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以挑剔的眼光检查哈尔干的活儿。“你还没忘记加拿大。”这就是他对哈尔的嘉奖。他们俩曾一起在北部的许多河流里划独木舟。但罗杰却没有经验。他是头一回在河上旅行。哈尔和父亲转身回屋,但没等他们到屋,就听到河那边传来一声尖叫,他们回过头,看见刚装好的船已经翻了个个儿,罗杰的头在船边浮动。他们并不担心罗杰,他会游泳,但河水正把船迅速地往下游冲,很快就会把它卷进激流,再往下,就是瀑布了。他们奔向河边,跃入水中。在这样湍急的水流中,不大可能有鳄鱼、鯆鱼或蟒蛇。罗杰正勇敢地拚命把船往岸边推,兄弟俩和他们的父亲一起,齐心协力把船椎上沙滩。罗杰垂头丧气地爬上岸,浑身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我只不过想试一试这条船。”亨特用责怪的目光看着小儿子,但一看到他那满脸歉意,就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你当中的名字就是‘淘气鬼’嘛。”他说。哈尔在检查他的包装,“东西都还在船上,”他说。包裹大都是防水的,但他们还是把所有的东西摊在岸上,让炙热的太阳把它们晒干,然后,再重新包装。罗杰好一阵子一声不吭,但等他们的衣服一干,他又神气十足了。一小时后,他们把船从岸边撑开。罗杰高声欢呼“开船罗!”首领和他的武士们站在岸上,做着告别的动作。他们的人有一个在船上,他将把探险者们一直护送到敌视白人的印第安人地区的边界,再往前,他可就不肯答应奉陪了。但是,约翰·亨特仍希望能说服他一起前往帕斯塔萨河那些未经考察的地区,那用虚线标着的流域。没有任何迹像表明前头会出现什么危险。阳光普照,灿烂明亮,猴子在树上饶舌,鹦鹉和■■上下翻飞,有如色彩夺目的浪花;向西望去,苍翠的森林上方,两万英尺高的钦博拉索山积雪的山巅隐约可见。山的一侧濒临太平洋,另一侧俯瞰着往大西洋去的旅客。拐过一道河湾,友好的黑瓦洛村庄看不见了。两岸都是林木茂密的林莽,河道大约100英尺宽,水面平滑如镜,但河水却在匆匆地向前流,仿佛赶着去赴约会似的。四支桨除了把船摆顺外,就无事可干了。“瞧那些鸟呀!”哈尔喊道。罗杰抬起头往上望。“不,看下面,水下面。”果然不错,在清澈见底的浅水滩,一种小黑鸟正在振翅觅食。船仍在飞快向前,来不及仔细看它们。“水黑鸫,”亨特说。“可它们在水底飞翔。”“你也可以把这叫做飞。它们拍翅膀是为了在水里运动,它们在捕捉蜗牛和水中的昆虫。它们能在水底呆两到三分钟。”一片阴影掠过水面,仿佛是一小片乌云。他们抬起头来看到的奇异景象,比他们刚才在下面的水里看到的还要令人惊叹。“一只神鹰!”亨特惊叫起来。不难目测出,这只鹰翅膀两端的距离足有10英尺。船上那位印第安人十分激动不安。“坏极啦,”他用他以前给收购金鸡纳霜的美国人干活时所学到的有限的英语说。他在头顶上划来划去,好像在为自己划护身符。“印第安人对神鹰非常迷信,”亨特说,“他恐怕以为,这对我们的探险是不祥之兆。你们知道,神鹰总爱在死了或垂死的动物上面盘旋。”“看呀,它飞回来了。咱们倒要看看是谁先死。”罗杰抓起他的22汽枪。“省点儿弹药吧。这鸟不会伤害咱们,肉也不好吃。再说,用你那支蹩脚枪,也打不伤它呀。”“它可真大啊!”哈尔喃喃地说,神鹰又转了一圈。“世界上最大的飞鸟,”亨特说,“而且,尽管它硕大沉重,却比任何别的鸟都飞得高。必要时,它可以一连四十天不吃东西。可是,一旦它碰上食物,却可以一口气吃下18磅肉。”“我知道。”罗杰说,“它们专门叼小羊羔,还有别的动物的幼畜。”“不全对。体型巨大的动物,如果看起来病弱,它们也会去袭击,不会害怕。但它们从不叼着食物飞走。它们的爪子没有足够的力量抓着重物高飞。”神鹰泄气地飞走了。