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一只古代的怪兽也需要一个名字。为一种疾病命名,就是描述某种受罪的状况,这是一种先语言后医学的行为。病人在成为医学检查的对象之前,首先只是一位讲述人,讲述自己所经历的痛苦,就好像他是一位刚探访过疾病王国的行者。为了摆脱某一疾病的困扰,人们必须从讲述和理解这个疾病的故事的故事开始。 古代疾病的名字本身就是浓缩的故事。斑疹伤寒是一种凶猛的疾病,伴有不稳定发烧、蒸汗的症状。这种疾病的称谓来自于希腊词语“tuphon”(众风之父)。现代词语台风(typhoon)亦来源于此。“流感”(influenza)来自于拉丁词语“influentia”,因为在中世纪医生们的想象中,流感的循环爆发是受到了恒星与行星靠近或远离地球的影响。肺结核(tuberculosis)是由拉丁语“tuber”转化而来。“tuber”指的是膨胀的腺体,像小蔬菜一样的团块。淋巴结核被称为“scrofula”,来自于拉丁语中表示“小猪崽”的词语,其病征为一系列肿大的腺体,排列成行,让人想到一群哺乳的小猪崽。 在公元前约400年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时代,一个描述癌症的词语“karkinos”首先出现在了医学文献中,它来自于希腊语“螃蟹”一词。肿瘤,以及它周身蔓生的肿胀血管,让希波克拉底想到了挥脚掘沙的螃蟹。这种画面很奇怪(很少有癌真长得像螃蟹),但也很生动。后来的作家,包括医生和患者,都为其加入了修饰。在有些人眼中,肿瘤硬化黯淡的表面让人不禁联想到螃蟹那硬邦邦的躯壳。有些人觉得肿瘤在体内悄悄扩散,仿如螃蟹在皮肉之下行走。对另一些人来讲,癌症带来的突然刺痛就像是被螃蟹的大螯夹到了一样。 还有一个希腊语也和癌症的历史发生了交汇,那就是“onkos”——人们有时用这个词来描述肿瘤;现代肿瘤学的用语“oncology”正是脱胎于此字。“Onkos”在希腊语中表示一种分量或负载,或者更通常地表示为一种负担——癌症被设想为身体上承载的一种负担。在希腊的舞台上,“onkos”这个词还被用来描述一种悲剧角色的面具,这种角色的头上往往戴着一个笨重的锥状物,象征着其所承载的心理负担。 虽然这些生动的比喻很可能和我们现代对癌症的理解发生共鸣,但是,希波克拉底所称的“karkinos”和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癌症实际上截然不同。希波克拉底的“karkinos”大多是肉眼即可看到的大型表皮肿瘤,如乳腺癌、皮肤癌、颌癌、颈部癌和舌癌。他甚至连恶性肿瘤和非恶性肿瘤都没有区分出来。希波克拉底的“karkinos”包括任何一种可以想到的隆肿:像是结节、痈、息肉、突出、结核、脓疱和腺体。他将各种隆起不加区别地堆入了同一个病理学范畴。 希腊人没有显微镜。他们从来没有想象到存在一种叫“细胞”的实体,更没有见过细胞。他们也不可能想到“karkinos是失控的细胞增长”这种概念。然而他们对流体力学了然于胸:水车、活塞、阀门、水槽和水闸,都源于灌溉和运河挖掘的水利科学革命,而阿基米德(Archaemedes)在浴缸中发现的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定律,则把这场革命推向了顶点。这种对水利学的专注,也深入了希腊的医学和病理学。为了解释所有的疾病,希波克拉底推出了一整套以液体及其体积为基础的理论,并将这一理论自由运用于对肺炎、脓肿、痢疾和痔疮的解释。希波克拉底提出,人体主要是由四种被称为“体液”的液体构成,包括血液、黑胆汁、黄胆汁和黏液。这些体液,每一种都有其独特的颜色(红、黑、黄、白)、黏性和基本特质。人体在健康状态下,这四种液体处于完全的平衡中(但可能并不稳定)。生病的时候,就会表现为体内某种体液过量,打乱了这种平衡。 克劳迪亚斯·盖伦(Claudius·Galen)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希腊医生,也是一位多产的作家,曾于公元160年左右在罗马行医。他把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学说推向了极致。盖伦像希波克拉底一样,根据各种体液是否过量归类所有疾病。他认为炎症导致的红热、痛胀都是由于血液过多所致;而表现为发凉、白色、潮湿状态的结核、脓包、黏膜炎和淋巴结核,都被归因为黏液过多。黄疸被归咎为黄胆汁过量;至于癌症,盖伦认为幕后元凶是四种体液中最恶性、最令人忧心的黑胆汁。[同样归因于黑胆汁这种油腻、黏稠的体液的,只有另一种充满隐喻性的疾病——抑郁症。事实上,在中世纪抑郁症被称为“melancholia”,它得名于希腊词语“melas”(黑)和khole(胆汁)。因此,抑郁症和癌症这两种因黑胆汁而患的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因其内在特质而纠缠在了一起。]盖伦认为癌症是黑胆汁淤滞所致,因其被困在某处无从宣泄,所以凝结成纠缠的肿块。16世纪的英国外科医生托马斯·盖尔(Thomas·Gale)提到盖伦的理论——“黑色的胆汁淤积不化,遂生癌症”时认为“如果体液辛辣,就造成溃疡,也因此之故,这些肿瘤的颜色会更黑”。 