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男女工作一整天,弯腰割稻时,汗水像小河似地 流下脸庞与胸膛。田里,小米梗飒飒翻腾,地面上,彩色稻 穗堆积如山,约莫10到11英尺髙。他们偶尔休息一会儿, 喝口水或者和我一起抽烟。我的旁观并未带来困恼,他们 反而担心太阳的方向是否让我不适,会不会太热了。大家 都在猜测今年的收获量。收获就摆在眼前,估算有何困难? 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以一种未来式谈论收成,好像缺乏精 确实据足以判断。小米倒下的方向象征收成好坏,稻穗高 及男人脚踩又代表什么。他们极担心妖巫会在最后一刻抢 走收成,或者让好小米变坏,怎么吃都不饱。为防破坏,堆 放收割小米的地方竖起层层尖刺物,对付前来掠夺的妖巫。 奇怪的是,两名工人踩到竹刺流血,却未被视为恶兆。“真 正耕耘者”的数名兄弟在营火旁交头接耳,据我猜测,是在 讨论深奥的巫术秘密。我派马修送上烟草,刺探他们在说 些什么。他们在讨论我的头发抹了什么药草,才这么直而 细。女人喜欢这样的头发吗?白人为什么不顺其自然,照 上天打造我们的样子维持黑又卷的头发?此次收成动用】0到15名工人,全是“真正耕耘者”的 兄弟与儿子。不到一天便收割完毕,工人退下去休息、吃 饭。远处传来歌声,我循声而往,来到几哩外的山头,看到 女人的葬礼。死者巳经用兽皮与尸布包裹,要从丈夫的村 子送回父亲的村子下葬。出殡队伍必须经过山间小径,让 害怕黑暗的多瓦悠人更添恐惧,急着在太阳下山前出发。 马修跟我保证天亮前田里不会有事,我便放他跟随出殡队伍,履行亲属义务。我站在璀燦的红色夕阳下,肚皮因整天 未进食而咕噜作响,看着出殡队伍高举临时做成的担架,边 唱边跳,烟尘滚滚地出发。当他们爬上夕阳余晖的山头时, 暮色悄然掩没村子。田里突然爆出一阵歌声。有事了。我一直不知道是村人的狡猾、误解,还是马修搞鬼,我 才被排除在这个仪式外。这种事情问得越多,越不可能得 到答案。根据我先前参加的丰收祭经验判断,我尚未错过 重头戏。男人全聚在打谷场,女人与小孩除外。各种预防 妖巫的植物放在小米堆上,男人齐唱女人不准听的割礼歌 曲。没人在乎我的现身。打谷仪式开始。男人全身赤裸, 只着阴茎鞘,一边打谷一边缓慢舞动。他们右手高举一支 木棍,左手握紧右手,用力挥打稻穗。然后往左移一步,重 复同样的打谷动作。连续数小时,他们不停吟唱,伴随木棍 敲打小米穗的齐声闷响。月儿浮现天空,打谷节奏仍不停 歇,米糠四处飞扬,粘在汗湿的身体上。即使夜色已深,地 面辐射出来的热气依然令人窒息。接下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张开眼已是天亮。男人 还在工作、吟唱,靠大量啤酒撑精神。我则四仰八叉躺在石 头上,屁股因靠到荆棘而疼痛不已。喝了大量啤酒的宿醉 感好似一整晚奋游英吉利海峡。我被一只山羊惊醒,它已 吃掉我带来打发时间的二次大战德国潜水艇舰长自传,又 努力啃食我的田野笔记。幸好,我学会多瓦悠人将重要物 品挂在树上的习惯,检查后,只有鞋带被啃掉一半。我断然 赶走那只羊,回去加人那些男人,现在仪式已进行下一个阶 段,替打过的小米吹糠。男人们互相打趣说笑,显然不仅是亲戚,有的还是同一批接受割礼的人。一个男人大叫:“今 天没风,我们要怎么吹糠?我们必须一起放屁。”他将小米 穗高举过头倒人篮子里,糠皮四飞。他的话引起众人歇斯 底里狂笑,连我都受感染。吹糠工作快速进行。有人剁下 鸡头丢入小米堆,并煮了当地人称为“蝎子食物”的野山药, 从四面八方丢人小米堆中。我的主人身穿庆典服饰,从村 里被请了出来,抓起小米堆人篮子里,篮上挂着一顶红色的 富来尼帽。他快步奔回村里。当第一批收成倒进高大、圆 锥形的谷仓后,整批收成都安全了,不受巫术伤害。我无法精确说自己是何时开始分析资料的,但是一点 一滴,它们逐渐拼凑成形。我确信刚刚看到的那幕只能用 割礼模型来理解。我听过不少割礼的事情,知道打谷过程 是遵照“打死富来尼老妇”故事的结构。一个富来尼老妇有个儿子,他生病了。他在斯克 草中奔跑,割伤了自己。阴茎变得肿大,里面都是脓。 富来尼老妇拿出一把刀割他的阴茎,他就好了。阴茎 变得漂亮。她又割了第二个儿子。有一天,她散步经 过多瓦悠村落,多瓦悠人看到割过的阴茎很美好,便将 老妇打死,夺走了割礼。他们不准女人观看割礼。但 是富来尼女人可以看。故事结束。好几个场合会重复搬演“打死富来尼老妇”的故事,最 重要的便是男孩割礼。扮演老妇者呻吟走在路上,多瓦悠 人则潜伏突袭。她从他们身边走过两遍,第三遍时,多瓦悠 人一跃而出,乱棒将她打死,割下她身上的叶子。男人堆起 石头,上面挂着篮子与老妇的红帽,之后,他们便唱起割礼之歌。女人与小孩都不准在场。“蝎子食物”点出其他连结,特别是祈雨酋长主持的繁 生仪式。在每年的收成首度送人村子前,必须先举行某些 仪式,否则蝎子会侵人茅屋攻击人。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告 诉我蝎子跑进我的屋里,是因为我愚蠢触犯上述禁忌,将外 面的食物带进村里。将“蝎子食物”丢到收成上,是让蝎子 分心留在丛林里。正如头颅祭时泼洒山豪猪的排泄物,是 让危险的祖灵远离村子。后来我才知道“蝎子食物”也和人 的仪式有关,譬如女孩初经来潮与男孩割礼后。因为这个 关连,我才能确定快要成年的男女被视为即将收成的作物。 多瓦悠人会特意安排受完割礼的男孩与新收成同时进人村 子,显示两个仪式模型相同。我在村里又待了一天,确保没有仪式还要进行。我那 任性的助理天黑才回来,衷心忏悔,为表歉意,他偷偷让我 看可以让女人流产的巫术石。怀孕妇女为求生产顺利,必 须付钱给石头的主人。他的家族靠着这颗威力强大的石 头,收人颇稳定,但不及前面那个人家,他们的石头可以让 人下痢。多瓦悠人不敢让传教士知道这些石头,因为曾有 一位法国副县长下令传教士摧毁巫术石。多瓦悠人相信这 位副县长的真正目的是将石头据为己有,大发其财。第二天我们跋涉回孔里。在这趟冗长乏味的旅程里, 惟一的意外是我在渡河时失足,一头栽进深水里,浸湿了所 有我在丰收祭拍的底片。令我沮丧到极点。从物质角度来 看,这趟探险并不成功:底片没了,笔记也完了。但是,照 片与笔记不过是(也应该是)激发概念的工具,我脑中已有几个想法了。为了犒赏自己,我走访教会,待了好几天,直到周五取 信日。数日不曾梳洗、天天睡在草地上,又吃得不好,此刻 能睡在一张真正的床上、洗个真正淋浴、吃顿像样的饭,实 在太棒了。最棒的是能够和人聊天,甚至还听到新闻。多 瓦悠人过着几近“山中无甲子”的生活,从不知什么叫新闻。 副县长要滚蛋了!消息指出,在副县长统治波利14年后,终于要改朝换 代了。当我回到孔里,大家都对此条新闻兴奋震惊不已。 村里弥漫一股嘉年华气氛,男人群聚狂饮庆祝“宿敌”终于 滚蛋。这是收集闲言闲语的大好时机,他们迫不及待告诉 我副县长过去的诸种恶行。村人决定派人前往波利打探最 新消息。朱迪波说他愿意协助副县长搬家,甚至愿意帮他 把家具扛到十字路口呢。我听说副县长听到调职命令后, 曾到多瓦悠村落找人施法改变命运。村人甜蜜微笑,遗憾 答说作法植物都死了,爱莫能助。另一个打城里来的人说, 他曾和副县长的仆人隔着卧房窗子说话,他的主人一点东 西都不肯留给这个年迈仆人呢。他穷得连件衬衫都没有, 副县长还命令他烧掉所有拿不走的衣物。这段话引起公 愤。我已预见将来告别孔里时,必先满足他们的期望。访客川流抵达,不断增添珍贵的讯息。最后是奉朱迪 波命令骑脚踏车去采买啤酒、打探消息的贾斯廷。他看来 有点惊魂未定。多瓦悠人喜欢说故事,贾斯廷逮到了机会。 大家全坐到营火堆旁,我则坐到远处。贾斯廷说,波利镇人人喝得大醉(朱迪波顿时露出艳羡颜色),人事不知。有人看到副县长在打包,他则到市场看 看有没有新消息,谁知市场挤满从监狱出来的囚犯。波利 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狱卒认定他们哪儿也去不了,就把他 们放出来,自己好去喝酒钓鱼。贾斯廷骑车经过市场时,两 个男人正在攻击一个多瓦悠女人。那个女人尖叫:“这下 你们可好了,我丈夫来了 !”两名恶棍放开她,扑向可怜的贾 斯廷。那个女人趁势逃跑,放声大笑。大家都觉得这个故 事好笑极了,贾斯廷也为自己的倒楣遭遇捧腹不已。这个 夜晚遂以狂欢骚闹收场。惟有朱迪波郁郁不乐,那两名歹 徒偷走了他买的啤酒。译注①本章的原名为“Rilesand Wrongs”,有双关语含义,“仪式” (rites)—字在发音上与“正确"(rights)相同,因此章名亦有“正确与错 误”的意思,扣合本章所述:作者在探讨多瓦悠仪式所反映的宇宙观 时,犯了许多错误,也有不少正确判断。②chief—字,我们一般翻译为酋长,代表握有政治实权的人,但 是在人类学里,chief有很多定义。