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申叔叔到了,从乌鲁木齐骑车而来。自从在武威相机一战后,我们常通电话。他提醒我注意某些难走的路段,以及各地不可错过的美食。这次他来,是为了陪我走这里和乌鲁木齐之间的风口。这段路上,北风经过山岭间隙后风力猛长,有时甚至能对卡车或者火车形成威胁。我又想起了谢老师的话:注意自己的死脑筋牛脾气,当心戈壁滩的风。申叔叔的声音回响在大厅里,他喊着我的名字,双臂张开,头戴一顶扁平帽,比我记忆中壮得多。“终于又见啦,小子。”他说着,给我一个结实的拥抱。我们在三道岭待了一天。有人跟我提起过矿地里永恒的火,申叔叔找到一位愿意带我们下去看看的司机。天刚黑,我们便朝峡谷矿地开去。山丘间的小路上,时而有施工机械的大灯迎面射来,紧接着一阵轰鸣,半空中尘土飞扬。到了矿地底,司机关上车灯。黑暗罩在我们头顶,我看见了它们,地下,灼灼发亮,红热地灼烧着,喷出火焰。那是些一燃烧起来便无法熄灭的煤堆,有如地狱入口。“当心脚下,小子。”申叔叔抓住我的胳膊说。我们站在谷底,被黑暗寂静与尘土包围着。几百米外,施工机车的大灯有如一颗颗星星,一声饱满的汽笛剪断夜幕。火车。我瞅瞅申叔叔,他是一袭宽厚的黑影。“对了,”我问道,“你说,我们能去看看蒸汽火车吗?”第二天早上,我们俩站在煤矿装载处。申叔叔拿着一盒烟,递给一双双沾满煤灰的手,我在一旁友好地咧嘴笑着。几句交谈,有人笑起来,紧接着,我们已经站在了车头里。咔嗒咔嗒、嘟嘟、呜呼。锅炉门唰啦一下开了,我手握铁锹,也被允许给它喂煤。我们在蒸汽机车的车头里,行进于戈壁滩上,那感觉仿佛随时会有印第安人,抑或土匪强盗闪现偷袭一般,我此刻的欢乐无法言表。申叔叔咔嚓地按着快门,笑着。他不明白我的激动,这样的机车,他曾修理了四十个年头。我们离开三道岭时,风很大,空中还斜飘着细雨。申叔叔抱怨脸颊上微有些肿胀的感觉,于是用围巾把头包了起来。他蹬着自行车跟在我身边,有时还大声唱起歌来,车后架上的小国旗在风中扇动着。茫茫戈壁在将自己完全展开前,显得不慌不忙。我们路过店铺、旅馆、加油站,在一家小餐馆吃午饭。餐馆是三个女人开的,我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饭菜并不特别可口,但交谈很愉快。她们三人都来自南方,多年前为了生计来此,店里生意还行,总比在家乡好得多。“我们那儿人太多了。”她们说。我们吃完后,又说我们可以进屋休息一会儿。“休息?”申叔叔跟我惊讶地互望了一眼。申叔叔解释说,我们还得赶路。“就半个小时。”她们眨眨眼睛,爆发出一阵另有深意的笑声,回荡在墙壁之间。“哎呀!”我们俩又站在路上时,申叔叔叫起来,“你明白她们刚才想干什么吧?”他头朝后一仰,闭着眼睛笑起来。那是几声响亮的笑,哈哈哈哈,似乎发自战鼓内部,能一直传至地平线上的天山,漾出频频回音。我们走进戈壁。我跟他说到小象。“如果你对你女朋友是认真的,那她父母非常重要,”他说道,重复了一句我已听过数次的话,“在你们国外,结婚是一男一女的事,在我们这儿,结婚是两家人的事。”我应了一声“噢”,又跟他讲了自己见小象父母的经过。听我说完,他笑着摇起头来,“小子,你自己也知道你全搞砸了吧?”我没出声。“不过也没什么,”他安慰我说,“谁还没点自己的问题。比如,我老婆就不想让我骑车出来!”她觉得这想法又蠢又不安全,怎么都说不通,于是,他只好偷偷买了辆自行车私自跑了出来。出城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去往哈萨克斯坦边境的路上了。回来的路上,他遇到暴风雪,得了重感冒,所以没有直接回家。先到朋友家住下,把病养好,洗好衣服,擦亮自行车,然后他才出现在他老婆面前,又懊悔又骄傲。“那她生气了吗?”我问。他笑起来,“当然生气啦!那也没办法啊,这回又是一样的。等我回了家,就得收拾家务,擦窗户,洗窗帘。”路上,我们见到了可谓完美的绿洲,它有如海中的热带小岛般坐落在戈壁滩上。树木、深草、天空倒映在池水上面,还有一座废弃的瞭望塔——童话一般。两匹马和一头驴站在池塘边。我们走近时,那头驴扬起一团沙尘,飞快地朝我们冲来,径直停在我们面前。噗,一个屁。