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家妇女为家庭牺牲甚巨,每日过着沉闷繁忙生活,她们唯一的骄傲及动力即她们是良家妇女,不可能也不必要改变她们思路。” “哗,如此深切了解读者需求,了不起。” “三时半在湖畔餐厅见。” 但是方倍没有放弃,她有不能压抑的好奇。 她在中午时分到达市面上中心的健美女餐厅。 不负所望,女侍们都穿着缩水小背心及超短裤,秀发台云,三围分明。 领班纳罕,”小姐,你一个人?” 有人说:”她是我朋友。” 方倍一看,可真巧,正是那个叫温带的年轻人。 他有一股懒洋洋气质,活泼眼神惹人喜欢。 “请坐,这里的黑麦啤酒一流。” 墙壁上挂着女侍与客人合影照片,方倍看了看,找不到坤容。 “今日歇工,到银行办事,不料一出来就遇见你一个人。” 方倍问:”银行也装置染色玻璃?” “他们要长方型灯罩,我去量度过尺寸,可能要做一年以上。” “你怎么会对这种手工艺发生兴趣?” “是遗传吧,家父与叔伯都是木匠,专工楼梯壁灯大门,姑母做美术陶瓷,家母冶金设计金银首饰。” “多么有趣。” “自幼看惯大人自由自在生活,觉得写意,故此入行。” “你可记得一个叫王正申的客人?” 他微笑不答。 “孙公允呢,是一位女士。” “人客的端倪,不宜透露,请你见谅。” 方倍表示谅解,没想到他早有戒心。 “不过,这次我不会平白放过你,我想得到你电话。” 方倍把报馆替她印的名片给他。 “方舟,多么好听名字,真没想到你是一名写作人。” 方倍伸出双手,”我们都靠手作,自中古时代到文艺复兴,工匠地位都不差,属中产分子。” “但在工业革命之后便稍逊。” “不过只要是巧匠,仍然受到尊敬,可惜写作人一听到稿匠二字便视作侮辱,他们都爱做文学家。” 温带微笑,”你呢,你是哪一种写作人?” “我希望做一个受读者喜爱的写作人,除了尽力写作,什么也不理。” 温带拍手说:”讲到我心坎里去,不过,千万记得收取酬劳。” 方倍也笑,她看看手表,”我还有约会。” “我送你,请别推辞,我当作一项节目。” 他对她有特殊好感。 在门口方倍问领班,”坤容没上班?” 领班答:”坤容做夜更,小费比较好,她白天上课,你也来见工?” 方倍客气答:”我哪有资格。” 领班笑了。 温带送方倍到公园,他们老远便看见冯乙站在湖畔花径上等,他朝方倍挥手。 温带问:”你男友?” “他是我的编辑上司。” “我们在此道别,我会给你打电话。” 冯乙迎上来,看着温带背影,轻声问:”你男友?” “我没有男友,他叫温带,是我访问对象。” “他的兄弟姐妹一定叫热带与寒带。” “编辑果然喜欢摆弄文字。” “下一篇写什么?” “我有计划写二次大战女护。” “嗯,歌星艾雯来访,你有兴趣访问吗?” 方倍摇头,”我不访问名人,包括歌手演员运动员政客,我只访问普通人。” 冯乙忽然垂头,”你看,我就是为此喜欢你,去,放胆去做你的工作。” “有一个美国作家,他到全国访问普通人,随便在地图上发飞镖,射中何处便去那城,到埠找到电话薄即随手一指,那人便是该次被访者,每个人都有精彩故事。” 冯乙点点头,”你在自由职业中还要挑最自由的工作。” 方倍笑起来。 “你父母回来没有?” “他们要出差一年。” “你可觉得寂寞,我能否乘虚而入?” “暂无机会。” 这一天,日历上写着”阿琳发表会”。 方倍没想到会那样热闹。 原先以为只有三两本地记者到场,未料美国时尚电视台也莅临,顿时轰动起来,本地摄制队也赶到,场面热哄哄。 发表会方式特殊,没有艳丽舞台及嘭嘭声音乐,只由模特儿穿着设计一位位走出来,近距离由阿琳介绍,欢迎来宾触摸衣料及发问。 衣服款式全属晚装,五款是新娘礼服,深得女记者欣赏,提问不绝,像价格,需多久多前订制,颜色等等,气氛融洽温馨,像一个女生聚会。 阿琳在完场时多谢一个人:”我的好友王方倍给我的鼓励。” 