但那位印第安人却因此而忧心忡忡。“不好,不好,”他不停他说,一边使劲儿往回划。“我们回头,我们回头。”但这时候想往回划已经不可能。强大的水流把船一直往前冲,因此,也不必和他争辩了。河湾那边传来急流空洞的吼声。汹涌的、急速旋转着的涡流在船的四周飞溅,仿佛成串成串的炸弹在河底爆炸,滔滔白浪起伏不停。他们飞快地拐过河湾,河水狂暴的吼声震耳欲聋。河面上,河水撞击在嶙峋的礁石上,水雾四溅的喷泉腾空而起,像无数白精灵在狂舞。遇上圆滑的石块,滚滚的流水就变成一个个硕大的驼峰。那位印第安人,纳波,在船头,约翰·亨特在船尾。一道激流从两块巨石间冲过,纳波往那儿一指,于是,全船人台力划桨,船飞箭似地越过窄窄的激流,划呀,划呀,划得越快越好。在这种河道里,必须有极高的舵效速率。要想让船顺利地在礁石间行驶,必须使船走得比水快。河水在岩石间冲过,涌起山丘般的浪峰。独木舟行驶在浪峰之巅,就像马背上英勇的牛仔。水花四溅,船上的人都浇成了落汤鸡。小船在岩石的间隙中左躲右闪地颠簸,一会儿被托上波峰,一会儿跌入浪谷。和它相比,冲浪滑板平稳多了。“嗬——!”罗杰一声呐喊,其他人不论老少都齐声呼喊起来。经历了这一类事情,白胡子老头也会变成意气风发的小伙子。血液在体内轻快地奔腾,礁石滩终于闯过来了。小船冲入一片浅水湾,船头几乎垂直地扎进河底,纳波在水里不见了。约翰·亨特和哈尔用力倒划。让船头抬起来,纳波还在,仍然安然无恙。他又惊叫一声,这一回,可就被水呛着了。独木舟正在作精彩的杂技表演。一条仅用一根圆木制成的小船,竟能行驶得如此灵活自如,真令人惊叹。它几乎像一条蛇一样穿行在礁石之间,在岩石上面掠过时,它仿佛能像蛇一样拱背收腹。如果它会说话,它一定会像它的乘客一样大声欢呼。最后一次胜利的俯冲后,桨都停下来,小船靠着惯性,驶进一道平静宽阔的河湾。松弛一下来回顾他们刚刚飞越的咆哮喧嚣的激流,令人十分愉快。“在亚马孙的支流里,这一类事情多着呢。”亨特说,“我想,你们知道亚马孙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吧?”“它不是和早期探险家所发现的一个尚武的妇女部落有关吗?”哈尔说。“那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亚马孙河是以印第安语的一个词命名的,这个词的意思是‘毁船者’。使它名符其实的不仅是众多的急流,还有遍布在一些河道里的圆木。这些圆木藏在水下,贴着河面漂浮,非常危险。到了主河道,亚马孙河变得像海一样宽广。那儿又常有很厉害的风暴。此外,还有海啸。”“什么叫海啸?”罗杰问。“那是一种像潮汐波似的活动水堤。它从海洋冲入内河,有时高达10到12英尺。”“我倒想看看海啸。”罗杰说。他父亲苦笑了一下。“你会看到的。不过,我希望海啸发生时,我们能乘坐在一条比这条船大一点的船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一条大一点的船,好能搜集一些动物?”“一驶出这段河道就有。比这大的船是不能在帕斯塔萨河上行驶的。不过,我们何必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呢?现在,我们就可以收集一些小动物呀。况且,小动物有时候也和大动物一样重要。”前面传来一阵阴森的咆哮声,收集小动物只好推迟一下了。这次的咆哮和上次的不一样。这种轰鸣更加深沉,而且找不到声音发出的地方。河水转眼间变得无影无踪,在它消失的地方,升起一片水雾。“瀑布!”哈尔惊叫,“我们最好停下船来好好看看。”右边有个小小的河湾,湾里有打着转的旋涡。他们靠了岸,把船推上沙滩,然后,小心地穿过丛林来到河边。在那儿,他们可以仔细看看瀑布。在一个岬角上,河水从12英尺高的地方飞流直下,落入一大堆突出的礁石间。