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刘麦加『序』落落 在我心里有一份名单，上面列着一些界限略微模糊的名字，乍一看会想，那是些写作非常出色的人吗？又琢磨一下，她们还同时具备一种不那么普及的聪敏和灵气。这些名单上的女孩子们，行事低调却充满元气，尚没有条条框框局限自己作为一个最本质的少女的喜怒哀乐。她们时常如此智慧，而又在某些必然的问题上，傻气得让人心疼。 于是说来，这已经不是单单和写作有关与否的名单了，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足够唤醒我不仅仅作为一个读者的好感——而“刘麦加”也许是排在这个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吧。 我第一次真正读到刘麦加的小说其实谈不上早远，大概两年前，我曾经参与过《最小说》的选稿工作，在看了大概十几篇或多或少有缺陷的投稿后，我打开了她写的一则短篇小说《我爱夏威尔》。对我这样已经日趋运行迟缓的脑袋来说，还能如此准确无误地回忆起夏威尔的名字，可见当时刘麦加的文章给我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她的文字充满智慧感，我认为那是她首先最能为人记住的特色。一直以来我觉得智慧不是一个常人能够充分具备的特质，悲春伤秋的情感低潮谁都会有，但能够调侃世界甚至不惜对自己加以嘲讽的机敏却可谓罕见。而在刘麦加的文字中，她写得轻松，读来流畅，笔下有一半的人物拥有天分的毒舌，包括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想法，他们的交流，似乎总有飒飒的倜傥之风。尽管她最擅长用极其考验人分析能力的长句来饱满而跌宕地描述一个事件，其中一来一去的节奏却又神奇般地做到了轻快有加。在本作《她她》里，也俯首皆是类似的笔触，一丝的不屑，一丝的不忍，一丝的不甘，都在主角赵太阳和她人生的每一天里那样顽强地贯彻着。 而正当你以为这股坚持要在女主角的面容上执拗地挂到最后时，刘麦加文字中另一层鲜明的特色，便犹如入喉后的酒精，在给予了你几秒麻痹的间歇后，开始愈演愈烈地灼烧起了你的胸口。 我们总能在许许多多小说里读到爱上某个人的“她”，被某个人爱着的“她”，最后是幸福或者不幸福的“她”，大概已经明白了一些名叫套路或法则的东西，今时今日的读者几乎已经比作者们更为老练和成熟——可每一次，无论短篇还是这次名为《她她》的长篇小说里，我总能在刘麦加的描述里，感受到有些句子，依然具备非同小可的力量，它丝毫没有减低半点刺中人心的锐度。有一千个人描写“我爱你”，总有第一千零一个人的说法能够让你真真实实地相信在那个瞬间，女主角确实如此刻骨铭心地曾经在这个问题上失败过，不仅是相信，她还能让你回忆起自己类似的过往，回忆起同样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一次告白失败，回忆起自己愚蠢而依然优质的少年时代，你会在她的文字上奔跑出自己当年的投影，那这第一千零一个人便是拥有者绝对胜出的才华。我非常喜爱看她写的爱情故事，无论长篇或短篇，她是为数不多还能让我依然在林林总总的爱情桥段里麻木停滞的感官重新醒来的青春作者。到此大概已经不是仅仅依靠智慧或才华就能实现的了。 长篇的《她她》写了主角赵太阳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的历程，两个数字间得出的差距也许不那么了不起，但却是足以让一个小女孩被许多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往她自己也不愿意的路途背道而驰地走。概括下来的文字往往徒有虚设的轮廓，可在《她她》里，才华，智慧，以及对于青春淋漓尽致的感悟，一旦有了这三个基础的烘托，我很难想象刘麦加会写出怎样失败的作品。她灵巧地，轻松地，时而澎湃地，激烈地，不失夸张地告诉我们，那个女孩也许是我，也许是你，也许是她自己。 身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时，我总是对于作家们的第一本长篇处女作保持了最高的期待，因为他们中的每一个几乎都会在这第一本的长篇小说里倾注进最大的心血，不惜投射自己最真实的心理，他们恨不能将它描写得更好一些了，写到最后宛如每个字都重重地敲击在自己的心脏上，但这也是对自我最好的释放和坦白。因而在面对这本《她她》时，我也觉得有必要拿出我的严肃和认真，毕竟这是我心里题为“少女作家永远美好”的名单上，位列第一的刘麦加，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愿她收获成功。愿她一直美好。CHAPTER1 太平盛世 赵太阳最近做的梦几乎都是和天下太平安享盛世有关的主题。 天空宽阔得不得了，湛蓝湛蓝的好像滴上了一滴纯蓝墨水，被白色的云朵稀释拉伸出一条条丝绒般柔软的光。她和她的好朋友们在树荫下蹦蹦跳跳欢声笑语，哪怕是在梦境中赵太阳也能感到这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可是每次醒来她却无法由衷地高兴起来。 她一度以为那是因为她本质偏向于乐于兴风作浪无事生非，这样光灿灿明晃晃的安稳日子让她享用肯定心不甘情不愿。不过后来她发现其实也不尽然。 赵太阳走出家门就看到叶盈站在一辆红色的汽车门前，穿着三原色的衣裙跟他们小区的保安聊天。她眯着眼走过去拍了拍叶盈新车的车盖，情真意切地说，好看，真好看。嘴里吐出的白雾形成了一个赞美的形状。叶盈对此表示了满意，开门邀请赵太阳上车。 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叶盈说，顾亦已经到了，打了三个电话催我，我们再不快点他还以为我新车的马达不行呢。 赵太阳说，都有谁啊。叶盈说，就你我顾亦还有蓝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来，周怀之今天没空，所以也没喊他来。 赵太阳明显感觉到了叶盈有些为难，鲜有几次善解人意地轻描淡写地说，这次我们就小规模地聚一聚吧，眼看着马上要元旦了，大局小局的肯定不能少。 叶盈瞥了赵太阳一眼说，没想到对你而言也有小规模这么一说。 顾亦一开门看到赵太阳和叶盈，亲切地上前给赵太阳一个拥抱被赵太阳一把推开，并没有什么尴尬和情绪的波动，狎昵地笑着说，果然闺女大了，不让乱抱了。叶盈看到顾亦身后的蓝夏讪讪地挂着笑脸立刻接上一句，都是适龄男女青年了，大家注意点形象。 赵太阳踢着正步走到蓝夏旁边帮她一起抬桌子。蓝夏是和顾亦纠缠不清的众多女生之一，却在成功蛊惑顾亦之前先把顾亦的朋友蛊惑了，成为赵太阳和叶盈少有的几个愿意和之真心相处的美女。有蓝夏在的场合她们必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前和她一起去看顾亦打篮球也都觉得自己是篮球宝贝级别的。 美人不少有，但利索的美人却很少，能够在背地里爽朗地说别人坏话的美人更少。叶盈对赵太阳说，美女大都是为了打击大家而存在的，这种催人奋进如启明星般的美女真是稀有，所以我们要尊重美。 这边铺好了麻将赵太阳就立刻嚷起来，快点吧，我一个多月没摸牌了，手感都没了。 蓝夏说，都大四了，应该没那么忙了，之前的一个月你们都在干吗？ 赵太阳摸了一张牌，用眼睛萧索地扫了叶盈一下说，忙着送别啊。叶盈坐在赵太阳下家，顺势摸了一张牌，尖厉地回了一句，没错，忙着吃散伙饭呢。顾亦也跟着走了一张牌，捋了捋眼前的牌面，挑了挑眉说，是啊，忙着肝肠寸断呀。 著名作家资深记者时事批评家几代愤青的偶像亨特·汤普森曾经说过：“历史就是一堆过期的垃圾。”赵太阳前一阵子处在一个义愤填膺的高潮时期，读到这段话觉得非常赞同。任何人都不能超越历史存在，但是如果有一种可能，或许任何人都想脱离历史。因为对于过去的时光，用现在的角度回顾大部分人都会用“蠢”来形容自己。 比如一个月前的赵太阳、叶盈，和顾亦。 一个月前，刚刚入冬，画面定格在刀刀入骨的寒风中。那个时候叶盈被她妈妈以要拆散她和周怀之的名义棒打鸳鸯决定把她送到英国留学，赵太阳为了逃离她家母系专制的统治在外地找到了一份工作准备偷渡南下，顾亦则要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这个城市独自奋战在各色女性的诱惑中。三个人都着实伤感了很久，抓紧最后的时光腻在一起，感悟了好几个晚上的人生和未来，以为明白了缘分的定义，却对命运的安排依然有颇为不满的措辞。连“你上年欠我的五百块就不要还了，把这个当做印记，下辈子我还能追讨过去找到你”都说了出来，但用当下的口气回忆一遍，赵太阳只能不停地摇头说，蠢啊太蠢了。 蓝夏哈哈笑了两声问赵太阳说，你怎么没去南方，被你妈从火车上给拽下来了？赵太阳摸了张七条，一看是张不错的牌心情好了些，说，我还没赶得上火车呢，就被我妈搜到了我的车票。叶盈说，你说你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不藏好。赵太阳说，我妈去我爸部队借了条警犬我有什么办法。然后立刻捶胸说，怪就怪我那一阵子表现得太心虚了，以为自己就要脱离管制兴奋之余带着点歉疚，连续七十二小时都没有和我妈顶一句嘴，她肯定看出了端倪所以才调查我的。 那天赵妈妈找到赵太阳的车票就大呼小叫着不得了不得了，赶快打电话把赵爸爸从部队上拎了回来，兴师动众地把赵太阳的爷爷奶奶也喊过来批斗她，叉着腰说着些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管不了了之类的老台词。赵太阳也实实在在地委屈了一下，哭着说，我就是想要飞走了我不想再被你管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啊。赵妈妈说，外面的墙壁那么多，你也想去碰吗？我们给你安排好了的道路不走偏要去走那歪门邪道。赵太阳说，谁长大不吃亏谁长大不碰壁，走过了错的道路才能知道对的道路啊。赵妈妈说，那我们都给你指好了对的道路你干吗还要拐那个弯路？赵太阳说，你们所指的那条道路就是工作相亲结婚生小孩吗？我才不要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就被生活判个无期徒刑！ 当天在场的还有赵太阳的表姐，比赵太阳大八岁，二十四岁海外留学归来，工作稳定后就相亲，二十五岁结婚，一年后产下一个可爱乖巧的儿子江由庚，现在四岁，生活美满家庭幸福，千秋大业已然奠基。在家人看来这是多么顺畅的一条康庄大道，被每个妈妈拿来当做绝好的正面教材教育不羁的女儿要顺从社会分工的安排。于是赵妈妈便把赵太阳的表姐喊来坐镇以示警醒，捂着胸口说，你要是有你表姐一半让人省心，我也不用去美容院去得这么勤。 赵太阳立刻来了劲头说，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表姐明明就是在为你们而活，在为你们而生孩子，她只是在做着看起来很美好的事情，真实的她已经被生活扼死了！然后转头看着她表姐，继续发表高谈阔论一个个的排比句逼问过去，你真的觉得幸福吗每天面对同样的人同样的工作，温差不超过五度交谈的方式一共只有三种沿固定的线路去固定的地点，你多长时间没做梦了？是不是已经没有什么梦可做了？末了语气更加坚定地追问了一句：“你是真心觉得你现在很幸福吗？” 赵太阳的表姐表情突然变得很丰富，兀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赵妈妈用期许的眼神望向这位海归硕士希望她能有力地驳斥赵太阳错误的言论，但是她什么都没说，而是默默地走出赵太阳家，回家了。一个星期后，赵太阳的表姐夫下班没有看到做好饭菜正在看电视的老婆，只看到睡着的儿子和枕边的一封信。表姐在信上说她被她表妹那一串的排比句撼动，她无法回答她表妹的问题，因为她确实不知道现在是不是真的幸福。