这一简短、生动的描述给未来的肿瘤学研究带来了深刻的影响,远远超出盖伦(或盖尔)的意图。盖伦学说认为,癌症是一种系统性恶变状态,是体内黑胆汁分泌过量,肿瘤不过是体内深层功能失调所致的局部表象,一种遍布全身的生理性失衡。希波克拉底曾发表过一种深奥见解,认为癌症“最好不要治,因为这样病人活得更久”。500年后,盖伦用一系列天马行空的生理学猜想解释了他老师精辟的思考。盖伦提出,手术治疗癌症的问题在于黑胆汁无处不在,就像其他液体一样无可避免、四处弥漫。你可以把癌变切除,但是胆汁还会流回原处,正像树液渗透树的枝干一样。 公元199年,盖伦逝于罗马。但是,他对医学的影响却长达一千多年。黑胆汁致癌理论的隐喻性是如此地具有诱惑力,以至于它牢牢地占据在医生们的头脑中。因此,手术切除肿瘤被认为是治标不治本,只有傻瓜才会做。一代又一代的外科医生把自己的观察累加到盖伦的观察之上,进一步夯实了这一理论。“不要被引入歧途而实施手术”,14世纪中叶,阿德尔纳(Arderne)的约翰这样写道,“手术只会让你丢脸”。“那些假装能够通过切割、挖出和摘除等方法来治疗癌症的人,不过是把一种非溃疡性癌症转化成了溃疡性癌症而已……在我的行医生涯中,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例用切除手术治好癌症的,也没听说任何人做到过。”可能是15世纪最有影响的外科医生莱昂纳多·博提帕格拉(Leonard·Bertipaglia)如是加上了自己的训诫。 盖伦可能在无意间为后世癌症患者做了件善事,至少是暂时性地造福了这些患者。在没有麻醉药和抗生素的中世纪,大多数外科手术都是在诊所的某个暗室中进行的,更常见的是在一家理发馆的后间进行的——用皮带固定病人,手术刀锈迹斑斑,往往酿成危及生命的灾难性后果。16世纪的外科医生帕雷(Ambroise·Pare)就曾描述了用煤火加热的烙铁来烧焦肿瘤,或者用硫酸药膏来烧除肿瘤。即使皮肤上一处小的划痕,在这样治疗后,也会很快化脓造成致命的感染。肿瘤在轻微的刺激下,也往往会造成大量出血。 18世纪的德国医生洛伦茨·海斯特(Lorenz·Heister)曾经这样描述自己诊所里实施的乳房切除术,那好像是一种牺牲献祭的仪式一样:“许多女性能够鼓起巨大的勇气来接受这种手术,甚至不会发出呻吟。但是另一些女性则惨叫不止,最无畏的医生也会闻之丧胆,从而阻碍手术的继续进行。为了执行这种手术,外科医生要性格坚定,不被患者的惨叫所惊扰。” 可以想见,很多患者宁可放弃进行这种“大无畏手术”的机会,而把命运交给盖伦——尝试服用系统性的药剂来清除黑胆汁。于是,药铺里很快就摆满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治癌药物:铅制剂、砷的提取物、野猪的牙齿、狐狸的肺、尖锐的象牙、带壳的蓖麻、海底的白珊瑚、吐根、番泻叶,以及零碎杂凑的泻药和轻泻剂,还有用来对付难以忍受的疼痛的酒精和鸦片制剂。17世纪,用螃蟹眼做的糊剂非常流行,能卖到5先令一磅——人们寄希望于以毒攻毒的效果。这一时代的药剂药膏与疗法变得越来越奇怪——山羊粪、青蛙、乌鸦的脚、臭甘菊、乌龟肝、圣水;或者覆手祝福,还有铅板压迫肿瘤,种种方式方法不一而足。 虽然盖伦提出了建议,但是人们仍然不时地用手术切除小型肿瘤(据记载,即使盖伦本人也做过这种手术,可能只是做个整容,或者临终“安慰”治疗)。但是作为一种疗法,用手术祛除癌症仍然只是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才实施的。当药剂与手术无效的时候,医生们只得求助于盖伦教诲唯一可行的疗法——采取一系列复杂的放血和通便程式,以挤出体液,仿佛身体是一块吸入过饱的沉重海绵。消失的体液 拷问尸体,并非解剖精义。 ——约翰·邓恩(John·Donne) 1533年冬天,来自布鲁塞尔的19岁学生安德雷亚斯·维萨里(Andreas·Vesalius)来到巴黎大学,希望能够学习盖伦的解剖学和病理学,以便日后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悬壶济世。令维萨里震惊、失望的是,大学里的解剖学课程荒谬无序。学校缺少进行解剖演示的专门场所,进行解剖演示的主宫医院(Hospital Dieu)地下室也很恐怖。在那里,讲师们需要在腐烂的尸体之间趟出一条路才能前行,而狗则在一旁咬噬骨头和散落下的肌肉。维萨里在一封信中写道:“除了位置错摆的八块腹部肌肉之外,没有人曾经向我展示过另一块肌肉,也没有任何骨骼,更不要说神经、静脉和动脉的关联了。”由于没有关于人体器官图的引导,外科医生们只能任由自己对尸体劈砍摸索,就好像没有海图的水手出海——盲目地引导病人。 维萨里对这些盲目的解剖研究感到心灰意冷,于是他决定绘制自己的“解剖学地图”。他需要有自己的标本,因此开始搜寻巴黎附近的墓地,寻找骨头和尸体。在蒙福孔(Montfaucon),他发现了巴黎最大规模的绞刑场,经常会有一些死囚的尸体悬挂在那里的绞刑架上。几英里之外,是无辜者公墓(Cemetery of the Innocents),受大瘟疫感染的死难者的尸骸就半埋于此,已经腐烂到了骨头。 绞刑场和墓地是中世纪解剖学家的“便利店”,为维萨里提供了一具又一具的标本。他一次又一次地到这里“劫掠”,经常一天去两次,从锁链上割下标本,偷运回自己的解剖室。