“我们可不能从那地方下去,”约翰·亨特说,“看见那边的滑坡了吗?我们冲不过去,但是,我们或许可以用缆绳把船放下去。”这个方案和飞越激流一样刺激。小船划到离瀑布顶不远的一个地方,那里的水流不算急,人人都在紧张地期待着,纳波好像已经忘记神鹰投下的阴霾。他们蹚水走着,湍急的河水只有齐胸深。真是避开赤道炎日的好去处啊!猎手们不用穿北部地区常见的那种笨重的猎装。一件薄讨衫,一条薄裤,还有一双叫做阿尔帕吉塔的南美凉鞋,这些便是他们的全副行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怕潮湿的东西——除非你把约翰·亨特烟斗里的烟丝也算进去。独木舟里所有的东西都包装得很好,甚至连枪都已经装进防水的盒子里。弹药装在防水性能像玻璃瓶一样好的铝盒内,照相机、胶卷、药品和珍贵的文件也放在一个铝盒里。但黑瓦洛人头查理,却只是用他自己的头发系在一块坐板下。他生前经历过无数次风吹浪打太阳晒,现在也应该经得起风浪。哈尔和纳波抓住缆绳。这根缆绳系在船头,它是用藤编的,像麻绳一样结实。他们紧紧地靠在岩石上,一次放几英寸缆绳,使船尾朝下放到瀑布当中。罗杰和他父亲牢牢抓住船尾,他们的任务是把握住船的方向,让它从礁石之间穿过。“罗杰,要是河水把你冲倒了,你可要紧紧抓住船舷边。”船漂在一个水坡上,这水坡像屋顶一样倾斜。河底崎岖不平,在水深仅及脚踝的地方,罗杰有时会踢着石头,但一转眼,他又会掉进没颈深的水潭。他死死抓住船舷边。他扶着船漂过激流,船也同样搀扶着他。“别放太快,”约翰·亨特向放绳那两个人大喊。但水的咆哮几乎淹没了他的呼喊声。他还是喊迟了。船尾继续向前冲,他站脚的地方滑溜溜的,人一下子被带倒,跌进白沫翻滚的漩涡里。这很危险。被漩涡带着在水下打转,很容易撞到瞧石上弄得遍体鳞伤。他也许会被撞晕,不醒人事,浮不上来。上面的三个人焦急地寻找他的踪迹。为了营救亨持,他们打算丢掉小船,由它自己漂下去。正在这时,他的头从船尾下露出来了。头慢慢地探出水面,哈尔看见他父亲还叼着烟斗,松了口气儿,不禁开怀大笑。亨特脸上露出既惊讶又恼怒的神情。做父亲的可不习惯被大自然这样肆意戏弄。过了一会儿,亨特自己却大笑起来。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全体重新登上小船后,便顺着一段湍急但不危险的河道划下去。两岸树木的枝叶低悬在河面上。哈尔弯着腰,正在船舱里摸索什么,一根树杈上的枯枝穿过他的皮带,他还没来得及对眼前的形势发表自己的意见,就被吊到半空中。船继续向前走,他呢,却挂在那儿啦。他挣扎着用双手去抓船,却只抓到了一袋土豆。他吊在那儿,模样可不怎么体面,头朝下,屁股朝天,还抓住一袋土豆死不放手。枯枝啪嚓一声断了,他和那袋土豆都洗了个澡。独木舟停泊在一片狭长的小沙滩上,哈尔摇摇晃晃地从水里爬出来,手里还提着他的那口袋土豆。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午饭就摆在沙滩上。下午的航程激流更多,而且越来越多。直到傍晚,当他们把独木舟推上一片河滩时,一行四人已是筋疲力尽。几棵大树的浓阴覆盖着河滩,这儿正好当作过夜的旅馆。6、兽踪人脸这片河滩真是宿营的好地方。河滩前面是一片景色优美的水湾,湾宽百呎,水面平如滑镜,鱼儿不时跃出水面,使平静的湾面漾起圈圈点点的涟漪。水湾远处,林莽苍苍,遮天蔽日,树端上盛开着的那些黄的、绯红的花朵儿,在夕阳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白鹭懒洋洋地从水面掠过。河边有棵高大的吉贝树,他们打算在树下扎营。吉贝树下,靠近河岸的地方没有矮灌木,但离那儿几码远,就开始有灌木生长。