被一个偶尔看起来很陌生的小孩叫妈妈，给一个偶尔看起来很陌生的男人洗衣做饭，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三十岁，可能四十岁就是明天的事情。难道生活仅仅是如此吗，如果仅仅如此赵太阳一直争取的是什么？她也想要找到她真心想争取的东西，不是工资加薪不是新的菜谱不是儿子上重点小学的名额，所以决定离家出走去寻求。 信的结尾并没有说明归期也没有假惺惺地请求老公的理解，算是走出了反抗的第一步。 赵妈妈自觉地承认自己和这件事有关，主动上门去劝说赵太阳的表姐夫别多心，表姐夫说，没关系她也该找时间放松下，生完江由庚她只休息了一个多月就上班了，确实也该累了。说完看了看桌子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照片，过了好长时间，说，我等她。 赵太阳也很自责，就算自己不是直接导致表姐出走的原因但是绝对起到了导火索的作用，从夏天就积聚起来的反叛劲儿一下全没了，还主动承担起接送江由庚上下幼儿园的任务。她表姐儿子的名字是赵太阳给起的，但喊她一声小姨都是怯怯的。叶盈说，那是因为赵太阳长了一张后母脸。被赵太阳一巴掌拍过去说，你见过这么青春靓丽的后母吗？不过赵太阳确实不喜欢小孩，于是几天过后自以为表达了一下歉意就不干了。 最后该走成的没走成，不该走的人反倒逃之夭夭。 蓝夏细细咀嚼刚才赵太阳的经历，转头问叶盈，你呢，为什么不去留学了？叶盈闷声了一会儿。赵太阳打出一张五万，放了顾亦一炮，就一脸的不高兴，说，还不是不想跟她的郎君相隔两地，为了爱情嘛，叶盈可是当代的唐婉。叶盈说，你再这么阴阳怪气的当心我不给你好牌。 顾亦抬头问，怎么今天周怀之没来？叶盈说，他去实习了，现在很忙。赵太阳说，他去哪里实习，不会是你妈的公司吧？ 顾亦看到叶盈专心理牌半天没吭声，便说，应该不是，阿姨的公司多牛，上次听我爸说基本政策是不是研究生不收。赵太阳咂咂嘴说，扼杀公司招聘歧视制度要从身边做起，叶盈晚上去跟阿姨说说，这边一桌四个本科即将毕业兼待业生，看看她怎么处置我们吧。叶盈说，你不是要反叛要抗争的么，怎么也甘愿被公司的规章渗透了？ 赵太阳捋了捋刘海说，我是在为周怀之探路。我要是周怀之，就跑你妈跟前给她说“伯母，为了证明我有实力让叶盈过好也为了证明我的真心请让我从基层做起，就当给我一次机遇，也算是一个挑战”。这话说着多敞亮，也好过在个超市打工出息。 叶盈和周怀之从高中开始好，赵太阳就从高中看周怀之不顺眼。她一直觉得周怀之配不上叶盈，是一种精神上的不匹配，表现在了物质上的差距。高二有一次他们三个人一起打车，赵太阳手上没零钱，叶盈钱包放在家里，让周怀之付钱，周怀之从口袋里左掏掏右掏掏只掏出两张十块的。赵太阳憋着一股气回到叶盈家，一进门就吼出来，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爸就给我往口袋里塞不止二十块，就没见过高二还这么寒酸的人。于是也养成了动不动就挖苦周怀之的习惯。 赵太阳不是看不起穷人，而是讨厌匮乏的人，尤其对叶盈那套“爱上了他的灵魂”的理论非常不能理解。要说灵魂上的内容，叶盈绝对是周怀之的3.5倍。单单看看叶盈妈妈的奋斗史，不管是编年体的还是纪传体的分成上下册都够人体会一生，当之无愧成为赵太阳盲目崇拜完居里夫人之后第一个从内心里赞叹的女性。 有这样一个妈妈，女儿内在的小宇宙怎么可以没有一颗白矮星。 从军区大院的街坊邻居嘴里听到的关于叶盈妈妈最真切的一个版本是，叶妈妈年轻时贤良淑德温文尔雅，被教育得三从四德严守妇道，是叶首长最疼爱的小女儿。长大后她狠狠地爱上了一个男人，然而在那个时代“狠狠”是不被允许和原谅的，最后她不顾家人的反对，甚至扬言要和叶首长断绝父女关系，毅然搬出军区下嫁到那个男人的破楼房里。原本打算安心做个家庭主妇，全心全意照顾丈夫和女儿，心中别无他求，可是婚后生活过得并不如意。也许是那男人真的不爱叶盈妈，也许是叶盈妈太爱那个男的，总之无法在拉拉扯扯中求到个感情上的平等。于是一个雨天，应该是个雨天，而且那雨应该下得不大，黏黏绵绵地粘在墙壁上印出一道道发霉的印子。 其实具体的情况并没人知晓，只知道那天叶盈妈割腕自杀了。 那一年叶盈小学二年级，被她外公从托管所接回军区大院。赵太阳的爸爸是叶首长一首提拔上来的，所以赵爸爸非常尊敬叶首长。赵爸爸对赵太阳说，叶爷爷家来了个小朋友，你有空就多找她玩玩。那也是赵太阳第一次见到叶盈。 之后叶妈妈被抢救过来，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之后出院回家，看到叶盈正蹲在地上和赵太阳一起玩泥土。叶盈跑过去抱住她妈妈，说，妈妈我饿了。叶妈妈说，你想吃什么？叶盈说，馄饨。叶妈妈窘迫地把手伸进口袋里，顿了顿说，好，你等妈妈赚到钱。 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叶盈妈和叶盈爸平静地办好了离婚手续，搬回军区来住，让叶盈改跟她姓叶，又婉言谢绝了隔壁王婶给她介绍的某个死了老婆的退伍军人，自立门户做起了生意。因着叶首长的人际关系又遇上了好时机，叶盈妈妈一步步走上了企业女强人的道路。小学二年级被寄放在托管所的叶盈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被妈妈开着车送上学，高中时候被家里的司机接放学，大学时候在外地求学就自己开车载着赵太阳在周边城市转悠。 叶盈妈在郊区买了套别墅搬出军区大院的时候，给了整个大院所有喜欢说闲话的三姑六婆一个响亮的耳光，甚至还摧毁了好几个女青年的价值观。 虽然穿着地道的名牌有种越活越年轻的趋势，眼神也变得凌厉有攻击性，但是赵太阳依然记得最初看到的叶妈妈。虚弱苍白有一种憔悴的凄美，像一个颠沛流离丧失信仰的吉普赛女郎。 他们现在经常聚集的地点就是叶盈爸妈以前一起住的房子。和叶盈妈离婚之后叶盈爸去了外地只有春节才能见到一次，后来叶盈小小地整修了一下，这里便成了滋生坏点子的温床。三个人都有一把钥匙，三不五时地喊人过来打打牌聊聊天。 赵太阳评价这个屋子坐北朝南，前面有两棵槐树当掩护后面有一座矮山做垫背，抬头观得到满天繁星俯首看得到车水马龙，风调雨顺易守难攻，是块风水宝地。 蓝夏连续自摸了两把，赵太阳哼哼着，行啊蓝夏，本事见长了，看来实习还是有好处的，多接触社会多点社交活动整个人就活络了。蓝夏说，不得不活络，上司是个中年妇女，却老认为自己十八岁，穿着带蕾丝边的衬衣，又放不下架子和小姑娘一起抱怨社会，一会儿蹿到你面前拳头一握喊着“一起加油哦”，一会儿又翻着白眼骂你废物笨蛋，导致我现在都无法给自己准确定位了。赵太阳掷完骰子说，你要体谅你的上司，你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睡眠质量好，更重要的是你是实习生随时可以摆摆手说不干了，而她的生活到处都是陷阱，一个眼妆没化好就能暴露她昨夜的寂寞。 顾亦催着赵太阳赶快摸牌不要总想着聊天，不能一心二用牌品那么差。蓝夏不动声色地说，顾亦最近出差出得勤，电话都不开机了。 顾亦低头理牌，神态异常专注，搞得场面非常尴尬。于是叶盈不着痕迹地追了一句说，赵太阳，前一阵顾亦去海南带来的一箱香蕉你吃完了么？赵太阳盯着叶盈的眼睛，慢悠悠地说，早烂了，香蕉什么的最讨厌了。顾亦打量了一下赵太阳说，怪不得又起了两个疙瘩，最近又不通便了吧。 赵太阳杏眼一瞪，猛地往桌上摔了一张牌，把原本顾亦想要吃的牌给碰上了。 其实顾亦并没有出差，只是单纯不想接蓝夏电话而已。他一直是移动公司最喜欢的那类客户之一，本身持有的号码无数，面对不同的女生赋予不同的感情和不同的电话号码，而在感情完结的同时也号码自杀，不给对方留有遐想的余地。真正常用的电话号码只有家人和赵太阳叶盈知道。 顾亦是个在女性问题上非常没有操守的男生，他总是说女孩们那么美，又各有各的美，无法不爱。他从来不都想去伤害谁，只是一不小心又爱上了谁。对于所有和他有过瓜葛的女孩，他愿意在深夜静静临摹她们的面庞，却恐惧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她们讨论跟道德有关的话题。她们总是喜欢问这个世界上你最爱的是不是我，而顾亦最喜欢回答的是这个问题太幼稚了，为了显示我自己的品位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相信我，你是最美的。 按照顾亦的逻辑，但凡女孩，都是最美的。所以他不算是说谎。 赵太阳称之为流氓的逻辑。 对于蓝夏打入了他的内部，顾亦是有点不高兴。他承认高中时的确被蓝夏的美震动在内心刮起了一场十级大风，到现在某个角落还是残破的，可原本就该如流水一般的人偏偏困在了自己的圈子里成了一泊死湖，沉淀得越久越不通透。慢慢地也学得像赵太阳一样动不动就批判起这个评论起那个。 顾亦执拗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赵太阳喊得震天的口号来才像“五·四”时期的女学生，让人波澜四起恨不得立刻为她奔赴前线。其他女孩当起怨妇都是干燥单调的，毫无美感。 最后起牌算钱，叶盈大气地把赢的钱往赵太阳面前一推说，寿星，这些钱是我赢给你的。蓝夏这边也把刚装进口袋的钱立刻掏了出来，说，大家都是实在人，不玩浮夸的。赵太阳乐呵呵地数着一大把零钱看了看顾亦。顾亦说，喂，你们赢的都是我的钱！ 其实之前赵太阳已经收过叶盈和顾亦送的生日礼物了，那时他们还处在即将分别的假象中，祝贺得格外用心且煽情。那时赵太阳以为她的二十二岁要一个人过完。 但是现在的赵太阳，在二十二岁的第二天，两个最好的朋友都在身边，并且真心觉得她们会在八十二岁的时候给对方互相捉虱子。 到了二十二岁，会被妈妈告知“可以把男朋友带回家了”。 到了二十二岁，会被爸爸提醒“裙子，有点短了吧”。 到了二十二岁，一心想要挣脱现在的生活，对人对事都是狠巴巴的态度。肆无忌惮地熬夜，精神世界上蹿下跳，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有短暂的想要恃美行凶的念头。 有一个特别想要去爱的人可以不用想原因，有一个特别想要去讨厌的人也可以不用想原因。即使是错的事也会义无反顾地做下去，因为二十二岁嘛。 赵太阳在回家的路上问叶盈是不是真的因为周怀之才选择不去留学。叶盈专心开车没有答理她。赵太阳堵了一口气在胸口闷闷地说，早晚你得让这个男的拖累死。叶盈开口说，你要是能有你劝我时一半的理智去思考你和江卓的问题，还不早就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顾亦一听到话题朝着危险的方向发展便在后座先开口说，下周末，有人请客，小南湖新开的那家KTV，点名咱三个到场，这个星期开始别吃晚饭了啊。 赵太阳果然一个星期没吃晚饭，几乎饿得头昏眼花在昏暗的KTV里到处找爆米花吃。突然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惊讶表情，手往身后一缩，抓住了叶盈的袖子。叶盈小声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说，出息点。然后抬头看看那个表情的主人说，江卓，好歹也是你长辈，见了也不打声招呼。 赵太阳从第一眼见到江卓开始就奠定了她自卑又寒碜的爱情理想。这个人低调冷淡却善良，于是她就原谅他的自私体恤他的软弱，把他之于她的逃避归咎于性格使然。一直虚张声势地对他挑剔对他恶毒，又怎么页无法忍受他被逼迫时的为难样子。想要把全世界都给他，但是他却偏偏嫌麻烦不要接受。而当赵太阳终于有那么一点点想开试图在别的领域开辟新的道路时，才发现那个后来离家出走的表姐的结婚对象竟然是江卓的小舅，两个人成了没有血缘的远房亲戚，她还莫名其妙地长了一辈。赵太阳字啊一次家庭聚会上看到江卓低着头喊她的表姐一声小舅妈，躲到饭店卫生间里给叶盈打电话几乎哭出来了说，为什么他就非得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打转，折磨我就这么有趣吗？ 