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很理解,理解你。"最后三个字所勾描出的深情意味让我猜测她攥住了他的手。 "那孩子真的非常可怜。你没见她每次问起父母去处时的眼神,我简直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我能想象出来。” 床板传来短促的"吱嘎"声,他大概起身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 "要是你觉得坚持原则有错的话。” "可我的原则让这孩子成了孤儿!” "叶屿你不能这么想。如果你跟他只是普通的律师与委托人之间的关系,那你现在一定不会有这么多负罪感。” "不!我没有后悔自己当时的选择……我的负罪感只针对这孩子……或许,是内疚……我该怎么跟她说?” "说什么?坦白?” "没错。” 沉默。 韩阿姨的话语有些艰难:"你想没想过--把她送回去?” "送回哪儿?福利院?” "减少见面次数是避免内疚的好办法。” "怎么可能!我之所以把她接回来就是为了让她尽量远离那种生活!我想象不出一个把被怜悯当家常便饭的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承认你的说法很对。可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就算你收养了这个孩子,接下去你准备怎么跟她相处?作为父亲,还是父亲的朋友?她是不是能体谅你的做法?你怕不怕她的质问?万一她真的恨你,要离开这个家,你又准备怎么办?另外,我们还没有举办婚礼,蜜月时候把她放在哪儿?这些细节你都仔仔细细地考虑过吗?” "我现在考虑不了那么多。想想看熙宁,连她的姨妈都已经--” "别提那个人!我非常厌恶她。"韩阿姨的声音变得刻薄,"她为了出国,连自己的亲外甥女都能送去孤儿院,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你?” 屿叔沉默下去。 那些语焉不详的对话就像一枚橘子,在被慢慢剥去皮之后天塌地陷般地豁然开朗--天塌地陷,我对它的理解将永远停留在失去父母的层面,或者说,失去父母将与这个词对等。自此,落空的不仅仅是那个住宫殿的梦想,还有我幻想了无数次的相见;而那个刚刚和我建立起感情的屿叔,也许会听了韩阿姨的话,把我再次送回去。 我蹲在卧室门口,抱着头。 哭的欲望在一阵阵向上涌,而我能做的只是捂住口鼻,用力地压,直到鼻梁都要被压断了。 窗外又开始放爆竹,噼里啪啦。很多硫黄做成的花朵便得以在暗夜的天空中绽放。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它已经败了,像只被射落的鸟,死在迅速坠落的过程里。 第20节:暗涌(16) 怜悯与施舍的气息慢慢向我逼近,夹杂着北方的寒冷,侵犯我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告诉自己我要回家,或许父母此刻已经做好了年夜饭在等我归来。 楼下的空地上有很多打雪仗的小男孩,他们在寂静的间隙中嘹亮地喊叫着。头顶依旧在绽放着无数的烟花,耳畔的鞭炮声也依旧此起彼伏,地下的灰烬将刚刚落下的雪覆盖得肮脏不堪,像是被恶意泼脏的白纸。 一阵寒风吹过,我不再觉得冷。 我抬腿想要跑,鞋子扎在雪里,被拔出来时总让人踉跄着要摔倒。跌跌撞撞地走出小区,我紧接着号啕大哭。 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我甚至无法退而求其次地找到姨妈家的小院儿。周围是相似的高楼,它们迷宫一样地重叠着。每一盏亮起的灯光都是充满嘲讽的眼神,每一盏暗下的窗口都是没有牙齿的黑黢黢的嘴巴。 鞭炮声越来越响,它们迅速而霸道地掩盖了我的哭声。那似乎是在向我暗示,对于这个世界,对于他,我根本不算什么。认为我有意义的,也许只有我的父母。可他们已经不在了,他们长眠于地下。可我还在,并且要活下去。 我擦了擦结成冰珠的眼泪,决定悄无声息地回到那张皮革暗淡的沙发上,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开始。 然而就在同时我的背后忽然一阵发木的冰凉,转头看去却只剩下一个怪笑着跑开的背影。 我没理会那阵怪笑,更没有理会刺骨的冷正一点点渗透我的皮肤。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身慢慢变湿的衣服上--雪在一点点地融化,变成水。我担心韩阿姨发现后会把我连夜送走。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开始脱掉睡衣。在寒冷的黑夜里,在漫天的烟花与爆竹声当中,我没有任何羞怯。当睡衣上的雪被我拍打干净时,我的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我用尽全力把衣服穿上,可胳膊却怎么也动不了。正当我慌乱不已的时候,我听到了屿叔的声音,他在大声喊我的名字。寒风中他的声音就像从很远处传来。 周围的景色正在离我远去,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颗正在下坠的泪珠。如果不是屿叔一个箭步冲上来,我肯定会狠狠摔在地上。 神志清晰的最后一刻,我看到慌张的神情几乎要把他的脸扭曲。他脱下衣服将我包裹住,然后把我打横抱在怀里飞快地奔跑。 再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在医院里醒来。 又是一个黄昏,溢出的光线在玻璃上舞蹈。我伸出右手本能地想要去抓,却发现头顶挂着一个玻璃瓶,有水从里面滴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时钟的节奏。 屿叔坐在床边。他的肩上披着棉衣,手肘支撑着下巴,一下下地打着瞌睡。他的嘴边有新生的胡楂,头发非常尴尬地"分帮结派", 看上去很久没梳洗了。 