根据芮逸夫主编的《云五社会科学 大辞典——人类学》,chief译为首领,它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土语 称谓,此一名词可指(a)公认为保有惟一优越地位的人;(b)资格上具 有社会所称许的优越成就之个人;(C)少数保有世袭阶级头衔的人; (d)具有头衔的元老,他们有优先规定头衔继承顺序以及处理争端的 权力;(e)具有特殊但非惟一的祭仪职位者,譬如非洲努尔人的豹皮 首领;(f)凡被欧洲殖民政府授以行政权的人,通常都称为chief,不管 他在原来社会结构中的地位如何。依据本书作者所述,多瓦悠社会并无一般定义中握有政治实权 的酋长,孔里便至少有三位以上的首领级人物。一个是朱迪波,他原先在社会结构里是个Waari,也就是拥有许多牛只的人。另一个是卡 潘老人,他是祈雨酋长。还有一个便是政府册封的马尤。③经译者去信向作者査询,此句话有典,语出老牌影星狄鲍加 的自传第一册书名。狄鲍加回忆年幼时学外国语,曾在常用辞汇里 读到“我的马车夫被雷打死了”,觉得这句话一点用处都没有,遂用作 自传书名。④许多神话论及万物起源,不少神话以万物系从原始的混沌演 化而出,有时即以此混沌形如鸡蛋。⑤文化相对观是一种伦理学的主张,强调文化是不同且各具特 性的,包含了不间的期望与理想,因此只有从该文化本身的标准及价 值才能了解及评量该文化。第十一章雨季与旱季旱季真的降临,大地焦干,变成短草覆盖的荒地。多瓦 悠人的生活形态也改变了:除了有灌溉系统的高山区,其他 地方都休耕,直到下个雨季来临。男人致力饮酒、编织、呆 坐无事,偶尔出去狩猎;女人捕鱼、编篮、制陶。年轻男子则 到城里寻找打工或干坏事的机会。我脑中有几个计划,都得等圣诞过后再说。此刻正值岁 时祭典的低潮期,留在多瓦悠实在太沮丧了,所以我约了约翰、 珍妮到恩冈代雷教会共度佳节c我们过了简单清新的圣诞,比 我印象中的圣诞更具宗教气氛,但是宁静与狂热交错跌宕。华 特更是狂热,全副精力投人节日庆祝。我们肆无忌惮喝到烂 醉,努力忘记窗外并无厚雪,空气并非凉爽。此次圣诞当然也 有沉重时刻。某位魁梧的异乡客看到主人端出冰淇淋,居然感 动落泪;目睹芒果干与香蕉干制成的圣诞蛋糕,另一个客人也 大为感动。看了太多闪烁的圣诞灯火,我莫名其妙症疾发作。 —星期后,我精神抖擞,满载粮食返回孔里,开始建屋工程。建屋麻烦得要命。一会儿地太湿,隔一周又变得太干。 一会儿没有桶子可装水,接着铺屋顶的草还没好。监工不是生病、出外访客,就是要加价。合约条件,包工已装模作 样谈判过三回。如果我不多付一点,就必须为嗷嗷待哺的 小孩、哭泣的老婆、哀伤的男人负责。如此数星期,我决定 采用多瓦悠人的方式,请酋长召开法庭仲裁。多瓦悠法庭对所有人开放,但是在长者面前,女人与小 孩必须谨遵身分规矩。庭讯开始,村人便聚集村口圆形广 场的大树下,随即展开冗长无意义的讨论。诉讼双方雄辩 滔滔,倾诉自己的痛苦。接着传唤证人,围观者均可质询证 人。酋长虽不能强制仲裁,当事者却能感受舆论压力,通常 会接受酋长的调停。否则案子就得送到波利镇,接受外人 的仲裁,还要蒙受骚扰地方官被判刑坐牢的风险。基于多瓦悠语能力不足、对法庭程序陌生,我照着马修 为我准备的讲词简单说明自己的告诉,讲词结尾是:“在多 瓦悠人中,我不过是个小孩。我委请马尤替我解说事情原 委。”马尤进行得很顺利,将我的对手勾勒成没良心的坏蛋, 欺负我没亲没戚,看我天性善良就说诈我。辩论你来我往, 我则摇晃身躯,不时呢喃就是如此。这样很好。”最后我 答应付两倍价钱,大家都满意了。我必须强调这不代表我 被敲诈。多瓦悠富人做什么都得多付钱,否则便是对族人 不义。有了这个经验,我都让马修采买东西,虽然我知道他 会从中抽取回扣,结算下来还是划得来。新屋落成,连花园 与遮阳台,共花了我14英镑。当天另一个案子则呈现多瓦悠法庭的典型功能。一老 者指控某年轻人偷了他一袋小米。老者说年轻人从他的谷 仓里偷走小米,男孩矢口否认。老者遂破对方家门而人,没找到小米,只找到他宣称属于他的小米袋。开庭时两造互 相侮辱,观众兴奋不已,加入侮辱阵容,口出更荒谬的谩骂: “你屁眼长刺。”“你老婆的屄闻起来像烂鱼。”最后大家忍不 住大笑,诉讼双方亦是。某男子声称看到男孩侵入老者的谷仓,但是他没出庭。 酋长宣布休庭,下次要听证人证词。下次开庭,男孩与证人 都来了,但是原告没来;证人说他什么也没看到。第三次开 庭,有人提议神判:男孩将双手伸人滚水捞石头,随后包扎 双手,一星期后,手伤如果痊愈,他便是清白的,老者必须赔 偿他的损失。老者不接受此提议。男孩随即要求老者赔偿 撞坏的门。老者否认破坏他的门,是男孩自己弄坏门,借此 侮辱他。酋长宣布休庭,下次要宣证人。第四次开庭,证人 来了,但是原告与被告都没出席。案子就此无疾而终。自 始至终,两造对对方似乎都无真正恶意。对多瓦悠人而言,法庭是公共娱乐,因此不吝芝麻小事 都要告上法庭。我另一次出庭机会是被当地人告上一状。人类学文献经常记载田野工作者不被当地人接受,直 到某天他拿起锄头,开始辟菜园,境遇才获得改变。多瓦悠 人可不是如此。每当我试图做点劳力工作,他们便大惊失 色。如果我去提水,颤巍巍的虚弱老妇会连忙替我提水瓮。 当我想要辟菜园子,朱迪波吓坏了。我干嘛要做这等事? 他绝不碰锄头。他会找人帮我种菜。所以,我有了一个园 丁。这个男人的菜圃就在河边,旱季里也可以种菜。他拒 绝讨论报酬,我应当等到收成后,再依他的工作好坏决定酬 劳。这是多瓦悠人的常用伎俩,迫使主人出手慷慨。我给他一些朋友寄来的种子:番茄、小黄瓜、洋葱、莴苣等,要他 每样种一点,看结果如何。我差点忘了此事,直到一月底,园丁通知我菜园收成 了,可以前去一看。那天热气氤氲,即便以旱季而论都异 常炎热,大地烤成棕焦色,深深龟裂。但是深人丛林步径 两哩,就是一个绿色洼地。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沿河岸辟建 的梯田。显然这是艰难工程,雨季一来,梯田便会冲毁不 见,第二年还得重来。园丁现身了,当着我的面给所有作 物浇水一遍,一面夸张拭汗,确保我明白大热天工作的辛 苦。他说他到处收集黑泥与羊粪送来此处,每天耐心给幼 苗浇水三次,看守它们不被动物践踏。虽然红萝卜给蝗虫 吃了,富来尼人放养的牛只踏坏洋葱,但是保住了莴苣。 横在我眼前的就是,整整三千棵,同一时间播种,再过一个 星期便全部熟透。他夸张比划:这些——全是您的。我必 须承认,我被从天而降的“北喀麦隆莴苣大王”头衔吓得说 不出话来。我绝无可能应付这么多绿色蔬菜,我连拌生菜 的醋都没呢。接下来几个星期,从未有人像我吃了那么多莴苣。我 送了一些给教会,波利镇官员也大啖我的奉献。多瓦悠人 收到我的赠礼,觉得十分有趣,拿去喂羊,因为不适合人吃。 我说服园丁把莴苣拿到市场贩售,成绩不佳。最后我们因 我该付他多少钱起了争执。原先我只想辟一小块经济实惠 的菜园子丰富我的菜色,对此结果甚为不悦。我说要付他 5000中非法朗买下我能吃的莴苣。他可以保留剩下的莴 苣,卖到城里。他坚持我该付他两万法朗,毫不让步。我们的争执闹上法庭,莴苣继续生长、熟透、腐烂。我 依据马尤建议我的法律程序,给酋长送了六瓶啤酒,帮助他 深思审议案件,我的对手也送了六瓶啤酒。在广场的中央大树下,案件辩论许久。我坚持自己的 论点,那些收成对我毫无用处,我从未叫他一口气种3000 棵莴苣,而是不同种子各种一点。我的对手坚称无论如何, 他做了多少工就应得到多少报酬。我们不断重复相同论 点,直到力竭。最后酋长介人,裁定我应付一万法朗。根据 以往经验,一个人不能轻易答应任何条件,我现出犹豫之 色,终于点头同意,说我不希望园丁难过。园丁勉为其难接 受,说他也不希望我难过,为了表示感激我的慷慨,他要退 给我一半的报酬。所以他最后拿的就是我原先提议的金 额。大家的尊严都保住了,皆大欢喜。我始终搞不清楚这 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人能解释。我与法庭的交手经验让我想到法律案例可能成为有用 的历史资料。在英国时,我曾在古老的殖民地期刊里读过 一些此地的法律案例,资料相当有用。能找到这类资料的 地方是波利。我好奇地想见新来的副县长,最好去拜访他, 自我介绍一番。在村里校长的陪同下,我步行到波利镇。这位年轻校长是巴米李克(Bamileke)人,他们有时被称 为“喀麦隆犹太人”,充满爆发力与企业家精神,只要有企 业、利润与生意的地方,就有他们。他们掌控许多行业,也 是北方教师阵容的主干。他们派驻未开发地区,作为兵役 替代。这位老师习惯在上午授课空档光临舍下,喝杯咖啡。 他的谈话内容总是同一主题的变奏——北方的恐怖落后原始。他解释这些人就像小孩。你教他们洗澡、穿衣、分辨 对错,当然他们觉得太难了,开始哭泣。但是到头来他们就 会知道好处。这就是我们南方人在北方的工作。”他会一连数小时滔滔解释为何需要教导北方人逻辑思 考,想要逻辑思考,当然得学法语。有时我们静静啜饮咖 啡,他会告诉我南方人对抗法国的故事,以及他如何帮助亲 戚谋杀了一个白人老师。新来的副县长矮小精悍,穿着富来尼长袍,两颊有深深 的装饰留疤。多瓦悠人称他为“布威洛”,意指“黑皮肤的白 人”。他才上台没多久,城里已展现新气象。办公大搂整修 过了,新官邸有人居住。市场小贩被迫使用磅秤,货物必须 标价。最惊人的改变是马路修好了,现在固定有巴士来往 其他城镇。