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倍连忙自我介绍,女子笑答:”我就是袁怡。” “没想到已结婚生子。” “呵不,这是我姐姐袁安的孩子,她公事出差,我前来帮忙。”(由t制作)『10』第十章 “你有姐姐?” “是,我们两人均属领养。” 方倍轻轻说:”你们自小知道这个事实?” “是,父母并无隐瞒,我们两人来自一间护幼院。”她把孩子放到高凳上。 方倍看仔细她。 袁怡长方脸,神气自信,一看便知道在当地长大,褐色皮肤,穿小背心小短裤。长腿圆润修长,使人再三端祥。 她手势熟练,喂幼儿吃麦糊。 客厅凌乱一片,显然人手不足,可是袁怡笑容满面,绝不烦恼,那婴儿与阿姨一起格格大笑。 方倍忍不住帮她收拾,袁怡不但不客气,且同她说:”地库有好几箩衣物待洗。” “我帮你做。” “那么,我替婴儿洗澡。” 两个人忙得团团转。 方倍叹气问:”平时,令姐如何独力支撑?” “保母患病入院,才搞成这样,我同你讲,懦弱的人,真不可成为母亲。” 才洗完澡,忽然一阵臭气传来,方倍申吟:”我的天。” 袁怡笑嘻嘻,”真可怕可是,又得脱衣换衣,重新再洗,这样做足几年,甩了难,功课作业又排山倒海而来,等毕业他说:”父母不了解我”。” 婴儿总算静下,渐渐入睡。 这时袁怡才有时间做咖啡待客。 方倍取出吸尘器,袁怡按着她,”怎么好意思?” 方倍问她:”可有想过寻根?” “上月我刚找到生母。” 方倍意外,”什么?” “在一间慈善机关帮助下,我寻到生母,并且与她见面。” 这么说来,袁怡也根本不是邓融的妹妹。 方倍有点替邓融难过,这叫做遍寻不获。 袁怡说下去:”她四十余岁,此刻又结了婚,有一个儿子,见到我,十分歉意,但相当陌生,我们无话可说,她只告诉我,生父姓牛,是个军人,不过,能够见到她,总算了一宗心事。” 袁怡把照片给方倍看,只见她与生母两人笑容僵硬,比陌生人还要疏离,并排坐着,像受罚似。 袁怡问:”你会否觉得我多此一举?” “当然不会,你有理由那么做。” “姐姐说我不知心足,她完全不考虑寻亲。” “她也正确,她身心健康。” “唷,王方倍,你这样会说话。” 这时,婴儿忽然哼哼唧唧,随即呜哗一声哭起来。 方倍微弱地说:”救命。”??? 她正想告辞,大门忽然打开,一个中年太太跑进屋,嘴里喊着说:”宝贝在哪,婆婆来了,我的宝贝呢?” ?婴儿认得婆婆声音,停止哭泣,伸长胖胖手臂,呵呵作声。 ?中年太太连忙眉开眼笑拥住粉团,毕毕卜卜在胖胖小脸上不住亲吻:”宝贝,婆婆的宝贝”,她不断娇声喘气,怪声怪气地招呼婴儿。 ?方倍真觉好笑,如此肉麻,亏她当众表演,但是中年太太目中无人,一点也不怕肉酸,可见她有多么钟爱这名婴孩。 ?这是她女儿的女儿,由此可知,袁太太当真把袁安视为己出,一门心思做外婆。 ?幸运的袁安,幸运的袁怡。 ?调查或访问到此为止。 ?这时袁太太才发觉有外人,”阿怡,这是你的同学吗?” ?袁怡送方倍到门口,”叫你见外了”。 ?方倍轻轻说:”你们如此相爱,夫复何求。” ?“真的。”袁怡完全同意。 ?“邓融这个名字,对你有否意义?” ?袁怡摇摇头,”我们不认识姓邓的人家。” ?这时门外一辆吉普车停下,一个年轻男子跳下车从车尾箱取出大量水果食物及婴儿用品,咦,又有一名救兵赶到。 ?袁怡笑:”我男朋友陈舜。” ?那阳光男孩喂一声,手脚不停抱满满进屋去。 ?袁怡摆摆手,”再见,有空来坐。” ?方倍告辞。 ?