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西笑了,所有关于光荣的想法暂时被搁到一边。他们都爱看《红与绿》,发现它居然是在加拿大制作的还大吃了一惊。今晚是现场录制,门票是免费的。“咱们走吧。”他说。两人走向地铁入口的扶梯,从街面上消失了。好吧,我得承认。在等死的过程中有一件好事:它能加强你的自省力。就像塞缪尔·约翰逊曾说的:“当一个人知道两星期后会被吊死,他的注意力将变得高度集中。”我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坚决地拒绝智慧设计的说法——为什么几乎所有进化论学者都会拒绝。我们已经和创造论者战斗了一个多世纪,那些相信地球是在公元前4004年的六个二十四小时内造出来的傻瓜们。他们认为化石,即使它们是真实存在的,也不过是诺亚洪水的遗留物。他们还认为上帝故意将宇宙创造成这个样子,使得我们误以为它很古老,而且巨大无比。进化论发展中著名的事件包括托马斯·亨利·赫胥黎在进化大辩论中击败了主教“狡猾的山姆”威尔伯福斯。还有我学到过的克莱伦斯·达罗在学术争论中埋葬了威廉姆斯·钱宁斯·布莱恩。但他们的战斗只是个开始。不断有后人前来,在所谓的创造论的幌子下满嘴喷着垃圾,妄想将进化论赶出课堂。甚至在今天,在二十一世纪的开端,他们还极力要将原教旨主义对圣经的说明推向主流社会。我们的仗一直打得很漂亮,斯蒂芬·杰·古德,理查德·陶金斯,甚至,在某种层面上说,也包括我——我没有那两位的演讲天分,但我也在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和多伦多大学与创造论者争论。大约二十年前,博物馆的克利斯·麦克高文写了一本极妙的书叫作《世之初:一位科学家表明为什么创造论者是错的》。但我记得我的一位朋友——一个教授哲学的家伙——指出副标题有些傲慢:一个人就可以表明世界各地的创造论者都是傻子吗?不过话说回来,我们那种处于包围之中的感觉的确是可以被原谅的。甚至到了今天,美国的民意测验仍然表明只有不到20%的人相信进化论。承认在某一时间点存在过某种智慧引导,这就好比打开了泄洪闸。我们斗争了这么长时间,斗争得这么艰苦,我们之中有些人甚至为此被投进监狱,要让我们承认可能的智慧引导就等于让我们打白旗。我们确信媒体会因此进行白热化的辩论,最终无知会支配高层,我们的孩子不但无法分辨,而且也学不到任何真正的科学了。回顾起来,我们在当初应该更开放些,应该考虑到其他多种可能性。或许我们不应该这么快就为达尔文理论中的粗糙之处上光上色。但是,如果我们真的这么做了的话,代价或许会让我们无法承受。弗林纳人不是创造论者,肯定不是——他们不过是一批科学家,接受大爆炸理论,并认为宇宙有个开端(爱因斯坦觉得这种想法和常识太格格不入了,于是他做出了他自认为这辈子最大的失误:调整他的相对论公式,以避免承认宇宙有个开端)。但现在泄洪闸己经打开了。所有的人在所有的地方谈论创造、大爆炸、以前的宇宙循环、基本常数的形成以及智慧的设计。对于进化论学者,生物化学家,宇宙学家和古生物学家的指责一浪高过一浪,说我们知道——或是至少有模糊概念——这一切都有可能是真的,还说我们故意压制它,拒收有关这个主题的论文,嘲讽那些在通俗杂志上发表类似观点的人。要求采访我的电话如潮水般涌来,根据博物馆交换机的记录,几乎每三分钟就有一个。我告诉部门助理黛娜,除非教皇亲自来电,否则不要烦我。我是开玩笑的。但萨尔班达在布鲁塞尔披露真相后不到二十四小时,教皇的代表就给博物馆打了电话。虽然我很想一头扎进公共辩论,但我实在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我弯着腰站在我的桌子前,翻着上面的一堆文件。东西很杂:AMNH组织需要的一份我曾写过的关于云南龙的报告;在这个星期结束前我要批准古生物学部门的预算;一个高中生的来信,告诉我他想成为一个古生物学家并要求我给他一些职业上的建议;黛娜的职工评议报告;一份去柏林作报告的邀请;我给丹尼洛娃和塔玛萨基的书写的引言;我答应修改的两份JVP的手稿;两份我们需要的树脂;一个要求修理恐龙馆中照明设施的通知单;一本我自己的书,要求我在上面签名;七封——不,八封未答复的信;我自己的上季度报销单还没有填;部门的长途电话单,上面那些没人承认打过的电话用黄色标了出来。事太多了。我坐下来,转向我的计算机,双击E-mail图标。七十三封新邮件等在那儿。上帝,那么多邮件我连看的时间都没有。就在这时.黛娜从办公室门边探出头来。“汤姆,那些休假报告你批了吗?”“还没有,”我说,“我会批的。”“请尽快。”她说。“我说了我会批的。”她看上去被吓着了。我以前大概从来没对她咆哮过。但没等我道歉,她就消失进走廊了。或许我应该把自己的管理任务分配给下属,但是,怎么说呢,如果我不再是部门的头,我的继任者会夺取充当霍勒斯向导的权利。而且我不能留下一堆烂摊子。必须尽可能处理好所有的事,直到……直到……我叹了口气,又把目光投向桌子上的那堆东西。时间不够啊,该死。时间就是不够啊。第十九章很多雇员都不清楚他们的老板能挣多少钱,但我对于克里斯蒂的收入却能精确到分。安大略的法律规定所有年收入超过十万加拿大元的公务员公开他们的薪水。博物馆里只有四个工作人员的收入达到了上述分界线。克里斯蒂去年挣了179,952元,再加上18,168元的税前奖金。她的办公室很好地反映了她的收入。尽管我不满意她经营博物馆的方法,我也能理解那样一个办公室是必要的。在那儿,她必须博得潜在捐款人的欢心,还有那些一时兴起就可以增加或减少博物馆预算的政界要人。我当时正坐在我的办公室里,等着止痛片发挥药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说克里斯蒂要见我。走路可以帮助发挥药效,所以我不介意走一趟。英迪拉让我进了内部办公室。“你好,克里斯蒂。”我说,“你想见我?”克里斯蒂正在网络上搜寻着什么。她伸出一只手示意我耐心等会儿。办公室的墙上挂着漂亮的织物。桌子后有一套盔甲。自从我们的盔甲厅——我一直认为它是个非常受欢迎的展览——被撤掉以便给克里斯蒂一贯的“补充精神食粮”挪地方之后,我们手头便一直有一堆不知该如何处理的盔甲。克里斯蒂还有一个填充信鸽(来自博物馆的生物多样性和保护中心,由过去的鱼类学部、爬虫学部、哺乳动物学部和鸟类学部合并而成的大杂烩。这样的模型有二十多个)。她还有一簇石英水晶,看上去和微波炉一样大,是从过去的地质学部捞过来的。其他东西包括:一尊漂亮的棒球大小的翡翠佛,一个古埃及人的下巴,当然还有一个恐龙头骨,鸭嘴龙。鸭嘴龙刀锋般的冠和屋子另一端盔甲上的双头斧形成绝妙的搭配。终于,克里斯蒂按了一下鼠标,将浏览器窗口最小化,随后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她冲着桌子前三张皮饰转椅手心向上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我在中间那张坐了下来,坐下去的时候心头不禁稍稍颤了一下。克里斯蒂的规矩是:如果会面很快结束,她一般不会让人坐下。“你好,汤姆。”她说,作出个热切的表情,“你感觉好吗?”我耸了耸肩。没什么可说的。“和我想像的一样吧。”“你觉得很痛吗?”“时不时地,”我说,“我有些止痛片。”“好。”她说,随后沉默了一阵子。对克里斯蒂来说是不正常的,她似乎总是匆匆忙忙的。最后,她又开口了:“苏珊娜怎么样了?她最近好吗?”我没有纠正她我妻子的名字。“在努力应对。有个支持小组在里奇蒙德的公共图书馆活动。她每个星期都会去一次。”“我相信他们可以给她安慰。”我什么也没说。“理查呢?他怎么样了?”接连两次错误太过分了。“是里奇。”