在林莽和开阔地带交接的地方,约翰·亨特发现一条窄窄的通道。“看样子,像是什么东西的足迹,”他对纳波说,“印第安人?”纳波满脸疯疑,他察看着那松软的地面,指点着那些足印。它们不像是人踩出来的。“看呀,孩子们,”亨特说,“你们对亚马孙动物的认识,就从这儿开始了。这些足迹就是西貒①的蹄爪扎下的。”“西貒是野猪吗?”哈尔问,“我读过有关它们的资料。看来,它们喜欢成群结队地活动,而且随时会袭击人类。”①美国的一种野猪。——译者“说得对,碰到西貒时,最好的办法是爬到树上去。我认识一个考察家,为了躲避西貒的袭击,他曾在树上呆了三天三夜。”他又察看了其它兽迹。“依我看,动物夜里常到这儿来喝水。”他指点着一些足趾奇怪地张开的蹄印说,“这些足迹是水豚的,它们是世界上最大的鼠类——大得像绵羊。这些是鹿的足印。”“对,”哈尔说,“不管在哪儿,我都认得它们,”他想起了科罗拉多、加拿大和缅因州树林里的鹿迹。“不过,有些兽迹是我从前没见过的。”他指的是一种仿佛用茶碟摁出来的圆滑的足印。“梯格丽!”纳波惊叫起来。“这地方没有好的。”“不错,是梯格丽。”亨特承认。“什么叫梯格丽?”罗杰莫名其妙,因为他父亲和纳波都是这样读那个词的。“这是西班牙语里的老虎。整个墨西哥和南美都管这种动物叫梯格丽,尽管它不是真正的老虎。它身上的花纹不是条纹状而是点状的。在讲葡萄牙语的巴西边境,它叫安克,意思是雪豹。在我们的英语里,它名叫美洲虎。不管你叫它什么,它都是林中之王。”“没有好,”纳波哀嚎着,“我们去回。”“他又来了,‘我们去回’,”哈尔不耐烦地说,“今天晚上,美洲虎要是到这儿来喝水,那可是给它拍照的好机会啊!”“它们要是想饱餐一顿小探险家肉,那可能也是个好机会吧,”罗杰犹疑地说。“放心,”亨特说,“只要我们不惹它们,它们一般不会侵犯我们。而且,我们睡的是吊床,离它们经过的路远着呢。”哈尔和罗杰睡惯了北方那种带门帘的帆布帐篷和睡袋,吊床这种露营方式使他们感到很新鲜。在林莽中旅行的人不能有,沉重的器具拖累。他们露天而睡,没有带帆布门帘和安着防蚊纱窗的完全密封的帐篷。明尼阿波利斯城的任何一个职员,如果要到郊外的明尼苏达湖宿营几晚,他带的营具比一个打算艰难跋涉一年,穿越亚马孙林莽的老练探险家所带的营具复杂得多,因为在那片土地上,最可怕的野兽是蚊虫。十分钟之后,营地扎好了。所谓营地只不过是三张悬挂在树木之间的吊床。在这片到处都用吊床的土地上,也有一些部落没有这种习惯,黑瓦洛就是其中的一个。所以,纳波没挂吊床,他只是在地里挖个洞,打算把自己埋在里面。亚马孙流域的夜晚,有时也会冷得出奇,白天晒得发烫的泥土,夜里盖在身上可暖和啦。三张空中床和一张地穴床铺好之后,纳波拿起他的弓箭。“我得捉鱼。”他说。亨特说,罗杰也许想看看用弓箭怎么捕鱼,于是,罗杰跟着一块儿去了。但是,看样子他心不在焉,不停地回过头来扫视通往林莽的路口,野兽夜间就是从那儿出来的,印第安人也有可能在那儿出现,有谁说得准呢?只要留神看看他,就能看出他在想鬼点子。然而,谁也没留意看他。他跟纳波一起走到河边。在离水面一英尺深的水里,纳波发现一条鲑鱼在游来游去。他用箭把鲑鱼扎起来,直到那时,罗杰还和他呆在一起。纳波把鱼送回营地,用泥巴裹着烤。这时,罗杰跑到船上取了点儿什么,然后,钻进了林莽。过了一会儿,他溜回营地,和大伙一块儿生火。树下已经很暗,火堆开始闪着摇曳不定的黄光。阴影幽灵似地在四周晃动。林莽那边不时传来一两声尖叫,仿佛是夜的合唱的序曲。哈尔微微打了个冷颤,望了望灌木丛那边兽迹消失的地方。他愣住了,眼瞪得老大。“爸,看啊,”他低声说,“印第安人。”亨特看了看,一点不假,一张印第安人的脸正从灌木从那儿向外窥视。光线太暗,看不清楚。“肯定是纳波,”亨特说,“他在捡柴火。”“对,不过,这会儿他正在河那边捡柴。”纳波扛着一捆浮柴爬上河岸。哈尔伸手拿枪,但他爸爸说:“别鲁莽,也许他们是友好的。