她驾车回家,有一分惆怅,有二分寂寥,百合与袁怡都把身世丢在脑后,努力将来,这是对的,王方倍应该向她们学习。 ?方倍吸进一口气,挺起胸膛。 ?她也有朋友,去,找朋友去。 ?方倍探访坤容,原来这些日子温带大展宏图,已把车房拓展加建,他已成为半个企业家。 他俩热情招待,用丰富茶点款待方倍。 “倍,说一下近况,我俩是井蛙,爱听新闻。” 方倍一边喝契安蒂酒一边把百合与袁怡的故事说一遍。 温带说:”袁安袁怡,即悬疑悬案。” 方倍大惑不解,”是什么令一个成年人嘴里发出唧唧咭咭嘟嘟贝贝这种奇怪声音?” 温带与坤容相视而笑。 电光石火之间,方倍明白一件事,”呵,”明敏的她站起来抱拳,”恭喜恭喜。” 方倍有点感慨:坤容都开枝散叶了,她还孑然一人,真不争气。 她问:”我几时做阿姨?” “明年春季,三月左右。” 方倍点头,”做你们孩子一定很开心,我保证你们不会向子女加压,或是勉强他们去完成你们未偿之壮志。” 温带笑,”也许是一双不及格及合时宜的父母呢。” 两人如好朋友搭肩嘻哈大笑。 方倍会妒忌他俩吗,当然不,不过却感怀身世:不到一年时间,无忧的方倍失去家庭,而孤苦无依的坤容却重拾幸福,人生无常。 这时,坤容把方倍拉到一旁,轻轻说:”家母找我。” 方倍啊地一声。 “见到面,她笑容满面打探我近况,她有一张很奇怪的面孔,笑起来牵扯起嘴角足足可以年轻二十年,我怵目惊心,她从来不对我笑,这时怎么一回事?她细细查问:”这所房子是买还是租”?” 坤容答:”属温带所有”,”一次买下抑或分期”,”完全付清”,”呵,那么,现值多少?”“不大清楚”,”面积多大,几房几厅?” 坤容说:”这时,我蓦然明白她的笑容冲着什么而来,我警惕回答:”乡间老房子,不值什么。”可是坤母并不气馁,”你除出这间房子,没有其他产业了吧?”坤容不答,坤母又问:”那么,你此刻生活是不成问题了。”坤容仍然不出声,于是坤母拉下脸,对她说:”你有没有?若果有呢,就拿出来。” 坤容立刻请她走。 方倍不出声,这是人家母女家事,她怎好插嘴,她唯一可做的,只是聆听。 “我真希望挽救这段母女关系,但是可能吗,她依然故我,一开口就讨钱,我不给,她即走,我若给,她拿了也立刻走。” 方倍唯唯喏喏,”你此记得有自己的家了,将来有了子女,千万不要向他们索钱。” “倍,我永远不会放弃个人收入,放榜后找到工作,六十岁才退休。” 方倍微笑,”你一定可以如愿以偿。” 多么好,互相呻苦,倾诉,一边不停吃点心,喝老酒。 傍晚,方倍回家。 一开门就听见有人说:”去了什么地方,我睡了一觉,又淋浴洗头,等足大半天。” 方倍一怔,随即大叫:”妈妈,妈妈。” 孙公允从厨房转出。 方倍紧紧握住她的手,眼泪说什么忍不住,汩汩流下,抹都来不得抹。 孙公允仍能维持镇定,她轻轻问:”寄宿式生活还好吗?” “妈妈可是不走了,爸呢?” 孙公允答:”我只可以留两天,明天晚上走。” 方倍觉得这是她懂事的时候了,她到浴室洗一把脸,打一通电话把管家瓜达露比叫来,然后对镜微笑,是,就该这样笑。 她提起勇气见母亲。 孙公允欷嘘:”这间公寓也太窄一点。” 方倍回答:”一位太太说的:所有厨房都显得太小直至你要清洁它。” “小倍,难为你了。” 方倍话中有话:”妈妈,你们从来做到最好,我感激不尽,我毫无怨言。” “小倍,官司事一件件摆平,对方逐件放弃投诉,我方也赔偿得七七八八,柏氏只坚持我们永远不得在北美执业,我们只好退一步想,小倍,毕业后你或许可随我们到东南亚发展。” 