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爱喜禾（全）

爸爸爱喜禾序言 刘仪伟：小蔡和喜禾二三事刘仪伟据多方考证，小蔡的确是喜禾的爸爸。但是，以我私人的意见，小蔡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一个合格的爸爸。喜禾是在东北他妈妈的老家出生的。身为父亲的小蔡当时并不在他们母子身边，一个人待在北京独享初为人父的喜悦。然后，小蔡去探了一次班，对母子俩说了一些通俗易懂的过年话，时间不长，就借口一个湖南人实在承受不起每天吃饺子假装天天过年的美好生活，旋即回到北京。我笑话小蔡，因为他觉得沉浸在对喜禾对喜禾妈妈无限的思念中的那一种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因为这份幸福既纯粹又轻松，没有婴儿半夜里毫无征兆的突如其来的啼哭，没有换尿布时小心翼翼又慌手忙脚的琐碎，更不用不知所措痛心疾首地面对婴儿在所难免的偶来小恙……把这一切都交给喜禾的姥姥姥爷吧！毕竟他们养育过喜禾妈妈，更有经验。喜禾不到百日，喜禾妈妈也回到北京，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我常不自量力，在小蔡面前往往以兄长自居，关于喜禾的事，时常不自觉地责备小蔡。小蔡每次见我，都会带来一两个将喜禾放在东北的自以为是的理由。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令我无从反驳的理由：对小孩子学习普通话有好处。喜禾待在他爸爸小蔡身边学不好普通话是毋庸置疑的。好吧，那就在东北成长吧！喜禾，即使学不到标准的普通话，至少你能够学好地道的东北话。将来混不进政界、商界、学术界，至少咱拥有演小品的天然优势，没准能够弥补你爸爸你刘伯伯你郭德纲叔叔永远上不了春晚这个莫大的遗憾。可惜，喜禾身在东北，却没有学好普通话，甚至连说话都没有学会。我尝试开导小蔡，男孩子说话晚，正常。听说在遥远的雪域西藏，一个男孩子也是从小不说话，直到十六岁，突然张口，不说则已，一说惊人，居然一口气背诵全本史诗《格萨尔王》！小蔡是个乐观豁达之人，他比我更愿意相信这个故事。喜禾两岁的时候，终于回到他爸爸妈妈的居住地北京，开始了和他爸爸妈妈、刘伯伯以及众多叔叔阿姨一样的没有当地户籍的客居生活。早点回来也好，早点把社保医保这些东西弄好，免得以后孩子长大了不让买房子。北京立刻接纳了喜禾，但北京的医学专家却告诉喜禾的爸爸妈妈，喜禾是一个自闭症孩子，他与众不同。喜禾爸爸小蔡用了近四十年时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曾委曲求全，也曾鸡鸣狗盗，也曾破釜沉舟，使尽浑身解数，为的就是某日在芸芸众生里能够脱颖而出，博得与众不同。喜禾，你真厉害，才两岁，就凭医学专家的一纸诊断立刻达到甚至超越了你爸爸至今或许还没有达到的高度。凡是有孩子的人，都能够体会到小蔡及家人当时的感受。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专家表示，根据全球范围的缜密统计，自闭症儿童大多出现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小蔡是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荣升为知识分子这个消息的。我很惊讶他当时的态度，没有沮丧，没有绝望，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抱怨，他只是淡淡地对我说：“我想我的生活就要从此改变了。”小蔡，喜禾妈妈现在不工作了，她要全心全意照顾喜禾，而你必须要学会照顾她；小蔡，你的剧本不能一拖再拖了，你们的喜禾需要以你的智慧换回来的稿费；小蔡，以后你要肩负代表我们世俗人类，和老天爷送给你的这个超凡脱俗的孩子交流的责任，教导他“既来之，则安之”，就按照我们俗人的既定方针办吧！小蔡，前面的路还很长，你不能太胖了，不能再吃炸鸡翅了，注意锻炼身体啊……小蔡，老天爷把喜禾交到你和喜禾妈妈手里，喜禾是幸运的；小蔡，你们拥有了喜禾，你们也是幸运的，难道不是吗？你一直想出版一本自己写的书，而喜禾以他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方式帮你实现了这个夙愿。每一个孩子都是一个奇迹。喜禾，是一个神迹。代前言 给儿子的一封信（1）吾儿喜禾：这封信本来打算你十八岁的时候写给你的。你在外地读大学，来信问我对你找女朋友一事的看法。我再次重申，大学四年是人生最美好最宝贵的四年，应该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要以恋爱为重。至于学习，如果还有时间，就去抄抄同学作业。这封信提前了十六年。提前十六年写的好处是：有十六年的时间来修改、更正、增补；坏处是：十六年里都得不到回信。提前十六年写这封信，确实有难度——不知道收件人地址怎么写。因为你就住在我家里。虽然没有法律规定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地址不能相同，但是邮递员会认为你父亲脑子有病。吾儿，我能想到你收到这封信的反应——你撕开信封，扯出信纸，然后再撕成一条一条的，放进嘴里咽下去。你这么做，我认为原因有三：一，信的内容让你生气了；二：你不识字；三：你是自闭症，撕纸就是你的一个特征。不知道你是哪一点，盼回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差不多，但是因为有人在那天出生、上大学、结婚、第二次结婚……那一天就区别于另外的三百六十四天，有了纪念意义。吾儿，你也一样，在你的生日之外，还有一天，对你父亲和整个家庭来说，都意义重大。你父亲的人生方向都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天，你被诊断为自闭症，你才两岁零六天。那天凌晨两点，我就和你母亲去医院排队挂号。农历新年刚过，还是冬末，你母亲穿了两件羽绒衣还瑟瑟发抖。在寒风中站到六点，你母亲继续排队，我开车回家去接你。到家把你弄醒后，带上你的姥姥，我们又匆匆赶回医院。那天你真可爱，一路上“咯咯”笑个不停，一点都不像个有问题的孩子。你姥姥本来就不同意带你去医院检查，半路上就说不去了。但我还是要带你去。你都两岁了，不会说话没叫过爸爸妈妈，不跟小朋友玩，也不玩玩具——知道你是想替父亲省下买玩具的钱，但有些玩具是别人送的你玩玩没关系的；叫你名字你从来都没反应就像个聋子一样，但你耳朵又不聋；你对你的父母表现得一点感情都没有，很伤我们的心。你成天就喜欢进厨房，提壶盖拎杯盖的，看见洗衣机就像看见你的亲爹。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下心？到了医院才知道，你母亲差点白排一晚上队了，中间进来几个“加塞儿”的眼看把你母亲挤掉。你母亲急了撂下一句狠话：“如果我今天看不成病你们谁也别想看成！”你母亲字正腔圆的东北话发挥威力了。有个老头儿脱下假发向你母亲致意。还有一个人则唱起了赞歌：“这个女人不寻常。”吾儿，在大厅候诊的时候我们很后悔，怎么带你到这个地方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一直都很文静却突然大声唱起“老鼠爱大米”；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直在揪自己的头发——揪不下来就说明不是假发但还要揪；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直在候诊室晃荡，不时笑几声，笑得让人发毛……北大六院是个精神病医院，我们不该带你来这个地方的。好在很快轮到我们了。你像是有所感觉，开始哭起来，死活不肯进诊室。给你检查的医生是个专家，我们凌晨两点来排队就是想给你最好最权威的。专家确实是专家，跟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很不一样：“等一会儿，我接个电话。”专家打电话也很有风格，干脆简短：“不卖！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烦不烦！”但是我希望专家跟我们说话还是别太简短了，最好婆婆妈妈多问几句，我们凌晨两点排队不能几句话就给打发了。专家问了你很多，但我们都代劳了。你太不喜欢说话了，以听得懂为标准：迄今为止你还没说过一句话。你不能跟小狗比，小狗见到我会摇尾巴，你有尾巴可摇吗？专家还拿了一张表，让我们在上面打钩打叉，表上列了很多问题，例如是不是不跟人对视、对呼唤没有反应、不玩玩具……符合上述特征就打钩。