咱们先送他一件礼物试试。”他从口袋里取出一面镜子,印第安人喜欢镜子。随着他们的目光,纳波也看见了那玩意儿,他很纳闷。惊慌之中,扛着的柴捆掉下来,砸在他的脚趾上。他尖叫一声,这更使哈尔和他父亲吓了一大跳。但藏在丛林里的那张脸似乎无动于衷。哈尔还注意到,罗杰也很镇静,这实在奇怪。“这小子比我原来想象的有胆量,”他暗想。“看不清,”亨特眨着眼抱怨说,“不过,他看起来很小,可能是个孩子。他也许仅仅是好奇。无论如何,我得用这礼物试他一试。”“我拿着枪,有什么动静,我做你的后盾。”哈尔保证说。亨特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哈尔紧握着枪,屏住呼吸。罗杰好像在偷愉地笑,但也可能是由于恐怖而发出的喘息声。丛林里的那张脸仍旧一动不动。差几英尺到灌木丛时,爸停下了脚步,哈哈大笑,接着把手伸进灌木丛,把那人头拽出来。那人头不是别人,却是查理。罗杰开心地大笑起来。他在地上打滚,拚命蹬腿大笑。哈尔撂下枪,一把抓住罗杰的短裤后裆,把他往河边拽。罗杰扭动着挣脱了身子,藏进灌木丛。他仍旧像鬣狗似地大笑着。哈尔也开怀大笑起来。只有纳波仍然神情严肃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看样子,他怀疑他的这些古怪的旅伴有点儿神志不清。他实在不得要领,只好不再追究,起身去把烤好的鱼从火里取出来。他取出一个烤得又硬又干的泥巴坨,在一块石头上把它砸开,鱼烤得恰到好处。那堆火里还烤着土豆,这顿饭吃得可香啦。饭后,他们各自去睡觉。亨特父子爬上他们的吊床,纳波钻进地洞。天快亮时,得盖毯子,毯子是用得着的。至于蚊帐,尽管为了便于往吊床绳上安,他们的蚊帐是加上套筒特制的,但营地周围看来没有蚊子,也就用不着了。为了不让从树洞里出来的蚂蚁和其他小害虫爬上吊床,吊床绳都涂抹了杀菌的杂酚油。罗杰翻来复去,辗转难眠,因为他从来没睡过吊床。“不要直躺在吊床上,要斜着躺在吊床的对角线上,这样才不容易掉下来。”他父亲规劝道。可是,罗杰不是个听教的乖孩子,他只能从痛苦的教训中学乖。他和父亲很快就睡熟了。哈尔拿着照相机和闪光灯,使劲儿撑着,不让自己睡着,但过不了一会儿,他也和其他人一样进入了梦乡。纳波在兽迹的一边把自己整个儿埋进土里,头古怪地露出地面。他一会儿把头扭向这边,一会儿把头扭向那边,在渐渐熄灭的火光中四处察看。没多久,头搭拉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四个人睡得正香的时候,大森林却醒着,“它醒着,因为这是黑夜。”野兽们仿佛这样说。蝉开始发出尖细的低鸣,但这低低的虫鸣终于变成聒耳的尖啸。树蛙鼓着肚皮,咕呱咕呱地叫。夜鹰的叫声有如一只垂死的鬼魂在呜咽,如果鬼魂也会死的话。一些不知名的动物也加入它们的喧嚣,动物学家们还没有给它们起那些长长的拉丁文的名字呢。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深沉的闷雷似的咳嗽,所有喧哗都沉寂了,那是在向美洲虎——森林之王致敬。7、林莽之夜震耳欲聋的呼喊划破了夜的寂静。亨特从梦中惊醒,摁亮手电。又一声疯狂的喊叫,听起来像是罗杰的声音。亨特和哈尔都一齐把手电射向发现兽踪的地方,他们满以为罗杰已经被美洲虎叼在口中,但手电光下既没有野兽也没有罗杰。“救命!救命啊!”罗杰惊恐万状地高喊。两支手电四处搜寻,最后落在他身上。他全身僵直,发疯似地瞪着眼睛。他正在跳着一种桑巴和苏格兰高地舞混合的舞蹈,喊声直冲云霄。他扯掉了衬衫,蹬掉了裤子,几乎光着身子。他发狂地混身乱搔,像野马般不停地狂跳乱舞,拍打抓挠着身体的各个部位。“喂,你们就不能帮帮忙吗?”他哀叫着。约翰·亨特爬下吊床,暗暗好笑。