他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黑皮肤的白人”愉快迎接我,我们针对他的施政计划 交谈许久。他说得一口流利法语,去过欧洲许多地方。他 决定教化多瓦悠人,意指将他们变成法国人,像他经历的蜕 变一样。值得注意的是,每当富来尼人进来报告,打断谈 话,副县长都坚持对他们说法语。他会找人帮我查阅法律 案例,我还可以带走。我吃惊极了,从未有喀国官员如此愿 意合作我们和善告别,他答应到我的村子探望我,因为他正在 全县走动,视察辖区现况。我没把他的话当真,不期望任何 官员会远离城里的舒适住所,但是我错了。他真的到孔里 来看我,并巡视全村,提出尖锐问题。多瓦悠人震吓不已。 富来尼官员光临就好像祖灵现身。当他离去时,以愉悦乐观的口吻指着村子说想想看,几年内,进步将取代这一 切。进步迹象已经出现。怎么说呢?今天我在市场居然买 到莴苣。已经有人开始种了。”我喃喃不置可否。摧毁这种 对未来的罕见信心,太不应该了。西方人常讶异发现非洲人拥抱许多西方人早已丢弃的 态度。40年代的殖民官员可能会同意那位巴米李克族校 长或这位富来尼副县长的看法,但是这两位非洲人铁定不 喜被相提并论。他们对何谓进步只有模糊观念,加上原住 民常被刻划为固执、无知,为了原住民自身的好处,必须逼 迫他们赶上时代,两者相加,就使这些非洲人与帝国主义者 连成一线。不仅帝国主义的“优点”遗留下来,缺点也是,包括打着 发展旗号实行经济剥削、愚蠢的种族主义与残暴酷行,全是 这类场景的典型要件。这些帝国主义盟友也正是土生土长 的非洲人。我们不需全盘接受浪漫的自由派观点,认为非 洲的所有优点都来自当地传统,所有缺点都是帝国主义遗 毒。就连受过良好教育的非洲人也不承认你可以是黑人又 是种族主义者,虽然非洲部分地区仍保有奴隶制度,而且每 当他们提及多瓦悠人,就朝地上吐口水,以免脏污了嘴。我 曾与一位大学生聊起扎伊尔境内屠杀白人的惨剧,他的回 答便是双重标准的例证。他说活该,谁叫他们是种族主义 者。你看得出来他们是种族主义者,因为他们是白人。这 是否代表你愿意娶多瓦悠女人为妻?他瞪着我,好像我疯 了。富来尼人绝不能与多瓦悠人婚配。他们是狗,畜生而 已。这跟种族主义有什么关系?富来尼人急着与周遭黑人划清界线。富来尼人又泛称 恩博罗罗(Mbormo)人,他们听说南美洲有个民族叫博罗罗 (BoTOro),因此认为自己与南美洲此民族有关,从南美洲播 迁至此,统治殖民了此地的劣等民族。不少年轻人都向我 提及这个类似海耶德(Thor Heyeniahl)的播迁理论。他们 说,这解释了他们的淡肤色、长而直的头发、挺直的鼻梁、薄 嘴唇。他们痛苦指出我和他们一样,衣服遮盖处是白的,晒 到太阳的部位呈棕色。这个旱季里,最令多瓦悠人雀跃的发展是我的冰箱。 我一直想买个煤油冰箱,每次进城都眼巴巴望着商店橱窗 内的冰箱,可是我买不起,搬运也有困难,遂打消念头。但 是荷兰语言学者废弃的研究站里就摆着一台煤油冰箱。一 次我在恩冈代雷碰到他们,他们慷慨将冰箱借给我,真是鸿 运当头。此后,我就有冰水可喝、新鲜肉可吃,终于可以减 少对罐头食物的依赖,纾解我的经济困窘。我将冰箱放在 刚铺好屋顶的漂亮茅屋外。我问工人为何我的屋顶没有尖 刺物预防妖巫,他们觉得真是好笑,谁不知道白人不受巫术 攻击,而且他的茅屋必须是方形而非圆形。我的便是方形, 屋顶上没有尖刺物,只有空啤酒瓶。约翰和珍妮前来庆祝,我们和兴奋的朱迪波一起喝冰 啤酒。我的“冰谷仓”是多瓦悠人眼中的奇观。煤油冰箱的 原理令他们困惑(我也一样),为何“谷仓”里的火可以让东 西变冷。我忍不住向他们炫耀冰块(只有见过世面的多瓦 悠人才看过冰),他们怕极了。他们从未碰过这样的温度落 差,坚称冰块看起来是“烫的”,摸它会烧伤手。我无法说服他们冰只是水的另一种形态。看到冰块在太阳下融化,他 们会说冰东西跑掉了,只剩下里面的水。”连卡潘老人都 因身为宇宙秘密的守护者,不得不前来观赏。这使我和卡潘老人重新建立联系,提醒他曾答应让我 去拜访。他说我可在下星期去找他,他会派儿子来带路。出乎我意料,那个男孩居然准时到来,朱迪波坚持同 行。当我们首度抵达令人生畏的山麓时,在山径碰到不少 山居多瓦悠人。我很吃惊此地女人都称我为“爱人”。打情 骂俏是此地特有习俗。我们穿过漫长炎热、散布盐碱地的 平原,牛儿和其他动物成排伫足舔食生存所需的盐巴。过 了平原,我们开始攀高。每年这时候正午气温可达华氏 110度(译注:约摄氏44度),马修和我汗流浃背。我随身 携带的饮水,他拒绝喝;途中经过河,他也不能畅饮。我前 面说过除非当地人奉水,平地多瓦悠人不能饮山地多瓦悠 人的水。号称卡潘老人“儿子”者根本不是正牌儿子,只是 远房侄子,无权奉水。山径穿过形形色色的树木,缓慢升 高。无论哪个季节,走在这个山径上都有丧命或断手缺腿 的危险。雨季时,攀爬岩石可以抓住草木,但是杂草覆盖地 面,山径变成悬壁上的淡淡虚线,稍不小心便可能一脚踏 空。旱季时,你虽可看清地面,不致踏空,失足时却无草木 可抓,修正致命错误。沿途,狒狒在我们上方来回蹦跳,崩落的泥板岩不断掉 到我们头上。脚下是惊悚的三百英尺的高悬崖,其下河水 奔流绕过花岗岩大石,轰隆作响。朱迪波说他害怕失足,因 为他不会游泳,我们都紧张发笑。数小时辛苦折腾,我们终于抵达一个景观优美的高原,可以鸟瞰整个多瓦悠以及远 处的尼日利亚。正当我们以为步人坦途,山腹却开始出现 深渊裂缝,惟有纵身跃过这些深坑,紧紧攀附对岸的泥地, 才能维持身体平衡。最后我们终于到了阴凉翠绿的山谷,山峰潺潺流下的 溪河让山谷水源丰富。山峰底是一个相当大的院落,正是 祈雨酋长的家。一群年轻女子出来迎接我们,全是卡潘老 人的妻妾,围绕我们身边咯咯吵闹、大惊小怪。我们要坐在 外面还是里面?要吃点东西吗?喝水还是啤酒?像白人一 样喝冷啤酒,还是像多瓦悠人一样喝温啤酒?老人去远处 田里治疗一位病妇,马上派人去找他回来。我们坐了约莫 一小时,聊天、打瞌睡。传话人回来了,他去告诉卡潘老人 我们来了,却发现他打另一条路去了波利镇。我们确信这 是预谋行为,却只能以良好风度接受。在山区里,以我和马 修的脚程是万万追赶不上这位老人,也不必去找他了。朱 迪波瞌睡醒来,说他梦到牛儿走失,必须赶回去看是不是真 的,还是祖灵在他梦里作怪。我们只好下山回家。从那时起,我开始大力结交祈雨巫师,说服他们与我分 享秘密。所有专家——传教士、行政官员等——都深信多 瓦悠人的无理顽固会让我一无所获。刚开始,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发展出一套策略,一一拜访祈雨巫师,邀请他们 路过孔里时到寒舍一坐,然后我无耻操弄他们之间的矛盾。 我告诉蒙哥村的祈雨酋长:我之所以拜访他,是想知道有关 “真正”祈雨酋长卡潘老人的事。当我见到卡潘老人,告诉 他我搞错了,先前我以为他是真正的祈雨酋长,谁知道他对祈雨秘密所知甚少。或许他可以告诉我有关蒙哥村祈雨酋 长的事?卡潘老人与蒙哥村祈雨酋长是死对头,我的矛盾 手法正中要害。有一次卡潘老人经过我的村子,村人告诉 他我去蒙哥村,已经两天没回来了。卡潘老人终于崩溃。 我开始连续访问他。第一次访问,他说他的父亲也是祈雨 巫师,为了我的问题,他四处探问,或许能回答其中一二个 一般的技术问题。我刻意表现无尽感激,奉上丰厚之礼,虽 然我的经济再度陷人窘况。接下来的半年里,我大约到山上拜访卡潘老人六到七 次。每次他都不全盘托出,只愿透露一点。我拿他透露的 那一丁点去和村人查对,村人以为我知道很多,又脱口说出 更多。当马尤与卡潘老人为了拖欠聘金起嫌隙,我逮到大 好机会。马尤大大诋毁卡潘老人及他的工作,胪列他过去 的种种恶行,譬如用闪电杀人、叫豪猪破坏田地等。就算卡 潘老人降下旱灾,他也不怕。他告诉我哪几座山和祈雨有 关,它们的不同重要性,以及用来制造不同雨的各色祈雨 石。到他和卡潘老人和好时,我已对整个结丛(complex)0 有了相当了解。重点是我必须证实这些资讯,亲眼目睹祈 雨过程,因为它是关系繁生与死亡的数个象征领域的中心。几件事拉近了我们的距离。盛传卡潘老人拥有神奇植 物扎布托,可以治疗阳痿。虽然他的13名妻妾在外喧腾抱 怨他有不举之症,奥古斯丁在怨妇间的私下调查亦证明如 此,大家还是不疑卡潘老人拥有扎布托。他问我白人是否 有治疗阳痿的药草,我回说我听过此类疗方,但不知道是否 有效。这个回答颇令他满意,直称我是“实话实说者”。通过伦敦的一家性用品店,我买到一些人参,放在缤纷彩绘的 瓶子里送给卡潘老人,对他的不举,我只能帮这么多。结果 卡潘老人腹泻不已。他不认为是生病,只说最好的药也有 不灵的时候。他窨智地摇头叹息无药可让老田回春。” 年底副县长光临,使卡潘老人与我的团结情谊更加巩 固。副县长宣布牛只献祭必须禁止,男孩割礼只准在学校 放假时举行。这些全是多瓦悠现代化运动的一部分。一大 群公务员与官僚搭乘汽车,从波利镇浩浩荡荡抵达孔里,在 大树下召开法庭。官僚一个接一个慷慨激昂演说,禁止这 个、不准那个。多瓦悠人严肃点头,偷偷互扮鬼脸。不知谁 通风报信,巴米李克族校长早有准备,借此场合痛批村人的 懒惫与野蛮。多年来,他们一直承诺替他盖新校舍,却不断 推拖。