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知在她耳畔问:“你知道他是谁?” 之之只有点头的份。 “他刚出来,现在暂住这里,有关人士会设法联络到外交人员把他送出去。 之之说:“要快。” “这个他们都知道。” 这时候,吕良咳嗽一声,“我们肚子饿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视这个严肃的问题。 张羞说:“陈小姐,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分子。” “不,”之之立刻申辩:“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与我无关。”她才不要逞英雄。 张翔一怔,没想到之之会拒绝他。 吕良随即说:“陈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之之忽然勇敢起来,她同张吕两人说:“我不会就这样走,你们要向我交代,这间公寓属于我,由我向朋友租来,你们怎么可以不征求我同意就胡乱征用,你们要对我负责,我要对房东负责,不然的话,牵连起来,人家还在梦中,太不公平了。” 吕良张翔面面相觑。 陈知说:“是我答应他们的,我们不够经验,我们部署得不够理想,我们日后才讨论,之之,请你下楼去买点食物饮品上来。” 之之张嘴想要说什么,终于合拢上嘴,如是三两次之多,她颓然说:“三更风雨夜,这是个苦差。” 厨房门被推开,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静静走出来,吕良与方翔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之之不禁暗暗摇头叹息。 华人就是喜欢把人神化,捧至一个高不可测的地位,千秋万载,永垂不朽,二郎神、哪咤,统统是神明,全部神圣不可侵犯,完全没有商榷余地,肯定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捧的那个人最无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两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长,也就相信三五成,渐渐就自觉英明神武,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吕良与张翔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轻人,照样依样葫芦爱上这一套,难道这种脾性流在血液与因子里。到了一定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之之看着那年轻人,忽然说:“看得出你安然无恙。” 吕良大表讶异,这女孩好斗胆,竟敢冒犯英雄。 张翔连忙过来夹在他俩当中。 那年轻人倦容毕露,却仍然目光炯炯,他说:“我们一定会成功。” 之之说:“请记住,伟人的志愿是牺牲自己令众人生活得更好,伟人的志愿不是要大家牺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话一出,众皆失色。 那年轻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敛,别转面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采办食物。 她仰起脸,任由雨水披面,晕眩的脑袋才镇定下来。 一只铁罐被风当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滚,之之如惊弓之鸟,连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过便利店,额角湿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里又挂住母亲,看看时间,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着一大堆食物去付帐。 售货员笑道:“宵夜是吗,通宵打牌,特别容易肚饿。” 之之唯唯诺诺,付钱离开。 她把食物带到。 “我可以走了没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问哥哥。 陈知握着妹妹的手,“谢谢你。” 陈之与哥哥抱一下。 吕良走过来,郑重地叮嘱:“陈之,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严守秘密。”_ 陈之无限反感,“你们说话要当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讯名单交出去才好。” 吕良不信有这么悍强的女性,一时语塞,只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说:“当心。” 她开着小汽车回到家里,恍然隔世,抬头看到祖父打着伞迎出来。 “之之,这边,快来这边。” 之之忽然觉得幸福并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来尽享丰衣足食,饱受呵护。 之之不由得泪流满面。 她连忙下车,“爷爷,你当心沐湿。” “你母亲已经退烧,没事了,怎么样,找到兄弟没有?”老祖父把她搂在怀中。 “他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 “快进屋来,看你脸色煞白。” 之之摸摸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楼去,一进卧室,她母亲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 之之如获至宝,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庄握着女儿的手。 之之张开双臂,抱着母亲,“我一生一世都不会搬出去住,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家,我要永永远远同父母在一起。” 季庄讶异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发。” 陈开友闻声过来问:“陈知回来没有?” 季庄也问:“我儿子倒底在哪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小伙子,何劳父母担心。” 陈氏夫妇想一想,也是对的,便暂不言语。 之之疲乏地站起来,“我累坏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她父亲说:“趁八号讯号还没下来,好好睡一觉。” 之之只觉双腿如棉花,轻软得抬不起来,脖子酸,手臂痛。 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长。 