我说。“噢,对不起。他怎么样?”我又耸了一下肩。“他很害怕,但他是个勇敢的孩子。”克里斯蒂向我做了个手势,仿佛只是因为我是里奇的父亲。我点了点头,对她表示无声的感谢。她沉默了一段更长的时间,随后说:“我和人力资源部的彼得罗夫谈过了,他说你保了全险。你可以申请长期残疾离职,仍然可以拿到85%的工资。”我眨着眼,仔细思考着我的答复。“我不知道你和别人谈论我的保险状况是否合适。”克里斯蒂举起双手,手心向外。“哦,我不是单独针对你。我只是大概问了问关于雇员离——”她想说的是“离职”,但没能说出口。随后她笑了。“你保了险。不用再工作了。”“我知道,但我想工作。”“你不愿把时间花在与苏珊娜和理查——里奇待在一起吗?”“苏珊有自己的工作,里奇在上小学一年级,他整天待在学校。”“尽管如此,汤姆,我在想……是不是到了你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你己经不能全力工作了。是不是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我胸部很痛,和平常一样,这使我很难控制情绪。“我不想离开。”我说,“我想工作。该死,克里斯蒂,我的癌症医生说每天工作对我有好处。”克里斯蒂摇了摇头,仿佛为我看不到事情的大方向感到悲哀。“汤姆,我必须考虑什么才对博物馆最有利。”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认识莉莲·康吧。”“当然。”“好,你知道她辞去了加拿大自然博物馆的脊椎动物馆长一职,为了——”“为了抗议政府削减所有博物馆的预算。是的,我知道。她去了印地安那大学。”“完全正确。但我听到传言说她在那儿过得不好。我想如果我及早动手的话,我可以劝说她加入我们的博物馆。我知道洛杉矶博物馆也想要她,所以她一定不会长时间空在那儿,而且……”她没有把话说完,等着我接过她的话头。我挺直了腰,什么也没说。她看上去对需要自己把话说完感到很失望。“而且,汤姆,你要离开我们了。”我的脑海中浮起了一个老笑话:老馆长从来不会死,他们只不过变成了他们收藏的一部分。“我还能做些有用的工作。”“但我要在一年内找着像康一样有资格的人的机会很小。”莉莲·康是个极优秀的古生物学家。她做了一些很出色的研究工作,接受了大量采访,因为她对恐龙—鸟之间的争议做出的贡献还上了新闻周刊和麦克林加拿大周刊。但是,和克里斯蒂一样,她是个“改革者”,在她的管理下,加拿大自然博物馆的陈列俗气无比。毫无疑问她会成为克里斯蒂将博物馆变成“亮点”的同盟军,她还会同意向霍勒斯施压,让他做些公众节目。我一直在反对这么做。“克里斯蒂,不要赶我走。”“噢,你没有必要走,你可以留下来,做些研究工作,我们欠你很多。”“但我必须从部门领导的位置上下来,是吗?”“是这样的,洛杉矶博物馆答应给她一个很高的职位。我不会成功的,如果我提供的职位比你的还——还——”“还低。”我说,“而且你付不起我们两个的工资。”“你可以长期离职,但可以继续给她指导。”“如果你真的和彼得罗夫谈过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宣布病重无法工作,否则保险公司不会付我钱的。是的,他们在终结条款中写得很清楚,他们不会做什么变通的。如果我说我病得很重,他们会相信我。但我不能再来办公室工作了。”“网罗像莉莲这样一位学者对博物馆可是件大好事。”克里斯蒂说。“她根本不是能代替我的惟一选择。”我说,“当我不得不走时,你可以提升达琳娜,或者——或者也可以让拉尔夫·查普曼试一试。让他把他的生物形态实验室带来。那才是最好的措施。”克里斯蒂张开双臂。“我很抱歉,汤姆。真的很抱歉。”我双臂环抱在自己胸前。“这根本与寻找最好的古生物学家无关。这与我们之间对于博物馆经营方式的意见分歧有关。”克里斯蒂很擅长表演受到伤害的样子。“汤姆,你伤害了我。”“我对此表示怀疑。”我说,“还有,霍勒斯该怎么办?”“嗯,我肯定他会愿意继续他的研究的。”“我们一直在合作,他信任我。”“他和莉莲也会合作得很好。”“他不会的。”我说,“我们是……”说这句话我感到很愚蠢,“我们是伙伴。”“他只需要一个能干的古生物学家来做他的向导,而且,请原谅我这么说,汤姆,但你得承认博物馆需要的是一个能在这儿待上好几年的人,一个能将所有从外星人那儿学来的东西记录在案的人。”“我现在就有本笔记。”我说,“所有的东西都记下来了。”“不管怎么样,看在博物馆的份上——”我越来越生气,也越来越大胆了。“我可以随便去个有像样的化石收藏的博物馆或是大学,霍勒斯会跟着我的。我可以从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拿到聘书,而且有个外星人跟着,没人会在意我的健康状况。”“汤姆,理智点。”我不用变得理智。经历过我正在经历的一切的人不需要理智。“没什么可谈的。”我说,“如果我走,霍勒斯也走。”克里斯蒂假装在研究计算机桌面上的谷粒状屏保,并用食指数着谷粒数目。“我在想,如果我告诉霍勒斯你这样利用他,他会如何反应。”我一昂头。“我在想,如果我告诉他你是怎么对我的,他会怎么想。”我们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最后,我说:“如果没其他事,我得回去工作了。”我强忍着没有高声叫出这句话。克里斯蒂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站起来离开了,疼痛在撕扯着我的身体,但我没有表现出来。第二十章我气呼呼地回到办公室。霍勒斯趁我不在的时候研究了一个颅腔模型。由于被我刚才的说法激起了兴趣,他现在正在研究哺乳动物如何发展智慧。我从来就不确定我是否读懂了他的肢体语言,但他似乎没什么困难就能读懂我的。“你”“看”“上”“去”“情” “绪”“低”“落。”他说。“多罗迪博士——博物馆的馆长,记得她吗?”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见过她好几次,包括总理来的那一次。“她想逼我长期因病离职,她想赶我走。”“为什么?”“我是潜在的吸血鬼杀手,记得吗?在博物馆我是她的政策的反对者之一。她把博物馆引向一个我们这些部门头头反对的方向。现在她有机会可以把我换掉,弄来一个同意她意见的人。”“但因病离职……和你的病情有关?”“她找不到其他借口赶我走。”“你与她意见不同在什么地方?”“我眼中的博物馆应该是个做学问的地方,每个展览都应该尽可能多地提供科学信息。她则认为博物馆应该是个旅游景点,不能陈列一大堆事实、图像和深奥的语言把外行们都吓跑。”“这个分歧很重要吗?”这个问题勾起了我的回忆。三年前我刚开始和克里斯蒂斗争的时候,它显得非常重要。我甚至在《多伦多星报》采访博物馆中的争论时说它是“我一生的斗争”。但那都发生在纳古奇医生给我看X光片上的黑斑以前,在我感觉疼痛以前,在化疗以前,在……“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很遗憾听到你的难处。”霍勒斯说。我咬了咬下嘴唇。我没有权利这么说。“我告诉多罗迪博士,如果她赶我走的话,你也会离开的。”霍勒斯安静了很长时间。在长蛇星座第二—Ⅲ上,他自己也是个科研工作人员。他清楚他的存在给博物馆带来了多少声望,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可能太冒犯他了,把他当成了政治游戏中的人质。他肯定能看到双方将来的动作,也知道这可能会变得很丑陋。我要求得太过分了,我很清楚。但是——但是,谁会责怪我呢?无论如何,克里斯蒂都会赢的,很快就会赢的。霍勒斯指着我的桌子。“你以前用过那个仪器与这幢建筑内的人联系。”