再难开口也要开口,方倍含蓄地说:”公司经营方式,也得全盘改过了。” 孙公允爽快说:”都改了。” ? 方倍一直握着母亲的手,像是怕她会走脱。 这时门铃一响,瓜达露比到了,两手挽着菜篮。 大声喊:”太太,太太。” 主仆掏腰包,”太太,我做青瓜冻粉汤给你喝。”老实人没有花梢话。 小公寓有人满之患。 孙公允说:”小倍,我替你另外找间宽大些房子。” 方倍按住她的手,”不用,妈妈,一切够用,待我毕业找到工作再说。” 方倍决定以平常心度过一日一夜,于是如常做功课写专栏。 冯乙来电:”市政报第三十四页”失物栏”往下数第四段。” 方倍立刻查看,原文如下:”在河畔公园失去一支拐杖,上边有孙女为我装饰的图画贴纸”。 “哎唷,损失惨重。” “可不是,我派了两名记者出来寻访。” “当心上头责怪。” “今日,我就是上头了。” “冯乙,今日可有空来我家晚饭?” “什么特别事?” “见一见家母。” 冯乙刹那间兴奋得脸色发红,双耳烫热,见伯母! “我准六时到。” 一边有记者向他报告:”拐杖寻获,已交还原主。” 方倍悻悻然,”抢饭碗。” “我们只是社区服务,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啪一声挂断电话。 孙公允也曾经年轻过,当然知道这种口气,这种行为,对方一定是很有可能性的男孩子。 她闲闲不经意地说:”请他来吃饭呀。”??? “他六点钟到。” 孙公允与管家挤眉弄眼。 半晌,她轻轻说:”小倍忽然漂亮,人一瘦,眼睛会大,腰肢变小。” 方倍回头一笑,努力工作。 傍晚冯乙来到,他特地回家换过干净笔挺的白衬衫卡其裤,手中抱着一篮水果。 孙公允打量这小伙子,心中想:啊,其貌不扬,是一个普通人,可是牙齿洁白,精神奕奕,若这还不够呢,只要他爱惜女儿,已经足够。 她与他攀谈,只觉小伙子坦白诚恳,脚踏实地,她十分欢喜。 吃完饭孙公允想提早休息,管家愿意在沙发上留宿,方倍则在吹气塌上打地铺。 天天是这样就好了,家大家小有什么关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方倍感慨,以前不知道,这次吃过苦,她统共明白微服透徹。 冯乙说:”方舟,我们可要出去走走?” 方倍揉揉眼,”我也累了。” 此刻的她一脸满足,又恢复从前憨样。 冯乙怜惜地看着她说:”今日叫我想家。” 方舟想一想,”你们有首好歌,叫做”常回家看看”,劝游子回家慰抚父母寂寥的心。” 冯乙抗议:”什么叫你们,什么叫我们,大家都是华裔。” 他终于不得不告辞。 方倍很快入睡。 清晨醒觉,听到别人的呼吸声及鼾声,才想起母亲与管家都在这间小公寓里。 还剩十多小时,该不该问养母:”请把你知道有关我身世都告诉我?” 黎明,方倍思路清晰,心中明澄,她抱膝想:不问也罢,一问就坏了感情,养母是好母亲,不便追究。 她伸一个懒腰,那边管家醒来,叹口气。 “小倍,一向一家人最晚起床的是你,现在变得你最早,我们不行啦。” 方倍拉她起来,”真啰嗦,你还不给我做早餐。” 两人匆匆梳洗,果然,不到一会,孙公允起床,走进卫生间,打量一番,关上门,半小时也没出来。 方倍边吃早餐边读报,专注全神,乐在其中。 孙公允打扮好了出来,”唉,卫生间小得不能转身,小倍,你非搬家不可,今日我去银行替你办妥此事。” 方倍伸手下按住她,”我坚拒。” 管家亦说:”她一个人住地方已经足够,太太嫌不便可住酒店。” 