方倍愧不敢当,一直鼓掌,结果手心又红又能痛。 她拍摄照猫画虎片角度比较特别,在后台取模特儿梳头扑粉喝咖啡,原来她们全是阿琳亲友,换句话说,全是真人,所以脸型身段煤不完美,有人嫌胸小,有人怨腿粗,有有恨死了早生的双下巴,气氛亲切。 方倍觉得发表会十分成功。 第二天,方倍到报馆写专栏,最后一段这样描述:”阿琳有礼,站在台上,感谢每一位亲友,其实,她靠自身努力,一个遭人白眼歧视的单身母亲,终于站起来,现在,她有资格为生活拼命了。” 冯乙看过照片,奇说:”这是阿琳?她起码瘦了三十磅,而且,发型服饰全部改变,再见面很难认出来。” 刚巧这时有人找方倍。 “倍,我来拿照片。” 呵来人正是阿琳,她满脸笑容,步伐轻盈。 方倍把印好的照片交到她手中,”孩子好吗?” “在托儿所,我这就去接她。” “阿琳,”方倍叫住她:”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编辑冯乙。” 冯乙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这可该如何解释?方倍似顽童,永不替别人着想,鲁莽行事。(由t制作)『4』第四章 可是,慢着。 只见阿琳抬起头,朝冯乙点点头,连向前握手的意思也没有,只客套问候一声,便转身对方倍说:”我们再联络,记得来喝茶。” 她转身轻快离去。 方倍先是一怔,随即,打心底笑出来。 她笑弯了腰,笑出眼泪。 方倍由衷替阿琳高兴,阿琳已经走出寂寥,努力生活,她已忘却虚无飘渺的罗曼史。 方倍看着冯乙轻轻说:”你不用躲她,她根本不记得你是谁。” 冯乙怔怔坐下,这时才知道庆幸,”那多好,”他说:”事情不会有更好的结局了。” 方倍对他的大方磊落刮目相看。 接着几日,方倍忙做功课应付段考,她把笔记送到宿舍借坤容温习。 坤容正预备出外工作,方倍看到她打扮一呆。 坤容不算浓妆,只不过粘了假睫毛及搽上鲜红唇膏,可是看上去她艳丽无比,叫人呆视。 她罩上外套,笑说:”多谢你的笔记,可省下我多少时间。” 方倍问:”收入好吗?” “光是小费已够开销,一年后可专心向学。” 方倍放下心来,这还算值得。 “有一本杂志邀请我拍摄起艳照。” 方倍一颗心又吊起来。 “我拒绝了。” 方倍吁出一口浊气。 坤容却说:”听说年尾花花公子杂志会北上招兵买马,那才是好机会。” 方倍被她气坏。 坤容置了一部二手小车代步,她潇洒离去。 方倍忽然想到她读过的一段访问:一名十五岁妓女述说她首次得到二百五十元酬劳,顿时认为得到力量。 金钱是力量。 周末,方倍挽着一篮水果去访二次大战在荷兰军营出任看护的汤默斯女士。 她说:”十八岁的我随军队出发,彼时已有麻醉剂及吗啡止痛剂,前辈同我说:”玛丽,你不必忍受病人在清醒状况下截肢,多么幸运。” 方倍听得寒毛直竖。 “可是战争惨况还叫我发抖,每晚失眠。有一个年轻军人,我照顾了他三天,我收到他家人的巧克力,问他要不要,他说:’请剥给我’,我喂他吃了一粒,他说美味, 当夜,他便辞世,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是我记得他的微笑。” 方倍落下泪来。 “我军在荷兰与纳粹抗争牺牲七千余士兵,坟场由历届小学生照顾打扫,老师与家长每年说出英勇事迹,荷兰每年送郁金香花给我们,荷兰家庭免费招待老兵旅游,去年我入境时出示护照,负责官员对我说:‘女士,大战时你到敝国,毋须出示护照,今日,我们也不必查看护照’。” 呵,竟这样知恩,可见民族性格确分高下。 “今年还去荷兰吗?” 汤默士女士答:”年事已高,走不动了。” 她让方倍看她当年穿着的看护制服。 方倍握住她的双手一会才告辞。 每次访问这种伟大的普通人都叫方倍震荡,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回到家,管家欢笑着迎出,”小倍,你妈妈回来了。” 