每当他休假完回来,就发现校舍里的家具甚或部分 建筑不翼而飞。听到这里,我不安扭动,知道我新屋的部分 脱胎自他半毁的教室。蹲在一旁的卡潘老人突然“意味深 长”地看了我一眼,朝山的方向点点头。此刻正是旱季尾 声,天空到处可见云朵,但还未开始下雨,八九哩外的山头 却开始飘雨。副县长口若悬河阐释教育的价值。多瓦悠人 应抓住机会,利用政府给落后地区的优惠待遇接受教育。 大雨越来越近。因上级的关爱鼓励,校长拿出一份名单,这 是不让小孩上学的父母。接着掏出第二份名单,这些家长 只给孩子准备传统午餐——啤酒,学童到了中午就醺然大 醉。正当他把名单交给上级时,一阵狂烈无比的暴风吞噬 所有人。边诅咒边抱怨,高官们迅速躲人汽车,消失回城 里。我们都奔回茅屋。卡潘老人与校长躲到我的屋子里喝咖啡暖和身子。校长大叫说广你看到没?这些人!里面铁 定有巫师。作法起暴风阻止我。这些人真是无药可救。”马修附耳卡潘老人,用多瓦悠语翻译刚才那段话。我 与卡潘老人都笑了。我和校长展开一番长辩,我否定有人 可以作法呼风唤雨,也没有巫规存在,巫术根本无效。他却 坚定支持这些信仰。卡潘老人越笑越厉害,歇斯底里,脸儿 胀得通红。校长走了后,我问卡潘老人刚刚是不是他让老天下雨。 他像只天真的老乌龟看着我惟有神才能让天下雨。”他笑 翻在地,太满意自己的杰作了: “但是下星期如果你来,我让 你看我如何协助神造雨。”目前为止,卡潘老人已告诉我造雨的大部分秘诀。最 重要的是拥有某种特殊石头,它也用来维系牛只与植物的 繁生。但是直到数个月后,我才在瀑布下方的神秘洞穴里 看到这些石头。每次卡潘老人都说带我去看,每次都无法 实现。一会儿是旱季尚未结束,接近那些石头会造成洪水。 一会儿是雨季来临,我们可能会被雷劈死。要不然就是他 某个老婆月经来了,此刻去看石头,对石头有不好影响。他 有13个老婆,几乎天天都有人在排经。现在他只能让我看随身携带的祈雨法器,一旦他以山 上的石头正式启动雨季后,便可用放在羊角里的东西制造 局部大雨。他带我进人森林,蹲在石头后面。我们夸张地 眺望远方,四下张望是否有人。他从牛角拿出一撮未阉割 的公羊毛,解释说广这是起云用的。”然后是将雨控制在局 部地区的铁环,臂如他去参加头颅祭,可以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时让天降雨,直到村人奉上啤酒为止。然后是最重要的 法器,他从未让人看过这个伟大秘密。他弯下腰来,用力从 牛角摇出一颗东西到手上,那是你到处都可买到、小孩玩的 蓝色弹珠。我伸手去拿,卡潘老人面露惊色,急忙将手缩回 去它会杀了你。”我问他这个珠子是否来自白人国度?当 然不是,它来自数千年前的祖先。这个石头怎么造雨?用 公羊毛油脂抹它。这倒有趣,因为死者头颅也须用公羊毛 油脂擦抹,才能摆到树林里。我开始怀疑头烦、瓦瓮、祈雨 石都和同一个结丛有关。果真如此,祈雨酋长便是不同领 域的转接点。祈雨酋长的头颅可以造雨,因此庆典时多半 与水瓮放在一起,而置放祈雨石的山称为“男孩的头冠”。 换言之,山被认为是“大地的头颅”。再度,以祈雨石与头颅 为中心的单一模型被用来架构多个领域,让降雨与人类繁 生产生关系。.我谢谢卡潘老人,并致上谢礼,在沉默中与马修下山。 当我回到村子,煤油冰箱坏了,毁了我好几个月的肉品存 粮。此后它便不再正常运转,似乎知道我无能维系它的正 常,只要我一转身,它便自动停止运转,吐出热气,数小时便 让食物全部腐烂。好几次我远行返家,发现多瓦悠人站在 我的“冰谷仓”前泫然欲泣,哀悼食物毁坏,无法让冰箱运 转,又绝望不能取走食物,因为那不是他们的东西。不久, 我便将这个煤油冰箱列为无用的板箱废物。闻此,布朗牧 师欣然宣称西非洲又贏了。”在祈雨酋长的山上,我想到一计。明天,约翰与珍妮要 载我到恩冈代雷采购补给品,马上就可知道我的计策行不行得通。我回到家里,匆匆换件衬衫,丢掉腐臭的肉,出发 前往教会。三天后我返回祈雨酋长的村子。怀里胜利揣着 我从华特小孩处巧言哄骗、贿赂得来的蓝色弹珠。“你记得上次给我看的石头吗?”“记得。”“我问过你那石头是否来自白人国度。”“是的。”“它是不是和这个一样?”我把蓝色弹珠递给他。他惊 呼一声,拿起弹珠对着阳光审视。“一样,这个石头里的云彩比较暗些。”“它也能造雨吗?”他惊讶地望着我我怎么知道?我要试试看,才知道 它行不行。没有亲身试过,我无法判断。”他摇摇头,惊讶我 居然要他在未经实验前就发表毫无凭据的结论。直到我在多瓦悠的最后一周,才获准前往参观造雨的 神山。归期紧迫,我决定下注一赌解开造雨之谜。我告诉 卡潘老人我将在哪天前往辞别,很高兴这是最后一次爬那 个要命的山。当我们抵达时,村里静悄悄,女人全被打发出 门。我们闲聊一会。当我返回家乡村子,我的妻妾已经替 我播种小米了吗?我的父亲拥有许多牛只吗?雨季开始了 没?这是我发动攻击的暗号。马修与我早就细心练就一篇 简短的谢词,混合伤感谴责。我很感谢他告诉我许多事情, 但是我心哀伤,因为我即将返回白人国度,却尚未看过祈雨 石。这番感言必须词藻华丽,才能让多瓦悠人接受。我临 场发挥就像一个小男孩与父亲同行。父亲告诉他:‘不要喊累,等我们到了山边,我就背你。’他们到了山边,父亲并 未实现诺言,只说/别难过,到了半山腰,我会背你。’但是 到了半山腰,父亲还是不守诺言……。”卡潘老人明白我的 意思,鼓掌打断我的表演。他早就猜想我十分难过,决定带 我去看祈雨石,也信任我不会笨到向女人张扬所见。我们 现在就去。马修急得翻白眼,恳求我不要去:我会送命。我 提醒他白人不会被雷打死。卡潘老人要我脱光衣服,他也 一样。他开始咀嚼一种特殊植物,根据气味,我认出那是 “基尔由”(geelyo)。卡潘老人将嚼烂的“基尔由”喷满我全 身、涂抹我的胸膛。我还得戴上阴茎鞘,因为肌肤柔弱,特 准穿上靴子。卡潘老人警告我不可出声,也不可乱动、乱 摸。我们便出发了。山坡极陡,我们不时从松动的岩石滑下。卡潘老人沿 途咯咯笑,显然颇愉快。我没那么轻松,担心相机的安危, 还不时被散布悬崖的荆棘刺痛屁股。终于我们抵达近山巅 海拔2000米高处。冷极了。山峰处一条河流垂直而下,冰 冷瀑布下有个大岩石,里面有个大洞,放置一些大而矮胖、 看似水瓮的陶瓮,装着颜色不同的石头,分别用来祈求阴性 雨和阳性雨。卡潘对着这些石头喷吐“基尔由”,将石头捧 出给我看。还有一个东西。我们涉河而过,来到一个巨大 的白色岩石旁。卡潘老人说,这是多瓦悠的最后防线,如果 他移开白色大石,大水将淹没世界,所有人都将死亡。我们急速奔回村子,享受温暖,洗澡,穿衣。卡潘老人 回到自己的茅屋。他已经让我看了全部秘密,也解释了各 种不同的雨,以及如何用红赭土涂抹镰刀制造彩虹,甚至让我看了祈雨瓮的地点。我满意了吧?我的确很满意,奉上 丰富酬劳,酬谢他分享秘密。还有一件事.我从未看过他真 正造雨。他可以示范一下吗?他开心笑了。刚刚我没看到他朝祈雨石吐药草吗?待 会,从这儿到波利镇之间会下雨。我们最好趁天未黑就下 山。他是不怕黑的,言下暗示他具有传说中在夜里变成豹 子的能力。下山途中,我们碰到超级大雨,又必须像山羊般纵跃深 渊裂缝。下雨时,花岗岩石湿滑不堪,好几次,我几乎是四 肢着地爬行。卡潘老人吃吃笑,指着天空说:“你看到了 吗?”暴雨如盆,我们必须呐喊说话,我叫道/‘够了!叫雨停 止。”他眼睛淘气地一闪:“一个男人可不会在一天内结婚又 离婚。”马修与卡潘老人对此场大雨洋洋得意,至于我,没有更 多证据,不会相信这种极端违背我文化背景的事。我和他 们一样,只是看到想看的事。田野场上,人类学者极少被周 遭人的“假”信仰干扰,他只将它们一一分类,然后看这些资 料如何拼凑成图,学着以平淡心面对这些信仰。当我们返回孔里,玛丽约很高兴看到我们的狼狈样。 卡潘老人的阳痿盛名加上妻妾成群,让她深信我勤于拜访 老人,铁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尤其我去拜访时,卡潘老人 常常不在。她染上髙山多瓦悠女人的习惯,也称我为“爱 人”。为了让我的“卑劣情欲”有其他发泄渠道,她杜撰了一 个胖大的富来尼女人,说她是我养在加路亚的情妇,还穿有 鼻环。我的情妇拥有神话般的壮硕身材:胖到必须用货车载运,如果没有仆人架着,根本无法走路。旱季时,我和亲 人都可坐在她的阴影下乘凉。我投桃报李,也捏造一个科玛(koma)老人,说他们暗渡 陈仓。每个民族都有自己鄙夷的民族,科玛人之于多瓦悠 人便是如此。他们是异教民族,住在河对岸30哩外,语言 是多瓦悠语的低劣变形,也是极端肮脏、恐怖原始的野蛮 人。多瓦悠人常拿科玛人的丑恶开玩笑。每当我送礼物给玛丽约,会假装那是她的科玛老情夫 送的。虽然他的牙齿全掉光了,但我还是听得懂他的话,知 道这些礼物是答谢玛丽约的性服务。我滔滔不绝描绘玛丽 约为他缝制的寿衣,还嘲笑说科玛老人老得快死了,根本不 必用裹尸布,直接丢进墓坑就好了。有一次,我抓到一只竹 节虫,拿去给玛丽约看,打趣那是枯干萎瘦的科玛老人前来 拜访她。每当玛丽约面露疲色,我就归咎于她借汲水与奸 夫偷情,我们都知道这是她偷溜去树林密会情人的借口。 这类打趣大大纾解村落生活的乏味,也是多瓦悠人逐渐“接 纳”我的主因。多瓦悠人性生活活跃,不解我为何能无性过活。