第21节:暗涌(17)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他一生极其整洁体面,哪怕后来遇到大灾祸,也一直不曾改变。说起来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邋遢几乎都是因为我,也不知该是欢喜还是酸楚。 见我醒来,他迅速揉揉眼睛,伸出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在我眼前晃动:"你醒了,是吗?” 他的脸上还是挂着一如既往的忧虑神情,而我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它弥足珍贵。他的胳膊越过被子环住我的身体,我甚至能感到他平稳的心跳,以及喷在我脸上的温暖鼻息。我告诫自己不要太依赖这种感觉,或许下一刻他就会提起把我送回福利院的事,到时候就再也见不到他--尽管我是那么不舍。我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于是我只是点点头。 他松了一口,又问:"那我是谁?” "叶叔叔……"我的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滚落下来,滴进枕头里。 他连连点头,用自己的额头紧贴着我的额头。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终于退烧了……"他长舒一口气,仰面躺在我的床上,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你整整睡了三天!三天哪!吓死我们了!"他忽然又起身:"我得给你韩阿姨打个电话……” "叔叔别走!"他的话语令我噩梦一般的回忆被重新勾起。我闭上眼睛,父母死亡的消息、他们之间的交谈、塞进我衣服后面的雪球、刺骨的寒冷、脱掉的衣服……瞬间溢满眼眶的泪水令我的双眼酸疼,"你,你骂我吧!别,别送我回去……"我又开始口吃。 "送你回去?你在说什么?” "我,我错了,我不,不该下楼,别送我回福利院,我,我害怕……” 屿叔的脸色渐渐变得可怕,或者说是害怕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到了,"我挣扎着起身,双手抱膝,缩成一团,"你,你们要办婚礼,度,度蜜月,韩阿姨要把,把我送,送回去……” "你都听到了?"屿叔的声音显然提高了许多,他伸手用力地拍了拍前额,紧接着又试探道,"还听见什么了?” "我的爸爸妈妈……不在了。”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同时传来的低声惊呼。我望着他的眼睛,最深的悲哀覆盖了我的心:"叔,叔叔,我,我知道,我没,没有家了,可我保证……” 我想向他保证等他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走,去我该去的地方,无论福利院还是收容所;我想向屿叔请求现在,在他还没有结婚的当下,我仍旧想和他住上一段时间;我还想告诉屿叔我发烧的原因,我不是故意找麻烦,只是我的后背被塞进了雪球,我怕韩阿姨会讨厌我…… 可屿叔那么激动地打断了我的话:"谁说你没有家了?难道我不能给你一个家!?"这话无疑给了我许多力量,也激发了我更多的委屈。我不顾手上的点滴,扑进他怀里:"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你不要我了!” 第22节:暗涌(18) 他苦笑着连连摇摇头:"傻孩子啊傻孩子,你的小脑袋瓜儿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依旧很怯:"真的不会吗?” 他点点头,直视我,没有躲闪。 我渐渐止了哭泣:"如果--韩阿姨偏要送我回去,怎么办?” "我保证不会。"他试图尽量郑重地给我一个承诺。可我依旧很害怕。他能保证些什么? "万一会呢?"我依旧不依不饶。 他耐心地解释着:"你得相信叔叔。” 可我依旧觉得危险警报没有被完全解除。 "难道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别的?你是指什么?” "我不想让你跟她结婚!"我鼓足勇气大声喊,"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她是坏女人!她让你把我送回去!她是全世界最坏的女人!” 屿叔愣住了,他睁大眼睛盯着我,仿佛想从我的面部细节中捕捉到某些信息,以证明刚才那番话仅仅是一个孩子的戏言。然而当发现事情远没有预期的那么简单时,他的笑容就像是水珠遇到了海绵,消失得无影无踪:"汀汀,你对韩阿姨还是有误会……我保证是这样……” 我把头钻进他的怀里:"我害怕……” 我能感觉出他在点头,紧接着深吸一口气:"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 我惊呆了,他以为我不明白,于是放慢语速:"愿意做叔叔的女儿吗?我会和你的父亲一样爱你,让你快乐地生活--直到我死的那天。” "我,我我……” "慢慢说,别着急,深呼吸--对--” "我愿意……” 他一下子把我搂住,胳膊紧紧环住我的背,大手用力抚着我的后脑勺,像是要把我按进自己的胸膛。 我的眼前是一片温暖的黑暗与潮湿:"不送我走了,对吗?” "有我在就没人敢这么做。” "连阿姨也不能吗?” 我能感觉到他在点头。 我再次鼓足勇气:"能不和阿姨结婚吗?” 他一顿,将我慢慢推开。他敷衍地抚摸我的头发:"可这个家总需要一个女主人来和叔叔一起承担很多事,就好像……"他迟疑了一会儿,"好像你的爸爸需要你的妈妈,对不对?” "我不能是女主人吗?” 他摇摇头:"你还是个孩子呢。” "可我总会长大的呀。” 他无奈地笑:"在叔叔心里,你就算长大了也依旧是个孩子啊。” 我最终同意了屿叔和韩阿姨结婚的事,因为我明白,纵然反对也无济于事。