方倍本来应当雀跃,但是她却比往日冷静。 她肚子里有一大堆问题:不知怎样问,几时问,抑或不该问。 孙公允女士走出来,看到女儿,吓一跳:”皮肤又黑又粗,双眼浮肿,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倍上前握住母亲的手,”好吗,工作进展如何,爸爸没有回来?” “我们一切都好,净牵挂你。” 她这次回来,只逗留一日一夜,而且,要出去与客户谈生意,孙女士这样要求:”小倍,与我一起见客。” 方倍立刻推辞:”我需准备功课段考。” 孙公允看牢女儿:”我不是征求你同意,请立刻更衣。” 管家已把淑女套装取出交到方倍手中。 方倍叹一口气,淋浴吹头化淡妆换上出客服,母亲进来看过赞道:”判若二人。” 她替女儿戴上钻石耳环及钻表。 小倍陪母亲出席宴会。 客户三代土生,最近打算回乡建一所中学回馈祖国,因此联络王氏伉丽,这家人姓老,夫妇才四十余岁就被人叫老先生老太太,他们长子在史丹福商科毕业,完全不识中文,他坐在方倍身边,对她略感兴趣,与她攀谈。 “孙子即孙逸仙博士吗?” “那是两个人,当中差一千年。” “呵,那么鲁迅是否即老残?” “不,老残不姓老,还有,唐太宗也不姓唐。” 那年轻人甚觉没趣,”你也是土生?” 方倍忽然叹气,”你我是五十步与一百步。” 这次小老先生听懂了,他笑着与方倍握手。 他有一个好名字,叫老聪亮,他叫方倍有空去加州找他。 宴会散了,孙女士顺利得到合约,”小倍,我们一起到安徽去考察一下。” 方倍诚恳地说:”我敬爱的母亲,请您到建筑公司招聘适合人选,栽培接班人及合作伙伴,我有自己的兴趣及工作,请你谅解包涵。” 母亲微微变色,这次,语气比较重了一点,她说:”你一点不像我,不肖女。” 方倍失去活泼,低头不语。 “我有一批建筑材料,这几日会运到,你替我签收吧。” 方倍额角冒出汗珠,她自觉食君之禄,未能忠君之事,十分惭愧。 那晚母亲提早休息,第二天一早到飞机场去,方倍在玄关等她。 孙公允面色稍霁,”起来了?” 方倍驾车送母亲,途中她鼓起勇气,”妈妈——” ??? 孙女士答:”放心,我爱你不能更多,也不会更少。” 方倍还能讲什么呢,可是她原先要说的,并非求母亲原谅。 “妈妈,你那些古董建筑材料——” “对,我找到一条清朝门槛,你知道那是什么?” 方倍只得回答:”中国古老房屋门口都有一条木方,拦住门口,用来阻挡灰尘昆虫之类。” 孙女士笑,”说得差不多,沪人形容一个人机灵,叫做‘门槛精’:伊门槛精的得来,可见跨过这门槛,是一宗学问。” 孙女士笑,”说得差不多,沪人形容一个人机灵,叫做’门槛精’:伊门槛精得来,可见跨过这门槛,是一宗学问。” “这是一条旧木,用来做什么?” “门槛用坚固楠木制造,把它升级,用来做横梁,也是设计。” “你都打算运到纽约吗?” 孙公允不再回答:”有空与老聪亮通电话,你们可以成为一对。” 母亲挥挥手又走了,也许,她觉得那样才是优质生活:行内知名,高高在上,收入丰富,周游列国。 年轻的王方倍看着,反而觉得累。 回到家里,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蹲在一辆小货车旁边,看见她站起来,”王小姐你回来了,我叫查理,王太太吩咐你签收。” 方倍见他老实,轻轻问:”只这么多?”心中有了主意。 中年人搔搔平头,”王太太只叫我送一条门槛给她过目。” 方倍不动声色地问:”还有吗?” “在我仓库里。” 方倍说:”大家是熟人,带我去看看。” 中年人只想多做生意,连声答允。 管家追出来,”小倍,别上陌生人车子,你驾四驱车尾随随便便,办完事即回来。” 方倍感激地点头。 那座仓库在郊区,方倍读报,知道不法之徒时时利用类似大型仓库做大麻种植场,一次收成三千余株,零售价达百万之钜。 