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了几个数字,忽然一声巨响,前边的道吉冒出一团火光,失控的汽车撞过护栏,一头栽向深渊,就像是电影中拉得很长的慢镜头,从车内依稀传出好子凄惨的尖叫。几分钟后又是一声巨响,接着便归于沉寂。在那一声巨响之后,江志丽尖叫一声,抱紧脑袋,就像是千把钢针同时扎进她的大脑沟回,疼痛使她几乎休克。她知道这是三名死者在临死一刻的思维发射,是最逼真的死亡恐怖。伊斯曼的后背也掠过一波颤栗。丰田迅速刹车,停在路边。车还未停稳,江志丽就推开车门跳下来,她在汽车的冲力下踉跄几步,跑到路边向下看。汽车的残骸在深谷里燃烧,因为距离太远,只是一团小小的火光。江志丽转过身盯着教授,绝望而愤怒,山风拂乱她的长发。她声音沙哑地问:“是你杀了他们?”伊斯曼手里拎着一只0.38口径罗姆特种左轮手枪,教授看着她,目光中有怜悯也有惊讶。江志丽又问:“你们已经杀了小山提?我和马高先生的恶梦是真的?”教授苍凉地说:“凯伦,我十分抱歉,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愤恨地问:“你们这样做,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索雷尔和伊斯曼互相望了一眼,他们没有料到江志丽这么快就猜到真相,不过,这对事情的结局没有什么影响。教授心头作疼,他痛苦地说:“江,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并不愿意有这样的结局。”江志丽悲哀地拢拢头发,说:“你们准备把我怎样处理,也扔到这深谷里吗?为什么还不动手,伊斯曼,开枪呀!”伊斯曼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但在教授的目光催逼下,慢慢扳开罗姆手枪的机头。五七天前,教授、伊斯曼等人带着小山提回到沃森中心,教授立即招聘了20个6岁以下的孩子,让他们接受小山提的激发。教授当时要求,这20名孩子中,蒙古人种要占一半,后来伊斯曼才知道这个要求的含义。几天之内,有将近一半的孩子被激发出了思维传感能力──全是华人、印弟安人、韩国人、日本人。伊斯曼把这个结果送给教授时,惶惑地说:“教授,你是否事先估计到这种结果?”教授声音低沉地说:“对,尽管我不愿相信,但我们确实发现一条带种族偏见的自然法则,而且是偏袒黄种人的。”“教授,这是为什么?”“不知道。这种传输机制很可能不是电磁波,而是现代科学尚未揭示的一种场。我对20个孩子都作了基因检查。你知道人类十万个基因中有许多不带编码意义的废基因,是进化过程中积累的废物。但我发现,某些人在体细胞一条废基因上有一个叫作nARD的特殊结构,凡是有此结构的人都被激发出思维传输能力,反之则不行。”伊斯曼苦笑道:“对于惯于享受上帝宠爱的白人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教授沉思片刻说:“把这20个孩子送走吧,今晚我要对小山提单独做一个屏弊试验,看能否判断这是电磁波。”晚上,在沃森中心的高压实验室里,小山提被关在一个金属笼子里,教授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小山提,我们要试验你的脑波能不能传到铁笼子之外,一会儿铁笼子上要通高压电,但里面不会有电的。你不要怕,我想你不会害怕,山提是个勇敢地好孩子,是吗?”小山提被一个人关在笼子里,显然有些紧张,但他勇敢地说:“教授爷爷,我不怕,我知道一百多年前,法拉弟先生就做过这个实验,对吗?”教授勉强笑笑:“对,聪明的孩子,现在我们要开始了,你尽量向我们传送脑子里的图形,好吗?”伊斯曼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教授。他和教授一直没能获得这种能力,即使没有金属屏蔽,他们也不能接受山提的脑波啊,那么,这个实验能试出什么东西呢?但他不相信教授会犯这样简单的逻辑错误,他一定另有深意,所以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默默地帮教授做准备工作。教授缓缓调着电压调整旋钮,慢慢地,金属格条中间出现细小的火蛇,有轻微的爆鸣声,开始闻到臭氧的新鲜味儿。电压逐渐升高,千万条紫色的火舌在笼壁间飞舞。小山提已经不害怕了,专注好奇地盯着这些火蛇,倒是教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的目光中甚至有难言的悲凉。忽然小山提奇怪地喊:“索雷尔爷爷,你的头上有一个黑色的洞洞!”伊斯曼看看教授,他头上没有任何异常,倒是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伊斯曼笑着问:“小山提,什么黑洞?”就在这时,笼内的小山提一声惨叫,他的身体一阵痉孪后便僵住了,接着一缕轻烟从他身上升起。伊斯曼惊叫一声:“快拉闸!”教授已经关闭电闸,跌坐在椅子上,伊斯曼冲进已经断电的笼内,小山提身体僵硬,两眼圆睁,恐怖凝固在他的脸上。伊斯曼把他抱在怀里,无意中发现座椅上有一根电线通向外面,他随即明白了一切。他扭回头痛苦地问:“教授,你为什么这样干?”教授手里已经有了一把罗姆左轮,他命令道:“放下山提的尸体,出来跟我走。”他们走进一间密室,教授关紧门,示意伊斯曼坐下,他的脸肌抽搐着,努力平静自己的激动,说:“伊斯曼,我十分抱歉,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想你肯定已经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伊斯曼冷淡的说:“你是为了那个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教授点点头。实际上,他比江志丽更早觉察到那个巧合:5个被激发的被试者全是蒙古人种,他敏锐地看出这一点的含义,所以他才暂时稳住江志丽,把小山提带回去作进一步研究。伊斯曼问:“为了这一点,值得这样干吗?他只是一个不足5岁的孩子呀。”教授苦笑道:“值得么?伊斯曼,你当然清楚,一旦这种开放式智力真的出现,并且只限于黄种人的话,那会带来什么。那意味着,白人,当然还有黑人,在智力上会变成动物园的猴子,至多是智力实验室里最聪明的猩猩。那些人会教我们说几句英文单词,学会用木棍敲下树上的栗子,然后很仁慈地夸奖几句。你愿意落到这一地步吗?”伊斯曼冷冷地说:“教授,据我所知,你从来没有什么种族主义偏见。”他讽剌地说,“似乎你对黄种女子更偏爱呢。我根本想不到,你会捡起希特勒的衣钵。”教授很恼怒,刻薄地说:“年轻人,不要尽说这些空话,这种博爱精神是胜利者才配有的奢侈。想想吧,你是否愿意白人被印弟安人杀死十分之九,剩下的呆在最荒凉的白人保留区,愚昧、贫穷,等着印弟安人来怜悯?你能接受这种前景、甚至比这更为严重的前景吗?”伊斯曼不再冷笑了,他是一个激进的青年,从未有过任何种族主义的偏见,他认为那都是已被时间埋葬的罪恶了。但是……也许这种博爱精神恰恰是植根于白人的自信和优越感。如果二百年前的历史被翻过来,是白人被火枪驱赶着死在眼泪之路上?如果白人成了弱智民族,在其它种族的呵护下苟延残喘?……教授看出他的犹豫,命令道:“你必须立即决定,是跟我干,还是和山提一块儿去死。”伊斯曼痛心地问:“你要把江志丽他们全杀死吗?“教授冷厉地说:“我没有别的选择。“伊斯曼犹豫良久,勉强说:“我跟你干。“教授收起手枪,开始安排,他让伊斯曼把山提的尸体先藏起来,日后再做处理。他们要立即赶往亚利桑那州,在那儿制造一场车祸,从而把这个发现永远埋葬。伊斯曼抱起山提,他不敢正视这小小的枯焦的尸体,把尸体藏在冷藏室里,加上锁。他问教授,已激发出传输能力的那10名小孩怎么办。教授说:“不必管他们,召集他们时我已经有准备,没有向他们的父母讲清原因。这些小孩分散后,很快就会失去这种功能,即使有人回忆起在这儿的试验,也不会有家长相信的。”他苦笑道:“伊斯曼,我并不是一个嗜杀狂。”六江志丽站在山崖边,讥讽地说:“开枪吧,伊斯曼,我愿意看着一个信仰上帝的同事把子弹射入我的眉心。怎么不开枪?良心上有重负吗?”伊斯曼手中的罗姆枪重如千斤。他艰难地把枪举起,对准江志丽的眉心。不过,当他与江目光相撞──那里包含着如此深重的悲凉、痛苦和愤怒──他的精神支柱便崩溃了。他垂下手枪,低下头说:“教授,我干不了。”教授苦笑一声,声音低沉地说:“凯伦,我真的非常抱歉,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他边说边去掏枪,但他的手忽然停住了,那一瞬间的惊慌冻结在脸上。因为那只小巧的0.22口径鲁格枪在江志丽的手里,黑森森的枪口正对着他。伊斯曼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抬起枪口,江志丽立即把枪口转向他:“把枪扔掉!伊斯曼,你不要逼我开枪。”伊斯曼看看教授,爽快地扔下手枪,又遵从江的命令把手枪踢过去。江志丽一脚把它踢下山崖,冷笑着说:“没想到吧,教授。我在车上就偷了你的手枪。因为我忘不了那场恶梦,我偶然想起,那个图象很可能是山提临死前的心灵感受。你们突然到来,我在伊斯曼的表情中看到负罪感。当然,教授你没有什么内疚,你从容自若,谈笑自如。为了你的种族,几个人的死算不了什么,哪怕是5岁的孩子,或者是你的情人。可惜,你的行为露出破绽,你在假装显示你的思维传输能力时,不该那样仔细地洗牌。结果是你欲盖弥彰,因为我恰巧知道,按照数学规律,一副牌在绝对均匀地洗过几次后,又会恢复原来的次序,所以你的表演只是魔术。后来,我在你的头脑里感受到异常:混沌中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黑气氤氲,使人毛骨悚然。我想这个不可知的黑洞只能解释为你的杀机。”她的目光中有深深的悲伤,“可惜我太傻,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这个结论,我不相信自己深爱的索雷尔先生会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凶手,否则,我本来能把好子、黎元德他们从死亡中救出来的。”伊斯曼羞愧地低着头,教授平静地说:“凯伦,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江志丽怒喝道:“住嘴,我不愿再听这一套假仁假义的话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为了小山提,为了马高先生,为了好子他们,我真想宰了你这个畜生!可惜……”她咬着牙,照索雷尔腿上开了一枪,索雷尔痛苦地呻吟一声,身体慢慢倾倒下去。伊斯曼急忙扶住他,抬头看着江志丽,他想第二颗子弹就要向他射过来了。江志丽不再打眼瞧他们,扭身走向丰田。丰田在公路上疾速打个弯,向菲尼克斯方向开去。伊斯曼急忙撕开教授的裤子,匆匆止住血。很长时间他一直不愿意正视教授的眼睛,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凶手,还有自己这个帮凶。江志丽义正辞严地责骂他们时,他感到无地自容。但教授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人犯,他的确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至少在白人看来)呀。前边有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开过来,看见他们,立即降低车速,靠在路旁。