“我觉得,你找到了最适合你干的事儿,”他说,“跳舞哇,小子,跳哇!”他用手电贴着地面照。“它们在这儿。躲开它们行进的路线。”一条黑带正在地上蠕动。黑带宽一英尺。这支队伍的两头似乎无穷无尽。“这是什么?”哈尔问。“蚂蚁大军。它们的队伍有时长达一英里。凡是挡在它们前进路上的东西,都要被它们吃掉——男孩子也不例外。看,那是它们的长官。”纵队的旁边,有些蚂蚁不一直跟着队伍前进,它们不断地来回奔跑,好像在督促着士兵们保持队伍的整齐。他到火堆那儿取来一恨一头还闪着火光的柴枝。“好啦,罗杰,大夫来了。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说治疗比病痛还难熬。”他们的父亲走过去,用通红的炭火抄蚂蚁大军的后路。罗杰好不容易站住不动;那些蚂蚁已经把它们的巨螯深深地蜇进他的肉里,背后受到袭击,蚂蚁松开了螯纷纷掉下来。罗杰疯狂滑稽地乎舞足蹈,已经打掉了许多蚂蚁,但这些蚂蚁的头和螯还钉在肉里,要把这些东西弄掉,得采用更疼痛的疗法:用刀把它们剔掉,然后在伤口上涂上马塞奥雷特直到罗杰变成一只混身是粉红和白色斑纹的花豹,或者一个为了参战而纹了身的印第安人才算完。“这些蚂蚁是怎么跑到你的吊床里去的?”亨特问。罗杰忸怩不安。“嗯,我没在吊床上嘛。我掉了出来,太瞌睡了,没醒过来。不过,不管怎么说,睡地上比睡那破吊床舒服。可是,我真不明白,它们怎么不爬到纳波身上去呢?”他们这才想起纳波,用手电照照他睡下的那块地方。那儿有一堆新土,成串成串的蚂蚁在土堆上川流不息。纳波颇为老练,他早就完全钻进土里去了。罗杰用指尖拨弄着他的伤口。“那些家伙咬人咬得真厉害!”“印第安人用这种蚂蚁来缝合伤口,你不知道吧?他们让蚂蚁把创口的边沿咬在一块儿,然后,切掉蚂蚁的身体,让蚁螯留在伤口那儿,把伤口夹紧直到它愈合为止。”“那么,当这样一支大军进攻印第安村落时,这个村庄可就热闹啦。”哈尔沉思着说。“最好的办法是搬出来,把村庄留给蚂蚁。印第安人通常都远远地躲到林莽中一个安全地带,直至大军开过去了才回村。谁的屋子刚好在它们的行军线上,谁就走运了。屋子里里外外,虱子、蚊子和所有害虫一扫而光。”行军队列的尾部过去了。纳波似乎知道蚂蚁大军什么时候会开过去,他小心翼翼地从土里钻出头来。不过,罗杰可吃尽了苦头,他穿上衣服,用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的,爬回吊床上去。被营地的骚动打扰了的林莽,又恢复了原先的黑暗和寂静。好一阵子,森林里万籁俱寂。过了一会儿,这寂静被一阵又一阵响声打破,大森林终于像就要沸腾的锅炉一样喧闹起来。哈尔这会儿睡不着了,他盼望林子里的某些居民会口渴。但是,大森林里的异常动静显然已经打乱了它们一向的生活习惯。今晚,恐怕只有最迟钝的动物才会来了。它终于来了——这个树林里的大笨蛋。哈尔听见大树下的矮灌木丛里传来枝条被压断的劈啪声,似乎一只笨重的野兽正在走过来。他等着,直等到他完全肯定那只野兽已经钻出灌木丛,正穿过营地时,才摁亮手电。野兽停下脚步,直盯着手电光。哈尔的闪光灯闪了一下,拍下了一张貘的照片。一个好的动物摄影师懂得应该先拍下动物的照片,然后才对动物进行观察。要是他先观察动物,不等他拍下照片,动物就会跑不见了,现在,貘已经稳稳当当地收进哈尔的照相机里,他可以开始观察那只动物了。这是他所见到的第一只貘,但他早已从他钻研过的许多博物学书籍的插图上认识了它。不过眼前这只真正的貘还是使他惊讶不已。这就是南美最巨型的野生动物。这只貘准有300磅重。它身高约5英尺,体长6英尺。这家伙好像是由好几种动物的不同部位拼凑起来的:大肥猪的躯干,马的鬃毛和大象的鼻子。哈尔知道,有些科气家主张把貘看成是大象在美洲的远亲。显然,这巨兽的鼻子具有和象鼻一样的功能:搜寻食物,并把它卷进鼻子底下的嘴里。