然而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早在半年前就领了结婚证。婚礼不过是个毫无实际意义的仪式。 而从某种角度而言,做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可以被合法的欺骗与隐瞒。关于我父母的死,他向来没有太多解释,而我也没再问起。 第23节:暗涌(19) 那件事之后,韩阿姨比以前更加关心我。她甚至鼓励我改口,可屿叔对此永远不搭腔。我明白她的好意,她其实是想通过更改称谓让我没有着落的心彻底放下,以依赖自己父母的方式依赖他们。可我却觉得这种行为传递的,是一种不遗余力的怜悯。 屿叔和韩阿姨的婚礼在一个月之后举行。那天我被涂了口红打了粉底,穿着小小的婚纱和红色皮鞋,手里拎着花篮站在韩阿姨的身后。 站在屿叔身后的是个圆脸大眼睛的小男孩。他叫宋雨征,是韩阿姨朋友的儿子。他很好动,在婚礼正式开始之前"偷"喜糖给我吃。 因为想站在屿叔身后,我跟宋雨征调换了位置。身着白色西服的屿叔看上去高大俊逸,犹如天神。耳畔是庄严的《婚礼进行曲》,亲朋好友的祝福像潮水一样漫上穹顶,他们说屿叔和韩阿姨"郎才女貌";当然也会议论我,尽管声音很小,却足以勾起我的伤心委屈。 屿叔忽然转过头,他俯身将我抱在怀里,然后继续向前走。视野顷刻间变得开阔的同时,我搂着他的脖子,委屈顿时无踪。 婚宴进行到一半他忽然拉着我跑到台上。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竟奇迹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两把口琴,俯身在我耳边:"我们一起吹一首曲子好吗?就吹《啊,苏珊娜》。” "我怕……” "有我在!"他攥住我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又冲我眨眨眼睛。我的紧张感立刻消失了。他的笑容像是有某种魔力,那天我吹得出奇地流畅。换音的间隙,我们默契地互望,相视而笑。闪光灯伴随着"咔嚓"声亮起,把这个瞬间永远地记录下来。 下台以后宋雨征兴奋地跑过来:"夏汀,你吹得真好!"他的夸奖令我有些难为情,我扭头跑到屿叔身后,可他依旧不依不饶:"夏汀!你教我吹口琴吧!我也想学!” 我躲在屿叔身后,露出半张羞得通红的脸:"我还是跟叔叔学的呢……” 屿叔哈哈大笑,他拍了拍宋雨征的头:"看来我们汀汀不愿意教你!” "那我就自己学!"一丝失落从宋雨征的脸上掠过,不过很快他就笑着向我伸出手,"等我学会吹口琴,就到你家和你一起吹,好不好?” "当然好。欢迎你以后常来我家。"屿叔拍拍宋雨征的头,替我回答了那个问题。 屿叔果然没有和韩阿姨度蜜月。那段时间我总围着屿叔转,因为我怕韩阿姨会将我赶走。可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她很喜欢给我和屿叔拍照片,无论何时她总能举着照相机不停地拍来拍去,然后挑一些漂亮的洗出来,摆在卧室。 不久之后屿叔又开始忙碌直到深夜,韩阿姨开始变得很久不回来一次,我也没有被送走。心落下来之后,我终于开始让自己慢慢走出父母去世的阴影,尝试融入这个新家庭。 第24节:暗涌(20) 不久之后的一个黄昏,我被韩阿姨带到一栋白色房子里面,阳光和白色阴影一同投在石灰地面上。其中飘浮着的酸涩的气味与不祥的预感一同笼罩着我的心,在一间房间里我看到了几天未见的屿叔,他身着一袭黑衣。开门声于他如同空气的流动。他坐在铺着白床单的床边,像做告解的牧师。 我慢慢靠近他,然后我就看到病床上躺着的人--那是我曾在屿叔的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屿叔的父亲。 身后的走廊被我的尖叫声以及回声充满。我像一只从笼里逃脱而出的兔子。迅速地,我的胳膊被什么抓住,惯性还在驱使我继续奔跑,然而我的腿还没落地,肩膀又被另一只手握起。 我只听到两个字:汀汀。 我被他重重地丢进怀里,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烟尘气息。我抓着他的衣领,哆嗦如同筛糠。他搂着我,气息在耳畔化成声音:"别怕……别怕……” "小,小表哥……小表哥……” "你在说什么?” "小表哥也是这样……"我指了指头顶,"一道疤……我,我害怕,然后,说,说话就不清楚……"那是我口吃的根源。 他搂住我连连道歉:"我太不应该了,居然到现在才觉察到……实在太不应该了……” 从此我就再也没去探望过任何危重病人,那是他首肯的。渐渐地,我的口吃痊愈了。 半年后我进入小学。正当我已经快要把先前的事情完全忘掉,并且距离"正常孩子"的刻度越来越近时,一件事的发生又把我推进了看不见的深渊…… 因为工作关系,韩阿姨每次回家,只是待几天便又匆匆离开。可是就在我小学三年级的秋天,在莫名其妙地呕吐了几次之后,她竟然在家里住了近一个月。 晚饭时她又吐了。屿叔还没起身我就跟着跑到卫生间,一下一下地帮她拍打着后背。她双手扶着膝盖,背部微微上弓,在呕吐声响起时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 屿叔倚在门口:"感觉好些了么,熙宁?” 韩阿姨点点头,起身摸我的头发:"真乖,汀汀。谢谢你。” 我面向屿叔:"阿姨好像吃坏东西了。” 屿叔和韩阿姨对望了一眼。 "汀汀,来。” 我走向他们,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笼罩在四周。我却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阿姨得跟你说件事--” "这样好吗?"屿叔打断她的话。 "怎么?” 他在迟疑:"是不是太早了?” "是时候了。” "再过几个月,汀汀就要有小妹妹了。” 我一怔。 "小妹妹?” "也有可能是弟弟。"韩阿姨把我搂在怀里,"汀汀,你喜欢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我什么都不想要。 