一个黑人妇女走下车,惊慌地问:“你们……”教授简短地说:“车祸。请把我们带到附近的居民区。”黑人妇女和伊斯曼一道搀着他,安放在后排。汽车启动后,教授说:“我用一下你的电话,可以吗?”他忍着腿上的剧痛,皱着眉头拨了一个号码。在华盛顿市十号大街拐角那幢天井型的联邦调查局大楼里,接线小姐把电话转到副局长刘易斯的办公室。刘易斯拿起电话:“我是刘易斯。索雷尔?你这个老家伙,有什么事吗?”电话中简洁地说:“刘易斯,我正在寻找一个叫江志丽的中国女子。这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案子。”他极为简略地介绍了案情,“时间紧迫,希望能通过你的力量,尽快地、尽可能秘密地处理这件事。”刘易斯知道老朋友的为人,既然他亲自向老朋友求助,必然是十分紧迫。他立即答道:“好,我亲自去,5分钟后乘飞机出发。你现在在哪儿?还有什么需要我事先准备的吗?”索雷尔说了自己所处的位置,还有江志丽乘坐的汽车牌号、颜色、大致方位。他苦笑道:“如果短时间内抓不到她,恐怕就要在全州大搜捕了。请你做好必要的准备。”刘易斯痛快地说:“没有问题,我有这个权力。见面再谈吧。”“见面再谈。”索雷尔放回电话,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开车的妇女听见了他的谈话,惊奇地扭头看看他。伊斯曼也不由得打量着他。他佩服教授的坚忍或者是残忍。他知道,对江志丽的追捕将同时是对教授良心的锯割,尤其是在江志丽大度地饶恕他们之后。但教授显然不打算退却。而且--他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利。七丰田车陡然下了公路,冲进一条山区便道,尖啸着左拐右转,石子在后轮处四散飞射。江志丽两眼发直,双手紧握方向盘。她并没有一定的行驶目的,她是想用飞车的剌激麻醉自己的思维。她的视野中不是公路,而是一幅一幅的画面。一个紫色火蛇缠绕的金属笼子,然后是突然的、绝对的停顿;一辆正向深渊坠落的大道吉,它随后变成一团火球;索雷尔教授捂住伤腿慢慢倾颓,但他的表情仍然带着令人愤恨的优越。她不由得又踩足油门,汽车呼啸着在山路上颠簸跳荡。偶然遇上的逆行车辆惊恐地躲到一边。20分钟后,她才放松踏板,开始梳理自己的思路。现在她该怎么办?该住哪儿去?她恍然悟到,刚才一直啮咬心房的羞辱、绝望、愤恨,原来正基于这种“无家可归”的感觉。三年前负气离开祖国时,她已经对那个死水一潭的环境彻底厌倦了。她破釜沉舟,亲手斩断所有退路,尤其是感情上的退路。在短短的三年里她已经从心理上真正融入美国社会──可惜,看来她是一厢情愿,美国并未接纳她。她曾经真心爱着索雷尔,这个父亲般的情人。甚至在思维传输取得突破时,她首先想到的是为教授挣得荣誉,而不是对自己母族的潜在益处。而教授呢……看来,她的思维层次确实比不上教授,差得太远了。她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篇《纽约时报》社论。社论鼓吹要遏制日本,因为尽管日本已经极度西方化,但是一旦欧美的西方文明和亚洲文明爆发冲突,日本最终还是要回到亚洲文明的家庭中去的。记得那时她曾为日本人悲哀。她接触到不少日本人,能感受到他们对西方文明的极度依赖,对其它黄种人潜意识的疏远。不知道这些对白人有恋母癖的日本人,看到这篇社论会作何感想。她也十分畏惧这些深不可测的美国人,他们在日常交往中爽朗、坦荡,像一群永远学不会世故的大孩子。他们真诚的向世人(包括印弟安人、日本人、黑人)撒播友谊,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冷静地计划着遏制日本、遏制中国……一句话,他们知道必须保持自己的绝对优势,可以向别人普洒仁慈的优势,而绝不能落到依赖别人仁慈的软弱地位。他们真是天生的世界领导人。索雷尔正是这样一个代表。想起她与索雷尔的恩仇,心中又涌起刀砍锯割的感觉。半个小时后,她的心境才逐渐平静。路况也变好了,一辆辆载重车辆和小轿车迎面驶来。她已决定该怎么办,她想把这个礼物送给自己的母族,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脸回到母族的怀抱。她踩足油门,拐过一个急弯。忽然看到公路上有一个红色的停车标志,有一对男女在那儿修车。由于心绪纷乱,等她意识到需要躲避时已经嫌迟了。她急打方向,丰田撞到了路边的山坡又反弹回来,脑袋撞到风挡玻璃上,一阵晕眩。她总算控制住汽车,刹在路边。她看见那个刚修完车的黑人男子和他的白人妻子──他们可真肥!──急忙走过来,关切地看着她。但她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唇在翕动,听不见声音,她喃喃地说:“我不要紧,我不要紧。”她看见黑人男子把她扶到后座,他自己艰难的挤进丰田车的座椅中,开上受了伤的丰田。那个胖女人则驾着自己的福特车跟在后边。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模糊的无声电影,她缩在汽车后排座椅中,不久就丧失了意识。八挂上电话,刘易斯就按电钮唤来秘书维多利亚小姐,让她通知联邦局的专机《天使长号》立即准备起飞,并通知拉姆齐、迪茨、米泽纳跟他一快去。维多利亚走到门口时,他又把她喊回来,说:“拉姆齐不要通知了,只通知迪茨和米泽纳吧。”他想起来了,拉姆齐是印弟安人。在索雷尔教授所说的“种族主义自然法则”中,印弟安人成了上帝的宠儿!这真是不可思议。尽管拉姆齐精明干练,是他的得力手下,但要突然间承认他是优等种族,而刘易斯却成了弱智者,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刘易斯局长不是科学上的外行,尽管索雷尔语焉不祥,但他已经彻底领悟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性。在等机的片刻,他又给菲尼克斯警局局长戴维·汤姆逊打了电话,他告诉这位黑人局长──谢天谢地,他是黑人而不是印弟安人──说:“我大约两个半小时后赶到,在这之前,请你挑选几十名干练的警察在佐治县附近寻找这辆黄色丰田轿车,车牌号FK14538。开车的是一名年轻的中国女子。你部署完毕大约需要多少时间?”“一个小时之内。”“好,再加上在这之前耽误的半个小时,疑犯应在方圆150英里之内。你要在这个范围内布上检查哨,务必抓到她!她身上带有武器,你们要小心,另外,不允许惊动新闻界。”汤姆逊很想问问这个中国女人犯了什么案子,值得局长亲自出马,又不许惊动新闻界。不过,他不会这么不识趣的。他立即对下边作了详细的部署,不到十分钟,各路人马已经出发。两个小时后,他赶到沃尼军用机场去迎接局长。看到那架银灰色的波音757穿过云层时,他还在想,这个中国女子是否牵涉进某位要人的桃色事件中了?刘易斯走下飞机后听到了他不愿听到的消息:“到目前为止,那辆车仍未找到。我们布置了两道封锁线,估计她肯定没有跑出警戒圈,可能是丢弃车辆藏匿起来了。现在我们正用三架直升机寻找这辆车。”刘易斯阴郁地沉默了片刻,决然道:“发通辑令吧,这件事太重大了,我们失败不起。索雷尔教授呢?”“已经到了菲尼克斯警察局。通辑令上如何措词?”“就说她是贩毒集团一个职业杀手,是极其危险的人物。警察和民众务必小心,必要时可以将其击毙。”“新闻界……”“不要管它,等抓到或击毙她之后,由我来应付新闻界。”江志丽从昏迷中醒过来,已是两个小时之后。在这一段时间里,她的头脑始终处在一种奇怪的临界状态。她似乎一直清醒着,能隐约听见这对夫妇开车、停车、抬她进屋。她顽固地拒绝一切意识和思维,知道那里面有尖锐的痛苦和恐怖。但缠着紫色光蛇的笼子,着火的汽车,鲜血淋漓的面孔,仍然不时硬闯进来。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一间普通的房舍,一个妇人欣喜地说:“好了,你总算醒了。”她的视野捕捉到了那个极胖的白人妇女──白人!她猛然想坐起来,妇人慈爱地把她按下去:“不要起来,再休息一会儿。你的伤不要紧。刚才你是想到哪儿去?”江志丽在毛巾被下摸了摸,手枪还在,这使她放心一些。她小心翼翼地说:“我要到菲尼克斯。”胖女人奇怪地问:“到菲尼克斯?你是从哪儿来?这儿很偏僻,去菲尼克斯不该路过这儿的。”“这儿是什么地方?”“是我家的小农场,离你刚才撞车的地方有20英里。”江志丽虚弱地说:“谢谢你们 ,我的车呢,还能行驶吗?”“没问题。只有燃油管有点漏油,我丈夫──他叫保罗·巴巴斯──正在修理。但你不要着急,晚上就在我家休息,明天再走,现在已经是下午4点了。”“谢谢你,巴巴斯夫人。但我有急事。”“那好吧,你喝完这杯咖啡,起来走一走,我看看你的伤势。”她端来一杯热咖啡,江志丽贪婪地喝完,问:“我可以用你的电话吗?”“请吧,就在你的右边。”江志丽拨通问号台:“请你查一查中国驻美大使馆的电话,我是一名中国访问学者,有急事,谢谢。”正在这时,巴巴斯先生闯进来,这个黑人和妻子一样肥胖,他手里端着双筒猎枪,枪口指着江志丽的胸膛,厉声喝道:“不许动,放下电话!”巴巴斯夫人惊愕地站起来:“保罗,怎么了?”巴巴斯一边对江志丽严阵以待,一边对妻子说:“你去打开电视。”巴巴斯夫人打开电视,上面正播放着江的头像,男播音员用急迫的语调说:“这名女子是贩毒集团的一名职业杀手,残忍嗜杀,极其危险。再重复一遍,如果发现此人立即报警,必要时可以不经警告将其击毙。”巴巴斯夫人紧张地盯着她,江志丽惨笑着,目光倒是十分平静,她缓缓地说:“想知道这个职业杀手的来历吗?只用5分钟时间。”她扼要回顾了7天来的枝枝叶叶。“……我们发现的就是这样一种带有种族主义偏见的自然法则,而且,白人第一次没有成为上帝的宠儿。所以我就成了万恶之徒,可以不经警告就击毙。”巴巴斯显得不敢相信:“你是说只有蒙古人种才能激发出这种能力?”“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还有,索雷尔的担心很可能是真的,不能具备这种能力的种族有可能落后于时代。所以,如果你也是索雷尔那样的种族卫士,那就请开枪吧。”巴巴斯对这一番话将信将疑,他妻子低声说:“她刚才是在向中国大使馆打电话。”那枝猎枪仍严密地监视着床上的人,巴巴斯犹豫良久,问道:“你说你偷走了索雷尔教授的手枪?”“对。”“在哪儿?”“我感觉还在我的裤袋里。”巴巴斯先生口气和缓地命令道:“请掀掉毛巾被,把枪扔出来。”江志丽突然发作道:“我为什么要扔掉它?我还准备用这支小小的手枪剌杀总统,或用它击落空军一号呢。巴巴斯先生,你为什么不开枪?开呀,否则我就要拔出自己的手枪了!”巴巴斯先生犹豫一会儿,果断的扔掉猎枪,微笑道:“我宁可上一次当,也不愿违背自己的直觉。江小姐,我相信你的话,我们两个站在你的一边。”这下轮到江志丽犹豫不决了。经历了几天的背叛和阴谋后,她不相信能遇到好人。她迟疑地说:“那么,你作为一个非蒙古人种的黑人……”魁伟的巴巴斯先生挥挥手,笑道:“不,我不相信有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线粒体DNA的研究证明,人类全部都是三百万年前一个雌性猿人的后代,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基因差异?蒙古人种能做到的,白人和黑人也能做到。最多早晚几天而已。““可是……”巴巴斯挥手打断了她和话:“即使人类中真的只有一部分才有这种潜能,那也是全人类的财富。你知道非洲的行军蚁吗?它们成千上万地迁移,中午在烈日下,它们就抱成一个大球,外面的蚂蚁晒焦了,但保护了里面的蚁群。等到天气凉爽,它们再散开,继续行军。我想,如果需要我去当外围的牺牲者,我绝不会犹豫,更不会同内部的蚁群互相残杀。”