回到房中,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这次总算有人来接听,之之讽嘲地问:“回来了吗?” 张学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有出去过。” 之之身体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电话听筒扑一声掉下来。 张学人在那边直问;“之之,之之,你怎么了?” 之之没有听见,她坠入梦乡。 黑暗而宁静,之之缓缓飘过一个孔道,身轻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气与舒适的微风,之之忽然看到一双凄厉的大眼睛。 之之恐惧地退后,那双眼睛追上来。 之之四处窜逃,狂号起来,那孔道似没有出口,绵绵不绝,之之终于跑到精疲力尽,已无法躲避那双大眼。 她喘息,霍一声弯腰坐起来,身边有人说:“之之,你做噩梦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边是张学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为之憔悴。 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有没有联络上有关人物,取到证件,远走高飞。 “之之,你神色不对,可有心事?” “没有,没有。”之之摆着手。 张学人说:“你害怕。你恍惚,”说着他疑心起来,“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过刺激,失声尖叫,用手捂着耳朵,双足蹬床。 张学人为之气结,连忙退后,以示清白。 陈开友过来,轻轻推开房门,咳嗽一声,“可是做噩梦?”他怕女儿被欺侮。 之之掀开被子,用冷水洗把脸,回过头来同男朋友说:“学人,带我出外走走。” 张学人看着她,“之之,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他仍然认为之之要向他摊牌。 他的一颗心直沉下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考试,害怕大个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终有种感觉,他可以应付。 但面对失去陈之这个危机,他如坠入深渊,怎么办?一切征象都显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为了一个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呵,原来偷偷地他宝贵的感情囊穿了一个孔他还不知道,爱念就自那个漏洞汨汨往陈之身上注流,现在已经不可收拾。 张学人站在那里为此新发现发呆。 陈开友回到房中,季庄问他:“什么事?” 陈开友简单而智慧的回答:“闹恋爱。” 季庄放下一颗心来,“我不担心之之,”她忧虑的是陈知,“早知他们两兄妹一起送出去。” “对,”陈开友说:“当时哪来的学费。” 季庄问:“为什么到今时分日,还有人口口声声说金钱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没有人会这样说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请吃饭,统统没钱不行,今天真的没有人会天真若此了。” 季庄卧床上,忽然同丈夫说起旧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鸦片,太婆纵容他,拿私已出来让他花费,你晓得为什么?她怕儿子去参加革命党,那时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陈开友不出声。 “我一直认为太婆代表腐败、自私、愚昧的一代,现在自己的儿子这么大了,感受不一样。”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陈,我们真幸应。” 陈开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台子,“是,我们是上帝所爱的人。” “让我俩祝一个愿。” “好。” 季庄说:“愿所有同胞与我们一般蒙恩。” 陈开友看着妻子,十分感动。 受伤以后,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级,开始看到比较大的题目,开始发觉,世上除了大香港,还有其他版图,除了可爱伟大聪明能干坚强的香港人以外,还有其他人种。 台风下来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间试片间去看一套宣传片。 影片长三十秒钟,一为一回起码半个小时。 为着节省时间,她自中区坐地下铁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进与出都最好打撞撞过去冲开一条路,人实在太多,根本无所谓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头苦挤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异味,她自己已经一身臭汗。 在裕华国货出口处钻出来,上气不接下气,脚步技巧地闪避正蹲着吹口琴的乞丐及卖樱桃的无牌小贩。 佐顿区是一个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么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两个扛着一条大象牙的脚夫,那条象牙足足三米长。 之之抬起头,觉得这条马路的柏油快要被晒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软绵绵,油汪汪,别的地区的太阳没有这样可怕,会不会是后羿把他十个太阳挂在佐顿道上了。 好容易转过绿灯,之之随大队潮水一般涌过另一边马路去那条象牙正好替她开路。 挤在电梯里男士们动都不敢动,只嚷嚷“请代按七字”“八楼”等。 之之倦得七荤八素,哪里还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块消毒药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后扑倒床上;还有,千万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说,本市有什么好,空气污染,天气潮热,地窄人多,百物腾贵,竞争激烈,客观条件差到极点,是,这是陈之的家。 别的地方山明水秀,风景如画,那是他人的家,龙床不如狗窝。 到了试片间,老板同客户早已抵达,之之连忙扯上第三号笑脸:礼貌、含蓄。 两个老板本来皱着眉头,猛地看到陈之秀丽的笑脸,顿时如服下一帖清凉剂。 陈之身上一套淡绿套装如薄荷冰淇淋般养眼。 一个漂亮的女职员抵得上三个能干的大汉。 工夫谁不会做。 