小公寓已住出感情,方倍不愿再度流离。 方倍说:”当务之急,我要毕业你要重整业务,别理会旁鹜。” 管家点头:”说话渐像大人。” 孙公允又叹口气,”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方倍笑答,”我不但不穷,且已老大。” 孙公允说:”司徒律师说起码两个月没见你。” “我不等钱用,我有收入,我半工读。” “你在做何类工作?” “我在华文报做记者。” 孙公允抚摸女儿脸颊,”都靠你自己了。” 母女与管家三人结伴购物,孙公允一贯作风,从来不买单件,起码一双,或是半打,一边唠叨:”小倍,偶然也要穿上裙子,头发去烫大卷……”一边替女儿买一打白色衬衫。 方倍与管家紧紧拉住母亲的手不放。 孙公允往为银行,律师楼,航空公司,其实没有多少空间,不过女儿紧贴跟随,挽大包小包,她感到开心温馨,”天天这样就好了,”一想没可能,又改口:”你不用上班上课?” 下午,她们一起吃冰淇淋,然后回公寓休息,管家帮关收拾行李,不一会,司徒律师也来了,一见方倍,讶异说:”你这么黑瘦,像另外一个女孩。” 她坐下与当事人详谈,方倍捧上茶点。 司徒又说:”以前都是大众侍候这挑剔的孩子。” 每道乌云都镶有银边,经过这次打击方倍脱胎换骨。??? 她的手提电话响起,是救火车嘟哗嘟哗响声,这表示来电人是邓融。 邓融一开口就说:”读过你的报告了。”叹口气,”也不是袁怡。” “不,不是她。” “那就剩最后一个了,她叫江湖。” “多么好听的名字,我羡慕好名。” “方舟也很动听,是冯乙杰作吧,那小伙子对你倾心,一说起你的名字,立刻毫无掩饰打心底笑出来。” 方倍讪讪说:”你们都那么说。” 邓融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孙公允叫:”小倍,小倍。” 邓融在那边听见,不由得问:”是谁?” 方倍据实说:”家母。”她不想说谎。 “方倍我欣赏你的坦白。” “她只停留三十小时,我已感到心足,真是你不知道一个人一件事有多么宝贵直至你失去他们。” “我羡慕你俩,我没有这种福气。” “柏太太你富可敌国。” “同任何人一样,将来占地六呎乘二呎。” 方倍说:”我会尽快安排第三次访问。” “你写得很好。” 方倍答:”应该的。” 她现在很会应付,不卑不亢,不承认也不否认。大多数说了等于没说,又不得罪人,她终于练出来了。 孙公允探头问:”什么人的电话?” 方倍答:”报馆上司。” “司徒律师有话说,你过来一下。” 方倍定一定神,听律师讲解柏氏与王氏夫妇官司最新状况,她听得头错脑胀,最后问:”解决没有?” “基本上控诉已经完全撤销,说也奇怪,雷声大,雨点小,这不是柏氏一贯作风,何故?” 孙公允抗议:”你希望怎样,拉我坐牢?” 方倍不出声。 司徒说下去:”换句话说,你父母可以公开亮相,财产也可见光。” 孙女士却嗒然:”行内窃窃私议,我俩不得不转移阵地。” “当初柏氏于我联络,把工程交给我,我就纳罕,纽约多少人才,他怎么会看上我,还以为鸿鹄将至,不料,是祸不是福。” 这时,方倍的心一动,一时她却抓不住什么头绪。 司徒让当事人签署一些文件后告辞。 在门口,她转身忠告方倍:”要体贴大人。” 方倍点头。 “不要追究了。” 方倍又点头。 那天晚上,方倍驾车送母亲往飞机场。 养母对她说:”我们已经见到曙光,彼此都要保重。 方倍说:”有空我会来探访。” 她挥手送走敬爱的养母。 方倍松口气。 