吾儿，每打一个钩都像在你父母心上扎一刀。你也太优秀了吧，怎么能得这么多钩？！专家说，你是高功能低智能自闭症——吾儿，你终于得到了一把叉了，还是一把大叉，叉在你名字上。你的人生被否决了；你父母的人生也被否决了。专家说完，你母亲说了三个字：“就是说……”就是说什么啊！就是说可以高高兴兴去吃早餐了？就是说将来不用为重点小学发愁了？就是说“希望在人间”？还是就是说：“医生，吓人是不符合医德的哦！”吾儿，你母亲当时只说出了“就是说”三个字，之后就开始哭了。专家拿出了人道主义精神，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人道主义是催泪弹。你母亲泪如泉涌——哇塞，也太多了吧，我看她以后三年都没泪可流了。我问专家：“自闭症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专家说了很多很多，什么神经元什么脑细胞……我不想知道这些医学术语。我对专家说：“您就简单说吧。”专家去繁就简，一言二字：“未知。”“那怎么医治呢？”专家曰：“无方！”不知道病因，又没有方法治疗，这是什么医院啊？！正如专家所说，也不是完全没希望。有几家康复机构可以选择。专家开始化身指路神仙了，机构分别叫什么在哪儿怎么去。你知道的还不少啊，专家。“入机构就能康复吗？”你父亲又问专家。专家说：“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完全康复的案例。”吾儿，你知道“绝望”有几种写法吗？你知道“绝望”有多少比划吗？吾儿，你还不识字，将来你识字了，我希望你不需要知道这两个字几种写法多少比划，你的人生里永远不需要用这两个字来表述。专家说你这病是先天的，病因未知。就是说，你姥姥姥爷把你带大，免责！你父亲母亲把你生出来，免责！我们都没有错，有错的是你？！是你父亲母亲的错，吾儿，父母亲把你生下来，让你遭受这种不幸。吾儿，知道那天你父亲是怎么从医院回的家吗？对，开车。你说对了。你父亲失态了，一边开车一边哭，三十多年树立的形象，不容易啊！那一天全给毁了。你父亲一边开车一边重复这几句话：“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做错什么了？”你的姥姥双唇紧闭，一言不发，把你抱得紧紧的，就像在防着我把你扔出窗外。你的母亲没哭，她没哭不是因为比你父亲坚强——车内空间太小，只能容一个人哭。你父亲哭声刚停，你母亲就续上了，续得那么流畅自然。难道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无缝续哭”？吾儿，到家后你父亲没有上楼，你母亲你姥姥抱你上的楼，你父亲还有几个电话要打。第一个电话打给你在哈尔滨的姥爷。你出生后不久，你不负责任的父母把你扔在哈尔滨，自己在北京享乐。这两年都是姥姥姥爷带的你。你父亲要打电话跟你姥爷解释：你现在这样不是他们带得不好，你在他们手上得到了最精心的照顾呵护，我要深深感谢他们。代前言 给儿子的一封信（3）第二个电话打给你在湖南的爷爷奶奶。这事跟他们不太好说。后来发现不用怎么说，只要说个开头就可以了：“你孙子将来可能是个傻子……”电话那头就开始哭了。Ok！电话别挂，放一边，吃完晚饭回来，再拿起电话，还在哭。电话还是别挂，放一边，吃宵夜去。后面几个电话是打给你的大伯二伯，还有你的姑姑。他们的表现？你姑姑跟你奶奶一样，两个伯父表现不错，至少没哭。父亲的朋友圈里，第一个电话打给了你胡吗个叔叔，他是你父亲的死党。胡叔叔还没生小孩呢！吓吓他，吓他以后不敢生小孩，收你为义子，他的房子车子将来就都是你的了。你父亲还想打电话，却发现没人可打，电话里存了二百多个号码，跟谁说？怎么说？“嘿，兄弟，我儿子是自闭症……”“嘿，姐们儿，你听说过自闭症吗？”那天你父亲哭得就像个娘们儿，花园的草看到了，你父亲可以拔掉；树也看到了，你父亲没办法，它们受《植树法》保护。杀人的心都有，却奈何不了一棵树。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树不逝。吾儿，一个人不吃饭光喝水七天不会死你知道吗？这点应该不需要你父亲验证，所以第二天你父亲就进食了。吾儿，自打从医院回来，你父亲发现家里面可以坐的地方多了。台阶上，坐；门槛上，坐；玩具车上，坐。到哪都是屁股一坐。吾儿，你父亲做错过很多事，但最正确的就是跟你母亲结婚。你父亲未必伟大光荣正确，但你母亲确实勤劳善良勇敢。你母亲为了照顾你，果断地把工作辞了。吾儿，你父亲只是三日沉沦。沉沦三日，他马上振作了。振作的标志就是：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了。吾儿，你父亲每天在微博上拿你开玩笑，不是讨厌你，是太爱你了。你举手投足都是可爱，你父亲胡言乱语也都是爱。希望你明白。吾儿，你收到这封信后，我知道你会把信吃掉。你爱吃饼干，但我找遍了全世界，也没找到饼干做的纸。Sorry。所以你就别在意口感了，至少比烟头泥土好吃吧，你又不是没吃过。信里面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医院的事，那些事情忘不了，索性写出来，你吃掉，以后也就没有了。那些都是你的过去，不是你的现在，更不是你的将来。现在你一天比一天进步，我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你势头很猛啊，小朋友，不得了啊!照此发展，你八十岁的时候就可以说：“其实我也是个普通人嘛!”有的人八十岁还未必能达到,不经过努力、没有奋斗能成为普通人吗？你父母也是普通人，一生下来就是，到死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无趣。所以，虽然你最后还是沦为普通人，但你的一生比你父母有趣多了。不许骄傲！我对你曾经有很多期待和愿望，这些期待和愿望有的冠冕堂皇上得台面，比方你成为诺贝尔奖文学奖获得者；比方你当上省委书记；比方你成为考古工作者……这些其实都是浮云，算不得什么，父母对你最大的期待和愿望是你能够成为一个快乐的人。这个愿望说大就大说小则小，但希望你能帮父母亲完成，我们也会尽力协助，但主要还是靠你自己。你父亲年轻时，情书写得才华横溢，以为会收获爱，结果只得到两个巴掌，颇意外。你父亲后来总结出的经验可以作为家训，世代流传下去：写给A的情书，务必装到A收的信封里，而不能是B收的那个信封。子孙后代切记！但父亲这次给你写信，真情实感，句句发自肺腑，尤其没有装错信封。希望能得到你的爱。你的父亲二○一一年五月@ 爸爸爱喜禾：假设有一天儿子问我：“爸爸，幸福是什么？”假设真的有那么一天，我说：“我的宝贝，你会这么问，爸爸就很幸福了。”@ 爸爸爱喜禾：我这么高调地公开自己的儿子是自闭症，确实很矛盾。很多人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儿子推到前台。我想试试，看结果会如何。不好，就再往前推他一把，推到坑里去。1 礼物（1）@ 爸爸爱喜禾：开车在四环路上，视线一片模糊。当医生说出“自闭症”三个字，我知道我胡作非为的日子过去了。我儿子两岁零六天，被诊断为自闭症。回家路上，四环滚滚车流掩不住我的哭声。郭敬明说对了，我的悲伤逆流成河！@ 爸爸爱喜禾：儿子原来是个自闭症！再去看他这两年的成长过程，一些曾经让我们引以为傲的行为，曾经我们以为的可爱，却原来都是病症。回溯过去，点点滴滴都是伤心泪。@ 爸爸爱喜禾：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一直在问，不停地问。没谁肯放慢脚步跟我说句话。一个抱小孩的妇女看到我痛苦如此，走到了我身边，轻轻地问了句：“先生，要发票吗？”@ 爸爸爱喜禾：我要发票！我要退货！@ 爸爸爱喜禾：我头上有两个漩涡，据说这种人比较犟。犟归犟我不伤害别人。但谁想到命运也有漩涡，一下就把我还有我的家庭卷进去了。真他妈无力！@ 爸爸爱喜禾：我想知道原因。医生说先进如美国，目前为止都找不到原因。废话，美国还找不到本·拉登呢！后来他们找到了，但全世界又找不到拉登尸体了。@ 爸爸爱喜禾：其实找到了原因又如何呢？送一面锦旗——为人类的多元化做出了贡献？！@ 爸爸爱喜禾：医生说自闭症发现得越早越好，六岁以前都可以治疗。至于六岁以后如何，他就没说了。后来庆幸自己没问，真怕他说出“六岁后你就习惯了”这句话来。@ 爸爸爱喜禾：医生语焉不详地暧昧地给儿子下了一个结论，之后，又详细地明确殷勤地告诉你康复训练的机构叫什么在哪怎么去。就自闭症的诊断而言，我认为国内的医院都要更名为“问路院”。@ 爸爸爱喜禾：医生推荐了几家自闭症的康复机构，我对其中一家有点兴趣，我问：“是不是很远？”医生反问：“你不是有车吗？”老婆以前总是质问我：“油价这么贵停车费又涨了，不知道你非得买个车干什么？”