男人 直接问我如何生存?为何不会生病?在非洲,性关系只有 两种基本模型。第一种模型里,女色会使男人孱弱,夺走他 的元气,十分危险。第二种模型里,男人可采阴补阳,性交 次数越多越强壮。出乎我意料,多瓦悠割礼虽强调“男性隔离”,他们的性 观念却倾向第二种模型。他们认为我没有老婆却能存活, 十分神奇,拿我和神父相提并论,修女环伺却无性生活。此地神父坚持不称修女为‘‘姊妹”而叫“院长”(mother,译注:同 母亲),实在睿智。因为多瓦悠文化里,所有与自己年纪相 当的女人都叫“姊妹”,但你万万不能与母亲发生性关系。 没多久,我的进城之旅就被众口铄金成“荒淫探险”,更添玛 丽约笑话的可信度。通常我进城都是为适应不了非洲混乱 状态的器材购买更换零件,因此“进城买零件”这句话迅速 变成我与约翰的黄色打趣语。可悲的是,我的真实进城之 旅一点不似多瓦悠人的性狂欢集体幻想。在非洲,性接触 非但不浪漫且本质粗暴,无法纾解田野工作者的苦闷,反而 更添孤离,最好是避免。根据我与同僚的非正式交谈,发现 以前并非如此。伴随西方性观念的改变,田野工作者对性 接触的立场也大幅改变。殖民时代,你不能与非我族类(包 括社会阶级与信仰的不同)发生性关系,现在界线已逐渐模 糊。你很难想象早年的女性田野工作者可以自由行走“野 蛮人”中,不必担心受侵犯,只因为她不在可性交对象的图 谱里。现在情况改变,单身女性田野工作者似乎有必要与 田野对象发生性关系,以迎合“被接纳”的新观念。田野调 查结束,却未与田野对象发生关系,会让同僚诧异甚至谴 责,宝贵的研究机会白白浪费了。至于男性田野工作者,他们有更多露水姻缘机会,通常 都是金钱交易,较不引人侧目。和民族志学者的助理一样, 这个话题也在人类学文献中完全缺席,但不代表人类学者 没有这方面经验。有些田野工作者基于性接触可能为家庭 及个人生活带来极大冲击,极力避免,但是长时间放逐异文 化,此类诱惑不可避免。以我而言,被多瓦悠人视为无性之人,反而是一大福气,使我享有多瓦悠男人所缺乏的自由。 臂如,孤男寡女共处一茅屋,这是通奸铁证,但是想象我与 多瓦悠女性交合,却是闹剧,我很高兴他们如是想。长期以来,我的真面目与身分颇令警方困扰。旱季尾 声,危机终于爆发。先是直升机违规闯人。一个经费宽裕 的瑞士教会自作聪明,认为感化山区异教徒最好的方式莫 过借用快速的直升机空降牧师,效果一定惊人。一天,当我 在教会时,直升机从天而降,在空中盘旋,发出巨大噪音,显 然在召唤人们前往降落场。既然在场的只有我会开车,便 借了一辆车前往降落场。直升机上有两个来自恩岡代雷、 状似困惑的神职人员,他们要找一早便前往恩冈代雷的布 朗牧师,直升机在空中盘旋,希望发现布朗牧师的车踪,一 阵烟尘翻滚后升空而去。就在此刻,一卡车荷枪实弹的宪 兵据线报前来缉捕刚降落的“尼日利亚走私犯”。我被拖出 车外。直升机的降落许可、飞行计划、飞行执照在哪里?我 困惑无知的抗议丝毫不起作用。我无法交代谁在直升机 上,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与飞机编号,甚至不愿发誓这辆直 升机并未接近边界十哩,这些都是走私活动的如山铁证。 花了好长时间,我才洗刷冤情,恢复我“无害白痴”的淸誉。好不容易此事尘埃落定,我又陷人麻烦。一晚,我去波 利镇医院探望被蛇咬的村民。不幸火把坏了,一下子便在 城外迷宫般的路径迷途,在漆黑中跌跌撞撞半小时,幸好看 到前头有灯光。我奔往灯光处,惊讶发现自己置身副县长 助理家的后门。我停下来向门口一位懒洋洋的年轻人问 路,随即找到大街。两天后,当我正在访问制陶匠时,约翰与珍妮现身孔 里——宪兵到处在找我。一份正式公文传唤我到警察局查 对身分。我确定了明夭前不会开始烧陶,便与他们出发前 往波利镇。那位嘴里含针的司令官在办公室接见我,我们 花了半小时确定我的身分,以及我到底在波利镇干什么。 询问过程里,他的眼睛不时在头巾下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我开始紧张了。有人指控我拍了副县长助理家后门的照片,这构成“战 略消息”。目击证人指称我手拿相机,在那栋房子后面鬼鬼 祟祟。我多久去尼日利亚一次?我的否认不被接受,他们 有目击证人。有人看见我穿越边界,我不知道那是违法的 吗?他们反复质询许久,才将我释放,严厉替告此后会严加 监视我的行动。第三世界国家对间谍的妄想执著常陷田野 工作者于危境,惟一原因可能是的确有些感兴趣的单位赞 助研究者到敏感地区做研究。我的问题是面对一个对纯研 究一无所知的人,该如何解释外国政府为何对叛乱山区的 一个孤立部族感兴趣。对警察头子而言,最合理的解释莫 过邻近尼日利亚的地理之便。但我既不是走私犯,也不是 替尼日利亚大军入侵打前锋的间谍,副县长助理住家后门 的照片到底有何价值,没人跟我解释。许久后,当我与副县长混得更熟,他才说他一直注意事 情的发展,会保护我不受狂热宪兵伤害,他认为整件事是笑 话。我的反应却是忧心焦虑,尤其事件之后,警察不时突袭 孔里探访我的行踪,更是雪上加霜。不知是巧合还是精心 设计,我驻扎波利镇时拍的一批底片也离奇失踪。一如以往,约翰坚定支持我渡过难关,带我去教会猛灌啤酒,直到 我好过点为止。译注①海耶德是挪威民族学者,曾在设47年、1969年、1977年三度 召募探险队,用仿古代的船只远渡重洋,企图证明古文明的传播路 线。丨947年那次他搭乘~种原始木筏Kon-Tild,从南美洲的大西洋岸 航行到波利尼西亚,企图证明波利尼西亚人源自南美洲。丨969年,他 与探险队员搭乘古希腊的Ra船,从摩洛哥横渡大西洋到中美洲,企 图证明哥伦布以前的西方文明曾受到埃及文明影响。不过,海耶德 的理论并未被人类学界接受。②结丛是指文化特质的任何整合与模式体系,它在社会中如一 个单位般行使功能,有时称为文化特质丛或仅称为特质结丛。详见 朱岑楼主编:《社会学辞典》,台北,五南图书(1991),P.219。第十二章第一批与最后一批收成我离开英国快一年了,虽不敢说在多瓦悠宾至如归,但 至少已进入所谓的“中间”阶段,样样事物都有种虚幻的熟 悉假象。该是我开始整理笔记,并进攻我原本闲置一旁、打 算等语言能力与人际关系更好时才研究的领域,最重要的 一个便是祈求繁生的农地仪式。部分仪式以卡潘老人为中 心,有的则和他的亲戚有关,我们在早先几次头颅祭时便认 识了。他们的任务包括以特殊药草涂抹神奇石头,以确保 植物丰收。在卡潘地区,这个仪式和祈雨仪式同时举行:药 草随雨降下,可使“大地复原”。在多瓦悠的另一头,此类仪 式则是用石头在村尾排成一行,“阻挡饥馑人侵”。我开始 抽冷子拜访这些地方,与仪式秘密的拥有者——掌地 师——聊天。我的车子仍未修好,再度仰赖约翰与珍妮的慷慨。亏 了他们的帮忙,我才能免去跋涉十数哩之苦,经常拜访这些 遥远的村子,与卡潘老人保持联系。出乎我意料,这些掌地 师乐意展示仪式配备,知道我不会向女人泄密。大家都知 道我和卡潘老人一起工作,他们也愿意信任我,尤其话已传开,大家都知道我乐意付钱。接连几个星期,我忙着从这个 洞穴爬到那个山头,跋涉到头颅屋,又奔回卡潘那儿巧言哄 骗卡潘老人透露秘密。同时间,蒙哥村的祈雨酋长也派人 传话:他快启动雨季了。我又抽身冲去他的山头。这里的 山地多瓦悠人施展老套,蒙骗我们兜圈子,希望我们厌倦了 走开。打从政府在波利镇驻军以来,多瓦悠人便用这套方 法保护自己。马修与我不为所动,聘用一位当地人做向导, 坚决不准他半路丢弃我们,威胁说如果我们找不到祈雨酋 长,便要睡在他的茅屋外,第二天他走到哪儿,我们便跟到 哪儿。威胁奏效,我们很快便找到祈雨酋长,他很高兴看到 我们。在山里兜圈转显然是对付外来者的标准程序。奇怪 的是,他居然听说我和司令官的摩擦,大表同情,显然他们 也有一番过节。蒙哥村的祈雨酋长是个聪明开朗的年轻人,他很愿意 马上宰杀一头黑山羊,为窖藏于头颅屋的祈雨瓮涂抹山羊 血,正式启动雨季。他的顾问却大表反对。这位强盗般的 老者是祈雨酋长的叔叔。他说,如何确定我没和月经来潮 的女人接触?而且,村人认为雨季还要一个星期才来。直 到他开始质疑让未受割礼者接近祈雨瓮是否明智时,我才 确定他是故意找麻烦。外来者无须受过割礼就能参加多瓦 悠仪式,连外国女人都可在场。我们开始讨论价码。整整 一个小时我不断摇头,每当他提出一个价格,我便露出恐怖 之色。最后我们谈妥价码。多瓦悠终极秘密的代价是8英 镑,我并未受骗,因为我还可得到半只牲礼羊。仪式迅速进 行,丝毫没有卡潘地区仪式的敬畏气息。一点都不戏剧化,就像寻常屠宰羊只一样,他们将羊儿翻倒在地,一脚踏住它 的喉咙使其窒息。当羊儿昏了过去,他们便切开它的喉咙, 用葫芦盛住鲜血。我们连忙奔进树林中一个破烂的头颅屋。这个地方禁 止外人进入,因此,我们全都得四肢着地,爬过满地刺人的 短树丛,来到一块杂草丛生、阴暗的空地,那就是头颅屋所 在。里面的祈雨瓮和我在卡潘老人处看到的一样。祈雨酋 长敷衍喷洒羊血了事后,我们便回到村里,长谈数小时。就在蒙哥村祈雨酋长处,我得到解释多瓦悠文化象征 体系的最重要资讯。先前资料显示祈雨酋长与人类繁生、 降雨有关,通过“打死富来尼老妇”这个仪式情节,“真正耕 耘者”的收成则与植物繁生、割礼产生联系。