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已经已经开过来了。”“到处都在打仗。”屠夫窝起手掌围在嘴前,呼喊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赶快逃命吧。”“马上就要打到这边来了。”我被吓呆了,惊恐不安。为什么我的丈夫还不来找我啊?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痛斥自己,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么个时候到雪花这儿来。不过这大概就是命吧。无论你的决定有多么的明智正确,命运都会有别的安排强加于你。我帮着雪花打好包裹,又到厨房里拖了一袋米、一点茶叶还有酒,不仅可以用来喝还可以备清洗伤口之用。最后我们把雪花结婚的被子统统达成背包提到门口。所有人都准备完毕后,我换上了出门的绸缎外套,站在楼台上向远处眺望我的丈夫,但他还是没有来。我望着通向桐口的道路,同样拥满了人群,只是那些人并没有往山里逃,而是穿过田野往永明城方向开去。两股人流不同的方向让我困惑不已。雪花不是总是说大山是环抱着我们的巨大臂膀吗?如果这样的话,桐口的人们为什么要向相反方向去呢?快近傍晚的时候,我看见有一顶轿子离开了桐口的人群往荆田方向过来。我知道那定是来寻我回去的,但那个屠夫却执意不肯再等了。“该上路了。”他大声喊道。我想要留下来等我的家人来找我,但被屠夫无情地拒绝了。“那我自己走回去找那顶轿子好了。”我说道。有多少次我坐在自家窗前想像着从这条路上走去。难道现在我就不能走一次吗?只见那屠夫举起手臂奋力挥动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说了。“有很多男人都往这条道上走,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会对单身一个的女人做些什么吗?要是你有什么不测,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家人会怎么对付我吗?”“可是------”“百合,”雪花插了进来,“跟我们走吧。我们只是去躲上几个时辰罢了,等安全了就会把你送回家去的。现在最好还是保险点吧。”说罢,屠夫把他的妻儿老母还有我都扶上了车。当他和长子推动着车子时,我不断地往后方眺望着,只见后方浓烟滚滚如巨浪翻腾一般,一路上雪花不停地给她的丈夫、儿子递水。此时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太阳落山后更有阵阵寒意来袭,但雪花的丈夫和儿子却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仿佛是盛夏正午时分一样。春月自觉地跳下了车子,一把背起了自己的小弟弟,过了会儿,她干脆把他放下来,一手牵着他一手扶着车。屠夫不时向他的妻子和母亲保证我们很快就可以停下来了,但事实上并没有。我们只是那一晚悲惨的洪流中的一小栗而已。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们来到了第一个陡壁的山崖边。屠夫的脸绷紧了,青筋都暴了起来,他的双臂奋力将小车推上山崖。最后他终于瘫倒在地,横卧在我们身后。雪花迅速移到车子的边缘,坐直了身躯放下两条腿,着了地。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雪花身后天空被一片火光映红。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传来了远处的喊杀声,我赶忙一起下了车。雪花和我把两条被子背到身上。屠夫把米袋扛在了肩上,孩子们尽其所能地拿上些食物。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如果我们真的只是去躲上几个时辰而已,为何要带上这么多吃的?我或许要好多天都看不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了。同时我还在这荒郊野外和屠夫一家待在一起。我不由的用手捂住了脸,我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可不想让屠夫看到我的脆弱不堪。我们徒步敢上了其他的人群。雪花和我还得双双扶着屠夫母亲的双臂,拽着她上山。她简直把我们给累垮了,这个属鼠的女人真是可恶啊。据说在远古佛派老鼠去传达他的旨意,狡猾的老鼠便要求马儿载他去。马儿机智地回绝了他,从此这两个生肖就结下了仇怨。现在在这陡壁的山路上,我们这两匹马儿又能拿她这只老鼠怎么办呢?身边走过的那些男人们各个面色严峻,他们是纷纷离乡背井逃难出来的,此刻他们想着等他们重返家园时会不会空留下一座废墟,女人们的脸上都挂着泪痕,她们都被吓坏了,今晚走的路程抵得上自从小时候缠足以来这辈子走过的所有的路,脚上的疼痛更是难忍。孩子们倒也不抱怨,他们个个都受了惊吓。我们的逃难才刚刚开始呢。快近傍晚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停下来,山路变得更窄也更为陡峭了。我们眼前耳旁不时出现令人煎熬的一幕幕人间惨剧。我们一路上总要路过很多走累了停下来歇脚的老人,他们中的一些人这一下歇就再也起不来了。在我们县里,我从来不敢想象有人会遗弃他们的父母。当我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反反复复和儿女们说着含糊话语,作为最后的告别。“去吧,别管我了。明天一切都过去了,就来这找我吧。”或是“走吧,别停下,保住你的儿子。记得春节的时候给我上柱香”。每每我们遇到这样的场景,我的思绪总不免联想到我的母亲。靠着她的那根竹竿子她根本不可能走这么多路的,换了她会不会乞求我们丢下她?爸爸或是大哥会不会真的遗弃她呢?我的脚就像刚开始缠足的那阵子一样疼痛难忍,每一步都刺痛着我的双足。不过我还算是幸运的了。我看到一些和我一般年纪甚至更年轻的女人们由于高强度地行走在尖利的岩石上,脚骨都走断了。她们脚踝以上都是完好无损的,但现在她们都完全没法走路了。她们无助地躺倒在地,无法动弹,只能哭喊着等着饥渴和寒冷将她们的生命夺去。见到此情此景也只能头不回地继续往前赶路,把所有的歉意深埋在空荡荡的心里,尽自己所能地将这悲惨的一幕幕扔在身后。第二个夜晚又将降临,黑夜的笼罩下,一股沮丧的情绪弥漫于我们之间。随身携带的财物一路都丢弃了,和家人也走散了。丈夫寻找着妻子,母亲喊着孩子的名字。此时已是深秋了,这正是最佳的缠足的时节,无数次我们看见那些刚刚开始缠足的姑娘们脚骨都断了。被落在了后头,就像那些被扔弃在路上的衣物、嫁妆、细软一样。我们还看见一些只有四五岁大的男孩子们,沿路乞求着人们帮助。但你又怎么能去帮助这些人呢,尤其是当你正一个劲地赶路,一手牵着你最心爱的孩子,一手牢牢握着的是丈夫的手。若你只是在担心自己安危,那至少你不用去担心别人。可是你担心的是那些你深爱的人们,而那些还远不够呢。没有钟声来告诉我们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了,我只知道天很黑,我们几乎累得不行了。我们到现在为止已经走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了。没有间歇,没有食物,只有偶尔可以喝上一小口水。我们开始听到可怕的尖叫声。我们都不敢去想这究竟是什么声音。身旁的树叶上都裹上了一层霜冻。雪花身上的青布棉制外衣,我穿的绸缎外套都无法抵挡这即将降临的严寒。我们脚下的路也变得愈加湿滑了。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的双脚在流血,因为它们异乎寻常地暖和起来。依然,我们还在走着。屠夫的母亲在我和雪花之间蹒跚行进着。她尽管一大把年纪了而且体质虚弱,但从她的个性中还是透露着强大的生存意志。此时的山道愈加狭窄,不足一尺宽,在我们的右侧是大山,早已不是我们以前所说的小山丘了,我们沿着唯一的一条山道吃力地爬行时,陡峭的山坡都快擦到我们的肩头了。而在我们左侧则是一片漆黑不见底的深渊。走在我们前头的有不少缠着小脚的妇人们。我们这些女人就像是风吹雨打下的小花。我们的双足不是我们身上唯一的弱点。