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买车了吧！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我多有远见。嘿嘿！@ 爸爸爱喜禾：这是一辆开了七年的赛欧，赛欧听到他将来的任务，倍感光荣，不禁嘶吼两声——熄火了。@ 爸爸爱喜禾：就我所知，自闭症是唯一一个既无病因，又无法治疗，仅有诊断的所谓“病”。遇到这种病，感觉医院已经不是医院，是人民法院。@ 爸爸爱喜禾：自闭症无需手术不需用药，所以也不存在红包回扣。其他方面的病人，医好了兴许还会给医生送面“妙手回春”的锦旗，看自闭症的医生得到锦旗的机会跟上月球差不多……这些医生们都“被高尚了”。@ 爸爸爱喜禾：中国人喜欢说报应！报应就报应吧。就因为我年轻时辜负了几个女孩，就弄了个自闭症儿子给我，是不是量刑过重呢？死刑犯还有机会上诉，我能上诉吗？驳回上诉，维持原判！那我能监外执行吗？哦，也不行。那我越狱！什么？越狱是重罪，会加刑——就是说，如果我再生一个……好，我服从判决！@ 爸爸爱喜禾：“报应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特别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说别人可以。@ 爸爸爱喜禾：“门缝里的风，骨头缝里的肉”，一个比普通的风更冷，一个比普通的肉更香。如果喜禾只是个普通孩子，也就是普通的肉，因为他的特别，他就成了骨头缝里的肉。但此刻，他多像是门缝里的风。1 礼物（2）@ 爸爸爱喜禾：小风起兮泪飞扬。@ 爸爸爱喜禾：王小波说，他们把这个世界弄得越来越只适合他们自己居住了。我的儿子，这就是你要自己单创一个世界的原因吗？@ 爸爸爱喜禾：我怎么才能进去他的世界呢，我也想去那里看看。如果有意思，干脆我也搬到他们的世界去算了。@ 爸爸爱喜禾：如果我搬去了他们的世界，会给儿子添麻烦吧！他会每天唉声叹气——“我这个爸爸怎么跟我们不一样，他是不是有问题，要不要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 爸爸爱喜禾：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喜禾的姥姥说：“给政府添麻烦了！”这叫什么话！怎么就给政府添麻烦了，添什么麻烦了？顶多也就是给城管添了点麻烦——“喂喂喂，说你呢！这里不让乞讨你知道吗？”@ 爸爸爱喜禾：从医院回来有三天，我这么一个不开玩笑就活不下去的人居然没开过一个玩笑，堪称世界第八大奇迹！每天眼泪汪汪的像个小媳妇。讨厌死自己了。我决定做回真正的自己——穿上了裙子。@ 爸爸爱喜禾：儿子是自闭症，给几个朋友打电话，十个里面九个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急了，我说我会在这件事上拿自己的儿子开玩笑吗？@ 爸爸爱喜禾：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不但开了玩笑，而且一直在开。有句话怎么说的？狗改不了吃屎。@ 爸爸爱喜禾：我喜欢开玩笑，凡事都是开玩笑的态度。这样做的好处是：大家愿意听我说话；坏处也显而易见：不相信我说的话。哪怕我只是念一段报纸。@ 爸爸爱喜禾：喜禾是自闭症，从好的方面想：他将来不会吸毒，不会有网瘾，不会反党反社会，不会早恋不会耍流氓……等我老了，还能拉着我的手，一起去看夕阳。@ 爸爸爱喜禾：创造喜禾这个小生命的那天是不是喝酒了？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回忆回忆。三年多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醉了想不起来有没有喝酒。@ 爸爸爱喜禾：他们说儿子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礼物。送礼物我欢迎，但最好事先去了解一下我喜欢什么样的礼物。你现在送的这个……我能考虑一下吗？@ 爸爸爱喜禾：小时候我家收到礼物，一到逢年过节，父母就会再转手送给别人……谢谢爹娘，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爸爸爱喜禾：他们谁都不要——拎着礼物我自己又回来了。送礼时我特意转了五趟汽车，打了六次瞌睡，上了七趟厕所，怎么礼物还在手上——小偷都死哪去了？@ 爸爸爱喜禾：得知儿子是自闭症后，家里乱套了，连电视机都跟着捣乱，听到电视广告里分明在唱：“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痴”。@ 爸爸爱喜禾：收到老天爷的礼物后，我没忘给老天爷写一张字条：礼物收到，很喜欢，谢谢。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我也想送你一件礼物！@ 爸爸爱喜禾：中国人最普遍的心态是恨人有笑人无。现在我有一个自闭症儿子，我有资本嘲笑那些没有的人了。2 老天爷@ 爸爸爱喜禾：一个亲戚打电话过来，直奔主题：“怎么带的孩子，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自闭了？”我说：“他脑损伤。”显然她被我的话激怒了：“也不看好孩子！从什么地方摔下来的？”其实我也想问医生：“我老婆生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因为床位不够安排在楼顶上了，生出来又从楼顶掉了下来？要不然怎么解释他的现在？！”@ 爸爸爱喜禾：无论是医生说的还是我自己查到的资料，都是这么一个事实：自闭症是先天的，跟后天一点关系都没有。喜禾三个月大的时候在我怀里脑袋被门磕了一下，我谁都没告诉，现在我可以坦然了。@ 爸爸爱喜禾：“先天”的说法，就像合同上注明的“不可抗拒力”，只要遇到的是“不可抗拒力”，就可无条件撕毁合同。我也想撕毁合同。@ 爸爸爱喜禾：老婆怀喜禾时，该做的体检都做了，排除了唐氏综合症，排除了畸形儿……谢天谢地，生出来的时候一切正常。我们知道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多么不容易，喜禾一周岁时我们全家对老天爷感恩，感谢他的仁慈，感谢他的恩赐。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寻常百姓才这样，老天爷你可是有身份的人。@ 爸爸爱喜禾：看美国电影的经验是，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说你知道了……我们家的美国大片上演了。主演：喜禾；导演：老天爷。二人首度合作，精彩无限。@ 爸爸爱喜禾：我埋怨老天爷把我儿子设计成自闭症却不肯给我一个解释，是夜老天爷就以春梦的方式来跟我说，因为我的乐观豁达，一个自闭症的孩子会在我这里得到幸福云云。老天爷有河南口音还略带娇喘，很多字没听清。@ 爸爸爱喜禾：我只能妄加猜测：老天爷或许看中我会写文章，借此能引起社会对这个群体的关注；知道我在北京，就诊方便；还知道我家附近就有一个值得尊敬的自闭症康复机构——“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老天爷你知道太多了，就不怕我……@ 爸爸爱喜禾：有几天我一直叩问上天：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灵验了，上天飘来一个塑料袋。掏塑料袋，发现里面还放着一卷磁带。回家找个收录机把磁带一放，磁带里传来一个浑厚的女低音：“请问，我怎么就不可以这么对你了？”@ 爸爸爱喜禾：老婆说，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换位思考，站在老天爷的角度，他还觉得很委屈呢！他觉得这样已经是给我们打了很大折扣。既然老天爷这么够意思，这朋友我交定了。来，老天爷，咱哥俩初次认识，喝杯交杯酒。@ 爸爸爱喜禾：因为我善解人意所以我能换位思考，所以我能站在老天爷的角度想问题。但我也有一个小小的提议：老天爷可否站在我的角度考虑点问题？@ 爸爸爱喜禾：得知喜禾自闭，很多朋友给我加油鼓劲，其中一个还是身家过亿的大老板。他祝福道：“有了希望就有了一切。”忘了介绍了：刘先生，“希望”牌猪饲料企业的老总。@ 爸爸爱喜禾：想到用“希望”来命名猪饲料的人真了不起。猪都靠希望活着，况人乎？！@ 爸爸爱喜禾：一个信教的朋友安慰我说：“主关闭了他的门，也给他留了一扇窗户……”我到窗前一看：下面怎么那么多人？还有人冲我喊——“跳啊！你赶紧跳啊！你怎么还不跳？！”我说：“你跳我就跳。”他真的跳下来了——从小板凳上。我应该跟他换个位置的。@ 爸爸爱喜禾：最带劲的一句安慰来自一个好友，他说喜禾是来成全我的。