擦拭祈雨石的 那天是旱季的开始,是多瓦悠人开始焚山(山是“男孩的头 冠”,而焚山会让山变干)的日子,也是第一批收成与刚受过 割礼的男孩一起进人村子的日子。多瓦悠人鄙视包皮,它 让男孩性器潮湿,发出女性阴部的气味,受过割礼的阴茎干 燥且洁净。当男孩离开村子去接受割礼时,他们是“湿的”, 必须跪在河里三天。男孩接受割礼后,雨便下个不停,直到 他们慢慢离开河边营区往山里走,天空才开始放晴。旱季 降临,接受割礼的男孩才能返回村子,到置放死牛头颅的圣 坛前等待。同时间,第一批收成准备送人村子。换言之,多 瓦悠人用单一模型统合所有繁生面向,雨季到旱季的更迭 则和未受割礼的“湿”男孩蜕变成受过割礼的“干”男孩连结 起来。我是在回到英国后,经过几个月的研究与详细分析,才将这个象征系统的细节全部搞定。可是那一天,先前在田 野场上观察到的基本架构与辛苦记录的一切资讯突然间都 有道理了。“我找到了!”的时刻总是令人兴奋,这的确是突 如其来,发生在高山上,透露这个资讯的男人全然不知它对 我的重要性,更增添我终于窥知多瓦悠仪式背后简单架构 的快乐。下山途中,马修显然察觉我的飘然。狂喜中,我省 略了过滤与加氯,直接饮用山泉水。我不知道这是上天对 我自傲的惩罚,还是潜伏在我肝脏里的病毒作怪,我再度被 肝炎击倒在床。就在我病得最沮丧时,奥古斯丁与他的最新女友移驾 拜访。他们熟知肝炎,觉得我病况严重。奥古斯丁笃定地 说:“最好是吐。你必须大吐特吐。”他的女伴不同意:“应该 灌肠。惟有强力灌肠才能驱除病魔。我们村里好多人都死 于肝炎。”“灌肠不好。他必须吐。”“才不是。必须灌肠到出血才行。”他们来回争辩。我谢谢他们的建议,说很多东西都让 我又拉又吐,保证他们满意。恩冈代雷教会的一位好心人路过孔里,告诉我治疗肝 炎的偏方——热水熬煮芭乐树叶。结果证明它比什么都有 效。后来我才知道德国一家药厂也在试验类似成分的药。 我派马修去找芭乐树叶,北方地区这种树很少。马修说他 在5哩外河边看到过一棵芭乐树。我很怀疑我们说的是否 同一种树,他却打败我,带回一整袋真的芭乐叶。我的病况逐渐改善。多瓦悠人大感惊奇,也开始用芭乐叶治疗肝炎。所以,人类学者多少还是会改变他的研究 对象。我的另一大成就是“地名研究学”。我的菜园证实特 别适合种植莴苣,数年后,他们改叫它“沙拉之地'大约这个时候,今年的第一场大雨终于降下。在众人 的欢乐声中,旱季的无情酷热瞬间消解。我则没那么亢奋, 因为我的新屋顶整夜漏水。我被迫蜷缩墙角,浑身抖颤,皮 箱颤巍巍摆在头顶上的平台遮雨,双手紧紧抓住笔记。第 二天上午,铺屋顶的人说所有新屋顶都是这样,几天后就好 了。我并不相信他的话,但缺乏铺屋顶经验,无法反驳他的 笃定。就像出租漏水船只给我,宣称木头下水后就会膨胀 堵住漏洞的人,或者坚称我的牙床会缩小适应摇晃假牙的 喀国牙医一样,他的说辞颇不可信。经过一星期可悲的洪 水泛滥后,该找铺屋顶的人履行保证了,他随即修理屋顶。 令我吃惊的是,他只用一块木板敲打茅草屋顶,更令我吃惊 的是,它居然奏效。差不多就在那段时间,田野采集者在工作接近尾声时 的精神病终于发作。我将笔记藏到教会,远离湿气、白蚁、 山羊、小孩以及我幻想中的各种危害侵袭。我送笔记到教会时,约翰与珍妮正好前往森林办事,-阵怒吼吸引我到门口。那是自封“黑鹿”、身材壮硕的焊工。 他大叫喂,白人,你的车差点杀死我。”刚才,他正在焊接 我的车子(我极想忘了它的存在),突然间,车身掉了一大 块,差点砸死他。他似乎认为这全是我的错。我问你还好吧?”“还好?你看!”他从裤子里掏出巨大阴茎,对着我挥舞控诉。突如其来的暴露让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仔细检 查后,才发现它有一小条“黑鹿”坚称必须“急救”的割伤。 老实说,我有点茫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药品。翻箱倒柜后, 只找到浓缩漂白剂。这恐怕不是好疗法,我建议他去找布 朗牧师,他就住在山下,据我所知,他有各式急救药品。“黑 鹿”犹带盛怒,跛行走开。直到我回房继续给笔记分类时,才想起布朗牧师不在 家,他去帮人修卡车了。他的老婆可是以神经紧张著名,我 想像“黑鹿”缓缓走到她的门口露出下体。或许我该奔下山 阻止此事?但是,审慎为勇敢之本。何况,我并未听到布朗 太太的尖叫声,或许“黑鹿”也懂得审慎行事,不露出他的 伤处。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可以再度攀山越岭。马修和 我最后一次出访,前往多瓦悠最西边参观扇椰子丰收祭。 扇椰子是一种类似椰子的圆形水果,丰收祭里,扇椰子的角 色类似头颅,被搁在摆放牛只头颅的圣坛,防止蝎子危害村 庄。我从未见过扇椰子,迫不及待要品尝它的滋味。当我们抵达掌地师的村落时,发现他端坐在一大堆扇 椰子中,开怀大嚼。扇椰子有两种吃法。第一种是浸在水 里,让它发芽,嫩枝的味道似芹菜。第二种方法是直接吃, 果肉橘红色,纤维很多,咬起来像擦鞋垫,味道似桃子。我 雄赳赳大嚼一阵后,开始掌握诀窍,发现扇椰子颇好吃。一 位好心的老太太显然发现我啃食扇椰子颇费力,端上一葫 芦已经剥了皮的果肉给我。我和马修说,这软多了。“当然。主人他回说,“她已经帮你嚼过了。”我在多瓦悠的日子逐渐接近尾声,人们开始络绎拜访 我,逡巡我的财产,提及他们迫切需要一条毯子,或者赞美 我的炖锅多好等等。朱迪波说他将十分想念我,细数我们 一起做过的事,虽然我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他还是颇享受我 们共处的时光。马修开始不经意提起买老婆的棘手事。他 解释说你必须趁她们还小时就买过来,才能照意思打造 她。”马修相中的对象为十二岁。“但是她们如果年轻,多半 会要你出钱供她们念书。”他叹气。他认识的人中谁愿意借 他钱供老婆念书呢?惟有玛丽约不把我当摇钱树。每当提 及我即将离去,她总是掉下眼泪,说她将怀念与我聊天。为了即将来临的国庆日,波利举镇沸腾,准备各式表 演,多瓦悠必须派人表演割礼舞蹈。我没机会看到真正的 割礼,对此极感兴趣。多瓦悠的年分为阳年与阴年,割礼只 在阳年举行,我来的这年恰巧是阴年。此外,接受割礼的男 孩必须长时间待在森林里,还要考虑小米收成是否足够所 需。多瓦悠已经五年没举行割礼,快要变成一大耻辱。之 前,我都仰赖当地人的描绘理解割礼过程,也通过割礼人口 述了解仪式程序,割礼照片则搜罗自文献纪录与在多瓦悠 多年的传教士。我的研究少了多瓦悠象征体系的中心部 分,原本很严重,幸好许多仪式都翻拷自割礼仪式,一模一 样复制。我还是很庆幸有机会看到男孩行割礼前跳的舞。他们 身着寿衣、豹皮,披挂动物角、厚重的袍子以及其他配饰。 没时间教导年轻男孩表演,两名受过割礼的男孩被迫挑起 这项讨厌、丢脸的任务。一开始,他们十分厌恶这项提议,拒绝接受任务。朱迪波承诺给他们钱与啤酒,才勉强上阵。 第二天,朱迪波现身我的茅屋要求我付钱,他说整件事是为 了满足我的兴趣而筹划的。最后,朱迪波的好逸恶劳遭到严重威胁,因为副县长下 令每人都得种一块自己的菜园子。朱迪波先是说菜园子要 长得好,必须有仙人掌围篱挡住动物人侵,光是等仙人掌扎 根就要一年,接着又说园里如果没有茅屋招待工人喝啤酒, 又有何用?可惜现在不是盖屋季节,又得等一年。算算得 等三年,朱迪波的镚头才会第一次翻土,但是,每天上午他 都哀愁宣布“他要去田里”,然后坐在树下(通常有我作伴), 随意漫谈。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不收钱的心理医师,听他闲 扯梦想、他所认识的女人,以及位居髙职的压力。庆典那天,所有地方重要人物齐聚足球场。卡潘老人 身着富来尼袍子、配剑,我逮到机会又骚扰他一番。其他部 族也派出歌舞队,顿足呐喊,尘土飞扬令人窒息。行政部门 的高官全穿上最体面的制服,副县长看起来像极“法国航 空”的空中少爷。人群大力挥舞旗子,宪兵配备强力武器, 踱步巡视。大家齐唱国歌。一架收音机庄严放在椅上,当 总统的演讲伴随嘈杂的静电干扰声传出,所有人都举手敬 礼。孩童表演进行曲与游戏。副县长尚未离席前,大家都 不准离开,我们在大太阳下都快枯萎了。一大群跟着妈妈 的小娃儿开始尖叫哭闹着要走,据说是妈妈故意掐哭他们。 少数参加庆典的白人热烈讨论北边两个传教士被谋杀分 尸。美国人十分紧张,法国人则夸张描绘尸体模样,乐得让 美国人更不安。在场只有我一个英国人,有必要扮演板着脸孔的角色,虽然在老式电影里,这类角色根本撑不到第二 幕就被谋杀了,到不了多瓦悠,更去不了偏远北方。全城的啤酒与冷饮全被副县长征收使用,所以我漫步 前往教会找约翰与珍妮,等着看晚上的余兴节目——选美 比赛。在这个特殊夜晚,波利镇陷人亢奋情绪之中。人们涌 上街头,歇斯底里表达独立纪念日的快乐。受邀参加副县 长派对的客人与一般庆祝民众略有不同——警察会不时冲 向后者,殴打驱散他们。大街上挤满人,唱歌、跳舞、呐喊致贺语。多数人早已 烂醉。或许,这就是我的西装派上用场的时候,果真如此, 我恐怕早就融化了。这是官方宴会,一切极为正式。