我们那两条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长途跋涉的腿痛得发酸,酸得发抖,一阵阵地抽搐着。我们跟着前面的一户人家----父亲、母亲和三个孩子,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之久,忽然之间那个妇人不留神失足从山崖上坠落到了下面的一片漆黑之中。她的尖叫声响亮而冗长,直到最后一下子戛然而止。整个晚上我们都听到这样的坠崖身亡。我双手狠狠地抓住山崖边的野草,两手前后交替着向上攀爬,我的手被高低不平的山石磨破了,我也管不了这些了,我只知道我不想成为另一个坠崖尖叫的人。我们找到了一块凹地,周围群山环绕,在天空的映照下显出黑色的轮廓。我们生了些小火把,因为地势甚高,下面的太平军是不太可能发现山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的,至少我们是这样希望的。我们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沿着斜坡向凹地移去。也许是我现在没有家人在身边的缘故吧,在火光映照下我看到是尽是孩子们的面孔。他们眼中闪烁着空洞无助的神色,或许他们刚失去了爷爷奶奶,或是母亲和一个姐妹。从没有见到过像他们这般惊恐不定的孩子们。我们停了下来,雪花认出了三户来自荆田的人家,我们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暂时休憩的地方。他们看见屠夫背着一袋子米,立刻缩在一起以便腾出空间给我们,让我们坐到火堆旁取暖。我坐了下来,把手脚靠近火焰,顿时有种灼烧的的感觉,并不是被烫到了,而是早已冻僵的骨头和肌肤开始融化了。雪花和我还要给她的孩子们揉搓手脚。他们鸣鸣地轻声地抽泣着,即便的家中最大的男孩也不列外。我们让孩子们紧靠在一起,帮他们盖上被子。雪花和我则窝在另一条被子下面,而她的婆婆则一个人独占着一条被子。最后一条留给屠夫的。他向我们挥了挥手示意不必了。他从荆田那边找了个男人出来,耳语了几句,点了点头,接着走过来蹲在雪花身前说道:“我打算去找些柴火。”雪花抓住了他的手臂哀求道:“不要去,别离开我们啊。”“没有柴火,我们撑不过今晚的,”他说道,“你没发现,快下雪了吗?”他温存地从自己的肩膀上拿下雪花的手说:“我们的邻居会在我不在的时候照顾你的。别怕,如果----”他压低了噪音说:“如果需要的话,你就把那些人都推开,让你和你的朋友靠在火堆旁。你就这样做吧。”我想雪花也许不会这样做的,但是无论如何我是决不允许自己就这么死在野外,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的。尽管累得要死,但我们谁都不敢睡去,甚至不敢合上眼睛,此外我们还又饿又渴。在我们的火堆旁围坐的妇女们,后来我知道是一些婚后结义的姐妹,她们唱着故事,多少缓解了我们内心的恐惧。她们让我想起了很意思的事,那就是我的婆婆,她对女书极为精通,但或许是她对于这些东西早已烂熟于胸,所以对于说说唱唱显得不屑。她显然对书写美文或是优美的诗歌更有兴趣,而不是那些用来娱乐和给予慰藉的歌曲。就因为这个道理,以前我和我的弟媳们都不敢去唱那些我们从小听到大的曲子。不过那晚她们唱的歌我们都耳熟能详,除了一首歌以外,那首歌还是小时候曾经听过,以后就再也没听过。那是一首讲述瑶族人和他们最早的家园以及他们勇敢地争取独立的故事。“我们瑶族人啊,”一位比我年长大约十岁的妇人吟唱道,“传说瑶族的始祖盘瓠是一只龙犬,帮助汉朝的皇帝打败了邪恶的入侵者,皇帝随即赐婚,将三公主许配给他为妻。盘瓠欢喜不已,但公主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就这么嫁给了一条狗。但是她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于是与盘瓠双双逃到山里过起了世外桃源的生活。他们生下了六男六女,他们就是最早的瑶族先人。他们长大成人后便建造了千家峒”第一段就这么唱完了,第二个女人杨柳接着唱了下去。我身边的雪花不由一阵战栗。莫非她记起了我们少女时代倾听大姐和她的义姐妹们或是妈妈和婶婶吟唱这首女歌时的情景?“还有哪里有更多的良田湖泊?”杨柳在歌中问道,“还有哪里比这个远离尘世的大洞穴更安全?千家峒便是瑶族人的福祉所在。然而这样一个人间天堂却躲不过外界的侵扰。”我又听着围坐在其他几堆火旁的女人们的吟唱。男人们本该阻止我们的,因为会被太平军听到的。但是他们没有,女人们美妙纯净的歌声给所有的人带来了勇气和信心。杨柳又唱道:“到了元朝的时候,有胆识的当地官员终于探寻到了通往这里的道路,发现了瑶族人。这里的每个人都衣着华丽,心宽体胖,生活富裕。听说了有如此仙境,元朝的皇帝自私地向当地瑶族人征收高额税收。”就在第一片雪花飘落到我们头发上和脸上时,雪花挽着我的手臂接着唱了下去,“我们为何要付税款呢?瑶族人想要知道。”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了起来,“瑶族人在山顶上筑起了矮护墙,阻挡外界入侵。皇帝派了三位官员前来征收税款,他们进了洞谈判,就再没有出来了。后来皇帝又派了三个来------”我们火堆旁的女人也加入了进来,“他们也没有再出来过。”“皇帝于是又派了一小队人马来。”雪花努力提高嗓子唱道。我从来没听到过她这样的声音。她的歌声在山谷间袅袅飘荡,美丽而纯净,即便是叛军听到了,也会疑是山中狐仙,被活活吓跑了。“他们也没有出来。”我们这群女人们齐声吟唱道。“皇帝随即又派了一支军队过来,展开了血腥的围剿。瑶族的男女老少都死伤无数。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瑶族的首领拿出一个牛角,分成十二个碎节,分给十二个姓氏的人们,让他们四散逃生。”“四散逃生。”我们重复道。“这就是为何瑶族人遍及山间谷地,各个省城。”雪花收尾唱道。梅花,我们之中最年轻的女人最后唱道:“据说五百年后,瑶族人无论身居何处,都要再寻到此处重新连接这十二节牛角,并且重建美好家园。这个时刻快到了。”这是我很多年后首次再听到这个故事。我不知道做何感想才好,一直以来瑶族人认为自己是身处群山,在矮护墙和神秘山洞的护卫之下,可是现在情况并非如此。我在想此时谁会先来到这里发现我们,然后接下来又会发生些什么。若是太平军先到,他们会试图战胜我们,若是湖南大军,他们也许会把我们错当叛军的人马。不管是哪种可能,我们会不会像我们的先人一样打的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我们还能不能重返我们的家园?我想到此时的太平军不就像我们瑶族人,抵制高额税收,推翻封建专制吗?难道他们是代表正义的吗?我们该不该加入他们的行列呢?如果我们不这么做会不会算是对祖先的不敬呢?这一晚无人入眠。斥责信全县的居民都开始了重建家园,开始新的生活。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们在那一年中经历了太多,首先是疫情,接着是战乱。人口大幅缩减,我们为在这场浩劫中丧命的亲友而伤感,然而同时我们也庆幸自己能够最终存活下来。我们的体重也渐渐恢复。男人们回到了地里干活,儿子们则到正屋里开始了学习,而女人和女孩子们则回到楼上的女人屋里刺绣编织,所有的人都憧憬着新的生活。过去我时不时会好奇地幻想着外面男人们的世界。而现在我发誓再也不会冒险进入这样的世界中了。我的一生注定要在楼上的女人屋里度过。我很高兴能够再看见我的弟媳们,期盼着和她们在午后一起做做针线活,喝喝茶,讲讲故事,唱唱女歌。但这和我见到自己的孩子时的心情仍无法相提并论。三个月的离别在我和他们眼中都如同是永别一样。在这段时间里,孩子们都长大了不少。在我不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我的长子已经度过了十二岁生日。我的儿子在动乱期间呆在县城里,有官兵的保护,他一直都在很用功地学习。他已经开始学习经典的书籍,全国各地的学者无论身居何处,操何地方言,都在学习同样的课本,参加同样的考试,这样才能使他们保持对于清王朝的忠诚和效忠,以及国家的稳定安康。即便是像我们这种边远小城的地方官员,也都有统一的礼节,让人们更好地认识到了君臣之礼。按照我儿子现在的发展趋势,将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上京赴试去的。在这一年来我和雪花的见面次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得多。