第二天,她约见这个叫江湖的女子。 资料很齐全:她是一个模特儿,高挑身段,三围玲珑,最近拍摄内衣广告。 约好十一点,她还没起床,听到有人按铃,跳起来,先点一支烟,吸几口,才去开门。(由t制作)『11』第十一章 方倍看到她有点失望,漂亮名字漂亮面孔,行为恶劣,于事无补。 人倒是很客气,”进来进来。”笑时十分妩媚,左脸颊上一颗痣象会跳舞。 她拢一拢头发,拉一拉丝袍,”咖啡?” 小公寓仍算整齐,方倍听见她在厨房漱口。 接着她端咖啡出来,开门见山地说:”最近有人打探我身世,你是谁,受何人所托?” “我是华文报记者。” 江湖笑。 方倍奇问:”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江湖摊摊手:”笑有什么坏?太多人欠缺笑容,成日苦着脸,要不生气,从来不笑,我决定凡事笑了再说。” 方倍不禁对她有好感,这样坦白乐天,她有她的优点。 “况且我的职业是模特儿,镜头前非笑不可。” 她把百货公司的七彩传单拿给方倍看,”这几页有我。” 方倍一看把她认出来,她很自然地穿着t恤,全身裙,以及内衣示范最新款式。 江湖说:”希望有一日可以登上时尚封面。” 方倍即刻说:”这些也很好,大有大做,小有小做,各有各做,难道只准索罗斯一人买股票不成,老百姓也可以投资。” 江湖凝视方倍,”多谢鼓励,我昨日接了一支啤酒广告。” “努力发挥,迷死他们,颠倒众生。” 江湖又笑:”你好有趣,你真是记者?你想知道什么?” 方倍问:”你一个人住?” “是,我与酒杯酒瓶住,这些酒的名字多好听,象群漂亮女孩:李诗玲、夏丹妮、仙芬黛、香白丹、翩诺娜、桂芝婀……” “你父母呢?” 江湖一征,笑容渐渐收敛,过一会轻轻说:”他们很好。” “你是领养儿,不是吗?” 江湖牵牵嘴角,”唯有不良消息传得快过光速,这是谁同你说的?” “把你身世告诉我。” “江湖是我的艺名,我养父姓布朗,养母姓许,两人都教中学,家境小康,六岁时,他们领养我,带我到北美洲生活,一切安好,直至我十二岁开始发育。” 方倍已经知道接着发生些什么。 江湖吁出一口气,”后来我才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故。” 江湖说,她发觉养父的手渐渐不受控制,中年的他身体健硕,十分喜爱东方文物,娶东方女为妻,领取华裔孤儿,他的手臂开头搭在养女肩上,后来移到腰臀,他很含蓄,象是无意之失,可是,心细一点,可以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陶醉。 接着,他告诉养女,对男同学要有戒心,切勿与他们友善。 江湖感慨地说:”如果是生母,我可以投诉。” 方倍却说:”若干生母也会逃避,不信事实。” “一日半夜我突然惊醒,发觉布朗先生的手在我胸上移动,我惊怖莫名,手脚难以动弹,张大嘴,只会喘气,不会出声,就在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布朗太太站在房门口。” 那天,是她十五岁生日。 第二天,养母叫她收拾行李,离开布朗家。 江湖说:”我如释重负,到女童院居住,直到十八岁成年,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后来,听说布朗夫妇离婚。” 