事后之之乘客户的车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机开的冷气大房车驶在位顿道上,那条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语。 这甚至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但有自由,不服气的人大可不择手段挣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气。 客户是个中年人,诧异地笑,花样的女孩也有心事?其余人等,更难求全。_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访舅舅。 母亲同她说:“你那么爱兄弟也恐怕遗传自我,去看看舅舅怎么了。” 洋妇住在麦当奴道一所旧房子里,之之不用看见也知道那种格局:藤沙发、陶罐、屏风、贝壳、竹帘,不知多有东方风味。 门一打开,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样,之之便笑出来。 她没猜到的是舅舅穿着厨房用的围裙来开门。 “欢迎欢迎。” 舅舅打开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亚白洒给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愿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额角上汪着油,似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之之见到,惊问:“舅舅,你在做什么?” “我是今天的大厨。” “你哪里懂,快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是陈家的眼中钉,小之之别忘记你也是陈家一分子。” “我妈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妈在陈家劳苦功高,她做你的担保,别人没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随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来为着照顾我,她在你爷爷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够了,我也受够了。 季力的声音十分凄怆,之之心中却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着想,此刻口气却像苦海孤雏。 “还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摇摇头,“苏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对,屋主在哪里?” “有应酬晚些才回来。” “你真打算同她双栖双宿?” “苏珊人品不错。” “家乡何处?”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声,“之之,你还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么?” “我是懦夫、胆小鬼,本田房车朝我冲过来我都怕。不要说是其他车,好了没有,我都招认,之之,趁本市还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态。” “那好,”之之说:“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爱张学人?” “呵哈,你可爱苏珊纽顿女士? 季力突起来,用手拧一持外甥女儿的脸颊,“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什么地方值得关怀,我算是什么、同谁想有一样。” 之之这才难过起来,大眼看着舅舅,无限怜借,“舅舅相信我,吴彤才配得起你。” “我们不能抱住一起沉沦。” “舅舅,时间充沛,宜从详计议。” “我与吴彤是死症。” “苏珊纽顿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别理会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经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时间为何飞逝,去得那么快,我清楚地记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访你母亲,护士恰巧把你抱进来,像只红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丑得我吓一跳:这名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可是你妈似心肝般将你搂在怀中,我又想,或许这女儿可以一辈子耽家里服侍父母。” 转眼廿多年。 季力记得那日深毕产妇,与女朋友到镛记吃晚饭,那一碟碧绿油菜的香味仿佛还留在齿间,廿多年一下子却过去了。 中年的哀比乐多。 最令季力伤心的是一事无成,以前,香炉峰内日月长,天天混着过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结帐地时候,不摊开来算也不行,各国移民局发出的问卷就逼人摊牌,然后把分数加在一起,看谁及格,谁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万千。 他同外甥女说:“勤有功,戏无益,莫等闲白报少年头,空悲切。” 之之忍着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是一个浪荡子,并无惜取少年时。” “你还没有把浪荡十法传授于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转意吧。” “之之,勉强没有幸福。” 季力把陈之送出去。 一直以来他把花生漫画翻译给她听,她抬着小面孔,焦急地问:“然后呢,然后呢,红发女孩有无爱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语说得比他还好,现在还跑上来教训他,什么叫后生可畏,季力有彻底了解。 季力眼眶都红了。 老实说,他不愿意孩子们长大,那样,他就不老。 之之在马路上犹疑,探完母亲的兄弟,她牵挂着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电话,也许他们还要差遣她,没有指示,她才不敢贸贸然再度找上门去。 踌躇好一会儿,她才回转家去。 一进门,祖母便说:“陈知还不肯回来?” 有祖母多好,舅舅没祖母,没人关心他,他干脆失了踪,只当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来,之之,我有事同你这个女大学生商量。” 