方倍内心忐忑。 他们把车子停好,中年人说:”欢迎到胡氏建筑材料。” 方倍走进大门,对胡氏肃然起敬,仓房面积不小,规模整齐,没想到他还亲自送货。 只见仓库分开几个部份,一个角落处理木材,另一处正替砖块加工。 方倍走近一看,吃一大惊,表面强作镇定,只见两个工人努力用细沙纸用心把每块地砖上一会字样磨掉,这几个字正是’中国制造’。 砖正面印有南美马雅象形文字,其中一个字画成古朴可爱的豹子,自幼阅读国家地理杂志的方倍即时认出这个字读’巴兰’,正是豹子的意思。 这一批砖头,看样子全打算以赝品出售。 本来货真价实中国制造,磨去字样,加工,敲去角落,形成人为斑驳,再熏黑,便是古文明马雅族古董,转售给大都会暴发户,从中获取暴利。 这批砖头最适合放在什么地方?方倍一下子想到后园泳池边喷泉壁。 她看够了。 方倍向胡氏告辞。 胡伯说:”王太太的订货我会准时交上。” 他怕方倍迷路,亲自驾车领她出公路,如比周到,可知王太太真是他的大客户。 沿途驾车回家,看到公路边聚集着一小群人,方倍天生好奇,缓缓驶停了车,问他们:”什么事?” 一个少女走近,泪眼汪汪,”昨晚汽车失事,我们四名同学在此丧生。” 方倍的心咚一声跌到脚底。 那少女的眼泪汩汩流下。 “哪间学校?” 卡臣格兰中学,他们全是应届毕业生,已蒙大学录取,周末露营回家,不知怎地,司机忽然决定在此转弯,与大货柜车迎头相撞,四人即时身亡。” 少女呜咽哭泣,她的朋友过来抱住她。 他们一群人在现场献上鲜花,贴上照片。 方倍把车子驶回报馆,先给管家一个电话:”我已回市区,待会回来吃饭。” “一人还是二人?” 冯乙在一旁露出盼望的样子,方倍答:”两个人。” 方倍找出车祸照片细看,只见一辆房车撞得稀烂,宛如一堆废铁,货车司机轻伤,可是他惊吓过度,不能走路,记者只听见他喃喃说:”这么大货车为什么他们看不到?我刹车不及……” 车祸中受害人年龄由十八至十九岁。 冯乙叹口气,”这是世上最大的损失,试想想本国栽培一个年轻人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十多年免费教育及医疗,努力发掘他们所长,好不容易成人,就将踏入社会服务,缴税,却遇上这种车祸。” 方倍说:”我听说省府已经立例:一辆车里不准乘两名以上少年,除非他们是兄弟,就是要防止类似惨剧。” “我不知详情,每年暑假总有好几宗车祸,陌生人看着都忍不住悲痛,不要说是亲友。” “父母……” “真残忍可是。” “不孝之中的极端。” “车子为什么忽然在大路上转弯?”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方倍胸口仍然炙痛。 冯乙低头在电脑上读稿拼版,土头土脑的他一向只管全神贯注做好本份,方倍在这一刻不由得对他特别好感。 她坐在他身边,”今晚到舍下便饭如何?” 冯乙微笑,立刻警惕:阿乙,切莫有非份之想,嘴里随和地回答:”好呀。” 夏季,太阳到九点多才下山,他们在家吃完面食,方倍到花店买了一大盆水仙花。 “到什么地方去?” “车祸现场。” 冯乙轻轻吟道:”美丽的水仙花,我们泣见早逝的你,如旭日未届中午——” 方倍驾车出去,只见现场只剩下照片与花束,她下车尊敬地把花盆放好,鞠一个躬。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说:”是阿摩的同学吗?” 方倍回头,看到一个白发老翁。 他说:”我是阿摩外公。” 方倍实在不忍,看了看那个叫阿摩少年的照片,她点点头。 “多谢你。” 方倍低声答:”不客气。” 老翁说:”告诉我,阿摩在课室里是什么样的学生。” 方倍凝视照片,”阿摩英俊,高大,女生都喜欢他,他待人有礼,诚实,是个班长,其他同学有难题,总找他解决,他慷慨,从不吝啬时间或金钱,喜欢请客。” 