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义姐妹中最年幼的一个走到我面前说道:“雪花做了你要求她做的所有的事。但是卢夫人我希望你明白,她之所以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对她的折磨持续得太长了。即便是一条狗,你也不该让她受到这般痛苦煎熬啊。”痛苦在这里弥漫:雪花承受着身体上的疼痛;我目睹此景悲痛不已,相信自己再也看不下去了;心中隐隐泛起悔恨----我为自己八年前对她说的绝情的话感到后悔。即便做了村里最尊贵的女人又如何呢?难道就是为了像她伤害我一样去伤害她吗?难道着是为了维护我的骄傲----她不和我在一起,她也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吗?我错了,再每件事上,包括最近的所作所为。这些日子里我目睹了雪花的义姐妹给她带来的精神上的慰藉,她们不像我在雪花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赶到这里,她们已经照看了她很多年了。她们带来了小包的大米,采摘下的蔬菜,成捆的柴火,由于她们是慷慨相助,雪花才能活到现在。而现在她们甚至放下家务每天都来这里。而且她们并没有横插于我和雪花的特殊关系里,相反她们就像雪花的守护神,不断地为雪花祈祷,驱赶那些急于带走她的鬼神,给我和雪花的关系存留了自己的空间。在照看雪花的时候,我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合过眼。在我没有照看她的时候,我就在为她制作寿鞋。我选了雪花最喜欢的颜色,在一只鞋上绣上了一朵莲花和一把梯子,寓意雪花可以踩着梯子登上天堂;另一只鞋子我绣上了一只小鹿和一只弯着翅膀的蝙蝠作为长命百岁的象征,这和婚礼和生日庆典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为的是让雪花直到即便在她死后,依然和她的子女们血脉相承。雪花的情况更糟了。当我返回屋里为她擦洗重新包裹双足时,我看见她的脚趾头已经开始弯曲并且变成了紫黑色。正如大夫先前所说的那样,这是死亡的颜色,它正悄悄爬上雪花的小腿。我试着激发雪花的野马精神和病魔作抗争,但我发现现在可以做的只是尽我们所能让她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勇刚每天早上都会来看望我,为我带来新鲜的鸡蛋、干净的衣服以及我丈夫的消息。一直以来她对我忠心耿耿,但这一次我发现她曾经违背了我对她的信任,但我却终身都要为此感谢她。在雪花去世前的三天,勇刚一天早上来的时候,突然跪倒在我的面前,将一只篮子放在我脚前。“夫人,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她说话的时候由于内心的惧怕声音都显得有些尖锐刺耳,“我知道你的本意并非如此的。”我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些什么,还有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来坦白,直到她撩开了盖在篮子的布,拿出了信件、手绢、刺绣以及我和雪花的神秘扇子。这些都是我在焚烧我的过去时寻找的东西,而这个丫头却冒着被逐出家门或被卖掉的危险悄悄地把它们收了起来,一直保存到现在。看见这些,春月和义姐妹们急忙到雪花的绣花篮子、抽屉、床底寻找雪花收藏东西的神秘地点。没过多久我所写给雪花的信件以及所有的东西除了已经被我烧掉的,都在这里了。在雪花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我带着她一同回忆了我们共同度过的人生。我们想起了太多的过往,我们兴奋地背诵起了整段整段的的诗词,不过雪花衰弱的很快,接下来的时间她只是握着我的手静静地听着。晚上,我们一同睡在窗下的床榻上,沐浴在月光里,我们仿佛回到了我们的少女时代。我在她的手上写下了女书字,“床前明月光……”“告诉我,我写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猜不出来……”她轻声说道。