尽管太平军还在县里其他一些地方起义,但我们的丈夫并没有因此而阻止我们的会面。经历了这么多事,我的丈夫明白了我在屠夫家里会很安全的,而屠夫那边也鼓励妻子到我们家来做客,因为每次雪花都会满载着食物、书籍和金钱而归。无论在哪边我们俩都睡在一张床上,而我们的丈夫则搬到其他房间里去睡,好让我们两个能够多待上一会。屠夫自然不敢再反对,也跟从了我丈夫的做法。再说他们又怎么能阻止得了我们彼此相见,同榻而眠,耳鬓厮磨?我们连日晒、风吹、雪打都不怕,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我们只是在“顺从,顺从,再顺从”之后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雪花和我与往年一样逢年过节仍然回浦尾村相见。雪花很乐意在那里见到叔叔和婶婶。他们两口子以自己的善心在这个家里赢得了爱和尊敬。婶婶现在是一个深受祖孙们爱戴的祖母了。同时,叔叔的地位比我父亲在世时也提高了不少。在务农方面大哥需要叔叔的指点,而且还要靠叔叔来管理账目。而叔叔对此也不胜荣幸。婶婶叔叔两人终于可以安享幸福的晚年了,这是之前任何人都不曾想到的。那一年我和雪花去古坡庙祈福,我们的愿望比以往更为意义深刻。我们献上了不少贡品,不断地向神灵磕头 ,感谢它们让我们得以从这个严酷的寒冬中幸存下来。然后我们便手挽手来到芋头铺,坐下来好好商讨我们女儿们的未来和如何绑出完美的三寸金莲的方法。我们各自回家后,便开始备置绑脚布、舒缓疼痛的野草,并缝制了小鞋子供奉在观音圣像前,在小脚姑娘的像前也放上了糯米团子,同时还让我们的女儿吃了红豆汤圆帮助软化她们的骨头。我们先是各自与王媒婆商讨为女儿们缔结老同一事,然后等到我们见面的时候再交换彼此的谈话内容,感慨雪花的婶婶依然不减当年,脸上扑满脂粉,行事还是如此精明老到。即便是现在,我回想起那年春天和初夏的几个月,都不禁感叹当时无忧无虑的快乐。我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此外还有我亲爱的老同。正如之前所说的,我正憧憬着新生活。然而雪花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她再也没有恢复自己失去的体重。她对食物也越发挑剔,每顿只吃几口米饭和素菜,其他的时候她更愿意喝茶。她的面色还是如此的苍白,脸庞也始终消瘦。而每当她来桐口,我提议一起去拜会老友时,她也总会婉言谢绝道:“她们已经不记得我了。”或者是“她们不会想见我的。”在我的不断劝说下她才答应明年到桐口参加一位卢姓姑娘的坐唱会,那姑娘是雪花的二表妹,搬过两次家,现在是我的邻居。每当下午我坐在窗格前绣花时,雪花总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她的思绪不知道飘落在何处。有时侯我感觉她仿佛那天在山上就已经静静地纵身跳下那万丈悬崖去了。我目睹了她的悲哀,但却拒绝去接受它。倒是我的丈夫提醒过我很多次。在雪花返回荆田后的一个晚上他对我说道:“你很坚强,活着从山上回来。你把家里料理得妥妥当当,为村里的妇女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我每天都为你感到自豪。但是,请你不要生气,你对于你的老同却并不理解。她并不是每方面都和你一样的。或许去年冬天所发生的一切对她而言是过于沉重的打击。当然我并不十分了解她本人,但是无论如何你可以看出她是在艰难的处境下故作坚强啊。你或许一时无法理解这一点,但是你要明白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丈夫一样的。”不过他向我所揭示的内容还是让我深感耻辱。他竟然胆敢介入我们女人间的事,这点让我很是恼火,但我没有当面和他去争辩,这显然不合礼数。在我的心底里我已经无数次向自己证明他是错的,我才是对的。为此在雪花下次来访时,我愈发仔细地观察她了。我认认真真地倾听着。生活对于雪花而言越发艰难了。她的婆婆又缩减了她的口粮,只给她可供维持生存的三分之一的食物。“我只喝些白粥,”她说道,“但我毫无怨言,这些天我一点也不觉得饿。”更糟的情况是,那个屠夫仍然还在打她。“你说过他不会再打你了。”我愤慨地说,心里极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我的丈夫居然看得如此明白。“如果他要打我,我又能如何呢,我总不见得也打他不成。”雪花坐在我对面,她的绣花绢子落在她的膝上,轻薄而柔软,就像一层豆腐衣一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她反问道:“拿这些你也无法改变的事来困扰你有什么意义吗?”“只要我们努力,就一定可以改变命运的,”我说,“我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你也可以的。”她直直地盯着我。“他每隔多久打你一次啊?”我问道,同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但仍然掩饰不了内心的失望,她的丈夫还是对她拳打脚踢,而更让我愤怒的是她居然就这样默默地忍受了,而她拒绝把真相告诉我的行为让我痛心不已。“那次山上的经历改变了他,也改变了我们所有人。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他多久打你一次?我依然不依不饶地问道。“我在很多方面都没有让我的丈夫满意。”换句话来说,她甚至不敢承认她丈夫殴打她的具体的次数。“我希望你过来和我一起住。”“离家出走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最坏的事。”她回答道,“你是知道的。”我当然知道。丈夫们甚至可以用死亡来惩罚逃跑的妻子。“另外,”雪花接着说道:“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孩子们,我的儿子需要我的庇护。”“难道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来庇护他吗?”她还能怎样回答呢?如今当我再度回忆往事,我发现自己当时对雪花的不幸表现得是如此的不耐烦。一直以来,每每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我老同生活中的种种不幸时,我总是一次次地向她施压,让她去遵守家庭生活中的繁文缛节。这次我愈发变本加厉,要求她用属马人的性格中的坚定去战胜她属鸡的丈夫。如今的她只有一个无用的女儿和一个不受宠爱的儿子,因此她必须再怀个孩子。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必须多去拜拜神灵,多吃些有益的食品,再找个中医开几贴补药。如果她能够赋予丈夫他所想要的,就能让他认识到自己的价值。然而这些还远不够……..七月十五鬼节的时候,我已经为雪花预备了一大堆问题,来帮助她改变现在的境况。例如,为什么她不能成为一个更好的妻子呢?为什么她不能像我认为的那样让自己的丈夫感到快乐呢?为什么她不把自己的脸蛋捏红了来补充些血色呢?为什么她不多吃些东西来增强精力呢?为什么她不一回家就去向她的婆婆磕头请安,为她做菜做饭,缝补衣物,唱歌给她听,尽其所能地取悦于她,让她得以安度晚年?为什么她不能更努力地去让事情变得更加顺心呢?我自以为我给予雪花的都是切实可行的建议,但我忽略了雪花自身的忧虑和困扰。而且我又是卢夫人,我当然是正确的。于是除了向雪花一一抛出她在自己家中所能去做的事。我还不断地询问她在我家中度过的时光。比如,和我在一起,她开不开心?她喜不喜欢我送她的绸缎衣服?她有没有把卢家为了表达长久的感激之情而馈赠的礼品都呈献给丈夫来取悦于他?她有没有感激我为荆田村里像她儿子一般大的孩子们请了一位教授学问的先生?她有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女儿要是结成了老同,春月的命运就会像我当初一样发生巨变?如果她也像我爱她一样爱我,那么她为何不能像我一样遵守妇女的守则,改变自己目前不利的境况呢?对于所有的这些问题,她只是一味地叹气和点头。而她如此的反应让我更加不耐烦了。我进而举出了种种的道理来支持我的建议,直到她缴械投降,答应照我说的去做。但是事实却是她并未这样去做,我的失望之情也愈加尖锐明显了。