这只“马-野猪-象”三不像被灯光吸引,一动不动地站着。辛辛那提动物园正好需要这样一只貘。不过,他们的独木舟太不稳当,河里浪高流急,即使抓住这只大貘,也设法运走。如果这貘的“版本”小一点儿,便于携带就好了。看来,哈尔的祈祷还真灵,灌木丛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一只“袖珍版”的貘踱出来了。当然,它并不是小到可以放进口袋。但是,尽管那只独木舟已经很挤,也还装得下它。这是一只幼貘。它的皮色不像妈妈的皮色那样单调。妈妈的皮毛是暗褐色的,而它的皮上却点缀着鲜艳的黄条纹和白斑点。它低声哼着,摇摇摆摆地拱到妈妈肚子下,开始吮吸妈妈香甜的乳汁。哈尔正想用来福枪托把父亲捅醒,转念一想,要是他能单枪匹马抓住这只小幼貘,不就可以大大夸耀一番了吗。其实,要抓住它恐怕也没有多大问题,母兽肯定不会造成太大困难。他尽力回忆他读过的有关貘的资料。一些权威说过,貘是一种性情非常温和的动物,而且视力很弱。也许,值到他一直走到它面前,它仍然会全无知觉。他悄悄溜下吊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手电仍然直照着大貘那双深度近视的眼睛。他在心里推测着成功的可能性。万一惊动母貘,它可能会朝那儿跑?他知道,貘通常习惯往河里躲。如果受了惊,这头野兽十之八九会径直朝有水的地方跑。而那只小家伙不可能像母貘那么敏捷,很容易逮住。但是,这如意算盘却功亏一篑,哈尔啪地踩响了一根细树枝。受惊的母貘没有朝河那边跑,它埋下头,纵身向灯光猛冲。哈尔马上就看到,母兽的性情无论多么温和,也是要奋起保护它的幼崽的。母貘在冲锋,在喊叫。人们可能会以为体型这样巨大的野兽,应该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但这只母貘只是像野马那样嘶叫。它的嘶叫最后变成悲切刺耳的啸声。另外三位露宿者被惊醒了。父亲和罗杰一骨碌滚下吊床,纳波像冬眠的刺猥听到春天的第一声召唤,从他的地洞里拱了出来。他们谁也没来得及靠近哈尔,那只300磅的猛兽已经像排炮般向他冲去。哈尔沉着地飞身跃起,抓住头顶上的一根树枝,这样,那褐色的庞然大物扑了个空,从他身下冲了过去。可是,树枝断了,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貘背上。他读过一些书,现在,书中所叙述的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情景一一从他脑海中闪过。美洲虎攻击貘时,常常跳到它背上。貌似蠢笨的貘却会驮着虎,穿过荆棘丛生的灌木丛,钻过半倒的树木和低矮的伎条。背上的美洲虎被荆棘扎、树枝抽,最后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堆肉酱被甩下来。想到这儿,哈尔吓坏啦。他一刻也不敢耽搁,一骨碌从他的坐椅上翻下来。躺在宁静的大地上,他松了口气儿。但是,如果他以为,貘这样就会放过他,那就错了。即使没有手电光,它也知道敌人躺在哪里。貘的视力可能很弱,但它的嗅觉和听觉却非常敏锐。它来了,哈尔听见,它像一列快车似地凄厉地尖啸着冲过来。他挣扎着跪起来,使劲儿滚到一边。那头动作笨拙的畜生撞过来时,两支手电光对准它射去,接着,听到一声震耳的枪声。这只“马-野猪-象”三位一体的畜生皮再厚也抵挡不住亨特的270温彻斯特枪里的130-谷裂开弹。貘重重地栽了个筋斗,躺着不动了。哈尔连忙走过去,他得找那头幼貘。找它并不难。幼貘正向它妈妈扑去。一挨着妈妈,它就趴下吃它的最后一顿奶。哈尔有点儿可怜幼貘。他和伙伴们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儿看着,让那个家伙再饱餐一顿吧。