那几年的苦况,不提也罢,最不甘心的是,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弱女的悲惨故事,每天都在发生。 江湖又笑起来,”现在,我侥幸过得不坏。” 方倍问:”可有寻找亲生父母?” 她摇摇头:”换了是你,你会花那种时间心血吗?” 方倍坦率回答:”我情愿努力将来。” “听说有人从各方面打探我,有私家侦探到我经理人处看我履历,我觉得奇怪,我生父与养父都不会有这些财力,是谁呢?” 方倍笑:”也许是星探?” “不会,我遇见过星探,他们都象皮条客,直截了当,有人曾建议我拍成人电影。” “你确是一名美女。” 江湖笑起来:”你也那么说?” 她比方倍的好友坤容还要亮丽妩媚,一举一动,有说不出风情。 江湖叹口气:”如果长得像你那样,或许今日尚住在布朗家也说不定。” 方倍啼笑皆非,幸亏她一向豁达,片刻便置之泰然。 “不觉孤单?” “习惯了,一个人有一个人好处,我给你添点咖啡。” 江湖走进厨房,方倍取出一只小小塑胶袋,把江湖吸剩的烟头迅速放进,小心收入手袋。 方倍把名片放桌上,”我愿意帮你义务宣传。” 江湖又展开笑容,”谢谢你。” 方倍忍不住像个大姐那样说:”少喝酒,不要用药,还有,慎交男朋友,钱要储起。” 江湖大笑,握着方倍的手来回摇晃。 “记住,勿沾色情事业。” “记者都像你这般热心?” “你做的奶啡美味之极。” “我教你——”江湖兴孜孜地教起方倍。 方倍低头沉吟,她们都比她开心,看样子她遗传了一些不快活因子,比一般人抑郁,明明一般是孤女,身世飘零,人家似乎不甚介怀。 而她王方倍却始终戚戚然。 访问完毕,方倍告辞。 她写好报告,快邮寄出那支烟蒂,希望上边有足够因子样板。 邓融路过,约方倍茗茶,邓融这样说:”世纪初有一叫安娜安德信的女子在美国自称是沙皇尼古拉斯劫后余生最幼女阿娜诗泰茜亚,叫公众一直疑幻疑真,结果前数年做遗传因子比较,证实全是谎言。” 方倍说:”我读过这段报告,科学家向英王室人员借取样板,因乔治五世与沙皇属表兄弟,全是维多利亚女皇后裔。” “多么曲折故事,编都编不出来。” 方倍与邓融渐渐无话不说。 邓融问:”你猜江湖可是我家人?” 方倍摇头,”不可能,她缺乏你的含蓄沉着。” “也实在长得太美。”? 方倍不以为然,”美有各种各类。” 邓融微笑,”你心思宽容。” 方倍说:”江湖希望做杂志封面。” “是吗,这个愿望我倒可以帮她实践。” 方倍很是高兴,忽然挂念那两个幼女:”孩子们好吗?” “托福,读书还算聪明。” “她们三个人都不是亲人,恐怕你又得从头开始。” 邓融笑,”我有的是时间。”她真谦逊。 方倍细细打量邓融,她好似不大失望,胸有成竹,一派悠然,莫非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什么,方倍起疑,她掌握了什么? 这次,邓融赠送名贵衣物给方倍,方倍大力推辞,”我用不着”,”你看看,都是你常穿的白衬衫卡其裤”。 是,这些是千余美元一件的白衬衫与卡其裤,方倍只得收下。 告别时邓融忽然伸出手来想抚摸方倍头发,方倍愣住,邓融及时缩手,她有点尴尬地说:”我们再联络。” 方倍拎着大包小包回家,大力吞一口涎沫,对她那么好,有什么企图? 这次想摸头,下次也许是肩膀?方倍忐忑,但随即笑出声来,太多疑啦。 她这个中人之姿,中人之质大可放心,女子,越美丽,才越危险。 