第25节:暗涌(21) 可是,我不敢说。 自那天之后,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纸船。每个夜晚,当我躺在床上时,总觉得自己是在空地中央的一只蝼蚁,任何在秋天无力落下的叶子都会将我压抑窒息,任何一滴在霜重的清晨滴落的露珠都能将我淹没成一具小尸体。所有已经被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变为幽灵,乘虚而入,在我的床边嘹亮地歌唱。我想要赶走它们,可它们却更加猖獗。而在它们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它一会儿变成男孩,一会儿变成女孩。它冲我放声大笑,声音刺耳;我想冲进屿叔的房间让他替我赶走这些幽灵,可我怕他在知道我的心思后与韩阿姨一同把我送回福利院。 我又开始想念父母,我渴望能够与他们相见,哪怕是在梦里。然而那些幽灵正在渐渐扼死我的睡眠。而每当我精疲力竭地入睡之后,梦总是空的。空的。空无一物。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期中考试。成绩公布了,向来在班里名列前茅的我竟只排到倒数第二。家长会结束后屿叔的脸色并不好看。我明白一定是班主任找他的麻烦了。 果然,晚饭过后,韩阿姨进了屋,我也想进屋,他忽然叫住我:"汀汀,你过来。” 我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站着没动。他把我拉到自己面前,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卷子,展开:"这次成绩不理想,究竟怎么回事?” 我看着红红的一片,垂下脸。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他握着我的肩膀,而我依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屿叔皱着眉:"你的老师说,最近你的状态很不好……"他的这句话勾出了我的眼泪,也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汀汀!"屿叔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你以前一直很听话……” 他的话还没完,我就捂着耳朵跑开了。 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没想到真实的情绪早已暴露无遗。 不久之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韩阿姨不在,而屿叔竟然提前回家了。 我有些局促地拎着书包站在墙角,他放下报纸。这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怯怯地叫了一声"叔叔",便准备溜回房间写作业。 "先别走!” 我以为他又要盘问我的成绩,于是赶忙从书包里取出作业本,在他面前摊开:"叔叔,我今天的作业……全是优……” "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叔叔得告诉你一件事。” "是什么?” "从今以后,我们只会有你一个孩子。"他蹲在我的面前,握着我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 "韩阿姨--也这么想?” "对。” "一个孩子?那小妹妹呢?” "小妹妹没有了。"屿叔把我搂在怀里,"小妹妹没有了,汀汀高兴吗?” 韩阿姨再次出现在家中已经是两周以后的事情了。她像以前一样冲我微笑。她的两颊变得有些凹陷,下巴比以前更尖了。屿叔将她行李拎进卧室的时候,她看都没看一眼。那天晚上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可是隔着门,我能听到她的哭声,隐隐的,像海的呜咽。 几天之后她就再次离开了家,屿叔说她又要开始全球各地到处拍照去了。只是她再也没有给屿叔写过信,也没有邮寄过沿途拍摄的风景。 第26节:浮夸(1) 第二章 浮夸 我拉住他:"我能跟你再说一句话吗?今晚的最后一句。” "刚才我没有敷衍。只要你是我的屿叔,其他一切我都可以不在乎,一切。” 燕子把纯金一片一片地啄下来, 最后快乐王子就变成灰暗难看的了。 他又把纯金一片一片地拿去送给那些穷人。 小孩们的脸颊上出现了红色, 他们在街上玩着, 大声笑着。 "我们现在有面包了!” 他们这样叫道。 --王尔德《快乐王子》 "汀汀?” 我没做声。 "在想什么?” 我依旧没做声。 这是五年之后,我十四岁。一模考试结束的那个周末。在抵御了漫长冬季的侵袭之后,整个城市有了复苏的迹象。 与此同时我的体内也有什么在拔节生长,它似乎是一根深扎进我神经的无名的刺,让我的情绪反复无常,时而悲伤不已,时而怒火中烧。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青春叛逆期。 "汀汀,"屿叔边开车边同我聊天,他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我情绪的低落,也不担心这次谈话会再度成为他的独角戏而减少说话的频率,"这次带你去的游泳馆,无论软件硬件都是一流。中考结束之后可以约几个朋友同去。” 我恹恹地:"真的?” "当然。” "哦。” 他笑:"莫非这就是春困秋乏?” 我强迫自己把思维从繁重的课业负担中抽出,可每当我想起书桌上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集、教室墙上中考倒计时上那个离零越来越近的数字以及这次并不理想的模拟考试成绩,话一出口就成了:"要是我的中考成绩也像这次模拟考试一样不理想怎么办?” 