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搀扶着高媒婆起身,连拉带拽地把她领下了楼。她们刚走出去,婶婶便为王媒婆倒上茶水。王媒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在深思着什么,眼神有些迷离。她眨了几次眼,回过神来,环视四周,把我叫到了她身边。我已经十三岁了,但对她我还是有所忌惮。我学着雪花当着她面时,亲切地喊她婶婶,可在我心底里,她还是那个王媒婆,没有任何不同。我来到她身边,她一把拽住我,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紧紧抓住我的双肩,那样子就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不要,不要告诉雪花任何你刚才所听到的事。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她不该被那个女人的污言秽语伤害到。”“我知道了,婶婶。”她又用力抓着我摇晃着说道,“永远都不要说。”“我保证不说的。”事实上,我当时并不太明白她们先前所说的内容。更何况我为什么要把这些邪恶的闲言碎语传到雪花耳朵里呢?我多爱雪花。我永远都不会重复高媒婆那些可憎的话语来伤害雪花。此外,那以后,妈妈似乎对爸爸说了些什么,从此高媒婆再也没有被允许进我们家的门,所有相关的事都坐在屋外的凳子上商量。这些都体现了爸爸妈妈对雪花的关爱。尽管雪花只是我的老同,但他们却像爱我一般爱雪花。又是十月,窗格外夏日淡蓝的天空变得深蓝,带上了秋天的韵味。还有一个月大姐就要出嫁了。新郎送来了最后一批彩礼,大姐的义姐妹们卖掉了二十五斤大米为她买了礼物。这些女孩子们到我们家,和我们一块围坐在楼上的女人屋里唱女歌,连其他村的女人们也前来寒暄,送给大姐一些善意的忠告,向家人表达慰问。我们就这样唱女歌讲故事,过了整整二十八天。大姐的义姐妹们帮她一起做好了一条被褥,并帮着把为新的家人缝制的布鞋包裹好。而家人也已经把为大姐撰写的三朝书备好了,我们全家人一起齐心努力,尽可能地将大姐所具备的美德用适当的言语表达出来。大姐出嫁的前三天是哀伤日。妈妈坐在第四格楼梯上,把脚放在下面一格,开始悲唱:“我的大女儿啊,你是我的掌上明珠。我是泪如泉涌啊,你要出嫁了,很快就人去楼空了啊。”女学(7)大姐、她的义姐妹们以及村里的其他一些妇人听了这些话不由得潸然泪下,呜呜哭成一片。婶婶接着妈妈吟唱的基调又接着唱了起来,婶婶总会在悲伤的时刻表现她特有的乐观。“我人丑,也不太聪明,不过我一直培养自己良好的性格。我一直深爱我的丈夫,他也爱着我。我们是一对幸福般配的丑鸳鸯,但夫妻生活融洽,伉俪情深。我衷心希望你也能像我们一样美满幸福。”轮到我唱时,我提高了嗓门,“大姐啊,大姐,我的心在哭泣,因为即将失去你。倘若我们是儿子就不必遭受这样的分离,我们就可以像爸爸和叔叔、大哥和二弟一样永远生活在一起了。你走了,我们都很难过,楼上的屋子也会因为失去你而显得冷清。”我打算把我从雪花那边学来的东西都唱给大姐听,这是我想给她的最好的礼物。“每个人都需要衣物,无论暖冬还是凉夏,所以不要等到人家来要求,主动为家里的每个人做些衣服。吃饭要让婆家人的人先动筷。勤勤恳恳做事,务必记住这三点:善待尊敬婆家人,关爱丈夫,为他添补衣物,疼爱你的孩子,以身作则。只要你做到这些你的新家人会喜欢你的。嫁入这么好的人家,你要始终保持平和的心态。”大姐的义姐妹接着我又唱起来。她们都很喜爱大姐,这也难怪,大姐善解人意又多才多艺。每有一个姐妹出嫁,她们的圈子就要失去一位伙伴。剩下的只是她们曾经一起做女红时的美好记忆,和三朝书上留下的话语在未来的岁月里给予她们有限的慰藉。她们中若有谁先离世,她们发誓将齐齐出席葬礼,将她们写下的言语烧给地下的亡灵。虽然大姐的出嫁让剩下的姐妹好生难过,但她们还是真心地祝愿大姐今后都能过上快乐的生活。大家都唱完了自己的歌曲,眼泪也流了不少,这时雪花开始发表她自己特殊的讲话了。“我不打算为你唱些什么,”她说道,“取而代之的是,我将与你分享我和你的妹妹一直以来保持联络的方法。”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了我们的扇子,将它打开,念起了我们写在上面的只字片语,“大姐,我们的好朋友,你善良娴静。你是我们永远最美好的回忆。”然后雪花还告诉大家,她特意在我们日趋繁盛的花环上添上了朵粉色的小花来象征永远的大姐。次日,大伙采摘了些竹叶,又把木桶里灌满了水。当迎亲的队伍来到的时候,我们就把竹叶撒在他们身上,象征新婚燕尔的爱情如竹叶般四季常青;我们又把木桶里的水朝他们泼去,告诉他们我们的大姐像这清泉般纯洁。整个过程都充满了欢声笑语。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一直是吃吃喝喝,时而又表露出离别的哀伤之情。大姐的嫁妆也搬了出来,大伙不时赞赏着大姐的巧手慧心。整个一天,大姐都美美的样儿,只是双眼始终噙着泪。第二天,大姐坐进了轿子,离开家门。人们拿出了更多的水泼向他们,还喊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一直跟随着队伍到村口,看着他们走过石桥,最终走出了浦尾村。大姐出嫁的三天后,我们往她新的村庄送去了亲手制作的米糕、小礼物和所有的三朝书,她们会在大姐的屋子里大声朗诵这些三朝书。第二天,按照当地的习俗,大哥赶着马车,把大姐带回娘家。除了一年中几次前去与夫君相聚,大姐大多数日子都会住在娘家,直到她有了身孕为止。关于大姐出嫁的种种,令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她探夫回娘家后的第一个春天。以前的她总是显得悠闲沉静,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做着针线活,从不惹事,一味地顺从。可这次她却跪倒在母亲跟前,一头栽进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因为她的婆婆挑三拣四,一味责骂她的不是,而她的丈夫无知且粗暴,婆家的其他人又要求她负责打水和洗全家人的衣服。她的一双巧手因此而变得伤痕累累。她的婆家人不情愿养活她,还责怪我们家送去的食物太少。美月、雪花和我三个挤在一块,唧唧喳喳地感叹大姐的不幸,但心里面我们都不相信同样的情况会发生在我们自个儿身上。妈妈抚摸着大姐的头发,轻拍着她因痛苦而抽搐的身体。我本以为妈妈会安慰大姐,告诉她这只是短暂的情况,事情会慢慢好起来,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妈妈一脸的无助,她转向了婶婶。女学(8)“我已经有三十八岁了,”婶婶说道,说这些话时她并没有带着对大姐的同情而是一直逆来顺受的情绪,“我的一生很可悲。我生在一户好人家,可是我的双足和容貌决定了我这样的命运。可即便是像我这样一个既不漂亮又不聪慧的女人也能嫁得出去,因为就是个残废男人也要延续香火,所以老婆是一定要娶的。我的父亲把嫁到了愿意接纳我的最好的一个家庭。我也像你一样地哭过。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命运不会因此而改变。我生不出儿子,在婆家我被视做一个累赘。我也希望能生个儿子,也能过得快快乐乐的。我甚至希望我的女儿可以永远陪着我,我可以向她述说我的不幸。可是身为女人,你只能接受现实。你逃不过命的,一切都是注定的。”从婶婶口中听到这些话,让我们大吃一惊,在我们看来婶婶一直是家中最风趣的一个,她总对我们说她和叔叔两个人是多么的幸福,还饶有兴致地教授我们女书。美月走到我身旁,紧捏着我的手,她的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婶婶所说的那些话后来再没有在女人屋里说起过。我从来没想到原来婶婶的生活会是这样,现在我回想起往昔婶婶尽管生活在无望之中,却始终让自己挂着一贯的笑容,不由得黯然神伤。毫无疑问的是,这些话并没有起到安慰大姐的作用。相反,她哭得更厉害了,她甚至还用手捂住了耳朵。妈妈不得不在此时说上两句,但她一开口,说出的尽是些伤感阴郁的内容。“你既然已经嫁了人,”妈妈用一种超乎冷静的口气说道,“就应该适应现在的情况,婆婆不疼你,丈夫不爱你,这些事人人都可能遇到,可所有人都忍过来了啊。我们也希望你可以永远留在家里,可是是女儿都要嫁人的啊。你尽可以哭闹着要回娘家,我们虽然也因为你的离开而伤感,可是这不是我们所能选择决定的事啊。有句古话说得好,‘女儿不嫁不贵,土地不烧不肥。’”吹凉节吹凉节(1)雪花和我都十五岁了,我们的发丝也被高高束起,梳成一个凤凰髻,以此表示我们即将出嫁。我们开始准备起了嫁妆。与此同时,我们说话柔声细语,举目投足无不优雅娴静。我们对于女书也已十分精通,当我们分开两处时,几乎每天都用女书通信。我们的经期也已十分规律,我们身体已趋于成熟。在家里,我们也帮着做些家务,诸如扫地、采野菜、做饭、洗碗洗衣、缝缝补补之类的。我们已经成为了一个女人,但我们不像已婚妇女,依然可以在希望的时候,彼此探望,依然可以一起呆在楼上女人屋里,依然可以在刺绣和说悄悄话时将脑袋亲昵地贴在一起。我们彼此相亲相爱,这正是我从小女孩时代就一直期盼的。那一年的吹凉节,雪花一直都住在我们家,而那时正值三伏天,去年收获的粮食几乎食尽,而离收割还有段时日。那便意味着,家里地位最低的媳妇们,便要被遣返回自己的娘家,过上短则几日、长则几个月的日子。我们把这段日子称做节日,而事实上,那只是在克减家中消耗的口粮罢了。大姐那时已经离开家中,正式嫁到了婆家。大姐已经有孕在身,她的第一个孩子不久便将降生,这段日子她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呆在婆家待产。妈妈带着二弟返回了她的娘家。婶婶也回了娘家,不过美月没有同去,她去了她的结拜姐妹家。大嫂抱着他们的女儿也回娘家去了。家里的三个男人,爸爸、叔叔和大哥很高兴能够单独呆上一段日子。他们只要求我和雪花为他们准备些热的茶水、烟丝和切片的西瓜,除此之外别无要求。在长达数周的吹凉节里,整整三天三夜我和雪花两人就这样单独地呆在楼上屋子里。头天晚上,我们并肩躺在床上,穿着鞋袜、里三层和外三层的衣服睡去。我们事先把床推到了窗下,想吹到一些凉风,可整晚一丝风都没有,外头一股闷热之气。快十五了,月亮渐圆,月光穿过窗格照射在我们汗津津的脸膛儿上,让我们更是酷热难耐了。第二晚,天更热了,雪花于是便提议我们脱去外衣睡觉。“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她说道,“没人会知道的。”我们脱去外衣后,的确凉快了不少,但我们还想着怎样才能让自己再凉快些。我们独处的第三个晚上,月亮已经正当满月,整个屋子都沉浸在月光照射之中。当我们确定家里的男人们都已经睡着了之后,我们迅速脱去了自己身上的所有衣服,外衣和内衣,只留下脚上的裹脚布和睡觉穿的鞋子。我们可以感受到空气在我们身上抚动,但那远不是我们所期待的凉风,我们还是和穿着衣物时一样燥热。“看来这样还不行。”雪花说出了我的心声。她坐了起来,伸手去拿我们的扇子。她缓缓将扇子打开,在我身上来回扇动。尽管吹到我身上的风还是暖烘烘的,但这已经可以算是种额外的享受了。可是雪花突然皱起了眉头,她收起了扇子,把它放到一边。她开始凝视我的脸庞,接着她的目光又从我的脖子游走到我的胸部而后腹部。瞧着她这么看我的样子,我本该觉得不好意思的。但她可是我的老同啊,我们是一样的啊,所以也就没什么可害臊的了。我抬起头看着她,只见她将自己的食指放进嘴里。她伸出的舌尖在月光下湿湿的泛着光亮。她轻轻地将指尖滑过舌尖,随即将手指探向了我的腹部。她在我的腹部上左一笔,右一下,接着好像又画了两个叉叉,在我的肌肤上留下湿湿凉凉的感觉,弄得我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我不由得闭起了双眼,让这种感觉从我的全身荡漾而过。不一会儿,湿湿的映迹便干了。我睁开了眼睛,雪花正望着我。“舒服吗?”不等我回答,她又说道:“这是一个字哦,告诉我是什么字啊?”我一下子明白了她先前的行为。原来她在我的小肚子上写了一个女书字。我们以前也经常在地上、彼此的手上和背上这样做的。“要么我再写一次,”她说,“这次要留意哦。”吹凉节(2)她又舔湿了手指,像第一次一样在我的身上划来划去。她在我身体上经过的地方,又有了湿湿凉凉的感觉,我不禁再一次闭上了眼。我的身体变得沉沉的,我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左边上的一笔,那表示的是明月,接着又是在相反方向,右边又是两笔交错构成了大叉,接着又是左边的一个叉。