成全我什么？我前世欠一个自闭症孩子？@ 爸爸爱喜禾：我前世欠一个自闭症孩子吗？我知道他家起过一次火，所有物品尽成灰烬。所以我理直气壮——我谁都不欠，要不你拿出欠条来？@ 爸爸爱喜禾：有个家长鼓励我：自闭症不可怕，将来一样可以上学的，咱们只要拿出女性独有的韧劲来。她这么一鼓励我立马有了精神，描完口红我就带孩子去学校报名。@ 爸爸爱喜禾：三天以来，在我低潮的时候给我安慰和鼓励的认识与不认识的朋友，谢谢了！三十年以来，在我人生中给我关怀温暖的亲人们，谢谢！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太远了，跟我没关系。很多朋友对我对喜禾对我们家给了很多鼓励和建议，来不及一一感谢。在此一并致谢！@ 爸爸爱喜禾：命运给我一记板砖，晕了不算本事。命运给我一记板砖，我拿去盖了个房子。@ 爸爸爱喜禾：……哇！大事不好，我的房子盖在沙滩上了。@ 爸爸爱喜禾：自闭症的最佳治疗期是六岁以前。儿子才两岁，我们还有四年时间。四年是美国总统的一届任期，我儿子在他的世界里或许正领导着美国呢。四年后，我希望他下台，从他的王国回到他中国父母的身边。3 原地待命@ 爸爸爱喜禾：儿子被诊断为自闭症没几天，日本发生了大地震——当然不是说地球以这种方式为我鸣不平，我是想说，喜禾被诊断为自闭症，对我以及我的家庭来说，也是一场地震，有过之无不及。在地震面前，人类无力；在命运面前，我及我的家庭无力。@ 爸爸爱喜禾：“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这是《南方周末》的口号。在我举目无援的时候，它也切切实实帮到了我……今天儿子怎么拉了这么大一泡屎，《南方周末》该扩版了。@ 爸爸爱喜禾：日本发生地震后，紧接着就是海啸、核泄漏……我很担心，我们家会不会也发生海啸、核泄漏？如果会，什么时候来？@ 爸爸爱喜禾：来了，海啸来了！为了更好地照顾儿子，老婆把工作辞了！@ 爸爸爱喜禾：老婆去辞工作的时候，领导说：“你儿子都这样了，你更应该指望在事业上干出点成绩了。”是的，左右你得挑一个。那挑一个最差的吧。@ 爸爸爱喜禾：老婆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家庭主妇。我问老婆，“你这个理想是不是跟老天爷聊过？”@ 爸爸爱喜禾：我没什么理想，不过我对儿子有一些希望——希望他不用学习，有一个快乐的童年。现在看来老天爷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你说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爸爸爱喜禾：窃以为老天爷心地善良尤其爱帮人实现愿望——他就帮我老婆儿子各实现了一个。我的愿望很庸俗，有一辆法拉利。喂，老天爷同志，你还在听吗？@ 爸爸爱喜禾：海啸来的时候，日本人还能跑……我接到命令：原地待命！@ 爸爸爱喜禾：我一度庆幸自己只遭遇了地震海啸，没有核辐射……今天我妈打电话跟我说，她养的两只老母鸡被偷了。@ 爸爸爱喜禾：喜禾的爷爷奶奶不相信自闭症这回事，“大了自然会好”就是他们的态度。喜禾的爷爷来北京看孙子，见到喜禾后就下了个结论：“我看一点问题都没有。”不容讨论。小住几日后，喜禾爷爷回老家，上火车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看确实是有点问题。”都说老人固执，但事实比老人更固执。@ 爸爸爱喜禾：喜禾的奶奶其实很敏感，虽然一次都还没见过喜禾，但早觉得不对劲，喜禾一岁的时候她问我：“叫爸爸没有？”喜禾一岁半的时候问我：“叫爸爸没有？”喜禾快两岁的时候问我：“叫爸爸没有？”喜禾两岁的时候她都不问我了——直接去问了仙姑。@ 爸爸爱喜禾：一开始喜禾的爷爷妄想说服我，每次打电话，都能举出例子说某某的孩子如何后来没事，某某的孩子如何后来也好了……他都七十岁的老人了，走村串户采集资料的时候别累着了。@ 爸爸爱喜禾：儿子刚出生时打电话回去报喜，喜禾的爷爷在电话那头居然跳了起来。后来打电话说喜禾是自闭症，他又跳了起来。这么喜欢跳，以后干脆让喜禾叫他“袋鼠爷爷”。@ 爸爸爱喜禾：喜禾的奶奶知道喜禾是自闭症后，动辄就哭，我劝她——“妈，别哭了，多浪费纸巾，以后你孙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钱要用在刀刃上。”@ 爸爸爱喜禾：现在喜禾的奶奶还是哭，不过改用衣袖抹眼泪了——好习惯，赞一个！@ 爸爸爱喜禾：我妈最不放心最牵挂的人就是她的小儿子我。我也总有理由让她值得牵挂——早先我没结婚没成家她担心，我成家了有孩子她又要牵挂担心了。我是不是太孝顺了，总能满足她？@ 爸爸爱喜禾：我跟我妈说，以后我可能没能力照顾你们二老了……俗话说养儿防老，养了儿子就能防老？这个道理他们现在终于知道了，不过我也只比他们早知道几个小时……@ 爸爸爱喜禾：父母既然指望不上养我来防老，我也不好意思指望我儿子了。这叫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爸爸爱喜禾：喜禾还没见过奶奶呢……打电话时我妈总是说，把电话给喜禾让他叫奶奶。半天没声，我妈问我喜禾在干什么？我说他在吃电话。@ 爸爸爱喜禾：微小说是用最少的字数讲最有信息含量的故事。那有没有微电话？一个字都没说但信息含量强过千言万语？喜禾被诊断为自闭症当天，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就不出声了……将近一个小时，双方的听筒里都是静音。电话如果有监听，监听的人都会睡着。@ 爸爸爱喜禾：我家兄妹几个，我妈最喜欢的还是我，我总有本事逗得她开怀大笑……我现在还是说笑话，她却一听就哭。看来我讲笑话的水平不是一般的退步。@ 爸爸爱喜禾：老家有个十五岁的脑瘫，我大哥很爱逗他。我对大哥说，“将来你不许逗我儿子。”@ 爸爸爱喜禾：儿子是姥姥一手带大的，我们没怎么操过心……我可以保证，就我所看到的，没有谁比喜禾得到的照顾更好了。感谢岳母把我儿子带得这么好——一点讽刺的意思都没有。@ 爸爸爱喜禾：喜禾的姥姥年轻时是优秀共产党员、三八红旗手、铁姑娘……他们那一代人受党的影响很大。她会不会把喜禾当做党交给她的另一个任务去攻坚？@ 爸爸爱喜禾：受我的影响，喜禾的姥姥也学会了拿自己的外孙子是自闭症来自嘲……在自嘲方面她太没有天赋了，总像是在说实话。@ 爸爸爱喜禾：每次喜禾姥姥一自嘲，我就很内疚，其实老天爷更应该内疚——你看你把这么一个严肃认真不善言辞的老人逼到什么份儿上了？@ 爸爸爱喜禾：喜禾是自闭症，带来的也不一定全是坏事，他爷爷七十岁的时候学会了上网——查自闭症的资料，之前他爷爷连手机都不会用。@ 爸爸爱喜禾：我有个侄儿十一岁，历史地理军事政治人文，无所不知，号称“小百科全书”。这得归功于我哥嫂的教育，以及他本人的勤奋好学。但这只是一方面，客观条件也给他创造机会，比方现在，他比他同学又多了一些自闭症的知识。4 起跑线@ 爸爸爱喜禾：有一句口号：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儿子出生前我就说：“我就要让我儿子输在起跑线上！”现在不是输在起跑线上的问题了——他倒在了起跑线上。@ 爸爸爱喜禾：能不能更改一下规则——站在起跑线上，不一定非要朝前跑……@ 爸爸爱喜禾：好消息，可以重新跑。各就各位——预备，跑！大家都箭一般冲出去了，喜禾还停留在原地——谁这么缺德，在他脚下洒520胶水了？@ 爸爸爱喜禾：“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话看来被人下了咒，几个想法跟我一样也提过这个口号的家长，很不幸，他们的孩子，三个自闭症一个脑瘫……在此奉劝准爸准妈们，不要拿孩子的前途开玩笑。@ 爸爸爱喜禾：未雨绸缪，我们不得不考虑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我们老了之后的情况。一切都提前了。但把我老婆的更年期也提前就有点过了。@ 爸爸爱喜禾：哈哈！那个把我儿子弄成自闭症的家伙太不了解我老婆了。我老婆很犟的，任何事只要她真的想做，都会有一个完美的结果。老婆辞职后专门在家带孩子，此刻正在啃大部头自闭症的书籍呢。“母兽勿惹”的道理没听说过吗？@ 爸爸爱喜禾：老婆一直以来表现得都比我要坚强，我总是怨天尤人。多么好的老婆，选择跟她结婚还真是对了——不对啊，如果不跟她结婚我是不是就不会生这么一个孩子了？我怎么选择跟她结婚了？！@ 爸爸爱喜禾：有句话一直想跟老婆说但几次都没说出口，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儿子三个月的时候；儿子一周岁的时候——“老婆，感谢你给我生了个好儿子。”现在说是不是有点故意？@ 爸爸爱喜禾：报纸上说美国刮了一场巨大的龙卷风，甚至把一个孩子从他父亲手中刮走了。