它耷拉下脑袋,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情。我们俩站住,申叔叔小声说:“别动,谁知道它想干吗!”世界静悄悄的,我听到一只苍蝇吱吱乱舞的声音,猛地意识到,这可是很久以来的头一次,苍蝇可不会轻易飞进戈壁滩里。驴又发出一声呼噜,踢踏小跑地回到两匹马旁边,趴了下来。那模样好似在说:“欢迎来到我的绿洲。”这天晚上,我们陷入了一场与漫长上坡路的斗争中,我累得几乎倒下。但申叔叔说,坡顶有个收费站,说不定我们能在那儿找个地方过夜。我们到坡顶时,周围漆黑一片。收费站浸在刺眼的光线中,后面立着几间板房。我们挨个儿问过去,申叔叔又掏出烟来请一圈,几句低声交谈后,我们有了睡觉的地方。除去几张上下辅,木板房里空荡荡的,房间正中吊着一只灯泡,几个男人一声不吭地进进出出。申叔叔指指一上一下两张床,这是我们的。我在上铺展开垫子和睡袋,走到外面刷牙。一个男人弯着腰站在脸盆前面,电动牙刷的声音突然显得很响。工地上的人们睡得早。有人关了灯,我只还听见几句小声的嘀咕,一切便安静下来。没过多久,第一声呼噜响起,第二声也紧接而来,整个房间被填充满了,床似乎都在振动。我把头埋进睡袋里,没用,它们就如割草机一般。所有的贵重物件都在身边,我摸出手机,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好些,但还是不够。呼噜吞噬了这夜。我打开手机,选了莫扎特的小提琴音乐会,望向窗户。报纸粘贴在窗栏上,收费站淡冷的灯光照射进来。小提琴的旋律之上盖着呼噜跌宕起伏,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我是最后一个醒来的,耳机线绕作一团,一根挂在我脸上。申叔叔站在我面前。“你看看我的脸怎么样?”他问。肿胀的部位更突出了。我们没有立即离开,申叔叔担心天气。前方便是通往乌鲁木齐路上的第一个风口,长约五十公里,天色不妙。他跟收费站里的人讨论了一阵,怏怏地望一眼天空,说:“我们在这儿待着天也不会变好,出发!”白黑相间的细长云朵飘过我们头顶。我们经过一块路牌,上面画着几个鼓胀的风向袋,我们的衣服被吹得咔嗒直响。我们几乎不说话,风声大得每一个字都需要吼。时而有一阵劲风刮来,好似威胁着要把拉拉车彻底掀翻。数小时后,我们看见了戈壁滩中的另一间板房。申叔叔指指那个方向,又指了指自己裹起来的脸。他的双眼显得疲惫不堪,我知道他难受。“安全生产责任重于泰山”几个字写在房子墙上,房前地面上布满了玻璃碎片。一个男人打开门请我们进去,什么都没问,端来茶和甜瓜。申叔叔小心地揭下围巾,他的整张脸都红了,肿得高高的。他沉闷地又望了我一眼。“你得去看医生,申叔叔。”“我知道。”离别的场景很伤感。我们站在路边,等过路车捎上他和他的自行车。风依旧在呼啸,无法交谈。我的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我忽然发现自己从昨天晚上起,就再没听到他响亮的笑声了。一辆白色货车停了下来,快速地讲好价钱,我们把自行车抬到车上,申叔叔坐上了后座。他拉下脸上的围巾,挤出一个疲惫的笑脸,“你自己可要当心,小子!”他说完,紧紧握了握我的手,然后,他走了。我独自一人,跟这风,一起走。定位仪上标示着我今天的目的地——红山口服务区,山坡上立着的几栋房子。直线距离还有十七公里,但我现在已经累了。我握紧了车把手,迈步走了起来。还有九公里,我彻底精疲力竭。我坐到凳子上,喝了瓶水。公路又直又长,陡斜的上坡路。我望进戈壁滩里,在那棕褐色的远处,傍晚的暮光与空气中的尘雾缭绕而生的迷蒙中,我看见了骆驼。它们逐一排列着,两两之间距离相当,果然和我在西安看见的丝绸之路纪念碑上的一模一样。申叔叔说,遇到沙暴的时候,骆驼会躺到地上,头避开风的方向,等着,等风暴过去了再走。我从拉拉车里拿出苹果、饼干和水放到车箱外的相机旁,又翻出手机备用电池,塞上耳机,翻看播放列表,停在Sepultura(神碑合唱团,巴西重金属乐队)的Ratamahatta上。我的目光顺着路面望去,小如蚂蚁般的车辆在日落的光线中奋力爬向坡顶,那坡,好似没有尽头。Sepultura,我按下播放键,再按下重复键。