和上次一样,等到那丝丝凉意完全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才把眼睛睁开。我睁开了眼,雪花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床。”我答道。“对了,”她轻声说,“眼睛闭起来,我再写一个。”这次她写在了我的右臀部,写得比上次要小些,字型也要紧凑些。不过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是光字。我答了出来,她俯下身,把脸贴近我的耳边,轻轻说了句,好呀。接下的字她写在了左臀。“月光,”我说的时候,睁开了眼,接着又把那些字连起来,说了出来,“床前明月光。”她见我一下子辨认出了那是她以前教过我的唐诗的首句,不觉浅浅一笑。然后我俩便交换了一下角色。像她刚才一样,我先花了些时间欣赏她的玉体:纤长细颈,微微隆起的一对娇乳,平坦白皙的腹部如同一壁华美的素绸,小圆臀丰满高耸,一对纤纤美腿,底下一双玉足,缠绕在红绸睡鞋里。要知道我还是个待嫁闺中的少女啊,对于男女之事我一无所知。之后我才知道,没有什么比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穿着一双鲜红的绣鞋更有诱惑力,更能唤起男人的欲望。那天晚上我的目光也久久地停留在那双红艳的睡鞋上。那是雪花夏天时穿的,她特意在上面绣了五毒——蜈蚣、蟾蜍、蝎子、蛇和蜥蜴,这些都是传统上用来抵御夏日疾病邪气——霍乱、瘟疫、伤寒、疟疾和斑疹的。我舔湿了自己的指头,雪花洁白的肌肤完全地呈现在我面前。当我潮湿的手指触碰到她肚脐上方的肌肤时,我感觉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双乳渐起,而腹部开始陷入,皮肉上竖起了疙瘩。“疑,”她说道。对,接下来的字我写在了她的下腹。“似。”再下面的两个字我也学着她的样写在她的两侧的臀部。“地。”“上。”她太熟悉这首诗了,接下来的几个字自然不在话下,完全在感受着写与被写的乐趣。我把它们依次写在了她在我身上写过的地方。现在我要发觉一个新的地方。我选择写在她的胸口正中,因为根据我对自己身体的了解,那是敏感地带。是爱,是恐惧的发源地。雪花在我的指痕滑动下,颤抖了起来。那是这句的最后一个字“霜”。我很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但我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我的指尖不停地在舌尖上游移。在燥热的天气、皎洁的月光和雪花娇嫩的肌肤的诱惑下,我鼓足勇气把湿湿手指伸向了她的乳房。她的唇微微地张开了些,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她这次没有说出是什么字,我也没有让她来回答的意思。我并没有急于在她的另一侧乳房上书写,我先是凑近了雪花,以便在写的时候,更好地观察她的反应。我又舔湿了指头,在她的娇乳上一笔一画地移动着。只见她的乳头开始收紧,四周也略显褶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雪花依然双目紧闭,她把我刚才书写的那句诗词完整地念了出来,“疑似地上霜。”她这时侧过身来,面对着我,她一如往常般用手温存地抚摸着我的脸颊。自从我俩同睡以来,她每晚都会这样做。此刻她的手又沿着我的颈项往下,掠过我的胸部,滑落到我的臀。“我们把接下来的两行写完吧。”她说道。她坐了起来,我则翻转身子平躺下来。我原本以为这两夜是我度过的最为炎热的夜晚,但如今我浑身上下赤裸着躺在月光之下,我感觉我内心燃起的欲火远远胜过任何气候上的炎热。我好不容易让自己集中心智,因为雪花要开始写第一个字了。她移到床边,轻轻提起我的脚,将它放在她自己的膝上。在我的红睡鞋正上方的脚腕内侧写了起来。接着她一味地沿着裹脚布的边缘写着,从左脚换到右脚。那双脚一直以来裹住了我们多少悲伤和痛楚,多少骄傲和美丽。我和雪花结为老同,已经整整八个年头了,但我们还从未像今晚这般亲密地接触过对方。她在我脚上写下了诗句,“举头望明月。”吹凉节(3)我正急不可待地让她体会到我刚才的感受。我把她的一双三寸金莲捧于手中,轻放在自己腿上。我在她的脚踝与跟腱之间的凹陷处写了“低”字,接着又在另一只脚的相应位置写了“头”字。我把她的双足放下后,又在她的小腿上写了一个。接着又渐渐上升到了她大腿的内侧。我这次靠了下来,认认真真地在一侧写着最后两个字。我还在我手指划过的地方,轻轻吹着气。我知道它将会带给雪花的感受,她的大腿在我眼前抽搐着,一直延伸到她身体的幽深处。后来我们还一起背诵了这首唐诗。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们都清楚那是远行他乡的诗人思念家乡之作,但自从那晚以后,我把这首诗看做是只属于我和雪花两个人的。雪花便是我的家的所在,而我也是她的家。美月美月(1)美月返回家中的第二天,我们又恢复到了日常的生活劳作中。数月前,我们各自的亲家确定了我们的大喜日子,并送来了第一批正式的聘礼——猪肉和糖果,数量上都多过之前送的,当然他们也送来了几只空木箱,出嫁时用来装载嫁妆。此外最重要的是他们送来了布料。妈妈和婶婶历来负责纺织家里所需的布料。而如今我和美月对于织布也非常熟练。但我们身上所穿的衣物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自产。织布所用的棉花是爸爸和叔叔亲手种的,而采摘棉花的活儿都是由家中的女人们包办的,我们用来绘制图案的蜂蜡和染布的颜料,由于家里的经济状况,在使用上都十分地节俭。而我所能用来与雪花平日所穿戴的做工精美、样式新颖的外衣、长裤和发饰相媲美的只能是我的嫁衣了。雪花所穿过的衣服中我最喜欢的要数那件靛青色的外衣了。那件衣服华美的花案和精良的裁剪,即使在浦尾村那些已婚妇女的身上也不多见。而雪花则处之泰然,一直穿着它,直到它变得陈旧褪色。这件衣服的式样和用料使我深受启发。我打算为自己制作一件适合在桐口日常穿着的衣服。我的婆家送来的棉布让我大开眼界,那些棉布手感松软,质地优良,花案繁复,连颜色也是深受瑶族人喜爱的藏青色。看着这些礼物我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不过这些棉布再好也比不上那些丝绸。他们派人送来的那些丝绸不仅手感柔滑且颜色明艳,实属上乘。其中有婚庆节日里穿的大红色,有适宜少妇穿着的紫色和绿色,还有成为家中主妇后穿的蓝灰色以及老来孤寡时穿的蓝绿色。而蓝黑色的丝绸则是为我婆家的男丁们准备的。一部分绸缎上印有双喜、牡丹和彩云的图案。我的婆家送来的绸缎和棉布可不是用来供我随心所欲地制作衣物的。和美月与雪花一样,我也要用它们来准备我的嫁妆。我们得用其来制作我们日后生活所需的被褥、枕套、衣物和鞋子,因为根据瑶族的习俗,妇女不能获取婆家的任何东西。被褥是所有东西里做起来最让人感到闷热的,且还是做起来最无聊的。可是当地人认为带去婆家的被褥越多,就意味着你将来养育的孩子越多,所以我们尽可能多地制作被褥。而我们最喜欢做的就是鞋子了。我们需要为我们的丈夫、婆婆、公公、叔侄姑嫂以及家里的孩子制作鞋子。(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丈夫是长兄,他只有三个兄弟。而男鞋做起来就简单得多了,我做得也特别快。而美月的负担就要重得多了,她丈夫是家里的独子,除去父母双亲,还有五个姐妹、一个婶婶一个叔叔,外加他们的孩子。)除此之外,我们也为自己做了鞋子,总共十六双,每季四双。不同于其他物件,鞋子必须十万分用心地制作,但我们却乐在其中。从纳鞋底到后期刺绣,我们都投入了十足的热情。制鞋的整个过程不仅是对我们手工的考量,也是我们艺术鉴赏力的体现,此外它还传递着愉快欢乐的讯息。在我们当地的方言里,鞋子与孩子同音。所以和被褥一样,越多的鞋就意味着越多的孩子。所不同的就是制鞋是手艺的体现,而做被褥则是对体力的考验。我们几个女孩在一起做鞋时也时常互相比较自己制作的鞋子上的花案,并且彼此鼓励。我们的婆家也送来了全家人的脚样。我们自然从未见过自己的丈夫,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外表俊美还是满脸麻子,但我们却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脚的尺寸大小。和所有的年轻女孩一样,我们怀着最美好的愿望,根据这些脚样想像着关于未来丈夫以及他们家庭的一切,其中的一些在以后得到了证实,而绝大多数则与现实相去甚远。我们根据这些脚样来裁减鞋底,再用胶水把剪下了的三层棉布粘在一起,晾在窗台上吹干。在吹凉节的那几天,它们不一会儿就干透了。我们便拿来纳鞋底。多数人只是千篇一律地在那些鞋子上绣些简单的谷物图案,不过我们出于让未来的新家人留下良好的印象的考虑,在鞋子上绣了些不一样的花案。比如,在丈夫的鞋子上绣上一只展翅的蝴蝶,在婆婆的鞋上绣上一朵盛开的菊花,在公公的鞋上绣一只栖息在枝条上的蟋蟀。而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博得未来婆家人的欢心。美月(2)这一年的吹凉节正如我之前所说,实在是酷热难耐。我们憋在楼上的屋子里,如同呆在蒸笼里,而楼下的屋子也只是稍好一些而已。为了解暑我们不停地喝水,甚至还说起了童年时那些“凉爽”的回忆。我说了曾把脚浸入河水中的事,美月忆起了当年在深秋的田野里狂奔,凉爽的风从脸庞呼啸而过的感觉,而雪花则和我们讲起了小时候和爸爸去北方遇上蒙古寒流的经历。可这也无济于事,相反使我们感觉越发热了起来。爸爸和叔叔也很同情我们,他们比我们更清楚这天气的严酷,他们每天都要在这样的烈日下劳作。但我们家没有可供休憩的内院,也没有条件雇脚夫把我们抬到大树底下乘凉,也没有任何可以供我们避暑又可避免给外人看见的场所。于是爸爸和叔叔便用绳子和妈妈的衣服在屋子北面搭了一个简易的凉棚。他们还拿出了冬天的棉被铺在地上,好让我们坐得松软些。“男人们白天都在地里干活,”爸爸对我们说,“没人会看见你们的。天气要是一直这么热的话,你们可以一直呆在这里,不过别让你们的妈妈知道啊。”美月平日里也会出门步行去她的义姐妹家里做刺绣,而我呢,除了儿时在浦尾村就几乎就从未踏出过家门半步。当然我曾经从家门口走到王媒婆的轿子里,与去屋后的园子里拾野菜。但除此之外我只被允许从楼上屋子里的窗子往外头眺望着那条经过我家楼下的小巷。我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亲身感受到我们村庄的韵律了。我们别提有多高兴了——尽管炎热依旧,但心里是快乐的。我们坐在阴凉处,享受着徐徐的轻风,感觉像是在过节一般,我们还一边缝制着鞋子。美月把大量的心血都花在她结婚时穿的鞋子上,那是她所做的鞋子中最宝贵的一双。她在上面绣上了徐徐绽放的粉白色的荷花,象征着她的纯洁和多子多福。而雪花则刚为她未来的婆婆用天蓝色的绸缎做好了一双鞋,上面绣的是天上的云彩,那双鞋此刻便静静地摆放在我们身旁,仿佛在无声地提醒我们要精工出细活。望着它们,我心中涌上了一股无名的喜悦,它们让我想起我和雪花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但雪花看起来根本无暇回忆往昔,她这会儿又开始做起了另一双,用的是镶着白边的紫色绸缎。当紫色和白色搭配在一起时那寓意着多子多孙。对于雪花而言用天空来作为素材再平常不过了,这次绣的是向着碧空展翅高飞的鸟儿。这会儿我也快完成做给我婆婆的鞋子了,我很骄傲地发现雪花做的鞋的尺码比我的要稍大些,我想我的这双完美的三寸金莲一定会让我的婆婆认为我配得上她的儿子的。我至今从未见过自己的婆婆,不知道她的任何喜好,而这些天除了怎样让自己能凉快些,我根本无暇去想别的。我在婆婆的鞋上绣的是女人们在清泉杨柳下休憩的景象,这是我的突发奇想之作,不过也比不上雪花绣的飞天神鸟那般有奇思妙想之感。我们三个女孩都许配给了好人家,此刻正跪坐在被褥上,心情愉悦地赶制着自己的嫁妆,向路过的人展示着我们优雅的举止,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无比美好的图画。放牛或拾柴的小男孩们在路上停下来与我们聊天,而那些负责照顾自己弟妹的小姑娘们则让我们也抱抱他们的弟弟妹妹。我们想像着当我们抱着自己的宝宝时的心情,一些村中地位颇高的老寡妇们则摇晃着走到我们跟前,查看着我们的手工活,还不时对我们白皙的皮肤评上几句。吹凉节的第五天,高媒婆来了我们家。