于是我开始背起了整首诗歌,雪花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一直落到耳朵。在我们最后一次的对话中,她问道:“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请你像一个婶婶一样照看我的孩子们。”我答应了她。没有什么可以减轻雪花所受的煎熬。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我给她念了我们当年的契约,向她描述着我们是如何前往古坡庙,如何选购红纸,又是如何坐在一起构思用词。我又念了我们的通信,读了扇子上的那部分快乐的内容。我还哼了童年的小曲子,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我要她在地下等着我。我告诉她通往天空边界的道路,我舍不得她走,又想让她得到解脱。雪花的皮色从死灰色变成了金黄色。她脸上所有的忧伤都消失了。她的义姐妹、春月、王媒婆和我都听着雪花的呼吸声:一呼一吸,然后停下。又是一次。再是一呼一吸,再停下。更加剧烈的一阵痛苦之后,又是一呼一吸,然后再次停下,我一直都把手放在雪花的脸庞上,就像她曾经对我一样,我要让她知道她的老同一直守在她身旁,直到她的最后一口气。太多发生的事都让我想起了婶婶曾讲过的那个有三个兄弟的姑娘的故事。我现在明白了我们不仅是要通过这些故事来学习如何为人,还因为我们的生活事实上也是这些故事的不同版本的演绎。雪花的遗体被抬到了正厅。我为她擦洗后替她换上了寿衣----尽管都是破破烂烂的,都褪了色,但上面的图案让我回想起了我们的童年。最年长的义姐妹为她梳了头,排行第二的姐妹为她搽上了粉涂上了胭脂。最小的那个姐妹在她的头发上搽上了鲜花,雪花的遗体被安放在了棺材中。一个小型的丧葬乐队在我们守灵的时候来演奏。大姐的钱刚好买香烛,二姐的钱刚好买纸钱,三妹没钱买这些但在一旁哭得很是伤心。三天后,屠夫和儿子以及姐妹们的丈夫、儿子抬着棺材 去了墓地。他们走得很快,就像在陆地上飞似的,我带去了雪花所有的女书文字,给她烧去。我们回到了屠夫家中后,春月沏了茶招待客人,三个义姐妹和我一同上楼打扫房间。她们告知我的实情让我蒙受了平生最大的羞耻。她们告诉我雪花并不是她们的义姐妹。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们于是试图让我去相信这一切。“那么扇子上的话怎么解释?”我失落地大声呼叫道,“她写道她加入了你们之中。”“没有,”莲花纠正道,“她说的是她不想再让你为她操心了,她有朋友回来照顾她了。随后她们请求看一下扇子。我知道雪花教过这些女人识别女书的文字。她们一起拥在扇子前,像一群母鸡一般唧唧喳喳地指认雪花这些年里教过的字。不过到了最后一段时,她们的表情严肃了起来。”“看这里,”莲花用手指着说道,“这里并没有关于她将成为我们的义姐妹的话。”我一把夺过扇子,躲到角落里独自查看起来。“我的麻烦太多了,”雪花写道,“我无法成为你所期望的那样。你不必再听我的种种抱怨了。我现在有了三个义姐妹,她们答应接受现在的我,并且将她们的爱给予我------”“你看到了吗,卢夫人?”莲花在屋子的另一头问道,“雪花希望我们可以来倾听她的诉苦,作为她教我们学习女书的回报。她是我们的老师,我们都很尊敬她爱她。但是她并不爱我们,她爱的是你。她渴望得到你的爱的回报,但不希望因为你的怜悯和不耐烦而影响到这份爱。”我的肤浅、固执和自私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愚蠢以及它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作为一个认识女书文字的女人,我犯下了再大不过的错误:我没有考虑到语境、语义和措辞。除此之外,我的优越感让我忘记了我在认识雪花的第一天就了解的事----雪花比起我这个普通农民的小女儿,向来是用词精妙、含义深刻得多。八年来。就是因为我的无知和愚昧让雪花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在我的余生里---它几乎等同于雪花的一生所经历的岁月----我生活在无限的悔恨中。不过她们并没有就此放过我。“她试图在各方面都让你满意,”莲花说道,“即便是在产后不久就与丈夫同房也是为了你。”“不可能!”