老翁拭泪。 方倍说下去:”教师以他为荣,同学爱戴他。” “他们说,阿摩驾驶不小心——” “警方正予以调查,也许是货车煞掣问题。” “是,是。” 方倍说:”时候不早了,你请回家吧,家人需要你。” “是,小姐,你说得对。” “你先上车。” 方倍看着老先生驾车离去,她才上车。 冯乙耐心等她,”可要喝杯咖啡?” 方倍说:”人生无常,我忽然觉得害怕,想回家躲进被窝。” “这篇特写叫什么名字?” “’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 “方舟,你真会赚人热泪。” “又名:请小心驾驶。” “这一切都是超速之故。” “叫外公来鞠躬,真是不该。” 冯乙送方倍回家,在门口问:”你父母可有门户阶级之见?” “他们不是那们的人,况且,你堂堂清华门生,学识精湛,有什么好怕。” “我英文没你的好。” “的确,我俚语比你懂得多。” “考一考我。” “譬如pimp这个字,本来是坏字,指皮条客,但现在,如果说:你的打扮够pimp,即时髦入格。” “什么?” 方倍得意洋洋,”dude,你不知道吧。” 冯乙笑出声来,一个叫他笑,而不用他哄她笑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方倍说:”你的中文程度高,才叫人羡慕。” “我教你。” “我希望你送一本成语大全给我,那简直是华裔心灵鸡汤大全,所有做人道理都在里边。” 冯乙笑,”这个说法倒新鲜。” “像欲速则不达,小不忍则大乱,吃亏即便宜,五十步笑一百步,己所不欲,勿失于人……真是个宝藏,何必崇洋,这些民间智慧胜过西洋哲学多多。” “你是一个妙趣女郎。” 方倍很高兴,”是吗,你真那么想?” 一个星期后,方倍的母亲叫她去纽约。 管家说:”飞机票在书桌上,我已替你收拾了行李。” 方倍叹口气坐下。 “人家巴不得去纽约,会雀跃。” 方倍又叹口气。 “是不舍得冯先生吗,叫他一起出发好了。” “不,不是冯先生。” “那么,明早我送你去飞机场。” 这时坤容来找她,听见纽约两字,双眼发亮。 她把笔记还给方倍,”你真幸福。” “你近况如何?” “我搬到住宅区一间地库住,独门独户,那家人很干净,租金也比宿舍便宜。你有事,仍打我手提电话好了。” 管家又管闲事,”坤小姐,你要当心,夏天莫开窗睡觉。” 有母亲的人嫌老妈噜苏,没有母亲的人听到忠告鼻子发酸。 方倍问:”去纽约,要给你些什么吗?” 坤容答:”到纽约不是为购物,到处走走,吸收一下那大熔锅的气息。逛大都会,现代与历史博物馆,看大百货公司橱窗布置,到大学探访…。” 方倍微笑,”我请你,一起来吧。” 管家怂恿,”好朋友一起旅行最开心。” 坤容犹疑,”我不想打扰。” “加多双筷子而已。” 坤容说:”所费无几,我打算将来自费旅行,方倍,我们是你朋友,不是你跟班。” 方倍还未说放,管家先大声赞好:”有志气。” 方倍与坤容握手道别。 第二天下午她抵达纽约这个大都会,纽约,从前叫新港,稍后被英殖民政府更名为新约克郡,即纽约,沿用至今,是世界最大港口之一。 孙女士派秘书接女儿,她真的那么忙?当然不是抽不出空来,她有点过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遗风是人越忙越高贵,她一时转不过軚,一直到廿一世纪还在忙,颇为老套。 车子把方倍接到格林威治村一间公寓,一进门便看到母亲整套名贵行李箱,方倍把她的帆布袋一扔,便到厨房找冰淇淋裹腹。 淋浴时听见电话铃响,不予理睬,擦着头发出来,发觉是母亲在录音机留言:”小倍,车子三十分钟之后即三时三十分在楼下接你,请穿带整齐。” 母亲是管理科精英,发号施令,一流真确明晰。 方倍打开行李,挑一件白衬衫配牛仔裤,是一位著名时装设计师说的:如有犹疑,白衬衫加牛仔裤。 