他说。“我的电话?是的。”“你能连接到多罗迪博士吗?”“嗯,是的,但——”“快干吧。”我迟疑了一会儿,随后拿起听筒,拨克里斯蒂的三位数分机号。“这是多罗迪。”传来克里斯蒂的声音。我想把听筒交给霍勒斯。“我不能用那个。”他说。他当然不能。他有两张分开的嘴。我按下免提键,向他点头示意可以开始说话了。“多罗迪博士,这是霍勒斯·德坦·斯达克·基藤。”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霍勒斯的全名。“由于你的盛情,我才得以在这里进行研究工作,对此我表示由衷的感谢。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托马斯·杰瑞克是使我能顺利工作的重要人物,如果他离开了博物馆,我将随他而去。”几秒之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我明白了。”克里斯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请终断通话。”霍勒斯说。我把电话的免提关了。我的心狂跳着。我不知道霍勒斯是否做了件正确的事。但我还是被他的支持深深打动了。弗林纳人弯下了全部肢腿的上下两个膝盖。“多罗迪博士站的是左边。”“左边?”“对不起。我是说,在我看来她所做的都是错的。干预一下是我起码能做的。”“我也认为那是错的。”我说,“但——我想,我对她说我走你也走,这也是错的。”我安静了一阵子,最后霍勒斯开口了,“有很多种对和错无法分辨。”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能也会这么做的。”他来回走动着,“有时候我的确希望,对于这类事情,我能有吕特人的洞察力。”“你以前也说过的。”我说,“为什么吕特人面对道德问题时比我们轻松呢?”霍勒斯换了换重心。“吕特人没有推理的负担,即你我都会使用的推理逻辑。虽然数学使吕特人摸不着头脑,但在思考哲学问题、生命的意义以及道德标准时我们同样迷惑不解。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们对此有本能的直觉,但我们所提出的道德理论都有缺陷。你给我看了那些《星际旅行》的电影……”我的确给他看了。他被我们共同观看的那一集激起了兴趣,后来他把《星际旅行》经典的三部曲都看了。“是的。”我说。“有一集中那个不可能存在的混血儿死了。”“是《可汗的愤怒》。”我说。“是的。在那一集中,很多内容都用来说明多数人的需求高于少数人的,当然也高于一个人的。我们弗林纳人也有相同的观点。这使我们想把我们所擅长的数学应用到解决道德问题上去。但这种做法的结果总是让我们失望。在混血儿又复生的那一集——”“是《寻找史波克》。”我说。他的眼柄又搭在了一起。“在这一集中,我们发现了上述公式的瑕疵,事实上在这一集说的是‘个人的需求高于众人的’。我们单单凭借直觉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个戴着假发的家伙和其他人应该牺牲他们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人,尽管这么做违背了数学逻辑。这种事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很多人类的社会及所有的弗林纳社会是民主制度。它们都坚信一个原则:即人人生而平等。我知道你们的南方邻居有一句伟大的格言:我们相信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所有的人生来就是平等的。但是这些写下这句话的人却是奴隶主,用一个你教的词来说,真是具有黑色幽默。”“正确。”我说。“许多人类和弗林纳的科学家想用基因命令来解释利他主义,认为我们愿意为他人做牺牲的程度与我们与他人之间的基因相同程度成正比。这些科学家说,你或是我,不会为了仅仅一个兄弟或是孩子牺牲自己的生命,但当我们的死可以救两个兄弟或是孩子时,我们会认为这是一个公平交易,因为他们身上带有和我们相同数量的基因。我们当然会为了三个以上的兄弟牺牲自己的生命,因为这个数量代表了比我们自己身上还要多的同种基因。”“我会为救里奇死。”我说。他看着我桌子上的镜框,镜框的纸板背部面对着他。“但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里奇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是的。他的生父母不想养他。”“这件事在两个层面上令人疑惑:父母选择了抛弃他们健康的后代,而非父母却选择了收养一个其他人的孩子。当然还有很多好人蔑视基因逻辑,选择不要孩子。没有简单的公式可以成功地描绘弗林纳人和人类在利他主义领域内的选择。你不能运用数学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我想了一会儿,当然,霍勒斯为了我和克里斯蒂交涉是利他主义的,但是这件事本身很明显和基因亲戚没有什么联系。“我猜是吧。”我说。“但是,”霍勒斯说,“我们的朋友吕特人,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发展传统意义上的数学,所以他们从来不会为这些事情烦恼。”“嗯,他们却使我烦恼,”我说,“这些年来,我常常会躺在床上想要理清我们的道德窘境。”一个关于不可知论者患有失眠症的笑话浮现在我脑海中:整晚清醒地躺着,思考那里是否有条狗。“我是说道德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知道偷东西是错误的,而且——”我停顿了一下,“你的确知道这个,是吗?我是说弗林纳人也应该禁止偷盗行为吧。”“是的,不过这个禁忌不是天生的,弗林纳人的孩子会把他们能碰到的东西都拿到手里。”“人类的孩子也这么干。但是我们长大后就意识到偷东西是错误的。可是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它是错误的呢?如果它能提高繁殖后代的成功率,进化不是应该更加垂青于它吗?还有一件事,我们认为一夫多妻制是错误的,但是很明显我可以通过让多个女性怀孕来增加我繁殖后代的成功率。如果偷盗对于那些可以成功实施偷盗行为的人来说是一种竞争优势,而通奸,至少对于男人来说,是一个好策略,这么做可以增加他在基因库中的分量,那么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它们都是错的呢?进化应该只产生克林顿式道德——只有在被抓之后才会说对不起?”霍勒斯的眼柄忽内忽外地挥动着,比平常的速度快得多。“我没有答案。”他说,“我们努力追寻道德问题的答案,但问题一次又一次将我们击败。人类和弗林纳人中卓越的思想家将他们的一生都用来寻找生命的意义以及道德问题的判断标准。在寻找答案的道路上,尽管累积了几个世纪的努力,但进展甚微。这些问题远远超过我们的能力,就像2+2超过吕特人的一样。”我不相信地摇了摇头。“我仍然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竟然不知道两个物体旁再放上两个物体就变成了四个物体。”弗林纳人弯下三条腿上的膝盖,将身子倾向我。“他们也会因为我们无法看清道德问题的真相而觉得难以置信。”他停顿了一下,“我们的脑袋在对付大块问题时,会把它分解成可以应对的小单位。如果我们要了解行星如何围绕恒星运转,我们可以先从无数小问题入手——为什么石头会停留在地面上?