临。这个预言确实应验了,巨大的彗星扫过地球,但地球却安然无恙。这是因为……" 我接着说:"彗尾是由极稀薄的物质组成,其密度小到每立方厘米10一22克,比地球上能制造的真空还要'空' 林大声目光炯炯地接口道:"但在地球穿过彗尾之前有谁知道这一点呢. 学生们很茫然,可能他们认为这和穿墙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林天声所云为何。只有我敏锐地抓到了他的思维脉络,他的思维是一种大跨度的跳跃,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激发出强烈的兴奋。两个思维接近的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产生了共呜,这在我还是不可多遇的。我挥手让学生们静下来。 "天声是对的,"我说,"人们常以凝固的眼光看世界,把一些新概念看成不可思议。几百年前人们顽固地拒绝太阳中心说,因为他们'亲眼'看着太阳绕地球东升西落;人们也拒绝承认地球是圆的,因为他们'明明'知道人不能倒立在天花板上,自然地球下面也不能住人。这样,他们从曾经正确的概念出发作了似乎正确的结论,草率地否定了新概念。现在我们笑他们的固执,我们的后人会不会笑我们呢?" 我停顿了一下,环视学生。 "即使对于'人不能穿墙'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能看作天经地义的最后结论。螺旋桨飞机发明后,在飞机上装机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飞速旋转的桨叶对子弹形成了不可逾越的壁障,直到发明了同步装置,使每一颗子弹恰从桨叶空隙里穿过去,才穿破这道壁障。岩石对光线来说也是不可逾越的,但二氧化硅。碳酸钠、碳酸钙混合融化后,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同样的原子,仅仅只是原子排列发生了奇妙的有序变化,便使光线能够穿越。" 我再次停顿,整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 "在我们的目光里,身体是不可穿透的致密体,但调光能穿透。地球更是不可穿越的致密体,但中微子能轻而易举地穿越过去。所以,不要把任何概念看成绝对正确,看成天经地义不可稍改。" 学生们被我的思维震撼,鸦雀无声。我笑道: "我说这些,只想给出一种思维方法,帮助你们打碎思想的壁障,并不是相信道家或瑜伽派的法术。天声你说对吗?你是否认为口念咒语就可叩墙而入?" 学生们一片哄笑,林天声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给出了一连串清晰的思维推理,但在最后关头却突然止足,用自以为是的嘲笑淹没了新思想的第一声儿啼。 这正是我素来鄙视的庸人们的伎俩。 到达河西乡已是夕阳西下了。黄牛在金色的夕阳中缓步回村,牛把势则背着挽具,在地上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地头三三两两的农民正忙着捡红薯干。我向一位老大娘问话,她居然在薄暮中认出了我: "是何老师哇,是来看那俩娃儿吗?娃儿们可怜哪!"她絮絮叨叨他说下去,"别人都走了,就剩他俩了,又不会过日子。你看,一地红薯干,不急着捡,去谈啥乱爱,赶明儿饿着肚子还有劲儿乱爱么?" 她告诉我,那俩娃儿一到傍晚就去黄河边,直到深夜才回来。呶,就在那座神像下面。我匆匆道谢后,把自行车放在村边,向河边走去。 其实,这老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我想。她的话抓住了这一阶层芸芸众生的生存真谛--尽力塞饱肚子。 说起哲学,我又想起一件事。60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学家贩田昌一提出了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作了批示,说这是第一位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科学研究的自然科学家。全国自然闻风响应,轰轰烈烈地学起来。 我对于以政治权威半(决学术问题的作法,历来颇有腹词:,这样只能产生像李森科那样的学术骗子加恶棍。但在向学生讲述物质无限可分思想时,我却毫无负疚之感,因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觉至"心灵的震颤,心弦的共鸣!我能感到一代伟人透视千古的哲人的目光。 我在课堂上讲得口舌生花,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林天声。 傍晚,我发现一个大脑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唤他进来,温和地问他有什么事。林天声犹豫很久,突兀地问道: '何老师,你真的相信物质无限可分吗?" 