他的声音中带着笑:"还因为这个?” "还能有什么!” "家长会的时候你们班主任不是刚说过吗,你模拟考试成绩不理想纯属意外。而且,你们学校那五个准备直升二中的孩子这次成绩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影响,这你也知道。” "可要是一直持续到中考怎么办?” "我保证你不用熬到中考就已经解放了。我倒建议你从现在起规划旅行计划。” 我恹恹地:"可我想等成绩出来之后再说。” 第27节:浮夸(2) "到时候就来不及了,相信我。” 他兴致勃勃,仿佛摆脱中考的人是自己。这让我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无名火。为什么他一点儿都不愿意理解我的难处?为什么我在为中考担惊受怕,他倒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这种反差让我委屈甚至愤怒。于是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我气呼呼地解开了安全带。 "怎么?” 我打开门:"我不去了。” "那你想去哪儿?” 我走出去:"回家复习功课。” 他把车靠到一旁,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来:"上周已经约好一起游泳,总不能失约吧。” "中考三年前就跟我约好了!” "适当放松一下不是不可以……” "我没空给自己放假。"我转过头,"如果我每天都特别放松,到时候落榜了,怎么办?” 游泳馆人不多,非常安静。从更衣室出来,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泳池旁边坐下,用脚拨弄着水,泛起一些很小的水花。透过泛蓝的水面能看到水底一晃一晃的瓷砖和天花板的倒影。它们总是能够让我的心逐渐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屿叔也出来了。他迅速下水,把自己埋入水中,完全湿透后又迅速起身。他的肩很宽,却又不是很厚实的那种;小腹即使是从侧面看都非常平坦,并不像许多同龄男人那样有了啤酒肚;看上去极其挺拔。 他捧起水往我身上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仔细专注。往我身上浇完水,他就要去深水区游泳,我忽然叫住他:"屿叔……” 他转身。 "你能过来一下吗……” 他在哗哗水声中走向我,微张双臂。我身体前倾,搂住他的脖子,他的身体慢慢向后移,我就这样被带下了水。 他示意着:"可以了。” 我依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没有松开。 他故意逗我:"再这样下去可就抱不动了,最后只能把你丢水里去。” "那就把我丢水里去吧,"我的鼻子发酸,"刚刚我不应该冲你发脾气。” "你就是给自己的压力太大。” "我真的特别特别怕考不好……” "我理解。"他用力抓了一下我的肩膀,"虽说多想无益,但好孩子有好命,这是一定的。"他的声音很低,像喃喃自语。 游泳馆的安静终于让我暂时摆脱了考试的重压。可由于不常运动,只在浅水区游了两个来回我就已经气喘吁吁。我靠在池边看屿叔轻松地游着一个又一个来回,思绪恍恍惚惚地飘到儿时。很多事情我都已经不再伤痛,更不再记得了。对我来说,它们久远得犹如发生在前世。 屿叔不知何时游到我身边:"怎么?难道又在想中考的事?” "没,我在赞叹。” "赞叹什么?” "不告诉你。” 第28节:浮夸(3) 他摘掉泳镜:"知道吗汀汀,在英国时我常去游泳馆,一口气能游十几个来回。回国后,尤其近几年,竟忙得连锻炼的时间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你得抽空儿锻炼身体,我大概也一直不肯给自己这个机会。” "那等我工作赚钱以后陪你出去度假?” "工作赚钱?陪我度假?"他的笑容充满不屑,"我觉得你的钱还是留着给自己买布娃娃比较合适!” "干吗瞧不起别人……” "你还是个孩子。” "孩子长大了也能赚钱陪你去英国呀。” 他略一停顿:"我大概不准备再去那儿了。” 他神色中不易察觉的凄惶被我轻易地捕捉。"为什么?"出于好奇,我接着问,"是英国的姑娘们伤过你的心么?” "你这小脑袋瓜儿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继而又说,"对了,我打算再过几天,等你韩阿姨忙完这阵儿,我们就一起去民政局,把你的领养手续办下来。” 他的话倒让我有些意外:"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件事?” 他撑着身子坐到池边:"这可不是'忽然',我们为这天等了整整九年。” 我同他并排坐着:"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办成领养我的手续,是因为你的年龄还不到对吗?” "是,现在倒是你快超过收养年龄了。” "对我的年龄也有要求?” "当然。被收养人的年纪必须不满十四周岁,所以得趁你生日前赶紧办下来。” "这次办不下来是不是就永远没法儿办了?” "没错。” "那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他笑:"这很有可能。” 我学着学究的语气:"我说你们这些律师同志呀,就是喜欢把一些虚幻的条例看得太重!"的确,近年来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发现他时常会为一些在我看来压根儿不需要担心的事情忧心。 他看了我一眼:"小东西。"他在苦笑。 我靠近他:"说真的,屿叔,其实办不办理领养手续对我来说不重要。”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办下来最好。” "难道办不下来我就不是你的女儿了?” "不,但至少能让我们更有安全感。” "难道你现在没有安全感吗?” 