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抠着大门不撒手,笑着喊:不要啊……去个布达拉宫而已啊。二彬子把她抱起来扔出去,她隔着门缝用广东话笑骂:契兴啊(发神经啊)……去布达拉宫用不着拿登山杖啊。布宫的门票比故宫的还要贵,我们都不舍得花那个钱,妮可是我们当中唯一进过布达拉宫的。她的小导游旗是最特别的,登山杖挑着一只爱立信大鲨鱼手机,后面跟着一堆日本株式会社老大叔。爱立信后来被索尼收购,不知道是否拜妮可所赐。那时候,我们在拉萨的交通工具是两条腿加自行车,偶尔坐三轮,万不得已才打车。拉萨打车贵,北京起步价7.5元的时候,拉萨就是10块钱了。大家在各自的城市各有各的社会定位,来到拉萨后却都回归到一种低物质需求的生活中,少了攀比心的人不会炫富,也不太会去乱花钱。大家好像都不怎么打车,再远的路慢慢走过去就是,心绪是慢悠悠的,脚下也就用不着匆忙赶路。在我印象里,妮可只打过一回车。有一天下午,她像一只大兔子似的蹦到我面前,摊开手掌问我借钱打车,我说借多少?她说快快快,150!我吓了一跳,150块都可以打车到贡嘎机场了,一问她,果不其然。妮可带的团的一个客人掉了个单反相机盖,她必须在一个半小时内赶去机场才来得及交还。我问她是客人要求她去送吗,她说不是。我说那客人会给你报销打车费吗?她说:哎呀哥哥呀,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乐了,好吧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算术的事好不好,打车去贡嘎机场要花150块,返程回来又是150块,这还不算过路费……我拗不过她,陪她打车去的贡嘎机场,计价器每跳一次我就心痛一下,我算术好,十几斤牛肉没有了。丢镜头盖的是个大阪大叔,我们隔着安检口把镜头盖飞给了他,机场公安过来撵人,差点儿把我扣在派出所。返程的钱不够打车,坐机场大巴也不够,我们走路回拉萨,走了十里地才拦到顺风车。司机蛮风趣,逗我们说:你们是在散步吗?我一边敲妮可的脑袋一边回答说:是,啊,吃,饱,了,撑,得,慌,出,来,散,散,步喽,啊,哈!说一个字敲一下。那个丢镜头盖的大阪大叔后来邮寄来一只陶瓷招财猫,算是谢礼。我把那只猫横过来竖过去地掏啊掏啊,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我那150块钱。十几斤牛肉啊……牛肉啊!牛肉啊!(四)我那个时候晚上开酒吧,白天在街头卖唱,卖唱的收入往往好于酒吧的盈利,往往是拿下午卖唱挣来的钱去进酒,晚上酒吧里再赔出去,日日如此,不亦乐乎。拉萨不流行硬币,琴盒里一堆一堆的毛票,拉萨把毛票叫作“毛子”,我们把街头卖唱叫作“挣毛子的干活”。那时候,大昭寺附近好多磕长头的人,路人经过他们的身旁都习惯递上一张毛子,以示供养、以敬佛法。藏民族乐善好施,布施二字是人家时时刻刻都会秉行的传统价值观,受其影响,混迹在拉萨的拉漂们也都随身常备毛子。朝圣者一般不主动伸手要毛子,主动伸手的是常年混迹在大昭寺周围的一帮小豆丁,这帮孩子算不上是职业的小乞丐,抱大腿不给钱就不走的事是不会做的,他们一般小木头桩子一样栽到你跟前,伸出小爪子用一种很正义的口吻说上一句:古奇古奇,古奇古奇。古奇古奇,是“求求你给一点儿吧”的意思。你不搭理他,他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你直截了当地来上一句:毛子敏度。口气和口吻很重要,这帮孩子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主,惹恼了他们的话当真骂你。他们骂人只一句:鸡鸡敏度!一般人骂人是指着鼻子,他们是指着裤裆开骂,骂得你虎躯一震菊花一紧。敏度,在藏语里是没有的意思。我是属于打死也不受胁迫的天蝎座,当年被“敏度”了不知多少回,时间久了那帮小祖宗一见到我,远远地就高喊“鸡鸡敏度”,搞得我和弦按错、鼓点敲乱,搞得身旁刚到拉萨的漂亮妹子一度以为那是我的藏语名字。高原的空气干燥,街头开工时,水如果喝得少,几首歌就能把嗓子唱干。妮可妹妹心肠很好,每天晚上都会跑来给我送水。每次她都抱着瓶子,笑眯眯地坐在我身后,顺便帮我们收收卖唱的钱。她最喜欢听赵雷唱歌。雷子那时是拉萨的街头明星。每天他一开唱,成堆的阿佳(拉萨藏语,姐姐)和普木(拉萨藏语,姑娘)脸蛋红扑扑地冲上来围着他听。他脾气倔,刺猬一只,只肯唱自己想唱的歌,谁点歌都不好使。妮可例外,点什么他唱什么,妮可怕他太费嗓子,每天只肯点一首,点一首他唱三首,谁拦都不好使。