就在这种骇人的亡魂世界中,解剖学反而在他面前活跃了起来。1538年,维萨里同提香(Titian)画室的一位艺术家合作,推出了他精心编制的画板和著作——详尽绘制了动脉和静脉的路线图,以及神经和淋巴结的位置。在某些画板上,他掀开组织层,暴露出其下精细的外科平面。在另一幅绘图中,他从横剖面的角度切开大脑,以展示延髓池和脑室之间的关系。这相当于一种人工的CT扫描,但却早于CT机问世几百年。 维萨里的解剖学工程在刚开始的时候,只是纯粹的智力练习。但是,它很快就被推动着走向满足实用性的需求。盖伦的体液致病理论认为所有的疾病都起源于四种主要体液的病理性淤滞,所以需要对病人采取放血以及通便净化的手段,把肇事的体液挤出体外。但是要放血成功,必须针对病人的特定部位施行。比如,要对病人进行以预防疾病为目的的预防性放血,就需要在远离可能的发病部位的部位施行,以便将体液引出。但是,如果要对病人实施治疗性放血,即要治疗已经发生的疾病,就需要在其附近通向发病部位的血管上进行放血操作。 为了理清这个本已模糊的理论,盖伦从希波克拉底那里借用了一个同样模糊的表达法,这个词在希腊语中表示“直入(straight into)”,描述“直入”肿瘤的血管。但是,盖伦的术语令内科医生们更加捉摸不定。他们感到疑惑,盖伦所说的“直入”究竟是什么意思?哪些血管会直入某一肿瘤或某一器官?哪根血管又会通出?这些指导造成了一个充满误解的迷宫。在缺少系统性解剖学绘图、正常解剖学尚未建立的情况下,也就不可能推想异常的解剖学了。 维萨里决定通过系统性地绘制人体内的每一条血管和神经,为外科医生绘制一部解剖图集,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在解释神圣的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观点的过程中,我碰巧在图上绘制静脉血管,因为你知道,即使在博学之士中间,关于静脉放血术也有很多分歧和争议。” 但是,维萨里发现,这项工作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我对静脉血管的绘图,令医学教授和学生们大为欣喜,于是他们热切地向我求索动脉血管的绘图,以及神经的绘图……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人体是息息相关的系统:静脉和神经平行布设,神经和脊髓相连,脊髓和脑相连。以此类推,只有整体把握人体,才能掌握解剖学。很快,这项工程就变得无比庞大复杂,以至于要外包给其他的绘图员来完成。 但是,不管维萨里多么努力地检视人体,他仍然无法找到盖伦所说的“黑胆汁”。“autopsy”(尸检)一词,来源于希腊语的“亲眼看见”;随着维萨里学着自己亲眼所见,他已不能再满足于盖伦的虚幻定论。淋巴系统携带着青白色的水样液体;血管如预期一般充满了血液;黄胆汁存在于肝脏。但是,盖伦所说的诱发“癌症和忧郁症的渗透性载体”黑胆汁,却无从得见。 维萨里发现自己处境尴尬。他是浸淫在盖伦学说的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他不但学习,而且还编辑和再版了盖伦的著作。但是,盖伦生理学的闪闪发光的中心概念之一——黑胆汁,却无迹可查。维萨里对自己的发现采取了迂回的态度。一方面,他感到内疚,于是向早已逝去的盖伦致以了更多的美誉之词。但另一方面,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经验主义者,维萨里只按照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来绘图,而把结论留给他人去总结。人体内根本没有黑胆汁!维萨里当初发起的解剖学工程,本来是要拯救盖伦理论的。但是,他最终默默地埋葬了这个理论。 1793年,伦敦的解剖学家马修·贝利(Matthew·Baillie)出版了一部教材,名为《人体重要部位的病态解剖》(The Morbid Anatomy of Some of the Most Important Parts of the Human Body)。这本为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所写的著作恰恰与维萨里的工作相反——如果说维萨里的解剖图描绘了正常人体结构的话,那么贝利则描绘生理异常的人体状态。这是用一种倒像透镜来审视维萨里的研究。在这里,盖伦对疾病的奇幻推想受到了严重的挑战。黑胆汁或许并不存在于正常的组织中,那么肿瘤里应该满是黑胆汁吧?但事实上,在肿瘤中也找不到。贝利描写了肺癌(大如一只橘子)、胃癌(类似海绵一样的外观)和睾丸癌(有恶臭的深度溃疡),并为这些肿瘤提供了生动的雕版印图。但是,他到处都无法找到胆汁的通道——即使在如橘子般大的肿瘤中也找不到;在恶臭的深度溃疡的洞穴中也没有发现。即使盖伦所说的隐形的液体网络的确存在的话,也必然是存在于肿瘤之外、存在于病理学世界之外、存在于常规的解剖学研究领域之外——简而言之,存在于医学科学之外。像维萨里一样,贝利只描画他所实际看到的解剖现象和癌变。曾经千百年来,根植于医患心中的那条栩栩如生的黑胆汁通道以及“肿瘤中的体液”,终于从我们的图画中消失不见了。“遥表同情” 在治疗癌症时,我们要说,对于内服药物不应抱什么信心;只能完全移除受病变影响的部位,别无他法。 ——《实用外科词典》(A Dictionary of Practical Surgery),1836年 马修·贝利的著作为手术切除肿瘤奠定了智识基础。如果正像贝利所发现的那样,黑胆汁并不存在,那么外科手术祛除癌症可能确实能让身体摆脱这种疾病。但是,手术作为一门学科,还没有为这种操作做好准备。18世纪60年代,贝利的舅父苏格兰外科医生约翰·亨特(John·Hunter)已开始不顾盖伦的教诲,在伦敦一家安静的诊所为患者切除肿瘤。亨特进行了精心研究,在自家阴暗的兽笼中解剖动物和尸体。但是研究卡在了一个关键瓶颈。亨特可以熟练地切进肿瘤。如果肿瘤是“可以移动的”(他这样描述表层非侵袭性癌症),就可以把它们摘除,而不影响肿瘤下面脆弱的组织结构。亨特写道,“如果肿瘤不仅是可动的,并且可以自然地分开,那么就可以安全地摘除。但是需要非常谨慎,要确定这些继生肿瘤是否都在手术刀可及的范围,因为我们很容易被骗”。 最后这一句至关重要。虽然表述尚属粗糙,但亨特已经开始为肿瘤进行“分期”了,可移动的肿瘤是早期的原位癌。不可移动的肿瘤是晚期浸润型的、转移的肿瘤。亨特认为,只有可移动的肿瘤才值得做切除手术。对于晚期形态的肿瘤,他坦率地提出了一个令人心寒的建议——只能“遥表同情”。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印和阗。 亨特是一位完美的解剖学家,但他的手术理念远远领先于他的双手。他精力充沛,行事勇往直前,每晚只睡四个小时。为了不断地练习手术技巧,不放过动物王国每一个角落里的尸体——包括猴子、鲨鱼、海象、野鸡、熊和鸭子。但面对活生生的患者,他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即使他把病人用酒精和鸦片迷倒后,以极快的速度进行手术,但是手术对象从冰冷不流血的尸体一跃至活人身上后,仍充满了危险。病人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手术中的痛楚,还有手术后被感染的威胁。那些在手术台上经历了可怕的磨难而幸存下来的患者,往往不久之后还会在自己的床箦之上更悲惨地死去。 1846年到1867年这短短的几十年间,人类的两项发现一举扫荡了困扰手术的这两重阴霾,从而使癌症外科医生重拾起亨特曾试图在伦敦力求完美的大胆尝试。 第一项发现是麻醉术。1846年,在距一百年后西德尼·法伯的地下实验室不到十英里的麻省总医院,一个拥挤的外科手术厅进行了麻醉术的公开演示。10月16日上午约10时许,一群医生聚在医院中心的一座中部凹陷的大厅里,波士顿牙医威廉·莫顿(William·Morton)拿出了一个配有吸入器、内含约一夸脱乙醚的小玻璃蒸馏器。他打开喷管,让病人爱德华·雅培(一名印刷工)吸入几缕蒸气。随着雅培陷入慵懒的深度昏迷,一位外科医生走进圆形手术厅的中心,手法巧妙地在雅培的脖子上切了个小口,然后快速缝住一条肿胀变形的血管(被称为一个“肿瘤”,把恶性肿瘤和良性肿胀混为一谈了)。几分钟后,雅培醒来说:“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感到疼痛,虽然我知道手术正在进行。” 麻醉让病人告别了痛苦,使得外科医生能进行往往持续几个小时的手术。但术后感染这一障碍依然存在。直到19世纪中叶,这种感染仍非常普遍,而且往往致命,但其原因一直蔚然成谜。1819年,一位外科医生得出结论,“必定是(在伤口中)有一些微妙因素,逃过了我们的眼睛。” 1865年,苏格兰医生约瑟夫·李斯特(Hoseph·Lister),就如何消除巧妙地潜伏在伤口上的“微妙因素”,提出了一项不寻常的猜想。李斯特从传统的临床观察入手: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会很快变成坏疽;但封闭的伤口却往往能保持清洁、不受感染。在格拉斯哥(Glasgow)医务所的术后疗养病房里,李斯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伤口从一个发炎红肿的边缘开始蔓延,然后从内向外发生腐烂,并往往伴随发烧、流脓的症状,然后迅速坏死(这是真正的“伤口化脓”)。 李斯特想到了一个远在巴黎看似无关的实验——伟大的法国化学家路易·巴斯德(Louis·Pasteur)把肉汤暴露在空气中,肉汤很快就变浑浊,开始发酵;而密封在灭菌真空罐内的肉汤依旧清净。根据这些观察,巴斯德提出了一项大胆主张:空气中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菌)落入清汤,滋长,造成了浑浊。李斯特进一步推进了巴斯德的推理——暴露的伤口是血块和裸肉的混合物,根本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巴斯德肉汤”,是细菌生长的天然培养皿。在法国,落入巴斯德培养基中的细菌,是否也是乘着空气落入李斯特在苏格兰的病人的伤口中呢? 接着,李斯特灵光一现:如果术后感染是细菌引起的,那么一种抗菌手段或化学药物也许能起到遏制这些感染的作用。他在临床笔记中写道:“我想到,不排除空气的情况下,在伤口上敷用能杀死悬浮微粒生命的一些辅料,或许就能避免受伤部位的腐烂。” 