“每一次她失去自己的孩子,你所给予她的同情并不比她丈夫和婆婆多,”杨柳说道,“你总是告诉她。她唯一的价值就是不断地生儿子,而她相信了你的话。是你叫她再试一次,她照你的去做了。”“这是我们应当说的话”我愤怒地说,“这是我们女人安慰对方的方式----”“可是你真的认为这些话能带给她安慰,当她一再地失去自己的孩子时?”“你并不在场,你没有听见我的原话----”“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再试一次!”梅花责问道,难道你不承认说过这些吗?”我无法去反驳。“你要求她听你的命令,不论是在这件事上,还是其他的。”莲花接着说,“然而她照你说的去做了,你却指责她----”“你在曲解我的用意。”“我们有吗?”杨柳质问道,“她总是谈论你,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你的坏话,不过我们还是了解事实的真相。”“作为老同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你,无论你是怎样的人,不是怎样的人。”梅花最后说道,“可是你有太多的男人的想法。你对她的爱就像是男人般的你只是用男人的法则来衡量着她的价值。”在一轮唇舌围攻之后,莲花又展开了新的一轮。“你还记得在山里的时候,她流产的那一次吗?”她问道,她语气让我对她将要说的内容不寒而栗。“我当然记得。”“她当时已经病了。”“那不可能,是那个屠夫他----”“也许是她的丈夫才使得它发生在那一天,”杨柳承认道:“但是从她体内涌出的血却是黑色黏稠的,散发着腐臭。我们根本没有看见孩子的胚胎。”又是梅花最后说道:“我们和她在一起很多年了,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了。当你唱出你那首斥责信时她已经病得很重了。”我无从与之争辩,现在她们所说的这点,我更是无话可说。看来肿瘤已经在她体内生长了很长时间了。其他的一些细节一一印证了这点:雪花没有食欲,脸色越来越苍白,当我叫她多吃些东西,把自己的脸蛋捏得红扑扑的,多做家务保持家庭和谐时,她显得是如此的无精打采。然后我又想起就在两周前,我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就向我道歉了。而我却没有做同样的事,即便是她病魔缠身奄奄一息之时,即便是粘粘自喜地发现自己依然爱着她时。她的心地永远的那么纯洁,而我的心却像胡桃般干枯坚硬。我至今还不时想起这三个义姐妹,当然现在她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因为我是卢夫人的缘故,她们对我说话都很小心谨慎。但她们绝不打算让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离开这里。我回到了家中后带着扇子和一些未烧掉的信件上了楼。我把墨磨黑了,打开折扇,润笔之后,在上面写下了我自认为是绝笔的一段文字。”“你总是那么了解我的心意,现在你已经在阳光的沐浴下乘风飞上了云霄。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一同翱翔。我花了很多年来思考这些话,我要尽我的所能来弥补我对于这个世上最深爱的人所造成的伤害。悔恨我现在已经太老了,我的双手再也不能烧饭、编织或是刺绣了,我的长寿使得我的这双手由于长年在阳光低下劳作或是由于女人屋里的女工而粗糙。我的皮肤变得如此的脆弱,禁不起任何的磕磕碰碰。我不再磨墨写字了,我的指关节都有些肿大。两只苍蝇停在我的腿上,我也无力去驱赶了。我的那双老眼,这些年来一直浸润在泪水之中。我的发丝变得灰白,稀稀拉拉,发夹也无法将其固定在发饰之下了。家里有来客时,他们对我避而不见,我也同样如此。毕竟我已经活得太久了。雪花死后,我还有一半要活。虽然我的柴米油盐的日子还在继续,但心里却已经步入了静坐暮年。对于绝大多数女人而言,静坐之年始于丈夫死后,而我的静坐之年却从雪花死后的那天便开始了。我是一个“尚未死去的人,”但是情况不容许我完全沉静下去。我的丈夫和家人需要我继续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我生活的地区需要我继续担任卢夫人。还有雪花的孩子们,我必须照看他们,以此弥补我对于老同的亏欠。