雷子喊她“姐”,在妮可面前他乖得很。雷子另外有个姐姐嫁到了国外,那个姐姐对他很好,他曾给姐姐写过一首歌:姐姐若能看到我这边的月亮该多好我就住在月亮笑容下面的小街道……姐姐我这边的一切总的来说还算如意你应该很了解我就是孩子脾气最近我失去了爱情生活一下子变得冷清可是姐姐你不必为我担心姐姐你那边的天空是不是总有太阳高照老外们总是笑着接吻拥抱看上去很友好你已经是两个小伙子心中最美丽的母亲在家庭的纷争中你是先让步的贤妻姐姐如果感到疲惫的时候去海边静一静我也特别希望有天你能回来定居在北京我知道有一些烦恼你不愿在电话里和我讲起你会说Don't worry傻傻一笑说一切会好一切会好一切会好……雷子打小苦出身,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自己养活自己,高兴了没人分享,委屈了自己消化。北京城太大,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人人都是自了汉,坑他的人多、疼他的人少,故而,他把对他好的人都放在心尖上,以及琴弦最深处。雷子歌中的那个姐姐应该对他很好吧。我没见过雷子歌中的那个姐姐,我只记得他在拉萨街头放声高歌时,一侧身,露出了半截脱了线的秋衣,妮可坐在他身后,盯着衣角看上一会儿,偷偷侧过身去,悄悄揩揩眼角的泪花。她和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姐姐一样,都蛮心疼他。会心疼人的姑娘都是好姑娘。(五)下午卖唱,晚上开酒吧。酒吧名叫“浮游吧”,取自《诗经·曹风·蜉蝣》: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很多年之后,有人说浮游吧代表了拉萨的一个时代。当年的浮游吧藏在亚宾馆隔壁的巷子里,英文名曰:For You Bar。因为这个英文名字的缘故,当年很多穷游的老外常来光顾,他们可能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浪漫,于是招牌底下时常可以看见小男生向小女生告白、小男生向小男生示爱。我从小学美术,英语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英文水平烂到姥姥家,字母是24个还是26个一直都搞不清楚,为了酒吧的生意不得不拜托妮可帮我搞英文速成。她当真厉害,教了我一句酒吧万能待客英文,那句英文就四个单词:Coffee?Beer?Whiskey?Tea?(咖啡?啤酒?威士忌?茶?客官您要喝哪一种呢?)这句话直奔主题、直截了当、百试不爽,当真好使,我一直用到今天。妮可当年在浮游吧当会计,她长得乖,是我们酒吧的吉祥物,人人都喜欢逗她,一逗她她就乐,一乐,脸上就开出一朵花。我说:妮可你这样很容易笑出一脸褶子来的,回头嫁不出去砸在手里了可如何是好?她慌了一下,手捂在脸上,顷刻又笑成一朵花。她说:或许有些人不在乎我有没有褶子呢。她说的那个“有些人”我们都认识,我不再说什么。好姑娘总会遇见大灰狼,妮可也不例外。她那时候爱上的是一个渣男,脚踩两只船的极品渣。墨分五色,浪子有良莠,有些人走江湖跑码头浪荡久了,养出一身的习气,张嘴闭嘴江湖道义,转身抹脸怎么下作怎么胡来,这种人往往隐藏得极好,像只蜘蛛一样,慢慢结网,然后冷不丁地冲出来祸害人。渣男嘴甜,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女孩子的心理他吃得透透的。他知道小姑娘都期待一个完美的故事,于是给妮可画了一张饼,从追她的第一天起就说打算娶了她和她举案齐眉一辈子。妮可爱上那枚渣男时,并不知他在内地已有女友,渣男也不说,直等到妮可深陷情网时才吐露三分,他解释说内地的女朋友重病在身,现在和人家分手,等于雪上加霜。他说:妮可,我是真的爱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为了咱们的将来,你能别去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吗?他吃准了妮可不舍得和他分手,逼着妮可默认了自己脚踩两只船的事实,只推说时间可以搞定一切。妮可第一次谈恋爱,莫名其妙成了个“三儿”。渣男和自己内地的女朋友打电话发短信的时候,不怎么避讳她。妮可单纯,半辈子没和人红过脸吵过架,她可怜巴巴地喜欢着他,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口。她是客家人,对感情一根筋得很,心火烧得凶了,就冒死喝酒浇愁。