她刚从葛覃村做媒回来,顺便稍去了我们写给大姐的信,而她也带来了一封大姐的回信。我们没有人喜欢高媒婆,但我们从小接受的教导要求我们必须尊敬长者。我们要为她沏茶,她谢绝了,反正在我们身上也赚不到什么钱,把信给了我们后,她便上轿走了。我们目送着轿子消失在街角,然后便用绣花针剔开信的封口,迫不及待地阅读了起来。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些时候所发生的事,也许是因为大姐用了大量的标准的女书词汇,我依然可以从记忆中拼凑起大姐书信中绝大多数的内容。美月(3)[][]我的家人们:当我今天提起笔为你们写家信时,我的心此刻早已飞回了家里。我要向我的父母双亲、婶婶和叔叔问好。每每回忆往昔,我都不禁泪如雨下。我依旧被这深深的离愁所折磨着。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这些天我感到异常的炎热。我狠心的婆家人还是让我做所有的家务。我的心情是怎样也好不起来的,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气候下。妹妹们要好好照顾我们的父母。我们女人惟一的心愿便是自己的父母能够长命百岁。那样的话逢年过节我们也好有个地方回。在自己的家里,我们总是有人疼爱的。所以务必好好对待双亲。你们的女儿、姐姐上读完整封信我闭上了眼睛,想像着大姐哭泣的样子,又想到此时的自己是如此的欢乐。我很庆幸我们沿袭着未怀孕前不入夫家的习俗,因此离开我真正嫁入夫家至少还有两年,甚至是三年时间。忽然一声抽泣声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我睁开双眼,望着雪花,只见雪花一脸诧异地注视着她的右边。我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美月抓着自己的脖子,拼命地喘气。“怎么回事?”我问道。美月的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努力吸气——“呜呜,呜呜”——我永远都忘不了这声音。她用她那温柔无助的眼神望着我,手抓紧自己的脖子一侧。她还是像之前一样坐着,她的针线活还放在脚边,可我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的脖子开始肿胀起来。“雪花,雪花,”我慌忙中呼喊道,“快去叫爸爸和叔叔来啊。”我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雪花用她那双小脚尽最大的力量飞跑着。她一贯柔声细语的嗓音调高了八度,大喊着:“救命啊,救命!”我迅速从被褥上爬到美月身旁,只见她的绣品上有一只蜜蜂正做着垂死挣扎。它的螫针刺在了美月的脖子上。我握住了她的另外一只手。从她张开的口中,我看见她的舌头也开始充血肿大。“我该怎么办?你要不要我帮你把它拔出来啊?”我们都知道为时已晚。“要喝水吗?”我问道。美月已说不出话来了,现在她只得用鼻孔来吸气,每次呼吸都越发地费力。我听到了远处雪花的呼喊声,“爸爸,叔叔,大哥,大伙快来帮忙啊!”那些前几天聚集在我们帐子外的小孩子们,此刻个个目瞪口呆,惊恐地看着美月,她的脖子、舌头、眼皮和双手都已经泛肿。她的脸色也从美丽的月白色变成粉红,从粉红变成了深红,随后发紫又变青。她的样子煞是可怕,一些浦尾村的老寡妇见了也只得叹息着摇头。美月双目紧紧地盯着我,此刻她的手指已经肿得像一根根香肠,皮肤因为肿的缘故而发亮,大有把她薄薄的皮肤绷破之势。我心疼地握着她的手掌。“美月听我说,你爸爸马上就来了。你要等他来啊,他很喜欢你的啊。我们都很喜欢你的。美月,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啊?”那些老妇人们号啕大哭了起来,小孩子们个个畏缩在一起。村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谁都见过身边人逝去,但很少有人会看见像这样一个如此勇敢、如此文静、如此美丽的姑娘正在接近她生命的终点。“你是最好的堂妹,”我说道,“我永远爱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美月又吸了口气,这一次吸气的声音恐怖得就像门的铰链的吱嘎声,缓慢到几乎没有空气真正地进入到她的肺部。“美月,美月——”一下子,那可怕的声音停止了。她的眼睛还睁着,脸已经被折磨得走了样,但我还是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理解我所说的每个字。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几乎已经停止了呼吸,但我觉得她还是把她尚未说出口的话传递给了我。美月(4)“告诉妈妈我爱她。告诉爸爸我也爱他。告诉你的父母,我感激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不要为我难过。”就在这一刻,美月的头一下子扭了过去。在场的人都呆呆地站立着,一动不动,仿佛我绣的图案般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呜呜”的哭泣声,让人一眼就看出这里发生了不幸的事。叔叔跑着过来,推开环绕的人群,来到我和美月身边。只见美月安详地躺着,这似乎给了他一些希望。但随即我和围观众人的表情让他明白了事实刚好相反。“哇”的一声,他痛哭着跪倒在地。当他再看到美月的遗容时,另一声哀嚎又响起了。一些小小孩都吓得跑开去了。叔叔刚才还在田间劳作,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身的汗臭。泪水从他的眼中夺眶而出,从他的鼻尖滑落,从他的脸颊滑落,从他的下巴滴落,渗入了他那件依然汗盈盈的上衣,汇成了湿湿的一片。爸爸也赶来了,跪倒在我身旁。过了会儿,大哥背着雪花,气喘吁吁地挤开人群也赶来了。叔叔不停地对着美月,哭诉着。“快醒醒啊,小东西。快醒醒。我这就去找你妈。她不能没有你啊。醒来吧,我的孩子。”爸爸和大哥拽着叔叔的臂膀,劝慰地说,“晚了,没用了。”叔叔此刻的模样和美月出奇地相似,他也耷拉着脑袋,跪坐于地,双手放于膝上,惟一的不同便是他还有一口气,眼中透着绝望,沉浸在无限的悲哀中。爸爸这时问道:“你要不要把美月带回去,要不我来吧?”叔叔摇了摇头,一句话没有说,伸直了腿,从地上爬起站稳后,抱起美月,往家走去。我们家所有人都陷入了混乱的情绪之中,除了雪花以外。她疾步跑进正屋,利索地把摆放在桌上的凉茶移开,那原本是为男人们干活回来准备的。叔叔把美月的尸体摆放在了桌上。现在大伙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蜜蜂的毒液是如何侵蚀美月的容貌和身体的。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几分钟前的事,是的,最多不过五分钟而已啊。又是雪花一个人在控制着局面。“请问,我们是不是应该去通知一下家里的其他人啊?”一想到婶婶即将得知美月死去的噩耗,叔叔不禁悲从中来。我几乎不敢去想婶婶会怎样,一直以来美月都是她所有的快乐。我自己也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幸震住了,脑中一片混沌。此刻的我腿脚也失去了气力,眼中充盈着悲痛的泪水,我深深地为叔叔、婶婶痛失爱女而难过。雪花搂着我,让我坐到了一把椅子上。接着又指挥了起来。“大哥,麻烦你跑一趟婶婶的娘家,”她说道,“我这儿有些钱,你为她雇顶轿子。然后再跑趟你妈妈的娘家,把她背回家,要快,婶婶需要她的安慰,带上二弟,他可以帮上些忙。”我们坐着干等。叔叔则扑倒在美月身上痛哭流涕,把美月身上的衣物都哭湿了。爸爸尝试着安慰叔叔,但无济于事。谁说瑶族人不在乎自己的女儿,我们这些女儿虽说无用,虽说是替别人家养的,但无论如何,这是割不断的骨肉亲情啊,我们还是被家人痛惜着的。要不你们怎会常常在我的女书中看到“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之类的话语呢?也许作为家长,我们会努力不让自己对女儿投入过多的感情,但毕竟女儿和儿子一样也曾在我们的怀中嗷嗷待哺,在我们的膝头哭泣,她们对女书的精通和学识让我们由衷地自豪。然而叔叔的掌上明珠却永远地离开了他。我望着美月的遗容,想起我们曾经是如此地亲密无间。我们一块裹小脚,嫁到同一个村子,命运曾把我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如今却活生生地将我们分开。雪花在我们周围忙得不可开交。她为每个人沏了杯茶,但此时没人有心情去喝。她还从屋里找出了白色的丧服,一一递给我们。然后她又站在门口迎接闻讯上门吊唁的客人。王媒婆乘着轿子也来了,雪花把她引进了门。我本以为王媒婆是来抱怨到手的彩金打了水漂,可她只是询问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毕竟美月生前的婚事也是她一手安排的,她自感有义务上门送美月这最后一程。不过当她看到美月已走了形的遗容和那怪兽般肿大的指头,不由得惊恐地将手捂住了嘴。天气如此炎热,可我们没有别处可以安置美月的遗体,尸体很快就开始腐化。美月(5)“孩子她妈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啊?”王媒婆问道。没有人知道。“雪花,把美月的脸用纱布遮盖住,再帮她换上寿衣。现在就开始做,不能让孩子她妈看到美月现在这个样子。”雪花正要上楼,王媒婆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嘱咐道:“我这就去桐口把你的孝服带来。你一直呆在这儿别离开,直到我让你离开。”说完,她松开了手,最后看了美月的尸体一眼,一转眼出了门口。等到婶婶来的时候,爸爸、叔叔、我和兄弟们都已披麻戴孝在身。美月的遗体已用纱布都包裹好了,寿衣也已穿上。那一天家里哭声一片,可是婶婶却始终未掉一滴泪。她摇晃着径直走到她女儿的尸体边,用手来回地抚摸着,最后把手放在了美月心口处。婶婶便这样一直守着美月,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婶婶把所有关于葬礼的事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她跪在美月坟前,烧了不少纸钱和衣物,还把美月生前留下的女书也一并烧了。她还在家里为美月设了个牌位,每天她都会在牌位前供奉。虽然在我们面前她从未流过一滴泪,但我永远都无法忘记每到夜晚婶婶窝在被子里所发出的深深的抽泣声。这些天大家都睡不好,但也不能给婶婶带去多少安慰。而我和我的两个兄弟都知趣地尽可能少在她面前出现,因为此刻我们的身影只会无时无刻提醒婶婶她刚刚痛失爱女的不幸。每天早上男人们干活去了后,婶婶便一个人躲进屋里,一整天都不出来。她只是那样一直面对墙壁躺着,除了妈妈送去的一碗米饭外,她什么都不吃,就这样日复一日。众所周知,一个人死去后,他灵魂的一部分下了阴曹地府,一部分仍留在家里伴着他的家人。但对于那些未婚便离世的女孩子却不然。据说她的鬼魂会不断地纠缠着其他尚未出嫁的女孩——那倒不是要去吓唬她们,而是要把她们也一同带去阴间与她做伴。每夜婶婶那撕心裂肺般的哭泣,都让我们想起美月,这让我和雪花感到丝丝恐惧。有一天,雪花想出了个好主意。她说:“要不我们去为美月做个花塔吧。”花塔可以用来安抚美月的鬼魂,她的灵魂就可以有地方去了,不会再缠绕着我们了。一般有钱人家会去找专门制作花塔的人定制一个,不过我和雪花打算要亲手做一个很多层的花塔,就像一个七层高塔一般。在花塔的底层入口我们还放了两只纸糊犬。而在花塔里我们用女书在内壁上写满诗歌。花塔的每个楼层我们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在一层的卧室里我们还特地在天花板上画上了月亮和星星。在另一层的女人屋里,我们在四周都剪了窗格,可以尽览各方美景。我们还做了张桌子,并特地在桌上摆上平时我们最喜爱的线头,还有纸、笔、墨。这样一来美月就可以在里头做做针线活,和她的阴间的新朋友写写信了。我们特地用彩纸剪了仆人和伙伴,把它们放在每个楼层,这样美月就有了伴,不会觉得寂寞了。除了为美月制作花塔,我们还为她创作了一首挽歌,以此来与美月道别。当天气不再这般炎热时,我和雪花被允许去美月的坟前。去坟头的路程并不远,远不及那天雪花跑去找爸爸、叔叔时走过的路程。