叶盈宽慰她说，相信我，江卓比你更煎熬。 江卓带着她的女朋友蒋菲菲一起来，虽然蒋菲菲长着一张神采奕奕的面孔，大眼大嘴大鼻子，很有一股正室的气派，但是有赵太阳的场合却从骨子里赶到了心不安理不得。赵太阳定神坐在那里，不时地往嘴里塞爆米花。在江卓面前，尤其是有蒋菲菲在的江卓面前，她总要装出一副气质优雅发质硬朗的样子。眼神望向江卓就化成了一潭秋水，碰上了对方单薄而紧张的回应，整个人又充满了皱巴巴的杀气。 叶盈和坐在身旁的周怀之玩弱智的游戏。顾亦在各个又雌性荷尔蒙的角落周旋，发现都是些曾经的故人。蓝夏拿着话筒伸着颀长的脖子像只丹顶鹤一样盯着屏幕唱歌，还不时地对顾亦放出冷箭。 赵太阳转头问叶盈说，今天这个局是谁办的，怎么来的都是高中同学。叶盈说不知道，然后转头问周怀之，周怀之也摇头。赵太阳嘴一撇说，你都是叶盈带来的你当然不知道了。 抬起手臂招呼了一声顾亦，顾亦回头跑过来插在她和叶盈中间坐下，以左拥右抱的姿势说，有什么能为你们服务的么？ 赵太阳说，是谁告诉你今天的聚会的？顾亦眯着眼睛想了想说，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给了我时间地点以及要来的人物，我就来了。赵太阳白眼一翻说，你不怕是毒品交易吗？顾亦说，我已经开始怀疑这是个骗局了，刚才被高中同学宋佳佳和董珊珊围攻，可是我忘了到底是先和哪个交往的了。 忽然顾亦眼前一亮，看到不远处有个陌生的背影，立刻把刚才的焦灼卸掉，想要重新拿起酒杯奔过去被赵太阳一把按住。 赵太阳顺着顾亦眼神的方向看去，那里不管是着装习惯还是发型装饰都透着一股陌生人的气息。借着微弱的灯光半侧面看来似乎也是个有姿色的女孩，长长的睫毛上下翻飞，画着桃色的腮红笑得柔情似水。 然而当这个笑脸转到正面，并且朝着赵太阳走来时，赵太阳的背脊突然僵硬起来，产生了一种时光交错的晕眩。 很小很小的时候，赵太阳问叶盈为什么那女孩的左耳垂少了一小块，叶盈给赵太阳说那是被老鼠咬掉的。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赵太阳开始讨厌她的。 她走到赵太阳面前，亲切地把赵太阳和叶盈拉起来，握着她们的手说，好久不见啊过得好吗？我很想念你们。叶盈很快地抽回手臂，她的震惊似乎比赵太阳少一些，但是和赵太阳手指相触的时候冰冷得吓人，不知道是温度的原因还是红酒的原因。 赵太阳镇定了一下，发现她并没有变多少，刚才的惊艳只是化妆的缘故，眼睛还是大而无神，头发依旧毛燥。于是又重拾了骄傲，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说，真的是好久不见，左晓盏，怎么大不列颠的人民也不欢迎你了吗？左晓盏淡淡地一笑挽住她的手臂说，是我太想你们了，这一走就是四五年，该放的也都放下了，回头想想我记住的只有你们，所以我决定回来，再也不走了。然后把头一歪靠在了赵太阳肩上。 她已经不是高中时候那个动不动就手忙脚乱，随时都是一副打草惊蛇的样子的左晓盏了。 赵太阳后背激起一阵寒流。 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还有印象，也担负起了当事人的责任，很默契地保持沉默。 谁都记得高中时候，左晓盏因为受不了赵太阳和叶盈的欺凌而不得不退学，最后去了英国读书。 赵太阳任由左晓盏拽着，眼神一个下滑看到了江卓。 对喜欢的人再怨恨也狠不下心，对讨厌的人再宽容也看不上眼。二十二岁的行为准则就是如此无理取闹。 五年都无法改变对一个人的喜欢，五年也无法改变对一个人的厌恶。每年年末年初的时候大家嚷嚷着要重新开始制订新年计划只是个行为艺术，该记住的不该记住的都来得这么清晰，一如既往地顺着同一个轨迹前行，回忆与现实混浊地搅在一起成了一滩黏稠的旋涡。 如果十七岁时犯的错需要二十二岁来弥补，那二十二岁时犯的错该怎么去弥补呢？ 突然赵太阳从左晓盏手里抽出手拉着叶盈坐下。 叶盈紧了紧握住赵太阳的手，赵太阳转脸看了她一眼。顾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到了赵太阳身边，他的表情难得一见的严肃，手臂轻轻搭上了赵太阳的肩膀。赵太阳顿时觉得更加有底气了，轻蔑地抬头和左晓盏对视。 十七岁的我赢了你一次，二十二岁的我照样不会输。赵太阳用眼神传递出这样的信息。 左晓盏似乎读懂了但也不恼，蹲下来举起酒杯，好像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么低地仰望着赵太阳和叶盈，总是怯生生地想要讨好她们。而现在她却笑得格外娇媚，甚至还有一点猖狂的挑衅。 左晓盏说，来，赵太阳叶盈，还有顾亦，我先敬你们一杯，明年一定是激动人心的一年。 话语间的意味不明，像是预兆，警告，或是诅咒。CHAPTER2 狭路相逢 赵太阳刷地一下抽出叶盈的枕头，美美地抱在怀里。叶盈微微抬头迷蒙着一双眼刚想发火，看到赵太阳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立刻泄了气，揉揉头发问着几点了。 赵太阳没有答理她而是揉搓着枕头说，叶盈请你在死之前写份遗嘱声明把这个枕头留给我，我就纳闷了，怎么这个枕头这么舒服呢？ 叶盈说，你可以把它撕开看看。赵太阳说，我不，我要全尸。然后一转念又抱着枕头嘀咕起来，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这么舒服。叶盈笑笑，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得这么蛮横又别扭。 叶盈洗漱完之后问赵太阳来找她干吗，赵太阳赖皮地往叶盈床上一扑说，没事，就是不想在我家待着。我现在，在家躺着我妈问我骨头架子还在不在，站着我妈说我挡路碍事，走着她说我披头散发到处晃来晃去地装神弄鬼，反正我里外不是人。我说，那你放我走不就省心了么，她又热泪盈上眼眶，说，你表姐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你再走了想把你外婆气死吗？把我外婆都端出来了，我真是，从来没有这么由衷地羡慕过孤儿。 那她现在打算怎么处置你，斩首还是凌迟？叶盈一边小心地画着眼线一边问。赵太阳说，发配边疆，或者以联姻的名义发配边疆。她揉揉太阳穴说，我妈上个学期做了一顿特丰盛的晚餐，异常心平气和地问我还记不记得以前住的老院子在我家楼对面我爸战友的那个老婆陈阿姨她家有个小哥哥，大我好几岁，还说我动不动就把人家的胳臂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后来陈阿姨一家搬走了我抱着人家大腿哭了好长时间。虽然我完全没有印象了但是当时啃排骨啃得特带劲就随便点了点头，我妈那边就来劲了说，刚好前一阵子联系到陈阿姨，她家的儿子年龄也差不多了房子也装修得差不多了他们的思想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差个合适的姑娘了。 叶盈一惊手一滑把眼线笔戳进了眼里，眯着眼睛说，你妈要给你相亲？多胡扯啊！大街上那么多机遇那么多搭讪的借口都是留给二十二岁的，忽然被拉到餐桌前在一群中年妇女众目睽睽的注视下怎么萌发情感的幼芽怎么碰撞激情的火花。你妈肯定是在给你植入记忆，陈阿姨估计都是虚构的，别理她。 赵太阳一拍手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于是我以我现在还没有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为由拒绝了她，然后我妈脸一耷拉说，行，不想见面也行，我有个远方姑妈在美国前一阵子又刚好联系上了，说很乐意帮她照顾我要把我送走。 叶盈彻底要把眼睛戳瞎了拿着面巾纸一边流眼泪一边说，你又要走了？赵太阳赶紧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说，我怎么会这么容易屈服，我现在天天在屋里背诵艾青的诗歌唱《我的祖国》，我不会如此轻易地背叛我的人民的。 叶盈揉着眼睛说，委屈你了。现在妈妈们也太不知足了，霸道得像历代的帝王。你看我们，布衣粗粮也认了，苛捐杂税也交了，见了面就三拜九叩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是还不够还要再闹点文字狱动不动就以正朝纲拿体统来压迫我们的精神。不起义行么不革命行么，这简直是落草为寇逼良为娼啊。 赵太阳眼皮一抬说，你妈又怎么压迫你了？叶盈说，就差写一个“嫌贫爱富”的横幅挂在我的墙上给我当座右铭了。 赵太阳走出叶盈的卧室是以俯瞰的角度望向客厅。她在给别人介绍叶盈家的时候喜欢说，叶盈家三层小楼，一进门是个喷泉，左一拐是座假山，往前走两步是个维纳斯的雕塑。由此吓走过不少想要追求叶盈的人。 其实赵太阳有点夸张了，那个喷泉就是一个蒸气台子，假山也只是个头很大的盆景，维纳斯的雕塑小巧玲珑刚好放在茶几上。叶盈让她以后不要瞎说，赵太阳有点不服气地说，我又没有说谎，只要他们往下追问我就解释。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不求甚解崇拜距离产生美，比如江卓，道听途说些关于我的传闻就断定我是匹从北方来的狼，一点都不愿意来追究我的温柔我的美好，早晚要后悔的。 在爱的领域中求甚解，就是超越理性的范围在虚构的层面上建造感性的认识，突破自身内心的门不当户不对。周怀之求甚解了，还打破沙锅问到底，于是就爱上了金雕玉凿下叶盈那颗残破的心。叶盈也求甚解了，还不达目的不罢休，于是也爱上了贫寒外表下周怀之那金碧辉煌的灵魂。 赵太阳看到叶盈妈的助理在客厅就笑嘻嘻上前打招呼。叶妈妈的助理比赵太阳他们大不了几岁，但是脸上的细纹已经非常深刻。赵太阳认为这也很美，是一种经过锤炼打磨出来的美，同她这种不用对生活负责辜负了岁月的历练，疑似虚度了光阴全权仰仗青春才能张扬跋扈的好看是不同的。助理小姐看到叶盈和赵太阳笑笑点点头。赵太阳走上前去寒暄说最近忙么工作还蛮累的吧公司最近没有裁员吧之类的。助理小姐拍拍手中的一沓资料说，还行吧，现在公司在忙着招聘，我给叶董事长送简历来的。赵太阳说，能让我见识见识都得是什么样的人才敢来你们公司应聘么？助理小姐大方地把资料给赵太阳看说，其实还好了，今年主要是招本科毕业生，你今年毕业吧，你也可以来呀呵呵呵呵。 突然赵太阳的手在一份资料前停下，叶盈顿时觉得周围的空气凝固了。赵太阳的眼睛由灰暗转成明亮，她抬头看了看助理说，我，也可以吗？助理一下子为难了。原本只是客气的话没想到被赵太阳当真了，但确实是公开招聘所以她回答说，只要你周末之前把简历交给我就行，反正还得经过筛选，也不是我说了算。 末了还是要小小地推脱一下责任。 赵太阳转过身，叶盈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握住叶盈的手说，想要冲破黑暗最有效的两个途径就是融入黑暗之中或者成为光亮，想要瓦解体系的首要条件就是成为体系的一分子。今天不去唱K，我要准备进京赶考为皇家效命了。 跑回家立刻制作起简历来。 顾亦把眼前的牌捋好扫了一圈说，耳根子清静小半个月了，我有点中度耳鸣。叶盈说，你给赵太阳打电话说江卓快要和蒋菲菲结婚了，我就不信她不出现。顾亦说，至于么，不就是个应聘么，你妈公司怎么这么多事，还正正经经地考核一个星期，比考公务员还让人硌得慌。你妈也不是不知道赵太阳是谁，赶快把她聘上不就行了么。 叶盈斜了一眼顾亦说，你以为她只想得到这份工作这么简单吗？蓝夏转脸问道，那还有别的原因？ 顾亦和叶盈很默契地没有吭声。 坐在对面山不转水转的周怀之和了一把杠后开花楼上楼，顾亦气结地把牌一推。 赵太阳这么上心地在家复习考核内容就是因为在那沓资料里看到了左晓盏的简历。 如果说因为左晓盏的回归有个人比赵太阳还要不自在的，那不是叶盈更不是顾亦，而是周怀之。左晓盏是叶盈和周怀之都不愿提及的人。