见新疆,离新疆我在一家脏兮兮的小饭馆里,坐在桌旁啜着可乐,听周围人如何谈论我。他们的话题其实不在于我,而在于我的筷子,筷子是金属的,闪亮闪亮的。它们是我从哈密一家超市里买来的,在中国待了将近三年后,我才隐约意识到一次性筷子可能不够环保。但旁边桌坐的三个男人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时不时斜瞟我两眼,沉浸在对我随身携带银筷的缘由的各种猜测中。其中一人突然猛一拍脑袋,答案天衣无缝而且简单至极:怕被下毒!一旦饭菜有毒,我立刻就能发现,因为银筷子一接触到毒素就会变色!至于谁可能对我下毒这个问题,他们选择跳过。饭馆老板和他的几个朋友坐在另一张桌旁,啤酒瓶堆着。他的高嗓门回荡在四壁间,他去过德国两次,那儿的人都会三四种语言,肤色比其他欧洲人黄些。“噢。”同桌的人叫道,他暗暗满意一笑。我全身瘫软疲倦,没吱声。昨天那段上坡路的艰难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我将每一千米分成一个小节,不是走,而是一路跌撞。我挣扎着向上,胳膊被拉拉车的重量向后扯拽,耳朵里重复着一首歌,我眼盯定位仪显示屏,倔强地默数着每一米的减少。每走完一千米,我就一屁股瘫坐到板凳上,倚靠着拉拉车,吃个苹果或一块饼干,喝一口水,又跌撞着继续走——下一个一千米。中途有位司机停下车问我是否需要帮忙,他愿意捎我一程,还有我的拉拉车。我看他时眼很模糊,似乎隔在一层雾后。“不用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果真摇起头来。红山口的旅馆脏得令人恶心,但我连感到失望的力气都没有了。与其称之为房间,不如说那是两个正在攀比谁更简陋的洞。我要了另一间,有床,有门。先将蜘蛛网抚开到一边,然后铺开垫子,好心的手递来一个插线板,灯便灭了。翌日的晨光斜射入窗,坐在饭馆老板桌边的一个妇女站在我跟前,身上的衣服显得过紧,那脸庞或许还曾有过几分姿色,但现在硬邦邦的。“别听他瞎说,”她指着餐馆老板说,坐到我对面,“所有人都知道他从来没出过新疆!”“嘿!”餐馆老板愤愤的声音传来。其他人都笑起来,又给他斟上一杯酒。我看看钟,快十一点了,我该赶路了,也没兴致聊天。那妇女问了我一些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年龄?今年二十七。职业?如果非得选一项,学生。结婚了没?没有,但有女朋友。到中国多久了?快三年了。喜欢这儿吗?喜欢。为什么要走?为了玩儿。之后,她又想起了什么——谢老师最喜欢的问题。我也从不同的嘴里听到过,男女老少都有,酒店老板、路旁旅行团、网上的人、理发店店员或者警察。“你不觉得孤独吗?”通常,我都用些普通的解释或者索性说些空洞的套话回答。“还行。”或者,“我有手机啊,可以随时给朋友打电话。”但这其实不是真正的答案。我的目光在这小餐馆里环转一圈:朦胧的玻璃窗渗着阳光,棕榈沙滩的大贴画、客人们、店老板、他的啤酒以及他在笑的朋友们。然后,我吐出了那句自己一直重复的话:“没那么严重。”其实,我早已不知孤独是什么感觉了。无论正在做什么,我总觉得冥冥中一直有两个人守在我身边:我那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还有妈妈。距离鄯善还有几百公里,风力减弱了些,天空透出一股寡然无味的蓝色,一朵朵小云飘移着,好像小舟一般,戈壁滩一如既往地广阔、空荡。我走在国道上,走过一段尚未通车的高速路,又拖着拉拉车踩过咯咯作响的碎石。我想起妈妈。想起她走后不久林子里的那个新年夜,一个个难熬的夜晚过去,我醒来时除了害怕,什么都不记得。想起那个我猛然发现自己整整一天没有想她的时刻。想起巴黎,想起走回家的路,想起在慕尼黑上大学的日子,我随便瞎选的专业中文后来成了救命稻草。想起北京,想起形色印象与浮华交织的混乱。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学识,我买了许多大部头的书。读到《荷马史诗》,里的所有英雄一遇事便哀怨连天,我觉得惊异极了。帕特洛克罗斯死了,阿喀琉斯悲痛欲绝。英雄倚坐岸边,欲哭无声,诸神降临,赐予他眼泪。