江志丽悲喜交加,她没有想到险遭暗杀之后,却在一个小农场里遇上这样一位胸怀宽广的哲人。片刻后她忽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著名作家保罗·巴巴斯!我读过你的不少作品,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巴巴斯夫妇相视而笑,男主人说:“对,有人称我是作家,不过按我自己的评价,我首先是一个好农夫,我培育的土豆和西红柿比我的文学作品更好。闲暇时我会领你参观我的农场,看看我自己培育的微型马。不过现在不行,刚才,我进屋之前已经通知了警察,估计他们很快就要赶到,我们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江志丽说:“我想向中国大使馆打一个电话。”巴巴斯不快地说:“请你相信美国社会的良知,我们能自己处理这件事。像索雷尔那样的偏执狂毕竟是少数。”江志丽苦笑道:“那你怎样评价刚播发的通辑令?这似乎不是一个人能作到的。”“我会想办法对付的。这样吧,我马上给一位老朋友打电话,他是纽约时报的副主编,是新闻界的一颗重磅炮弹。这两天他正在父母家休假,离这儿只有10分钟的路程。我要让他亲眼目睹你被警察逮捕,这样你的安全就有了绝对保证。”他立即拨通电话:“哈罗,我是巴巴斯,谢天谢地,这会儿你正好在家,请快点到我这儿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这儿有一条上报纸头条的新闻。”他挂上电话笑道:“他已经出发了,我知道只要抛下这副诱饵,他会不顾性命的吞钩。现在,”他微笑着,但口气很坚决,“是否请你把武器交出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江志丽略为犹豫,从腰中掏出手枪扔过来:“好吧,我也宁可再上一次当,这个世界上总得有几个可以信赖的人吧。”她挣扎着下床,巴巴斯夫人慈爱地扶住她,问她是否需梳妆一番,想吃东西吗?“请放心,保罗一定会为你的安全负责的。”电话铃急骤地响了,巴巴斯拿起电话:“是德莱尼?”“我正在路上,离你还有7分钟的路程,我看见几十辆警车正在向你家的方向开去,有几百名防暴警察,甚至还有一架OH-6印弟安人小种马式直升飞机。是怎么回事,你是否窝藏了哥伦比亚的大毒枭?”巴巴斯笑道:“我没有夸大其辞吧,这条新闻我准备收费100万元呢。”他简略地谈了江志丽的科学发现和索雷尔教授制造的凶杀。对方吃惊地说:“慢着,你说的是真的,不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是真是假,你就看看那些警车吧。德莱尼,我希望你运用自己的影响制止这种卑鄙勾当,保障江小姐的人身安全。对联邦调查局或中央情报局那些盖世太保杂种们我是很清楚的,他们在实现‘崇高’的目的时,从来不计较手段的卑鄙。他们敢暗杀卡斯特罗、卢蒙巴、卡扎菲、吴庭艳……想来也不在乎在这个名单上再添一个普通人。你能保证江小姐从现在起到开庭审讯时的安全吗?我要听到你的明确保证。”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老朋友,我还不知道这件事的深浅,但我保证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直升机的轰鸣声已经到头顶。几个人都跑到阳台上,看到一架深绿色的OH-6在头顶盘旋,直升机舱门里的枪口都看得清清楚楚,圈里的微型马惊得乱窜乱跳。巴巴斯让妻子和凯伦小姐回屋内。两分钟后,几十辆警车飞速驰来,训练有素的防暴警察迅速散开,严密地包围了这幢小楼。十几个狙击手立即找到自己的位置,把FN-30狙击步枪瞄准屋内。一辆指挥车随后开来,停在50米外,联邦调查局副局长刘易斯从车上下来。巴巴斯拿起猎枪返回凉台,对天开了两枪:“喂,我是巴巴斯,是我报的案。现在请你们的头头讲话。”刘易斯用扩音器喊道:“巴巴斯先生,我是刘易斯,罪犯仍在你家中吗?你家人的生命是否受到了威胁?”巴巴斯笑道:“对,她仍在我的屋里,我们已经控制了她。你看,这是她的武器。”他掏出那把玩具似的0.22鲁格手枪。刘易斯松口气,说:“太好了,谢谢你。请把她交给我们吧。”巴巴斯摆摆手说:“不,先不要急,我是一个轻信的人,在这10分钟内已被她说服,相信她是一个科学家,不幸发现一条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于是有些人就处心积虑想杀死她。刘易斯先生,请问这是真的吗?”刘易斯沉默了两秒钟,回答道:“巴巴斯先生,我们会认真甄别的,请把她交出来吧。”巴巴斯干脆地说:“不,我非常担心她在押运途中出一点意外:枪支走火?直升机坠落?那时你们一定会在江小姐的尸体前面疚悔不已。我真不忍心看到这种情景。”刘易斯冷冷地说:“你想怎么办?”“请你耐心等两分钟,纽约时报的德莱尼先生很快就要到达。他将陪着江小姐回去,直到法院作出判决为止。”就在这时,德莱尼的卡迪拉克一路鸣笛冲过来。他跳下车,同巴巴斯远远打了招呼,便径直走向指挥车。巴巴斯远远看见他和刘易斯在激烈的交谈,还有小小的争吵。但看来他们很快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又平静地交谈一会儿,德莱尼走过来,喊道:“喂,胖水牛,让江小姐出来吧,我护送她上路。”巴巴斯笑容满面地回屋内:“走吧,已经安排好了。”但江志丽显然在犹豫,她迟疑地问:“德莱尼先生是纽约时报的副总编?巴巴斯先生,不久前我看到该报有一篇社论,鼓吹遏制日本,因为两个文明在将来发生冲突时,日本很可能归属于亚洲文明……”巴巴斯有些不耐烦:“不要太多疑,那只是一种政治观点,它和德莱尼先生的人品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我的老朋友,有诺必信,请你相信他。”江志丽勉强地说:“好吧。”巴巴斯夫人与她吻别,然后巴巴斯挽着她的胳臂走出门口,他轻松地微笑着,同几米外的老友德莱尼挥挥手。但就在这一瞬间,肥胖的巴巴斯像猎豹一样敏捷地疾速转身,猛力推倒江志丽,并扑过去,把她掩在身下,他嘶哑地喊:“快回去!”两人顺着地板爬回去,倚在窗户下,巴巴斯夫人也急忙伏在地上,惊慌地问:“怎么了?”巴巴斯掏出江志丽的那只鲁格枪,打开机头,艰难地喘息着说:“我偶然瞥见了瞄准镜的闪光,看见那个狙击手正在开枪。这些盖世太保杂种!”鲜血慢慢从他胸前渗出来,江志丽惊慌地说:“你受伤了!”巴巴斯缓缓地倒下去,他妻子惊惶地喊着他的名字,迅速爬过来,把丈夫抱在怀里。外面,德莱尼焦急地喊:“保罗,你是否受伤了!”巴巴斯低声咒骂着,艰难地举起手枪,从窗户向外开了一枪,外面的喊声停息了。巴巴斯转向江志丽,面色苍白,目光悲凉,声音微弱地说:“江小姐,看来我不能保护你了。德莱尼一定是站在他们一边了,估计警方很可能奉有最高层的命令。我真的很后悔,是我的报警害了你。”他把手枪慢慢递过来,江志丽接过枪,悲伤地看着这个肥胖的山姆大叔,他们三人都很清楚,在这立体式的包围中,她已经绝对无路可走,既然如此,那么她不能连累这对善良的夫妇。即使她死了,巴巴斯夫妇的善良也会给她的心灵留下一丝亮色,让她感到世界并不是那么丑恶。她冷静地说:“巴巴斯夫人 ,你的电脑在哪儿?”“在那儿,书房里。”“巴巴斯夫人,请你搀着丈夫出去吧,他们要杀的目标是我,不会与你们为难的。我在死前还有一件小事要做。”她帮助巴巴斯夫人把伤者扶到门口,然后抽身回来,关上门。透过窗帷,她看见德莱尼先生急忙趋步上前,扶住伤员,但巴巴斯愤怒地推开他。几个警察过来抬起他上了救护车。江志丽没有耽误,迅速到书房打开电脑,接通互联网络。她庆幸警方未想到切断这儿的通讯,这只能解释为是他们的习惯性思维:尽管他们干的是龌龊勾当,但他们并不惧怕别人,他们是一群明火执杖的强盗。江志丽在密密麻麻的电脑管理树中找到了公共留言板,迅速敲击着键盘,把一腔积愫书写在上面:“我在这儿呼唤全世界的朋友,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黄人。我呼唤人类的良知,请他们注视光天化日下发生的罪恶。两星期前,我受导师索雷尔的派遣来到亚利桑那州派克县,验证一个印弟安家庭中发现的思维传输现象……”她简要叙述了这条“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的发现过程,接着写道:“我不相信这种能力为蒙古人种所独有,因为不管是蒙古人种,还是欧罗巴人种、尼格罗人种,都是一母同源的血亲。我相信随着研究的深入,白人或黑人迟早也会获得这种能力。即使不幸未能如此,蒙古人种所特有的这种能力也是全人类的财富,是这个三色世界的财富,就象黑人特有的体育能力、犹太人特有的理财能力、澳洲土人特有的追踪能力一样。“可惜,白人社会中的一些精英们并不这样想,我一向爱戴的教授在一夜间变成杀人凶手,小山提死了,留下一块绝对的黑暗;马高先生、松本好子和黎元德都死了,化成一团烈火;五分钟前,在这儿,在亚利桑那州佐治县安托斯农场,善良的巴巴斯先生为救我身受重伤。几分钟后,我也会死于几颗准确的狙击步枪子弹。“现在,我愿在死亡来临前把这个发现告知全人类,我希望白人、黑人和黄人都能获得这种能力,使人类互相沟通,互相理解。如果这个发现带给人类的只是凶杀和欺诈,那就请你们忘了它,把它深深埋葬。“请向我的家人、我的同胞转达我的祝愿,我爱他们。江志丽 9月12日”她站起来,听见外面用喇叭喊话,命令她立即放下武器,否则警察要开始进攻。她揶揄地想,恐怕警方没有马上进攻,是对这个“残忍果决、本领高强”的职业杀手还心存疑惧吧。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露面,立刻就会吃上一排子弹,从他们的行事来看,今天根本没打算留活口。但呆在屋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她略作整妆,步履从容地走过去,拉开大门。她正好看见一辆黑色的福特车闯进包围圈,伊斯曼先下车,又扶着索雷尔教授急急下车,瘸拐着向指挥车走过去。江志丽向他们投过去仇恨的目光,看来索雷尔先生非常尽职尽责,他急急赶过来,一定是想目睹罪犯被击毙的场面吧。刘易斯看见了老朋友,急忙迎过来,相距还有20多米,索雷尔就急迫地喊:“不要开枪!不要杀她!”刘易斯走近后疑惑地低声问:“为什么?”索雷尔兴奋地说:“已经不用再杀死她了!已经不用了!”他解释道:“怪我太迟钝了,我早该想到的,江志丽在车上偷我的手枪时,肯定已经‘窥见’我的思维,她曾说过,她在我的头脑中看到一个黑气氤氲的黑洞,那是我的‘杀气’。可惜我当时忽略了。但一个小时前我忽然想到,小山提在临死前也在说什么‘黑色的洞洞’。看来,他们确实都能看到一个人心中的杀机--而且是一个白人的杀机,这说明在白人和蒙古人种间并不是不能进行思维传输,尽管目前只是单向的。”他苦笑道,“我对这个发现非常庆幸,因为我不必在良心上自责了,既然不存在什么‘种族主义的自然法则’,就没有必要杀死江小姐,相反,应该留下她作进一步的研究。”刘易斯和德莱尼先生认真听着,德莱尼也如释重负地说:“太好了,能有这样圆满的结局实在太好了。”刚才他应巴巴斯的请求来保障江志丽的安全,但刘易斯一见到他,就坦率地说明了真实情况,问他:“你是否愿意白人成为弱智民族,被那些不相信上帝的黄种人奴役,被驱赶着走上‘眼泪之路’,关在贫瘠的‘白人保留区’?”作这一名敏锐的新闻界资深人士,他立刻领会到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刘易斯描绘的图景使他不寒而栗。他不愿意做杀害一个女子的帮凶,同样也不愿意看到刘易斯描绘的情景。他目光阴沉地问:“你说该怎么办?”刘易斯冷酷地说:“杀死所有当事人,把这个秘密埋在少数人心里。”