我吃了一惊,纵然我自诩为思想无羁,纵然我和林天声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要在高压政治气候下说出这句话,毕竟大胆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声又犹豫了很久。 "何老师,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至今只有很少几个层次,总星系、星系团、星系,星体、分子、原子、核子,层子或夸克。虽然在这几个层级中物质可分的概念都是适用的,但作出最后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我释然笑道: "根据数学归纳法,在第n+i步未证明之前,任何假设都不能作为定理。但如果前几步都符合某一规律,又没有足够的反证去推翻它,那么按已有规律作出推断毕竟是最可靠的。" 林天声突然说: "其实我也非常相信。我一听你讲到这一点,就好像心灵深处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然拨动,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们互相对视,发现我们又处于一种极和谐的耦合态。 但林天声并未就此止步。 "何老师,我只是想到另外一点,还想不通。" "是什么?""从已知层级的物质结构看,物质'实体,只占该层级结构空间的一小部分,星系中的大体、原子中的电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质中穿越自如,说明在可预见层级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说这个推论对吗?" 我认真思索后回答道:"我想是对的,我的直觉倾向于接受它,它与几个科学假。是互为反证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论,宇宙的初始是一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胀后所形成的物质中都有空隙。,,林天声转了话题: "何老师,你讲过猎狗追兔子的故事,猎狗在免子后100米,速度是兔子的2倍。猎狗追上这100米后,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能结束的过程。实际上猎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为一个无限线性递减数列趋向于零。" 我的神经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了他的话意。 林天声继续他的思路: "物质每一层结构中,实体部分只占该层级空间的一部分,下一层级的实体又只占上一层级实体部分的若干分之一。所占比率虽不相同,但应该都远小于1--这是依据已知层级的结构,用同样的归纳法得出的推论。所以说,随着对物质结构的层层解剖,宇宙中物质实体的总体积是一个线性递减数列。 "如果用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无限可分的结论,那么用同样的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的实体部分必然会趋近于零。所以,物质只是空间的存在形式,是多层级的被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老师,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点道理?" 我被他的思维真正震撼了。 心灵深处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拨动,我的思维好像乘着这缓缓抖动的波峰,向深逢的宇宙深处去探听神秘的天籁。 见我久久不说话,天声担心地问卜 "老师,我的想法在哪个环节出错了?" 他急切地看着我,目光中跳荡着火花,似乎是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跌宕前行中,天火在他瞳仁里跳跃。天声这种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了很久,我才苦笑道: "你以为我是谁,是牛顿、马克思、爱因斯但。霍金、毛泽东?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物理教师,纵然有些灵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无法做你的裁判。" 我们默默相对,久久无言,听门外虫声如织。我叹息道: "我很奇怪,既然你认为自己的本元不过是一团虚空,既然你认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终将化亡于宇宙混饨,你怎么还有这样炽烈的探索激情?" 