在邻镇的卡莱尔,李斯特曾观察到污水处理厂用一种味道芳香、含有石炭酸的廉价液体来净化污水。于是李斯特开始把石炭酸糊料敷到术后伤口上。(在他看来,运用污水净化剂处理病人的伤口,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1867年8月,一名13岁的男孩在格拉斯哥某集市上操作机器时,严重切伤了自己的手臂,被送到了李斯特所在的医院。男孩大面积开放性创伤,伤口沾满了污秽,这种情况下会生坏疽。但是,李斯特并没有进行截肢,而是敷以石炭酸药膏,希望保住手臂免受感染。伤口眼看着就要被严重感染,似乎要变成脓肿了。但李斯特坚持不动摇,并加强了石炭酸药膏的用量。一连几周,所有的努力都看似徒劳。但是,就像着火的绳子烧到了尽头一样,伤口开始干燥。一个月后,揭去药膏,下面的皮肤已经痊愈。 不久,李斯特的发明就加入到了“抗癌手术的前线”。1869年,李斯特用一张餐桌做手术台,乙醚做麻醉剂,石炭酸做抗菌剂,为他的妹妹伊莎贝拉·皮姆(Isabella·Pim)切除了乳房肿瘤。伊莎贝拉术后并未发生感染,活了下来(不过最终还是在三年后死于癌症肝转移)。几个月后,李斯特又为另一名大腿上很可能长了肉瘤的癌症患者进行了大面积截肢。到19世纪70年代中期,对乳腺癌的手术已经成为李斯特的常规治疗手段,手术范围也延伸到了乳腺之下受癌症影响的淋巴结。 消毒和麻醉这两项技术的突破,让手术化蛹成蝶,从中世纪的桎梏中摆脱出来。有了乙醚和石炭酸皂做武器,新一代的外科医生冲破了曾令他们望而止步的瓶颈,在人体上实现了亨特及其同事当年只能对尸体进行的复杂解剖程序。一个癌症手术的辉煌世纪展现在人们面前。从1850至1950年,外科医生向癌症发起了大无畏的进攻——剖开身体,切除肿瘤。 这个时代的代表人物是多才多艺的维也纳外科医生特奥多尔·比尔罗特(Theodor·Billroth)。生于1821年的比尔罗特以同样的热情专注于音乐与外科手术的研究。(这两种专业往往携手而行。两者都把手的技艺推向极致;都要随着不断的实践和年龄的增长而成熟;都依赖于灵巧、精确、相对而生的拇指。)1867年,身为柏林大学教授的比尔罗特开始系统性地研究打开人体腹腔、消除恶性肿瘤的方法。直到比尔罗特的时代,腹部手术后的死亡率之高,仍令人望而却步。比尔罗特的研究细腻而有条理:仅仅是为了练习打开和缝合动物和人类尸体的腹部,确定明确而安全的手术路径,他就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反复实践。80年代初,他已确定了手术路径,“目前已经足以证明,开腹手术是可行的”。他写道,“我们下一步所要关注、研究的对象,必须是确定适应症,以及开发适应各种病情的手术技术。我希望我们已经迈出了很好的一步,能够拯救那些迄今为止被视为无医可救的不幸患者”。 比尔罗特被任命为综合医院(Allgemeines·Krankenhaus)的教授,该院是维也纳大学的教学医院。他和他的学生开始掌握并运用各种技术,从胃癌、结肠癌、卵巢和食道肿瘤患者的体内摘除肿瘤,希望能治愈身体的癌症。从探索到治疗的转变,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挑战。外科医生的任务是摘除肿瘤组织,同时保持正常组织和器官完好无损。但比尔罗特很快就发现,完成这个任务,需要近乎像上帝一样的创造精神。 维萨里时代以来,手术一直处于自然解剖学研究的范畴内。但是,癌症经常突破和扭曲人体自然结构的解剖学边界,因此人们必须要找到“非自然边界”来约束它。例如,为了切除癌变的胃的末端,比尔罗特必须在手术后把剩余的胃脏挂到附近的一片小肠上面;要切除整个胃的下半部分,他不得不把剩余部分附加于一截遥远的空肠那里。到了19世纪90年代中期,比尔罗特已为41例胃癌患者做了这种新型人体结构解剖整形手术;其中有19例患者存活。 这些手段标志着人们在癌症治疗方面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到20世纪初,许多原位限制性癌症(即无转移灶的原发肿瘤)可以通过手术切除。这些癌症包括子宫癌和卵巢癌、乳腺癌和前列腺癌、结肠癌和肺癌。如果在这些肿瘤侵入其他器官之前,就施行手术摘除,那么就能治愈相当大一部分的病人。 然而,尽管取得了这些显著的进步,一些癌症——甚至看似原位限制性癌症,仍然会在手术后复发,这就需要做第二次,而且往往还需要做第三次切除肿瘤的尝试。医生回到手术台一次又一次地切除,从体内一块又一块地挖除癌症,仿佛陷入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但是,如果在癌症最早期就用能想到的最具决定性的手术来“斩草除根”,又会怎样呢?对于传统原位手术法无力治愈的癌症,如果可以通过一种激进的、积极的手术,彻底掘除其根源,不留丝毫残余,是否可能治愈?在这个痴迷于外科医生潜能和创造力的时代,一刀铲除癌症的想法充满了期望、期待与想象。这样的执念落在蠢蠢欲动、即将引爆的癌症世界里,正像往火药桶里抛下了一只爆竹。极端理念 那位赞美这个场合, 可以让他阐明深奥事物的教授, 靠近我,愉悦地指导—— “切除那个乳房。” “抱歉,”我悲伤地说, “但我已忘了如何手术。” ——鲁道夫·费古奥尔勒(Rodolfo·Figuoeroa) 《诗人医生》(Poet Physicians) 结束了:她穿上衣服,优雅而轻柔地走下桌台,寻找詹姆斯;然后她转向那位外科医生和他的学生们,屈膝行礼——并低声而清晰地请求,如果她有不当的举止,请他们原谅。