他看看德莱尼,说:“我没把真情告诉手下的任何人,但我压根就没有打算瞒你。因为我认为你是能够保守秘密的少数人之一,你不是巴巴斯那样的傻瓜。现在,你说该怎么办吧。”两人很快达成谅解,德莱尼将默认警方在正当防卫的借口下击毙罪犯,并运用自己的影响在新闻界封杀有关的消息报道,还要说服巴巴斯先生保守秘密。不过他没有想到挚友巴巴斯为此负了重伤──而且,如果巴巴斯执意向外披露真相,甚至有可能被杀死灭口!这使德莱尼先生在良心上难以安宁。所以,他很欢迎索雷尔带来的消息。刘易斯声色不动,沉思着,他问:“你确信白人也能获得这种能力吗?”“目前说确信还言之过早,但既然小山提和江志丽都能‘窥见’我的思维,那么这个结论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刘易斯忽然问道:“会不会只能激发出单向能力?也就是说,白人只能被别人读出自己的思维,而不能反之?”索雷尔稍愣,苦笑道:“我绝不相信上帝会这样捉弄我们,但我不能肯定地排除这种可能性。”刘易斯强抑住怒气,鄙夷地说:“教授先生,那你慌慌张张跑来干什么?你给了我一个不确定的可能,甚至又给了一个更为危险的可能,然后叫我放走这个中国女人,从而把白人置于危险的境地。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你的什么‘良心’!教授先生,讲‘良心’也得有实力,如果200年前的白人移民者都是你这样迂腐的家伙,我们就不会拥有美国。”他冷淡地说:“好了,请两位离开吧,我也要按自己的良心行事了。”索雷尔和德莱尼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自视甚高的,想不到一个联邦调查局的官僚竟驳得他们哑口无言。在尴尬的短时沉默中,一直扶着索雷尔的伊斯曼小心地把教授推给德莱尼,平静地说:“局长先生,如果你执意要打死她,就先向我开枪吧。”他随即跨步走上台阶,江志丽已经回屋了,他敲敲门,低声说:“凯伦小姐,请开门,我是伊斯曼。”他觉得十分内疚和悲哀。几天前,甚至在教授杀死小山提时,他还保持着对他的信仰,心甘情愿地作帮凶。但现在,听着教授“善良”地分析不要杀死江志丽的理由时,他却止不住作呕。屋里没有动静,他再次敲敲门,疚悔地说:“凯伦小姐,请开门,我是来向你忏悔的。”门开了,江志丽立在门口,脸上带着两块青伤,头发散乱,目光中有那么多的沧桑!伊斯曼低下目光,说:“凯伦小姐……”江志丽打断了他的话,苍凉地说:“伊斯曼,不用说了,我已经看出了你的真诚。”她已经感受到了伊斯曼的思维,原来那个黑气氤氲的小洞已变成柔和的金黄色,那是像朝霞一样缓缓流动的无定形的混沌。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想到,如果人类能够思维连通,能够永远沐浴在这金黄色的温暖中,该有多好啊。但她很快回到现实中,她知道,外面并没有什么金黄色的朝霞,而是几十个黑森森的枪口在等着她。她说:“伊斯曼,谢谢你,你让我在迎接死亡时,对人类多少有一点信心。请你离开吧,我要出去了。”“不,我要陪着你,我不能救你,但可以陪着你一块儿去死。”他伤感地笑笑,说:“这倒让我可以说出自己的感情了,凯伦,我一直在暗恋着你,不过,我是一个帮凶,是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江志丽低声说:“我也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不值得爱的女人。”她知道伊斯曼的决定已不可更改,便凄然一笑,挽着他的胳臂走向屋门。打开门,院里的人们都愣住了,江志丽目光灼灼地盯着教授和德莱尼,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鄙夷。伊斯曼警惕地护着她,扫视着各个枪手的动静。刘易斯面色阴沉,举起通话器欲下命令,索雷尔劈手夺过通话器,激烈地同他低声争辩着,争吵持续了很长时间,刘易斯怒不可遏,猛力推开索雷尔,拔出手枪向几米外的江志丽开火,伊斯曼疾速转过身,把她掩在身后。刘易斯身边的德莱尼以超出年龄的敏捷扑过去,把手枪推向天空,一串未经消音的清脆枪声惊散了鸽楼上的鸽群,它们咕咕惊叫着飞散,在蔚蓝的天幕上撒下一片白羽。刘易斯喝令手下将索雷尔和德莱尼拉开,夺过送话器。狙击手们又端平步枪,就在这时,一串车队忽然在公路拐弯处出现,以惊人的速度开过来,一辆福特XLD轻型货车打头,后边有三辆大客车,很远就听见一片嘈杂的乐声,有爵士鼓,长号,起劲地奏着“星条旗永不落”。车队稍近,听见车内用扩音器喊:“不许杀人!盖世太保杂种们,不许在自由女神像下杀人!”防暴警察阻挡不住,车队涌进农庄,那几辆客车上画着光怪陆离的宣传画,有骼髅头像,猩红的女人嘴唇,丰腴的大腿,车侧写着“红狼爵士乐队”。车未停稳,几十个青年嬉皮士从车门一涌而下,他们大都装束奇特,头发染成火红色、金黄色甚至鲜绿色。他们旁若无人地冲进警察队伍,嬉笑着,怒骂着,转眼就把警戒线冲得七零八落。江志丽惊喜地看着这一幕荒诞剧。轻型货车下来的两名少年挤过人群,跑到她的身边。一个是白人,一个显然是华裔。华裔少年神情亢奋地说:“江小姐,我在BBS上看到你的信件,马上向所有网友发了呼吁,又拉上戴维开车来这儿。路上正好碰见这支乐队,我们一喊,他们就爽快地跟着来了。你看,他们的这次冲锋干得多漂亮!还有,我猜想这会儿一定有十万个抗议电话打到联邦调查局,那儿一定热闹极了!”他格格地笑起来。同来的戴维是个文静的小孩,这在美国的小“杨基”中是不多见的。他微笑着,简单地说:“我站在你这一边。”看着这个文静的小孩,她不由想起怕羞的小山提,想起他在死亡前发送过来的“突然的停顿”。她把戴维搂到怀里,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刘易斯脸色铁青,怒气难抑,这群不可救药的蠢货!他们傻哈哈地来到这儿串演一出平等博爱的闹剧,却不知道这是在自掘坟墓。但他知道对这些弱智者是不能以理喻之的,自己的使命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败了,在盛怒中他真想让手下把这些蠢货全杀死。当然,他不至于这么冲动。正在这时指挥车内的电话响了,是局里打来的。已经有几千个抗议电话、传真和电子邮件打到胡佛大楼,那些爱赶风头的新闻界已经蜂拥而动,两份电子报纸《号角》和《科学箴言》已抢先发了专题报道。局里并未责备他,但命令他立即撤退。刘易斯低声咒骂着,下了撤退令,他自己率先钻进指挥车开走了,身后留下一片哄笑和口哨声。这边,索雷尔忽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伊斯曼跳下台阶,和德莱尼先生一块扶起教授。原来,刚才德莱尼与刘易斯争夺手枪时,一颗飞弹穿透教授的肩胛,现在左肩上鲜血淋漓。江志丽急忙进屋找出药箱,撕开教授的衣服为他包扎。教授依在伊斯曼怀里,面色惨白,精神颓唐,默默俯看着江志丽,低声说:“凯伦,你能原谅我吗?”江志丽正在包扎着的双手显然有一个停顿,但她没有抬头与教授的目光相接,默默包扎完毕,起身站在一旁,看着德莱尼和伊斯曼把教授抬上救护车。上车时,教授还回头苦笑着看看江志丽,但那个女子的目光中显然没有一丝涟漪。九索雷尔被送走后,爵士乐队的大客车也开走了,熙攘的小农场恢复了平静,白鸽盘旋着又回到鸽楼,小巧可爱的微型马在圈中安静地吃草。伊斯曼留下来陪伴江志丽,夕阳的余辉下,江的目光里仍弥漫着迷茫,她还未从这两天的巨变中完全清醒过来。伊斯曼说:“教授走时很颓丧,你没有原谅他。”江志丽冷冷地说:“我个人可以原谅他。但马高父子、松本好子和黎元德能原谅他吗?”她的声音中透出十分的疲惫和冷漠。伊斯曼对这个孤身闯世界的娇小女子很怜悯。他轻轻地揽住志丽瘦削的肩膀,江志丽没有动,但他透过江志丽单薄的衣服分明感受到她的拒绝。他尴尬的松开手,低声说:“凯伦,我希望能有机会帮助你。”江志丽勉强笑道:“谢谢你,伊斯曼。很遗憾,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经历了这场坎坷后,我想回国去。”伊斯曼沉默片刻后,真诚地说:“祝你在那儿找到自己的位置,回国后多联系。”“谢谢。”那晚,两人就留在巴巴斯先生的小农场里,江志丽张罗着做了一顿中国式的晚饭,饭后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到卧室。夜里,江志丽迟迟不能入睡,她强烈思念着女儿小格格,甚至想到她的前夫,那个她已经从记忆中剔除的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的思念之波能否透过两万公里的距离送入女儿的脑中。(中国科幻作家网csfw.net,转载请注明出处)千年虫 作者:杨平 窗外有人违法放鞭炮,声音稀稀拉拉,我靠在沙发上抽烟,看着咪咪专心致志地用麻将牌搭一座塔。大年初一的清晨总是平静中涌动着骚动,人们在闹了一夜后往往神志亢奋,但思维已开始迟缓。几个朋友打了一夜麻将,已各自抽着最后一根烟走了,只剩我和咪咪懒散地等待睡意到来,好去睡觉。电视里美丽的播音员在兴奋地给大家拜年。 “小纪太狠了,居然来了个‘一卷三’,下次非翻回来不可。反了他了!”我恨恨地说。咪咪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也太面了。非要做大牌,做不了也就罢了,还老点炮儿,能不被人卷吗?” “咱多少还是和了几把,指导思想是正确的嘛,成绩是主要的嘛。”我站起来,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别闹,”她轻轻往后一拱,“别把我这塔弄塌了。” “你会玩吗?来,让大哥教你……”我拿起个“六万”,要往上搁。她半路夺了下来,小心地放在塔顶上。我振振有词:“关键是保持平衡,你瞧你摆得这么斜,一会儿肯定不行。” 窗外传来一声很近的巨响,一辆车开始紧张地向主人报警。“怎么还没换新的警报器?”我向窗外看去。 “你说这个搁上去会不会塌?”咪咪回头问,黑发在眼前一晃。我弹了弹烟灰,递给她,她接过来吸了一口,深深咽下去。我把她头发从耳边向后掠去,她扬起头,微笑,吐出淡淡的烟雾。窗外传来隐隐的鞭炮声。 “再抽口。”我低声道。她又吸了一口。我把烟接过来拿在手里,看着她。屋内一片宁静。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挑逗地吐出烟雾。我们的脸如此接近,我能感觉到她的热气。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们谁都不说话,还是互相望着,听着铃声。过了一会儿,铃声还不停,我们一起笑了。“还是接一下吧,肯定又是你那帮狐朋狗友。”咪咪笑道。我拿起手机:“哪位?” “我是黑子。你赶紧上线,有急事!” “什么急事啊?我正忙着办事呢!”我大声说,暧昧地看着咪咪,她装模作样地表示了一下厌恶。 “少扯淡了!办事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赶紧上线,老三要自杀!” 我一愣:“是……” “当然是网上自杀,不是真自杀!你赶紧吧,具体情况上来再谈。” “OK。”我挂上电话。 “又要上线?”她看着麻将塔问。 “是啊。我要去救人,咱们一会儿再谈。” “呸,美得你!”她轻啐一口,笑道。 我打开电脑,联入常去的一个BBS。这是国内因特网上最大的BBS站,我是站上的版主,就是最低级的管理员。在显示好友的列表中,我看到黑子、老三还有其他几个好友都在聊天室里。我顾不上看自己管理的版面,径直进入聊天室。黑子发来一个消息:“PPMM聊天室,门已开。”