哈尔俯身抚摸那小孤儿光滑鲜艳的皮毛。“没关系,”他说,“我们会给你补偿的。我们要把你送进一个最好的动物园。在那儿,你会得到最好的食物,还会有一个完全属于你的游泳池,不会再有老虎打扰你。我们说话算话。”8、沿虚线而下第二天上午,他们又冲过许多激流,最后来到一道大瀑布前。他们不得不把船上东西和船依次搬上岸,绕过瀑布运下去。在瀑布底下,他们重新装船,大家登上了独木舟,只有纳波还站在岸上,说什么也不肯再上船。“我得回去。”他说。亨特和他争辩也没用。这道瀑布标志着他所熟悉的土地已经到了尽头,瀑布那边的土地充满不可知的奥秘和恐怖。他不了解那儿的人,他对他们的唯一评价是,他们很坏。他将踏着河边忽隐忽现的小径返回家园。他得走两天才能回到他的村庄。亨特把工钱付给他。哈尔给他一点干粮,纳波笑着谢绝了干粮。“我的吃。”他拍着他的弓说。从森林和河流里,他能获得他所需要的食物。他帮亨特他们把船从岸边推开以后,待在岸上,久久不愿离去,好像在为离别他的新朋友而惋惜。湍急的河水载着独木舟顺流而去,他用自己的语言高呼了一句再见之类的话,开始在瀑布旁边的陡峭石头坡上攀登。到了瀑布顶,他转身挥挥手,就走了。四个人中只走了一个,可剩下的三个却感到孤独,这似乎很可笑。他们回过头,久久地望着瀑布的顶端。四个人当中,只有纳波真正了解这片林莽。现在,他们开始向着白人一向有去无回的土地进发了。最快摆脱这种孤独感的是罗杰,他太小,无法理解这离别意味着什么。他对父亲和兄长充满着信任,而他们俩反而不像他那样信任自己。“我想,‘大鼻子’该吃东西了吧,”罗杰说。由于它那突出的长鼻子,也由于不管见了什么东西或碰到什么人,它都爱用它那好奇的鼻子捅捅戳戳,那只小貘就得了“大鼻子”这个绰号。“貘吃什么?”“各种树叶、嫩枝和多汁的蔬菜等等,”父亲说,“但幼貘得吃奶。既然没有奶,你们可以采点儿很嫩的草试试。”他们把船划近岸边,让罗杰抓了把新鲜的嫩草,把这佳肴送到“大鼻子”嘴边。“大鼻子”卷起鼻子,嗅嗅罗杰递上来的美食。要不是它的鼻子只能老冲着地面的话,它就会把它往上翘起来了。“这一下,你可不会再调皮了吧?”约翰·亨特用责备的口吻说。亨特话音未落,“大鼻子”就成了不服管教的孩子了。它拼命往船外跳,不过,马上被用藤为它特制的挽具扯回船上。“在它决定吃东西之前,也许,我们只能让它依靠它自己身上的脂肪维持生命了。”说着,父亲转身去办一件马上得干的重要事情。他拿出拍纸薄、铅笔和指南针。“给这条河绘制地图吗?”哈尔有点儿兴奋地问。“对,你愿意帮忙吗?”“我来画,你帮忙。”哈尔壮着胆说。给一条还没有人知道的河流绘制航线图,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吗?约翰·亨特宽容地微微一笑。“好吧,我相信你会画好的。”说着,把东西递给哈尔。哈尔眼睛一亮。“那么,咱们从这道瀑布开始画吧,可以吗?”“它有名字吗?”“我还没听说过。”“我们该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他们看见这道瀑布的时候,纳波正在它的顶巅向他们挥手道别,哈尔想到这个,“纳波瀑布,怎么样?”“叫什么都行。”哈尔在拍纸簿的最上方作了个记号,写上“纳波瀑布”。然后,他开始勾出河流的轮廓。拍纸簿的纸画着蓝格子,每一格代表一平方英里。哈尔以前常观察测量员工作。他利用指南针确定方向,估计着返回瀑布的距离和与前头另一个大河湾的距离。“要是我们什么仪器都有就好了。”他说。“我们这样的探险,带那些东西太笨重了。只要我们能提供一张大致精确的草图,就能促使勘测队到这里头来完成这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