回到家,她坐到书桌前疾写:”一个人与一本书一样,均有结局,写这个结尾,是那个人本身,不是际遇,结尾要顺理成章,舒服坦贴,很多人,到了中年,已可预知没有结尾,像大城市最贫穷一角男子公寓三零七号房的庄士顿……” “庄士顿买卖小量毒品,欠债不还,一日被殴,不见了半口牙齿与一条手臂,从此更加潦倒,没有人记得,童年的他,金发蓝眼,曾在教会唱圣诗;先后两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 写毕,方倍松口气,有种难以形容快活感觉,她固然喜欢写作,可是更爱完成作品之后的满足感。 她翻阅英文报章,看到聘人广告:”征东南亚通讯员,需有相关文凭及工作经验,谙国沪粤语者优先考虑。” 方倍眼前一亮。 这份工作是优差,不但提供住宿,且包来回飞机票,可是,方倍还不够资格。 假使她新闻系毕业,有三年工作经验,又真谙流利华语方言,她就可以申请。 方倍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可否夸张一点,在履历上加油加醋,以便达到目的? 学校里一位讲师,年年毫无人证物证地宣称他的论文已提名诺贝尔经济奖项,又时时有男同学向女友暗示,已获大公司如微软苦苦恳求加入。 夸张促销是否可行? 方倍蓦然想到养父母的遭遇:也是这样开始的吧,开头只是为着面子,多讲一两句,接着,因获得良好反应,一步一步,朝谎言陷阱走进,终于,借此获利,更加不能自拔。 方倍惊心,不可以!她把聘人广告丢到一边。 冯乙找她:”方倍,可看到英语报上聘人广告吗?” 呀,怎么没想到,冯乙才是适当人选。 “我已去信应征。” “什么,你要离开华文?” “是进步向前的时候了。” 方倍鼓励他:”马到成功,水到渠成。” 冯乙笑:”你这人,口气像老油条。” “好话谁不爱听,我终于明白颂词不嫌多。” “一年前见你,你像毛毛头,今日,又太过老练。” 方倍故作遗憾,”您老怎么都看我不顺眼。” “你不反对我往东南亚工作?” “往哪里都只是十多小时航空旅程,你要见的人一定见得到,你想做的事也一定做得成。” 冯乙点点头,”事情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他与方倍到一家叫”五道甜点”的餐馆,那里,前菜及主菜都是甜品,叫本来不十分嗜甜的方倍完全倾倒,吃完五道菜,起码吸收三千卡路里。 可是甜品,尤其是巧克力,叫人心中乐孜孜。 方倍吱吱喳喳说着她的童年往事。 ——”我最早记忆,是幼稚园第一天上课,拉扯着不让母亲离去,老师要转移我的注意力,便给我一块积木,说:‘这是红木做的,红木比水重,遇水会沉’,我一回头,母亲已经离去,我痛哭失声。” 冯乙笑而不答。 方倍回家休息,她企图再度回忆,可是一点也想不起被领养之前的日子。 她叹口气入睡。 第二天到报馆时候,看到方舟专栏样板,大吃一惊,连忙找编辑。 “这张照片刊错,这并非本人。” 助编还否认:”不是你是谁?” 方倍既好气又好笑,”这是邓融女士。” 助编这才吓一跳,细细端详,拍着胸口说:”幸亏发现得早,可是你看,多么相像:同样脸型眼神。” 方倍笑说:”我也希望像柏太太——” 忽然停止说话,她坐下把两张照片细看,真的说不出相似,平时不觉得,因为一个是督印人,另一个是小小撰稿员,地位悬殊,且衣着打扮也相差甚远,今日才发觉瘦却后的王方倍与邓融同样有着长方脸。 助编说:”我马上改正照片。” 方倍轻轻说:”虽说本市华文报只得八千销路,可是我们要当它八十万那样做,你说可对,请恕我直言。” 