我进入“PPMM”聊天室,黑子立刻把“门”锁上,这样别的用户不能进来看到我们的谈话。 老三正急切地表明自己的境况十分悲惨,会有很长时间不能上网,但他依然是大家的朋友有事找他尽管说话不用客气云云。我先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呆在一边看着。黑子和其他几位想尽各种办法解决老三提出的困难,显然是要套出他真实的想法,但徒劳无功。我正要出口相劝,突然听到“哗啦”一声,麻将塔倒了。咪咪开始把牌往盒里放。我的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 老三的语气开始不耐烦起来,看来是被逼到了角落非吐真话不可,又绝对不愿坦白。“老三,到底有什么苦衷?”我写道,“说出来我们帮你解决。在场的哪一个说出去,我们一起找他算帐。如果你还当我们是朋友,现在就说出来。” “就是。”黑子赶紧跟上,“你说吧。” 没有任何先兆,老三突然切断了联接,下线了!聊天室里静了一下,黑子开始破口大骂,纯熟地运用各种公开或私下的简写符号,间或有几个中文也是别字百出,错得明显出自一个拼音输入法的使用者。我努力辨认那些简写符号,如果把它们翻译成完整的中文,会使任何一位妓女羞涩得无地自容。咪咪走过来,趴在我肩膀上:“完了吗?” 我盯着屏幕,摇摇头,写道:“谁知道老三的住址?” 咪咪问:“还有多久啊?” “嗯。”我盯着屏幕。她站起来走了。 我点上支烟,眯着眼看黑子继续展示他的简写知识,其他几位在短暂地表示了不解和关心之后,开始讨论春节期间饭局的安排。这个场面忽然变得很滑稽,我失去了兴趣。“谁知道老三的地址?”我又问了一遍,等了一会儿,退出来,下线,关上了电脑。 大年初一的清晨充满激情。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浑浑噩噩,充满了饭局、狂欢和情绪化。那天当我几乎同时发现自己白发丛生和假期临近结束时,疲惫从脚心漫上来,爬上双腿,越过腰部,攀上肩膀,将我完全淹没。我似乎比放假前还累。初六的晚上,我在厕所对着镜子拔白头发,咪咪在旁边靠着门,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的脖子。我的目光在她和镜子之间来回。我想起前几天见到一个高中同学,他微笑着盯了我半天,说:“胡图,你显得成熟了。”我知道他本来要说的话,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老了,虽然还未步入而立之年,我的身体、我的内心都已老态龙钟。我回想的时候一定显出了自怨自艾的神情,咪咪走过来抱住了我。 己卯兔年的春节假期一过,电脑培训市场立刻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我在某大学开办的电脑培训中心工作,随着下岗人员的增加,我们原有的很多大客户——那些机关、厂矿等都陆续暂停了电脑培训,只剩下原来不受重视的散户。 我们不得不增加培训的密度,降低培训费以吸引客户。每天下班时,我都希望赶紧发生什么事,让那些烦人的东西消失。一首流行歌曲唱得我头皮发麻,三个歌手轮番表达自己的烦心事,让我难受又同病相怜。 在这种处境下人往往会趋向于极端地考虑问题。我和咪咪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冷战期也越来越长。她委屈,我也委屈,结果谁都觉得吃亏,谁都不愿让步。世纪末的情绪就这么慢慢地浸入我们的内心,让我们的心中都隐隐存有毁灭的欲望。 3月下旬的一天深夜,我正在常去的那个聊天室瞎闹。“黑子”忽然闯了进来,连招呼都没打就说:“开始空袭了!” 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8年前的那个上午,我去食堂买早点,迎面碰上了父亲的同事,他也是这样,急匆匆说:“开始空袭了!快回去告诉你爸!”我当即返回家中打开电视机:自天而降的火焰,满天灼热的星斗,播音员得意洋洋的声音……我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完整地目睹了一场战争。我在电视机前热血沸腾、手舞足蹈。 而这次,激动之余更多的是忧虑。我惭愧地想起了那个世纪末的预言,作为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唯物主义者,我为自己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而惭愧。不过万一预言对了呢?我知道这很傻,可,万一对了呢? 我和咪咪之间的冷战随着这场真正的战争而消失了。每天晚上,我们一边捧着饭碗,一边呆呆地望着屏幕,自以为很牛地评点天下大事。我们都是70年代出生的一代,一直以为人类已经从战争中得到了足够的教训,但事实给了我们痛入骨髓的一击。谁说人类在进步?人类这种动物会进步吗?!燃烧在地球另一面的战火像是一部惨烈的电影,不同的是没有人知道结局是什么,连演员、导演都不知道。我们就这样在屏幕上看着、议论着,等着影片一点点走向预定的那个结局。 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我第一次听说了Y2K事件。 曾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千年虫”问题已经人气散尽,只有我们这些在这个行当中混的人还在关心。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早期的电脑为了节省存储空间,在表示年份时用两位代替,比如1973年就表示为73。这样,当2000年来临时,电脑系统搞不清楚到底是1900年还是2000年,因为在它的破存储器中只有00两个字符。这事又一次教育人们,电脑其实很笨。这个缺陷会导致很多问题,尤其是那些严重依赖时间的系统。比如银行、交通调度等。不过对于我的电脑来说,1900年我依然可以玩FIFA99而不会有人指责我违反历史真实,何况对于我这台PⅡ来说根本不存在千年虫,它在娘胎里就打过预防针了。 Y2K事件是指有人发现在某些因特网站点,画面上方有淡淡的“Y2K”字样。本来这也没什么,有人愿意提醒大家千年虫问题,那就随他去呗。可慢慢地有传言说,凡是被加上Y2K字样的网站都有千年虫问题。很快,这些被称为“千年虫网站”的管理员就纷纷站出来辟谣,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服务器没有任何千年虫问题,并讥讽造谣者不懂电脑。没过多久,传言升级到了2.0版,说是这些网站会传播一种叫“千年虫”的病毒!那些管理员立刻悲愤地发表声明,指责这是一帮无聊者的“网络恐怖主义”行为。但声明没有能阻止这些网站的访问率直线下降。防病毒软件厂商接到了许多电话,询问有没有能清除“千年虫病毒”的软件。然而,“千年虫病毒”没有发现,人们却被另一种病毒打了个措手不及。 4月26日,北京城笼罩在蒙蒙细雨中,从早上7:30起,各个防病毒软件厂商和电脑厂商开始不断接到求救电话。病毒发作的症状都差不多,先是机器不能启动,然后发现硬盘找不到,有的还损坏了机器的基本部件——主板。上午,这些厂商的门市部里挤满了前来维修的客户,甚至有人急得放声大哭。我所在单位由于有预防措施,没有受到影响,但在BBS上目睹了事件的进展。有些以前在我们这里培训过的学员也打电话过来求救,都被我们转到软件厂商那里。 忙了一天,骑车在回家的路上,我又一次觉得像在看一场电影,而我是主角,好像是电影《猜火车》开始那著名的场景,那段著名的对白。我一边认真地骑着车,一边思考着自己的生活:我该干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对,下一个星期怎么安排,今年能攒多少钱,“五一”去哪儿玩……我没有考虑结婚,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细雨纷飞,我穿过它们一点点地向家骑去。 晚上高中同学打电话过来,说“五一”聚一下,吃完饭还有卡拉OK。好,行。刚放下,电话局的电脑打电话过来,说预存的话费已不够,让赶紧交费。好,行。手机又响起来,说这几天有个活儿,酬金若干。不好,不行。咪咪在旁边瞅着我乐。“有点日理万机的样子是吗?”我笑道。她点点头,又去拨拉碗里的饭。“以后等我退休了,就能和你坐着轮椅慢慢聊了。”我感慨万千。“别美了,谁乐意和你聊啊!”筷子停了一下,又开始拨拉,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手机再次响起来。我们相视一笑。“喂,我是胡图。”我说,示意咪咪把电视的声音调低。 电话是老三打来的。他和黑子都遇到了车祸,在医院治疗,但身上没带钱。我放下手机,拿上卡就出去了。在大院门口的取款机取了钱,打车直奔医院。 黑子伤势较重,已送去急救。老三正举着打了石膏的胳膊向警察解释,肇事车逃离了现场,他也没记下车号,只知道是辆奥迪。我交了钱,陪老三坐着,问当时的情况。那辆奥迪本来和他们并行,忽然高速从右向左并线,他没来得及规避,车头被撞,又栽倒在中心线的栅栏上。结果他那辆可怜的夏利的副手座被撞瘪,可怜的黑子也被撞得昏迷过去。出事后那辆奥迪在他们前面几十米停住,然后一溜烟地跑掉了。老三一边讲一边不绝口地骂那奥迪。“你们怎么碰上的?”我问。 他一愣:“我们去赶个饭局,有几个朋友想谈点儿事。” “那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儿吃的。”我站起来。 “不用,”他斜眼瞅着那些警察,“我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我还是买点儿吧。” 他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好吧,买点儿巧克力饼干吧!” “OK!”我走出医院,先给咪咪打了个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了,然后去小店里买东西。店主正和另外一人感叹现在治安太差,哪儿哪儿最近又有炸弹了,哪儿哪儿死了好几个,哪儿哪儿又有“拍花儿”的了,等等。两人聊得惊心动魄,又兴高采烈,争相表示自己知道得多。他们的话题忽然转到电脑病毒上,我注意起来,想听听他们会发什么谬论。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对电脑病毒的了解比我想像的要多,虽然有些不知所云,但也不会犯“会不会传染人”之类的错误。店主一边把零钱找给我,一边扭头满面红光地说:“我觉得现在这些事儿,就是咱人知道的、会的太多。就跟一小孩,手里拿把枪,您说危险不危险?本来小孩就该玩点积木、老鹰叼小鸡什么的,您非给他塞把枪不可。小孩不知道厉害,也控制不了自己,结果闹出事儿来,您说赖谁?” 我拎着吃的回到医院,就听到了黑子的死讯。 黑子死后,他的帐号还保留在那个BBS上,但没有上站。按规定,一个帐号如果连续4个月不上站,其“生命力”就会减到零,也就是被删除。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帐号的“生命力”一点点地减少,慢慢向零靠拢。我在他以前常去的一些版面发文,题目叫“Fading Like a Flower”,内容空白。这种行径被一些网友痛骂,指责我浪费网络资源。 单位最近风传要裁人,人心惶惶。老板盯着谁看,谁就紧张。这天下午,老板推门进来,冲我说:“胡图,你来一下。”我心里一激灵,站起来随着老板走进小会议室,一路上同事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尽力掩饰的庆幸。