我俩在坟前小坐了片刻,然后雪花便把花塔烧给了美月。我们看着花塔一点点烧为灰烬,想像着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美月如何在里头快乐地游荡,接着我们拿出了写给美月的挽歌,开始唱了起来。美月,希望花塔可以给你带去安宁。我们希望你能忘记我们,但我们会永远记得你的。我们会一直供奉你,逢年过节来你坟前祭拜。别胡思乱想。你就一直快快乐乐地住在花塔里吧。完了后,雪花和我一路走回家,上了楼,并肩坐着。我们轮流把挽歌书写在折扇上,之后还在扇子上的花环上添上一轮如美月般明媚可人的新月。花塔使我和雪花免受美月鬼魂的侵扰,但对于叔叔和婶婶却起不到半点安慰的作用。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我们平凡人只能认命,任由命运的摆布。我们也可以用阴和阳来解释这一切:男人和女人,黑夜和白昼,悲伤和快乐,这都是自然界的阴阳平衡。你可能会一时被快乐所包围,就像我和雪花在吹凉节的头两天一样,而之后我们所有的快乐都被美月的死一扫而空。以前婶婶和叔叔是多么快乐的一对啊,而一夜之间却变得无依无靠。在我父亲死后,他们夫妻俩得看我大哥的脸面,或让他们继续住在这屋里,或把他们赶出去。像我们这样一个原本条件就不好的家庭,一下子还得担上这么多嫁娶的压力……这些都打破了自然界原本的平衡,所以上天得用一个善良女孩的生命来重新使一切达到平衡。这世间有生必有死,这便是阴阳所具有的真义。花嫁美月过世已有两年了,我十五岁时开始梳的凤凰发髻如今也已经改变了龙形发髻,预示着耳环、戒指、项链我即将出嫁。我的婆家送来了更多的布匹还有钱款,让我好再添置些手饰、耳环、戒指、项链,这些饰物一件不少,都是银质的或是玉石的。此外他们还拿来了三十袋糯米,足够在结婚的几天里供家中的来客食用。还有就是半头猪肉,爸爸把它切成条后让我的两个兄弟送给浦尾的乡邻,通告他们长达数月的婚庆即将正式开始。不过最让我爸爸惊喜不已的是他得到了亲家送的一头大水牛,这无疑是对我家人在我的这门亲事上所花费的力气的一种巨大回馈。单凭亲家馈赠的这份厚礼就足以使我父亲跻身村里富人的三甲之列。在这整整一个月里,雪花一直在楼上的女人屋里陪着我坐歌堂。同时她也帮着我准备嫁妆,这段时间的相处也让我们更加亲密了。对于婚姻我们同样怀着种种天真的幻想,但我们也同样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得上我们在彼此怀中所找到的慰藉----温暖的体温、柔软的肌肤、特有的体味---这一切只属于我和雪花两个人。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之间的爱,憧憬未来我们只会发现,彼此将拥有更多可以共同分享的东西。对于我和雪花而言,这段在女人屋里坐歌堂的日子,只是我们之间建立更深厚情谊的开端。十年后今天我们的关系将步入一个崭新而又意义非凡的阶段。从现在开始的两三年里,我和雪花都将正式嫁入夫家,到那时我们还是可以像现在一样互访,而我们各自的丈夫,都会为我们雇上顶轿子方便我们往来。因为我没有义姐妹,所以妈妈、婶婶、我大嫂和又有孕在身的大姐以及浦尾其他一些未婚的姑娘都到我们家,欢庆我未来的幸福生活。王媒婆也不时加入其中。有时我们一起背诵大家喜欢的故事吟唱出来。我的母亲---非常满意自己的人生---唱了“花姑娘的故事”,而婶婶,依旧还为美月的事沉浸于悲痛之中,唱起了挽歌,让我们听了都忍不住悲从中来一天下午,正当我忙于绣嫁衣上的腰带时,王媒婆来了,还给我们讲起了“王妻的故事”。她拖了把椅子坐在雪花身边,雪花此时正绞尽脑汁为我的三日婚事而斟词琢句。她们两个窃窃私语了一番,每隔一会儿,我都会听到雪花或是或否的应答声。雪花一向都对她的媒人彬彬有礼,我虽然努力仿效她但还是不如她。王媒婆见我们都等着听她的故事,便挪了几下身子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安顿好了,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从前有个一心向佛的女孩,家境贫寒。”这些年王媒婆发福了不少,所以她说起故事来语速也放慢了不少,举手投足都显得有些吃力。“她的家人把她嫁给了一个屠夫---对于信佛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再坏不过对婚姻了。尽管身为信徒,她依然履行为人妻的职责,为那人生儿又育女。不过她还是从来不碰半点鱼肉,而且她每日诵经,尤其是《金刚经》。她不诵经念佛的时候,总是规劝自己的丈夫放弃杀生,她时时告诫他凡是都有因果报应。”王媒婆说到此处把手放在了雪花的腿上作安慰势。若换了我,一定觉得被她的手压得难受,可雪花却丝毫没有推却之意。“她丈夫如实告诉她说,他们家世世代代身为屠夫,”王媒婆接着说道,“你接着念你的《金刚经》吧,”她丈夫说,“你去修来世好了,而我继续杀我的牲口,这辈子舒舒服服过,下辈子在受罪好了。”“王妻知道自己这辈子免不了要和一个屠夫同床共枕,可是当他丈夫得知她一心向佛,而且能熟练无误地背诵全部经文时,为她所触动,答应从今以后让她独睡一间房。”“与此同时,”王媒婆说著说著便又把手移到雪花身上,这会儿她把手轻轻地搭在雪花的背上,“地下的阎王爷派小鬼上人间寻找大贤大德之人。结果他们找上了王妻。他们相信王妻为人淳朴善良,便诱使她去阴间为阎王诵经。王妻自知自己劫数将至,苦求小鬼们饶她一命,因为她舍不下自己的亲生骨肉,但还是无济于事。王妻只得关照丈夫另娶新妻,又叮嘱孩子们乖,要听后妈的话。刚说完这些,她便倒地不起,一命归西了。”“王妻在地府经受了种种拷问后被带到阎王面前。王妻所受的苦难阎王都了然于胸,深知她是个贤德之人。于是他让王妻背诵《金刚经》,尽管她这次总共漏了九个字,但阎王还是十分满意,奖励她今生来世---允许她随即返还人世,转世为呱呱落地的男婴。这次她降生于一户饱读诗书的官宦之家,可是她真实姓名被写在了她的脚底之下。”王妻前世虽为女儿身,但堪为典范。王媒婆向我们讲述道,“现在,她此生投胎为男人后,博学多才,身居高位名声显赫。不过虽然如此,她还是依然想念她的家人,渴望重返女儿身。于是她进京面圣,将她的故事讲给圣上听,并恳求得到恩准前往她丈夫所居住的村庄。她的勇气和美德同样感动了皇上,皇上不但恩准了她的请求,还册封她为当地的官员。当她身着官服返回故里时,当地民众夹道叩拜,她却出乎意料的在众人面前脱去鞋袜,将脚底之字示于众人。她来到她已老去的丈夫的面前,告诉他她还愿意成为他的妻子。于是她的丈夫和孩子跑去了她的坟头,掘开坟撬开棺木。只见玉皇大帝从中走出,宣告王氏全家皆可摆脱六道轮回之苦,荣登极乐。”我认为王媒婆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是为了提醒我将要到来的命运。卢家在县里地位显赫,不免树敌。何况我的丈夫属老虎,性格里不免略带冲动和火爆。他或许会出手打人,再或许会嘲笑我们这里绑小脚的风俗。(尽管这和嫁给一个屠夫比起来要好多了,但这些性格上的缺陷依然让人毛骨悚然。)我是属马的女人,这点或许可以帮助我的丈夫改正他那些坏习性。属马的女人从来就不畏惧任何困境,带领她的伙伴脱离艰险。对我而言这则故事的真义在于,这位妇人或许未能劝诫她丈夫从善,但通过自己的积德行善她不仅让丈夫免受惩罚,还帮助家人升入西方极乐。这个故事是这类劝诫故事中为数不多的以快乐结局收场的,它在我出嫁前的这个深秋给了我很多快乐。丨但除此之外我的心情还是十分的复杂,我有些伤感,那是因为我即将离开我一直以来居住的家了。我试图用更开阔的眼光来看待我的生活,它不再是那个我从楼上窗子中眺望到的一小片天地了,而是我和雪花从王媒婆轿子里往外瞧去的那个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我相信我们的未来只会变得更加的美好。也许是我性格里属马的天性吧,渴望像脱去缰绳的野马那般纵横天下。新鲜的地方对我来说总有挡不住的吸引力。但是人和马不一样,不总是表里如一,往往是说一套做一套。我们时而心猿意马,时而一叶障目,时而无力抵抗潜在的诱惑。这便是我所认可的,我以为我的老同雪花会和我有同感,但她对我而言,却像一个谜一般。雪花的婚期比我晚一个月,从她脸上我即看不到喜悦也看不到悲伤的情绪。而她只是出乎寻常地顺从,吟唱适合的曲子,认真地写我的三朝书。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她心里比我更紧张些吧。“我才不怕呢。”当我们一起折叠被子时她轻快的说道。“我也不怕,”我回击道,不过在心里面我相信我俩在这点上都不太确信。当孩提时代,我在外头玩耍时,曾看到过动物间交配的样子。现在我意识到我婚后也将要做相同的事,可我并不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之中我究竟该做些什么?雪花在很多事情上都比我要知道得多,但对于这个问题她也爱莫能助。我们两个只能眼巴巴地等着我们的妈妈、婶婶或是大姐、媒婆教授我们相关事宜。不知为什么谈到这个话题我们心里就会发毛,于是我刻意将话题转到了接下来几周的安排上。婚礼后我并不打算直接回娘家,相反我会去雪花家里陪伴她,帮忙准备她的婚事。十年来雪花的家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相比我那个对他一无所知的丈夫,我似乎更希望见到雪花的家和她的家人,这些年里我听了许多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尽管我对此兴奋不已满心期待,而雪花却在具体细节上闪烁其辞。“你婆家人会把你带到我家来的。”雪花淡淡地说。“你说我婆婆会不会一起来啊?”我天真的问道。我心里很希望婆婆可以见见我的老同。“卢夫人很忙的,事务缠身,有一天你也会和她一样的。”“但我要去见的可是我老同的母亲、大姐啊......那么,还有谁会去呢?”我原本希望雪花会邀请我都妈妈和婶婶一起去,因为这些年来,雪花在我们家早就被当成了家中的一员。但她只说了句,“王媒婆也会来。”媒婆在这段日子里是少不了要在雪花家露几次面的,就像前段日子在我家里一样。对于王媒婆而言,我们最终的出嫁意味着这件婚事总算是功德圆满,也就是说她终于可以拿到做媒的赏钱了。她自然不会错过任何向其他女人----多数被她视为潜在客户---显示她丰功伟绩的机会。“除了王媒婆肯定会到场,我对我妈妈的其他安排一无所知,”雪花又说道,“一切都要到时侯才知道。”我们一时间没有再说什么,我偷偷瞟了她一眼,雪花一脸严肃,一瞬间我最初的那些缺乏安全的感觉又从心底里冒出来。雪花还认为我是配得上她的吗?她是不是担心桐口的女人们看到我妈妈和婶婶这样子会让她丢脸?回想我们刚才所讨论的话题,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雪花的母亲所希望的。我伸出手为雪花撩起一缕垂落的发丝,置于耳后。“我迫不及待地期待着见到你的家人想想就让人兴奋。”敲锣打鼓的队伍也出现在了街角。后头还跟着一群陌生的脸孔。我家屋前一片喧杂,人们往锣鼓队身上泼去了清水和竹叶,相互说笑打趣。我被招呼着下楼去,雪花依然扶着我,领着我下楼去。耳边响起了女人们的吟唱声,“养女嫁人好似铺路为人。”我们下楼后,王媒婆介绍双方父母相互认识。这是我的公婆对我的第一印象,我尽量让自己显得端庄娴静,甚至连和雪花耳语几句询问未来公婆的模样都不敢,更别提问她打听他们对我的印象了。然后我的父母把他们领到祖庙,享用第一轮的喜宴。雪花和我们村的其他女孩们围坐在我身旁。席上摆满了各式特色小菜,外加上好的老酒,众人都红光满面一脸喜气。而我也成了男人们和年长的妇人讽刺对象。席间我一直吟唱着悲伤的曲子,女人们则在一旁附和着。要知道我已经整整七天未曾享用过真正意义上的一餐饭了,而现在摆在面前的一桌食物的香味让我几乎昏厥。第二天将摆上正式的午餐筵席。而我所做的手工活以及所有的三朝书都将拿出来示人,而雪花、我和其他女人们都要唱更多的歌。妈妈和婶婶把我领到中间的筵席上,一落座,婆婆便把一碗她亲手烹制的浓汤放在我面前,这是当地婚嫁时表达婆家人善意的形式。我迫不及待的想尝上一口。隔着帘子我看不清婆婆的面孔,但当我垂下眼睛顺着面前流苏向下看去,看到了一双像我一样娇小的三寸金莲,一阵惊恐从心间穿过。她没有穿我给她做的鞋子,我知道是什么原因。看看她脚上的鞋子,上面的绣花要比我所做的那些要好得多。我觉得有些丢脸,我的父母一定也很没面子,自然我的公婆对我这个媳妇也不会抱太高的期望。就在这时,雪花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按规矩扶着我离开筵席返回家中。