我无法理解雪花这样一个童年时有着勇往直前的野马精神的女人为何变得意志如此薄弱了呢?而我仍然坚信我一定能够治愈雪花这样一匹受伤的骏马的。咸丰六年农历八月十五,我的生活发生了永久性的改变。中秋节到了,没多久我们的女儿就要开始缠足了。今年雪花和她的女儿原本是要来我们家的,但她们却没有来,来的是莲花,在山上时我们一同躲在树下的一个妇人。我请她上楼喝杯茶水。“谢谢,”她说道,“我还要回桐口的娘家去呢。”“娘家人都欢迎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看看的,“我客套话地应对道,“我相信见到你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见到他们。”她边说,边把手伸进装着月饼的篮子里,拿出一个狭长的用一小方我送给雪花的绸缎包裹的东西,递到了我面前,“我们的朋友让我把这个给你。”接着莲花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后,便摇摇晃晃地沿着小巷走了,消失在街角。从东西的外型来看,我大概知道了是什么,但我无法理解是的为什么雪花自己不来,而是让别人捎来了这把扇子。我拿着扇子上了楼,等着弟媳们出门向朋友们发月饼,我还把女儿也打发去了,叫她好好享受最后的一点可以外出玩耍的时光。她们一走,我便在窗前坐了下来,朦胧的光线透过窗格在书桌上映射出树叶藤蔓的图案,我冷冷地盯着包裹着的扇子看了许久,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恐惧。我终于还是揭开了绸缎的一端,接着是另外的一端,直到整把扇子完全从先前包裹着它的绿色绸缎中暴露出来。我拿起了扇子,一折一折地将其打开。我们下山前那晚用炭水书写的段落还在那里,此时旁边又多了一段新写上的文字。“我的麻烦太多了,”雪花写道。还是她一贯的笔迹,她的字写得要比我的好,每一笔触都细小得如同蚊子的纤足,到了收笔时几乎都化成了无有。“我无法成为你所期望的那样。你不必再听我的种种抱怨了。我现在有了三个义姐妹,她们答应接受现在的我,并且将她们的爱给予我。给我写信,但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安慰我,请你去回忆我们少女时代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吧。”我的心仿佛被一把匕首狠狠地插了进去。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的肠胃都被提了起来,我简直就是难以置信。爱?她真的在我们的秘密扇子里谈论她和义姐妹间的爱吗?我又把这段话从头读了一遍,我依然无法理解。她的义姐妹已经答应爱她。但是,雪花和我是老同啊,是最最真挚最最强烈的情感的结合,甚至超越了地域和空间的阻隔。我们之间的结合甚至比纯粹的男女婚姻关系更为神圣。我们是发过誓的,保持对彼此的坚贞和坦诚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而她现在似乎是抛弃了所有的誓言,为了去追寻和义姐妹间新的结合,她的做法毫无道理可言,并且深深地伤害了我。更让我震惊的是她居然还建议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还可以继续是朋友。对我而言,她所写下的话,比我丈夫现在走进来宣布他将娶第一小妾更致命。而且我也不是没有机会缔结婚后的义姐妹关系的。我的婆婆就曾经一再地敦促我这么做,但是我却一次次机智巧妙地躲避了过去,保住了雪花在我生命中的地位。可是现在她却要把我甩开了?这让我觉得,雪花这个我深爱的女人,我所珍爱的女人,我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女人,并不像我爱她一样爱我。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她所提及的义姐妹就是那三个我们在山里避难时遇见的同样来自荆田村的妇女。我脑海里一次次地回放着发生在那个冬天的每一个细节。难道在那个晚上她们就已经在密谋用歌声把我的老同吸引过去?难道她也像新娶了比发妻更年轻、更美艳。更惹人喜爱的小妾的丈夫一样喜新厌旧?难道那些女人的床被更暖和,还有她们的身体更结实,故事更好听?难道当她看着她们的脸时就没有想起一点对我的责任感?雪花所带给我的伤痛比我以前所受的任何伤害都要刺痛心扉,撕心裂肺,纠结不清,好似最凶残的酷刑,甚至比生育孩子时的阵痛来得还要强烈。然后我的内心发生了转变,我开始反击,不是作为那个当年深深爱恋着雪花的女孩,而相信礼教习俗可以用来维护心灵的平和的卢夫人。揭示雪花的种种不是,比摆脱困扰于自己内心的煎熬要轻松得多。过去出于对雪花的爱,我给予了她很多的宽容。如今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弱点,她的虚伪,她的欺骗,她的背叛。我想到一直以来雪花都在欺骗我关于她的家庭,关于她的婚姻生活,还有关于她的挨打。她不仅不是个诚实的老同,而且都不能算是个好朋友。一个朋友应该是在彼此间保持诚信的。如果这些还嫌不够的话,那么还有最近的几周所发生的事,雪花利用我的金钱和地位为她女儿获取了上好的衣服、食物和境遇,然而她却无视我的这些帮助和所提供的建议。我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被愚弄了。然后最奇怪的时发生了,我母亲的形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记得在我孩提时代,曾如此渴望得到她的爱,我自以为我在缠足的这段时期里一切遵照她的指示就能赢得她的爱。我曾相信自己已经做到了这一点,然而事实却是她从未爱过我。她和雪花一样只是一味地追求一己私欲。对于母亲的谎言和无爱我的报复首先是怒气,我一直都没有原谅过她,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让自己和她越来越疏远,直到她再也无法在感情上牵制我。为了让自己不在伤心,这次我将同样地对待雪花。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绝情让我悲痛欲绝。。我还要将所有的失落和愤怒都掩藏起来,因为这不是卢夫人应有的风范。我合上了扇子,把它放在一边。雪花要求我回信给她,但我没有。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有按我们约定的日期为女儿绑脚。又过了一个星期,莲花上门,送了一封信,勇刚把信拿到了楼上。我打开了信件开始阅读,一直以来这些笔迹就如同是雪花的阵阵爱抚,而如今看来却更像是一把匕首。“你为什么没有回信给我呢?你是病了还是福星高照啊?我在二十四日那天为我的女儿绑了脚,和我们当年是同一天。你有没有同样这么做呢?我从窗口眺望你的家,我的心向你的方向飞去,为我们的女儿而高兴。”阅读后,我将信的一角在油灯里点燃,看着信纸的边缘渐渐卷曲,上面的字化成了一缕青烟。再接下来的几天里,天气渐凉,我开始为女儿绑起了脚,越来越多的书信被纷纷送来,而我则把它们----烧毁。我当时已经三十五岁了,我知道我要是还能再活上七年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要是再能活上十七个年头就更是三生修来的了。我知道我不能让自己有一分钟的时间在如此的煎熬中度过,更别提是一年或更长的时间了。尽管我的煎熬并未逝去,但我还是动用了那些在我缠足、疫情爆发和在山中避难时的种种约束和行为准则来拯救自己。我开始驱除自己的心病。任何时候只要有回忆的片段进入我的脑海,我就为其染上灰暗的色彩,如果是我看到的景象引发了回忆,我便紧闭双眼将其驱散;若是一股香味带来了回忆,我便把自己的鼻子埋在鲜花之中,或是在锅子里多放入些大蒜,抑或幻想着在中挨饿的日子;如果是我的手上女儿的触摸,我耳边丈夫的气息,或是我沐浴时从乳间掠过的一阵微风,我都用揉搓、抓挠和拍打来驱散这些触觉上的记忆。我忙碌得像一个丰收后的农民,将上一季度的作物收割下来才是最大的快乐。我努力将一切都从记忆中抹去,这是我唯一所知的保护自己受伤的心灵的方法。当雪花曾经对我的爱依然还在折磨着我时,我做了一个花塔,就像当年为驱赶美月的鬼魂而做的那个一样,我要用它来引诱新的鬼魂,让它停止在我脑海中纠缠不清,用破碎的爱的誓言来折磨我。