老板先给我倒了杯茶,问最近在做什么。我接过茶说了谢谢说正在研究预发布的Windows 2000的新特性准备加到课程里面去咱要不断更新才能跟上电脑不断发展的形势您说是不是。老板点点头,开始回顾这几年来我在培训中心的工作情况,态度很和蔼,我的心里却很紧张。他话题一转,开始哀叹最近业务越来越不好,尽力表明中心的收入不像我们私下想像的那么多等等。我不停地喝茶,浑身燥热,心怦怦地跳。老板的嘴唇在一张一合,目光时而明亮时而迷茫,手势夸张费力。其实他心里也很紧张,他也不清楚该怎么说。我静静地听着,等着他完成今天的任务,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晚上和同事们吃了一通,互相说说几年来的往事,唱了几首歌,笑了几场,合了几张影,然后告别。我独自骑车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夜色辉煌迷离,刚下过雨的路面闪闪发亮。我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情绪,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几个中学生在那里玩着朦胧的爱情游戏,笑声飘忽。酒吧门口站着几个奇装异服的青年,用反叛的外表掩饰他们世俗的心。真正的反叛已经消失了,理想之间的斗争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似乎进入了一种催眠状态,感觉不到车辆在前进,感觉不到冷或热,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直到咪咪那年轻的脸出现在眼前。 夜阑乍醒,脸上有泪。 5月5日,黑子的葬礼在八宝山老百姓用的灵堂举行。人们依次走过他的遗体旁边,冲已经补过妆的那具躯体行注目礼,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和黑子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但面对这样一具冰冷了的并将永远消失的躯体,我不可能保持心情的平静。老三哭得一塌糊涂,我们不得不把他半扶半拉地弄出灵堂,不停地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来安慰他。生命的消逝如此迅速,如此容易。 三天后的傍晚,全世界都震惊了。电视上反复播放着冒烟的楼房,残破的房间,血淋淋的人。播音员的声音充满悲愤。人们出神地盯着电视屏幕,眼中布满恐怖与愤怒。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下子把战争推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开始怀疑和平是不是仅仅是个梦想。吃完晚饭,我和咪咪走下楼,往街上走去,周围沸腾着青年们愤怒的吼声。那些年轻、英气勃勃的脸,那些高举的拳头,那些粗糙的充斥着惊叹号的标语,在我们眼前划过。咪咪紧紧挽着我的胳膊,似乎生怕被人群卷走。我们在街上呆到很晚,直到咪咪开始抱怨太冷。 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一切终将继续。校园里人们依旧奔走于宿舍和教室之间,学基础课、学专业课、学选修课、学“托福’、学GRE……经常可以看到有人穿着同心圆的T恤走来走去,已经不再是表示抗议,而成了一种服饰。 经朋友介绍或自己找,去了几个单位应聘,都不是很满意,暂时在家闲呆着。生日那天,请了一些朋友到饭馆吃饭,父母也打来电话祝贺,免不了唠叨几句“快点儿找工作”之类的话。朋友们猛灌我酒,我渐渐感觉头晕目眩,满眼满耳都是蛋糕、扎啤、蜡烛、笑话、相机、双关语、扎啤、鼓励、香烟、消息、女服务员、扎啤、礼物、生日歌、鼓掌、扎啤扎啤扎啤……我实在顶不住了,踉跄钻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又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生活的真谛:生活就是从一个饭桌到另一个饭桌,从一个厕所到另一个厕所。 网上的几个朋友发来生日贺信,我一一回信表示感谢。另外有一封来自一个不知名公司的邀请信,请我于6月24日上午参加在某饭店举行的“网络发展与规范研讨会”。这是个莫名其妙的会,莫名其妙的邀请。这个破公司是怎么知道我的信箱的?说不定是哪位朋友干的,也许又是一个求职的机会。“去不去?”咪咪问。我气概豪迈地一挥手:“去,当然去!这种会议一般都要发好多礼品呢!” 当天,收拾打扮一番,在某饭店的会议室和一些年轻人、半老头子、少妇见面。座谈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几乎每个与会者都发表了自己的观点。除了发言,大部分时间我在琢磨谁要聘用我,哪个长得像我未来的老板。会议一直开到中午,主持单位请大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工作餐”,然后大家拎着一纸袋礼品,在炎热的阳光下告别。我微醉着坐进出租,开始翻检纸袋里的东西。有一套咖啡、几份报纸、一张正版光盘,还有一个信封。我拿出信封,难道除了临走时给的100元打车费,还给了一信封的钱?会有这么好的事?我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道:“胡图先生,我们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给您,月薪一万五千人民币,但要求您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工作的任何情况,包括您最亲近的人。我们向您保证,这份工作不违法也不会损害您的国家利益。如果您愿意,请联接如下地址http://answer.iscool.net/这是一个需要密码的站点,您可以使用用户名HUTU,密码为G3F8I9A0。”我把纸条塞进兜里。这事透着古怪,不过——我往后一靠——回去试试再说。 晚上,我联接到纸条上提供的地址,按提示输入用户名和口令。画面显示要求我下载一个软件,安装到我的机器上。我注意到这个网站有“Y2K”标记。我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 这也许完全是个圈套。也许这是一种散布病毒的方式,而这种病毒不一定能被现有的杀病毒软件查出来?也许这是一种“特洛伊木马”式的黑客程序?网上有过这样的先例,我不能不防。可如果根本什么事都没有,而一件年薪近二十万的工作呢?我忽然想到,“他们”之所以用那种方式联络我,完全是为了先看看我到底是怎样的人,合格与否。看来我通过了面试。 我咬了咬牙,反正现在没工作,我“失去的只是锁链”。我把那个程序下载下来,备份了必要的数据,开始安装。程序不大,安装却颇费了些时间,似乎在拷贝大量文件。画面忽然显示:“准备删除您硬盘上所有的文件,确定吗?”我吓了一跳,赶紧用鼠标点“否”,却发现鼠标被锁死,动不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硬盘上的文件一个个飞快地被删除,却无能为力,键盘鼠标都失去了控制。惊慌之中我想到了关机。在我的手指开始移动的一瞬间,屏幕忽然一片黑暗,显示出几个黄色的大字“您现在可以安全关机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我的操作引起了软件关机还是那个安装程序自动执行了关机?经过漫长的几秒钟,电脑又回到正常的工作画面,窗口显示:“哈哈哈!吓了一跳吧?这只是一个玩笑,您所有的文件都仍然存在!”我用鼠标点了“完成安装”键。程序开始自动联接到http://answer.iscool.net,进行一系列的文件传送。我不知道它在传什么东西,干脆向后一靠,等它完事了告诉我。 明天有一个外企的电脑主管面试,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那公司根本没人懂电脑,随便就能搞定。问题是他们的待遇太低,不知能不能侃晕他,给我月薪5000。想想自己这几年抽空考得了几个证书,也算有些可蒙人的本钱,心里多少轻松了些。可我突然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在“白领”阶层混——在我的内心一直涌动着放浪不羁的暗潮,它们总是在我的思维休息的时候窜出来,企图夺取我意识的控制权。 我想尖叫。我想大笑。我想砸烂所有的电脑。我想和什么人打架。我想在马路中间跳舞。我想冲着警察破口大骂。我想揍看车的老太太。我想离开这座城市。我想偷东西。我想成为一个完美的人。我想成为社会的渣滓。我想做点儿什么。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电脑显示安装已全部完成。我打开刚安装上的程序,迎面是一篇很长的说明文件。这是一个程序开发小组,由一个匿名的公司提供赞助,目的是开发出新一代的网络协同计算接口。文件详细介绍了小组目前的进度和遇到的困难,指出在哪里可以获得完成的代码,哪里有尚待调试的代码等等。我大致看了一下计划详解,有一些独到的地方,但也复杂不到哪里去。这样一份工作,虽然薪水有点儿高得出奇,但……管它呢,咱就老老实实干活,到时候拿钱就是了。 权衡了半天,我决定放弃玩游戏,早点儿休息。 为了对得起那每月一万五,我到书店买了些参考书,抱回家来仔细读。编程对我并不陌生,但这个题目比较生疏,我不得不先学习。咪咪对我得到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持怀疑态度,总觉得有什么猫腻。但一个月后,当我从银行里取出第一笔薪水的时候,她比我还兴奋,叫着要去迪厅狂欢。 我们来到以前只敢从门口过的一所高级迪厅,要了些没听说过的饮料,然后开始跳舞。没过几支曲子我就不行了,喘得厉害,于是慢慢走回桌子,坐下来欣赏漂亮女孩。咪咪在雾气缭绕的舞池中疯狂扭动,笑得忘乎所以,那样子很诱人。 我连喝了几杯饮料,冲进人群,和咪咪疯狂地跳起来。我们一首接一首地跳,直到最后拥抱着倒在地板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秋天。我的工作已接近完成。公司忽然寄来一封信,宣布了整个计划的真实目的,并要求所有成员继续保持沉默,并声明完成后会有奖金,且薪水会一直发到2000年12月,整个计划的大胆与不可思议让我震惊,长期的高薪又使我兴奋。 一天下午,我一人在家中工作,有人敲门。我启动屏幕保护,然后起身去开门。一位警察和几个穿便装的人站在门口,我心里“咯噔”一下。“您是胡图先生吗?”警察问。我点点头:“什么事?” “我们想和你谈谈。别紧张,只是谈谈,了解些情况。” “可以可以,请进请进。”我把他们让进屋内,一边回想自己最近犯了什么事,除了买盗版光盘,别的没什么啊,难道最近“严打”到了这个地步?我请几位落座,每人一瓶矿泉水。“你的工作?”其中一位问。“没啥事儿,瞎混呢。”我笑着答道,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下。 警察介绍了其他几位,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国家部门的,我忽然想起自己的那份工作,不会是触犯了法律吧?