为什么恒星处在恒星系的中心?等等。解决这些问题后,我们就能充满信心地回答大问题。但是道德问题和生命的意义显然是不可分的,就像细胞中的纤毛一样:没有可以单独区分开来的组件。”“你是说一个和你我一样身为科学家,或是逻辑学家的生物,与那些能协调道德和精神问题的生物是完全不兼容的。”“有些能同时处理好这两个问题——但他们通常通过划分来处理。科学专门负责一类问题,宗教则负责另一类。很少有人能够同时协调运用两者来处理一个问题。我们的脑子被设计成只能运用一种思维,而不是两者同时。”我一下子想起了帕斯卡的赌局:他说,即使上帝不存在,赌他存在仍然是较为保险的。如果把赌注押在另一边,万一我们错了,他当真存在,我们将受到永远的诅咒。帕斯卡是个数学家,他有一个逻辑性的、理性的、专门对付数字的脑袋,一个人类的脑袋。他对于他自己能拥有什么样的脑袋根本没有选择权,进化给了他这样的脑袋,就像给我的一样。但如果我能选择呢?如果我可以牺牲一些数理运算能力去换取某些道德问题的确切答案,我会这么做吗?哪一个更重要?确切知道不同进化分支上所有动植物之间的关系,还是了解生命的意义?霍勒斯今天的工作结束了,他忽闪着消失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书、化石和未完成的工作之中。我思考着临死之前所有我想最后再做一次的事。在生命的这个阶段,我意识到重复体验过去的欢乐要比寻求新的重要得多。某些我想再做一次的事很明显:与我的妻子做爱,拥抱我的儿子,探望我的弟弟比尔。还有些不太明显的、对我有独特意义的事。我想再去八角饭店,那儿有我最喜欢的牛排,是我向苏珊求婚的地方。是的,甚至是处在化疗带来的反胃之中,我也想再去一次。我还想再看一遍《卡萨布兰卡》。我想再一次看到蓝爵士赢得联赛的冠军……但我认为可能性不大。我想再去一次挖掘现场,在黄昏,喝着白兰地,倾听着丛林的鸟叫,看着散落在四处的化石。我想拜访在斯加布罗夫的老邻居。我想走在我年轻时的街道上,看着我父母的老房子,或是站在威廉姆·莱恩·麦克尼斯·金公立学校的院子中,让过去几十年老朋友的记忆冲刷着我。我想擦去我的老收音机上的灰尘,倾听——一只是倾听世界各地的声音。但我最想做的是叫上里奇和苏珊一起去我们在奥特湖边的小木屋。天黑后坐在船坞上,已经很晚了,苍蝇和蚊子都飞走了。我们看着月亮升起,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它的脸;听着鸟叫声和鱼跃出水面发出的动静;我坐在躺椅上,把手背在脑后,满意地叹一口气,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第二十一章迄今为止,苏珊对萨尔班达被媒体广泛传播的言论——他认为宇宙中存在着一个创世主,并且这位创世主已经五次直接干涉了智慧生命的进程——还没说过什么。但是最终,我们不得不谈论这个话题。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之间会进行这样的谈话。我迁就我的妻子,容忍她的信仰,甚至答应在教堂举行传统婚礼。但我一直都很清楚我已经被现代科学启蒙了,我站在正确的一边,我是那个知道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的人。苏珊和我坐在屋外的平台上。这是一个异常温暖的四月傍晚。她马上要带里奇去上晚上的游泳课。有时是我带他去,有时是我们两个一块儿去,但今晚我有其他计划。里奇在他屋里换衣服。“霍勒斯跟你说过他在寻找上帝吗?”苏珊看着她的咖啡问道。我点了点头。“你却什么也没和我说?”“嗯,我……”我收回了后半句话,“是的,我没说。”“我本来会很乐意和他谈论这个问题的。”“对不起。”我说。“看来弗林纳人是信教的。”她总结道,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我不得不反驳她。“霍勒斯和他的同胞相信宇宙是被某种大智慧设计出来的,但他们并不敬拜上帝。”“他们不祈祷吗?”苏珊问。“是的。倒是吕特人每天都花半天时间冥想,他们想与上帝之间产生心灵感应。但是——”“对我来说那就是祈祷。”“他们说他们不想从上帝那儿得到任何东西。”苏珊安静了一会儿。我们很少谈论宗教。“祈祷不是为了索取,它和与百货店里的圣诞老人交谈不一样。”我耸了耸肩。我猜我确实不很了解这个话题。“弗林纳人相信死后有灵魂吗?”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它。“我不知道,真的。”“或许你该问问霖勒斯。”我点了点头。或许我应该问。“你知道我相信有灵魂。”她又简单地加了一句。“我知道。”但她的想法也就到此为止了。她没有再提让我和她一块儿去教堂。她前不久要求过一次,那也没什么,她不会强迫我的。如果去圣乔治能够帮她渡过这一切,那再好不过。但我们每个人对于渡过难关都有各自的办法。里奇从玻璃拉门中走了出来。“小家伙,”我说,“亲你爸一口。”他走过来亲了亲我的面颊,用他的小手拍着我的脸。“我喜欢这样。”他说。我觉得他是想让我高兴起来。他从来不喜欢我傍晚长出的砂纸般的短须。我冲他笑了笑。苏珊也站起来亲了我一口。然后我的妻子和儿子走了。里奇和苏珊去了四个街区之外的水上中心,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我回到屋里拿出摄像机,这还是几年前圣诞节的一次放纵购物的结果。我把摄像机架在书房中的三脚架上。我打开摄像机,走向桌后的椅子坐下。“你好,里奇。”我说,随后我抱歉地笑了笑。“我会告诉你的母亲,十年之内不要让你看这盘带子,所以我猜你现在应该是十六岁了。我确信你现在不再被叫作‘里奇’了。或许大家叫你‘里克’,或者你已经决定‘理查德’更适合你。所以——所以我还是叫你‘儿子’吧。”我停顿了一下。“我相信你见过我的很多照片,你妈妈一直喜欢照相。或许你还留有一些我的记忆,我希望你会。我还记得我六七岁时的一些事。”我又停顿了。如果他真的能记住我,我希望他记住的是我得癌症以前的样子,那时我还有头发,身体也不像现在这么憔悴。想起来,我应该在确诊后马上录这盘带子,至少在化疗以前。“所以你的运气比我好。”我说,“你知道我长什么样,但我却不知道你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汉。”我笑了,“你的个子对于一个六岁孩子来说是小了些,但十年时间可以改变你很多。当我和你一样年纪——你现在的年纪,十六岁——我已经蓄了一脸胡子。我猜那是代表了年轻人的反叛。”我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位置。“不管怎样,”我说,“我相信你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知道你妈妈会保证这一点的。我很抱歉不能陪着你成长。我本来会很乐意教你怎么打领带,怎么刮胡子,怎么扔橄榄球,怎么喝葡萄酒。我不知道你爱好什么,运动?学校表演?不管是什么,你知道我会尽可能地成为你的观众。”我停了停。“我猜你还在思考这辈子究竟要从事什么。我知道无论你选择什么,你都会找到欢乐并取得成功的。如果你愿意,我们有足够的钱支持你上大学,无论你想上多长——直到博士毕业,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当然你可以干任何你喜欢的事,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非常喜欢我从事的学术研究工作。或许它不适合你,但如果你有这个打算,我强烈推荐你试一试。