上了楼后雪花替我摘去了凤冠,脱下嫁衣,又帮我穿好了睡衣睡鞋。我默不作声地坐着,眼前浮现着婆婆那双完美至极的鞋子,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我。即使对雪花我也不敢说上半句,我甚至害怕她知道了也会对我大失所望。等我的家人都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如果他们要给我些什么婚前教育的话,这是再合适不过的时间了。妈妈走了进来,雪花默默地走开了。妈妈看上去一脸愁容,一时间我以为她要告诉我,我的婆家人打算撇下我马上离开这里,她把她的拐杖靠在床边,坐到了我身边。“我和你说过,一个真正优秀的女人不会允许任何不完美进入到她生活中去,只有吃足了苦头才能领会到真正的快乐。”我温和的点点头,但心里面却还是七上八下的惊恐不安。在我开始裹小脚时起,她就一直对我说这样的话了。可这和婚后的夫妻生活又有什么关联呢?难道男女之事真的这么丑恶吗?“我希望你可以记住这些话,百合,有时我们并不能阻止不完美的事发生,但你必须要勇敢面对。你们既然注定今生要结合在一起,那就要好好过一辈子,言行举止都要符合自己今后的身份。”说完她便起身,撑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屋子。我顿时松了口气,一时间好像我所有的勇气力量意志都离开了我。我成了一个真正的新嫁娘---担忧、伤感、惧怕离开我的家人。雪花回到屋里,看见我一脸苍白,便走了过来坐在妈妈刚坐过的位置,试图安慰我几句。“十年来你所做的这一切,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她温和地宽慰我道,“你非常优秀,你总是遵照《女则》中的条例行事。你谈吐温和但内心坚强。你即便是梳理秀发时也总是保持仪态端庄,你也从不涂脂抹粉。而且你擅长纺纱、织布、缝纫和刺绣。你还会打理日常家务,把一切都料理的妥妥当当的。你总是很好地照顾自己的双足,每晚上床前总会换下旧的裹脚布,清洗后还不忘涂上香油。”“那么......房事呢?”“房事?怎么了?你的婶婶和叔叔在这方面一直都非常和谐。你爸爸妈妈要不是这样的话,怎么能生出你们这些小孩啊。放心,那一定不会比学刺绣和洗衣服难”听了这些话我稍稍放松了心,不过看来雪花还没说完,她扶着我上床后,蜷缩在我身旁又开始表扬起我来了。“你一定会是个好母亲的,你看你这么会关心人,”她耳语道,“此外你也一定会是个好老师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吗?因为一直以来你教会了我这么多东西。”她停顿了片刻,发现我全神贯注地倾听她刚才所说的话,便开始转入正题。“另外呀,我还观察到了卢家人看你的样子。”我一把抓起了她的手,直视着她嚷道:“快告诉我,告诉我啊。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还记得卢夫人把汤拿到你面前吗?”当然我记得一清二楚。那就是我所认为的一生耻辱的开始。“你那时紧张得浑身发抖,”雪花接着说,“你怎么会这样?全屋的人都注意到了。他们都对你的脆弱和胆怯都窃窃私语。不过当你坐了下来,你低着头目光下垂的样子表现你良好的仪态,这时我看见卢夫人颇有深意地望了卢老爷一眼,他们赞赏地点了点头。你看卢老夫人虽然严厉但宅心仁厚。”“可是----”“更别提卢家人看到你的脚时的反应了,我想他们一定很高兴看到有一天你会成为又一个卢夫人。好了现在去睡吧,你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面对面地躺着,雪花依然习惯性地把手放在我的脸庞上。“那眼睛闭起来,”她温柔地命令我。我便乖乖地把眼睛给闭了起来。第二天一大早我的婆家人便赶来接我。远处传来了阵阵锣鼓声,我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我不禁泪如泉涌,当我从楼梯上走下来时,妈妈、婶婶、大姐和雪花都哭了起来。新郎的使者已到了我家门前,我的两个兄弟帮着把我的嫁妆搬进轿子。我又一次戴起了凤冠,我看不清我的家人但我可以听到他们,在这个婚庆的最后时刻。“女儿,女不嫁不贵。”这是妈妈的声音。“再见了,妈妈。感谢你对我的养育之恩。”“再见了,我的女儿。”爸爸柔声说道。爸爸的话让我不禁落泪。当我扶着楼道上的扶手下楼时,一时间我突然感觉得自己并不想离开这个家。“作为女人,我们注定要远嫁他乡,”婶婶吟唱道,“你就如这高飞的鸟儿,直入云霄一去不复返。”“谢谢婶婶这些年带给我的欢笑,并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人生最大的痛苦。谢谢你对我的教导之恩。”婶婶躲在暗处哭泣,见到此情此景我也忍不住直掉眼泪。这时叔叔伸出了他那双被烈日灼烤成棕黄色的手,一个劲把我硬是拉下了楼。“叔叔---”在楼下我的兄弟姐妹纷纷与我道别。要不是那些流苏挡在我眼前,我真恨不得把他们好好看个够。“大哥,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好,”我唱道,“二弟,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穿着开裆裤时我照顾你的情景。大姐,谢谢你一直以来的耐心。”外面的锣鼓声更响了。我伸出手,妈妈和爸爸各在一侧搀扶着我跨出门槛。我走路的时候,面前的流苏前后晃动个不停。一瞬间我瞥见了门口停着的大红花轿。顿时自从我订婚的六年间的一幕幕场景一一涌回我脑海中。我将嫁给一个属虎的男人,这是与我最般配的属相。我丈夫是个健壮聪明有教养的人,他的家庭富有而显赫。光从他们送来的彩礼就可见一斑,现在门口的那顶花轿再次印证了这一点。我松开了父母的手,步出了家门。我盲目地向前走了两步后又停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我伸出双手等待雪花的帮助。她总是能够在我需要的时侯出现在我身旁。她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了花轿前,为我拉开了轿帘。我耳边尽是哭喊的声音。妈妈、婶婶唱着悲伤的旋律---这是向即将出嫁的女儿告别方式。雪花贴近我身边旁,轻声说着什么不让旁人听到。“记住,我们永远都是老同。”说完,她从袖子里取出了什么一把塞进了我的外衣。“这是我为你做的。你在路上看吧。我在桐口等你啊。”我坐进了花轿,轿夫抬起了轿子,我们便上路了。妈妈、婶婶、爸爸和雪花以及其他的一些亲朋好友尾随着我的花轿一直到村口,向我最后道别,送出祝福。而这时的我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花轿里,伤心地哭泣着。反正三天后我就可以返回娘家了,我此刻为何要如此的悲伤呢?让我来告诉你吧。在我们当地出嫁指的是“不落夫家,”也就是说并不是马上就嫁进夫家。在我们的方言里妻子和客人是同一个词,也就是说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我会一直被视为丈夫家中的一个客人---但绝不是那种锦衣玉食,温床暖被,盛情款待的上宾,而是一个永远的外人,始终用隔阂和怀疑的眼光来看待的人。我把手伸进了外衣里,取出了雪花刚才给我的东西。那是我们的折扇,她用布包裹了起来。我满心欢喜地将它开打,期待着看到她的欢快的话语。我的目光在扇子上上下寻找她的留言。“双飞鸟心相连。阳光洒落在它们的羽翼上,温暖了它们的躯体。大陆在它们下方展开,这个世界仿佛都属于它们。”在花环上雪花添上了一对比翼鸟,象征我和我的丈夫。雪花把我的丈夫也放到了我们的折扇上,让我感受到了她浓浓的情谊。接着我又在膝上摊开了一块裹着扇子的手绢。我低头仔细看去,面前的流苏随着轿夫的脚步来回晃动。雪花在帕子上用女书绣了一封书信来欢庆这一特殊的时刻。书信以写给新娘的通常方式开始:“我为你写这封信时心如刀绞。我们曾许愿我们将永不分离,彼此间永远不会恶语相向。”看着这字字句句,往日的记忆依稀出现在了我眼前。“我原本以为我们一生都将相守在一起,我从未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仿佛命运犯了一个大错,将我们生为女儿身---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百合,我们曾像一对鸳鸯般恩爱。如今一切都变了。要不了几天你就会了解到我的事了,我心中忐忑不安。我的心我的眼都在流泪,我想你也许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爱着我了。不过请你记住,不管你怎么看待我,我对你的感情永远不变。----雪花上”你无法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在过去的几周里,雪花一直沉默寡言,原来她一直在担心我会不再爱她了。天哪,怎么可能呢?坐在花轿里前往夫家的这一路上,我心里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对雪花的情感。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恨不得马上叫停轿夫折返家中,消除我老同心中的恐惧。轿子还是到了桐口。迎面便是响亮的鞭炮声和乐队敲锣打鼓的声响。人们搬下我带来的嫁妆,送去给我的丈夫,好让他换上我为他缝制的新郎礼服。耳边传来了杀鸡的惨烈叫声,他们割断了公鸡的颈项,放出了鲜血,泼洒在地,驱避随行而来的鬼神 。终于轿帘被拉起,村中一位地位显赫的妇人把我领进了村。事实上村里地位最显赫的妇人是我婆婆。但出于婚礼的考虑他们找来了一位村里生养了最多儿子的妇女。她把我领进了我的新家,我跨过门槛站立在我婆家人面前。我跪地向他们磕了三个响头,并发誓一生尊崇侍奉家人。我为他们一次倒了茶水后。便被送进了洞房。房门敞开着,我一个人坐在里面。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看见我的丈夫了,自打王媒婆第一次来我家查看我的脚时起,我便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可是现在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我的心中却交织着恐慌、不安和困惑。对我而言,那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自然我对他还是充满了好奇的。此外,他还将会是我孩子们的父亲,我却还不知道我们将怎样生出我们的孩子。来的路上看了老同给我的信,此刻我的心中还多了一份对雪花的担忧。我听到人们搬动桌子的声音,他们把桌子挡在了洞房门口。我垂下头,从流苏的缝隙中看到,我的婆家人把我们的喜被堆放在了桌子上,同时还送来了两杯酒,一杯上还缠着绿色彩带,另一杯则是红色的彩带,这两只杯子上的彩带还是紧紧地系在一起的呢。这时我丈夫走进了前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欢笑声。这回我可不打算偷看外头的情景,我要尽可能地表现得遵照传统些。他在屋外桌子的那一侧拉着杯子上红色彩带、而我坐在屋内拉起了绿色的彩带。然后他便一跃坐在了桌上的喜被上,一溜烟的钻进了洞房。我们这就算是正式结为夫妻了。我和我的丈夫并肩站立在屋子里,我闻到了他身上清洗后散发出的清香。往下看去,我发现他穿上了我为他做的鞋子,样子看上去还不错呢,还有我做的大红裤子也长短正合适。我丈夫的朋友们这时闯了进来闹洞房,他们都喝多了,踉踉跄跄的,话也说得含含糊糊的。他们带进来很多花生和枣子,寓意我俩早生贵子,还有就是象征今后甜蜜生活的糖果。他们给我丈夫吃了一个汤团,却没有直接给我吃,而是把汤团吊起来让我跳起来够着吃。我若是吃到了,就意味着今后我也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且从进门以来,他们就一直说着那些拿新婚夫妇打趣的笑话,说什么我丈夫今晚势必勇猛如牛,而我温顺得如同羔羊。说我的两只乳房如同一对仙桃,虽掩饰却欲破茧而出含苞待放。说我丈夫多精而强健。还说我们要是采取某种姿势保证生个大胖小子。新婚之夜一般总免不了有人拿些低级粗俗的笑话打趣,我只得随着他们胡闹,但心底里却恨死了。几个小时过去了,夜色渐深。村民还在外头吃喝欢庆。过了会儿外面又放起了爆竹,预示着筵席的散场。这时候王媒婆走进来为我们关上了洞房的大门。