因为工作没忙完,游泳结束后屿叔还得去一趟事务所。到家时天已擦黑,小区里只有路灯摇曳,不远处则是闪烁的霓虹,犹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为我打开车门,抬头望了一眼家的位置,动作中有几秒的停顿。我觉得奇怪,于是也抬起头。在客厅里亮起的吊灯足以挑明一切。 "上楼吧,我在这儿看着你。” "你不上去?” "嗯。” "韩阿姨回来了,你也不上去看看?” 第29节:浮夸(4) 他看看表:"我尽量早去早回好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多年的共同生活让我和屿叔早已建立了很好的感情。可对韩阿姨,我却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很模糊:在我刚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她对我的陪伴令我感激万分,可我童年时心底的阴影也是她无意间烙下的。 幸运之处在于,在一切都烟消云散的九年后,我们的关系更接近朋友。而糟糕的是,同时和她维持这种关系的还有屿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相处方式越来越像是能在一起深入探讨问题的同事、同行、伙伴、朋友、知己,但绝不是夫妻。 上过青春期教育课之后再回想起九年前除夕夜传来的床板"咯吱"声,我不禁哑然失笑。从那之后,每当韩阿姨回家,我总会站在床上,踮着脚尖,希望听到些什么。实际上我只是觉得他们实在有些太过神交,而对于夫妻而言,这是不正常的。 其实不正常的地方并不止于此。 我站在玄关处换鞋时,韩阿姨刚好从楼梯上走下来,又或许是她听到开门声,所以特地看看。 她身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灰色衬衣,白裤子,头发挽成一个松散的髻,脸上没有一丝妆容。 "我这次去法国给你买了点儿东西,过会儿上来拿。"那些同笑容一起浮现在眼角周围的细碎鱼尾纹令她看上去相当憔悴。这九年间她并没有太多变化,除了不断地苍老。 我应声,她上楼。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听到她漫不经心地问:"你屿叔去哪儿了?” "他去事务所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然后迅速回到卧室,冲楼下那辆黑色车子挥挥手。 卧室里,韩阿姨侧坐在床上叠衣服。我在她对面坐下,衣橱里空荡荡的隔断扎得我眼睛生疼,于是只能拿着她刚刚送我的法文版《莎乐美》出神,那是王尔德一生最后一部作品,也是唯一用法语写成的象征主义悲剧。自从九年前读过《快乐王子》之后,我就爱上了他。 余光里的韩阿姨在电影快进似的叠衣服,可叠着叠着就成了慢放,再后来就成了暂停。然后她熟练地将叠好的衣服准确无误地丢进行李箱。 我终于忍不住:"为什么您每次回来都要拿走这么多衣服?您以后都不在家里住了吗?” "当然不,"她回答得很流利,"只是过段时间我得去趟澳大利亚,取些换洗衣服而已。” "那些换洗衣服为什么再也没拿回来?” 韩阿姨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她耸耸肩,把箱子拉上拉锁,将它立在一旁,然后坐在我身边:"它们很早之前就丢了。” "丢了?"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那么多衣服都丢了?难道您就没想办法补救?” 第30节:浮夸(5) "补救?"她把目光移向床头柜上摆放的照片,忽然神经质地笑了,"不过,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试试,或许可以……” 我端着泡好的速溶咖啡回到卧室,翻开课本,将复习过的部分叠过来压在胳膊下。课本中间夹着一封信。它被叠得很窄,贴在课本正上方的空白处,四周被密密麻麻的笔记包围。我没有把信重读一遍,只是扫了一眼之后迅速埋下头。 尽管屿叔一直认为直升对我而言稀松平常,可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相反,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次以鼓励安慰为目的的过分高估。 屿叔到家已是午夜。开门声响起,我迅速关掉台灯盖上被子装睡。没过多久一束光线从门缝里射进来,他被光拉长的身影覆在我的身上,又逐渐隐去。 上楼的脚步声响起,又很快陷入寂静。 我重新开灯,拿着课本躺在床上看书。月亮与星光为夜色平添宁静。然而没过多久就传来屿叔和韩阿姨的争执。 我觉得事情不对,于是站起来,想离天花板再近些以听清楼上的他们在说些什么,却终究徒劳无功。紧接着便传来轮子与地板接触的声音,轮子与楼梯相碰的声音,沉重又急促。其间伴随着屿叔和韩阿姨的对话-- "熙宁,把箱子给我,"屿叔的声音比平时低沉,"箱子太重,你拿着吃力。” 韩阿姨充满决绝:"不必!我自己可以!” "难得汀汀今天早睡,别吵醒了她。” "我就是想不通,"韩阿姨的声音软下来,其中有掩饰不住的颤抖,"叶屿,汀汀已经长大了,我们还年轻,为什么你总要拒绝--” "熙宁,你也三十多岁了,怎么反倒越来越任性?我早就说过,这个家庭有汀汀一个孩子已经足够了。她那么懂事,而且--” "而且这九年来她从来没叫过我们爸爸妈妈!"韩阿姨的声音依旧颤抖,"我不是不喜欢这孩子,我只想陈述事实。” "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汀汀称呼我们什么,我也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乎……"韩阿姨忽然提高声音,片刻后竟呜咽起来。 关门声响起,韩阿姨走了;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响起,屿叔上楼了。