但是要做到真正的慷慨大方又谈何容易,尤其是当你不知道怎么去做才对时。在雪花死后的几个月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代替她出席春月的婚礼。春月似乎对于这门婚事逆来顺受,很舍不得离开娘家,或许是由于见到过她父亲是如何对待她母亲的,她对自己的前途很迷茫。我告诉她这是结婚前女孩子都会有的忧虑。然而在她的新婚之夜,丈夫睡去后,春月投井自杀了。“这个女孩子不仅有失婆家的颜面,而且还污染了村里的水源。”留言传开。“她就像她的母亲,还记得那封斥责信吗?”我对于自己曾经对雪花名誉造成的损害,良心上很多谴责。因此每每听到这样的言论我都努力将其平息。我的言论使我在别人看来是个宽容而仁慈的妇人,但我知道在我试图为雪花所做的第一件事上我是何等的惨败。那天我把春月的死记录在了我们的扇子上时,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刻。我接下来又把自己的努力投放在了雪花儿子身上。尽管出身贫寒,得不到父亲的认同,他还是学会了一些男人的文字,并且对数字很精通。但是他依然继续着父亲的事业,生活中没有任何的乐趣。我也见过他的媳妇,她还住在娘家。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没多久她就怀孕了,一想起这个女人即将嫁入这样的一个屠夫的家庭,我有些于心不忍。当然我无权去介入男人们的世界的,但我对于我的丈夫还是有足够的影响力,他不但继承了卢叔公的大笔财产,而且还得益于他的食盐生意,现今他的土地已经延伸到了荆田,我可以让他为这个年轻人谋求一个屠宰生猪以外的职业。我的丈夫雇用了雪花的儿子,代为向农民收缴租金,还给了他一幢带有自家菜园子的房子。最后屠夫也退休不干了,搬了进来和儿子一同生活,尽享着祖孙之乐。雪花的儿子和家人生活得都很幸福,但我认为我为雪花做的还不够。一转眼我已经五十岁了,我的月经停止了,我的生活发生了转变。我不需要去等候别人来恭侯我。我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纠正着他们的错误只要他们没做到让我满意。但是正如我所说过的,我早已进入了静坐之年。我成了一个素食者,而且不再使用大蒜和酒类这种热性的食物,开始潜心向佛,并希望将房事排除之外。自从结婚后,我就将自己的一生都致力于不让我的丈夫再娶小妾。看着他,我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了,他辛苦了一辈子,他理应得到犒赏。所以我没有等他去行动----或许他永远都不会----便主动为他挑选了不止一位而是三位小妾。我亲自挑选她们,至少可以省却通常随着这些年轻美貌的女子一同到来的嫉妒和狭隘的心理。而且我不介意她们是否为我丈夫生儿育女,事实上,这反倒使得我丈夫在村里的声望更高了。他向世人证明了他不但养得起这一大家女人,而且精力充沛,宝刀未老。我和我丈夫之间逐渐转变成了老伴一样的关系。他时常到女人屋里喝茶,和我聊聊天。他从家庭生活中寻找到的安慰使他忘却了外面的混乱、动荡和腐败。我们共处的时刻也许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快活。我们当初一同耕种的花园如今出了丰硕的成果。我们所有的女儿都娶了媳妇,而媳妇们也都生下了儿女。我们家里如今充满了孙子们的欢笑声。我们都十分地喜爱他们。但是有一个女孩子,尽管她不是我的骨血,但我却希望她能够陪在我身边。在荆田的一所小屋里,收租人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我要这个孩子------也就是雪花的孙女----成为我的长孙的媳妇。六岁就定下了这门亲事或许为时过早,除非是两亲家都希望早日定下婚约,除非夫家愿意提早就开始送去彩礼,除非女家贫寒得足以去接受它们。我觉得我们几乎满足了所有的这些条件。我在和我丈夫三十二年的婚姻里,从来没使他蒙羞或丢脸,所以如今他慷慨地答应了我的这个请求。在这个女孩子快要开始缠足时,我找来了王媒婆。这位老妇人走进了正厅,身后跟着两个大脚丫头,看来尽管如今别的媒婆可能接管了更多的业务,但她早已存够了钱过起了安逸的生活。岁月对王媒婆是无情的。她的脸变得疙疙瘩瘩,双眼蒙上了一层白翳,牙齿全无了,头发稀疏,背也弯了,整个人缩成一团似的。