她是周怀之作业掉落的一根头发，是他刮完胡子留下的一块青光。因为叶盈爱周怀之，所以她可以宽容地对待他的一切，甚至是他曾经喜欢过的女人。如果可以叶盈甚至会和她好好相处，跟她打趣地聊聊她不曾参与的周怀之的过去。因为叶盈有自信她和周怀之有的是将来，没有历史那么刻骨铭心，但是比历史更具吸引力。因为毕竟，左晓盏是她童年的第一个朋友。 而赵太阳不同，她讨厌左晓盏，她甚至可以利用她好朋友的软肋当做武器去袭击左晓盏。她打压左晓盏的时候不用顾到周怀之的面子，她吃定周怀之是全世界最没有立场帮左晓盏说话的人。路人还会认为赵太阳是在帮朋友铲除异己，做的是正义的事情。 就算叶盈早就看透这一层关系，明知道自己也许被利用了，但在那个时候，那个可以被仇恨扭曲了判断力的年龄，她站在了赵太阳这边。 顾亦说，不管是什么原因，一个连左右都分不清的人，被丢到你妈那幢魔方大厦里，保准被走丢了。蓝夏多多少少了解一点赵太阳，说，我倒觉得她还是会不自在多一些吧，本来就不是那些真正浮躁的人时时刻刻想着怎么摆弄自己，可她又是这么拼，要装就非得装成最上等的样子，还真是够难为的。 忽然叶盈的手机响起，她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就赶紧按下来，说，太阳啊我们正说起你呢。赵太阳根本没有理会她在这边说什么直接步入主题说，叶盈，明天倒数第二轮考核了，你是想看我死还是想装作不知道我死。叶盈说，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赵太阳说，明天的考核是个presentation，你妈主考，你帮我打听一下究竟是全球气候变暖还是核危机的蔓延趋势。叶盈说，这个，我真不知道。赵太阳在那边吼着，我头都快炸了你帮我问问啊！叶盈说，我妈肯定不会给我说的。顾亦在这边大喊了一声，赵太阳，江卓快结婚了你再不出现抢婚就真的没机会了。 顾亦清晰地听见赵太阳的号叫说，他敢！又补充了一句，叶盈你就想我死吧。挂断了电话。 短暂的沉默，一桌子人只有面面相觑的份儿。 唯独顾亦被一声“他敢”充足了电，乐呵呵地哼起了小曲。 赵太阳除了初中有一次被大家哄上台去搞了个什么学生会竞选，就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不自在了。她都开始考虑如果现在退出还来不来得及，但一转脸看到左晓盏笑得满面春风左右逢源，已经开始和几个女生称呼好姐妹，又正正经经绷起一张脸，装出一副冰山的样子。 测评期为一周，每天一次考核，每次都会刷下来一拨人。不过是个总经理助理的位置，来的都是一批批海归留学生。想要以低姿态进入这间大公司，自我介绍的时候意气风发地表达自己想要为国家为人民作贡献的热情，解释了大家对“80后”的误会，并且声称愿意用自己的行动为“80后”标榜新的旗帜。 第一天在大礼堂集结一群年轻人一个个自我介绍之后赵太阳实在受不了就顺着后门跑了出来。一跑出来果然就迷路了。 赵太阳坐在楼梯间的窗户前，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这座北方的城市在冬天格外安静，黄昏会变得像早晨，太阳曲折在地平线下总以为它又会突然冒出来。雪花被路灯打上一层灰黄的膜衣，一切都会变得像回声一样飘忽，仿佛在山中盘亘。 赵太阳裹紧了大衣，思维的电波又敲出同样的频率。她闭着眼睛舒展开眉头，幽幽地想，不知道江卓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任何时候，任何时刻，任何地点，只要时间摇摇晃晃地在赵太阳周围打着结，那些疙瘩无一例外地都会印上江卓的名字。 如果这个时候出现一个人，而他不是江卓，赵太阳肯定会对他恶言恶语一番。 但是现在出现的这个人，眼睛眨得特别生动，和他刚毅的唇形一点都不搭，却柔化了整个面部的轮廓。一片片小雪反射过来的光又从他的瞳孔折射出来，赵太阳告诉自己那种温柔是个虚像，可还是不由得心动了一下。 对方低头看了看赵太阳戴的胸牌，恍然大悟地说了一句，哦，来应聘的啊。见面会已经结束了吗？ 赵太阳看他了解得这么清楚，心里暗暗惊喜想着终于找到同盟了，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句，啊还没，我出来走走，可是迷路了。 他无声地回应了一下，示意赵太阳跟他走。走到亮光中，赵太阳怔怔地看着他，才惊觉他不是那个挂念的人，迟疑地放射出抗拒。他回头看了一眼赵太阳，仔细地瞄清楚她的胸卡，笑声嘀咕了一声，赵，太，阳。然后粗略地观察了一下她的五官。 等到第二天遇见的时候，他直接叫出赵太阳的名字。当时赵太阳刚刚看到自己平安度过第一轮的筛选心情大好，和走过身边的左晓盏眼神交战了一番，主动移开视线自来熟地朝对方挥了一下手询问了他的情况。他并没有很窘迫地支吾着，说自己不是应聘的人而是工作人员。并且报家门姓秦名牧。 赵太阳一向很豪爽，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最认识的两个人，一个是敌人，一个是这里的大老板，总有种孤军奋战的单薄感。她不介意拥有一份短暂的交情，或许以后还能当上同事，便答应了中午一起进餐的请求。 秦牧一上来就说，赵太阳你看起来很眼熟。赵太阳镇定地嚼着米饭微笑，心想这种搭讪手法太老套，顾亦高中毕业之后就已经不用了。 赵太阳回答说，你看起来也很眼熟，特像我初中时候的副班长，不看他怎么用功但成绩就是很好，是班上男生的领袖，必然有几个女生口头上说看不惯他但日记里每页都有他。 秦牧一笑说，那你的日记里有他吗？赵太阳说，没有，初中的时候我不喜欢副班长，而是喜欢隔壁班的体育委员，他站在他们班最后一排，我站在我们班第一排，每次做操列队按班级入场的时候我就能跟在他身后。他呆头呆脑的，有点驼背。 那现在那个体育委员呢？秦牧问。赵太阳咬住一棵青菜说，不知道，最后一次同学聚会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他发福到不行，肯定没法追着足球满场跑了。然后哀叹道，真是的现在的男青年度过了高考就开始懈怠，身材走样的程度堪比婚后五年的家庭主妇。接着看了看秦牧说，你身材保持得挺不错的，就是黑眼圈有点严重，现在还在忙着考研吗？ 秦牧微微撇开嘴角，说，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过了年可以自称二十七了，没那么大的精力了。赵太阳着实被吓到了，说，看不出来啊你都这么老了，估计是因为你桃花眼的原因，所以显年轻。 接下来的日子便对这位长自己四岁的学长产生了一股敬畏。 赵太阳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仰慕学校六年级的女生，现在回顾起来人生途径的那些女孩们再也没有比她二年级时看到的六年级的学姐更漂亮的了。 她们未经时光的洗涤统统这么剔透，刚刚学会用眉眼传递情绪又还没有掌握要领，有着天然的笨拙和性感。而那时走在她们身后的赵太阳就算再小心地藏好土黄色的棉毛衫也依然相形见绌。哪怕自己也到了六年级，都觉得无法跟那时的她们相提并论。 于是和美丽女孩一个年代生活过的秦牧，必然是在美的熏陶下长着一双挑剔的眼睛。回味一下秦牧刚刚提到的“很眼熟”，赵太阳也不再怀疑是他的操守问题，竟然还美滋滋地以为秦牧是不是以为她很像他六年级借了他半块橡皮的那个女同位。 最后赵太阳轻描淡写地评价了一下这位前来应聘的男同学的整体面貌，略有失望又充满希望地说，这样也好，我怎么能在已经让我身体备受折磨的工作环境里找一个恋人来折磨我的心灵。 语毕转头观望了一下秦牧，发现他挑眉的动作像极了顾亦，给了你某些暗示又从来不明确他的方向，以为只是面目表情的活动其实心理活动更加复杂。 考核一直很顺利地进行到了倒数第二轮。 顾亦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结果差不多该出来了吧。叶盈点点头没有说话。顾亦稍微紧张地攥了攥拇指说，你防弹衣穿好了吗？ 话音刚落，赵太阳开门冲了进来。明显是路上哭过，被寒风吹过印出了红色的泪痕。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冲着叶盈大声嚷嚷，而是双手抱臂定定地看着叶盈。 叶盈已经作好了准备接受指责，谁知道赵太阳仅仅是一支支冷箭射过来。她着实招架不住，不知道赵太阳这次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于是起身先揽过赵太阳的肩说，行了行了，别生气了，不就是个总经理助理吗，我们要当就当总经理，助理什么的太没意思了。 赵太阳镇定地说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左晓盏进到最后一轮了。叶盈愣了愣说，你干吗啊。赵太阳说，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左晓盏进到最后一轮了！叶盈受不了不明不白地受到质疑的目光，大声说，我不知道啊我关心她干吗！ 赵太阳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说，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妈公司招人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左晓盏进到最后一轮了而我没有！就是那个小学五年级还不会背九九乘法表自打学英语开始就没有及格过的左晓盏，她进入了而我没有！ 叶盈也急了说，我怎么能知道这些，我早就说你不要去应聘，可你偏去。赵太阳说，我不是觉得有你吗，不是有你吗！帮我问个题目都不行，你什么时候这么清正廉洁了，准备当三八红旗手吗？叶盈说，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啊。赵太阳冷笑一声说，是啊，要是干的话早先帮周怀之预订一个位子了吧。 叶盈也有些生气地正色道，赵太阳你别这么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 赵太阳把桌子腿踢得当当作响，说，其实你早知道左晓盏要回来了是不是，所以你不去英国你怕周怀之被左晓盏抢走，或者说，你想继续你们三个人和平的关系，少了我在中间搅和天下就太平了对不对？五年前你为了保住周怀之才决定和我一起欺负左晓盏的，现在周怀之彻底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所以左晓盏就又是你朋友了！说到底你还是更想和她做朋友对不对？ 叶盈被她这一套逻辑彻底弄糊涂了，顾亦在一旁目瞪口呆一时半会儿还摸不清赵太阳的思路。赵太阳伸着胳膊擦了一把眼泪拎着包要走，顾亦上前拉住她说，赵太阳你发什么神经！ 赵太阳一甩胳膊说，我是神经病，你们都不要来理我了。 啪的一声把门摔得站在小区门口都能听到。 良久，叶盈苦笑了一下说，我只是没想到，左晓盏回来，对赵太阳的影响这么大。 按理说赵太阳和叶盈相识的时候，还那么小，当赵太阳成功把这位大眼小美女纳为自己人的行列之后，笃定地认为自己是叶盈第一个好朋友。可左晓盏突然出现，她一双凄惶的眼神捕捉到了叶盈，然后上去拉着她的手似乎是老相识，赵太阳立马不高兴了。 严格来说，叶盈和左晓盏确实认识得更早。那时她们同被寄养在托管所。说得好听点那是托管所，其实就是个不挂牌的孤儿院。叶盈的妈妈把她放在这里告诉她第二天就来接她，可是叶妈妈一走就是好几天。叶盈便在这个时候结识了已经在这里住了近一年的左晓盏。她教叶盈如何躲过托管所阿姨的监管去后院玩，搂着叶盈一起睡觉，还把自己珍藏的饼干分给她吃。都已经发霉长了绿毛，叶盈却非常感动。 但是就在不久后，她被爷爷接出去，认识了赵太阳，才知道原来大声地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是这么快乐，可以不用担心有人训斥，甚至还可以因为做了点调皮的事更能得到大人的宠爱。