我从篮子、衣箱、抽屉和架子上找出了这些年来雪花赠送给我的礼物,还有她曾写给我的信件。要找出所有的东西是件不容易的事。我没找到我们的扇子。一些东西可能已经遗失了。反正我把我所有找到的东西扔进了花塔中,我还写了一封短信。“曾经一个如此了解我心意的人,如今已经变得对我一无所知。我将你的书信一并烧毁,希望它们可以化成天上的云彩,随风而去。是你背叛了我,抛弃了我,你将从我的心里永远地离去。请你,请你,请你,永远的离开我吧。”我把信折好,从花塔的小窗户里塞进,落入楼上的女人屋里。然后在基座点燃花塔,不时浇些油把火烧的更旺些,好把手绢、编织物和刺绣烧尽。但似乎雪花的鬼魂仍然挥之不去。当我为女儿绑脚时,仿佛雪花也同在屋中,她的手放在我的肩头,在我耳畔轻声说道:“要记得绑紧裹脚布。让你的女儿感受到你的母爱。”我于是唱起了歌,将她的话语淹没在脑海之中,我简直无法入睡。我躺在床上,对自己和雪花都愤恨不已,心里重复着同样的话: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违背了你的誓言。你背叛了我。两个人不幸成为了我的出气筒。第一个是我的女儿,对此我有些不好意思。第二个是年老的王媒婆,对此我也很遗憾。我对我的女儿深深的母爱,当我为我的玉儿绑脚时,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的小心,我不仅记得三妹当年的悲剧,还有我的婆婆曾向我灌输过的正确的缠足方法,可以把感染、变形和死亡的威胁降到最低。但我还是将自己因为雪花而受到的伤害转加在我女儿的脚上。难道我的这双三寸金莲不正的我的所得和所失的根源吗?尽管我的女儿骨肉和性情都天生柔软,但她还是忍不住凄惨地落泪。我们的活才刚开始,我已经无法忍受她的哭泣了。我凭着自己内心的怒火,拉着女儿不停地在楼上的屋子里来回走动,每一次重新更换裹脚布时我都会绑得更紧。我还责骂她,就像当年我母亲那样。我告诉她,“一个真正的好女人不允许任何的丑陋进入她的生活。只有经历了痛苦才能得到美丽,只要经受了煎熬才能得到平静.我现在为你绑脚,而将来得到回报的却是你。”不过我还说希望将来我至少能从中得到一小部分回报,然后能够得到我母亲曾说过的平静。借着让女儿得到最好的回报这个幌子,我和桐口其他的正为女儿缠足的女人们攀谈起来。“我们都住在这里”我说,“我们又都是好人家难道我们的女儿不应该成为义姐妹吗?”我的女儿的脚和我一样娇小。不过我还不知道最终的结果。王媒婆五月份的时候来了我家。在我的脑中,她的模样从未改变过。她一直是个老妇人,不过那天我用更加挑剔的目光来审视她。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最多四十岁,比我现在还要年轻些。要知道我和雪花的母亲四十岁的时候早就去世了,这个年纪也可以算是长寿的了。回想往事,我相信王媒婆,一个寡妇,并不想随她丈夫去死,也不想改家。她选择自力更生活下去。要不是她精明的生意头脑,她根本不会成功。同时她又极力地装扮自己,用厚厚的脂粉留住她脸上所残留的美丽,她还华服加身这都让她和县里的其他已婚妇女显得如此不同。现在她不再涂脂抹粉,衣着花哨了,在我看来她应该快七十的样子。她虽然人已老去,却依然精明能干,不过她有一个缺点我是再了解不过的了。她爱她的侄女。“卢夫人,好久不见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扑通”一声在正厅的左翼上落座。我没有用茶水招待她,她不安地四处张望着问道:“你的丈夫在家吗?”“我的丈夫要晚些时候才回家。你来早了。我的女儿还小呢,找我丈夫谈婚嫁为时过早吧?”王媒婆拍了下大腿,咯咯直笑。我并没有接话。她审慎地说道:“你知道我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这个。我是来讨论一门老同的亲事。这纯粹是女人们的事。“我的食指缓缓地在座椅的柚木扶手上轻轻地敲击。那声响如此之大,让我自己听了都一些不安,但我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从袖口取出了一把折扇说道:“我把这个带来了。也许你可以让我亲手交给你的女儿。”“我女儿在楼上。不过我们卢老爷一样不允许她贸然见客的。”“可是,卢夫人,这完全是女人们的事啊。”“那么把扇子给我。”我伸出手来。老媒婆看着我伸出的手,浑身直哆嗦,有些犹豫不决。“雪花-----”“不!”这个字迸出时,比我预想的还要严厉,我难以容忍这个名字再次被提及。我镇定下来,又一次说道:“给我扇子。”她极不情愿地将扇子给了我。我的头脑中仿佛有千万支笔在挥舞涂抹着,不时将钻出来的记忆和思绪掩盖下去。祖庙里的坚实的铜器、寒冬中的坚冰和暴晒之下干枯的尸骨都给了我足够的力量。我一瞬间将扇子打开。“悉闻家有一女,性情温良,精通女学。”很多年以前雪花也是这样写给我的。我抬起头,发现王媒婆看着我如何反应,我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宁静的夜晚的湖面一样沉静。“我们是两户人家花园种下的两朵小花。现在小花开花了。她们要见面了。你我生于同年。让我们成为老同吧?我们可以一同飞向云霄。”每个认认真真书写下的字都仿佛带着雪花的声音。我猛然将扇子一合,将它递还给王媒婆。她没有从我的手中将其接过。“我想,王媒婆,这恐惧不大合适吧。这两个女孩的八字不合。她们生于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月份。更重要的是她们两人的脚缠绑之前大小不同,我很难相信绑成之后会相同。另外------,”我徒劳地挥着手臂说,“家世也极不般配。这些平常人都能看得出。”王媒婆聚拢了双眼。“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吗?”她不屑地说道,“让我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吧。你毫无道理地割断了和你老同之间的联系,你的老同不解地暗自哭泣呢。”“不解?你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跟她说。”王媒婆接着说道,“不要为此中断两个好母亲曾经许下的约定。这两个女孩会有一个美好的将来的,会像她们的父母一样幸福的。”我绝对不会同意王媒婆的建议。痛苦和悲伤让我变得脆弱。过去有很多次我如此轻易地被雪花所说服、影响和改变。我怎能忍受得了看到雪花和她的义姐妹在一起的样子呢?光是一想到她们在一起窃窃私语和亲密的肢体接触,我的脑子就快炸开了。“王媒婆,”我说道,“我绝不会让我的女儿降低到和一个屠夫的崽子成为老同的地步。”我故意言词挖苦,希望她可以不要再谈下去,但她却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她说道:“我记得你们两个小时候,一起过桥,河面上照映出两个同样身高、同样脚印、同样胆量十足的小女孩。你们发誓永远忠诚于对方,永不分离,永远厮守在一起,永远,永远。”我所做的一切问心无愧,可雪花又是怎样的呢?“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说,“我和你侄女签订协议时,你说过,“不会有小妾的。”你还记得吗?现在你回去吧,问问你的侄女她都做了些什么。”我把扇子扔到了她的脚下,随即把脸转了过去。我的心已经凉得如同当年流水过我足间的河水。我发现她的目光始终在打量着我,思索着什么,又有些许的质疑,但却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我听见了她缓缓站了起来的声音。她的目光还停留在我身上,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会帮你带信过去的,”她最后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亲切感和理解之情,这让我很是恼怒。“你要知道,你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了这点。全县的人都羡慕你的好运,都祝愿你长命百岁,福星高照。而你现在却伤害了两颗心。真是遗憾啊。我记得你的小时侯,除了一双娇美的纤足,几乎一无所有。现在你是应有尽有了,可是卢夫人,你不光要了这些,还有了狠毒、无情和健忘。”