场子 里摆着一排排既硬又不舒服的椅子。座位安排显然有一套 神秘系统,依据往例严格分配,总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医师与胖大的老婆在列。行政部门的人也在。警察局司令 官恶狠狠瞪我,邮政局长则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显然因 为我质问他为何从波利寄至英国的邮件,统统没有贴上邮 票。负责核对邀请函的那个人则大批亲属统统在座。筹办选美大赛极为简单,就是发函给各地酋长,规定他 们在那一天送多少名女子进城。山上的人如何看待此事, 我根本不敢想。早年,富来尼人有强征奴隶与女人的习惯, 或许多瓦悠人认为旧习俗复辟了。总之,参赛的女人个个 受迫模样。不少女子长途跋涉,一脸旅途劳顿。富来尼人 当然唾弃用这种方式展示女性同胞,却欣然有机会饱览他 族女性。参赛女子被迫走台步,在一大圈观众面前无精打采地走动。她们有一种奴隶市场待售货品的仇恨表情,有 的瞪着地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有的怒火瞪视折磨她们的 观众,龇牙咆哮。面对此种情势,观众的反应令人“折服”, 他们回报以嘲笑嘘声,间杂猥亵要求各种交合(结婚除外) 的热烈话语。受邀客人与不请自来、不断涌人的观众起了 冲突。有些观众爬到树上,希望看得更清楚;参加派对的官 员用力摇晃树干,树上客纷纷跌落地面,痛得流泪,众人大 乐。几经讨论,波利小姐诞生了,还有波利小姐第二名、波 利小姐安慰奖。副县长的新任年轻助理负责颁奖,一一得 体拥抱得奖者,并与波利小姐第一名跳舞。夺得后冠的女 孩显然来自偏远山区,被选美过程吓坏了。当高贵的年轻 助理伸出纯洁的拥抱之手,她怕得蜷缩一团。当人们催促 她跳舞,她泪眼汪汪紧握拳头,断然拒绝。官员先是尴尬微 笑,进而低语威胁。她则趿着簇新的蓝色塑胶拖鞋,顿足不 依。两名宪兵老鹰捉小鸡,将她扔出场外。观众高兴喝彩。 安慰奖波利小姐不负头衔美名,挑起重担。派对开始。舞会曲目融合最新西方流行乐与没完没了的尼日利亚 流行歌曲。不幸,当我与医师太太跳舞时,演奏的正是尼日 利亚歌曲,至少长达20分钟。我们独自绕着场子飞转,旁 人不是热得发晕,就是为我们的优雅航行目眩结舌。医师 太太是个超级胖女人,跳了十分钟便疲态毕露,不是时而撞 翻椅子,就是不时踩到自己的脚。惟恐对方失面子,我们都 不敢叫停,继续踉跄打转,汗如雨下,气喘如牛,直到某个好 心人递上啤酒。边跳舞边就着瓶口喝酒并不容易,但是我 们办到了,令人敬佩地跳完一曲,开怀退场,博得观众喝彩。我自觉已克尽喜庆义务,安静颓坐角落,医师频频叫我 多喝点,他早就知道与老婆跳舞的滋味。庆祝派对继续,酒 和烧烤内脏源源不断供应。午夜时,我和丛林来的两位老 师——帕特里奇与休伯特聊天。帕特里奇有个怪癖,走到 哪儿都随身携带折叠椅。据说他曾在佛科(Voko)住了一 年,那里完全没有家具,令他沮丧万分,因此和朋友前往加 路亚买了一张折叠椅,并发誓永远不与它分离。他甚至与 这张椅子共舞,直到担任宪兵的表亲苦口相劝为止。因为 这位表亲,他才受邀参加派对。现在啤酒快喝光了,不少人 改喝红酒。根据经验,喝混酒可不妙,我只浅尝为止。其他 人则说还要再喝酒。现在只剩波利镇偏远处一家非法酒厅 还有啤酒,老板是个严肃的穆斯林。一位喝到下半身瘫软 的男护士扛起重任,骑摩托车去买酒。他连路都走不动,被 众人抬上车后,飞驰消失于夜色中。我看他连坐稳车上都 有问题,遑论拿酒回来。但是五分钟后,他骑着车子回来。 再度,由众人扛他下车抬回座位,继续喝酒,真是个英雄! 帕特里奇、我和他的折叠椅一起去听几个多瓦悠人吟唱描 写偷腥的歌曲。帕特里奇慷慨让出折叠椅给我。欢乐吟唱 被打断,一个狱卒拿出录音机,打算录下他们的歌声,却忘 了付钱,际遇叫我大吃一惊。男人一拥而上围殴(嘴里还在 唱歌),女人踏毁他的机器,小男孩咬他的腿,还打算用细棍 子戳他的耳朵。帕特里奇小心保护折叠椅,我则担心自己 在某些田野场合的行为是否也和这位狱卒一样。我决定明 日要问问朱迪波,我为何幸免此等待遇。在西非洲,成为犯罪事件目击者殊为不智,警察会传唤所有目击证人、被害人 亲友,痛殴他们直到吐实为止。此种破案法效率奇高。帕 特里奇、我和折叠椅迅速逃离现场。我们回到副县长的派对,现在已全部被警察霸占,捉对 跳舞。我与某位警官羞涩跳完一曲,觉得该走人了。清晨 五点,我偷偷溜回教会,约翰窃笑迎接我,认定我的夜游铁 定干坏事去了。我的严肃研究接近尾声,该处理实际问题了。我听说 离开喀国工程浩大,绝非到机场买票上飞机那么容易。我 必须拥有离境许可,在拿到它之前,我是这个国家的囚犯。 对此,我颇感愤怒。教会向我解释取得离境许可的流程。 听起来颇不可思议,谁会认真执行这么刁难、无意义的行政 流程?不久后,我便发现是真的。奋斗的第一站是恩冈代雷。不幸,我的签证快要到期, 所以我必须同时申请签证延期与离境许可。政府部门没人 明白我为何两样都要:我要不就留下,要不就走。但是根据 经验,我知道在喀国境内旅行,不时会碰到身分拦查,少了 有效签证,麻烦可大了。他们叫我三天后再来。下一步是去税务局。又有麻烦。他们不知道我该去恩 冈代雷报税,还是去核准我研究许可的首都。我工作的地 点在北方,归加路亚管辖,但是我最后的居留签证却是恩冈 代雷签发的。他们要仔细研究。我必须填写缴税申报单, 上面的问题包括“几个小孩?存活者数目?”,反映了喀国可 悲的婴儿夭折率。我在税务局混了好几天,企图面见督察。 终于获准。他答应处理我的报税问题。过去一年来,我都在英国缴所得税,这又是个问题。英国与喀麦隆两国间有 税务协定吗?我一无所知。他断然阖上我的公文夹。很 好,你必须去大使馆取得一份税务法的说明。我怀疑英国 大使馆愿意发出此类声明,此外,我也不想去雅温得。我将 问题推回给他,但是他态度坚决。我又继续混了几天,期盼居留签证下来。最后他们告 诉我无线电坏了,已经坏了一个多月无法与首都通话,不能 签发签证。接下来一个月,我在加路亚、恩冈代雷、雅温得三地来 回奔波,破财又伤身。后来我终于认清事实,我的事情牵涉 三个行政区域,永远无法合法离开喀国。我与恩雅得的法 国朋友讨论此事。身为法国人,他们较不受困扰,凭身分证 便可自由来去。他们为我引介法国军需处的证件专家。他 面带峻容聆听我的疑难杂症。没问题,他微笑解释,我必须 采用大家都用的策略。我的说词将变成我抵达喀国后便一 直待在首都。至于我的居住地址必须借用朋友的。因为我 是白人,所以我雇用仆佣。既然我有佣人,便要有文件证明 我至少付了他们喀国规定的最低薪资与社会保险。这些都 可以借用我朋友的。又因为我与朋友共住一间公寓,为了 简化作业,所有文件都登记在一个人名下,所以我的名字不 在那些证件上。据说各种机构都沿用这套方法,以规避恐 怖复杂的官僚作业。惟一的危险是对方可能要求查访我的 住处。不算大危机,但必须先贿赂佣人照剧本说谎。整套计划开始进行。接下来数星期,我牛步爬行各衙 门,取得不可或缺的盖满章的九份文件,忍受了不少初来时所受的那种气,不过我已不再讶异或气愤。我借来的文件好用得很。社会保险局的督察也的确打 算造访我的住所,但是当他知道我没车载他,马上打消念 头。此时正是雨季,他拒绝步行。我收集所需印章后,继续 吃力奋斗。终于我抵达核发签证的瞥政署,再度被当成皮球,在各 个办公室间踢来踢去,似乎没人知道核发签证是怎么一回 事。我早上九点便到警政署,直到下午三点才获准到署长 办公室。惟有他才有权决定,因为我现在既无居留签证,又 无离境许可。他带着一种厌烦的优越感聆听我的故事,然 后大声对属下说:“给他签证!”没人要看我花了大钱、辛苦 收集七星期的文件。我摇晃步出办公室,因难以置信而觉 虚脱。当上帝将石板交给摩西时,他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我开始分阶段搬离波利镇,再度仰赖教会帮我将器材 搬到恩冈代雷。我与恩冈代雷行政官僚的一页拉奥孔 (Uocoon)角力史,已变成经典笑话。参加了副县长的派对,再加上马修的敦促,我决定在村 里举办自己的离别派对。为了这场派对,我们通过各种曲 折渠道搞到40瓶啤酒,玛丽约也答应帮我酿些小米啤酒。 不脱多瓦悠本色,酿啤酒也有大麻烦。我付小米的钱被某 个男人拿走,因为他说朱迪波欠他兄弟一头牛。这个人的 兄弟的岳家又欠他小米,所以他的兄弟要到老婆的叔叔家 拿小米……。结局也颇有多瓦悠特色,小米最后一刻才到, 开始酿酒。连续两天,整个村子兴奋沸腾。朱迪波忙着编 织给客人坐的席子。玛丽约一边杵米,一边唱舂米歌。小孩忙着到处借葫芦、瓦瓮,碍手碍脚。村人尤其热衷掠取我 打算丢掉的东西。喷雾杀虫剂摇身一变成乐器,火柴盒用 来储存谷仓里的秘密东西,火柴盒上的标签条被仔细撕下 做卷烟纸。空锡罐大受欢迎,被拿来当煮锅。我必须将多 余的药品偷偷拿到树林掩埋,防止小孩搜去吃。男人不时 光临寒舍,察看啤酒发酵程度,传布宴会消息。整体而言,这场宴会超级成功。马修很烦恼我不肯像 副县长一样发表演说,但很骄傲我托付他分发啤酒的重任。 他要大家排成一列,并指派一名助手分发每位村民一瓶啤 酒,仔细和他们解释啤酒是谁请的,为何请的。