整书八百多页,我读完时,学会了哭泣。我在戈壁滩里一家补胎铺过夜。店主人是两对来自内地的夫妻,他们从陕西来到这里谋生,生活费越来越贵,孩子们要上大学。我不禁想到山西煤区的胡阿姨,她的耶稣像,还有她在北京念书的儿子的照片。他们请我吃晚饭,白菜和面条。发动机嗡嗡转动,一个大塑料桶里储着水。我问哪个司机会专程开到这里找他们修车。他们笑笑。没有哪个司机愿意在戈壁滩里拖着爆掉的轮胎继续跑,而且,陕西人的补胎技术可是全国出名的。他们想念家乡。这外面很孤独,土地也不好。他们养过狗,至少有五六次,但每一只都或早或晚开始拒绝进食,全都饿死了。“这戈壁滩煞气太重。”他们说。到达鄯善市郊时,有一个年轻人在路边等着我。“你就是诺诺吧?”我问他,他有些木讷地点点头。诺诺是一个自哈密以来和我邮件往来的陌生人的名字。我们的邮件里夹杂着英语和中文,主要是关于我愿不愿意让人跟着我走一天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无所谓。诺诺到底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现在,他站在我面前。一个戴着眼镜和帽子、背着背包的瘦小伙子,朝我伸出一只手。他在微笑,而我,则因为自己终于走完了这一段戈壁,市郊的马路上飘着饭香,也因为头顶的夕阳金灿柔和,也跟他握了握手,回给他一个微笑。他叫吴江,医科刚毕业,来自陕西。我从那里走过,他知道,他跟我说自己能来新疆无比开心。我回了几句客套话应付,没说自己其实偷偷希望来的是个年轻女孩,不是他——不过或许这样更好。我们找好房间后,来到街角的小吃摊旁。一家维吾尔族人在卖馕和羊肉串,我点了特大份烤串、泡黄瓜和可乐,便一屁股坐到塑料椅上。烤肉香。路灯下,蚊子嗡嗡飞来飞去,一群孩子正围着一张戳破的台球桌嬉闹,吴江坐在我对面。“来,说说!”我对他说。他说到自己的专业和以后的工作,虽然当医生很辛苦,工资也不高,但他不介意。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一名医生,还有一件事他也早就知道:他想来新疆看看,看看这里的浩瀚与荒芜。若不是家里人反对,他很多年前就来了。“我当了二十四年的乖孩子,别人希望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那时我父母说新疆太危险了,我就听了他们的话。”他笑起来,“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了你的视频。”我的视频。从上路第一天起,我每天都给自己拍照。相机端在正前方,手臂伸直,到现在为止已有将近一千张照片。我把它们粗略剪辑后,放到网上——初版。原来是由于那段视频啊,我还得给它配段合适的背景音乐。“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视频时是怎么想的吗?”吴江问我,咧嘴笑起来,“我想,一个老外可以在新疆徒步,那我为什么连坐火车去都不行呢?”我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毕业后,他便给我写邮件,买了张车票到新疆,瞒着家里人,背上背包,戴好帽子,去了火车站,坐在火车上,他才给家里打电话。“我想做两件事情,”他说,“看看新疆,跟你走一天。”“明天你就有机会啦,从这里进城还有三十公里呢。”他的脸闪亮着。这天晚上,我们聊到很晚。不知什么时候,话题换到了女朋友上。我的正跟父母在欧洲旅游,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他的刚刚跑掉了。这是一段复杂的故事,似乎一切都事与愿违:不在同一个城市,双方父母反对,两人都没钱,也没有时间,最后还有情敌出现。吴江后来又见过她一次,就在几天前,在西安,然后他就坐火车来新疆了。“也许你该忘了她。”我说着,已觉得自己的话不堪入耳。他点点头,没作声。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他正坐在床上写日记。看见他我很高兴,和当时看见朱辉一样。“走?”我问。