我真应该去美国的。@ 爸爸爱喜禾：喜禾太胖太肥了，要减肥。龙卷风的力量还是有限的。@ 爸爸爱喜禾：因为我说美国龙卷风的事，很多人以为我想抛弃喜禾。其实我没那个意思，尤其是看到美国那个父亲又把孩子找到了之后。去美国也没用。@ 爸爸爱喜禾：带喜禾出门是件很危险的事，他奋不顾身往公路上冲，好在我们看得很紧。但难免有那么一天，他又冲向了公路，司机一个急刹车。司机怒斥：“你脑子有病啊！”你说我要说实话吗？“是的，他脑子有病！”@ 爸爸爱喜禾：看到卡车过来喜禾就想冲过去——别这样啊儿子，在咱们父子俩中间，如果有一个要冲向卡车，那也是你爸爸。你爸爸比你多一万个理由。@ 爸爸爱喜禾：但爸爸不能冲过去——儿子，你还小，还不知道记车牌号。万一司机跑了呢？@ 爸爸爱喜禾：没有谁比我儿子更痛恨小广告了，电线杆上的，水泥地上的，他都要揭下来，撕碎，再尝一下……儿子，你把小广告都撕了，将来去哪儿拿大学毕业证？@ 爸爸爱喜禾：儿子趴在地上撕小广告的时候，有个大妈一直在旁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父子俩，最后还是忍不住了，问我：“为什么要撕啊？”我说：“他们把我的电话号码写上了。”@ 爸爸爱喜禾：今天看到一个讨论，自闭症融入社会需要什么样的环境？我的答案是——核大战之后。我对核大战是不是过于乐观了？@ 爸爸爱喜禾：每天絮絮叨叨说儿子自闭症那点事，我的名字应该叫——祥林爸。@ 爸爸爱喜禾：一个从事自闭症研究的专家跟我说，自闭症能治愈，具体方法是——“爱”。从明天开始，每天送喜禾一朵玫瑰，玫瑰里还塞一张纸条：我爱你，但不要打听我是谁。@ 爸爸爱喜禾：儿子最近表现好，我就归结为，我们给予他的爱更多了。既然不能相信迷信，科学目前又无计可施，那么只有相信爱了。有爱，就能用开水干杯，就能用目光击退子弹。@ 爸爸爱喜禾：有一个女孩，当年我追她的时候她说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时隔多年各奔东西，我为人父她亦为人母，现在总算有共同语言了——她儿子也是自闭症。@ 爸爸爱喜禾：还有一个女孩，当年也说没缘分。既然我打算追你那就肯定有缘分，当时没有后来也会有——后来她儿子也是自闭症。算算我追求过多少女性，现在我都不敢打听她们的近况了。@ 爸爸爱喜禾：我跟几个家长比赛，在发现自己孩子是自闭症前就认识的熟人里找自闭症，看谁认识的多……结果我获得第一。我真棒！5 密码（1）@ 爸爸爱喜禾：有人对我说，喜禾是来带领你们探寻高级人类的秘密，你需要做的是找到密码……朋友，你先告诉我密码箱在哪？@ 爸爸爱喜禾：观察一个自闭症儿童，有如去火星探险一样，刺激惊奇好玩。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痴迷一个杯盖？@ 爸爸爱喜禾：有个自闭症患者上班了。有人问：“你怎么来公司的？”他就开始报站名了，怎么换的车换的哪路车又经过了哪些站全报一遍……幸亏没人问他吃什么，要不然还不得把他累趴下：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 爸爸爱喜禾：有一个自闭症孩子喜欢跟人脸贴脸，他不是表示亲近，他只是享受你眨眼时眼睫毛轻轻摩擦他皮肤的感觉。@ 爸爸爱喜禾：我听说有一个自闭症孩子特别怕水，怕湿，因此遇到下雨天绝不出门，因此他妈妈想到了一个办法，出门办事就在门口泼一盆水，儿子就会老实待在家里了……这个妈妈是看多了《西游记》吧，悟空用金箍棒地上一划，圈住了唐僧。@ 爸爸爱喜禾：我曾看到一个五岁的孩子被一个大人牵着，在各个房间里找妈妈——那位大人其实就是他妈妈。@ 爸爸爱喜禾：我们一般人通过知识的积累和消化吸收，可以在很多事情上触类旁通，而他们不是，上一次交通灯从红变绿，不等于下一次它还会从红变绿……上帝创造了那么多正常小孩之余，又补造了一些自闭症孩子。他肯定觉得自己很逗。@ 爸爸爱喜禾：有一种自闭症孩子有了语言能力，就很喜欢说话，而且说话很直接。因此我认为《皇帝的新衣》里面那个小孩就是一个自闭症儿童。@ 爸爸爱喜禾：姜子牙可能就是一个自闭症！不是说他很聪慧吗？有的自闭症小孩智商比普通人高多了，但他不会用。姜子牙也不会用，每天坐在那里钓鱼，而且都不知道没鱼钩。@ 爸爸爱喜禾：为什么对人类世代积累下来的经验就这么不信任呢？我的儿子。石头不一定要吐出来后才知道不可以吃。饼干是可以吃的，但掉在地上的饼干不能吃，捡起来后吹吹也还能吃，但掉在医院的地上吹吹也不能吃，但实在没有食物了也可以吃……让儿子明白一块饼干究竟什么状况下能吃，这个道理估计要教一辈子。@ 爸爸爱喜禾：给儿子找了一个老师在家上课。上课时喜禾突然冒出一句：“小飞机”。窗外碧空万里一目了然，老师宽厚地笑了笑。老婆说：“老师，请相信我的儿子。”话音刚落，遥远的天边就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喜禾说要有飞机于是就有了飞机。@ 爸爸爱喜禾：喜禾喜欢飞机，看到飞机远去时还会追几步，那神态就像刚下飞机却忘了行李还在飞机上。不能让他妈妈知道，他妈妈会说——怎么这么粗心，跟他爸爸一个德性。@ 爸爸爱喜禾：有时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以为他正在凝视着某个方向，实际上，他正在观察空气中我们看不见的尘埃……儿子，你看尘埃的时候我看不见你。@ 爸爸爱喜禾：研究表明，人的大脑每秒钟接受一万七千条信息，我们不会被累死的原因是大脑会过滤掉绝大部分信息。比方吃饭，正常人感受不到食物下肚后胃的工作，但一部分自闭症儿童就能明确感受到胃的工作。我的儿子只看到胃在工作，却看不到他妈妈为此辞了工作。5 密码（2）@ 爸爸爱喜禾：请他举右手，他会举左手，原因是他面对着施令者，会以模仿的方式，跟着你举相同的手……这里说的是有些自闭症儿童会如此。我儿子不然，他一旦举起右手你就开始急了：“放下！把手放下！放下啊，再不放下你爸爸眼珠子就被你抠下来了。”@ 爸爸爱喜禾：自闭症患者喜欢看天气预报，全世界的都一样。我儿子也喜欢看天气预报。将来我会听到这样的话吗——“爸爸，今天天气预报说有风，添件衣服再出门。”@ 爸爸爱喜禾：他喜欢洗衣机，他把脸贴在洗衣机上时就像紧贴着一位他心爱的姑娘——傻儿子啊，你爱洗衣机可洗衣机不爱你，昨天它就弄破了你的手指这么快就忘了？@ 爸爸爱喜禾：刚会爬的时候他就表现出热爱洗衣机了，到后来会走了，表现得尤其强烈。为什么会这么热爱洗衣机呢？有一天我把洗衣机挪开，并没有看到通往另一个星球的秘密通道。@ 爸爸爱喜禾：既然他这么热爱洗衣机，那好了，我放他进去……还没等进去呢他就开始挣扎了——嗨！只是叶公好龙啊。@ 爸爸爱喜禾：喜禾的喜好是呈阶段性的，有段时间喜欢锅盖壶盖然后就不喜欢了；有段时间沉迷于给小区的垃圾桶盖上盖子……最近表现出来的是喜欢下坡。小朋友，你的人生还没高潮呢，忒着急下坡了。@ 爸爸爱喜禾：楼道前的小坡道，喜禾来回地上上下下乐此不疲……那条小坡道是供残疾人专用的，你这么小就开始熟悉，只能说明——你非常严谨非常德国！@ 爸爸爱喜禾：带他去音乐节，广场中央搭了一个简易厕所，喜禾又三番五次冲向女厕是因为那里有个小坡道，我是他爸当然知道，但是别人不知道。会耍流氓了，就说明他跟普通人又近了一步。@ 爸爸爱喜禾：只要看到发出轰鸣的拖拉机，儿子就像吸毒一样兴奋。早先的人民币上就有一个开拖拉机的女性，你看我儿子这么热爱拖拉机，他更有资格出现在人民币上。@ 爸爸爱喜禾：他太喜欢电梯了，在电梯里就兴奋。电梯行驶中拉着我的手让我给他开门——爸爸可以给你开门，但爸爸更知道什么时候给你开门，有点耐心好吗？@ 爸爸爱喜禾：喜禾不仅喜欢噪音而且自己制造噪音……跟他妈一个德性，他妈也成天在我耳边制造噪音。@ 爸爸爱喜禾：喜禾制造噪音，这是他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吧。自然界里蝙蝠就是靠自己发出声音避开障碍物、认路以及捕获猎物……想到这里脑子里冒出一个词——“鸟人”！@ 爸爸爱喜禾：老婆说，该给喜禾再买点玩具了。我当即就从五金店买回来几个水龙头。知子莫若父！@ 爸爸爱喜禾：有个人听说我儿子喜欢水龙头，说她儿子也喜欢水龙头。我立即说我儿子的爸爸是我！她愣住了！我儿子是独一无二的，想找一致性？哼哼！@ 爸爸爱喜禾：儿子终于开始学坐着打滑梯了。以前什么姿势都用过，侧卧、躺卧、仰卧、横卧、趴卧……吉尼斯没有这一项，不需要在这上面努力了。@ 爸爸爱喜禾：朋友们都挺好的，知道吾儿是自闭症后，从各个方面表示了关切关心，谢谢你们。知道喜禾喜欢壶盖杯盖，有个朋友还特意带了几个壶盖杯盖来……真后悔，我应该跟他说喜禾喜欢iPhone，喜欢IBM，还喜欢鲍勃·迪伦的演唱会。@ 爸爸爱喜禾：美国统计的数字——自闭症患病率为百分之一，而且自闭症不乏天才。就是说，将来掌控社会的可能就是这些自闭症。想象一下将来：开会，进出的与会人员都垫着脚尖走路；主席台上领导自言自语，台下的人都在旋转搓手。