她有哮喘,两瓶拉萨啤酒就可以让她喘到死。我们胆战心惊地把她弄活,转过天来客人少的时候,她又自己一个人躲到没人的角落抱着瓶子喝到休克。酒醒了以后她什么也不说,只说自己馋酒了不小心喝多了,然后忙忙活活地该洗被单洗被单,该当导游当导游,该当会记当会计。这个傻孩子苦水自己一个人咽,并不去烦扰旁人,找人来当垃圾桶。那时候我们都只知她感情不顺,具体原因并不清楚。我蛮担心她,有时在唱歌的间隙回头看看她,她独自坐在那里出神……这场面让人心里挺难受。我那时年轻,女儿家的心思琢磨不透,劝人也不知该怎么劝,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说:妮可,别让自己受委屈。她脸红了又白,轻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谈恋爱,总要努力去试试哦……她又说:不要担心我……也没那么委屈啦。她实在太年轻,以为所有的爱情故事历经波折后都会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话说,你我谁人不曾当局者迷过呢?(六)那时候,我们一堆人几乎24小时待在一起,妮可例外,她谈恋爱的那半年,几乎每天都会消失一会儿,不用说,一准是约会去了。爱情和理智是对立关系,恋爱中的女人情商高于智商,她那段时间偷偷买了眉笔粉饼,脸擦得明显比脖子白,我们都发现了,就她自己不觉得。有一次她打电话时,被我听到了。她用两只手抓着话筒,轻轻地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没别的意思……好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每次约会的时长不等,有时候半个小时,有时候三五个小时。我们摸着一个规律,但凡她半个小时就回来,一准是瘪着嘴闷声不说话的,不用说,约会时又受气了。她回来的时间越晚心情就越好,有时候到了酒吧夜间开始营业时才出现,哼着歌,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弯弯的。妮可蛮负责任,在我的印象里,她谈恋爱的那段时间好像从未误工过,每天晚上开工时,她都会准时出现。但有一天,妮可消失了很久,晚上也没来上班。她从半下午出门,一直到半夜也没出现。那天太忙,没顾得上给她打电话,半夜我们回客栈的路上还在猜她会不会夜不归宿,等回到客栈了才发现不对劲。妮可的房间是在大门旁,隐隐约约听到她在房间里哭。我和二彬子跑去敲门,怎么敲也敲不开,二彬子比我性急,一脚踹开了小木门,妮可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哭,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肿的眼睛早已睁不开了。我过去拉她,冷不丁看见腮上半个清晰的掌印。我气得哆嗦起来,问她:谁打的?!她已经哭到半昏迷的状态,拨楞着脑袋含含混混地说:自己,自己摔的。自己摔的能摔出个巴掌印吗?!我问:是他打的吗?说话!无论怎么问她,她都不肯多说,只是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我和二彬子搞来湿毛巾给她擦脸,她一动不动地任凭我们摆布,面颊刚擦完又哭湿,红肿得像桃子,折腾了半天才把她抬上床盖上了被子,不一会儿枕巾又哭湿了。我咬着后槽牙说:妮可,你先睡,有什么话咱们明天说,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只管说。暴力不解决问题,但解气。她只要一句话,我们连夜把渣男打出拉萨。但她死扛着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哗哗地淌眼泪。在关上门之前,她终于肯开口了。她声音低低地轻喊:哥……我说:嗯?她说:哥……你们屋能不能别关灯?我们没关灯,一直到天亮,都隐约听得到对面妮可房间里传来轻轻的抽泣声。妮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街面上的人问她哪儿去了,我们只推说她身体不舒服不想出门。第三天,渣男找到酒吧来了,他大大咧咧地推开门,张嘴就问:欸,那个谁,妮可怎么不接我电话?又说:一吵架就玩失踪……女人啊,真麻烦。之前碍着妮可的面子,大家对渣男都还算客气,他来喝酒并不收酒钱,偶尔也称兄道弟一番。