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丈夫两个人了。“你好。”他说道。“好”我回道。“你吃过东西了吗?”“这两天我都不能吃东西”“你吃些花生和枣子吧,”他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执意摇了摇头,这时我头上的珠子和银片瑟瑟作响,我从流苏的间隙中看到他目光垂下正看着我的脚。我不由得一阵脸红,赶忙屏住呼吸,稳住挡在前面的流苏,不让他从中瞥见我此刻的表情。我们两个就这样相持着,一动不动。我敢肯定他此刻定是在上下打量着我呢,而我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等待。我丈夫总算说话了。“我听说你长得很漂亮呢,是吗?”“帮我把头上的凤冠摘下来吧,你自己看吧。”这一幕和我想象中的有所不同,而我的丈夫则在一旁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已把我的凤冠放到了桌上。他随即转过身看着我,我们相隔仅一米远,他打量着我的容貌,而我也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了他。王媒婆和雪花以前对我说的都真的啊.他既不是个麻子,也不是刀疤脸。他比我爸爸和叔叔看上去可要白净多了,看来他的确几乎不在户外耕作。他长着高高的颧骨和翘翘的下巴,看上去一脸自信,一点都不突兀。一小撮头发不规则地散落在前额,显示着他性格里的不羁。他的眼睛则始终闪耀着机智的光芒。他走近我身边,握紧我的手,柔声说道:“我相信我们会幸福的,你和我。”对于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姑娘而言,有什么比得上丈夫所说出的这些话更让人甜蜜的呢?如同丈夫一样,我仿佛也看到了美好的未来正等着我俩。那晚他的一举一动都准确地按照村里的传统风俗,甚至还不忘为我脱去婚鞋换上鲜红的睡鞋。我早已习惯了雪花的温柔的触摸,所以当他将我的双足捧于手掌之中时,我很难说清这种感触。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一刻我们似乎比起接下来反倒显得更加亲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也是。于是我便尝试着想像若是换了雪花在这个陌生男人身下会如何的反应。新婚的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我的丈夫还睡着,我独自来到了厅堂。我依然忧心忡忡的样子,自从看了雪花给我的信,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可是在我大喜的日子里,我实在分身乏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不得不遵守我们事先的安排,静静地等待着与雪花的团聚。这一天下来我已身心俱疲,由于长途跋涉我的腿脚又酸又痛。此外那个地方也隐隐不适,我尽量不让自己去多想这些。我走到厨房,一个十岁大的女孩正候在那里,看来她是我的丫鬟了,事先并没有人和我说起过。在浦尾村我们没有丫鬟使唤的,不过从她那双没有绑过的脚来看,她必定是个丫鬟。她叫勇刚,取意勇敢刚强(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确不负此名)。在我来到厨房之前她早已在火盆里生好了火,还打好了水。而我为家里的每个人都沏好了茶,等他们来到厨房时我为他们一一斟上,一滴水都没有溅落在桌上。那天的晚些时候,我的婆家又往我家里送去了猪肉和甜糕。他们还在祖庙设下了酒宴,可惜新娘无福享用。在众人面前我和我丈夫依次拜了天地、高堂和列祖列宗。接着我们又向在场的长者一一鞠躬行礼,而他们则把一个个红包塞到了我们手里。婚礼后的第三天是所有新娘都翘首盼望的一天。那天所有新娘家人与好友撰写的三朝书都将拿出了来阅读。而我心里想的全是雪花,到时候我终于可以看到她了。大姐和大嫂都来了,她们带来了三朝书和供我食用的食物。桐口的许多女人都加入我夫家女眷之中一起来阅读我的三朝书。可是让我弄不明白的是雪花和她妈妈居然都没有来。我难受极了......因为雪花的缺席,我四周虽是一片欢庆的气氛,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的三朝书上写了些惯常的套话,诉说着爱女离家的悲伤,然后还历数了我的种种美德,反反复复,诸如“我们多么希望能把你在家中多留几年,与你分别是如此的伤心,恳求亲家可以耐心教会你新家的种种规矩”。雪花的三朝书是我所一直期待听到的。她特意在上面画了一对比翼鸟。开头是这么写的:“龙配风,天作之合。”接下来的就是些套话了,即便是我的老同也是如此。真相一切顺利的话,在婚后的第四天我就可以返回浦尾了,不过我一直期盼着去雪花家与她共度婚前的一段日子。现在我马上就能见到雪花了,我反到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我换上日常穿着的最好看的一套衣物,绣着青竹的水蓝色真丝衣裤。我试图给我遇到的每一个桐口人都留下好的印象。勇刚,我的丫鬟领着我穿行在桐口的小巷间,她手里挽着篮子,里面装着我为雪花准备的衣物,刺绣用的针线和布料。我虽然很高兴有勇刚为我引路,但心里还是不太习惯这一切。她也是我在这里所要适应的东西之一。与浦尾相比桐口要大得多,也要繁荣得多。街道也很干净,没有四处乱串的鸡鸭猪狗。我们在一座大宅子前停了下来,这幢两层楼的屋子看上去很像雪花向我描述过的样子,宁静典雅。虽然我刚来桐口,不熟悉这里的很多规矩,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我们都没有叫门和直接敲门的习惯。于是勇刚轻轻推开了雪花家的大门,我紧跟着她走了进去,顿时一股异味扑鼻而来。那像是一种夜间泥土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夹杂着腐肉的臭气,还带着一种甜的发腻的味道。我不禁反胃,但我的双眼更无法去接受眼前的一切。屋子的正厅虽比我娘家的要大得多,但几乎徒有四壁,除了一张桌子连椅子都没有一把。我注意到通向女人屋的楼梯一侧装着木质雕花扶手,工艺很是精湛,但除此之外真是一无所有了。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天气很凉,可是屋子里却找不到可以生火的地方。屋子里看上去很脏,地上还残留着食物的碎屑。眼前的这一切极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 ,因为它和雪花向我描述过的一切实在是相去甚远。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走错了门。屋檐下的几扇窗,除了仅有一扇还透着些许的光线,其余的都被封掉了。阴暗的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蹲在一个脸盆旁,这时她也看到了我,不过她的眼神立刻避开了。她低着头走到了一束光线下,光照下她的皮肤美极了,如瓷器般细腻而柔滑。她双手合十向我们行礼。“是百合小姐吧,你来了,欢迎,欢迎。”她的声音一直很低落,我想那不是源于我最近地位的提升,而是由于惊恐的缘故。“请稍等片刻,我去叫雪花。”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真的就是雪花的家啊。怎么可能呢?看着那妇人从眼前走过,爬上楼梯,我注意到了她的那双三寸金莲,几乎和我自己的脚一般娇小,在我看来佣人中很难找出第二双这样的小脚来。我努力听着这个女人所说的话,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来自雪花的声音,毫无疑问,那是雪花啊。我惊呆了,是雪花的声音,它分明从这所空荡荡的大屋里穿过。顿时屋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打入了阴曹地府,我脸色都青了,整个人瑟瑟发抖。我特意穿了这件水蓝色衣服想给雪花父母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可此刻再好看的衣服也挡不住窗外吹来的丝丝阴风和这穿心而过的恐惧和陌生。雪花出现在了楼梯上,从上面对我唤道,“上来吧。”我站着不敢动弹,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这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袖口,我顿时下退了一步。“我想老爷不会希望我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来的。”勇刚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老爷知道我到这儿来。”我不假思索地道。“ 百合。”雪花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忧伤。顿时几天前的一幕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妈妈对我说的那些话---“你无法阻止生活中存在的不完美,你要勇敢。既然你们今生结合在了一起,你的言行举止都要符合自己今后的身份。”难道她当时所说的不是指我丈夫,而是我和雪花?是啊,雪花是我一生的老同,我对她的爱远胜过那个身为我丈夫的男人。我们是真正的老同。我向前挪了一步,勇刚倒吸了口冷气,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从来没使唤过丫鬟,我拍了拍她的肩,犹犹豫豫地挤出了句话,“你走吧。我不会有事的。”不管怎么样,我尽量让自己做出主子应有的样子。“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就赶快逃出来喊救命。这里的人都知道卢老爷和卢夫人的,他们会把你送回家的。”我伸手接过她提着的篮子,她站着不动,我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告退,随即左转出了大门。我双手紧紧地抓住篮子,一格格地往上爬着楼梯。当我逐渐接近雪花时,我发现她的脸上淌着两行清泪。她一身灰头土脸,破破烂烂,和刚才那个佣人一样。我站停在最后一格台阶上对雪花说道;“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我们是老同。”她拉着我的手帮我上了最后那格台阶,把我领进了女人屋。可以看得出来,这也曾经是个非常美好的屋子,它比我娘家的那个屋子要大上两倍,而且窗格上的木质雕刻尽显匠心。可是如今屋子里只剩下一部脚踏纺车和一张床了。那个我在楼下看到的美丽妇人双手置于膝上,安详地坐于榻上,虽然粗布破袄却依然难掩良好的教养。“百合,这是我妈妈。”我急忙走到向她面前行了个礼,原来她就是那个把我的老同带到这个世上来的女人。“招呼不周,敬请谅解。我只能帮你沏杯粗茶了。”雪花的母亲起身说道,“你们女孩子一定有好多话聊吧。”说罢便摇晃着身躯步出了房门,亦步亦趋间尽显优雅身姿。转想四天前,我离开娘家时还泪流满面,悲喜交加,而现在我却和我的老同一起坐在她的床上。此刻,我在雪花的脸上看到了悔恨、罪恶和羞耻的泪水。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所发生的一切,在心底里我呼喊着“告诉我,告诉我”!但我无法把它们说出口,因为这每个字都会将雪花仅有的一点颜面无情地扫尽。“在你我相识之前,”雪花终于开口了,说道:“我家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人家。你可以看得出来的。”----她无助地环视着如今空空荡荡的四周----“这里以前是何等气派。当时我们家十分富有。我的曾祖父是赫赫有名的大学士,皇帝赏赐了多亩良田。”我若所思地听着雪花述说。“先帝驾崩后,我曾祖父也随之失宠,于是便告老还乡。日子过得很不错。曾祖父去世后,我的祖父接管了家产。那时家里有很多长工和佣人。他先后又纳了三个小妾。可是却没能为他生下一子,都是女儿。我的祖母最终产下一子。他们把我妈娶进了门,村里人都说我妈妈长得像胡雨秀一般美丽,就是皇帝见了也会倾心。我爸爸虽不是京师学者但也饱读诗书。