我们收拾好拉拉车,吴江的背包绑在车顶,就像谢老师曾经想把我的绑在他车上一样。然后,我们跟宾馆老板和烤肉摊的维吾尔族一家道过别,便出发了,走在新疆早晨的空气里,朝着绿洲城市鄯善的方向。火焰沙,我很高兴自己到这里只是来玩儿的,双脚下陷,向上迈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一小段下滑。我能感觉到地表在我趾间的移动,这里的沙远不如敦煌鸣沙山那般烫人,但当时还是八月,现在已经十月了。我爬上沙丘顶,满头大汗,外套铺在地上,相机和三脚架放到上面,幸好,拉拉车被我留在了宾馆。眼前,一片凝结的黄色浪涛:库姆塔格。这个词在突厥语中的本意是“沙山”,果不其然,这绵延沙山铺展开来的广阔着实令人心生畏惧。我身后,是绿洲城市鄯善,目光从城上掠过,还能看得好远。我看见它的树,它的房屋,它的中心广场,广场周围,最高的楼房聚成一团,好似意欲闲聊的人群——城内居民多是维吾尔族人。这里与许多绿洲城市一样,主要发展农业及旅游业,人们以种植瓜果、棉花为主,只有四轮驱动汽车才敢进入沙漠。我很庆幸自己不必穿越这片沙海。我需要公路、碎石道,或者被人踩出的小径,但最需要的还是人。申叔叔发来短信说他出院了,医生估计是过敏。吴江回陕西了。走完我们的三十公里后,我们一起吃了罐头黄豆。有老农送给我们一个瓜,我们聊天说笑。到了鄯善,我打车送他去火车站。我在沙丘顶坐了一阵,又拿上我的东西,决定再往沙漠深处走走,定位仪带在身上。我在各个沙丘爬上又爬下,能感觉到脚下沙砾温度的变化。不知何时,最后一瞥那笼罩在雾气中的城市,我终于找到了它:站在此处能见的只有天空和这大漠。我在雨中离开鄯善。拉拉车已经很久没有跑得如此顺畅了,我把它送到工匠铺里彻底翻修了一次。我自己也感觉身体休整好了,精神又充沛起来。这两天,除了吃东西和在城里闲逛,我什么都没做。我给小象打电话,她已经回到慕尼黑,事情多,过几天再跟我多聊会儿。晚上,我来到一座小城。城里摩肩接踵,正碰上赶集,有买有售,讨价还价声在马路上方来回蹿跃。我拖着拉拉车扎进熙攘的人群,收获了在别处也曾收获过的眼神。无论在位于山西的山中还是在广阔的戈壁滩上,无论在乡镇还是在大城市里,总有一些人绽放着笑脸,一些人指手画脚,一些人窃窃私语,一些人满目猜忌。我友好地微笑着,打听起宾馆来。走进一幢房子里,一位很老的老太太努力跟我解释,虽然她有两间空房,但不能留我过夜,出于某个我没听明白的原因。我正问她可否破一回例,有人忽然递了一根蜡烛和一把钥匙到我手里。我找到房间,打开门,乱按了几下电灯开关,最后还是徒然地坐到床上。一个年轻男人手拿打火机出现在门口。他点上蜡烛,开始道起歉来。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因为有维修工程,整个小镇都停电。蜡烛在燃烧。夜幕蓝幽幽地落在这个没电的小地方。外面,人们在汽车大灯的光线中聚在一堆,烤肉的香气透过窗户飘进来。我躺在床上,给小象发了条短信,描述此刻的浪漫。然后,我便睡去了。幸好维吾尔族人烤馕不用电。第二天上路时,我立在路边注视着一个年轻男人。他在空中飞转起面团,直到它变得又薄又圆,接着他将它贴在黏土烤炉的内壁上,等上一会儿,再把它拿出来。这块热气腾腾的黄金馕,是我的。我用双手掂拿着它,面饼香、烤炉香还有这整片维吾尔族大地的香,一齐在我嘴里绽开。这一天有如馕里层的面饼般柔软。天气温煦,双脚似乎无须指令便会自动前行。它们驮我下坡,经过一个个维吾尔族小村落,村内有清真寺和许多箱子状的方房子。这些房子仅由四面墙壁和屋顶组成,墙上布满小孔。一个会说普通话的小男孩告诉我,它们是制作葡萄干的阴干房。我还注意到,维吾尔族人另有一点让他们更显可爱: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搭着葡萄架的庭园。其中大都以木架做顶,葡萄藤盘绕其间。架下,在这片世界上最甜美的阴凉中,摆着一张床。越朝前走,村庄越小,各种声响越轻,不知何时,我离开了最后一个村子,拖着拉拉车走在田间小路上。接着,我看见了它:火焰山。它其实不是真正的山,而是光秃秃的红色土丘,嵌在坡上的生硬纹路和褶皱,看上去倒还确有几分像火焰。火焰山的名气,源于许多中国人对它怀有的美好想象,它曾出现在那个一千多年前一个和尚去印度取经的故事中——《西游记》。