说吧,她蹒跚着出了大门。我听见她上轿子,命轿夫将她抬去荆田。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允许她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年过去了。雪花表妹的坐唱会快到了。我依然还是处于气急败坏之中,我的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仿佛是一颗心在怦怦直跳,或是一个女人吟唱的声音。雪花和我曾约定一同前往的。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去。如果她去的话,我希望我们避免直面对方。我并不想像对付我母亲那样对付她。十月十日那天终于到了。这是一个很适合婚嫁仪式的黄道吉日。我走进了邻家的大门,上了楼。新娘子略显苍白但很美。她的义姐妹都围坐在她身旁。我一眼就看到了王媒婆,坐在她身边的就是雪花:她的头发干干净净地向后方梳起,非常适合已婚的妇女,她身上穿的是我送给她的一件衣服。这敏感的一幕让我倒吸了口气,两侧的肋骨都快合拢了,顿时大脑缺血,好像要昏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雪花同处一室坚持到仪式最后,而且始终维持卢夫人的尊严。我迅速瞥了一眼四周,所幸雪花并没有把杨柳、莲花、梅花一同带来。我一下子松了口气。要是她们之中任何一个在场的话,我可能就要匆忙逃跑了。我坐在了雪花和王媒婆的对面。庆祝仪式按照传统的方式展开,吟唱、诉苦、讲故事和说笑话。然后新娘的母亲邀请雪花告诉我们她离开桐口后的生活。“今天我要唱一封斥责信。”雪花宣布道。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雪花怎么可以挑起公众对我的不满,而事实上我是被冤枉的啊?无论如何,我要准备一首斥责的曲子来回击她。“野鸡的尖叫声传向远方。”众人转向了雪花,她用传统的方式开始了吟唱。她的歌声和我这几个月来脑海中的声音一模一样。“五天以来我一直烧香拜佛,祈求上苍赐予我勇气来到这里。三天以来我一直用放了香料的水清洗自己和衣服,让我得以像样地出现在我的老友面前。我把灵魂也倾注进了这首曲子。小时候我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后来大家也知道了我的生活有多么艰辛。我失去了我的娘家。我失去了我的娘家。我家的女人们的不幸已经延续了两代人了。我的丈夫不是善良之辈,我的婆婆为人凶残。我怀过七个孩子,但只有三个存活了下来。如今还在的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了。这看起来好像我的命运是被诅咒了的。一定是我前世造的孽,所以才落到如今的地步。”新娘的义姐妹们照例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她们的母亲们则认真地倾听着,时不时在伤心处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对于这个女人的不幸无奈摇着头,同时又敬佩她对于我们自己语言的擅用。“在我的生活中只有一个快乐,那就是我的老同。”雪花继续着她的调子。“在我们的契约中,我们曾写道永不和对方恶言相向。在过去的二十七年里我们的确做到了这点。我们彼此坦言相对。我们就像是两条藤蔓,将自己的枝条延伸,永远地交错在一起。可是当我将自己的悲哀告诉她时,她显得非常地不耐烦。当看见我的悲惨境地时,她只是不断的提醒着我男耕女织,勤劳可以带来温饱,要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命运。但是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没有命运悲惨的人了吗?”我看着屋子里的女人被她感动得痛哭流涕,震怒之情难以言表。“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她的声音洪亮而动听。“你我是老同。我们的灵魂是交错在一起的,即便是我们无法日日相伴。”突然间她又转换到了新的话题上。“还有为什么你要伤害我的女儿呢?春月还小,还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而你也不会去告诉她。我从未想过你心肠会如此狠毒。我只请求你记得我们之间的情意曾经深似海,请不要再让第二代的女孩深受其害了。”在雪花唱完最后一句时,屋子里的气氛发生了转变,对于最后所说的不公正待遇,人人纷纷给予了同情。这些女孩的命运已经够悲惨的了,即便没有我的报复。我坐直了身体。我可是卢夫人啊,全县最德高望重的女人,我本应远远地超脱于这些事之上的。然而我却听见从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我脑海和心头响起的声音。“野鸡的尖叫声传向远方。”对于雪花的斥责在我脑中形成,我为了让自己听起来有理有据,便从雪花最近的一桩不当行为开始。我把它们唱出来时,目光一一注视着屋里的每个女人。“我们的两个女儿不可能成为老同。她们没有任何的共同点。你们的这个老邻居是想为自己的女儿谋利,但我不能为此而触犯了禁忌。拒绝这桩缔结,是一个母亲的职责。“这个屋里的女人都应该知道什么是艰辛。女孩子时,我们是家里的无用之人。我们可以爱着自己的家人,但我们却无法与之永远生活在一起。嫁入了一个陌生的村庄,嫁进了一户陌生的人家,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如果稍有怨言,甚至会失去婆家人对我们仅有的那么一点尊重。我们生儿育女,有时我们的孩子会死去,有时我们自己会死去。当我们的丈夫厌倦了我们,他们便把小妾娶进门。我们都遭受过不幸-----粮食歉收,寒冬降临,谷雨不至。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个女人却过度地宣扬了自己的不幸。”我转向了雪花,当我唱着这些话时,泪水蛰痛了我的眼睛,我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你我曾是一对令人羡慕的鸳鸯。我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忠诚,但是你却撇下了我,投入了义姐妹的怀抱。一个女孩只会将扇子将给另外一个女孩。好马只能配一个鞍。一个好女人不会对她的老同不忠。也许正是你的背信弃义才导致了你的丈夫、你的婆婆、你的孩子们,以及现在坐在你面前的被你所背叛的老同,对你的轻视。你轻佻的行为让我们蒙羞。如果说我的丈夫今天回来带回了一个小妾,我将会被他从床铺上赶下来,被忽视,被冷落,但我会像每一个在座的女人一样,默默地去接受。但是就你的所作所为而言-------”我的声音暗哑了,我一直试图屏住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一时间我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然而我把重心从自己的伤痛之处转到了一些这个屋里的女人都容易理解的问题上。“我们或许对于丈夫的移情别恋有所准备,毕竟他们是有这个权利的,而我们只是一个女人而已。然而身为女人,我们已经饱受残忍对待,如今还有忍受来自另外一个女人的背叛,这是一件多么惨无人道的事啊。”我又接着唱,不时提醒我的邻居们我如今的地位,还有是我的丈夫把盐带回了村里,是我丈夫在叛乱期间确保了每个人都能安全地撤离。“我的门户是干净的,”我对着雪花宣称道,“那么请问你的呢?”就在这一刻,一股无名之火汹涌而出,没有人来阻止我说出接下来的话。仿佛是谁在我身上用小刀划了一道口子,所有的言语都从那个最阴暗的角落里喷发而出。我知道雪花的一切,而我现在要假装社会正义的幌子和身为卢夫人的强势地位来摧毁雪花。我在这帮女人们面前诋毁着雪花,把她的弱点一一公之于众。我毫无节制,因为我已经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不受任何束缚,这让我想起了我的三妹腿上松松垮垮缠绕着的裹脚布。一番大战挞伐之后,我觉得仿佛自己脚上的裹脚布也松开了,我完全摆脱了束缚,可以畅所欲为了。