人们还说有一天他会成为桐口的村长。妈妈是相信的,但也有人持相反的看法。我的祖父母都意识到了父亲作为家里的独子在一家子女人之中长大性格偏软弱,而我的婶婶也看出他天性胆小懦弱。”在说这些昔日往事时雪花眼神有些迷离。“我妈进门后两年,我将生了,而我奶奶却去世了。”她接着说道,“我们家还是应有尽有,丰衣足食,仆人一大堆。我的父亲那时还会带着我出门旅行,而母亲则会带着我去古坡庙玩。作为一个女孩我可以算的上是见多识广了。可是我父亲不得不支撑起这庞大的一家子,照顾祖父的妾氏,还要为四个嫡亲姐妹、五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准备嫁妆。同时还得为家里的雇工和仆人提供伙食和住所。爸爸把她的姐妹们一一嫁出,为了显示自己的阔绰,他办的嫁妆一份比一份丰厚。为了向亲家送去更多的绸缎和猪,他把我家西边的田产也变卖了。我的妈妈你也看到了,她外表美丽动人,可内心和我在遇你之前一样的养尊处优,除了女书和刺绣之外一无所知。而我的父亲又……”雪花欲言又止,“又抽起了大烟。”这时我的脑中出现了那天高媒婆在我家所说的那些话。她提起过雪花爸爸赌博纳妾还有抽大烟。那时我才九岁,我以为抽大烟只不过就是抽太多的烟。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屋里的所有女人都清楚高媒婆在说什么,除了我。她们非但全知道了,并且还达成一致不将实情告诉我。“你父亲还健在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她父亲还活着的话,她理应会告诉我的,不过她曾对我说了那么大的谎,或许她不会说出实情也没有一定。雪花点了点头,但再没说些什么了。“他在楼下?”我想到了弥漫于正厅的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她表情略有些呆滞,她无奈地扬起了眉毛。我把这理解为肯定的回答。“我们的转折点始于那场饥荒。”雪花又接着说道,“你还记得吗?那是我们还不认识,那年严冬粮食歉收。”我怎么会忘记呢?那年冬天我们可以吃的最好的食物就是米粥和大头菜干。妈妈不得不省吃俭用,爸爸和叔叔几乎都不吃东西,所幸我们都幸存下来了。“我的父亲对这一切毫无准备,他只管吸他的大烟,不管我们死活,后来我祖父的小妾们也走了。也许她们纷纷回娘家去了,也许她们半路就死在大雪之中了。没有人知道究竟。到了来年开春时,这屋里只剩下我父母,我的两个兄弟、两个姐妹和我。表面上我们似乎还和往常一样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事实上债主们三天两头上门讨债。我父亲只想着抽大烟,在他把家里的家具都典当出去之前,他甚至还想过要把我们也卖了。你不知道,百合,那些家具有多么漂亮。”“把你们卖了,做佣人?”“更糟,做童养媳。”这是我所想像的最糟糕的情况了:不给你绑脚,把你送去给那些不愿正正经经娶个媳妇进门的人家养活,地位还不如个仆人。现在我结了婚,更加清楚地了解最恐怖的是,对于那家人而言你只不过是个满足家里所有男人欲望的工具罢了。“是妈妈挽救了我们,”雪花说道,“在你我结为老同后,她为我的大姐安排了一门普通的亲事。大姐就再没回来过。后来婶婶又帮忙把大哥送去外县当学徒。而现如今我的弟弟在你丈夫家的地里干活。还有就是我的妹妹死了,这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太关注那些我不认识的人的命运,在过去我听到的一直都只是谎言。“那么你呢?”“我的婶婶用剪刀、布条和明矾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父亲当开始还不同意。你也知道王婶婶的啊,她一旦做了决定是没人能更改的。”“王婶婶?”我有些迷糊。“你是说我们的王婶婶,那个媒婆吗?”“她是我妈妈的妹妹。”我想起来了,我和雪花见面的第一天还有后来去古坡庙的那一次,雪花就喊的是婶婶啊,我当时还以为雪花是用敬语呢,于是也学着叫起了婶婶。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你怎么以前没告诉过我呢?”“王婶婶吗?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啊。”我试着明白雪花所说的这句话。“王婶婶一眼就看穿了我爸爸的为人,”雪花接着说道,“她早就知道他为人软弱。她也明白我,知道我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我不是那种战战兢兢的人,我显然在家务活的方面毫无造诣,不过好在我的妈妈可以教授我绣花,如何去着装,在男人跟前的言行举止,还有就是我们的女书,虽然婶婶只是个妇道人家,但作为媒婆她极有生意头脑。她知道等着我们家人以及我的命运会是怎样的,于是开始为我张罗着缔结老同。这样一来就可以向郊县的人们展示我是多么有教养贤良淑静。”“还有多么君子好逑。”我补充道。我心里明白我自己也是如此的。“婶婶寻遍了全县,远远超出她平日里做媒的地域,后来她从神人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打一看到你,她便决定要把我们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可是一直以来,是你在教导我啊。你的刺绣技巧远在我之上。你还精通女书,你教会了我如何在一个大户人家生活。”“而你却教会了我如何打水、洗衣服、做饭、打扫屋子。我还试图把我从你那里学来的教授给我妈妈。可是她还是老样子。”从雪花话中我隐约可以感觉到她的母亲依然还沉浸在昔日的繁华之中,而我的老同自己也乐于对往事的追忆。认识她这么多年了,我知道她一直认为女人应该始终保持内心的纯美和愉悦,或许她还幻想着有一天一切都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从你身上,我懂得了我必须学会将来新生活所需要的技能,”雪花说道,“即便我做家务还是远不及你。”的确如此,她从来没有擅长过做任何家务活。以前我总认为以她的地位根本无须去理解我们这种贫寒人家生活的琐碎和操持,现在我明白了对她而言,从原来的高位俯视我们家的贫苦生活,远比现在必须直面自己生活中面临的种种凄苦和不幸容易得多。“不过你家可比我家大得多,打扫起来也会更费劲,再说你那时还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啊。”我笨拙地辩解道,试图让雪花好受些,“而且你还有----”“我的母亲帮不上忙的而父亲又吸鸦片成瘾,兄弟姐妹又先后离开了我。”“可你不是要嫁人吗?”我突然回想起了高媒婆昨晚也来了我新家楼上的女人屋,我亲眼看见她和王媒婆在争论着什么。难道是关于雪花的婚事?我努力拾起脑海中关于雪花婚事的记忆,在我记忆中雪花几乎从未谈论过她将来的丈夫。是的,我们也曾见她对着棉布和丝绸忙活,但她说这就像给自己做鞋一样轻巧,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雪花会嫁入一个非常下等的家庭,问题是究竟有多下等呢?雪花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婶婶为我安排了最好的可能。至少我用不着嫁给一个农民。”我心里掠过一丝痛楚,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农民。“那么是个商人啰?”商人最然名声不好,可至少可以帮助雪花复兴家业。“我会嫁到临近的荆田村,就像王婶婶所说的,不过我的丈夫是一个,她犹豫了一下,“屠夫,他们家都是。”啊?!这是再差不过的婚事了。雪花的丈夫虽说可能有那么点钱,但他所做的事的那么的血腥和令人生厌。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闪过过去的一个月里待嫁时的情景。尤其是王媒婆坐在雪花身边安慰和哄着她的场景。还有那个“王妻的故事”居然不是说给我听而是特意说给雪花听的。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打我九岁以来,我一直对于真相有所耳闻,但我宁愿去选择拒绝相信。现在我意识到,作为老同我有责任让我的老同快活起来,让她忘记这些不幸,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搂住了雪花。“至少你以后不会挨饿啊。”虽然我说的是错的。“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还有比这更糟的事。”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比这更糟,我还是这么说道。她把脸埋进了我的怀里,抽泣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一把将我推开,她的眼里噙着泪,但我还是从中看到了忿忿。“你在可怜我,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怜悯,我顿时有些困惑不解和哀伤。雪花的书信之前已经把我新婚的喜悦一扫而空。而她缺席我的三朝书颂读聚会更深深伤害了我的感情。现如今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更让我陷入了一片混乱,雪花背叛了我的感情,这个想法一直在折磨着我。我们曾共度过无数个夜晚,那时她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难道她真的无法接受自己将来的命运吗?还是因为她的浮想联翩,总是把现实幻想得过于美好?她不会是真的相信我们的身和心会飞起来,像鸟儿般翱翔于蓝天?抑或是她出于爱面子的缘故,不愿面对现实?我也许应该生雪花的气才是,可我没有。我想或许是因为我的美好的婚事安排让我变得过于以自我为中心了,以至于忽略了自己作为雪花的老同所应当承担的职责,是我没有在适当的时侯向雪花询问关于她的过去或将来的问题啊。我现在也只有十七岁。在过去的十年间大多数时刻我都是在楼上的女人屋子度过的,而身边的男人女人们都看到了我将来的锦绣良缘,我被包围在他们之中。妈妈、爸爸、婶婶、叔叔、高媒婆、王媒婆还有雪花,当我回想起这些人的所为时,我发现自己惟一能责怪的人只有我的母亲。王媒婆也许刚开始时瞒骗过了她,但她最终得知真相时,却选择了不将其告诉我。此刻我对她的看法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感,我现在才真切体会到她平日偶尔显露的慈爱只是她的整个弥天大谎中的几个小小的疏漏,而真正的目的是让那时的我按部就班地成长,最终如愿以偿地嫁入大户人家,给我的娘家带来兴旺。在一片混沌的状态之下,我恍恍惚惚地觉得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开端。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最紧要的,我只是一个愚蠢的女孩子,以为自己懂了很多事,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现在结了婚。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解决现在存在的问题,而我所能做的只是把它们深深、深深、深深地埋入心底。但是困扰着我的情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就仿佛是我不慎吞下了一块死猪肉,随后它便在我的体内腐蚀开了。我并没有成为像卢夫人那样为人们广为敬仰的妇人,她的知书达理,她的善良,她坚强无不让人肃然起敬。不过自从我步入雪花家门的那一刻,我感到了一股新生的力量在我体内涌动。即便已经吞下了那块死猪肉,我必须不动声色地假装自己安然无恙,一切尚好。我要用我内在的意志力,来为我的夫家争光,向地位低于我们的人们表达我们的善心。当然我还不知道确切地该怎么去做才是,我以前从没接触过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雪花也要出嫁了,于是我便帮着她们母女俩一块打扫房间。我想让屋子尽可能地变得像样些,可是这里始终缭绕着鸦片烟的甜腻腻的怪味。还有一种另人作呕的气味来自他父亲的痰盂。无论是香薰还是沸煮米醋,抑或开窗通风,即使是在如此的寒冬也无法驱散那个男人留在屋里的那股肮脏的气味。