之之脱下平跟鞋,这一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一把年纪,一动不如一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陈开友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难开,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一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大进房子,届时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来吧。”祖母轻轻说。 已经用到这个来字,之之不由得叹气搔头皮。 “之之,适当时请把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报转运站,倘若是专门发布好消息倒还罢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闻居多。” 什么才是适当时候?趁父母高兴时一盘冷水浇下去,抑或乘他们苦恼对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无策。 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实行卸膊,拖延,混赖,在家里可不能这样应付至亲。 祖父出来扭开电视,讪讪地问:“同之之说了没有?” 祖母说:“之之很为难。” “那么就由我来讲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视线却盯在电视荧幕上,新闻报告员说:“……该名学生领袖的全篇谈话,将于今晚十时正播放,请观众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来,他们已经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 (四)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脱,他的同学呢?” 可见这件事全民关注。 之之连顾左右言他,“爷爷,还是由我来说好。” 祖父却问:“那少年倒底做过些什么?” 祖母说:“他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祖父答:“才没有,他做的不会比陈知更多,你以为陈知没有给政治部录像?陈知参加的游行不会少,叫的口号还不够多?” 祖母叹口气,“英国人才不理这些年轻人嚷什么,叫得累了,还不是会回家睡觉。” 之之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有要紧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与哥哥会合。 打开公寓大门,不出所料,屋里已经没有人迹。 他们备用这个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见办事迅速敏捷。 之之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包销掉,厨房的垃圾却还没有清理。 锌盘一只纸碟子上有几只烟蒂,之之抬起头,他们之间包括陈知都没有吸烟习惯,可见一定还有外人来过这里。 一大幅拼图,之之只占一角,陈知或许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远是个谜团。 之之彻底清理公寓,一丝痕迹都不让留下,她把垃圾袋打个结,拎上车,驶到一个静寂的住宅区,在马路角挑一个垃圾箱,扔进去。 当天晚上,之之凝神观看大热新闻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墙前发表演说,小公寓的墙壁正是这个颜色。 之之忽然莞尔。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卧室看小说,研到门声。便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陈知轻轻推开妹妹房门,探进头来。 之之自床上跃起,与他紧紧拥抱。 陈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橱,之之会意,与哥哥一起钻进橱内,关上橱门。 自三五岁起,橱内便是他们谈密话的好地方。 人长大了,空间便显得狭窄,他们缩着身子抱住膝头,轻轻交谈。 “人已经离开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会公布。” 之之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是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为什么?” 陈知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答:“我也是为了同胞手足。” 之之说:“你真的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我们必定胜利。” 之之再与哥哥拥抱。 他们听到母亲的声音,“之之,你听没听到门响?” 之之推开橱门,“妈妈,哥哥回来了。”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廿多岁的人,还如小孩一样,实在低能,起码要活过四十,才会添一点点智慧,有什么用?体力又有够应付了。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感慨万千,长得诚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冷饭菜汁,胡乱哪个大人的旧衣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床,就带大一个孩子,十八年后,养儿防老,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待他差一点,他立即怪社会,马上成为问题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还要求等重、私隐、自由,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亲百感交集,心中惭愧,吆喝哥哥,“陈知快向母亲认错。” 季庄摆摆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 陈知听得出母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一声不敢出,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望她息怒。 “妈妈,哥哥回来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妈妈,他知道错了。” 季庄问:“现在演苦情戏吗,还不去睡觉,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远是香港人,无论晚上发生过什么事,第二天必定起来工作。 之之看着母亲走出去,才说:“哥哥,我们真幸运。” “是的,我们不但生活得好,还有余力帮助别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办公室边吃火腿三明治边读报上的政治评论。“……不必讳言,这些民运人士所以能够成功经港外逃,除打通边防关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关部门眼工眼闭甚至帮上一忙的可能性,亦不奇抹煞,可以这么说,没有港府的‘视若无睹’,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缉人物是不可能当本市为转运站的。” 之之连忙喝一口咖啡镇定神经。 她悄悄地看着左,又看看右,一颗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须尽快忘却她曾经参予过的这件事,否则心理压力更重。 有没有发觉年轻人的特长?忘记得快只是其中一项。 邻座有女同事低声与爱人通电话,说的却是实际问题:“屋价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业也是时候,看样子不会跌至三折,失去这个机会,婚事又要往后挪,移民?往英国不如往土耳其。” 之之笑,人人都谈论同样问题。 受了这样的重创照样若无其事妆扮妥当出来如常生活。 换上别的城市,光是问为什么已经去掉一年,研究为什么又浪费一年,等到知道永远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经荒废掉,怎么都不可能恢复旧观。 但是在这里,伤口或许尚未止血愈合,不过,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来,强颜欢笑都好过自怨自艾自怜。 又有人要买房子,又有人要结婚了。 之之肯定李张氏会把孩子养下来。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见马路上一条人龙直排向东边,不见龙尾,足足千来两千人。 “这是干什么?”之之失声问。 有人去打听回来,摇摇头叹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请表格。” 之之大奇,“长安不易居呢,那边生活程度极高。” 同事无言,双目憔悴地看着之之。 呵伤口还在流血。 警察手持喇叭大声喝令市民切莫争先恐后。 之之苦笑道:“我妈教的,人多的地方千万避开。” 闻讯前来轮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涌上。 她俩买了简单的食物便折回写字楼,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龙越接越长。 同事喃喃说:“蚂蚁一样。” 之之心里难过,“骄矜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同事怒道:“我保证这批人与当日示威游行的是同一批人。” 之之拉一拉她,“即使是,那也是人家的自由,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自由行动。” “对,你说得对。”同事有点惭愧。 之之微笑,“你也当然有批评他人的自由,这是本市最可贵的地方,一旦全民思想统一,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陈之你的观点一直很通透。” “我也是最近才发觉这一点,尊重维护自由实在太重要。” “我们最近实在学会很多。” 之之笑:“人家有弹劾我的自由,我有当他透明的自由,谁中伤我,我可以立即回骂,事后大家仍然好好活着,照样吃喝嫁娶,你说自由多好。” 游行完毕,照样上班,叫完口号,又到各领事馆去填表格,计划在海外置业,谁都不比谁更高贵,谁也不比谁更鄙下。 要走的尽管走,走走走,买到飞机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后,见瞄头不对,要打回头,来来粑欢迎回来十遍地都是聘人广告。 之之转过头来,叹口气。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众黑压压朝四方八散去,像芝麻似撒开。 之之看过二次大战的纪录片,从飞机上拍摄逃难的人群,也就是这个样子。 之之混身爬起鸡皮疙瘩,连忙回到座位上。 手头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标准问卷取出改良。 所有问卷都侧重数字:贵庚、收入多少、教育程度……问卷可不关心谁是温柔的好人,谁是尽责的母亲,那些统统不计会。 多么悲哀,注重什么德育呢,都无人关心。 晚上,陈开友在饭桌上说:“星洲天气好比火焰山,房产贵不可言,男子必须当兵。” 季庄问:“直布罗陀在哪里?直布罗陀的房子都拿来这边卖。” 之之的地理知识不错,她答:“直布罗陀是英国殖民地,位于西班牙南端,隔着地中海,对着北非的摩洛哥,它们之间便是著名的直布罗陀海峡。” 季庄看女儿一眼,“呵”地一声。 之之接着自动说下去:“新墨西州在亚美利坚合众国西南部,它的西边是亚里桑那,东边是德萨斯。” 季庄骇笑,“谁要去那种地方。” “舅舅。” 季庄发呆,“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我要问个清楚。” 老祖父喝完鸡汤,咳嗽一声,向之之打一个眼色。 之之只得继续表演她的地理才华:“爷爷说,他打算尽快卖掉房子到温哥华去。” 陈开友手上的筷子郎当落地。 接着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房里骂人。 “这简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这种亲戚谁还需要敌人。” “此刻卖房子要半价抛售,老头子最笨这一次。” “这种馊主意也亏得她想出来,谋财害命。” 季庄不去睬他,他俩打死不离亲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帮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夹在当中,任人鱼肉,做人有啥意思?” 又说:“叫我们搬出去,当初同他买这间鬼屋,换电线置铜喉,装修花掉一大笔,此刻叫我搬,搬到哪里去?” 又说:“季庄,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庄只是不出声。 幸亏还有不出产权利。 