会议主席拿起了杯子，但他并不是要喝水，他只是喜欢圆形的杯盖。多好玩。@ 爸爸爱喜禾：联合国将每年四月二日定为“世界自闭症日”……为什么不是前一日？@ 爸爸爱喜禾：每年的“世界自闭症日”这一天，本人提议，全世界的人都旋转搓手，上街的人手里都拎一个壶盖或者任意圆形物体。@ 爸爸爱喜禾：自闭症终有被人类克服的一天。我也相信有那么一天，哪怕那时喜禾七十岁。七十岁沦为平常人，幸耶？不幸耶？6 找不同@ 爸爸爱喜禾：北京一家报纸有个固定栏目叫《找不同》，两幅基本一样的图，细微处略有不同，把它找出来。看到很多人热衷“找不同”，于是我萌生一个计划，推出一个真人秀的“找不同”，找出喜禾跟其他孩子身上的不同来。我太有才了。@ 爸爸爱喜禾：喜禾和他同龄的孩子到底有什么不同？最近我特地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同样不会开汽车，同样不会灭火，同样不会打新闻热线……从这几点来说，喜禾跟他们没什么不同。@ 爸爸爱喜禾：喜禾和他同龄的孩子到底有哪些相同？我又特地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同样有父母，到了夏天同样换上夏装一刮风又添了外套，汽车过来时父母同样会把他们扯到身边而没有人推上去……从这几点来说喜禾和他们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爸爸爱喜禾：出去玩的时候他摔了一跤。拿出一块饼干：“儿子，这是什么？”儿子说：“饼干。”他还知道饼干，看来智力没有摔坏。@ 爸爸爱喜禾：摔倒之类的，我儿子从来都不哭，自己爬起来，顶多是摸摸摔到的地方，很快就若无其事了……医生说他们疼痛感弱，所以不会觉得疼。但我觉得疼。@ 爸爸爱喜禾：头上摔了一个大包他哭了。他哭了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大人太烦了——“让爸爸看看！”“给妈妈看看！”“疼吗？”“不疼吗？”“跟妈妈说这疼吗？”“跟爸爸说这里还疼不疼？”他终于受不了，哭了。@ 爸爸爱喜禾：去医院体检，打针抽血——别的小孩都哇哇大哭，他若无其事。那一刻我想起了邱少云董存瑞黄继光……他们的父母也跟我一样担心过吗？@ 爸爸爱喜禾：有个家长看到喜禾打针不哭，于是羡慕地跟我说：“要是我儿子也跟他一样就好了。”王小丫最喜欢问：“你确定吗？不改了吗？”@ 爸爸爱喜禾：他不喜欢跟头有关的动作：摸头、梳头、洗头，尤其是剪头发，剪头发就跟杀猪一样……比杀猪还麻烦，猪好歹还多一个尾巴可以抓。我们几个大人束手无策，他身上就没有可抓的——总不能抓他的小鸡鸡吧？！@ 爸爸爱喜禾：那天看革命电视剧，看到国民党对共产党人用刑，其中有套刑具对我颇具启发——我知道怎么给儿子剪头发了。@ 爸爸爱喜禾：中国应试教育最大的特点是培养了一群不会独立思考没有怀疑精神只会服从的人，从这点来说，喜禾何其幸也！独立思考怀疑精神深深根植于他两岁的小脑袋里。我问：“喜禾，我是谁？”喜禾反问：“是谁？”我说：“我是爸爸。”喜禾说：“爸爸？！”@ 爸爸爱喜禾：普通孩子到了一定阶段就会炫耀：“你知道吗，我有两个爸爸！”自闭症小孩有一个爸爸都不知道自己有一个爸爸。@ 爸爸爱喜禾：对，喜禾不知道炫耀，他们这样的孩子都不知道炫耀——他们有高智商都不表现出来，他们奉行低调的奢华。@ 爸爸爱喜禾：带儿子在外面玩时，我躲了起来，想让他找让他着急。小孩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就慌了……但他不同，就算我躲到公元九○一一年，他都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爸爸爱喜禾：他喜欢独自一人玩，不让我管，我远远落在后面，偶尔瞄一眼看是不是有人起歹意……如果有人拐走他，回家我就跟老婆击掌：“噢耶！”@ 爸爸爱喜禾：电视里连续报道了几起拐小孩事件，家长们都很担心，太不安全了，有什么办法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不会被人拐走？办法其实很简单，在他脖子上拴块牌子：“我是自闭症”。但是我很自私，不打算跟他们分享。@ 爸爸爱喜禾：当你独自面对他，你会忘了他是个自闭症的小孩。但一旦带他去外面，带他去小孩多的地方，就知道他多么与众不同……我为什么要去外面自取其辱呢？@ 爸爸爱喜禾：一个普通的两岁孩子可能什么都认识，但我可以夸口，只要我儿子能接触到的他都尝过。包括汽车轮胎，包括树干，包括小狗的毛。@ 爸爸爱喜禾：据说海豚辅助治疗自闭症儿童很有效，最传奇的说法是一个从不说话的自闭症儿童，把他扔进水里跟海豚玩，之后就会开口说话了。他说什么了？“爸爸，救我？！”@ 爸爸爱喜禾：我儿子跟狗在一起也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痛快。但世界上狗太少了——都是人。@ 爸爸爱喜禾：喜禾第一次看到孔雀开屏，我说：“孔雀漂亮吧，你看它转过身后，屁股有多难看……”别人也说喜禾看上去聪明伶俐，他会不会认为我在影射他？@ 爸爸爱喜禾：动物中的独行侠，如老虎豹子熊，无一例外都处在食物链的最顶端，它们强大到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合作。我儿子也是独行侠，我想用老虎豹子熊去激励他，我说：“只有强大的人才不需要结群成伙，你看老虎豹子熊，它们都……被单独关在笼子里。”@ 爸爸爱喜禾：儿子走路喜欢垫脚尖。有个家长一直留意喜禾，今天终于问我：“你儿子上的是哪个艺术幼儿园？”说明一下，她女儿五岁，练了两年芭蕾垫脚尖走路还是不行。我说：“我儿子还没上呢，那是天赋。”终于能让别的家长嫉妒我一次了。@ 爸爸爱喜禾：一个老太太看到喜禾嘴里叽里咕噜说个没停，问我喜禾在说什么。我说他在讲我老家的话。老太太转身就羡慕地跟别人说，你看那小孩多好，这么小就会两种语言了。本来我想解释他其实还是只会一种语言——再让我小小地骄傲一次吧！@ 爸爸爱喜禾：到北京二十年了，仍然为说普通话而累，只要有机会更愿意说家乡话。所以我能理解我儿子，他每天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那是他的家乡话。他也觉得说普通话累。@ 爸爸爱喜禾：一个朋友推荐我看一部反映自闭症的电影《自闭历程》，看完，泪湿衣襟，之后，斗志昂扬。对于自闭症家长而言，悲情不应该是唯一诉求，还要有希望，更要有快乐。@ 爸爸爱喜禾：一个朋友上我家看喜禾，之后跟我说，喜禾看上去很正常，跟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除了……她一口气说了五个“除了”。一个“除了”就够了。@ 爸爸爱喜禾：她认为我夸大了喜禾的情况——他走路不是挺好的吗？笑得多灿烂，还能吃！我有跟她说过喜禾是木乃伊吗？1 爸爸对，就是这个满嘴烟味的家伙，就是他对我喊“爸爸”的。你看你看，又来了……他是我爸爸，他们说的。他们有证据吗？好吧，他是我爸爸。但是为什么他又总是跑到我面前朝我叫爸爸呢？我长得像爸爸？他好怪，一下对我喊我爸爸，一下让我叫他爸爸。其实我本来想叫他爸爸的，但我决定，我不叫了，等他自己先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再说吧。其实，我不喜欢叫“爸爸”，我更喜欢叫“哈哈”、“发发”、“哇哇”、“啊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说“爸爸”。我想，是不是他们老让我说“爸爸”，里面有什么阴谋？所以我才不喜欢说的？！对，就是这个原因了。“我叫喜禾，我两岁了。”这也是他们让我说的，说了才有饼干吃。我可以说出“我叫”，我可以说出“喜禾”，但我不喜欢连在一起说，这让我喘不上气来。可是他们偏得要我四个字连在一起说，说了才有饼干吃。虽然我也想吃饼干，但我也是有骨气的。我更喜欢上下坡，我不跟你们玩了，我下坡去。他们只要看到我不跟他们玩了就急了，赶紧就给我饼干吃。早给我吃多好，现在觍着脸求我吃，那我还真不客气了。有时候我会看到那个自称妈妈的人躲在角落里哭泣。我在想是不是她男朋友不要她了，才这么伤心？后来我才知道，她儿子得了自闭症。但他们说我就是她的儿子，那就是说我得了自闭症？我不喜欢骂人，可是我听到这样的话真想骂脏话。我才不是什么自闭症呢！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是自闭症，开始我以为自闭症是辣椒水，因为他们一说自闭症就会掉眼泪。后来知道不是，辣椒水不止是掉眼泪，还要咳嗽。他们不咳嗽，所以不是。我现在还是不知道自闭症是什么东东，但是我知道是不好的，因为经常看到他们几个为要不要跟别人说自闭症吵起来。