在赵太阳眼里世间的规则是这么轻而易举简单明了，所有事情都在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口令的掌握之中。赵太阳教给叶盈的是如何完成一件很美满的坏事，如何骄傲地挑战现有的秩序，她以一个向下的精神状态唤醒了叶盈的阴暗面，丰富了叶盈早期没有发育完全的个性。 对于左晓盏也被接了出来还加入了她们的队伍，赵太阳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也没有兴趣知道原因，只有简单的讨厌。似乎是讨厌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讨厌她残缺的那一块耳垂，更讨厌她和她最好的朋友更早相识。这种厌恶一直顽固地日积月累持续到高中，终于因为左晓盏把赵太阳写给江卓的情书贴在了学校公告栏上，导致赵太阳爆发以近乎残忍的手段逼迫左晓盏退学。那时的叶盈才真正认识到，原来赵太阳是这么这么讨厌左晓盏，于是也开始生理性厌恶起她来。 尽管那个瑟瑟发抖的被窝，那块发霉长毛的饼干，那个被老鼠咬掉了一小块耳垂的女孩始终占据了叶盈记忆中的一部分。 公司决定把最后一轮的筛选放到春节假期之后，就给了左晓盏更充分的时间炫耀。也给了赵太阳更多的时间窝在家里装忧郁。 顾亦每周来探望赵太阳五次，而且每次都带不同的女朋友来，说给赵太阳带来不同的新鲜感促进血液循环。有次连顾亦爸爸都来了，说从来没见赵太阳这么消沉过，整个军区都高兴不起来了。还有叶盈的爷爷，敲着拐棍说要给叶盈妈打电话，职位随便赵太阳挑。赵太阳爸妈眼看着前几天赵太阳挑灯夜读，高考的时候都没这么上心过，没想到就此落败，方才领悟到这个社会果然如此现实得不得了，更加坚定了不让赵太阳独自闯荡的想法。 除了叶盈，该来的人都来了。 赵妈妈问她，是不是和叶盈吵架了，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三天没联系的，这都快半个月没听你提过她了，发生什么事了。 赵太阳把头往被子里一缩。赵妈妈拿着一个靠枕砸过去说，肯定又是你，天天就知道折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这群小孩早晚得折腾出事情来。 其实赵太阳的忧郁是很有理由的，她从小到大确实没有遇到过大的挫折。除了在江卓那里一次又一次地跌倒，而那又和命运有着什么联系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且这次间接地败给了左晓盏于是让她更不能接受。但是说到生叶盈的气，她那天摔门刚走出来就后悔了。 她不能释怀的不只是输给了左晓盏，归根结底是觉得受到了来自左晓盏各方面的威胁，其中她和叶盈之间的感情占据了很大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赵太阳对自身的剖析越来越精确，她很坦诚地接受自己骄傲自私小气敏感容易忌妒喜欢说别人坏话，看不得讨厌的人过得好。后来越坦诚越觉得心虚——这样的自己，有什么理由得到好朋友呢？ 然而说到底还是因为不能接受最喜欢的人和最讨厌的人扯上了关系，但是脾气都已经发了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去收拾。叶盈也沉住气不来找赵太阳，更让她担心这算不算真的把叶盈拱手让给了左晓盏。 顾亦看出来赵太阳的后悔劲儿，打开她的衣橱说，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赵太阳一翻身又把被子裹起来说，不要。顾亦掀开赵太阳的被子说，起来，别犯神经病了，我带你去个新开的酒吧玩。 顾亦和赵太阳坐在酒吧的角落，点了瓶啤酒。赵太阳整个假期都没有出几次家门，嘴里一直涩涩的好像牙膏没有冲刷干净。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到视界中，赵太阳头一低刚想拿着包跑路被顾亦按下来，他小声说，这个角落是酒吧的盲点，只要不说话，没人知道我们在这儿。赵太阳疑惑地望向顾亦，随后她听到一阵喧哗声，左晓盏招呼来了一群女生，然后紧紧地挨着叶盈坐下。赵太阳心一紧，抓住了顾亦的胳膊。 那边传来一阵阵的祝贺声，啤酒碰杯声，左晓盏咯咯的笑声。只有叶盈静静地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赵太阳的心情稍微平衡了一些。 闲下来的一片片的薄嘴唇开始说些八卦新闻对人对事对物的看法，各抒己见自由言论，一致地表达了对某些人的不满，研讨气氛非常热烈。赵太阳当然是众矢之的。其实赵太阳从来都知道自己是大家议论的对象，一定会有人看她不顺眼而且还不在少数。但是这样第一次亲耳听到别人在说自己的坏话，她始终没法把大度装得很自然。 似乎大家都知道赵太阳和叶盈吵架了，有人对叶盈说，唉真不知道你怎么和她玩这么久的，够委屈你了吧。叶盈呷了一口眼前的啤酒，没有做声。左晓盏顺势上去挽住叶盈的手臂说，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还在生赵太阳的气吗？她那种人用不着跟她怄气，她自己就甘心这么堕落跟世界作对下去，到最后还怨天尤人，你帮不上忙就不要理她了嘛。 赵太阳小心地从包里拿出眼睛戴上仔细观察叶盈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先听见叶盈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对着周围的人环视了一圈，站起来说，你们真是一群奇怪的人，谁告诉你我和赵太阳吵架了谁说我和她生气了，当着我的面说我好朋友的坏话要不要再白目一点？接着撩了撩头发和左晓盏对视一会儿，说，你今天把我叫来如果只是帮你庆祝成功进入最后一轮面试，那庆功酒我喝过了，但是如果你还要顺带着奚落赵太阳一番，对不起，我没那个雅兴。 左晓盏尖锐地看着叶盈说，你还想和赵太阳一起鬼混下去吗，我们都已经不是十七岁了，她只能把你带上一条错的道路。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们都清楚，叶阿姨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什么样的人才能帮助你成功吗？继而左晓盏瞳孔放大，同样站起来面对叶盈轻声地说，我是知道你的，你也知道我的，对不对？ 赵太阳透过夹板的阴影努力回忆起总是被她欺负哭的左晓盏，却怎么也无法细节化她的面容。现在满满当当充斥她脑子里的只有左晓盏冷静漠然和稳操胜券的自信。 赵太阳又一次警告自己不得不重视她的任何挑衅。 一段让赵太阳和顾亦的动作都定格的沉默，然后，听到叶盈口气冰冷一字一句地回复左晓盏。 她说，对么？错么？很抱歉，这些东西我从来都没考虑过，这也不是我交朋友的基本条件。成功吗？也很抱歉，我不认为现在的我们有谁可以谈得上走在成功的路上。我只知道和赵太阳在一起让我很开心，是一种放肆的开心。你左晓盏可以羡慕可以忌妒可以忽视甚至可以诋毁，但是你永远模仿不来。不管赵太阳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你永远比不上她的地方。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她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从二年级开始就是，其他的我一点都不在乎，也不需要在乎。最后，我希望你离我们远一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但我希望你能离我们远一点。赵太阳讨厌你，我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而我能选择的只有和她一起讨厌你。十七岁的时候我站在了赵太阳那边，现在，甚至以后无论何时，我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她转身拿起外套穿在身上，还不忘加上一句，友情提醒一下，我妈从都不迷信谁能把谁摧毁更不迷信谁能让谁成功，你在最终面试的时候可不要说出什么和她的价值观有悖的理论。 赵太阳拉着顾亦适时地出现，让原本就错愕的一群人更加不知所措。叶盈看到他们突然蹿出来也惊吓住了，赵太阳拉过叶盈冰冷的手使劲握紧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左晓盏趁着大家都不知作何反应的空隙高高在上地看着赵太阳说，好巧啊赵太阳，你也是来给我庆祝的么？最近还真是忙最后一轮的面试在这个月末呢。哦，我忘了，你不用参加的嘛。 赵太阳不急着回击她，非常有条理地说了些恭喜之类的话，口气中不乏真诚的祝福。然后转过头给叶盈说，我饿了我们去吃馄饨吧。叶盈被赵太阳的手温暖着已经不再发抖，展开柔软的笑容说，好，就去我们常去的那家。 再转身挽住顾亦的手臂被顾亦阻止，他说，我们可不可以用一下我们最常用的体位。叶盈哈哈大笑了两声，赵太阳非常听话地绕到顾亦的另一边。顾亦又以左拥右抱的架势被两个女生挎着走出了冰冷的酒吧。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天寒地冻的大街，也觉得如此温暖。赵太阳矫情地探头感叹了一句。 顾亦说，你们俩终于和好了吧，这个年过得我憋屈死了，闺女们越大越不好带了。 事后赵太阳问顾亦是怎么知道左晓盏请叶盈喝酒的，顾亦得意洋洋地说，但凡有女性的场合就没有他搞不到的情报，为了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女人，牺牲点色相又如何。 赵太阳想要正式跟叶盈道歉，被叶盈拒绝。叶盈又解释说，除夕初一那几天她爸回来看她，难得的机会在一起聚聚，所以也没抽出空去找赵太阳。赵太阳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 然而叶盈有点后悔的是在不知道有赵太阳的情况下发表了那些肉麻兮兮的言论，越想越觉得矫情，导致好几次打麻将的时候都报复般地铲了赵太阳的哑炮。赵太阳和顾亦气呼呼地围攻她说，雀圣，不自摸不赢是咱的老规矩，这牌你都和，有辱家门啊。 总之，无论如何，这个年也算过得平安无事。 其实最后左晓盏也没有应聘到总经理助理的位子。最终的赢家是个头发油腻腻的男生，海派留学归来精通四门语言，手上的证书比赵太阳的漫画书还多。这件事是秦牧告诉赵太阳的。 那天下午赵太阳刚想给江卓发一条短信提醒江卓她又爱了他一年，就先接到了秦牧的电话。只有过年的时候赵太阳礼节性地群发一条祝福短信名单里包括了他，然后又发了几条类似今天下了好大的雪啊隔壁的花猫都给冻死了的信息。 已经做不成同事原本赵太阳都不想再答理他了，可是又一转念过河拆桥不能这么明显，便接听了电话同时又收获了一顿晚餐。 赵太阳仔细地吃着一条鱼说，你的消息还蛮灵通的嘛。秦牧扬了扬眉毛说，给我招聘的助理，我当然是第一手资料了。赵太阳皱着眉想，不对啊，没有吃到鱼刺，怎么有东西哽在喉咙里。然后抬头看看秦牧，发现他鼻翼处有两颗精巧的小痣，并没有太明显的富贵相。 秦牧笑笑说，你从来没问过我在公司干什么，所以我也没有很得瑟地告诉你我就是总经理。 赵太阳强烈地压抑住内心的惊讶说，那是因为我们不熟啊大哥。你现在告诉我是干吗，忽然想起来要跟我得瑟了吗？ 秦牧说，不，我只是想让你清楚我的底细，我还要告诉你更多，但那都是以后的事。赵太阳说哪里还有以后，我又没机会到你们公司工作了。秦牧耸耸肩说，我没打算和你当同事，所以我在倒数第二轮评选中把你刷下来了。我很赞同你的说法，怎么能在已经让人身体备受折磨的工作环境里再找一个恋人来折磨自己的心灵呢。 他无畏地陈述这段话，机灵如赵太阳也一时没有明白他的中心思想。