我周游了世界,收入也不错,还有很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如果万一你想问你的爸爸是否喜爱他的工作,我的回答是‘是的,我非常喜欢’。工作是我最重要的事之一。如果我能给你一个职业上的建议,那就是:不要过于关心你能挣多少钱。选你喜欢干的事,你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又停顿了一下。“但实际上,我能给你的建议不是很多。”我笑了笑。“去他的,当我是你这个年纪时,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我老爸的建议。”随后我耸了耸肩,“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不要抽烟。相信我,儿子,没有什么值得你经历我正在经历的痛苦。烟我不抽——我确信你的母亲已经告诉你这一点了——但那是很多人得肺癌的原因。我请求你不要冒这样的风险。”我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还有足够的时间——至少对录像带来说是这样。“你可能会对我和霍勒斯的关系好奇,那个弗林纳人。”我耸了一下肩,“老实说,我也非常好奇。如果你还能记得小时候的事,你会回忆起他来我家做客的那个晚上。你知道那是真的霍勒斯吗?不是个投影?他是真的。你,我还有你妈妈是第一批与霍勒斯的真实肉身接触的人类。除了这盘带子,我还会留给你一本我写的和霍勒斯接触的体验日记。或许有一天,你或是别人,会把它变成一本书。当然,它中间还有些空缺的地方需要弥补,我确信有些与之相关的事我不可能知道,但我的笔记可以给你一个好的开头。“不管那么多了吧。关于我和霍勒斯的关系,我知道的就是:我喜欢他,而且我觉得他也喜欢我。有一句谚语说,没有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继续的。癌症使我反思自己的生活,但我认为结识霍勒斯之后我才开始反思人类存在的意义。”我耸了一下肩膀,我知道我将要说的是普通人决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大声宣布的。“我觉得它的意义在于:人类是脆弱的,我们很容易受伤,不只是身体上的,我们的精神也容易受到伤害。所以当你度过这一生时,我的儿子,不要去伤害别人。”我又耸起了肩膀,“就这么多了。这些就是我给你的建议。”我知道它远远不够,但仅靠带子上的溴化物是不可能弥补失去的十年的。里奇已经长大了……没有我的陪伴。“我还想让你知道最后一件事,”我说,“不要对此有一刻怀疑,理查德·布莱恩·杰瑞克。你曾经有过一位父亲,他很爱你。请永远记住这一点。”我站了起来,关掉摄像机,静静地站在书房里,站在我的避难所之中。第二十二章它是在我梦中突然出现的,毫无疑问和我白天为里奇做的录像带有关:我的一个版本在我的身体死了之后继续存活着。我太激动了。我起床来到楼下,不断拍着全息投影仪,希望能够召唤霍勒斯。但他没有出现。直到白天在我的办公室他才凭着自己的意志出现了。“霍勒斯,”他的幻影稳定下来后我马上开口道,“我想我知道了他们在那些无人星球上的警示性建筑底下埋了些什么东西。”霍勒斯将他的眼柄对准我。“不是什么核废料。”我说,“你也说过没发现和核废料有关的标记,而且经过百万年时间,根本没有必要为此担心。他们埋藏的是他们想永久保存的东西,而不是要除去什么。那就是为什么Cassiopeae上的人想方设法炸了他们的月亮来阻止大陆板块的漂移——他们想确保埋在地下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成岩浆。”“可能吧。”霍勒斯说,“但他们埋的是什么呢?埋得这么仔细,还建造了恐怖的建筑想把前来挖掘的人吓走?”“他们自己。”我说。“你是说避难所?地震波测定显示在Mu Cassiopeae A Prime上的拱顶建筑里只能容纳数目非常有限的个体。”“不,不是。”我说,“我认为他们都在下面。几百万,几十亿,取决于他们的总人口有多大。我猜他们可能扫描了他们的大脑,将信息上传进一个计算机世界中——一个生成他们世界的硬件,他们不希望有人摆弄这个机器,所以把它埋在了恐怖的建筑底下。”“扫描……”霍勒斯左嘴说,随后又用右嘴重复了一遍,“扫描……”他停顿了一会儿。“但我们只在三个星球上发现了要吓退好奇者的古怪建筑。”他说,“我们去过的另一个星球——Eta Casiopeae A Ⅲ——只是被简单地遗弃了。”“在那个世界上,计算机硬件可能被送进了太空,或者他们觉得最好的掩盖方法就是什么也不干,即使是警示性的建筑也有可能吸引好奇者。他们可能把计算机藏在了一个没有标志的地方。”“但为什么整个种族都会同意这么做呢?”霍勒斯问,“为什么要放弃肉身呢?”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太聪明的问题。“你多大了?”我问。“地球上的年?四十七了。”他的回答让我吃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本以为霍勒斯比我老。“那你能活多久呢?”“可能还可以活八十年,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所以一个典型的弗林纳人的寿命应该是一百三十年?”“对于女性来说,是的。男性可以多活十年。”“那么……哦,我的上帝,你是个女的?”“是的。”我震惊了。“我不知道。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太低沉了。”“弗林纳人的声音就是这样的,无论男女。”“我想我会继续称你为‘他’,如果可以的话。”“我已经不再感到别扭了。”霍勒斯说,“你可以继续这么称呼我。”“好吧,”我说,“你可以活一百三十年。我现在已经五十四岁了,如果不是因为癌症的话,我还可以活二十多年吧,也可能是三十年或是四十年。”霍勒斯的眼柄挥动着。“也就是那么长。并且,即使我没得癌症,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会处于身体不断变糟的状况中。”我停了一会儿,“弗林纳人也会变老吗?”“我世界上的一位诗人曾经说过,‘生命就是月食’——这是一个比喻,和你们的‘生命就是下山’一样——‘从你生下的那一刻开始’。弗林纳人的体力和智力也是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坏。”“那么,如果你能实现虚拟存在——如果你能生活在计算机里——在你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你就可以长生不老了。”“长生不老一直是我们的人的梦想。”霍勒斯承认道。“我们的人也是。事实上,很多传教士用永生或是类似的承诺来劝诫人们积德行善。虽然近几十年来医疗条件的提高大大增加了人类的寿命,但是离真正的永生还差得太远。”“我们那儿的悄况和你们这儿一样。”霍勒斯说。“吕特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和我们都希望永生能够得以实现。”“几年前,当我们掌握了如何恢复DNA末端的帽盖时,我们还以为找到了问题的突破口。”染色体的末端有保护性的微粒,就像鞋带由塑料包裹着的两端一样。每次一个染色体分裂时,它末端的微粒——叫做染色体端位上的着丝点——变短了。经过足够多次分裂之后,这些微粒完全消失了,染色体再也不能够分裂。“差不多是在一百多年以前,我们也发现了这个现象。”