她是老的几乎无法用自己的小脚来走路了。看到她这副样子,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活得太长,尽管至今我还活着。我用茶水和蜜饯招待她,我们寒暄了几句。我以为她一定认不得我了。我自以为可以把这一点作为我的优势。我们又谈了些别的后,我直接切入了主题。“我在为我的孙子找一门好的亲事。”“我要不要先和孩子他爸爸谈一下?”王媒婆问道。“他不在家,他让我代为办理。”老妇人闭上了眼睛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要不然她就准是睡着了。“我听说荆田的情况不错,”我大声说道,“她是一个收租人的女儿”王媒婆接下来说的话足以证明她知道我是谁。“那为什么不把她作为童养媳领进门呢?”她问道,“你家的门槛多高啊。我想这样做,你儿子和儿媳一定会非常满意的。”事实上,他们对我的行为很是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我的儿子是个读书人,最近又通过了乡试中了举人,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呢。他不是脑中若有所思就是云游四处。他很少回家,每当他回来时总会给我们讲些稀奇的故事,都是他一路的见闻:比如高大古怪、长着红胡子的外国人,还有他们那些把腰束的极细的妻子,而且这些女人的脚奇大无比,走起路来就像是刚捞上岸的鲜鱼一样“啪嗒啪嗒”的。除此之外我的儿子是个极孝顺的人,总是遵照父亲的意愿办事,而他的媳妇也总是听从我的话。虽然。听到这些谈话时她还是退下,躲进自己屋里暗自垂泪。“我要找的不是一个大脚姑娘。”我说,“我要娶进门的是一个拥有全县最完美的脚丫的姑娘。”“这个孩子还没开始缠足,不能保证会-----”“不过你已经看过那双脚了对吗,王媒婆?你是行家。你认为结果会怎样?”“孩子她妈不懂得如何才能绑出一双好脚。”“那样的话我亲自来负责这件事。”“你不能把这姑娘带回家来,如果你想把她娶进门的话,”王媒婆抱怨道:“让你孙子现在就见到自己将来的妻子是不合适的。”她一点没变,但我也同样没变。“你说得对。我会亲自上门去的。”“这不合适吧-----”“我会经常上门去的。我还要很多东西要教她。”我注视着王媒婆深思的样子。我向前靠去,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我相信,婶婶,孩子的奶奶会同意这样做的。”眼泪充满了她的眼眶。“这个女孩需要学习很多的女工。”我急忙说道,“她要出门游玩,当然无需让她的心思超越女人本分,不过我想你会同意让她每年去古坡庙的吧。他们告诉我从前那个做山芋头的老汉,他孙子继续开着那家铺子。”我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将雪花的孙女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中。我亲自为她缠足,我赋予她所有的母爱,带着她来回在家中女人屋里走动。牡丹的双脚最终出落成了和我一样的完美的三寸金莲。在牡丹脚骨定型的漫长的几个月中我几乎天天上门探望。她的双亲都很喜爱她,但她的父亲还是努力忘却过去,而她的母亲对此一无所知。于是我把她祖母和她老同的故事讲给她听,还跟她讲述歌曲、写作、友谊和生活的艰辛。“你的祖母生于一个读书人家,”我告诉她说,“你将学习她所教授我的内容----针线活,仪态。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女书。”牡丹学习很勤奋,但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的女书字写得不好,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这点。”她是雪花的孙女,但我又怎能不从她身上看出当年自己的身影呢?我有时在想雪花和我丈夫的死,哪一个对我打击更大?当然两者都让我悲伤不已。唯一的不同是我的丈夫的葬礼有一大队送葬的人群,而且其中他的三个儿子一路跪倒坟地。我丈夫去世的时候我已经五十七岁了,我太老了,所以我的儿子们不会去想将我改嫁出去或是否守节终身。