蜷缩在墙角,我睡意全无。 我跑上楼。屿叔正坐在书桌旁,一只手燃着香烟,另一只手翻阅一叠资料。屋里很暗,发亮的只有他面前的台灯,以及烟头冒出的隐隐红光。 听到脚步声,他迅速拉开抽屉把它们塞进去,抓起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又起身开窗通风:"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我鼻子发酸:"我想上来看看你。” 他宽和一笑:"有什么事跟我说?” "我在想……在想……领养手续……” 第31节:浮夸(6) "我已经跟韩阿姨说好,下周六等她回家,我们就一起去民政局。” "手续办完之后我就改口……好吗?” "为什么?” "因为阿姨一定这么希望。” "那你呢?” "我不知道。可……我不想让她难过。” "汀汀,"沉默半晌,屿叔轻声叫我,"前几天我和电视台的朋友聊天,他这么跟我说,其实'爸爸'、'妈妈'、'女儿'就像'朋友'、'同事'一样,都是社会关系的称谓,跟情感无关。就比如说,几乎没人会对自己的老朋友说'朋友如何如何',只有不太熟悉的人才会那么打招呼。你看,父母也很少对孩子说'儿子女儿如何如何',往往都是称呼其小名或昵称,倒是孩子总会以'爸爸妈妈'开头。所以父母对孩子的爱,要远胜于孩子对父母的爱。换个角度说,孩子之所以对父母感情不够强烈,是因为父母只给了他们一个称呼社会关系的机会。我觉得这观点虽然有点儿歪,却不无道理,你觉得怎样?” 我点点头,他继续说:"所以,如果你真的希望改口,我当然觉得很好。可如果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意愿,那就大可不必如此了。” "如果你和阿姨能再有自己的孩子……” "我有你就已经很知足了。” "那阿姨呢?” "她也一样。” "那次意外……你介意吗?” 他摇摇头:"意外带给人的伤心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人叫你爸爸……你也不会失落?” "要是有一天没人叫我屿叔了,我才真失落。”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才这样叫我,这称呼独属于我。要是我再有一个孩子,就绝想不出这么有创意的称呼。"他说"再有一个孩子"而不是"有自己的孩子"--他的表述总是这么恰到好处。 那天之后韩阿姨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讯,屿叔早出晚归,我们很少见面。对那个悬而未决的直升结果,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我总觉得提前两个月"超升"的好事不会落在我身上。于是我日日在题海中作战,寄希望于能在中考时碰上一两道原题。 然而在那个看似平静的周五傍晚,班主任破天荒地提前两分钟下课。正当身旁的同学开始猜测她是不是交了新男友所以才如此眉飞色舞时,她忽然把我叫上讲台并当众宣布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直升二中。 我从她手里平静地接过那张标志着我可以提前两个月放假的录取通知书,同时看了看窗外,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到窗边把书包倒过来让所有的课本纷纷坠死操场的欲望。 然而我克制住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今天是愚人节。 初三学生对节日的麻木程度往往出人意料,如果不是提前"获释",我绝对会把这个无论怎样恶作剧都会被原谅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 第32节:浮夸(7) 后来我曾想,如果不是记起了这个日子,之后的很多事情,是不是也就都不会发生了?我也曾想,如果自己能把快乐完全爆发在学校,那么在面对屿叔时我是不是就会非常平静地告诉他"我通过了"? --既定的事实让我得不出答案。更何况,这一天的特殊性早已注定了我不会用除了恶作剧之外的另一种方式向他表达我的快乐。 屿叔到家前我边把音响开到最大,边在镜子前练习早已经编好的谎言。我反复练习以确保自己在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时不会笑场。现在想起这实在无聊透顶。但我那时偏偏乐此不疲。姗姗而至的开门与钥匙声彻底引爆了我压抑的兴奋。 我跑上楼。卧室门口,我强迫自己重新安静,以便过会儿能表现出淋漓尽致的伤心。 "请进。” 屿叔正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给我的永远是一个照片般恒久不变的定格。 "屿叔……"我在他旁边站稳。当那个怯怯的声音浮现在空气中时,我已渐渐相信自己所表演的一切。 他放下正整理的资料,抬起头。虽然长期伏案,可他却完全没有近视。他的眼睛很亮,那并不是从饱经世事的成年人眼里都能轻易发现的平庸浑浊,而是一种少有的清明。 我假装逃避:"算了,其实也没……” "韩阿姨明天下午回来。"他伸手揽住我的肩,"别担心孩子,一切都会顺利的。” "可……可我的直升考试并不顺利。” 我的回答显然令他意外。而那副严肃的神情无疑在暗示我:他正被带入。 "今天,有同学已经收到了二中的录取通知书。可我没收到……” 我边说着边垂下头。我在等他的反应。无论失落还是什么。 "你是说自己落榜了?” 我点了点头。 他忽然大笑:"我还当多大的事!” 我猛然抬起头:"你不生气吗?” "当然不。” "连一丁点儿失望都没有?” "为什么要失望?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参加中考,对于年轻人来说,任何阅历都是财富。” 