她看到床头几上有一条珍珠项链,便随手戴上,以示尊重。 她喜欢格村环境,等车时东张西望,到小店买咖啡,司机差些找不到她。 上了车,司机把她载到一间叫锦鲤的画廊,日本人现在把这金鱼也当作是他们的特产,叫koi。 私人画廊作日式装修,玄关墙上有一件缠紫藤的古董和服撑开挂起,这次展览却是西洋作品。 接待员走近介绍:”这是加拿大沙省五人展。” 方倍忍俊不住,加国老是喜把艺术家扎起来一捆捆,先有七人群,再有五人展,独门独户仿佛担不起场面似。 只见孙公允匆匆走近,她一见女儿,微微皱上眉头,低声说:”不准你嬉皮笑脸,柏太太要见你呢。” “谁是柏太太?” “妈妈的业主即该次在客柏尔曼太太,我同你说话你总不放心上,柏尔曼先生是美籍犹太裔传媒巨贾。” “是是是。” 这时,有人问:”客人来了吗?” 一个穿黑色唐装衫裤的华裔笑着走出来,”这是小方倍吗?”语气好不亲切。 方倍知道这便是母亲的大客户柏太太,连忙恭敬地称呼。 她在画廊内厅摆下茶点招呼方倍。 柏太太没想到方倍如此朴实可爱,十分喜欢。 方倍也打量这位柏太太,发觉她并不是美人,长方脸,高颧骨,狭细的东方人杏眼,褚色皮肤,有一阵子,专售给洋人的油画上,就画着像她这样相貌的蜑家女,站在舢板上,背着婴儿。 这大抵是外国人心目中的东方美人吧。 只听得柏太太说:”方倍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邀请你来见面吧。” 方倍也好奇。 这时孙女士身旁几个电话响闹不已,她说:”我出去处理这些人。” 柏太太讲下去:”方倍,我是你的读者,我一口气读了你七篇专访,深觉感动。我看过许多名有访问,柏氏杂志上全是肤浅的电影明星宣传,我同老头说过多次,访问不一定要揭秘,方倍,你证实了我的看法。” 方倍外到极点。 她真的太幸运了,不不,所有读者平等,阔太太与白领女一般受到尊重,方倍只是觉得有能力得到读者青睐,是她毕生荣幸。 “你文字简单,感情真挚,开头我还以为是高手故意用素笔吸引读者,原来真是一个仍在读书的孩子。” 方倍只得说:”我不小了。” “柏氏打算收购这几家华文报,你有什么意见?” 方倍据实答:”我不懂呢。” 柏太太笑:”你做主笔吧。” 方倍开始结巴。 柏太太看着她说:”令尊令堂八面玲珑,你却是老实户头。” 方倍一时不知是褒贬,一味唯唯喏喏。 “我不打扰你了,你游玩数天,实际收入几篇旅游志吧,喜欢什么,同我讲好了。” 方倍没想到这么快便大赦,最怕应酬的她十分开心,打心底笑出来。 这一切,柏太太都看在眼里,由衷欢喜这个少女。 孙公允听完几个电话回来,发觉女儿已经离去。 “什么?”她十分意外。 柏太太说:”公允,都是你功劳,任由女儿意向,给她自由自主,公允,我也有两个女儿,我要跟你学习,她们毋须承继家庭事业。” 方倍如甩了绳子的猢狲,一溜烟跑到百老汇买高价黑市票看音乐剧,散场后到爵士乐酒吧喝咖啡,最后她斗胆与黑人计程车司机吵了起来,拒付小费,痛快得难以形容。 回到公寓她好好睡了一觉,半夜,母亲回来,在床头轻轻说:”你这邋遢和尚,却讨得柏太太欢心。” 第二天醒来,方倍一早出门,到大都会博物馆,她走得足踝酸痛,在文生梵哥画前发蚩,与同场参观的美术生一起发表意见。 ——”萨弗陀达得的功力为世人低估。” “那是因为他宣告过度吧。” “可见艺术家在这方面需要节制。” “达利晚年在空白画布上署名出售,任由他人代画,他一直等钱用。” “你有见过他年轻时照片吗,长得像阿殊安勃洛地,一点也不猥琐……” 方倍给冯乙短讯:”希望你也在这里。” 冯乙开心得在报社满场飞,心想:”她想念我,她想念我。” 方倍玩了三天,想回家。 母亲告诉她:”柏太太请你吃饭。” 方倍先到那层正在装修价值千万美元的镇屋参观,只见处处拆得稀烂,但是天台上的植物温室已经做妥,那些长方形染色玻璃发挥了最美的作用,方倍默不作声,暗暗佩服母亲。 