我们这些学生,全都像孩子一样哭泣着;外科医生把她搀扶起来。 ——约翰·布朗(John·Brown) 描述19世纪的一次乳房切除手术 威廉·斯图尔特·霍尔斯特德(William Stewart Halsted)的名字与“根治性(激进)外科手术”的概念密不可分,但他本人未曾要求这项荣誉。相反,这项荣誉几乎是不请自来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就像刀片被默默递到外科医生的手中一样。根治性手术并非霍尔斯特德的发明。他从前辈那里继承了这一理念,并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且逻辑完美,这使得“霍尔斯特德”这个名字不可避免地与这种手术连在了一起。 1852年,霍尔斯特德出生于一位富裕的纽约服装商人家庭。从安多佛(Andover)的菲利普斯高中(Phillips Academy)毕业后,他考入耶鲁学院(Yale College)。在大学,吸引任课教师和导师关注的,是他的运动能力,而非学术成绩。他之所以进入外科领域,根本就是一种巧合。进入医学院,并不是因为他非常想做一名外科医生,而是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继承父业去做一名商人。1874年,他被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College of Physicians and Surgeons at Columbia)录取后,立即迷上了解剖学。这一兴趣就像他日后许多其他的兴趣一样(包括纯种犬和马、上浆的桌布、亚麻衬衣、巴黎的皮鞋,还有完美的手术缝合),很快就成为一种令他迷醉的追求。他大口咀嚼着整本解剖学课本上的知识,书本读完,他就将自己近乎贪婪的求知欲投向真实的病人。 70年代中期,霍尔斯特德通过资格考试,进入挤满了外科病人的纽约市属贝尔维尤(Bellevue)医院,成为一名外科实习医生。他穿梭几英里远的纽约市区,奔波于贝尔维尤医院和哥伦比亚大学之间,时间都花在了医学院和外科诊室。可想而知,临近医学院毕业,他已经精神崩溃。在布洛克岛休养了几周后,他重振精神,以饱满的精力和热情继续自己的研究。他用英勇的奥利匹克式精神,拼命努力达到生理极限,随之而来又是几近崩溃的状态。这种模式,几乎成为了霍尔斯特德面对任何挑战的解决方式。他在进行外科手术、外科教育以及癌症研究时,也留下了相同的独特印记。 霍尔斯特德进入外科的时候,正值该领域历史发展的过渡时代。放血、拔罐、沥滤和催泄,是当时的普遍疗法。19世纪50年代年代,一位因术后感染而抽搐、发烧的妇女接受了甚至比当初手术更野蛮的治疗。她的外科医生洋洋得意地写道:“我给她的双臂各开了一个大口,并且切开了她的两条颞动脉,让血液同时从这些切口尽情流出,直到她出现抽搐才停止。”另一位医生,在给一位肺癌患者开处方时写道:“少量放血能带来暂时的缓解,当然,这个手法不能经常重复。”在贝尔维尤医院,“实习医生们”提着“脓液桶”在过道里奔走,桶里病人的脓液也随着溅洒出来;用羊肠线制成的手术缝合线用唾液捻抹后,挂在伤口处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外科医生把手术刀插在口袋里,到处晃来晃去;若是有工具掉到粘着血污的地板上,就捡起来掸掸灰,再塞回口袋,或者就插进手术台上病人的体内。 1877年10月,霍尔斯特德暂时抛下这个充满了清洁用品、放血器、脓液桶和庸医的可怕医疗世界,前往欧洲游历。他参观了伦敦、巴黎、柏林、维也纳和莱比锡的诊所,美国的年轻外科医生通常被派往这些地方,学习精湛的欧洲手术技巧。机缘巧合的是,霍尔斯特德在欧洲时,癌症的外科手术正破茧而出,刚刚起步。在巴洛克风格的维也纳综合医院的外科演示厅内,特奥多尔·比尔罗特正在向他的学生教授胃部解剖的新技能(比尔罗特告诉学生,这离完全切除癌症仅剩“大胆的一步”了)。在离维也纳几百英里的哈雷(Halle),德国外科医生理查德·冯·福克曼(Richardvon·Volkmann)也正致力于研究乳腺癌手术技能。霍尔斯特德见到当时欧洲外科手术的大师们,包括曾完成肝脏精细解构的汉斯·布加(Hans·Chiari)和曾追随比尔罗特共同参与甲状腺精细解剖研究的安东·沃弗尔(Anton·Wolfler)。 对于霍尔斯特德来说,此次穿梭于柏林、哈雷、苏黎世、伦敦和维也纳之间的旋风之旅,是一场知识的洗礼。当他于80年代初回到纽约工作时,李斯特的石炭酸喷剂、沃弗尔对癌症外科的早期尝试、比尔罗特神奇的腹部手术……这些旅途中见识的理念在他的内心不断翻滚,深受鼓舞与启发。他忘我地投身于工作中,奔波在罗斯福医院(Roosevelt Hospital)、哥伦比亚大学内科与外科学院、贝尔维尤医院、钱伯斯医院(Chambers Hospital)等各大医院之间,为病人进行手术。霍尔斯特德为人大胆、富有创造力、个性果断,对自己的技术信心满满。1882年,他在餐桌上为他的母亲移除感染的胆囊,成功地完成了美国历史上首例胆囊移除手术。接着他又因姐姐产后大出血,被匆忙唤来诊治,他将自己的血液输入姐姐体内,救了她的命。(那时候他对血液配型毫无概念,不过幸运的是姐弟两人的血型完全匹配。) 