似乎只有我 对此过程感到尴尬。没多久,全村人都酒醉喧闹。乐器上 场,一个老人开始踏足舞蹈,另一个人跟上节奏。众人开始 跳舞。暮色降临,田里干活的村民陆续回来,奇迹似的,啤 酒供应居然足够。朱迪波的两个妻妾趴到我的脚边,哀伤 哭泣;鼓手跪在我的面前,在摇曳的火光中固执打奏节拍; 舞者不断绕圈,拍手顿足。显然我必须有所回应。我不可 能发表演说;人墙拥挤,也无法加人舞蹈行列。此刻马修神 奇现身背后,拿了一把百元中非法朗的铜板给我。他大声 说:“在每个人的额头贴上一枚铜板,主人。”我照他吩咐做, 融人情境中,边用铜板按住村人额头,一边赐福说“愿你的 额头隆起”,这是多子多孙象征。显然这就够了。多瓦悠人欢喜接受传统降福,舞着离 开,继续进攻啤酒。马修和我退回茅屋,朱迪波与其他大人物都等在那儿。 我结结巴巴发表了感谢演说与道别,然后坐下来喝了数小时啤酒,虽然我渴望回到孤单的床上。有趣的是,我发现马 修在这段与我共事的期间,从滴酒不沾变成颇爱喝酒,我则 因为肝炎几乎戒酒了。屋外,派对热度不减,屋内陷人沉 寂,我们静听音乐。慢慢的,他们一一告退。最后只剩我一 人,感激爬上床。下雨了,茅屋顶又开始漏水。第二天毫无预警,我突然听说我几乎已经成功忘怀的 车“差不多修好了”。检查后,我发现它的状况确有改善。 四轮健在,虽然懒洋洋歪一边。可是从修车处开回村子,我 总共发动了三次。有两次是引擎停止转动,第三次当我打 开车灯,它突然冒出一阵白烟。比起搞到汽油,这些都算小 问题。最后是通过奥古斯丁中介,我才自副县长车库的工 人处买到汽油。至于他的汽油来自何处,奥古斯丁严禁我 提问。一切妥当,可以出发离去了。考虑发动器的状况,发动 车子后最好不要熄火。一小群村人现身送行,淡淡微笑,磨 蹭双脚,小狗巴尼摇着尾巴,约翰与珍妮评估我顺利抵达恩 冈代雷的机会,极力忍笑。挥挥手,引擎轰然,我离开这个 我为了奇怪目的一待数个月的山头。分离总带来空虚,一 种淡淡的无边寂寞感触。很快你就忘记田野工作多数时候 极端乏味、孤寂与身心崩解。金色薄雾降下,原始民族开始 变得高贵,仪式变得更震撼,为了达成现在的某个伟大目 标,过去无可避免被重组了。直到重读田野日记,我才明白 当时的情绪主要是结束多瓦悠研究的歇斯底里狂喜。旅途当然不是平平顺顺。我的车子有了崭新毛病,会 把顺着车身流下的雨水吸到风管,喷得行人一身都是。但是我终于抵达恩冈代雷,又花了两星期企图寄回一卡车陶 器到英国。这次我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此举势必挑战喀国 尊严,必须与七个不同单位的官员交涉。离开喀国的日子终于到了,我与教会里的朋友道别,没 有他们的协助,我的研究绝不可能完成。在马修开口向我 最后一次贷款后,我爬上了飞机。但是喀麦隆还有最后一张王牌。我必须在杜阿拉港待 一晚,简单的一顿晚餐便让我染上该城闻名遐迩的上吐下 泻。惟一的安慰是旅馆房间里有马桶也有净身盆,让我 免去英国浴室的痛苦折磨。第二天上午,我几乎是被扛上 飞机的。译注①拉奥孔是希腊神话人物,特洛伊城阿波罗神殿的祭司。特洛 伊战争时,因识破木马屠城之汁,遭雅典娜女神派遣海蛇绞死。后来 此字被用来形容苦斗。②用来洗下身的坐式小澡盆。第十三章英国异乡人飞行常常意味着漫长、不愉快与难过,我的田野之旅最 后阶段更是如此,被迫坐得笔直,像个老姑婆啜饮瓶装矿泉 水,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我汹涌作呕的肠胃,同时间,飞机上 以超大音量播放法国调情电影,供我取乐。撒哈拉沙漠消 失于我的脚下。就在此时,我突然想出聪明点子,要在换机的罗马停留 一晚。我眼前浮现美丽景象——安静凉快的房间,微微浆 过的干净床单,绿叶繁茂的树影洒落床铺,或许还有宁静的 喷泉。下机后,我发现自己虚弱到无力提行李,只好放到寄放 处。我看着宝贵的田野笔记、相机消失于张大嘴的门后,怀 疑它们还会现身,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疯狂到与它们分离。 紧紧抓在我手上的是旅行而污损的衣物,牧师娘给我的裤 子吸引优雅的罗马人好奇注视,狂野双眼与憔悴面容则招 来轻骑兵行注目礼。我找到房间,又热又吵,灯光闪烁嗡响,价格髙到离谱。 这正是渴望与现实的真正关系。我躺下睡觉。一般人较少注意非洲村落与欧洲城市的最大差别在时 间的流逝。对习惯农居生活规律节奏、脑袋里只有季节而 不知今夕何夕的人而言,都市住民似乎以一种挫折疯狂的 营营碌碌呼啸而过。漫步罗马街头,我觉得自己就像多瓦 悠巫师,神秘的缓慢速度标示出我的仪式角色与身旁日常 活动的差异。小餐馆的菜色太多,我无力应付:多瓦悠生活 的别无选择使我失去决定能力。还在多瓦悠时,我成日幻 想狂吃痛饮,眼前,却点了火腿三明治人们老是警告我在罗马免不了被抢、被打、惨遭当街劫 掠,我特地只带足够买火腿三明治的钱。或许我对接下来 的际遇不该吃惊,返回灯泡嗡嗡作响的旅馆房间,我发现门 上铰链被撬开,东西被洗劫一空:飞机票、护照、钱,甚至我 从多瓦悠带回来的衣物也都不翼而飞。旅馆人员坚称他们 不负行李保管责任,我的西非式愤怒尖叫能力虽令他们钦 佩,却于事无补。我火速检查口袋,全身只余一英镑。这种 情形下,下一步很明显。我走进餐馆,省略火腿三明治,直 接点了一杯啤酒,哀悼我的不幸。餐馆主人是个壮硕古怪 的人,摸清我的国籍、职业、婚姻状态后,拿出一张翻到破烂 的照片,上面是他的大群可爱孩子。他说曾在威尔斯做过 战俘,略带腼腆说威尔斯女孩非常热情。不久,我也对他倾 吐遭遇。他以奇怪的罗马/克尔特口音说所以,你没钱、没机 票、没身分证明。”我说是的。他说那我借你一万里拉。” 他拿出一叠纸钞放在吧台上。我点了一份火腿三明治。在 我的困惑状态里,这种超乎寻常的慷慨似乎不比我先前的可悲遭遇更不可思议。我又摆荡回田野工作的换档心情。我的恩人打电话给英国大使馆,我则闷然不悦还要和 官僚打交道,想像自己在罗马无止尽奔波,拿着公文四处盖 章,还要挣脱小孩的包围纠缠,才能登上飞机。他和大使馆 说好了。我先到警察局作笔录,然后大使馆会安排我遣送 回国c “遣送”听起来好像上镣铐运回国。警察局挤满愤怒、绝望、沮丧的各国观光客,全惨遭罗 马青年的劫掠。一个烦闷冷淡的警察耐心将英国观光客一 一挑出,与德国观光客放在同一房间。法国人则被安排到 较大且凉快的房间,令我们愤怒不已。一个布拉福德 (Bradford) 口音的人对大家说广我是替贝丽尔难过,她是我 老婆。”他指着身穿斜纹软呢服的端庄太太说她不能离开 露营地,他们还以为她在玩。男人跑来骚扰她,对着她大按 喇叭。她只好拿李子丢其中一个痞子。”我们望着她思索。 “后来又有两个年轻人骑摩托车跟在我们后面,用铁锤打破 后车窗,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抢走我们的行李。”德国人要求翻译,深恐我们隐瞒极高机密。我试图解 释却放弃,因为他们似乎来自提罗尔(Tyrd,译注:奥地利一 地),语言没有母音。吃着火腿三明治,我遁回田野换档心情。许久之后,我 终于被带到地下室深处的办公室,由一个警察询问。“你在 火车站被抢?”“不是,在旅馆。”他哼了一声,记下来。“损失 什么?”我一一列出丢掉的财物。“多少现金?”“大约一千英 镑。”他蹒跚走开。另一个警官出现,一言不发,将一个眼神狂乱、浑身毛发惊人、手带镣铐的男人安置在我对面椅上,转身离去。那 名男子弯身向前,疯狂瞪视我。我们都知道如果此刻我转 开眼神,他就会掐死我。他瞪着我,我也回瞪他。两人都不 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询问我的警察终于回来,完全无视多 毛男子,叫我签笔录。书写漂亮的意大利文并不难解,上面 宣称我在火车站被抢了一千英镑。我可受过比这更不堪的 官僚待遇,高髙兴兴地签了名。现在我该进攻大使馆了。那里又是大批惨遭蹂躏的观 光客,由一个面容严厉、嘴角紧抿的领事馆女性人员发落。 她正对一个非常年轻、肮脏、穿着破牛仔裤的女孩说教。 “这是你第三次在火车站被抢。我们没法一直补发护照给 你。我要打电话给你的父母。”那位浪荡的流浪女嗤之以 鼻:“他们在乎吗? ”领事馆人员紧抿双唇表示不满:“这次又 是谁?让我们看看那两个男孩……。”年轻女孩不同意,挥 手打断她。“我要打电话给你父母,在这里等着。”她转身离 去,留下我们面面相觑,对年轻女孩感到同情、难堪与好奇。 女孩以挑战眼神望着我们。我前面的男人对她说了些什 么,她开心笑了,一起走开,坐到窗边的椅上。我则再度掉 人生命暂时停摆的状态。终于那位一本正经的领事馆人员回来了。“过来。我 已经和你的父母商量好,我们先预支一笔钱给你回英国,但 是你不能继续留在意大利。明天就走。”我们紧张了,觉得那位少女绝非含羞紫罗兰,肯乖乖接 受安排。出我们意料,她甜蜜蜜笑道广没关系,亲爱的。这 个家伙,”她指指刚才和她说话的男人:“邀请我去住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