我有些沮丧,其实我早该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平静。沮丧之后,一种很淡的自嘲又浮现出来,跟一个对孩子分数毫不在意的家长开这种玩笑,不是自找无趣是什么?失去了揭秘的心情,我慢慢地转过身,拉开门时,又听到他叫我。 "汀汀,录取通知书会不会寄丢了?” "有可能。” "那要怎么办?” 我无心思考,随口答:"那就去招生办查呗。” 转身关门时,我看到他重新坐在了书桌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它看上去很眼熟,而我却没有选择再看它一眼。 此时我本该停止这场恶作剧,我本该拿着录取通知书在他眼前迅速地一晃然后说"嘿,被骗了吧?看这是什么?"我本该…… 第33节:浮夸(8) 多年后我又回想起那个夜晚。它是一把浸满欢乐的钥匙,却开启了一扇满藏痛苦的门。我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把屿叔推进去,还全然不知实情地在一旁用力拍手欢呼。只是,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那夜我睡得很沉,仿佛进入深海。海面以上的城市都变成了摇摇晃晃的虚影,游鱼从我身边经过时像灵魂一样缓慢而轻灵。 醒来已是上午。 看到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一个几乎可以吃午饭的时间后,我习惯性地为在睡眠上浪费的时间尖叫一声。而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须再为升学发愁的时候,我又开始为屿叔昨晚过于平静的态度而倍感失落。 屿叔不在家,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当他不在的时候,他的卧室甚至整个家都会很空。我坐在他的书桌旁,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台灯竟然还是亮着的,一本册子被翻扣在桌上。 这时我才认出那是《中考报名指南》。 距离发下来不过才一个星期,它就已经变得很旧,上面布满了红黑蓝三色中性笔的圈圈点点。而在这些圈点的旁边,居然还认认真真备注了"红色第一志愿"、"黑色第二志愿"…… 我的鼻子一下下地酸着。他怎么会隐藏得这么深呢--在我的印象里,哪怕是进入初三,他也从未像其他家长似的如临大敌,风声鹤唳。甚至在得知我"落榜"的消息后,他的反应也是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被我错当成平静和不在意。 所以可想而知那份被画得密密麻麻的《中考报名指南》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震撼。我从未想过他会煞费苦心至如此地步。 关掉台灯,把录取通知书夹进《中考报名指南》。这时我看到一张被钢笔压住的白色纸片,被风扬起的角在阳光里一下下忽闪。 熙宁: 等我回来,一起去民政局。 叶屿留 百无聊赖了一上午,我终于睡去。梦里响起一阵敲门声,我条件反射似的睁开眼睛,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门边。 "屿叔?” 夕阳穿过玻璃窗照进玄关。韩阿姨就站在那一小片明亮里。 我用力摇摇头。 "现在几点了?” "六点十分。” 我揉了揉眼睛:"屿叔还没回来?”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韩阿姨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他今天早晨临时接到出差通知,因为走得太急,就没告诉你。” "不去民政局了?” "那大概得等他回来以后才能定了。"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这个,他让我交给你。” 我接过,上面赫然写着"夏汀同学直升考试成绩优异,被我校提前录取,特此证明",落款"二中招生办"。 我并未细想,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到另一件事上:"您的行李呢?” 第34节:浮夸(9) "又丢了。” "这次连箱子也丢了?”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那是一个非常平静的傍晚。但我总觉得这平静中隐藏着什么,让人根本无法选择做些烘焙糕点喝杯咖啡之类的事。我没有将这种极端微妙的情绪与韩阿姨分享,但我猜她会有同感。 客厅的光线并不充足,她就蜷缩在最暗的沙发里。这时的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仿佛刚才的那些笑容不过是用来敷衍我的工具。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从茶几下面掏出一盒烟,好不容易点燃,又被呛得咳嗽。 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呼了口气:"时差没倒过来,人就容易昏昏欲睡。抽烟能让人稍微清醒点儿。"她又用力吸了一口,夹着烟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阿姨,"无论是谁,当在极短的时间内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时,我总会觉得没来由地恐慌,"我拿条冰毛巾给您擦擦脸吧。” "也好。"她笑了一下。 递毛巾时我顺便向她询问屿叔回来的具体时间。我只是想随便问问,然而在听到"屿叔"两个字时,她没有夹香烟的左手忽然顺着右臂向上摸索,在摸到右肩的时候用力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