霍勒斯说,“但是,虽然在实验室里更换着丝点可以使一个细胞无穷分裂下去,这种方法在复杂生物体上却毫无用处。当一个生物体的细胞到达一定数量之后,分裂要么在几次复制之后就会停止,和着丝点已经消失一样;要么分裂过程变得无法控制,最终形成肿瘤。”他的眼柄在上下晃动,“就像你知道的,我自己的母亲就死于‘瓦斯特罗’癌。它是我们身上的一种器官,功能和你们人类身上的骨髓差不多。”“白血病。”我轻声说,“我们称它为血癌。”霍勒斯安静了一会儿。是的,我很轻易就能感觉到诱惑。上传。摆脱肉身。没有肿瘤,没有痛苦。如果我面前有这样的机会,我会接受它吗?当然会,毫不犹豫。“放弃肉身是一个很大的诱惑,”我说,“这样可以永远生活在年轻健康的状态下。”我看着霍勒斯,它现在是只靠五条腿站立着,仿佛要让第六条休息一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或许你们的人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看起来,你的种族会很快发展出同样的能力——好像所有的种族在某一天都能够达到。然后,如果你们的人愿意的话,他们就能转换到另一种生存形式。”霍勒斯在几秒钟之内没有开口,随后他说:“我不确定我是否会希望如此。”“它确实很诱人,因为一个接着一个的种族都选择了这条路。”“可能是吧,”霍勒斯说,“我们的人已经在大脑扫描技术领域内取得了很大进展。发展这项技术对我们来说比对你们的难度更大,因为我们的大脑在我们身体中央,并且左右半球之间互动毫无疑问会引发更多的困难。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我们可以将弗林纳人的意识全部上传至计算机中。”他停顿了一会儿,“这的确解释了我在那些科幻电影中看到的一些现象:为什么不同族的外星人在以肉身相见时总是处于相差不多的科技水平上?那是因为一个种族从实现星际旅行到放弃肉身之间的时间很短。它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用射电望远镜搜寻地外生命时通常都会失败。同样的,从发明无线电到放弃使用它之间的时间也很短。”“但是就你目前所知,除了我们三个以外,你所知道的其他种族都没有同时存在过。”我顿了一顿,“我们三个种族可能是银河系里首次出现的一个……一个行星联盟。”“啊,十分有趣,”霍勒斯说,“你认为这就是上帝干预我们世界的原因吗?使我们的科技发展处于同一个水平,以便于我们结成某种联盟?”“可能吧,”我说,“虽然我不知道那么做能够带来什么好处。我是指这么做可能对我们有好处,但是对创世主有什么用处呢?”霍勒斯放下了第六条腿。“这个问题非常好。”他最后说道。那天晚上,我们把里奇弄上床,我还给他讲了一会儿故事。苏珊和我坐在起居室内的沙发上,我的双臂围住她的肩膀,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前。“你想过将来吗?”我问她,把手臂抬高了一点,“我不是说一般的将来。”我确信她对此想得很多,“我是指非常遥远的将来——几千年,甚至是几百万年以后。”我看不到苏珊的脸,但我希望她在笑。“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我安静了一会儿。我不确定是否应该提起这个话题。“但是如果有一种方法,”我说,“有一种方法能让你永生呢?”苏珊的反应非常快,这也是我娶她的原因。“霍勒斯答应给你的?永生?”我摇了摇头。“不是。他在这个问题上比我们高明不了多少。但是他的人发现了其他六个星球上的人可能掌握了……掌握了某种意义上的永生。”她的头在我的胸前移动了一点位置。“哦?”“他们似乎……似乎‘跃升’进了另一种存在形式……可能是通过把他们自己上传进计算机中。”[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那不是什么永生,和你把自己的躯体在甲醛中冰冻起来没什么不同。”“我们推测上传后的生物体可以在计算机中继续生活、学习、工作,并与其他人交流。事实上,他们可能觉察不到自己己经没有肉身了,虚拟的感应器可能和真实的感觉差不多,或者比真实感觉还要灵敏。”她听上去不敢相信我的话。“你是说整个种族都上传了?”“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个体意识可以在计算机中永远存在下去?”“有可能。”“那么说……那么说你就不会死了?”“是这样,我们的肉身当然会死去。但是我们上传的意识会记得我们的过去,并且在计算机中继续我们的故事。在计算机中,我们接触的一切就是我们过去在真实世界中生活的延续。所以,如果我们有这样的技术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们再也不会死亡了。我猜促使人们上传自己的最大原因是:再也不用担心生病或衰老了。”“它还没实现吗?”苏珊问道。她的心怦怦直跳。“霍勒斯真的没有答应你什么?”“没有。”我说,“弗林纳人和吕特人都没掌握该项技术——所以,我们也只能推测在那六个星球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起来每个智慧种族在掌握了原子能技术后,要么短时间内自我毁灭,要么在差不多一百五十年左右‘跃升’了自己。”苏珊抬起了她的肩膀。“如果这项技术已经实现了——如果你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我的反应可能和你的不同。你知道……”她迟疑了,但我知道她想说的是她会想尽办法留住我的。我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但是,”她继续着,“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果我们正在经历的痛苦没有发生,我会说‘不’的。我无法想像我会同意这样的事。”“你会永生的。”我说。“不对,我会永存。这两者是不同的。”“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模拟。你生活的任何方面。”“如果它不是真的,”苏珊说,“那么它就会不一样。”“你根本就无法分辨是真是假。”“可能吧。”苏珊说,“但在上传前我就知道它不是真的,单就这一点就会使我觉得不舒服。”我耸了耸肩。“里奇在玩电子棒球游戏时跟他在玩真的棒球时一样快活——事实上,他玩电子游戏的次数更多。我不认为他这一代对于上传的看法会与我们的一样。”我停顿了一下,“虚拟存在的确有它吸引人的地方。你不会变老,你也不会死。”“我喜欢成长和改变。”她皱起了眉,“我是说,虽然偶尔我也会希望我仍然拥有十八岁时的身体,但多数时候我对现状还是挺满意的。”“好像一个接着一个的文明都选择了这条路。”苏珊又皱起了眉。“你说他们要么上传了自己,要么把自己给炸了?”“是的。霍勒斯说他们的人也面临过我们仍在面对的核危机。”“那么也有可能他们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放弃了现实而选择了模拟。打个比方,如果美国和中国开战了,我们可能都会死,整个人类也会灭亡。但是如果整个战争只不过是个模拟,万一情况变糟了,你可以重新设置,继续存在下去。或许虚拟存在是暴力种族生存的惟一希望。”这显然是一个发人深思的观点。可能你就是克制不了自我爆炸的欲望。可能有些国家或是恐怖组织,甚至是某些精神病人会把整个星球都炸个精光。