刚才问我的那位叫王军,他和蔼地说:“我们想跟你了解些情况,就是关于你的工作,你的那份月薪一万五的工作。” 我脑中嗡的一声,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他等了意味深长的几秒钟:“你也不用紧张,我们知道你没有干危害国家安全的事。我们对这件事调查了很长时间,当然,也监视了你很长时间……” “你们监视我?”我问。 “是的,这在法律上是允许的。我们之所以要和你谈谈,正是因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监视,我们认为你对整个事件并不完全知情。现在我想请你讲一下你所了解的情况。” “我了解的不多,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结结巴巴起来,“我……我能抽支烟吗?” “当然可以,我们不是在审问你。”王军微笑着说,其他几位也表情轻松。我点上烟,平静了许多。我望着地板。这些人是真的吗?万一是公司派来考验我的怎么办?万一真是呢?我该不该告诉他们呢?上次“开会”,组织反复强调这个计划是完全秘密进行的,没有一个国家政府知道。为了不让计划的成果被任何一个政府利用,组织做了极为严密的规划。但这毕竟是在进行一件划时代的工作,我不能不考虑它的影响。 “我来猜猜你了解的情况吧。”王军说,“你生日那天接到了一封电子邮件,让你去参加一个讨论会对吧?你在会上得到了一个网址,并接受了对方给你提供的工作,月薪一万五对吧?你工作得很努力,进展很快。公司在8月24日发给你一封电子邮件,通告了计划的最终目的对吧?” 我靠在椅背上,冲他纯真地一笑。他接着说:“你以为你是在做一件伟大的工程,在为全人类谋福利。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这是一起外国势力试图全面打击我国电脑网络的一个关键性步骤。你以为你在和全球的电脑高手们一起工作,制造一个相当于5岁孩童的人工智能,称为‘智能虫子’计划,对吧?” 我被烟呛着了。为了掩饰惊慌,我硬生生把咳嗽憋住,难受得热泪盈眶。他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你在本月初交出了经过初步测试的一个模块,叫……你管它叫什么来着?”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直勾勾盯着我。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想套我的话?没门儿!我也冲他一脸迷惑。他假模假样地想了几秒钟:“哦,对,叫Beta版。你成绩受到了肯定,可以一直领到明年底的薪水,对不对?” 我把烟头捻灭:“这个故事挺好啊,没什么涉及国家安全的吧!” “有关系。”他严肃地说,“你知道我们国家的网络安全很差,尤其是大量民用网络。你如果没忘的话,应该记得你所编制的模块涉及最新的数据压缩传递技术。这种技术一旦成熟,入侵者可以在5分钟内把一张光盘的数据下载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台机器上。” “你对电脑很熟悉嘛。” “我只是尽力做好我的工作而已,而我的工作就是保护国家安全。另外我想提醒你的是,如果这真是一个人工智能的工程,为什么他们从不告诉你智能模块的关键信息,甚至连原理描述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我看着他。“没什么意思。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也看着我,“你就没想过他们有可能在骗你吗?”我没答腔,因为我想不出有力的反驳意见。 “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这是我的电话。”他把一张纸放在茶几上,“我要提醒你的是,不要把我们的谈话透露给你的公司,这不仅是国家安全问题,还关系到你个人的安全。” 我连连称谢,毕恭毕敬地把这一拨人送出门外。 国庆过后的一天,我接到一封邮件,说是公司的领导想请我吃饭。我从未见过公司的领导,这次忽然要请我吃饭,到底什么意思?我决定带上咪咪一起去,她那天正好是生日。 我们开着租来的富康在城里转了半小时才找到那家酒楼。一个有些面善的青年在门口迎接我们,大家互相警惕地说笑着往里走。上了楼,青年把我们领进一个狭小的单间,几人坐在里面,于是开始介绍。那几人是公司“大中国区”的经理、人事部经理、技术部经理和某个“电脑方面”报纸的记者。这样的场面有些奇怪,他们要和我谈什么?咪咪大方地和众人打招呼,一副贵妇人的矜持与风雅状。经理说我的朋友真不错,我笑笑,表示同意。 落座后就开始闲聊,几位经理似乎并未图谋什么,话题老在哪里的饭馆好吃、哪里打保龄球便宜、哪里的桑拿舒服之类上转。那个领我们进来的青年则不时拿着手机进进出出,似乎在打一些业务上的电话。宴席很奢侈,我和咪咪跟着经理们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互相劝了几回酒,公司经理问我最近进展如何。我看到他们都因为咪咪的在场有些不自然,就泛泛地谈了谈。经理点点头,又开始劝酒。一会儿,咪咪起身去洗手间。经理等门关上以后,放下酒杯,说:“胡图先生,您知道咱们公司的保密要求吗?”我一愣,答知道。“那就好。最近我们的工作人员多次受到盘问,要求坦白工作内容,您有没有遇上这种事?”经理盯着我问。我承认有人问过我,并解释说别人关心我的工作也是人之常情,但我没有违反保密要求。“胡图先生,我们之所以要这么强调保密,是因为这项工程是完全超国界、超政治的,我们不希望有任何的政府力量介入,您明白吗?”经理严肃地看着我。 我表示当然知道非常理解这是好事为人类造福我会遵守规则云云,然后尽量坦然地看着他。经理大笑起来,拍着我的后背说我早看出来你是个目光远大懂道理的人。我也跟着笑,觉得能获得经理的信任真是很好很好的事。咪咪走了进来问我谁谁的电话是多少。我想了一下没想起来,起身去车里取皮包。 我打开车门,拿出皮包,往酒楼里走,忽然听到有人在小声地叫我。老三从路边的阴影里冒了出来,吓我一跳。他的眼神充满惊恐,汗流满面。“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他张了张嘴,转身跑掉了。我愣了半天,不得要领,转身走进大门。 回到灯火通明的酒楼里,我不禁有些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见到了老三,是否有那么一个神经近乎崩溃的人和我神秘地见了一面,是否在这明亮的光线下会有什么阴暗的东西……饭局已接近尾声,人们在微醺的快感中开着临界的玩笑,半真半假地打情骂俏,女服务员和人事部经理在合唱一首“明天我要嫁给你啦”,咪咪被经理逗得合不拢嘴,我则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声嘶力竭地表达了个什么观点。金黄的灯光像是从上方下方后背前胸照过来,液体在杯中迷离荡漾,耳中隐隐的有嗡嗡声,有人在拍着我的肩膀,人事经理的手已经搂到女服务员的腰部,我靠在椅子背上喘气,只知道使劲握住咪咪柔软潮湿的手…… 门外,微凉的晚风让我打了个寒颤。领导们和我们一一握手告别,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咪咪挽着我的胳膊向我们的车走去。“我来开吧。”她的声音在我耳边柔柔的。我只有点头的份,因为我确实已经分不清方向了。一坐进车里我就倒在椅背上,听着咪咪发动车子。“先倒出去,小心别碰着路牙子。”我百忙之中抽空叮嘱她。“你就少说几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她夜色下充满诱惑的脸向后看着,慢慢地倒车。我崇拜地看着她。女人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让人有惊艳的感觉。我就痴痴地望着她,也不知车子是怎么开上大道的。车子在大道上行驶一阵后,我可以和她用合乎理性的话交谈了,虽然这种谈话多少还是下意识的。“他们也不像是多有钱的样子,”她一边开车一边说,“几个人挤一辆车。”我阅历很深地予以否认:“人家的车好啊,咱这富康能和人家那车比吗?” “什么好车,不就是黑奥迪嘛,又不是林肯、卡迪拉克什么的。” “奥迪怎么啦!奥迪一般人能买得起?奥迪还能撞死人呢!上次……”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天啊!我怎么现在才想到!“上次怎么了?”咪咪问,看了我一眼,“你没事吗?”我赶紧回身望向车后。 夜里都市的街道上灯火闪烁,如同鬼魅点燃的篝火。尾随车辆白热的前灯晃得我发晕。不时有车从我们身旁慢慢超过,看上去就像是疯子。发动机的声音平稳。我整个身子趴在椅背上,像孩子一样贪婪地望着后面的车辆。 我没有发现奥迪。 “你看什么呢?”咪咪问。我幽幽道:“黑子就是被一辆奥迪撞死的。”她看了我一眼。我坐正后说:“反正我觉得我们得小心点儿。” “你也太胆小了!我看他们挺好的,不像是干坏事的人。” “坏蛋能从脸上看出来吗?要那样的话,警察局都改照相馆好了!”我深明大义地批评道,“你又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哎!你又不告诉我,我当然不知道了。你还赖上我了!” “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我喝多了……一见漂亮女孩我就胡说八道。” “我早知道了。哼!”她的脸色舒缓下来。我乐呵呵地掏出烟来抽:“你说这世道变得真叫快,一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能和你这么一边开着车一边聊天。” “一年前?一年前你根本没法想到我。我们不是11月认识的吗?”她笑眯眯地说,“我记得你在那次聚会上非要给我示范怎么倒酒,结果洒了一桌子。” “那是因为你的杯子太小。”我委屈地辩解道。“什么啊!明明是你光顾着摆自己弯腰倒酒的姿势了!”一提这事她就乐。我们继续就这个问题坦率地交流了几分钟。我扔掉烟,开始不老实起来。她一边努力开好车,一边指责我这种乘人之危的行为。 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巨响。 咪咪的身体整个倒在我身上,车子向路边急速冲去。我一把抓住方向盘,踩死刹车。车轮在道路上打着滑,发出刺耳的声音。车身完全转了过来,又被尾随的车辆撞了一下,反身转着撞在路边的护栏上,停了下来。 我紧紧抱着咪咪的身体。车身冒出呛人的烟雾。应该远离这辆车。驾驶座的车窗上有个弹孔。我费力地打开车门。车停在一座高架桥上。她的身体出奇的沉。我的头被磕了一下。有车辆刹车的声音。烟雾弥漫。我使劲拖着她的躯体。应该远离这辆车。有人跑过来。热乎乎的东西浸透我的衣服。有人帮我抬起咪咪。我抬着她不停地跑,直到有人拉住我,把我按在地上。 咪咪的脸上全是血,热乎乎的,还在不知从什么地方往外冒。我使劲地擦那些血,呼唤着她的名字。我告诉自己她没事儿,只是一点儿擦伤,只是晕过去了。我抓起她的手揉搓着,一放开,手又掉了下去。我拍打她的脸,叫她的名字,挠她的两肋……她还是闭着眼,仰着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都市的夜风呜呜地扯动我的衣衫。我紧紧抱着咪咪,放声大哭。 王军带着人赶到医院时,我已经在长椅上呆坐了一个小时。我们在一个小房间内谈了10分钟,然后由他们派了两人带我回家取东西。