1884年,在其纽约的事业正处于黄金时期的霍尔斯特德读到了一篇有关新型手术麻醉剂——可卡因的论文。当年在哈雷福克曼的诊所中,他曾看到德国医生做手术时使用过这种药物;它便宜好用、易于配量,是外科麻醉中的“快餐”。这激起了霍尔斯特德的实验好奇心,他开始为自己注射这种药物,为的是在麻醉病人以实施大手术之前,亲身检测药效。他发现可卡因所产生的效用,远远不止是暂时的麻痹而已;它还增强了霍尔斯特德不知疲倦的本能,助长了他原本就狂热的活力。正如一个观察者所说,霍尔斯特德的头脑变得“越来越清晰、不知疲倦,不想也不能入睡”。霍尔斯特德似乎征服了他作为凡人所有的缺点——对睡眠的需求、精力疲惫和虚无幻灭。他焦躁兴奋的人格终于找到了完美的药理配方。 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尽管霍尔斯特德对可卡因的依赖程度越陷越深,但作为一名青年才俊,他在纽约的医疗事业仍然如日中天。他以无与伦比的克己和自律尽力控制自己的药瘾。(据报道,到了晚上,他会在床边触手可及之处放一瓶未开封的可卡因,不断地用药物来考验自己的毅力。)但是他的药瘾经常复发,并且来势汹汹,已无法完全戒掉。他主动进入了坐落于普罗维登斯(Providence)的巴特勒疗养院(Butler sanatorium),在那里用吗啡治疗他的可卡因药瘾——这本质上不过是以毒攻毒,毒之更甚而已。1889年,深陷在这两种高度上瘾的药物之间的霍尔斯特德(但他在纽约的外科诊的工作所仍然成绩显赫),受聘到由著名内科医生威廉姆·韦尔契(William·Welch)新建的约翰·霍普金斯医院(Johns Hopkins Hospital)。韦尔契一方面是要开办一个新的外科部,另一方面也是要他从纽约那个孤立隔绝、过度劳累、用药成瘾的世界中摆脱出来。 霍普金斯医院原本是要改变霍尔斯特德,也确实取得了效果。霍尔斯特德一改之前好社交、外向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封闭而隐秘的帝国中,这里一切都控制有序,清新、美好。他为年轻的住院医生启动了一项令人惊叹的训练计划,要用自己的想法塑造他们——对他们选择这个超出常人的职业,实行非凡的启蒙,强调英雄主义、忘我、勤勉并且不知疲倦。(1904年,他写道,“有人会反对,说学习期过长,将导致年轻医生的怠惰”,但是“这些职位原本就不是给那些轻易厌学的人准备的”。)霍尔斯特德娶了他曾经的护士长凯若琳·汉普顿(Caroline·Hampton),住在山顶上一座不规则的三层豪宅(他的一名学生曾描述其居所“冰冷如石,不宜居住”),夫妇两人各居一层。他们没有子女,不喜社交,为人刻板,以隐匿闻名,夫妇俩以豢养优种马和纯种腊肠犬为乐。霍尔斯特德仍旧深度沉迷于吗啡,但是他严格地按计划控制服用剂量,连他最亲近的学生都没有察觉。这对夫妇尽力远离巴尔的摩的社交界。若有造访者不期而至,他们就吩咐女佣告知来访者,霍尔斯特德夫妇不在家。 这种规律的生活节奏使霍尔斯特德远离尘嚣,得以全力以赴地对抗乳腺癌。在哈雷的福克曼诊所,霍尔斯特德曾目睹德国外科医生以日趋精湛的技术对患者施行激进的乳腺肿瘤切除手术。不过霍尔斯特德知道,福克曼碰壁了——即使手术范围越来越大,越来越彻底,乳腺癌仍会复发,最终会在术后数月甚至几年内再度复发。 是什么导致这种旧病重发呢?1860年,英国伦敦圣卢克医院里(St.Luke's Hospital)的外科医生查尔斯·摩尔(Charles·Moore)也注意到了这些恼人的局部复发。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令他沮丧;他开始用微小的黑点在乳腺绘图上记录下每一次复发的解剖学构造,标示原始肿瘤的发生位置、手术的精确范围和癌症复发的位置,创造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癌症复发记录法。令摩尔吃惊的是,随着一点一点地描画,浮现出一种模式——复发的位置恰恰多聚集在最初的手术边缘,好像手术未能清理完全,残留下来的癌细胞又卷土重来。摩尔总结道:“乳腺癌手术必须要彻底仔细地清除整个器官……术后癌症的原位复发是因为原发肿瘤残余继续生长所致。” 摩尔的假设有一个明显的推论:如果乳腺癌的复发是因为最初手术时切除不彻底,那么显然在初次手术时,就应该切除更多的乳腺组织。既然摘除的边界是症结的所在,那么为什么不扩大手术范围呢?摩尔强调,外科医生试图在手术中宽待女性患者,不令她们外形损毁,实在是“妇人之仁”,这会让癌症得以从刀下逃脱。在德国,霍尔斯特德看到福克曼不仅仅在手术中摘除了乳腺,而且还切除了乳房下方薄薄一层像扇子一样的胸小肌,为的是彻底根除细微的癌细胞残余。 霍尔斯特德把这种思路更向前推进了一步。福克曼撞上了一堵墙,但霍尔斯特德准备打穿这堵墙。他不打算切除功能不大的胸小肌,而是决定向胸腔的更深处挖掘,切除负责肩膀和手臂运动的胸大肌。这一创新不只霍尔斯特德想到了,纽约的一位外科医生威利·梅耶(Willy·Meyer)在90年代也独立完成了同样的手术。霍尔斯特德把这一举措称为“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其中“根治性”(radical)一词取自拉丁语“根”(root)的意思;他要把癌症连根拔起。 