她缓缓地放下筷子上升到一级警备状态说，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秦牧从容地把手放在膝盖上说，简单来说吧，我喜欢上你了，从刚认识你，从我说觉得你很眼熟开始。因为你的表情，你的神态，你上台介绍自己应对考官们刁难的时候是这么精练，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掩盖住那层一直在迷路的惘然。你批评一群人批评得这么有力，却又能由衷地赞美另一群人，我猜你肯定是从小被父母和周围的人宠到大，但又不甘恪守那份安逸。你应该拥有非常难得的友谊。你应该还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并为此受了很多伤。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而且我还想知道你更多的事。因为从上个星期开始我已经在专心致志地想念你了。 赵太阳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仪表堂堂四肢健全，是害她丢了工作的罪魁祸首还剑走偏锋差点毁了她和叶盈的友情让她过了最憋屈的大年夜。他看穿了她心中想着江卓居然还可以不在意，甚至还声称自己喜欢她，扬言已经开始想念她！ 赵太阳拎着包冲到酒店外面的大雪里，不顾秦牧在身后的叫喊，叫上一辆出租车就跑路。四级从后视镜里看到秦牧在雪中穷追不舍，转头问赵太阳，你是想我开快点还是开慢点还是干脆倒车把他撞倒。 赵太阳刚想选最后一个，但是理智又再次占了上风，回答，我选A。CHAPTER3 少不更事 赵太阳反复回忆之前和秦牧接触的那仅仅一个星期中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或者说了什么轻浮的话让秦牧产生了误会。她承认自己是个容易心动的人，看到些略微有姿色的容颜就把惊叹号挂在脸上，然而归根结底最让她震动的是为什么秦牧能这么轻易地表白。他不费力气也不仓皇失措，论证有力条理清晰，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样有理有据，表情温和眼神坚定，在说他想她的时候竟然流露出一丝委屈。于是有那么一层情绪的波动是赵太阳仿佛真的被她说服了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叶盈说，为什么是仿佛，为什么你不相信这是真的？ 赵太阳摇摇手指说，不，这不是真的。我喜欢过，我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 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摆局布阵操戈练兵人仰马翻硝烟四起战火纷飞，双方狭路相逢斗智斗勇，如同十六国交战三足鼎立陈胜吴广起义般动荡，是思想和身体都能得升华的一系列战役。可以在短暂的调整中轻而易举地感悟出爱情的精粹，写下血泪的字句，章章绝才篇篇惊世。事后旁观者再去赏读一遍的时候都能受到当事人的感召。这才是喜欢一个人，相当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存在。 叶盈问赵太阳，你是不是觉得一个星期就喜欢上一个人来得太仓促了？ 赵太阳说，时间不是问题，我喜欢上江卓才用了一下午。或许一下午都不到，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她抬起头看看叶盈，苦涩地说道，然后我用了五年的时间证明那个瞬间不是假的。 那个下午发生在高一的暑假。高二即将选科分文理班，赵太阳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个物理学家主攻量子分析学致力于造福人类，她小学四年级就自以为弄明白了相对论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到了高一她的物理水平依然停留在小学四年级。赵太阳不想放弃这个梦想，于是在高一的暑假补课选项中她在物理面前打了钩准备作垂死的挣扎。 因为是全年级选择补习物理的人在一个班上课，叶盈誓死不愿意再和那些即使是当做阅读题来做也理解不了的物理题扯上关系，所以赵太阳只能在一众陌生的脸孔里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前面坐了一个高个子男生。 她当时并不知道他叫江卓。第一次望向他的背影时，觉得这个男生的头好像橄榄球。 坊间关于赵太阳喜欢上江卓有很多个版本，唯有叶盈听到的是最真切的。当事人描述的是在物理补习班的最后一节课上，赵太阳有一道题不会做便求助坐在前面的江卓，江卓很认真地演算了一下午却始终得不到正确答案，赵太阳说，没关系那就算了吧。江卓很抱歉地低下头，说，其实我物理也不好。赵太阳摆摆手说，谁物理好还来这儿啊。 江卓听到这话，狭长的眼睛毫无侵害性地望向她，羞涩地一笑。 可能是时机问题，也可能是天太蓝了突然腾起翅膀扑闪扑闪的胖麻雀叫得太雀跃了，总之意外蛰伏在任何一个角落随时等着给你一刀。赵太阳当时便被江卓的这一笑给刺中了。 她下课回家就跟叶盈讨论起来那一瞬间的悸动意味着什么，在剩余的暑假里赵太阳像个即将下蛋的母鸡一样洋溢着焦躁和欢愉，酝酿着写给江卓的一封封情书，大胆提出了在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向江卓表白。叶盈非常支持还和她商量了详细的战略部署。 当江卓面对着赵太阳和叶盈的前后夹击，听到赵太阳那句“我喜欢你”之后，出于闷骚男基本的行为准则，他瞳孔放大，继而落荒而逃。 开学第一天他们递交了分班志愿表。赵太阳选了历史政治，江卓选了化学生物。物理成了他们回忆中的一个科目，卡文迪许和爱因斯坦就此成为路人，都用不着花费力气咒骂之了。 也是事后赵太阳发现那道江卓没能替她解出来的物理题其实是题目给错了。他们之间或许就像那道物理题一样，明明理论方法都是对的，但就是和正确答案格格不入，究竟错在哪里了？哪个数字给错了呢？赵太阳消沉地窝在课桌上想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呢？ 然而这种消沉对赵太阳来说只是暂时的，表白失败后她又振奋起来发起攻势，像个盲目的教徒释放对神灵的崇拜。赵太阳轻松地总结成“我只是在顽固地喜欢他”，但是在这所古老的重点高中的传统里，自杀式人肉炸弹般的英勇是得不到祝福的。 赵太阳读高中的学校有百年校史，里面栽植的每一棵树比她年龄的两倍还要大，墙瓦的缝隙里都回荡着历史的骊歌。一代代的教导主任不变的使命就是严查早恋狠抓典型，但是男生女生眉目间的官司永远不能停歇。 几乎所有的意外都发生在图书馆里，必不可少的就是《追忆似水年华》和叶芝的诗歌，《傲慢与偏见》都用不上因为女主角嘴巴太大了。那些只能而且必须是美丽纯净又晦涩难懂一语双关的，唯独有心人才能领悟到。你领悟到了便对我颔首一笑，我领悟到了便对你驻足关注，这种情感都是隐秘甚至是羸弱的，却能在以后的时光里产生刻骨铭心的效果。最后故事会随着毕业的到来戛然而止，留在了十七岁的雨季，甩出一个让人叹息的艳丽的尾巴。 可是事情放在赵太阳这里却不行，她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江卓，从夏天追逐到了冬天，也全然不管江卓后来宣布的正牌女友蒋菲菲的存在。圣诞节前夜她站在江卓的宿舍楼下一遍一遍呼喊他的名字，但对方却不予任何回应。一直以来江卓唯一的招数就是企图用耐心磨灭赵太阳的意志力。 最后是叶盈把她拉回了宿舍。赵太阳冻得连咖啡杯都拿不起来，然后抱着叶盈大哭控诉这个无情的男人为什么这么无情。 叶盈安慰她说，可能是觉得写给自己的情书被贴在了公告栏上他不高兴了，他那种性格的人总是不喜欢张扬的事物。赵太阳说，写情书的是我不高兴的是我才对！然后抹一把眼泪说，都是左晓盏都是左晓盏，肯定是她贴的！我昨天才把那封情书托给她保管，今天就被贴上了，这个女的就是想我死。 那时没有人太过于责怪赵太阳欺负左晓盏的初衷，尽管左晓盏一直强调那封情书不是她贴的，可是也没有证据证明不是她贴的。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话题来到江卓为什么不愿意来喜欢赵太阳的时候，赵太阳总要加上一句，如果没有左晓盏，她和江卓可能已经在一起了。当然，也可能已经分手了。 学姐学长们的故事留在了那所学校里被苍葱的大树妥善保管，而赵太阳却一直把这些故事延续到了现在。应该说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把赵太阳对江卓的付出当真，可能连江卓自己也觉得她是一时兴起。高中毕业后江卓留在家乡，赵太阳远赴江南，分隔两地又成了八竿子打不到的天南和地北。赵太阳也确实在大学里精神出轨过一次迷失在了江南的烟雨小巷中，但是在那之后的五年中，每每看到赵太阳在昏暗封闭的KTV里唱起酸楚哀怨的情歌无声地掉着泪时，大家都一次次地被更深地震惊到，因岁月的薄情寡性而动容，纷纷自责以前小觑了赵太阳的痴情程度。 二十二岁生日那天，赵太阳把自己的蜡烛一支支点燃，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我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怨妇。 说话的声调都已经不再似十七岁时的高亢，心中却还念念叨叨着那个盛夏的午后，游离在人间不愿转世投胎的如花应该也有过相似的表情。 此间的一切自然法则和规律都隐匿在黑暗中，在走到终点之前没人知道一生要跌多少个跟头才能修成正果。上帝说这个世界要有光，牛顿便出世了。上帝说赵太阳有罪，江卓便出现了。然后上帝又说赵太阳我宽恕你了，秦牧就蹦了出来。 叶盈说，有这样一个男人愿意来喜欢你，至少他愿意坦诚对你的喜欢就是一种给予。我们都应该怀抱着感激的心态接受，他对你说“以后”，这说明他已经把你放在心上了。五年前我应该负起拦住你的责任但是我失职了，现在我要帮你把握住这个机会，以免你再次为这件事怅然若失又一个五年。 赵太阳在屋里来回踱步说，你怎么就知道这是一次机会而不是另一个陷阱呢？秦牧或许是个比较开朗主动的江卓，或许他会在我坠入爱河之后变成另一个江卓再给我带来五年的煎熬。而更大的可能是他也许是泡妞手法更娴熟的顾亦，我确实被爱着，但也只是个分母而已。 叶盈开启嘴唇刚想反击，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没有答理，直接关机。 赵太阳坐下来问是谁的电话受到了你如此决绝的待遇。 叶盈说，周怀之。 赵太阳不奇怪。周怀之和叶盈之间的感情固然坚贞不可置疑，他们从高中走到一起，经历了教导主任和高考的洗礼，又走过了大学四年异地恋的荆棘，年前叶盈妈导演的一出孔雀东南飞准备遣送叶盈出国都没有唱成功。然而他们之间的缺口却都是致命的，一戳就破，加上赵太阳不时地旁敲侧击一番，叶盈也不是没有动摇的时候。 虽然赵太阳很高兴看到叶盈和周怀之吵架，但她更关心叶盈的心理情况。叶盈很敏感，不过面部表情却贫乏得多，一双大大的眼睛经常无神地凝视某个物体。她的凝视会让人尴尬，便误认为她气质干燥心脏坚强，像霍小玉一样时时在心中默念着一堆狠话。其实叶盈的心是一片沼泽，潮湿得不得了，因为不懂得发泄的章法就把所有情绪都闷在里面，酿得越久越让人摸不透。 赵太阳就逼着叶盈说出来，不管什么她都要叶盈讲出来。从小时候的一问一答开始，到后来她主动坦白自己的心路，流水账一样报给赵太阳听。对叶盈来说赵太阳就像个容器，不管叶盈倒出多少东西来她都能稳稳地接住。 有一个人，她为你打开了一个世界，跟你分享对这个世界的喜爱和抱怨，她说她害怕孤独缠着你给她讲故事，可真正因此摆脱了孤独的那个人是你自己。 