天声笑了,简捷他说: "因为我是个看不透红尘的凡人:既知必死,还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青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见,世界静息于沉缓的律动。我长叹道: "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锋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轻易折断。天声,你能记住老师的话吗?" 河边地势陡峭,那是黄土高原千万年来被冲刷的结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阳已近源上,晚霞烧红了西天。 老太太所说的神像实际上是一尊伟人塑像。塑像的艺术性我不敢恭维,它带着文化大革命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衬着这千古江流,血色黄昏,也自有一番雄视苍茫的气概。 暮色中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声音颤抖地问: "谁?" 我试探地问:"是小向吗?我是何老师。,, 向秀兰哇的一声扑过来,两年未见,她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子了。她啜泣着,泪流满面,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惧,我又立即进入了为人师长的角色: "小向,不要怕,何老师不是来了嘛,我昨天才见到你的信,来晚了。天声呢?"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处有一个身影,静坐在夕阳中,似乎是在做吐纳功。听见人声,他匆匆做了收式。 "何老师!"他喊着,向我奔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裤脚高高挽起,面庞黑瘦,只有眸子仍焰烙有光。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已经跌到生活的最底层了,但可贵的是他的思维仍是那样不安分。 我们良久对视,我严厉地问: "天声,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让秀兰这样操心?真是在搞什么穿墙术?" 天声微笑着,扶我坐在土埂上 "何老师,说来话长,这要从这一带流传很广的一个传说说起。" 他娓娓地讲了个故事。他说,距这儿百十里地有一座天光寺,寺中有一位得道老僧,据说对气功和瑜伽功也修行极深。文化革命时他自然逃不了这一劫,脖子上挂一双僧鞋,天天被拉上街捱批斗。老僧不堪其扰,有一天批斗队伍路过一座古墓,老僧叹息一声,径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没拉住,他已倏然不见。古墓却完好如初,没有一丝缝隙。吓呆了的红卫兵把这件事暗暗传扬开来。 他讲得很简洁,却自有一种冰冷的诱惑力,我甚至觉得向秀兰打了一个冷颤。我耐着性子听完,悲伤地问: "你呢,你是否也相信这个神话?难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档次了?" 天声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稍具科学知识的人的确不会相信这种违反科学的传说。只有两种人会相信:一种是无知者,他们是盲从;一种是哲人,他们能跳出经典科学的圈子。" 他接着说道:"何老师,我们曾讨论过,物质只是受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两道青烟和两束光线能够对穿,是因为畸变的微结构之间有足够的均匀空间。人体和墙壁之所以不能对穿,并不是它们内部没有空隙,而是因为它们内部的畸变,就像一根弯曲的铜棒不能穿过一根弯曲的铜管,哪怕后者的直径要大得多。但是,只要我们消除了两者甚至是一方的畸变,铜棒和铜管就能对穿了。" 他的话虽然颇为雄辩,却远远说服不了我。我苦笑一声问道: "我愿意承认这个理论,可是你用什么消除空间的畸变,口念咒语意沉丹田?你知道不知道,打碎一个原子核需多少电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不知道,科学家们用尽解数,至今还不能把夸克从强子的禁闭中释放出来?且不说更深的层级了!" 林天声怜悯地看着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与他对视。很久,他才缓缓说道: "何老师,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质微结构的空间畸变,的确是难以令人信服的。我记得你讲过用意念隔瓶取物,我当时并不相信,只是觉得它既是世界性的传说,必有产生的根源。从另一方面说,人们对于自身结构,对于智力活动、感情、意念。灵感,又有多少了解呢?你还讲过,实践之树常绿,理论总是灰色的。如果可能存在的事实用现有理论完全不能解释,那么最好的办法是忘掉理论,不要在它身上浪费时间。