渣男知道我们和妮可的关系,很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素日里言辞间很是百无禁忌。我们一干人来拉萨是来过日子的,并非来惹是生非的,开酒吧和气生财,遇到说话口气硬的人也都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久之,渣男以为遇见的是一群只会弹琴唱歌的文艺青年。他犯了一个错误,错把文氓当文青。氓是流氓的氓。还没等我从吧台里跳出去,二彬子已经满脸微笑地迎了上去。渣男是被踹飞出去的,四脚朝天滚在台阶下,然后一路连滚带爬,被一堆他心目中的文艺青年从浮游吧门口打到了亚宾馆门口。过程不多讲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渣男尿湿了裤子,磕掉了一颗门牙。二彬子是北京通州人,来拉萨前的职业是城管。我们等着110上门,一直没等到,渣男被打跑后没再出现,事情就此画上句号。后来知晓,那天渣男和妮可约会时随身带了一份合同,他想要妮可在合同上签字,并说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说:你把客栈给我一半,我回去和她断了,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妮可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番话出自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之口?妮可苦笑,问:你爱过我吗?渣男说:爱啊,一直都爱啊。妮可接过合同,她说:如果你已经不爱我了,早点儿告诉我好吗?渣男说:你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啊……快点儿签字吧,亲爱的。他脚踩两只船,她忍了。她以为他知晓她的隐忍,幻想着能忍到他良心发现的那一天,没承想他并没有良心。所有的幻想和期待都变成了一个笑话。合同在妮可手中被慢慢撕成雪花,一扬手撒满了人行道。渣男吃了一惊,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吃定了妮可,惊讶瞬间转化为恼羞成怒,他抬手抽了妮可一个大嘴巴。女人容颜逝去要十年,男人贬值不过一瞬间。妮可没哭也没闹,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她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回仙足岛,关上房门后才痛哭起来。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在此之前她的世界一片单纯,从未有过如此汹涌的伤心。听说,每个好姑娘都会遇到一只大灰狼,据说只有遇到过后才能拥有免疫力,有免疫力是件好事,可大灰狼留下的阴影呢?事情过后,我们一度很担心妮可的状态,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带她去踢足球,带她爬色拉乌兹逃票去色拉寺,希望大汗淋漓能代谢走一些东西,诵经声能带来一些东西。她乖乖地跟在我们旁边,看不出有明显的异样,和以前相比,只是话变得很少。之前那个乐呵呵的妮可去哪儿了?我们想让妮可快点儿好起来。我们满屋子“破四旧”,努力销毁渣男的一切痕迹,搜出来的零碎装了半编织袋:妮可给他织了一半的围巾,妮可给他缝的手机套,妮可给他拍的照片……还有他唯一送过妮可的礼物:一只杯子,上面印着一行字: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问你妹啊问,满世界玩得起的姑娘你不招惹,偏偏来祸害一个傻姑娘。我一脚跺碎了杯子,硌得脚心生疼。渣男学过两年美术,他追妮可的时候,曾在妮可客栈的墙壁上画过一幅金翅大鹏明王。怕妮可睹画伤情,我搞来乳胶漆把那幅画涂刷干净。我在那面崭新的墙上画了一只硕大的卡通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童花头,还有一对笑笑的小对眼。又在卡通小姑娘旁边画了一堆脑袋,众星捧月般围在她周围,有的小人儿龇着牙抠鼻屎牛牛,有的小人儿摆出一副黄飞鸿的姿势,有的小人儿抱着吉他嘴张得比脑袋还大,所有的小人儿一水儿的斗眼。妮可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画画。