叶盈说，浪漫和生存不能兼得，史上最浪漫的两个人罗密欧和朱丽叶，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浪漫的了，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他们拿死来和爱神作交易换取一段举世无双的故事，谁有他们拼？ 赵太阳说，周怀之想抱着你跳河吗？ 叶盈说，没有跳河这么严重，他说要和我私奔。赵太阳一脚踢到茶几上说，这男的活在建国前吧。所以我说不能和艺术家谈恋爱，现在就算是个画素描的也佯装自己有双莫奈的眼睛。他拿什么和你私奔，就算是私奔还得你花钱买飞机票。我说过，叶盈，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吧，中华上下五千年的习俗延续下来必然有它的经典之处。找个门当户对的，你不用跟他解释为什么你要买一件两千块钱的连衣裙，也不用解释为什么非得开车四五个小时去郊区吃一顿地锅鸡。你们的思想在一个水平线上起步，没有代沟没有隔阂，爱他就像爱自己，用不着扼住命运的喉咙，全心全意地去拥抱金碧辉煌的世俗快乐。 赵太阳说，更何况这个周怀之还是左晓盏用过的二手货，你干吗把自己看得那么低？这么多美满丰盛的姻缘你不学习，就记得在西城挖苦菜的王宝钏，何必呢？ 其实叶盈怪的不是周怀之跟不上她的步伐，而是周怀之根本就不愿意起步。叶盈已经不再是那个过度迷恋下午四点绛橘色天空的高中女生，可是在周怀之的规划里依然没有工作车子房子等一系列项目的备案。他一度用假大空的蓝图蒙蔽了叶盈，那里有碧草，有鸟语花香，有夏夜的星空和初春第一缕清泉。然而房价上涨这么快，货币市场这么不稳定，全球气候变暖，世界动荡不安。霓虹灯代替了星空，闭上眼喝下去的农夫山泉就是一瓶瓶初春的清泉，周怀之的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甜言蜜语早就不管用了。 叶盈说，我不求他以后给我香车豪宅，我就希望他能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未来努力一下，打拼一下，委屈地接受现实一下，可是他都不愿意。他可以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再觉醒想要塑造人生的辉煌，成为一个厚积薄发事业有成又有魅力的成熟男人。可是我到了三十五岁离绝经都已经不远了，拿什么和他比拼，誓言什么一生一世啊。 叶盈有些难过地趴在赵太阳肩上，说，现在的男生靠谱点怎么就这么难啊。伤感一瞬间蔓延了整个屋子，回声般在四面墙壁上荡漾，久久不能散去。 赵太阳沉寂了一会儿说，其实，也许，真正喜欢一个人，是应该会让对方欢喜让对方踏实，是在深夜醒来问一句几点了便有人回应的安全感，是哪怕明天就是末日了也能平静地想好早餐食谱的安稳。而不是让喜欢的人充满了怀疑和困惑。我承认，这一点，周怀之和我做得都不够。 赵太阳正和叶盈考虑着各自的人生的时候接到蓝夏的电话。蓝夏支吾地问，你们现在在哪儿，顾亦有没有和你们在一起？赵太阳说我们就在一直窝着的那个根据地，顾亦没在。蓝夏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我现在过去找你们吧。 叶盈琢磨了一会儿说，顾亦今天干吗去了？赵太阳说我不知道，估计又在哪个温柔乡里徜徉了。叶盈说，我们对好口供，一会儿免不了蓝夏要质问的。 顾亦再怎么有失品德的行为准则也还是自己人，帮他掩饰缺点发扬优点，在他做错事情的时候站岗放哨也是做朋友的义务之一。只要顾亦开心，只要他没有觉得不妥当，赵太阳和叶盈就绝对不会帮蓝夏一起捉奸。 蓝夏一进屋就感到明显压抑的气氛，并没有急着追问顾亦的下落，闷声地走到沙发前紧挨着赵太阳坐下。赵太阳一看蓝夏精致的瓜子脸挂着一层薄雾，便觉得自己受点委屈真的不算什么。像蓝夏这种人人敬仰的美女都能被爱情欺压在脚下，自己这一介草民有什么资格伸冤叫屈，还是老老实实地顺着大势和时代一同坠落吧。 二月末的冬天把空气抓得紧绷绷的，笑一下脸部的皮肤就抽动一下。可就算是这样僵硬的场景，蓝夏垂目思量的苦情也可以柔软美好成一曲高山流水《琵琶行》。赵太阳对美女的态度一向阴晴不定，但她能从一开始就对蓝夏毫无保留地称赞也是因为蓝夏美得太彻底。高中时期假借着体育课一起上课的机会刻意接近了一下这个校级美女，随便调侃了当下流行的明星和诗歌，还意外地收获了蓝夏对几个赵太阳同样不待见的女生的微词，于是她便毫不犹豫地把顾亦当年递送过来的某场演唱会的门票转送给了蓝夏。事后顾亦有来跟赵太阳兴师问罪为什么蓝夏会出现在他的座位旁边，可就后续状况发展来看，顾亦并没有对这样的转折有毁灭性的不满。而对比当下的境况来看，那却成了蓝夏长征的一个开端。 其实赵太阳对当红娘兴致一般，但她确实是打心眼里觉得，蓝夏和顾亦真正地解释了什么叫做珠联璧合天造地设，他们两个在一起不光是一场视觉的盛宴，更是为了下一代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迈出的一大步。 叶盈受不了三座望夫石杵在屋里变成活标本，于是提议去洗桑拿。高中时候叶盈和赵太阳逃课的三个最重要的娱乐活动就是吃泡芙、看电影和洗桑拿。 赵太阳和蓝夏欣然同意。但是来到桑拿屋叶盈和赵太阳就有点后悔了。蓝夏走进桑拿房坐下之后，叶盈说，太阳去坐蓝夏旁边，你跟她体重比较接近。赵太阳说，还是你去吧，你和她身高比较接近。最后她们推来搡去都选择坐在离蓝夏比较远的角落里。 空气是温湿的，还微微带着一股一氧化碳的刺鼻味。赵太阳静静地坐在板凳上享受着高温带来的紧迫的晕眩感，隐隐约约听到蓝夏在屋子的那边说话。 蓝夏说，我不聪明，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顾亦总是这样对我？我希望他能更紧张我更在意我，但他是个这么不能被束缚的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知道你们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们也把我当朋友，请告诉我，那个女孩究竟是谁，是谁挡在了我和顾亦中间让我永远不能进入到他心里去。我不会去找她，我只想知道那个女孩是谁。 赵太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转头看了看叶盈。 叶盈抿了抿嘴，思量了一会儿，说，蓝夏你知道顾亦最崇拜的三个男性是谁吗？是萨特、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萨特和波伏娃有着彼此间最独一无二的男女关系。巴尔扎克的情人告诉他，他可以为所有女性服务，只要心中装着她。托尔斯泰是个大地主，每当创作遇到瓶颈时他便会跑去自己的庄园找一个奴隶云雨一番，且每次都是不同的人。顾亦不喜欢读书，你问他有没有读过《简爱》他可能会回答你他只会唱《简单爱》，但是他的价值观却是建立在这三位伟人之上的，他秉承了他们最重要的美德，那就是对女性的热爱。虽然这种热爱一旦扩大到全体女性就看起来是场灾难了。在顾亦眼中世界是多样的充满了可变和诱惑，于是他爱上了这个多样的世界，多样的人生，多样的女性，以及在这些多样之中的你。 叶盈拍了拍有些温热的脸说，蓝夏，你是在顾亦身边停留时间最长的一个女孩，因为你美丽因为你大度因为你爱顾亦。其实你很聪明，你看出来顾亦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你才留到了现在。那你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要激进了呢，你我都知道顾亦不是个能被谁逼迫的人。如果我告诉你任何一个女孩都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阻碍你又能怎么办呢？就把这种关系当成你们相处的模式，等过了折腾的年龄风平浪静之后，一切都是你的。 蓝夏隔着很远的距离嚅动了一下嘴唇，赵太阳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头很沉地靠在了椅背上。 大家洗完桑拿叶盈先开车送蓝夏回家，蓝夏刚下车叶盈挂挡起步，赵太阳转头问叶盈，说，你为什么要骗蓝夏，顾亦是个不能被逼迫的人，他也是个怕麻烦的人，只要蓝夏吵吵闹闹问顾亦要个名分，顾亦不会不给她。 叶盈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那你为什么刚才不作一下补充，躺在那里装死人让我来做知心姐姐。 赵太阳被问住了。叶盈说，你也知道，顾亦经不起蓝夏的催促，但这样顾亦绝对不会开心，而且到最后最伤心的还是蓝夏。顾亦在乎过什么，我真心觉得除了你赵太阳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赵太阳说，谢谢你，我还是觉得他更在乎你。叶盈说，你别谦虚，他在乎的是你。赵太阳说，他每次出去旅游都是第一个先给你打电话的好不好。叶盈说，那是因为你的手机一直占线。赵太阳说，行了行了，不跟你贫了，你赶快送我回家，明天还要早起。 叶盈说，明天周末，你早起上山砍柴吗？赵太阳说，我表姐夫明天要加班，江由庚没有人照顾，于是就交给我这个大闲人了。 其实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赵太阳还是赖在床上不愿意起，赵妈妈生气地指着赵太阳的鼻子说，你去不去照顾江由庚？赵太阳心一横说，我就不去了，家里人这么多，怎么我就得去看小孩。赵妈妈说，好，你不去看小孩就给我去相亲，我这就跟你陈阿姨打电话今晚和他儿子一起吃个饭。赵太阳哀号了一声穿好衣服洗漱一把，走在冬末的寒风中到了她表姐夫家。 按响门铃，门一开，赵太阳低头看到江由庚站在门口温顺地喊了一声小姨，然后抬起头眼神往旁边那个大个头一扫，心惯性地一沉，兀自地产生了“有情皆虐，无情太苦”的禅念。 江卓看到赵太阳也是惯性的局促不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说，我小舅急着去上班可是你还没来就打电话先让我来了。赵太阳瞥了江卓一眼，换了双拖鞋拉着江由庚进屋坐下，说，哦那我来了你可以走了，反正你也不愿意和我多待一会儿。 可是话刚出来赵太阳就后悔了，她对江卓的恨只能维持二十三秒。幸好江卓比赵太阳成熟一些，关上门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江卓问赵太阳有没有吃午饭，赵太阳说，不吃了最近节食减肥。江卓说减肥最重要的前提是活着。赵太阳直愣愣地盯着他喑哑地说，我死了你会很高兴吧，至少没人烦你了。 江卓没有任何回答的余地，挠挠头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样棘手的对话。 其实有时候更委屈的应该是江卓吧，不知道怎么了就变成了债务人，名义上挂着一个负心汉的称谓，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就已经做错了。江卓扪心自问自己一直安分守己按时纳税，对人生毫无野心也不费心作过分的憧憬，从不参与打架斗殴远离一切有风险的投资。他坐在角落里，偏偏有一束光顺着赵太阳的目光追了过来让她看到了他。江卓也被这个精力一直很充沛的女孩震撼过，但那又不同于心动，更多的是来自体力的消耗。 江由庚跟表哥更亲一些，赵太阳有点不高兴地捏着江由庚的脸说，江由庚，你是更喜欢小姨还是更喜欢表哥。江由庚不假思索地说，最喜欢小姨。但是一直拉着江卓的手不放。赵太阳一把抱过江由庚说，小姨也最喜欢你了，不要跟你表哥玩，表哥是坏人。 江卓笑了笑说，赵太阳，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愿意成熟啊。 赵太阳脸一沉说，我就是不成熟了，你还待在这儿干吗，想普度我吗想开导我吗想助我成熟吗？