到达宿舍楼下的时候,我看到楼门口站着几个警察。我上楼打开房门,收拾自己要带的一些必需品。看到一些物是人非的景象,又掉了些眼泪。我拿上笔记本电脑,有人替我带上其它的东西。我们走下楼坐进车,车子开去一个未知的地方。我的身边坐着陌生人。 在黑暗的路上走了好久,我们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进了门,我们乘电梯下到地下。这里有无数房间,好多房间门口都有红灯,陪同解释说这表示屋内有人。我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周围安静极了。我被带到一个小房间内,有床,有电视,有电话,有卫生间,有网络接口。陪同让我先休息,明天再开始工作。我放下东西,洗了个澡,拿起电话,一个悦耳的女声问我要哪里,我愣了一下,放下电话。周围的一切漠然环绕,遥远静谧。我关上灯,折腾了半宿,朦胧睡去。 服务员来敲门的时候,我正和咪咪在大街上游泳。没错,是在大街上,波浪滔天。房门坚定的声音把我从梦境中强拉出来,我则使劲闭上眼睛,试图在黑暗中延续和咪咪在一起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幸福感。然而我还是越来越清醒,直到自己不得不承认失败,从床上坐起来。 服务员带我来到餐厅。我打起精神,草草吃了点儿东西,又被领到一个机关气很浓的办公室,王军等在那里。我们谈了一会儿,双方都小心避免提起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最后,他说要带我去见一个朋友。“这里是禁烟区,你如果想抽烟的话要走上100米。”我们穿过那些看起来都一样的走廊时,王军说,并指给我方向。我点点头,手在兜里摸着剩下不到一半的“红梅”。他带我转了几个计算机房,然后来到一个四壁透明的小房间。 这里的空调比较冷,我把拎了一路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子上,接上线。王军拿着个遥控器按了一下,四周的玻璃像迅速腐烂的水果一样,从晶莹透明变成一片黑色。“我们现在已经和外界隔离了。我给你看一个人,你一定认得。”他打开了投影仪,画面上有一个漠然望着镜头的人。“老三!”我叫道。 “对。他就是你们称为老三的人,公司原来准备发展他作地区总管。他为吸收本市成员做了大量工作,可算是功绩卓著。但他后来退出了。我们找他谈过话,他显然被吓坏了,什么也不敢说。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仍然派人暗中保护他。” 画面变成偷拍的老三生活片断。我们看到他走进一家食品店,然后舔着冰淇淋走出来。“……在调查老三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很多被吸收进公司的人,其中就有你。我们也调查了很长时间。”我看到自己在富康前打不开车门正气急败坏,“……公司在本市吸收的人基本上都是无固定工作的电脑高手,包括现在被提升为经理的几个人,他们进公司的时间比你只早一点。 “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这个组织是境外某公司资助的民间团体,对外称为‘千年虫网站联盟’,实际上从事编制软件的工作。他们以全球协同研制‘智能虫子’为名,暗中从事侵入各国网络的工作。他们在国内的软件编制涉及高速信息传送、检索、帐号加密解密运算等。” “这个公司背后有什么国家政府的支持吗?”我问。 “目前看来没有,我们发现他们在各国的行动都差不多,而且都引起了各国安全部门的警惕。我们正试图和一些国家接触,看看有没有合作调查的可能。”他盯着画面,“我们基本认定这是一个无政府组织,正试图逐步控制各国的网络,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网络恐怖主义。” “我能做些什么呢?” 王军笑了一下,又按了一下遥控器。画面上出现了一个躺着的人,浸泡在一个盛满黄绿色液体的玻璃缸中,浑身上下插了无数管子。镜头慢慢推近,他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虽然很久没见,又被液体泡得起皱,我仍然认出了这张脸。 这是黑子的脸。 “他还活着?” “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植物人吧?黑子的情况很接近植物人的状态。他的意识非常清晰,只是无法感受外来刺激。我们对外宣布他已死亡,并弄了个假的葬礼。实际上,我们在这里延续他的生命。”王军平静地说。 画面上黑子双眼紧闭,皱着眉头,像是在承受难以想像的痛苦,或是在思考什么。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感受,我只能通过投影仪看着他。这个生命,在存在与消逝的边缘沉睡。“你想和他聊聊吗?”王军问道。 “怎么?难道他还能说话吗?” “当然不能,但我们可以通过网络和他交谈。他能随意拷贝其它机器中的信息到他的大脑中,能使用一套特殊的指令和计算通讯。整个网络就是他的大脑、他的身体的延伸。” 我一时不能相信:“这可能吗?” “这是事实。但我们不能抛弃他的生物大脑,毕竟我们的技术还不够。”王军冲我微笑,“你不想现在聊聊吗?”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机器启动了,我望着画面上的黑子。“你远程登录到这个地址就行了,用帐号voodoo登录。”王军递给我一张纸。我依言而行。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欢迎胡图老兄! 我看了看王军,他冲我笑笑。我写道:真是你吗?黑子? ——是的,是我。他们告诉我你来了,我就一直在等。 ——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很好。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后来习惯了。我虽然没有了肉体的感觉,但却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些感觉,一些奇妙的、新鲜的感觉,我像被解放了一般。真希望你也能体会到。 ——你还记得你出事那天晚上的事吗? ——当然。公司的人请我和老三吃饭,我怀疑他们的动机,言语不合。后来开始卡拉OK,我觉得没劲,就拉着老三先走了。结果就出了事。 ——你是个傻×。你一直就没什么本事。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堆屎,浑身插满管子,你让我恶心!你还是死了算了! 停了几秒钟,屏幕上飞快地显示出各种骂人的话,包括简写符号、短语和完整的句子。我向后靠在椅子上,冲王军笑笑。“你相信了?”他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信了,”我乐呵呵地看着屏幕,“只有黑子才能这么有创意地骂人。” 黑子停止骂人,接着说——你怎么在硬盘上存了这么多游戏? ——不要随便翻我的硬盘! ——我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进入一台机器先看看硬盘上都有什么。 ——你读取文件的速度有多快? ——光依靠我那个肉体的大脑是没有多少速度的。他们开发了一种程序接口,叫GCHI,可以让我通过神经脉冲转化成的计算机指令调用程序。这样,我想用哪个程序,脑子一想就行。程序的结果会自动送到我大脑中,如果我愿意,还可以调用一些处理程序,帮我分析这些数据。这种方式比我们单纯使用大脑或程序要有效率得多。 ——你应付得了这种方式吗?计算机的反应速度那么快。 ——还可以啦!本来人类大脑的反应速度并非我们原来以为的那么慢,在潜意识层面的反应要远比我们能意识到的快。开始有些不适应,习惯了就好了。 王军要求我停止谈话。我和黑子说了再见,关上电脑。“我们发现黑子的状态不大稳定。”他说,“有时他的情绪非常低落,拒绝所有信息。心理学家建议我们找个他的朋友和他一起工作。” “你们就找上了我?” “对,你和他在网上是朋友,又懂计算机,应该能帮助他调整心态。” “我只能尽力而为。谁一夜之间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电子生物,都会发疯的。” 王军表示理解,然后向我介绍了整个计划。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本市所有参与计划者的情况,有两个可以使用的公司帐号(我的帐号已被划为不可使用的)。我们将使用这两个帐号继续与公司合作,希望能找出这件事背后的全部内幕。这个地下的研究所原来是用来研究人-机关系的,现在已变成了行动的指挥部和阵地。 为了安全起见,研究所使用了最先进的网络安全措施。安全部门保证任何非法入侵者要花10年工夫才能成功。不过,对这个保证,没有人真的相信。我的职责,就是协助黑子工作,并监视他的情绪波动。“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干活吧?”我问。王军点点头:“几乎整个研究所的机器都在为这个计划服务,黑子只不过在其中做总体协调的工作而已。” 开始的日子里,黑子工作很正常,我在大部分时间里无所事事,一遍又一遍地玩FIFA99。在和黑子对战几次之后,我失去了信心,拒绝再和他玩,转而和研究所里的其他人对战,成绩斐然。与世隔绝的生活慢慢让我觉得无聊,成天在地下窝着,我渴望见到天空,见到街道上随处乱扔的垃圾,见到哪怕一个陌生人。我越来越频繁地思念起家人、咪咪以及所有的朋友们。 黑子发现公司的计划已接近完成,各地小组的研究成果正在总部进行集成。至于这个“智虫”的推出时间,谁都不知道,公司声称在“圣诞节前”完成,但从一些其它渠道得到的消息显示,在这个期限前完成“困难很大”。公司的安全系统非常严密,可能比研究所还要先进。我们尝试了好几次入侵,都失败了。公司还追查过,但都被我们假冒网络上的无聊者搪塞了过去。结果整个11月,我们都在百无聊赖中度过,等着公司的新消息。王军的眉头越皱越深,黑子也开始闹情绪,经常在屏幕上打出无数脏话,活儿也懒得干。我只好经常和他聊聊天,忍住屈辱和他对战几把足球什么的。我并不忌讳谈他以前的生活,但避免过于深谈。 12月19日夜,我和黑子在静静的实验室里聊天。周围的人都回去睡觉了,除了面前明亮的显示屏,我的周围一片黑暗。偶尔抬头四顾,我感觉自己像在宇宙中心的舞台上,周围是些怪模怪样的家伙在看这场沉默的表演。我会夸张地冲着屏幕大笑、叹气、生气,似乎在给黑暗中那些观众看。 黑子带着一种怪怪的情绪大谈他以前身体多好,我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地看,不时表演一下。“……也不知道我的身体怎么样了。”黑子总结道,“本来我准备死后捐献点儿什么的,现在都泡烂了吧,估计是没戏了。” “谁知道呢!也许以后他们会给你弄个雕像,封你为英模什么的呢!” “不会的,顶多有领导同志到我家里坐坐,问问每月多少钱,够不够用之类的。英模?那是为能上台领奖,能在马拉松式的英模报告会上讲话的人准备的。我现在是最惨的了,连烈士都算不上,因为我还没死呢。我也想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号跟我有什么关系!还不如自由访问权限对我有用呢,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