她问:哥,你画的是什么?我说:喏,这是你,这是咱们一家人,咱们一起在过林卡(藏语,郊游或野炊的意思),高高兴兴地一直在一起。我说:妮可,你是不是很感动?感动也不许哭啊。她一下子用手捂住眼,脑袋上下点着,带着哭腔说:嗯嗯嗯……我说:这才是好姑娘……哥哥请你吃个大苹果吧。我挥手在卡通小姑娘旁边画了一只大苹果。(七)妮可满血复活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没过多久,每天早上甩床单的啪啪声又重新响起来了。我照例每天穿着底裤冲出去抱床单、闻床单。她照例满院子撵我。我一度想撮合她和安子。安子也住在仙足岛,他租了房子想开客栈,但不知怎么搞的,开成了一家收留所,他们家连客厅里都睡满了人,全都是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全国各地的朋友,没一个客人。有些朋友讲情调,直接在客厅里搭帐篷。大部分的穷朋友对物质的要求没那么高,一只睡袋走天涯。安子性情纯良,对朋友极好,他没什么钱,但从不吝啬给浪荡天涯的游子们提供一个免费的屋檐。他极讲义气,是仙足岛当年的及时雨呼保义。安子家每天开伙的时候那叫一个壮观,一堆人围着小厨房,边咽口水边敲碗。没人缴伙食费,也没人具体知道这顿饭要吃什么,每个房客你一把葱我一把面地往回带食材。掌勺大厨是安子,他守着一口咕嘟咕嘟的大锅,拿回来什么都敢往里面放,然后一把一把地往里面撒辣椒面。他是川人,做菜手艺极好,顿顿麻辣杂烩大锅菜,连汤带水,吃得人直舔碗。我们时常去蹭饭,吃过一系列组合诡异的菜肴:猪肉西红柿炖茄子、花生土豆煮扁豆、牛肉燕麦香菜折耳根面片子汤……我们吃吗吗香,他是做吗吗香。那么反社会的黑暗料理食材搭配,也只有他能驾驭。安子长得高大白净,文质彬彬,典型的阳光男文青。他那时在一家小报社工作,跑社会新闻也写副刊杂文,靠条数领绩效工资。可拉萨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哪儿来那么多事件新闻啊,有时候跑一整天,一条也搞不来。安子没辙,就拽着客栈里的人一起编心灵鸡汤和人生感悟凑版面。他客栈里的人普遍太“仙”,张嘴不是马尔克斯就是杰克·凯鲁亚克,于是他经常跑到妮可的客栈来凑臭裨将。那时大家都年轻,没什么社会阅历,编出来的文字一派校园文学气息。大家七嘴八舌,安子默默写笔记做整理。安子是个大孩子,编完了还要大声朗诵,各种文艺范儿,各种陶醉,各种自我肯定。我烟火气重,听不来白衣飘飘的年代,他念他的,我玩我的俄罗斯方块。妮可的纯情度比安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安子的文艺朗诵是她的最爱,听得高兴了经常一脸崇拜地鼓掌,还颠颠地跑去烧水,问人家要不要喝豆奶。豆奶香喷喷的可好喝了,我也想喝……但她只冲给安子喝。安子喝豆奶的样子很像个大文豪,意气风发一饮而尽。怎么就没烫死他?我看出点儿苗头,串联了满屋子的人给他俩创造机会。这俩人都还是纯情少男少女,都不是主动型选手,若没点儿外力的推动,八百年也等不来因缘具足的那一刻。妮可客栈里那时候有辆女式自行车,大家齐心合力把气门芯给拔了,车胎也捅了,车座也卸下来藏起来了。那辆自行车是大家共用的交通工具,为了妮可,不得不忍痛自残。我们的算盘打得精。没了自行车,需用车时就撺掇妮可去向安子借,不是都说借书能借出一段姻缘吗?那借自行车指不定也能借出一段佳话来。佳话迅速到来了。那天,妮可要出门买菜,我们连哄带骗让她洗干净了脸、梳了头,并换上一条小碎花裙子,然后成功地忽悠她去找安子借车。大家挤在门口目送她出门,还冲她深情挥手,搞得妮可一脑袋问号。她出门没到十五分钟就回来了,我们都好生奇怪,怎么个情况?安子没把车借给你?她傻呵呵地说:是啊,他没借给我……哎哟!怎么个情况?妮可傻呵呵地说:安子听说咱家的自行车坏了,就把他家的自行车送给我了。送?好吧,送就送吧,我们追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说的?妮可说:然后我说我们家还缺打气筒。我们追问:然后呢,然后他怎么说的?妮可傻呵呵地说:然后……他把打气筒也送给我了。你怎么不说你们家还缺个男朋友?!安子的自行车是老式28锰钢,妮可腿短,骑出100米歪把三四回,我们怕她摔死,一周后替她把车还了回去。我们还是时常去安子家蹭饭,安子还是经常跑到我们客栈来编人生感悟,编完了就高声朗诵,每回妮可都给他冲一杯豆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