要去全力验证事实,因为这种矛盾常常预示着理论的革命。 我没有回答,心灵深处突然起了一阵颤动。 "你去验证了?"我低声问。 林天声坚决地说: '我去了。我甚至赶到天光寺,设法偷来了老和尚的密芨。这中间的过程我就不说了,是长达3年的绝望的摸索,在地狱的幽冥世界里,孤独和死寂使我几乎发疯。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线光明。" 听他的话意,似乎已有进展,我急急问道: "难道……你已经学会穿墙术?" 我紧盯着他,向秀兰则近乎恐惧地望着他,显然她并不清楚这方面的进展。我们之间是一片沉重的静默,很久很久,天声苦笑道: :'我还不敢确认,我曾经两次不经意地穿越门帘--从本质上讲,这和穿过墙壁毫无二致。但是,我是在意识混饨状态下于的,我还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等到我刻意追求这种混饨状态时,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脸庞突然焕发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觉得竞技状态特佳,大概可以一试吧。我想这是因为何老师在身边,两个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鸣,何老师,你能帮我一把吗?" 他极诚恳地看着我,我脸红了,我能算什么天才?一条僵死的冬蚕而已,旋即又感到心酸,一个三餐无着落的穷光蛋,却醉心于探索宇宙的奥秘,又是用这样的原始方法,这使人欲哭无泪。我柔声问: "怎样才能帮你?你尽管说吧。" 向秀兰没有想到我是这种态度,她望着我,眼泪泉涌而出。我及时地拉住她: "秀兰,不要试图阻拦他。如果他说的是疯话,那他这样试一次不会有什么损失,至多脑袋上撞一个青包,"我苦笑道,"也许这样会使他清醒过来。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么……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消失,化为一团没有畸变的均匀空间,那也是值得的,它说明人类在认识上又打破一层壁障。你记得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的故事吗?" 向秀兰忍住悲声,默默退到一边,泪珠滚滚而下。 天声感谢地看着我,低声道:"何老师,我就要开始了,你要离我近一些,让我有一个依靠,好吗?" 我含泪点头。他走到塑像旁,盘脚坐好,忽然回头,平静地向姑娘交待: "万一我……你把孩子生下来。" 我这才知道向秀兰已经未婚先孕了。向秀兰忍着泪,神态庄严地点头,并没有丝毫羞涩。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涂在天声身上,他很快进入无我状态,神态圣洁而宁静,就像铁柱上锁着的普罗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声吩咐,尽力把意念放松。我乘时间之船进入微观世界,抚摸着由力场约束的空间之壁,像是抚摸一堆堆透明的肥皂泡。在我的抚摸下,肥皂泡一个个无声地碎裂,变成均匀透明的虚空。 意念恍惚中我看到天声缓缓站起来。下面的情形犹如电影慢动作一样刻在我的记忆中:天声回头,无声地桨然一笑,缓步向石座走去,在我和小向的目光睽睽中,人影逐渐没入石座,似是两个半透明的物体叠印在一起,石像外留下一个淡淡的身影。 我下意识地起身,向秀兰扑在我的怀里,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肤肌。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才注意到的。那时我们的神经紧张得就要绷断,两人死死盯着塑像,脑海一片空明。 突然,传来一声令我们丧魂失魄的怒喝: "什么人!" 那一声怒喝使我的神经挣然断裂,极度的绝望使我手脚打颤,好半天才转过身来。 是一个持枪的民兵,一身文革的标准打扮。他身着无领章的军装,敞着怀,歪戴军帽,斜端一支旧式步枪,这是一种自以为时髦的风度。他仔细打量着向秀兰,淫邪地笑道: "妈的,老马还想啃嫩草咧。妈的臭老九!" 他准确地猜出了我的身分。 他摇摇摆摆走过来,我大喝一声: "不要过来,那里面有人!" 话未落,我已经清醒过来,后悔得咬破了舌头,但为时已晚了。那民兵狐疑地围着石像转了一圈,恶狠狠地走过来,劈劈啪啪给我两个耳光: "老不死的,你敢耍我?" 这两巴掌使我欣喜若狂,我连声认罪:"对对,我是在造谣,我去向你们认罪!" 我朝向秀兰做了个眼色,主动朝村里走去。向秀兰莫名所以,神态恍馏地跟着我。民兵似乎没料到阶级敌人这样老实,神态狐疑地跟在后边。 这时向秀兰做了一件令她终生追悔的事。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民兵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立刻炸出一声惊呼! 