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当时我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松开的裹脚布并没有在空中飞舞起来,朝着我老同飞打而去。相反,它们将紧紧地环绕在其中,试图把我一生都在追寻的真爱从我身体里挤压出去。“这个曾经是你们邻居的女人用她母亲当年的嫁妆来置办自己的嫁妆,以至于她可怜的母亲流落街头时都没有被褥和衣物来保暖。”我大声宣扬道,“这个曾经是你们邻居的女人门户不清。她的丈夫是个屠夫,在自己正门前杀猪。这个曾经是你们邻居的女人才华出众,但她却拒绝将我们的秘密语言传授给她婆家的女人们。这个曾经是你们邻居的女人在小的时候欺骗隐瞒了她的真实情况,在她少女时代撒过谎,在她为人妻母后又在撒谎。她不仅对你们所有人撒谎,还对她的老同撒谎。”我停顿了片刻,打量了周围女人们的脸色。“那么她又是如何打发她的时间的呢?我现在来告诉你们。靠她的情欲!动物还有固定的发情期,而这个女人时时刻刻都在发情。她发情的时候她家里其他的人都不敢出声。当我们在山里躲避叛乱时,----此时我情不自禁地身子向前倾去,其他人也身子向前探出朝向了我-----“她宁愿和丈夫在一起欢愉,也不愿和我----她的老同在一起。她说她是前世造了孽。而我,卢夫人,现在要告诉你们是她今世的恶才造成了如今的命运。”雪花坐在我的对面,此时已不禁泪流满面,但我此时内心凄凉,头脑混乱,所能够给予雪花的只有满腔的怒火。“我们还是小女孩时,就签署了契约。”我最后说道,“而你却违背了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雪花深深地颤颤地吸了口气。“你曾要求我将真相告诉你,但当我真的这么去做的时候,却受到了你的误解,你根本不喜欢听我所说的。而现在我在我们村里找到了那些不会看不起我的女人,她们不会指责我,她们不会去勉强我成为另外一个人。”她所说的每个字都在印证我所怀疑的一切。“她们不会在别人面前羞辱我,”雪花接着说道,“我和她们一起绣花时,我们彼此相互安慰。她们不会来怜悯我。在我不适的时候,她们会上门探望我……我非常地寂寞无助,我需要每天有人来安慰我,而不是在你所选择的时候。我需要那些能够理解我倾听我的人,而不是把我想象成记忆中的那个人或期待中的人。我觉得自己就如同一只寂寞的独飞的小鸟,找不到自己的伴侣…….”她温柔的言词及借口是我最害怕的。我闭上了双眼,麻痹自己的感情。为了不让自己再受到伤害,我要坚持住,像对待我母亲一样对待她。当我再次睁开了双眼时,雪花已经起身,姿态优雅地摇晃着向楼梯口走去。她的婶婶并没有跟着她一起离开,我感到一阵同情,即便是她的婶婶,我们这些人中唯一一个自食其力、精明能干的女人都没有给予她任何的慰藉。就当雪花一步步从楼梯上走下去时,我暗暗发誓再也不会见她了。当我再次回想起当日的情景时,我知道我有失自己的职责和义务。她所做的是不可原谅的,但我所说的也是可鄙的。我任由自己发泄怒火,我所受到的伤害以及我的报复心理控制了我的行为。真正让我感到尴尬和日后悔恨不已的事组成了我这个卢夫人的全部生活。我的邻居们见证了我的丈夫远赴桂林时表现出来的勇敢。他们知道我在疫情爆发时是如何悉心照料我的婆婆,在公婆的葬礼上的表现得是如何地孝敬。在我从山里死里逃生后,他们又看着我为边远的村子雇了教书的先生,出席了桐口的大小庆典,成为了村长的贤内助。而在那天,我做了我们县里所有女人都应该去做而很少能够达成的事,我真正赢得了作为卢夫人的荣耀。作为女人我们必须在我们的家里树立良好的行为典范。如果她能够成功地做到这点,那么良好的风气就能从一户人家传到另一户人家,不但能规范妇女儿童的行为处事,还能引导男人们把外面的世界创建得更加安定,天下无忧,皇帝安心坐在龙榻之上。我用了最为公开的方式将雪花的低贱卑鄙的为人暴露在邻居面前,把她从我们的生活中完全剔除掉。我的斥责歌变得家喻户晓。它甚至被记录在了手绢和扇子上,被教授给女孩们,在婚礼时传唱来警示新娘。这样一来,雪花不光彩是事流传于全县。对我而言,发生的这一切都挫伤着我。如果失去了生命中的爱,即便成为了卢夫人又如何呢?入云霄八年过去了,咸丰帝驾崩,同治帝继位,太平天国运动也最终在一个遥远的省城销声匿迹。我的长子娶了媳妇,不久媳妇就怀孕了,正式进入了卢家,生下一个男孩-----卢家的第一个孙子。我的长子也通过了府试,接着又过了院试中了秀才。自然儿子没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伴自己的妻子,但我认为新媳妇还是在我们的女人屋里得到了宽慰。儿媳妇是一个既有学识又擅长家务的年轻女人,也非常讨我欢喜。我的女儿也已经十六岁,发辫高高梳起,她被许配给桂林一个米商的儿子。尽管桂林路途遥远,我可能从此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女儿了,但我们两家的联婚姻有助于维护卢家的食盐生意。卢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富遮高贵,没任何祸事降临。我呢也已经四十二岁,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将雪花忘记。同治四年深秋的一天,勇刚上楼来,在我耳边轻声告知有人想见我。我吩咐她将客人领上楼,她看了看正在一旁绣花的我的儿媳和女儿,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勇刚无礼的话,那一定是什么要紧事了。我一言不发便跟着她下了楼。我刚步入正厅,一个衣着破旧的年轻姑娘便“扑通”跪倒在我面前不住地磕头。看她的样子像是时常出现在我家门前的乞丐,因为我的慷慨大方早已远近闻名了。“卢夫人,只有你才能帮得了我。”女孩一边哀求,一边匍匐着向我靠近,直到把额头搁在我的脚背上。我弯下身子,把手放在她的肩旁上说:“把你的碗给我,我帮你盛满。”“我不是来讨饭的,我不要吃的。”“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女孩抬起了头望着我。无论在哪我都能认出这张脸,她是雪花的女儿,她和她母亲那个年龄时长得一模一样。她的头发从发夹中散落出来,零零散散地落在脸旁。她的面色纯净而透白,简直和她的名字春月描述的一样。我甚至在这个女孩出生前就知道了她。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模样漂亮的小女孩,接着又是一起在山上躲避战乱时度过的日日夜夜了。本来她还可以成为我女儿的老同的。如今她就在我面前磕头,跪在我的双脚前,恳求得到我的帮助。“我的母亲病得不轻了,她恐怕是活不了这个冬天了。除了缓解她心中的痛苦,我们其他也无能为力了。请你去看看她吧。她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只有你才能帮得了她。”如果是换在五年之前,我心中积郁的伤痛很可能会让我毫不留情地将这个女孩打发走,但这些年来我学会了很多作为卢夫人的职责。我或许无法原谅雪花的所作所为,但基于我如今在全县的地位,我必须在公众面前保持自己卢夫人的良好形象。我让春月回家去,并保证马上赶到。我安排了一顶轿子送我去了荆田。一路上我准备着见到雪花、屠夫和他们的儿子,我想他们的儿子应该也娶了媳妇了吧,当然除了他们这些人,我肯定还免不了见到雪花的义姐妹们。轿子在雪花家门前停了下来。这个地方一点都没有变。柴火依然成捆地靠在墙头,还有一口大锅放在那里等待屠宰新的牲口。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屠夫的身影像鬼魂般隐现在黑暗的走廊上,终于他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除了比以前老了瘦了些,没有太大的变化。“我不忍心看到她痛苦的样子。”这时他八年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说道:“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她帮我干了不少活。她还给了我一个女儿,她把这个家打点得漂漂亮亮。她照顾我的母亲直到终老。她做了一个妻子可以去做的一切,但我却对她如此地残忍。卢夫人,到了今天我才明白。”我目送着他跌跌撞撞地向田地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男人惟一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已经将雪花从记忆中抹去了,我以为她不存在于我的心坎里了。