对不起我不需要。江卓的气也跟着提了一下说，赵太阳你别这样。赵太阳说，那你说我该哪样，我该哪样你才会来喜欢我，或者开始考虑喜欢我。 江卓面对这个永恒的问题只能用永恒的沉默来回答。 赵太阳最受不了的就是江卓以不变应万变地应付她，她平静下来说，江卓，这么多年了，你都不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你甚至连一句我不喜欢你都没说过。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就说，请你至少给我个回应，这场独角戏我真的是唱累了。 江卓说，我这样说了你会去危害社会吧。赵太阳说，不会的，我不会把仇恨扩大到全人类。江卓说，一小撮也不好。赵太阳说，不会的，我连你都不会恨，如果你说点好听的说不定我还会祝福你和蒋菲菲。 江卓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喜欢静悄悄的东西。赵太阳眉头一皱说，你喜欢残垣吗你喜欢枯木吗你喜欢落英吗？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地方是不是圆明园？为什么你要去喜欢毫无生气又破败的东西。江卓说，我喜欢黎明。赵太阳说那我是什么，是十二点的钟声吗？吵得你睡不着觉所以你不愿意喜欢我。 江卓说，不，你是凌晨三点的钟声。 凌晨三点是个多么诡异的时段，如果睡过去了就没事但是如果突然在这个时候醒来就会让人心惊。三点的钟声急促而短暂，把人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会有什么从床底冒出来。明明黎明就要到了，可是黑暗这么沉重，仿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早已预谋的坏事情马上就要发生。 赵太阳急了，说，三点距离黎明还有多远，两个小时而已！江卓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在《圣斗士》里两个小时是很久的。 赵太阳有一次输给了江卓的诡辩和智慧。她无声地坐在阳台上保持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沉默，江由庚都不敢大喘一口气。江卓隐约觉得赵太阳真的在难过，可是实在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安慰她。无法给她拥抱，无法给她任何肯定的回答，稍微温暖点的措辞只能让赵太阳更加执迷不悟。 冬日下午的光淡淡的，不如盛夏那么耀眼却明亮得很晶莹，照在赵太阳的脸上反射出无法名状的光线。她又花了两个小时总结了一下自己到此为止的道路，人生最大的缺憾是他此刻坐在她身后下决心不愿意看到她的好她的美，不愿给她名正言顺的快乐。然而她又无法恨他，因为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恨他。于是只能自己跟自己拉扯，认真地伤了心。 终于，她在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方式沉默的两个小时后，开口说，其实江由庚这个名字，是有次叶盈问我如果你哪天愿意娶我和我生了小孩，我们的小孩应该叫什么的时候想出来的。 她转过头眼光盯着江由庚看了很久，发现他和他表哥一样都有一颗很像橄榄球的头。 江卓转而不语。半晌，他很镇定地看着赵太阳，第一次如此强硬地直视赵太阳炙热的目光。江卓说，一句我不喜欢你还不容易说吗，一句请你走开还不容易说吗，我这么跟你周旋就是想让你别再这么用力。赵太阳你为什么就不能退一步主动把我抛弃好好地跟我做朋友呢，或者干脆跟我做亲戚，我小舅忙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照顾江由庚，没事的时候也能出来喝喝茶聊聊天，怎么就不可以了呢？不一定非得是某种关系才能面对不可啊。 一切真理的实践都是有血有泪的，中世纪的科学家几乎都会因为说了实话而被处以极刑，他们在火焰中或者是绞刑架上依然坚称人类文明应该往科学和理智的方向走去。江卓在和赵太阳五年的持久战中也都还没有学会如何有进有退有所领悟——对于所有极端主义神学者和一根筋的女人来说，实话都是不可饶恕的。 赵太阳瞬间就被激怒了，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换好鞋子，回头指着江卓的鼻子义正词严地说，你一辈子别想让我坐下来平静地和你谈论我们的失败与伟大。要么你来爱我来娶我，给我你的所有，要么你就离开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给我留下，让我当个全职怨妇。做不了情人我们只能做敌人，想要我老老实实地以其他身份出现在你身边？江卓你做梦！ 甩手关门走掉了。 赵太阳回到家一鼓作气地从下午睡到了晚上，赵妈妈再怎么唠叨她都没听进去。醒来的时候家人已经睡了。想想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但又记不起究竟做了什么梦。翻开手机看到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秦牧的。 由着当下心灵上的一点点脆弱，赵太阳按下了秦牧的电话。那边接通稍微寒暄了一下，秦牧乐呵呵地说，什么时候有空带你去一家新餐馆吃饭吧。 他不问她为什么这两个星期没有回他的短信，也不问她为什么刚才没有接他的电话而现在却打来，他甚至都没有追问那天他表白之后赵太阳仓促地逃跑。秦牧过度的自信心顺着电波传递到了赵太阳这里，她似乎感觉到了他对一切运筹帷幄的坦荡。 赵太阳觉得这不公平，如果秦牧真的打定主意来喜欢她，那也该让他陪着她一起失眠。于是赵太阳主动坦白今天发生的事情，又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她跟江卓纠结的关系。秦牧听完并没有立刻表明自己的立场，既不表达对江卓的同情也没有赞赏赵太阳的果敢。 秦牧说，二十二岁的女生，比较容易任性，透支明天的青春成全今天的追求，对结果有着不同凡响的执著，这不是缺点。其实你有时候甚至会感到高兴吧，对于他的拒绝他的虚与委蛇。他让你一直生机勃勃地对抗生存，哪怕是以一种否定的形式存在。人总是乐意给自己找麻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做，因为那种痛苦会让你觉得真实。 秦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柔地说了一句，你现在有作好充分的准备来当我的麻烦了吗？ 赵太阳屏住呼吸没有说话。她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也不敢轻易说什么。很久之后，秦牧在电话那头轻轻地问了句，你睡着了么？赵太阳依然不作回答。也许是秦牧叹了一口气，也许是赵太阳叹了一口气。秦牧没有急着把电话挂上。 两串呼吸在相连的一条电波上此起彼伏地交替。赵太阳突然被这种默契和无声的关怀感动了。她自认为是个非常容易被追到手的人，一顿好吃的一件好看的衣服都能讨她欢心，面对这样一个男人深切的关怀，赵太阳能支撑到现在已经给自己的忠贞打了满分。可她又一转念，想到自己可能有一天真的会主动抛弃江卓，再也不会去爱他，不会想起他，不会想法设法让他看到她不管他要不要也得把一切都塞给他。 如果真的就这样放弃了江卓，那他会不会感到寂寞呢。 赵太阳颓然地把电话搁在一边不再去理会秦牧的呼吸声，静静地回味刚才自己的心理活动。到了这种地步还在为那个人着想，应该算是真的喜欢着他的吧。 兀地想起了刚才做的梦。 梦里上演的是高中时的情景，赵太阳骑着自行车在十字路口等江卓经过。事实上赵太阳在那时确实经常干这种事，如果按照高中时候的情节发展就应该是赵太阳默默地注视江卓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然后骑上车子继续独自前行。 但是这次却不同。 梦境中江卓经过赵太阳面前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非常清晰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眉眼和声音都这么真实。 江卓对赵太阳说了一句“对不起”。 凌晨三点的钟声响起，在沉重的黑暗里赵太阳突然顾自地掉下两滴在梦中没有出现的眼泪。CHAPTER4 情深不寿 赵太阳在连续被赵妈妈逼迫相亲一个月之后终于败下阵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和她争吵争辩什么。她的妈妈，不见得比别人美丽不见得比别人纤细，但是她在年轻的时候一鼓作气嫁给了世上最好的男人从此人生路便一帆风顺风雨无阻，有了端着两片薄嘴唇口舌他人的底气，几十年来都这么理直气壮地让人生厌。现在她全然抛掉当年偷看女儿日记排查早恋苗头的那身伪装，急切地想要赵太阳尽快寻找到这样意气风发的靠山好把家族传统保留下去。 家长永远都是希望孩子们在二十二岁之前什么都不懂，一转眼过了二十二岁就自然而然地什么都懂了，如此一意孤行独断决策毫无任何民主可言。 实在没办法了赵太阳逃到叶盈家住了两天，发现日理万机身处董事长职位的叶盈妈也是有空就免不了要拎着叶盈的耳朵教训一番。从穿衣风格到吃饭坐姿，更多的是关于终身大事的把握方向。虽然言辞没有赵太阳她妈妈耍花枪般富有想象力，但口气刀刀见血一样的坚定不留情面，都有上上等的杀伤力。 似乎所有的妈妈都是这样，她们刻薄挑剔足智多谋语言多变词汇丰富地对子女说教，有诱导型的劝慰型的攻击型的，不管年轻时是怎样穿着白色连衣裙在校园里抱着两本北岛的诗集优雅地穿梭，当上妈妈之后掀开那张刀子嘴的神情几乎都是一样的。小时候因为身高体力上的差距没有能力去反抗，等到长大了有足够的能量与之抗衡却非常可气地发现妈妈说的话居然都是对的。 赵太阳突然转头问叶盈，你说我们老了之后会不会也像她们一样？叶盈不做声，继而瞳孔放大，对未来的恐惧立刻传染给了赵太阳。 顾亦被赵太阳招呼来到基地，数来数去只有三个人便有些不高兴地说，怎么今天不开牌局了我带了好多零钱来啊。 赵太阳跷起二郎腿说，叶盈终于被周怀之抛弃了，喊你过来抚慰她的伤口呢。 顾亦眼皮都没抬，说，这是好事啊。赵太阳立刻跑过去拍拍顾亦的肩，很刻意地问，你都不想知道原因么？顾亦刚一张嘴，抬头碰到赵太阳的目光，迟疑了一下问，是不是叶盈妈声称买凶谋害周怀之全家周怀之为求自保全身而退使出下下策以伤害一个少女的赤诚之心为代价但求过上安稳的日子？ 叶盈颓唐地靠在沙发上，嫌弃地看了顾亦一眼说，周怀之又回头跟左晓盏在一起了。赵太阳马上补充一句，有人在旅馆门口发现他们，同时出入的。 顾亦恍然大悟了一下挑起嘴角说，这么说……你和周怀之在一起搞来搞去这么久，还仅仅停留在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状态？怪不得周怀之抛弃你了。 赵太阳和叶盈同时嫌弃地看了顾亦一眼。顾亦一摊手说，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周怀之再怎么爱着你叶盈的灵魂说到底也还是个男人，想要和你过一辈子可不是谈谈心聊聊天就能轻松活到大限那天。人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关上灯之后的情节决定了结局美满与否。如果在某个紧要关头有人填满了我致命的空虚，那种感动不亚于她进入了我内心深处时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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