显然在这个屋子里,这两个女人生活在对这个居住在底楼的男人的惧怕中,我看到当他召唤她们时她们俩战战兢兢的样子。即便是落魄成如此邋遢窘迫的境地,他依旧如同一个被娇惯成性的孩子,也许过去他还能动辄便冲着母女俩发发脾气,不过由于烟瘾缠身,他最好的下场也就是落得个自生自灭的境地。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个家里即便不算上我也不缺少眼泪。我叫雪花让我看看她夫家送来的彩礼,在我想来那个屠夫家的家境也不会太差吧。我曾经见过雪花做鞋、被的那些绸缎。那家人虽然从事不洁之业,但家境应该还是相对殷实的吧。雪花打开了一个大木箱,把她做好的嫁妆一一小心翼翼地摆放于床上。我看到在美月去世那天她做的那绣着朵朵白云的天蓝色绸缎料子的鞋,还有那些用了同样颜色镶边的上衣。雪花把那些用同一种料子制作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一共有五双,大小不一,各自绣着不同的花样。我一时觉得它们分外眼熟,原来它们就是我和雪花初次见面时她所穿的衣服上的图案啊,一时间我豁然开朗。我的手抚摸过雪花的其他一些嫁妆,那些是雪花九岁出门时穿的淡紫色外衣重新裁减后做成的马甲和鞋子。这些是我最喜欢的靛青色白花布料,现在成了衣服的镶边、头上的发饰、腰带和被面。事实上雪花家能备制的嫁妆十分有限,但凭借自己的心灵手巧她还是为自己准备了一份与众不同的体面嫁妆。“你一定会是个好妻子的。”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说道。雪花第一次笑了起来。这曾是我最喜欢听的声音,那么的清亮,那么的悦耳。我不由的也咯咯笑了起来,眼前的这一幕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从没有想到雪花会落到这般境地,但与此同时她在这种困境中所做的一切却又如此的让人敬佩。“你做的活真的太——”“刚开始还不是我做的呢,”雪花叹了口气说道,“我来你家时穿的衣服是我妈妈用她的嫁妆重新裁剪的,而现在我又用它们为我的丈夫和他的家人制作衣物。”是啊,难怪当时我觉得雪花的穿着略显老气,还有她不时地在扯断袖口上的松落的线头。我觉得自己真是愚蠢到家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用手捂住笑,笑得更大声了。“你说我的婆婆会不会看出来啊?”雪花问道。“如果连我也看不出来的话,那么——”我实在是说下去了,因为我快笑翻了。或许这是一个只有女孩子和女人们听了以后才会发笑的笑话。作为女人我们始终被视为无用之物。即便能得到娘家人的爱怜,对于他们我们仍然是个负担。当我们嫁入新家时,对于婆婆我们必须谦卑顺从。如果有幸生个儿子,那我们多少就可以确保自己在夫家的地位了。不然等待我们的只有婆婆的鄙夷,丈夫小妾们的嘲讽,以及自己子女们的失望。所以我们必须运用女人特有的伎俩——当然十七岁的女孩还比不懂这些-——但除却这个,还有一些小事我们可以用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女人的命运总算取决于别人的一时喜好。雪花和她的母亲这一次所为不能不说是一种越理之事,她们将雪花父亲当年风光迎娶她美丽动人的母亲时送去做聘礼的布料所制成的衣物。一一重新裁剪取样后为雪花备制了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把女儿嫁到一个屠夫家里。这些在男人们看来就是些手工活,但无不体现了女人在背后的良苦用心,而这些小东西还将多多少少影响到她们今天后嫁入夫家后的境遇。不过现在这一些还远远不够,雪花所需要的是供她嫁入夫家后可以穿上一辈子的衣物。就现在的东西而言还是太少了些,我的脑子不停地转动,拼命琢磨着在剩下的一个月里能为雪花再增添些什么。王媒婆也来了到了雪花家中,我立刻走到她跟前,请求她跑一趟我娘家。“请为我拿些我需要的东西来……”一直以来王媒婆对我都十分严厉,而且她曾对我撒了一个大谎。对她我从没有什么好感,如今就更别提了。不过王媒婆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了。(哦,不是,我现在的地位可是在她之上啊。)没几个小时她便从我娘家提着个篮子赶回来了,里面装着我结婚时准备的汤圆,几条猪肉,还有从后院采摘下来的新鲜蔬菜,再有就是我原来准备回娘家时裁剪的衣料。雪花的母亲吃肉的样子,我永远也无法忘记。毕竟出自大户人家,尽管饿了好久,但吃起来还是那么地慢条斯理,要换了我的家人早就狼吞虎咽了。她用筷子小心地撕下一小块猪肉,缓缓放入嘴中。她所表现出来的优雅和自制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让我受用至今。她让我明白了无论落到何种境地,都不应该丢失原有的教养。我依旧没有放过王媒婆,随即嘱咐道:“我们要找些女孩子来陪伴雪花,你去把她的大姐请来吧?”“她的婆家人不会让她回到这个家里来的。”我思量了一番。尽管此前我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事。“我们还是要请些女孩子的,不管怎样。”我坚持道。“没人会来的,百合小姐,”王媒婆说出了真相,“我哥的名声太差了,没有一户人家会允许自己未出嫁的女儿踏进这个家的门槛的。你的妈妈和婶婶会不会来啊?她们已经知道实情了。”“不!”我不知道怎么处置她们所做的事,何况雪花并不需要她们的怜悯。“你去请那些尚未出嫁的女孩,付给她们父亲适当的钱,告诉他们我会对她们的女儿负责的。”我很清楚我最近嫁入桐口的第一大户人家,使我的地位迅速上升,这无疑是很有说服力的。我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出自己显赫的背景示人,当然对于我如此这般使用婆家在县里的地位,我的公婆尚未知情。我看出王媒婆花了些时间来思量这个问题。她把我嫁进桐口的卢家,算是做成了笔大买卖,她还想长期从这桩婚事上获利。不过鉴于将来她还得继续在桐口帮人做媒,她并不想陷入尴尬处境,但是在雪花问题上她这个婶婶早已不止一次巧施人情了。王媒婆心里明明白白地算了笔账后,点点头,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她便领来了三个姑娘,她们的父亲都是给我公公干活农民。换句话来说,其实她们就是和我一样的女孩子,只不过她们还没有得到我现如今的特殊地位。在这一个月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我主持着。我带领着这些女孩们吟唱女歌,指导她们撰写雪花的三朝书——要知道之前她们对雪花可是一无所知的。若是遇到她们不会写的字,我还要亲自代劳。要她们中的哪一个在做被褥时磨磨蹭蹭的,我便会把她单独叫到一边,小声地告诫她要不好好干好规定的活儿,她的父亲就得遭殃。我记得我大姐出嫁时,尽管她很难过要离开生养她的父母,但大伙还是公认她嫁了个不错的人家。因此为她唱的女歌既不过于忧伤也不过于喜悦,总之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她今后的生活。而我呢,对于自己的婚事也怀着复杂的心情,我也舍不得离家,但同时我也很高兴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我唱了不少感谢父母养育之恩的歌曲。但是雪花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谁都看得出来她将来的境遇会是怎样的一片惨淡,但也无能为力,所以我们的歌里不免充满了伤感。“妈妈,”雪花有一天这样唱道,“爸爸没有把我这朵小花种在向阳的山坡上,因此我的一生都将在阴暗中度过。”她的母亲回应道,“的确,这就如同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我和其他的三个女孩都十分同意,便一起加入了进来,反反复复吟唱着这段话。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我们的心情却是无限沉重的。天气越发寒冷,雪花的二弟来过一次,他往破损的窗格上糊上了一层新的纸,但是这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寒气。我们的手指都被冻得红肿了起来,尽管如此那三个女孩都不敢多吭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我提议我们转到楼下的厨房里,至少在那里我们还有火盆可用来取暖。王媒婆和雪花的母亲都同意了我的建议,又一次印证我新拥有的权利。早在很久以前我便已经写好了雪花的三朝书,里面充满了对雪花将来生活的无限遐想和憧憬,显然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适用了。我开始重新书写她的三朝书。我剪下一段靛青色花布做三朝书的外皮,用白线将几页米纸与其缝合。在三朝书的正面我贴上了红纸剪花,接着第一页上是我写给雪花的告别歌曲,紧接着的是我向她新家人介绍她的内容,剩下的几页都空着以便雪花自己写些东西和保存她的刺绣花案。我磨好了墨,持着毛笔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地书写起来,这些天来我的情绪起伏不定,但此刻我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书写女书的质量,我决定尽全力为雪花撰写一份完美的三朝书。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婚前的哀伤日到了,雪花待在了楼上,而她的母亲坐在了第四个台阶上,我们便吟唱了起来,尽管我们还得时不时面对雪花的父亲对于我们发出的声响的恼怒。我提高嗓子唱出了自己的感受和建议。“一个好女人不该嫌弃自己的丈夫,”我唱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王妻的故事,”“她得帮着提高她夫家的地位,服侍顺从自己的丈夫。”雪花的母亲和婶婶也齐声附和道:“作为好女儿,我们也必须顺从。”听着她俩和谐的歌声,没人会怀疑她们之间深厚的情谊。“我们要始终待在楼上的屋子里,必须保持忠贞、贤淑和精于女工。为人子女,我们总要离家的,这就是命啊。当我们嫁入夫家后,新的生活便开始了——有时美好,有时惨淡。”“至少我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童年生活。”我提醒雪花道,“年复一年我们形影不离。将来也会是这样的。”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交换折扇和书写契约时,上面书写的内容:“我们将在彼此耳边柔柔细语,我们将一起挑选针线一起坐着绣花。”这时雪花出现在了楼梯上,她的歌声缭绕而下。“我原来以为我们会是一对展翅高飞的凤凰。现在的我却如同死去般一落而下沉入湖底。你说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在一起。我相信你的话。但是我家的门槛可比不上你的家啊。”雪花缓缓地走下楼梯坐在她母亲身边。我们都以为她会哭泣,但没有,她挽住了母亲的肩膀安静地听着村里女孩们的吟唱。我看着雪花这副样子,我不禁怀疑她缺乏情感,因为我尽管嫁入大户人家,心里满是喜悦,但还是忍不住在仪式当天痛哭了起来。难道雪花也像我曾经一样脑中一片混沌?当然她肯定会思念自己的母亲,但是难道她也会怀念自己那个可恶的父亲,愿意每天早上醒来面对已空空如也的屋子,回忆昔日的繁华吗?诚然嫁给一个屠夫是门非常糟糕的婚事,但能糟得过眼前的这一切吗?我和雪花两人都属马,在我们性格里有一种不羁和冒险的精神,然而我是一匹只在陆地上奔跑的马儿——循规蹈矩,忠于职守,温和顺从,而雪花则是一匹插上翅膀的天马渴望飞翔,渴望冲破重重阻碍,尽管她是如此的美丽和有教养。两天后是雪花出嫁的大喜日子。同样这一次她也没有掉眼泪,没有对自己的命运做出任何抗争。她在少得可怜的一小撮人中逗留了片刻后步入了一顶朴素的花轿。那些我雇来的女孩子们还不等花轿走过街角就一溜烟地跑回家里去了。雪花的母亲返回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王媒婆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