如果是好的，比方我刚生下的时候，他们就打电话发短信，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生了个儿子。生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想生随时都可以生，不过我今天没时间。我时间很宝贵的，我要玩转圈，我要玩摇头，我要玩垫脚尖，我还要检查家里所有的锅盖壶盖——看它们是不是不那么圆了。我太忙了，我忙得都没时间咬自己的手指甲了，三分钟没咬，我觉得又长长了。我本来还想多说几句的，但看到那个自称爸爸的人居然有时间看报纸，我那么忙他那么悠闲，我得给他找点事情干，对，我在身上拉屎……“嗯”、“哦”、“呜啊”。你们看到没有，那个自称爸爸的人扔掉报纸，向我跑过来了……万岁！2 妈妈我还没叫过“妈妈”呢！我叫过“爸爸”。我叫“爸爸”是因为爸爸比妈妈烦，一天到晚缠着我，我受不了了就叫一声，这样就能打发他走。走了好远还听见他在说：“老婆，儿子叫我爸爸了。”叫你爸爸不是喜欢你，是因为你更烦。别的爸爸妈妈都会问他们的宝贝：“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但是我的爸爸妈妈从来就没问过我，他们认为我不知道吧！其实我知道。饼干在妈妈手上的时候，我喜欢妈妈多一点，饼干在爸爸手上，但是妈妈又不同意给……这时我谁都不喜欢，我只喜欢哭。我也很想他们这么问我：“喜禾，你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哪怕就一次。我确实不知道我更喜欢谁，但他们问都不问，他们从心底看不起我。妈妈比爸爸还没有文化，上午她拿着香蕉问我：“喜禾，这是什么？”我说：“香蕉。”下午她就忘了，又问：“喜禾，这是什么？”光香蕉我就告诉过她多少遍了？她怎么就记不住呢？将来我做了爸爸，一定会做一个合格的家长，至少我不会问这种蠢问题。不知道医生跟妈妈说了什么，反正那天他们谈话之后，妈妈就不上班了。妈妈不上班，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她一天到晚让我学习。我认识卡车，我认识小猫，我认识菠菜……我非得告诉你吗？我不说妈妈就一直问：“喜禾，这是什么？喜禾，这又是什么？”我知道很多东西但是我不说。我知道电视机，我知道电视机的亲戚是遥控器。我知道遥控器可以用来关电视。其实不用遥控器也能关电视——把电源拔掉。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我就是这么关电视的。妈妈总是担心我，有一天妈妈问爸爸，等他们死了我怎么办？其实我早就有答案了——他们死了，我把他们埋了。妈妈有一天把我搂在怀里说：“喜禾，你怎么是这样呢？”这个话好奇怪，又不是我把自己生出来的，是她把我生出来的，她还来问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样，我跟别的小朋友比，没什么不同。反倒是他们不一样，你说周围这么多小朋友，有哪个妈妈不上班不工作？她怎么就这么懒呢？3 朋友我有朋友。爸爸妈妈总跟别人说我不喜欢朋友，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朋友太小了，不注意你是看不见他们的。爸爸就看不见，经常一屁股坐到他们身上。爸爸有时看见了还是一屁股坐到他们身上。妈妈能看见，妈妈看见了就用嘴吹，一吹他们就知道走了，就不会被坐到了。姥姥不喜欢他们，经常用鸡毛掸子赶，还用拖把拖。自从姥姥来了以后，朋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原来他们躺在爸爸的书架上睡懒觉，在爸爸的刷牙杯里裸泳，在爸爸的台灯罩上晒电灯……现在都不行了，姥姥每天都想赶他们走，他们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爸爸的电脑键盘。昨天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我偷偷把他带回家里来了。爸爸给我饼干吃，我掉地上了，我又捡起来。朋友就这样攀在饼干上了。爸爸说脏了，不能吃。我不吃，我装起来，带回家。藏在哪里姥姥才不会发现他呢？吊扇上很安全，还能荡秋千，但我不够高。门缝里很安全，但我的手太大了伸不进去……家里这么大，但是却放不下我的朋友，我很伤心。我经常伤心，我一伤心就哭。姥姥跟爸爸说：“你儿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哭得很伤心。”爸爸跟医生说：“我儿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哭得很伤心。”医生跟爸爸说：“那是因为你儿子有病。”我不喜欢那个医生，我不想跟他说话，我就想吃他的笔。医生说：“看看，这也是病症。”他们都不理解我，只有朋友理解我。我在地上打滚，妈妈说：“让他打滚谁也别扶他，一会儿就好了。”这时朋友都过来了，爬到我脸上衣服上耳孔里，虽然他们不说话但我知道他们心疼我。我喜欢我的朋友，每天只想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们，看一天都行。爸爸总是说：“他又发呆了。”他们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他们。朋友多可爱啊，你们就不能跟我一样，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看他们，哪怕一次？我还没说我带回来的新朋友呢，你猜我最后把他藏在哪里了？我把他藏在肚子里了。吃饼干的时候，我趁爸爸妈妈没注意，连饼干一起把他吃下去了。4 奶奶奶奶住在电话机里。爸爸总是拿着电话跟我说：“喜禾，来叫奶奶。”奶奶那该多小啊。个子那么小吃饭也应该不多吧，一根香蕉够她吃一年吗？奶奶不是总住在电话机里，有一次爸爸还收拾衣服准备带我回湖南见奶奶呢。没去成。后来姥姥跟爸爸说：“你是不是觉得把儿子带回去丢人？”什么叫丢人？丢人大概是很严重的吧。我看到爸爸急了，爸爸说我没有觉得光荣但也不会觉得丢人。姥姥说：“看，还是觉得丢人。”丢人应该很严重。上次我丢了饼干，我都觉得世界末日到了。世界末日是什么？世界末日应该很严重吧。那天爸爸从医院出来，爸爸说，真希望今天是世界末日。我还没见过我奶奶呢。他们说，我长的像奶奶。爸爸不喜欢奶奶，我猜的。因为爸爸给奶奶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很凶：“行了行了我不想说了！”“再说这些有用吗？”“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吧。”我不喜欢爸爸这么跟奶奶说话，不是因为我喜欢奶奶，她都没给我吃过饼干，我怎么能喜欢她？我不喜欢爸爸跟奶奶这么说话，是因为，爸爸说完之后，很久很久都不会理我，自己去窗户边抽烟，抽很多烟 (备注：烟没有饼干好吃，我尝过）。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奶奶呢？奶奶说，明年她过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希望我们回去。过生日就有蛋糕吃，我好想吃蛋糕。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明天不行吗？5 另一个星球他们经常说，我生活在另一个星球。可是另一个星球在哪里呢？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布娃娃的肚子里都是布。这是我在找另一个星球的时候发现的。他们说我生活在另一个星球，可是我还没见过另一个星球呢！它长什么样？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我就像爸爸。有一个阿姨问爸爸：“你儿子像你吗？”爸爸说：“像，尤其是性别。”妈妈说我眼睛像她，我知道眼睛在哪里是什么。但爸爸说我的性别像他……性别在哪里呢？识图卡上面没有性别。另一个星球不在妈妈的包里。今天我又翻了。我才没有失望呢，因为我翻出了比另一个星球更好的东西——巧克力。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吃巧克力最好用两个手指抓——你不喜欢五个手指同时被牙齿咬到吧。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早点告诉我呢？爸爸的包里没有巧克力，只有纸巾。妈妈用两个手指小心翼翼捏着纸巾，嘴里还说：“擦过鼻涕的纸怎么还放包里？”爸爸说：“当时没有垃圾桶，我不能乱扔在路上吧。”妈妈说：“那也不能放进包里。”