因为她爱她的姐妹胜过爱我,我真的相信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但是一见到病床上的雪花,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消散了。时间---生活----将她蹂躏成了如此模样。站在一旁的我,虽然年华老去,但在乳霜、脂粉的护理下几乎十年都没有再受到日晒,如今肌肤依然光滑娇嫩,屋子另一头躺着雪花,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和她的女儿不同,现在要是让我在去古坡庙的路上遇到了雪花,我怕是一时也认她不出来。果然,那些女人也在-----莲花、杨柳和梅花。不出我预料,雪花的义姐妹正是当年与我们一同躲在树下的女人们。我们之间并没有相互打招呼。我径直走到了雪花的床前,春月起身走到了一边。雪花双眼闭合着,面色苍白。我看着她的女儿,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她向我点头示意,我握住了雪花冰凉的手。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然后用舌尖舔了舔开裂的唇。“我感觉到……”雪花一味地摇着头,好像要绞尽脑汁说出什么似的。我温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把她的手捏得更紧了。我的老同眨着眼努力地看着,一开始她不敢相信面前的那人会是我。“我感觉到你的触摸。”她喃喃道,“我知道是你。”她的声音如此微弱,不过当她说这些话时,多年来的痛苦和恐惧都消散了。在这恹恹病体之下我看到的是很多年前那个邀我成为她的老同的小女孩。“我听见你在呼唤我,”我善意地欺骗道,“所以我赶忙就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她的脸庞由于病痛而扭曲。她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在腹部,痉挛着伸直了腿。雪花的女儿把一块毛巾搓了一把,拧干后,悄悄递给我。我接过毛巾,为雪花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尽管痛苦不堪,雪花仍坚持着说道:“我为我所做的一切,向你道歉。但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动摇过对你的爱。”就在我接受了雪花的歉意之时,又是一阵疼痛袭过,这次比上次更厉害,雪花痛得闭起了双眼,没有再说过话。我重新搓洗过毛巾后,把它放回到雪花的额头上,继续握着她手一直陪着她直到日落。这时其他的女人们都已经走了,春月也下楼做晚饭去了。我单独和雪花在一起。我拉开了她的棉被,看到疾病折磨下的她已经瘦得只剩下肋骨了,而那个肿瘤却异常硕大,在她腹中如同有孕在身似的。我无法弄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我受伤负气已经很久了。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雪花了,但此刻我的脑中想到的只是我的老同的肚子又一次骗了她,那个肿瘤想必由来已久了。我觉得我有义务去关心她….不,不是这样的。一直以来我之所以会感到受到伤害是因为我依然爱着雪花啊。她是这个世上唯一懂得我的脆弱,并依然爱我的人。而我一直都是爱她的即便是在我最痛恨她的时候。我帮她将被子盖好,开始盘算着为雪花请好大夫,还有她必须吃东西,另外我们还得找个神人。总之我希望她能像我一样对抗命运。我依然不相信一个人能控制住自己真实的情感,也不相信一个人无法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把雪花的手举到了自己的唇边,然后下了楼。屠夫正神情沮丧地坐在饭桌前,雪花的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他站在他妹妹身旁。他们看着我的神情俨然和他们的母亲一样----骄傲、容忍和哀怨。“我现在要回家了,”我宣布道。雪花儿子的脸上露出了失望之情。我安慰地举起手又说道:“明天我还会来,你们为我准备个地方睡觉。我会一直呆在这里,直到……”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以为我的到来可以帮助我们赢得这场对抗,但我们所剩的只有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使我对雪花的爱意整整延续了八十载。我没有一刻离开过这间屋子,吃喝拉撒都是由春月负责。每天我都替雪花擦洗身体,然后用同一盆水自己梳洗。很多年前,我们就曾共用一盆水,它让我知道了雪花有多么的爱我。现在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够看见这一切,记住过往的点滴,明白任何事都没改变。晚上等其他人都离开后,我从他们为我准备的床铺上爬下来,钻进雪花的被窝里。我环抱着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干瘪的身躯,减轻她所受的病痛。她所受的折磨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在梦境里都会发出痛苦的抽泣声。每晚我入睡时都希望自己的手能有魔力将雪花腹中的肿瘤吸掉。而每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总会发现雪花的手正放在我的脸庞上,她那深陷的双眸正注视着我。很多年里都是荆田的大夫在医治雪花,现在我派了我自己的大夫过来。他看了雪花一眼便摇着头。“卢夫人,恐怕是没得治了,”他说道,“你们能做的只能是等着她死去。你看她裹脚布上方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紫了。先是脚踝,接着是大腿,渐渐便肿后,整个皮肤都会变成紫色,生命力也就开始骤减了,我看没多久她的呼吸也会发生困难。你能看得出来的。吸气呼气都很吃气,最后就停止了。而就当你们都以为她已经过去了时,她会又有呼吸。别哭,卢夫人。到了那时,死亡就不远了,她就不会在感受痛苦了。”大夫开了方子让我们去煎药。我把钱付给了他,并发誓不会再找他看病了。大夫走后,雪花结拜姐妹中最年长的莲花来了,她试图安慰我。她说:“雪花丈夫为她找过很多医生。现在无论是多少个大夫都医不好她了。”我心中潜藏的愤怒不禁油然而生,但我在她脸上看到了同情,不仅是为雪花,还为我。我记得苦的东西有清凉解火攻毒之妙效,于是想到了让雪花的义姐妹们帮忙为她用苦瓜做些小菜,如苦瓜炒黑豆。苦瓜汤之类。她们照我的话去做了。我坐在窗前一口接着一口地喂雪花吃,刚开始她还毫无怨言地吃着,后来她闭紧了嘴,眼睛向别处看去,仿佛我不存在似的。排行第二的义姐妹杨柳将我拉到一边。站在楼梯口,她从我的手上接过了碗,轻声耳语道:“现在都为时太晚了。她不想吃东西。你让她走吧。”说着她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脸。晚些时候,雪花把吃下去的苦瓜都吐了出来,杨柳为她把身体擦洗干净。我最后的尝试是去找一个神人。神人进屋后,宣称道:“你的朋友是鬼神附体。别担心,我们一起帮她驱鬼。她会没事的,雪花小姐。”他弯下腰对雪花说:“这是你们要念的经文。”然后他对我们其他人命令道:“你们跪下一起祈祷。”于是春月、王媒婆、三个义姐妹和我一起环跪于床前祈求神灵的庇护,而雪花则躺在床上用虚弱的声音念着她的经文。神人见我们都各司其职后,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小纸条,把咒语写在上面,放入火盆中烧掉,然后在屋里来回跑动驱鬼除魔。接着他又拿出了一把长剑在空中嚯嚯挥舞,口中念念有词,“驱鬼啦,驱鬼啦,驱鬼啦。”但这同样也帮不了雪花。我付了钱打发了神人,从窗口看着他乘着马车沿着大路远去。我暗自发誓再也不去请神人了,除了求助他们挑选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