助编脸红,”你说得对,我完全明白。” 方倍拿着两张护照相片回家,想了半天。 她取出一张大卡纸,钉在门上,拿起笔,在纸中央写了一行大字:”柏尔曼聘请王氏夫妇担任装修工作。” 一切都从这个关键开始。 她自中心点划出一条线,注明:”二十一年前,王氏领养孤女方倍。”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连? 方倍又写下:”柏夫人邓融有一个失散小妹,年龄与王方倍相仿。” 方倍再写:柏夫人到处寻找这失去的妹妹,但三名可能性女子都已排除血缘关系。 方倍放下笔,呆视大卡纸上字样。 忽然之间,她上前写上:”假设王方倍也是柏太太心目中的可能性人物。” 方倍跌脚,恍然大悟,邓融利用她人力物力,在人海中寻找亲妹,四处撒网,已包围了几个热门人物,而她王方倍正是其中一名。 她却懵然不觉,一路还帮邓融寻人。 邓融一早已经找到了方倍,邓融因寻找方倍才与王氏夫妇这对养父母接触,借此观察方倍。 方倍跳起大叫:”我明白了!” 谁是方倍的读者?没有人,她号称读者云云完全是一种借口,邓融一心想接近方倍。 可是方倍有无可能与邓融是姐妹? 方倍双手颤抖,她斟出一小杯白兰地,仰头喝下,略为镇定。 一张张碎图渐渐拼拢,方倍看到一幅比较完整图画:一切因邓融寻人而起。 啊是邓融精心设计的图则。 背后,王家三口不知被私家侦探查探多久。 “王氏夫妇领养王方倍,但是女孩并不知非亲生。” “王氏夫妇号称建筑师,事实校方并无录取纪录。” 是方倍累了他们。 “王氏代理古董建筑材料全部属假,无一是真。” 因此揭发王氏经营上纰漏。 方倍睁大双眼,一切因她而起,她却懵然不觉,她像出了窍的灵魂,见街上人群围观,也挤上去:”什么事?车祸,有人倒毙?”一看,才发觉地上躺着的正是她自己,魂飞魄散。 方倍张大嘴巴,金鱼般喘息。 要证实此事,并不困难,多谢科学。 她撕下门上卡纸,强逼自己休息。 到底年轻,还是睡着了,可是一直做乱梦,忽尔看见邓融同她说:”父母久无讯,早已不在人间”,转瞬间又看见有人把襁褓中的她拎出去卖掉,清晨惊醒,比没睡过还累。 方倍轻轻取出一只杯子,上次与邓融喝茶时,她趁她不觉,收在口袋里,上边染着邓融少许涎沫,已足够验证。 方倍与邓融何其相似,二人都具心计。 方倍似听见一个小小声音在她耳边说:倍,随它去,不要追究,你答允过前程最重要,你何苦掀揭旧事,向前走,莫回头。 忠言逆耳,第二天一早,方倍带着样本到化验所,她付了费用,化验师对她说:”两个星期后可得结果。” 那么久! 不过这一段时期方倍也没闲着,她忙着写功课,应付测验,陪坤容添置婴儿用品。 方倍到东南亚探视,她同时见到养父母,两人气色都很好,他俩的新居美奂美仑,在一间大厦顶层,可以俯视整个河港。 王正申对女儿说:”我头发全白了。” 方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鬓脚一点白,不知多潇洒。” 王正申哈哈大笑,这样说:”真没想到东南亚做生意如此容易:客户疏爽大方,愿意花费,绝不斤斤计较,我已把佣金调高到百分之二十。” 孙女士也附和说:”因祸得福,只是天气惩罚性炎热,全年冒汗。” “小倍,过来陪伴父母,转转环境,人会聪明。” 方倍真想回家过着同以前一模一样的无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