就像霍勒斯曾经说过的,随着技术的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会变得越来越便宜,越来越轻巧,越来越容易获得。如果没有法子把魔鬼塞回瓶子里——不管它是原子弹也好,生物武器也好.或是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好——那么,各个种族可能会尽早地“跃升”自己,因为这是惟一安全的、有效的办法。“我在想当时机成熟时,人类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说,“可能在一个世纪内我们就能掌握这项技术了。”我和苏珊到那时都已经死了,但里奇可能还活着我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苏珊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她缓慢地左右摇头。“我会很乐意看到我的儿子永远不会死,但是……但是我希望他和所有人都选择正常的生存状态。”我思考着这个问题——想着擦破皮的膝盖、停止跳动的心脏、折断的骨骼:我在思考肉体与生俱来的风险,思考我正经历着的一切。我认为想要倒转这个决定似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把你的一切都拷贝进了计算机,那就意味着你不能再回头了。可能所有种族在创造了电子版的自我之后都结束了自己的生物版。事实上,这可能是惟一可行的选择,因为这么做可以防止任何疯子对虚拟世界作任何破坏。至少在地球上会有一些永远都不会同意上传的家伙——反对自动化的宗教分子,但他们会被秘密地扫描,随后被上传到一个与他们现在的世界完全相同的模拟世界中。不会有任何血肉之躯留下来,也不会有他们的后代去干扰计算机。我想知道这些已上传的种族是否后悔当初的决定。苏珊和我上了床。终于,她慢慢睡着了。但我仍然醒着,眼睛盯着黑色的天花板,心里妒嫉着吕特人。在我被确诊后不久,我曾经从博物馆步行到了几个街区外的位于布劳街上的查普特书店的旗舰店,在那儿买了一本伊丽莎白·区波乐·罗斯的《死与临死之间》。她总结了承认死亡的五个阶段:拒绝承认和自我封闭,愤怒,讨价还价,压抑,最后是接受。我自己的感觉是我现在早已进入了第五个阶段,虽然偶尔我也会觉得自己仍然身陷于阶段四。无论怎样,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以相同的顺序经过这几个阶段。那么,所有的种族都会经历相同的阶段,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打猎和采集。农业或畜牧业。一神教。探索的年代。思考的年代。原子能。太空旅行。信息革命。星际旅行的挑战。然后——然后——然后是其他一些事。作为一个达尔文主义者,我曾花费了无数个小时对外行解释说,进化是没有目标的,生命是个不断分杈的树丛,一个不断适应的表演。但现在,进化似乎是有目标的,存在着一个最终的结果。生物的终结。痛苦的终结。死亡的终结。我发自内心地反对放弃我们的肉身。虚拟现实不过是虚无。我的生命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是真实的。噢,我确信我可以用个虚拟现实的装置把自己送到一个模拟的挖掘现场。我也可以发现模拟的化石,[奇++书网//QISuu.cOm]甚至发现某些突破性的物种(例如,一个化石系列,演示了从一个物种向另一个物种演变过程中的数千个步骤)。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根本不会有什么发现的狂喜——化石就在那儿等着被发现,因为我想让它们在那儿被发现,而且它们对于进化论知识也没有什么贡献。虽然事先我不知道会挖到什么,但无论我挖到什么样的东西,它必须符合己经由现实世界中科学家们建立的游戏规则,不会有什么规则之外的发现。但是,现在的我几乎花费所有的工作时间和一个虚拟现实的模拟物待在一起。是的,真正的、有血有肉的霍勒斯的确存在,我甚至还碰过他。但是大多数时间与我交流的是一个计算机生成的幽灵。看来,一个人能很容易被吸入虚拟的世界。是的,非常容易。我抱了抱我的妻子,尽情体味着现实世界。第二十三章我昨晚没睡好,前天晚上睡得也不怎么样。现在疲劳终于控制了我。我一直在尝试——非常努力地尝试——控制自己,保持沉着冷静。但是今天——今天……从九点开始工作到十点博物馆向公众开放这一段时间是黄金时间。霍勒斯和我正在参观布尔吉斯页岩特别展:欧巴宾海蝎、奇妙虫和古蛞蝓等等,生命形式是如此的奇特,简直无法将它们轻易分类。这些化石使我想起了斯蒂文·杰·古德关于布尔吉斯动物群的书《奇妙的生命》。它们还使我想起了古德提到的电影,吉米·斯图尔特的经典之作,《圣诞节的最爱》。我还想到我是多么珍视我的生命……我的真实的,实在的,血肉之躯。“霍勒斯。”我轻声试探着说道。他的两个眼柄正盯着一个欧巴宾海蝎的五个眼睛,它与地球上过去的其他生命太不一样了。他把眼柄转过来对准我。“霍勒斯,”我又开门了,“我知道你的种族比我们的要先进得多。”他一动不动。“所以,你一定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是的。”“我——你见过我的妻子苏珊,也见过我的儿子里奇。”他把两个眼睛搭在一起。“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说。“我——我不想离开他们,霍勒斯。我不想让里奇成长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我不想抛下苏珊一个人。”“那是件很不幸的事情。”弗林纳人同意道。“你一定能做些什么——你能做些什么来救我。”“我很抱歉,汤姆。我真的很抱歉。但就像我对你说过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好吧。”我说道,“好吧。听着,我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得服从某种不干预命令?你不能改变这儿的情况。我理解,但是——”“没有这样的命令。”霍勒斯说,“如果我能帮助你,我肯定会的。”“但是你应该知道怎样治愈癌症。你知道这么多DNA和生命形成的知识——你应该知道如何治愈癌症这类简单病症。”“癌症也使我们的人痛苦,我告诉过你的。”“吕特人呢?吕特人知道吗?”“他们也不知道。癌症是——癌症是生命的一部分。”“求你了。”我说,“求你了。”“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你必须帮。”我说。我的声音越来越刺耳。我憎恨我的声音,但我停不下来。“你必须帮。”“我很抱歉。”外星人说。突然间我开始大喊大叫,声音在玻璃展柜之间回荡。“该死,霍勒斯,真见鬼。如果我能帮你,我肯定会的。你为什么不帮我呢?”霍勒斯沉默着。“我有妻子,还有个儿子。”弗林纳人的双嘴表示同意。“我”“知”“道。”“那就帮我呀,该死的。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让你死。”霍勒斯说,“你是我的朋友。”“你不是我的朋友!”我叫喊着,“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就应该帮我。”我以为他会离开,以为全息投影仪会关闭,将我一个人留在古老的寒武纪大爆炸的遗迹之中。但当我身心崩溃痛哭流涕时,霍勒斯却留下来和我待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霍勒斯在那天下午四点二十左右消失了,但我接着在办公室中工作到很晚。