我一直在守节,我已经守了很多年了,只是现在我是在为两个人守寡了。在这本书里,对于我的丈夫,我写得并不多。我把那些都写在了我的传记中。但我要说的是:是他让我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我要照顾他的一日三餐,我要想方设法地逗他开心。他走了以后,我吃得越来越少了。我不再关心是否成为全县妇女的典范。我甚至遗忘了时光的流逝,四季的更迭。年复一年,十年又十年。活得过长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你将目睹很多人先你而去。我几乎活过了所有的人,我的父母、我的叔婶、我的兄弟、王媒婆、我的丈夫、女儿和我的两个儿子以及所以的媳妇,甚至是勇刚。我的长子成为了贡生,他长年在外,但他确保了卢家子孙后代在县里的地位。他是个极孝顺的儿子,从未忘记自己为人子女的职责。他甚至为我买好了一口宽大的、上了漆的棺木,让我死后可以安息。他的名讳和他的曾叔公、雪花的曾祖父一同高高挂于桐口的祖庙之内。他们的名牌将一直供奉在那里,直到祖庙倒塌的那天。现在牡丹也已经三十七岁了,比我当年成为卢夫人时还年长六岁,作为我长孙的媳妇,在我死后,她将成为新的卢夫人。她已育有两儿两女,将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她最近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看着他们的小脸,我想起了我和雪花。身为女儿我们被认为是家里无用的东西,因为将来我们只会随夫姓。所以说女人的一生是属于她的丈夫家的,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不过这些日子,我从雪花和我的血脉将来会成为卢家的主人这个事实中得到了许多的宽慰。我一直信奉这样一句古训,“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一生都不闻世事,从未觊觎过能够掌握男人的文字,但我精通女学、女书。几年前,我在荆田村教授牡丹和她的义姐妹一笔一画学习女书时,很多妇人跑来问我是否愿意为她们抄写传记。我无法回绝。当然我仍然要收取一定的费用----三只鸡蛋和一张纸币。我并不真正需要这些东西,但作为卢夫人我必须保持自己的身价。不过除了这些,我还想要她们使自己的生活更有价值,尽管大多数时候她们的生活充满了沮丧。她们经受了与双亲离别之苦,失去子女之痛,以及在婆家地位低下之耻,而且她们中的不少人还要饱受丈夫的痛打。我认识很多女人,了解她们的不幸,但我对于男人依然一无所知。如果一个男人不尊重自己的妻子,那他今后又怎么可能爱惜她呢?如果他只是把妻子作为一只能下蛋的母鸡或是一头劳碌的老黄牛,那他又如何会待她好过这些牲畜呢?他只会更加不珍视她的价值,因为女人既不像男人一样勇敢、强健,也无法独立谋生。听过了别人的那么多故事,我回想着自己。四十年来,过去对我而言只是意味着悔恨。只有一个人对我是重要的,但我对她造成的伤害甚至超过了最狠毒的丈夫。在雪花把她的孩子们托付给我之后,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尽管我不如你优秀,但我相信天上的神灵与我们同在。我们永远不会分离。”我无数次回想这句话。她说的都是真的吗?万一阴间也是同样地悲惨呢?但是只要死亡还在继续,我就在一步步向雪花以及其他先行的人走去。你听到了吗?请你原谅我吧。---------完作者笔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一位老妇在中国农村的一个火车站里晕倒。当人民警察搜查她的物品试图确认身份时,他们发现了一些看似写着某种密码的纸。当时正处于“文化大革命”最疯狂的年代,这位老妇马上被拘留,被怀疑为间谍。相关学者很快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与国际阴谋有关的密码文件,而是一种仅仅在女性中使用、将男性排除在外的文字,并且拥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结果这些学者立刻被送去劳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