故事讲的不是真正由此经过的玄奘,而是很久很久之后,他所成为的那个传奇。在这部明代小说中,他与徒儿必须克服途中的各种艰难险阻。火焰山高温难耐,他们无法跨越。猴王偷来魔扇,给山降温。我进入一条碎石路,路直穿于峡谷的半山腰上,两侧沟壁光秃陡峭,只在深深的沟底有一条细流,水边蕴着几点绿色。它们微小纤弱得好似试管内的孢子,有如万物的起始。艺术峡谷尽头,溪边的山坡上有一个村庄。我走到村口,只见一排栅栏旁边立着一间小售票亭。一个年轻女人走出来,头戴一顶扁平帽,脖上挂着钥匙串,精力万分充沛的模样,她说:“欢迎来到吐峪沟。”我得知,村后头有许多画满了佛教壁画的石窟,但现在无法参观,因为它们受损严重,正在修复中。正当我失望地准备离开时,她叫住我:除了石窟以外,村子本身也值得一看!问我可见过原始的维吾尔族村寨?立在票亭和栅栏前,我回忆起一路经过的村庄,它们不算“原始”吗?进村参观票价五十。导游把我带到一户人家,这家里有宽敞的木制游廊,我可以在这儿过夜。又一张绿色的五十元离开了我的裤兜。我放下行李,开始跟着导游参观。村子很小,黏土房、石坯房、内院。导游指了指房子间的电线,“这里以前不通电,”她说,“跟外界几乎完全隔离。”“那人们都靠什么生活呢?”“农作,种葡萄,还有和周边村庄的物品交易。”村正中的清真寺对于如此谦逊的小地方来说似乎太大了些。“村民们靠旅游赚来的第一笔钱就投在了这上面,”导游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点着头,“这里的人都很虔诚。”她自己是回民。这有很多好处,她跟我解释说,在文化方面,她处在汉族人和维吾尔族人中间,跟两边都能相处融洽。关于我问她是否守斋的问题,她答道,她老板不想看到员工一整天都不进食,“对身体不好。”她带我到村外山坡的高处,指着木廊房子说:“你住的那一家,是这里开始接待游客的第一家人,”她扬了扬眉毛,“现在,他们是全村最富的。”我的目光越过了峡谷,越过了清真寺和旁边不起眼的房屋,还有遥远背景中的火焰山。鸡咕咕叫着,有人在说话,全是山村生活安宁的声响。我不是这里唯一的客人。我刚在木廊里一张矮桌边坐下,便走来了一个年轻男人。他长着一张温和的脸,说话时声线有些高。他叫刘文强,来自西安的艺术系学生。他是来村里画画的。他理解我徒步旅行的计划,他说:“给自己点时间,挺好的。”老板娘端来面和茶水,我们坐在地毯上,头顶的灯泡洒下一片光亮。我们周围,整座村子正准备入眠。“我很羡慕你。”我对刘文强说,他愕然地看看我。“为什么?”“看见的东西,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比如,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画上这些电线。”他笑起来,“这些对于我的画来说不是很重要,我画的是氛围。”他从小就想当艺术家,但家里条件不好。十四岁时,他就离开学校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干过,在工厂里干过,哪里有活儿他就去哪儿。一有空闲他就画画,申请艺术学院。后来,他真的被西安一所学校录取了。从那时候起,他就常常到全国各地寻找创作题材。他想知道我有没有遇到过抢劫,见我摇头,他笑起来,他自己已经遇到过好几次了。大概是因为他看起来太年轻,不够强壮,但他后来还是学会了反抗。“你多大了,小刘?”“三十一。”我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呛到,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那你结婚了吗?”“没有。”两人沉默,各自吸溜着碗里的面条。他又开了口,女朋友的父母不接受他,她是做房屋中介的,经济条件不错,但他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通通花在了颜料和画布上。只要一有时间,他就外出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