我为我自己感到羞耻,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恶心。生命的终结即将来到。在几个月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勇敢些?为什么就不能体面地去面对?是整理行装的时候了。我知道得很清楚。戈登·斯摩尔和我已经三十年没有说话了。在孩提时代我们曾经是一对好朋友。我们住在斯加布罗夫同一条街上。但在上大学时,我们的关系破裂了。他觉得我很对不起他,而我觉得他很对不起我。在我们大吵之后差不多十年内,我几乎每个月都至少想起他一次。我仍然对他给我造成的伤害耿耿于怀,当我晚上躺在床上想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时,戈登就会浮现出来。在我的生命中还有很多其他未完成的事,各种需要了断或是弥补的关系。对于其中的一些,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去完成了。例如,尼科尔,那个受我邀请参加高中毕业舞会的女伴。我从来没有告诉她为什么我会缺席:我父亲喝醉了,把我母亲推下了楼梯,我不得不整晚陪她待在斯加布罗夫医院的急诊室中。我怎样才能告诉尼科尔这一切呢?回想起来,或许我应该简单地说我母亲在楼梯上摔倒了,我在医院陪了她一晚。但是尼科尔是我的女朋友,她可能会去看我母亲,因此我撒谎说我的车出了毛病。我的谎言被揭穿了,我却从来没跟她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布乔恩·阿蒙德森,他在大学里问我借了一百块钱却一直没有归还。我知道他很穷;我知道他没有从他父母那儿得到任何帮助;我知道他没有获得奖学金。他比我更需要这一百块钱。事实上,他一直比我更需要钱而且也没有能力归还。但是我曾经愚蠢地将他说成是个高风险分子。他开始躲避我而不是向我承认他还不起债。我一直认为友谊是无法以金钱衡量的,但那件事却表明它是可以的——而且只不过是一百块。我很希望向布乔恩道歉,但我不知道我已经给他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还有保罗·冈田,我高中时的一个日本同学。有一次在愤怒中,我冲着他骂了一句种族歧视的侮辱性语言——我一辈子惟一一次这么骂人。他看着我,眼里流露出受到极度伤害的表情。他以前也从别人那儿挨过类似辱骂,但我应该是他的朋友。我不知道我究竟出了什么毛病,我一直想对他说我有多抱歉。但在三十年以后你怎么才能提起这个话题呢?但是我必须和戈登·斯摩尔和解。我不能——不能在这个问题解决前就进了坟墓。戈登在80年代早期就搬到了波士顿。我打了查询电话。在波士顿有三个戈登·斯摩尔列在电话簿上,但是只有一个人的中间名的缩写是P——我记得戈登的中间名就是菲利普。我记下电话号码,随后拨了个9转到外线,输入我的长途账号,然后拨了戈登的号码。一个女孩接了电话。“你好。”“你好。”我说,“请问戈登·斯摩尔在吗?”“请稍等。”女孩说,然后大声喊着,“爷爷。”爷爷。他现在是个爷爷了——一个五十四岁的祖父。这太荒谬了;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正要放下电话听筒,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你好。”只有两个音节——但我马上听出就是他。这声音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戈登,”我说,“我是汤姆·杰瑞克。”先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随后一个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噢。”至少他没有摔电话。或许他以为有人死了——我们共同的朋友,一个他想知道的人,一个老朋友,一个老邻居,一个对我们两个都很重要的人,因此我先把分歧放在一边,通知他葬礼的安排。但他没说什么其他的。仅仅一个“噢”。然后等着我继续开口。戈登现在在美国,我对于美国的媒体相当了解:一旦有外星人在美国的土地上出现——有一个弗林纳人在查尔斯顿的精神病院中作研究——那么美国之外的外星人活动都不会被报道。又或者戈登知道我和霍勒斯的事,只是没有表现出来。我准备过我要说的话,但是他冷淡而又敌意的语气使我的舌头打结了。最后,我终于冒出了一句:“对不起。”他可以有无数种方式来理解:对不起,打扰你了;对不起,打断了你正在干的事情;对不起,听说你现在境况不佳;对不起,一个老朋友死了。或者,就如同我的真实意图,对不起,为发生的事,为过去几十年我们之间的别扭。但是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为了什么?”他说。我呼了一口气,噪音或许通过送话器传到了他的耳里。“戈登,我们曾经是朋友。”“是的,直到你背叛了我。”这就是谈话要进行的方向吗?没有互相谅解。没有体会到我们都有做错的地方。全都变成了我的错。我感到愤怒在我休内积聚。有那么一阵子,我真想破口大骂.告诉他他对我的伤害,告诉他在我们的友谊破裂后,处于愤怒、无助和苦恼中的我怎么哭了——真的哭了。我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打这个电话是为了和解,而不是重续争吵。我的胸部很疼,情绪激动总能使疼痛加剧。“对不起。”我说,“多年以来,我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戈登。我真的不应该对你做那些事。”“千真万确。”他说。但我还是无法独自承担所有的指责。我体内还有一些自尊或是类似的东西。“我希望,”我说,“我们能够互相道歉。”但是戈登转移了话题。“为什么你会打电话来?都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告诉他真相:嗯,戈登,是这样的,我快要死了,而且……不,不能。我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想解决一些老问题。”“太晚了。”戈登说。不会的。明年才真的太晚了。当我们还活着时,就不算晚。“刚才是你的孙女接的电话吗?”我说。“是的。”“我有个六岁的儿子。他的名字叫里奇——理查德·布莱恩·杰瑞克①。”我慢慢念出这个名字。戈登也是个《卡萨布兰卡》的大影迷。但从电话中我无法得知他是否笑了。【①《卡萨布兰卡》中一个角色名。】他什么也没说,所以我接着问道:“你过得怎么样,戈登?”“挺好。”他说。“结婚三十二年,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孙女。”我等着他给我个台阶,一个简单的“你呢?”就行。但他没有给。“好吧,我就说这么多了。”我说,“说一声对不起,希望我们之间不愉快的事从未发生过。”加一句“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可能显得太假,所以我没有说,只说了句“我希望你将来万事如意,戈登”。“谢谢。”他说。随后,似乎经过无限长的停顿之后,他说:“希望你也是。”如果继续通话,我肯定会泣不成声的。“谢谢你。”我说,“再见。”“再见,汤姆。”随后他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