陈开友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表态?” 季庄愕然,“我为什么要表态?” “不表态即助纣为虐,你是沉默的帮凶。” “陈开友请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怕。” 季庄站起来,取过墙上挂着装饰用的一把宝剑,“去,”她怂恿,“去,去把他们的首级取来见我,大义灭亲,去呀,帮理不帮亲。” 陈开友没想到妻子会得反扑,反而静下来。 他俩新婚时曾约法三章,世上既然没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那么,就吵得文明一点,一个在大声叫的时候,另一个绝对不可以回嘴。 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带头吵的那一方见没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声。 最不好就是唇枪舌箭,有来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丑化对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多年来养成习惯,所以陈开友一见季庄发话,便即对缄默。 季庄说下去:“斩得断关系吗,父精母血,你走到外边,抬得起头来?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请勿贻笑大方,你莫学那些爱国人士,天天在外国骂祖国,不是这样还不配爱国。” 季庄大声说完,猛地抬头看到梳妆镜子里的影像,才发觉自己额角青筋都绽现。 她又说:“好子不论爷田地,是他的,还给他,我们没有能力供奉他已经很惭愧,怎么还能向他要。” 陈开友的气渐渐消了,代替的是丝丝悲哀。 “没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两人,挤三百土地方已经足够,一子一女早过廿一岁,一早就该像外国人那样把伊们撵出去。姑息养奸,你我喝过儿子一杯咖啡还是吃过女儿一块蛋糕?还反哺呢,薪水花个精光还摊开手板问借,走,全部走光,我们两个乐得清静。” 陈开友见妻子铁有着脸,似动了真气,有点后悔先头鲁莽。 “姑奶奶肯接两老过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从此我俩卸下担子,妙哉善哉。” 陈开友颤声问:“那么,这个家就这样散开了。” 季庄说:“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应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有一日,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陈开友顿足,“被你这么一说,做人还有什么味道。” 季庄点头叹道:“可见你是个红尘中痴人,再也不错。” 她上她那一边床,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时快活无边,自问夫复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来越平实无华,幸福不过是启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着,理想与梦幻,留给年轻人吧。 十月怀股时季庄同丈夫说过:“这样辛苦怀他们,孩子们出生后,非叫他们偿还不可,等到会走路舍说话的时候,要叫我‘陛下’,吻过我的手,才能说‘是,陛下,你的意愿乃是我的命令’。” 那时她年轻,十年之后,她发觉蹲在那里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这个忠诚的老宫女。 既然如此,不多吃点多睡一点,简直对不起自己。 秋冬两季衣裳已经到了一部分,要点货、标价,怠慢不得,幸亏分店的事暂时搁下,总算有喘息机会。 可惜香港人最怕松下来,一天多三十分钟都会得六神无主,开后当然最好八百个顾客一齐上门,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拥在怀内,排队试穿…… 季庄睡着了。 这样暗涌四伏的时势,身边大大小小无数问题有待解决,陈氏夫妇还是熟睡了。 第二天,在楼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季庄问:“爸妈年内不会动身吧。” 谁知老先生慢条斯理答:“我给开友的妹妹实了飞机票,她不日会前来共商大事。” 李庄变无话可说,宝刀未老,老先生锦囊妙计还层出不穷。 陈开友的胞妹开怀移民已有两年,她办手续的时候许多人还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只见她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一副劳民伤财相,虽云人各有志,季庄仍忍不住觉得小姑神经过敏。 现在看来,她那一注赢面仿佛相当高。 对,还没存分胜负,香港不是那么容易输的,即使到了今天,赌徒们照样下重注买形势大好。 多少次了,眼看没得救了,又绝处逢生,再从头来过,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进一步繁华到巅峰。 这一次为什么会例外? 一定有看好的人。 季庄听得女儿问:“姑姑见时到?” “下个礼拜,麻烦之之把房间理一理让一半出来给姑姑。”祖母这样说。 季庄笑,“让我来。”不响应怕老妇多心。 之之连忙答:“没问题,我会做。” 好好的一个家,忽然人人都多了心,每个人对每个人都客套起来。 季庄不再言语,不要说之之想搬出去组织小家庭,连她都想独门独户地清静一下。 陈之刚踏出门口,就听见背后有嘘声。 她转过头去,看到舅舅双手插在裤袋里正看着她微笑。 他应该晚上回来,一觉睡醒,又是自己人,不着痕迹。 “之之,劳驾你上去一趟,把我那叠镭射唱片带下来,我好还给人家。” 之之搂着舅舅肩膀,“搬回来吧,告诉你,这幢老房子快要卖掉,届时大家想住都没得住呢。” “卖,”季力大吃一惊,他当然对老房子有感情?“为什么要卖?” “来,我慢慢说给你听,一起走吧。” 季力傻住,卖房子?廿多年来,他已经把它当作家,他搬来时陈知刚刚出世,陈氏夫妇一有应酬,他就帮手照顾小外甥。 陈知胖,小小粗粗的腿滑稽兼可爱,大人只事给了点点鼓励,双手在他腋下耸一耸,他立刻会得不住弹跳起来,季力私下叫他弹簧脚。 老房子一卖掉,连带这一切宝贵的记忆也一并卖去,季力忽然觉得身边有些什么仿佛离他而去。 之之见了暗暗好笑,“你对这所移民急售的老房子有何留恋,你对本市都好似毫无感情。” 季力冲口而出,“之之,你去问你祖父,房子要卖啥价钱。” 之之大惑不解,“你根本不喜欢该幢房子,时常扬言要一搬为快,舅舅,别冲动。” 也难怪之之,季力惭愧地低下头,这些年来,他任性,放肆,意到心到,比年轻人还要鲁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