柏太太与两个女儿陪方倍吃饭,小孩会讲一些普通话,混血儿长得很漂亮,衣着随和,逗人喜欢。 不一会她们的父亲回来了。(由t制作)『5』第五章 方倍吓一跳,柏尔曼老得不能再老,背脊已经佝偻,头发全部掉光,像孩子们的太公,柏太太的祖父,可是一双眼睛,却仍然晶光四射。 方倍尴尬地低头。 柏太太亲昵地叫他老头。 他目光炯炯看着方倍,”幸会幸会,你就是文章叫人流泪的孩子?” 方倍连忙站起来。 柏太太笑着按她坐下,”老头,你别扫兴,你做你的事去,别在此妨碍我们雅兴。” 他哈哈笑着离去,孩子们跑过去一人一边抱着他的腿,叫他举步艰难,保母笑着过来拉走孩子,一家人笑声更加响亮。 有人会以为这是一段买卖婚姻,可是当事人却有他们的快乐,唉,一家有知一家事,旁观者太悲观了。 柏太太告诉方倍:”他九月八十一岁大寿。” 方倍点点头。 “我打算逐一收购北美洲华文报,逐一做好,不计成本,只为社群服务,你说好不好?” 方倍由衷地再次站立,”好极了,我代表华侨向你道谢。” “老头问我三十岁要何种生日礼物,我同他表示这个意愿,我本身也是新闻系学生,在一次访问中与他认识。” 方倍静静喝茶。 饭后,她看一看时间,轻轻告辞。 “希望将来你会帮我忙。” “柏太太你太客气。” 没料到柏尔曼也出来送客,方倍有点受宠若惊,仍由司机送回原处。 孙公允问女儿:”经历如何?” “柏氏夫妇非常客套有礼。” “可有提起我?” “妈妈,我有话同你说——” 偏偏这时电话铃响,孙公允一听便失声:”漏水?我马上来。” 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天都黑了,孙公允匆忙外出。 方倍躺在床上想:凭什么批评父母的生产手法呢,是他俩提供丰衣足食,把他养得这么大,一样不缺,学费、嫁妆,一应俱全,做女儿的感恩还来不及。 你看坤容,比她聪明,比她能干,却每走一步路均需披荆斩棘,勾得手下足鲜血淋漓,更招以冷嘲热讽。 人自出生那日便讲运气的吧,幸而年轻人吃苦不算什么,也不会阻止坤容出人头地。 第二天方倍收拾行李。 孙女士问:”你要回去?” 方倍点头:”我急着回校追功课。” 孙公允叹口气,”你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女儿?” 方倍却拥抱母亲,”是,是,我永远是爸妈的女儿。” “你爸在阿里桑那州替一名华侨建筑一座空气调节设备齐全的四合院。” 方倍骇笑,阿里桑那州。 尽管匪夷所思,方倍第二天还是回了家。 飞机触地,她松口气,几乎想亲吻土地。 灰紫天空,阴凉天气,微雨,方倍顿感舒适。 管家给她开门,握紧她的手,”真想念你。” 方倍送上一只手袋,”运河街最佳冒牌货。” 管家笑得落泪,欣然收下,要到一年之后,她才知道,手袋货真价实,法国原装。 方倍为坤容与冯乙也带了礼物。 她先去找冯乙,一进编辑部,便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穿着小背心伏在冯乙对面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额角几乎碰到冯乙。 方倍只觉好笑,看,每一个男人都值得一些女性来灌迷汤,她有所图,他欣然受落,只要双方你情我愿,交易愉快,有何不可,何需旁人吃醋。 方倍咳嗽一声,那女子见有人打扰,怒目相视。 冯乙喜悦地跳起来,”方舟,你回来了。” 那女子悻悻走开。 方倍看着她,”是谁啊。” “报馆新来的接线生。” 原来如此,方倍取出礼物,”看看可喜欢。” 冯乙尚未拆开便说:”喜欢。” “你知道是什么?” 冯乙眉开眼笑,”钢笔,要不,是手表。” “是一枚银制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