一个人头正缓缓地从石座中探出来,开始时像一团虚影,慢慢变得清晰,接着是肩膀、手臂和半个上身。我们都惊呆了,世界也已静止。接着我斜眼到民兵惊恐地端起枪,我绝望地大吼一声,奋力向他扑去。 "砰!" 枪声响了,石像前那半个身体猛一抖颤,用手捂住前胸。我疯狂地夺过步枪,在地下摔断,返身向天声扑过去。 天声胸前殷红斑斑,只是鲜血并未滴下,却如一团红色烟雾,凝聚在胸口,缓缓游动。我把天声抱在怀里,喊道: "天声!天声!" 天声悠悠醒来,灿烂地一笑,嘴唇蠕动着,清楚地说道: "我成功了!"便安然闭上了眼睛。 下面的事态更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手中的身体逐渐变轻,变得柔和虚浮,顷刻问如轻烟般四散。一颗亮晶晶的子弹砰然坠地,只有天声身体和石像底座相交处留下一个色泽稍深的椭圆形截面,但随之也渐渐淡化。 一代奇才就这样在我的怀里化为空无。我欲哭无泪,拾起那颗尚发烫的子弹,狠狠地向民兵逼过去。 民兵惊恐欲狂,盯着空无一人的石像和我手中的子弹,忽然狼嚎一般叫着回头跑了。 以后,这附近多了一个疯子。他蓬头垢面,常常走几步便低头认罪,嘴里嘟嘟嚷嚷地说:我不是向塑像开枪,我罪该万死,等等。 除了我和向秀兰,谁也弄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从痛不欲生的癫狂中醒来,想到自己对生者应负的责任。 向秀兰一直无力地倚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苍穹。我把她扶起来,低声说道: "小向……" 没有等我的劝慰说出口,秀兰猛地抬头,目光奇异地说: 。。何老师,我会生个男孩,像他爸爸一样是天才,你相信吗?"她逻想地说,"儿子会带我到过去、未来漫游,天声一定会在天上等着我,你说对吗?" 我叹了口气,知道小向已有些精神失常了,但我宁可她暂时精神失常,也不愿她丧失生活的信心。我忍泪答道: "对 ,孩子一定比天声还聪明。我还做他的物理老师,他一定会成为智人、哲人。我送你回村去,好吗?" 我们留恋地看看四周,相倚回家去。西天上,血色天火已经熄灭,世界沉于深沉的暮色中。我想天声不灭的灵魂正在幽逢的力场中穿行,去寻找不灭的火种。 (完) 微纪元 作者:刘慈欣一.回归先行者知道,他现在是全宇宙中唯一的一个人了。他是在飞船越过冥王星时知道的,从这里看去,太阳是一个暗淡的星星,同三十年前他飞出太阳系时没有两样,但飞船计算机刚刚进行的的视行差测量告诉他,冥王星的轨道外移了许多,由此可以计算出太阳比他启程时损失了4.74%的质量,由此又可推论出另外一个使他的心先是颤抖然后冰冻的结论。那事已经发生过了。其实,在他启程时人类已经知道那事要发生了,通过发射上万个穿过太阳的探测器,天体物理学家们确定了太阳将要发生一次短暂的能量闪烁,并损失大约5%的质量。如果太阳有记忆,它不会对此感到不安,在那几十亿年的漫长生涯中,它曾经历过比这大得多的剧变,当它从星云的旋涡中诞生时,它的生命的剧变是以毫秒为单位的,在那辉煌的一刻,引力的坍缩使核聚变的火焰照亮星云混沌的黑暗......它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一个过程,尽管现在处于这个过程中最稳定的时期,偶然的、小小的突变总是免不了的,就象平静的水面上不时有一个小气泡浮起并破裂。能量和质量的损失算不了什么,它还是它,一颗中等大小,视星等为-26.8的恒星。甚至太阳系的其它部分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水星可能被熔化,金星稠密的大气将被剥离,再往外围的行星所受的影响就更小了,火星颜色可能由于表面的熔化而由红变黑,地球嘛,只不过表面温度升高至4000℃,这可能会持续100小时左右,海洋肯定会被蒸发,各大陆表面岩石也会熔化一层,但仅此而已。以后,太阳又将很快恢复原状,但由于质量的损失,各行星的轨道会稍微后移,这影响就更小了,比如地球,汽温可能稍稍下降,平均降到零下110℃左右,这有助于熔化的表面重新凝结,并使水和大气多少保留一些。那时人们常谈起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人同上帝的对话:上帝啊,一万年对你是多么短啊!上帝说:就一秒钟;上帝啊,一亿元对你是多么少啊,上帝说:就一分钱;上帝啊,给我一分钱吧!上帝说:请等一秒钟。现在,太阳让人类等了"一秒钟":预测能量闪烁的时间是在一万八千年之后。这对太阳来说确实只是一秒钟,但却可以使目前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对"一秒钟"后发生的事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甚至当做一种哲学理念。影响不是没有的,人类文化一天天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但人类至少还有四五百代的时间可以从容地想想逃生的办法。两个世纪以后,人类采取了第一个行动:发射了一艘恒星际飞船,在周围100光年以内寻找带有可移民行星的恒星,飞船被命名为方舟号,这批宇航员都被称为先行者。方舟号掠过了六十颗恒星,也是掠过了六十个炼狱。