爸爸说：“当时没有垃圾桶，我不能乱扔在路上吧。”爸爸最厉害了，妈妈问一百句，爸爸都是一句。妈妈问：“你爱我吗？”爸爸说：“我爱你妈！”妈妈说：“严肃点，你爱我吗？”爸爸说：“我爱你妈！”妈妈说：“好好说话，再问你一遍，你爱我吗？”爸爸说：“我爱你妈！”后来妈妈就不再问了。妈妈不问，爸爸就着急了。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妈妈说话多的时候爸爸不怕她，妈妈只要不说话爸爸就害怕了。我还是没找到星球，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其实我知道另一个星球藏在哪里，但是他们都不让我去找。今天我刚伸手，就被爸爸抱走了。然后听见爸爸说：“妈，喜禾又要去抓屎。”6 你们猜爸爸自己从衣柜后面出来了，他不太高兴。其实我都把他找出来三次了，刚找出来他又去那里躲了起来。我是想再找他的，但是厨房的门开了。厨房的门经常是锁起来的。一只手能抓几个鸡蛋，你们猜？杯子最多可以变成多少片，你们猜？土豆可以生吃吗，你们猜？饮水机会自动不流水吗，你们猜？菜刀和手指比谁更厉害，你们猜？我和小狗谁先在垃圾桶里找到鸡骨头，你们猜？抠插座眼会被电死吗，你们猜？我最多可以吃多少根带皮香蕉，你们猜？……其实我全都可以告诉你们答案的，要是爸爸在衣柜后面睡着了的话。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们三个。是哪三个，你们猜？崔永元：写给喜禾的一封信喜禾小友：你是我交的唯一的一个得“自闭症”的朋友，可能我也是你认识的唯一的一个有“抑郁症”的叔叔。我很快乐，你呢？我快乐是因为我不觉得跟别人一样是件好事，智商高的大猩猩都这样想。她生个小猩猩，一脸愁容，老猩猩过来劝道：“没关系，刚生下来都有点儿像人，长长就好了。”你没笑，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芸芸众生才会笑。我最伤心的是不知道你有什么烦恼，因为那些骗子专家说，烦恼是人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那么就让那些骗子天天烦恼吧。咱俩，天天，病并快乐着。据说有一天，“自闭症”和“抑郁症”都能治好，你想治好吗？你不回答我，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地方，换个人会不动脑子喊着说：“想！”我猜不出你不想治的原因，我是因为要适当地对社会做些妥协，这个时代太有特点了，你没特点，就不能代表先进文化。每天凌晨三到四点，是我站在阳台打量社会的时候，不想哭，不值得，不想笑，怕岔气儿。我希望你撕纸的时候，有人能读懂那撕开的纸条的形状。但是你也别指望真的有人能读懂，因为信息过于丰富，只有毕加索、梵高等几个有数的人有这个能力。绝大部分人看到的就是碎纸。那是他们的见识与修养，或者说，那就是他们的人生。你父母满嘴都是爱，总爱说对你的大爱如山，实在是俗不可耐。万一哪天你想说，千万别说穿，搭帮过日子，面子多少给一点，建议你轻轻地说：“知道了。”最后，告诉你一件俗世中天大的好事，白菜萝卜分部位吃的中石化独断经营的汽油要降价了！你看，那么多人欢呼，而你无动于衷，我就喜欢你这点，你跟别人不一样。崔永元二○一一年夏跋 蔡明：小蔡才是那个少年我在央视少儿频道的《吹牛大王历险记》里吹过很多牛：改变行星轨道、放牧一群云彩、对着月亮打喷嚏、喷出一座环形山……如果上天可以让其中一件实现，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让我治愈自闭症吧！”作为演员，我庆幸自己能在有限的人生里，体验各种不同的生活。我喜欢活在角色里，有时入戏太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抽离出来。出来之后长出一口气：好在这只是一场戏。但亲爱的小蔡，你怎么从你的人生中抽离出来？对别人的不幸，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你知道了，难过了，掬一把同情泪，感叹世事无常，命运坎坷，说点鼓励的话，都会过去的，前途是光明的。然后继续去过你自己的生活，留下他独自面对所有的问题。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他都要面对一个孤独的孩子。孩子在一个孤独的宇宙里，他也在，人生从此改变。但我惊异于小蔡的能量，我没想到他内心如此强大。在我印象中，小蔡是个滑稽又内向、夸张又平和的人。他普通话很糟糕，为弥补这个缺陷，每次发表意见他都辅以各种肢体动作，然后不断肯定自己：“嗯，对。对。”我说：“小蔡，你刚才说的我一句都没听懂，就听懂了个‘对’。”他就憨笑，再说一遍，我还是听不懂。他善于倾听，但当我跟别的主创有分歧，征求他的意见，他就突然听不懂普通话了。我知道这不是圆滑，是善良。他是网络名人，但一点都不偏激好斗，他用幽默化解一切。如果没有发现喜禾得了自闭症，我会怀疑，这样一个善良、温和，有点羞怯的人，遇到人生的大变故，能否扛起责任，勇敢前行？我知道一切语言都是无力的，只能用行动来帮助他。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在微博上帮他转帖，希望找到合适的康复中心。我看过一个故事：一个少年在海边，把海滩上搁浅的海星一只一只扔回大海。别人问他，这里有成千上万只海星，你只能救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何必呢？少年回答：“但对于我救的这只海星，就是百分之百。”我以为自己在充当少年的角色，但很快我发现：小蔡才是那个少年。他在微博上不停发帖，记录孩子的每个日常细节；向网友普及儿童自闭症的知识，呼吁更多的人来关心这个群体；和同样命运的家长交流心得；转发各种相关的公益活动……如果说，凡此种种，任何一个坚强的父亲都能做到。但有一点我相信只有小蔡能做到，那就是：幽默和乐观。他一如既往地开玩笑，自娱自乐，文笔轻松，夹杂着不正经的小调笑。命运露出獠牙，小蔡却把它当做一个微笑。是啊，小蔡，用你的微笑改变世界，不要让世界改变你的微笑。看着这些幽默的文字，我常常会心一笑，但更多的时候有流泪的冲动，我知道这下面蕴藏着多么深的情感，多么炽热的能量。孩子是天使，带给父母无穷的快乐。而且，孩子是没有反义词的天使，一个孩子遇到不幸，绝不会变成魔鬼；带给父母的，也绝不只是痛苦，而是无穷的力量，撕碎命运的力量。我相信每一个父母，跟我都有同样的体会。看一个人，要看他对爱与死的态度。我看见了小蔡的父爱，也透过他的父爱，更认识了小蔡这个人。最后，我想转帖（微博的词儿）一段话给小蔡，这是《基督山伯爵》尾声的一段话：“至于你，摩莱尔，我对你说一句知心话。世界上没有快乐或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只是如此而已。只有曾身受过最深切的悲哀的人，才最能体会最大的快乐。我们必须经验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小蔡，真心希望更多人关注你的微博，也希望你用你的意志和决心，坚强地走下去。我们一直会伴随在你的身边。后记儿子被诊断为自闭症，我面临的最大的质疑是：“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同志，医生只是说我儿子是自闭症，没说我面部肌肉瘫痪，我怎么就笑不出来了？听说过“恨人有笑人无”这句话吧，如今我有了个自闭症儿子你们没有，我更有资本有资格笑话你们。但我没有，因为我心善，算了。对于自闭症儿童家长而言，谁家摊上这样的事都无异于一场地震。作为地震的受害者，我们会惊慌会绝望会哭，但我们也不能老哭，总得有中场休息，歇口气吃个饭打场麻将跟女同事调下情，这样的哭和绝望才是良性的可持续性的。不能涸泽而渔，你懂的。不能因为我们开始哭了就认为我们应该一直哭下去，更不能认为我们绝望过就会一直绝望下去。这个道理，你也懂的。我实在没有时间绝望，我太忙了。儿子早晨六点起床，中间午睡两个小时，一直折腾到晚上九点才睡。儿子睡下后，深夜，忧伤如巨浪袭来，我悲观我绝望我老泪纵横——人类啊，就不能不发展核武器吗？儿子睡着还有醒来的时候，可人类啊，你们什么时候能醒来？我知道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受了别有用心的人的蒙蔽，形成一个概念：“你看他儿子都自闭了，多不幸，他应该悲伤绝望，所以我们有义务同情他。”在他们给我植入坚强的时候，我抽空给他们讲了个笑话，他们吓坏了。他们：“你儿子不是自闭症吗？”我：“Yes.”他们：“那你还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