其只有一颗恒星有一颗卫星,那是一滴直径八千公里的处于白炽状态的铁水,因其液态,在运行中不断地改变着形状......方舟号此行唯一的成果,就是进一步证明了人类的孤独。方舟号航行了二十三年时间,但这是"方舟时间",由于飞船以接近光速行驶,地球时间已过了两万五千年。本来方舟号是可以按预定时间返回的。由于在接近光速时无法同地球通讯,必须把速度降至光速的一半以下,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和时间。所以,方舟号一般每月减速一次,接收地球发来的信息,而当它下一次减速时,收到的已是地球一百多年后发出的信息了。方舟号和地球的时间,就象从高倍瞄准镜中看目标一样,瞄准镜稍微移动一下,镜中的目标就跨越了巨大的距离。方舟号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在"方舟时间"自启航13年,地球时间自启航一万七千年时从地球发出的,方舟号一个月后再次减速,发现地球方向已寂静无声了。一万多年前对太阳的计算可能稍有误差,在方舟号这一个月,地球这一百多年间,那事发生了。方舟号真成了一艘方舟,但已是一艘只有诺亚一人的方舟。其他的七名先行者,有四名死于一颗在飞船四光年处突然爆发的新星的辐射,二人死于疾病,一人(是男人)在最后一次减速通讯时,听着地球方向的寂静开枪自杀了。以后,这唯一的先行者曾使方舟号保持在可通讯速度很长时间,后来他把飞船加速到光速,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使他很快把度降下来聆听,由于减速越来越频繁,回归的行程拖长了。寂静仍持续着。方舟号在地球时间启程二万五千年后回到太阳系,比预定的晚了九千年。《微纪元》之二:纪念碑穿过冥王星轨道后,方舟号继续飞向太阳系深处,对于一艘恒星际飞船来说,在太阳系中的航行如同海轮行驶在港湾中。太阳很快大了亮了,先行者曾从望远镜中看了一眼木星,发现这颗大行星的表面已面目全非,大红斑不见了,风暴纹似乎更加混乱。他没再关注别的行星,径直飞向地球。先行者用颤抖的手按动了一个按钮,高大的舷窗的不透明金属窗帘正在缓缓打开。啊,我的蓝色水晶球,宇宙的蓝眼珠,蓝色的天使......先行者闭起双眼默默祈着,过了很长时间,才强迫自己睁开双眼。他看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地球。黑色的是熔化后又凝结的岩石,那是墓碑的黑色;白色的是蒸发后又冻结海洋,那是殓布的白色。方舟号进入低轨道,从黑色的大陆和白色的海洋上空缓缓越过,先行者没有看到任何遗迹,一切都被溶化了,文明已成过眼烟云。但总该留个纪念碑的,一座能耐4000℃高温的纪念碑。先行者正这么想,纪念碑就出现了。飞船收到了从地面发上来的一束视频信号,计算机把这信号显示在屏幕上,先行者首先看到了用耐高温摄像机拍下的两千多年前的大灾难景象。能量闪烁时,太阳并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亮度突然增强,太阳迸发出的能量主要以可见光之外的辐射传出。他看到,蓝色的天空突然变成地狱般的红色,接着又变成恶梦般的紫色;他看到,宏纪元城市中他熟悉的高楼群在几千度的高温中先是冒出浓烟,然后象火炭一样发出暗红色的光,最后象蜡一样熔化了;灼热的岩浆从高山上流下,形成了一道道巨大的瀑布,无数个这样的瀑布又汇成一条条发着红光的岩浆的大河,大地上火流的洪水在泛滥;原来是大海的地方,只有蒸汽形成的高大的蘑菇云,这形状狰狞的云山下部映射着岩浆的红色,上部透出天空的紫色,在急剧扩大,很快一切都消失在这蒸汽中......当蒸汽散去,又能看到景物时,已是几年以后了。这时,大地已从烧熔状态初步冷却,黑色的波纹状岩石覆盖了一切。还能看到岩浆河流,它们在大地上形成了错综复杂的火网。人类的痕迹已完全消失,文明如梦一样无影无踪了。又过了几年,水在高温状态下离解成的氢氧又重新化合成水,大暴雨从天而降,灼热的大地上再次蒸气迷漫,这时的世界就象在一个大蒸锅中一样阴暗闷热和潮湿。暴雨连下几十年,大地被进一步冷却,海洋渐渐恢复了。又过了上百年,因海水蒸发形成的阴云终于散去,天空现出蓝色,太阳再次出现了。再后来,由于地球轨道外移,气温急剧下降,大海完全冻结,天空万里无云,已死去的世界在严寒中变得很宁静了。先行者接着看到了一个城市的图象:先看到如林的细长的高楼群,镜头从高楼群上方降下去,出现了一个广场,广场上一片人海。镜头再下降,先行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着天空。镜头最后停在广场正中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上站着一个漂亮姑娘,好象只有十几岁,她在屏幕上冲着先行者挥挥手,娇滴滴地喊:"喂,我们看到你了,象一个飞得很快的星星!你是方舟一号?!"在旅途的最后几年,先行者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虚现实游戏中渡过的。在那个游戏中,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