但是霍尔斯特德显然鄙视“妇人之仁”手术方式的,他的手术并未止步于胸大肌。癌症在他的根治性乳房切除术下仍然复发,于是他将切除部位深入到了胸腔。到了1898年,霍尔斯特德的乳房切除术开始了他所声称的“一个更根治性的”转变——这时,他开始切除锁骨,直达其下方的一小簇淋巴结。他在一次外科会议上宣布,“我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清除了锁骨下窝”,并且强调保守的非根治性手术处理乳腺癌是“切不干净的”。 在霍普金斯医院,霍尔斯特德的学生们孜孜以求,争相开创手术技术以赶超自己的老师。约瑟夫·布莱德格(Joseph·Bloodgood)是霍尔斯特德培养的第一批住院医生中的一员,他已经开始探索从脖颈处开刀,切除一串位于锁骨上的腺体。另一位明星弟子哈维·库兴(Harvey·Cushing)甚至“切除了前纵隔”——深埋在胸腔里的淋巴结。霍尔斯特德注意到,“不久的将来,我们可以在一些重大的手术中切除纵隔腔内的组织”。一场恐怖的“马拉松”就此展开。霍尔斯特德和他的学生们,宁愿切除身体的整个组织,也不愿面对癌症的复发。在欧洲,一名外科医生为一名患乳腺癌的妇女切除了三根肋骨和胸腔内的其他组织,并截去了一侧的肩膀和锁骨。 霍尔斯特德承认自己的手术是一种“肉刑”,乳房切除术牵连甚广,永久地损毁了病人的形体。随着胸大肌的切除,肩膀向内凹陷,就像一直在耸肩一样,手臂永远不可能向前伸或向侧展开。切除腋窝下面的淋巴结,往往会破坏淋巴液的流通,使得手臂因液体累积而肿得像大象腿一般,他把这种情况生动地称作“外科象皮肿”。手术后,病人们通常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复原。然而霍尔斯特德认为这些后果是可以接受的,就像是在一场全面的战争中,伤残是无法避免的。但霍尔斯特德也流露出对病人真挚的关怀,在描述90年代所做的创口深至脖颈的手术时,他写道:“患者是一位年轻小姐,我真不愿毁坏她的外形。”在他的手术笔记中,除了潦草地记录手术结果,还有一些个人备忘录,用语温柔,宛如一位慈父。在某一病例结案后他写道,“手臂运用自如,都可以伐木了……无肿大”,在另一个案例的页边记下:“已婚,有四个孩子。” 但是,霍尔斯特德的乳房切除术真的能挽救生命吗?根治性切除手术真能治愈乳腺癌吗?被他非常“不情愿毁形”的那位年轻女性,真的从损毁肢体的手术中受益了吗?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根治性乳房切除术盛行的社会环境。19世纪70年代,霍尔斯特德远赴欧洲向大师们学习时,外科学刚刚摆脱了稚嫩的青春期。到了1898年,它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自信满满的学科,陶醉于自己的技术能力,优秀的外科医生俨然将自己当成了表演家。他们把手术室称作“手术剧场”,把手术当作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一群紧张而安静的观众在剧场上方观看这场演出。1898年,一位观众写道,观看霍尔斯特德的手术就像在观赏“一位艺术家与患者的亲密接触,抑或一位威尼斯风格或佛罗伦萨派凹雕师或是镶嵌大师在展现其精湛的手艺”。霍尔斯特德乐于接受来自手术的技术挑战,努力要让最难的病例得到最好的治愈效果,他写道:“我发现自己倾向于切除大的(肿瘤)。”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手术刀,向癌症宣战。 但是手术立竿见影的技术性效果,并不能预示日后最终的成功或降低癌症的复发能力。霍尔斯特德的手术可能像佛罗伦萨派镶嵌师的技艺一样精湛,但如果癌症是一种缓慢复发性的疾病,那么即使霍尔斯特德用他凹雕般精准的技术将其切除,恐怕对治愈癌症来说仍然是不够的。为了证明霍尔斯特德到底是否真正地治愈过乳腺癌,人们应该不只观察短期存活情况,或观察五到十个月的存活期,而更应该追踪五到十年后的存活状况。 要检验手术效果,必须对病人进行长期跟踪检验。因此,90年代中期,霍尔斯特德的事业达到巅峰,他开始收集长期的统计数据,以表明自己的手术是最优选择。此时,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已经做了十几年。霍尔斯特德已经做了多例手术,切除的肿瘤足够他在霍普金斯医院建立一个“癌症仓库”。 霍尔斯特德的“根治性手术理论”几乎可以肯定是正确的——量敌从宽。即使是对小肿瘤,采取攻击性的局部手术也是治愈癌症的最佳方法,但在概念上却犯了一个大错误。试想,人群中乳腺癌的发病率是固定的,比如每年里有1%的人患病。然而,肿瘤从一开始表现出的情况就各不相同。有些女性在诊断出乳腺癌时,肿瘤已经扩散到乳房之外,转移到了骨骼、肺和肝脏中。而在其他女性身上,癌症仅局限在乳房范围之内,或只在乳房及少数淋巴结内,尚属于局部疾病。 现在,霍尔斯特德拿着手术刀和缝合线,置身在这群人当中,准备好为任何患有乳腺癌的患者实施根治性乳房切除术。显然,霍尔斯特德治愈乳腺癌患者的能力取决于癌症的类型,即他面对的是哪一阶段的乳腺癌。无论霍尔斯特德多么积极、一丝不留地摘除了肿瘤,根治性切除术也不能拯救患有转移性癌症的妇女,因为她们体内的癌症已非局部问题。相反,患有局部癌症的女性,的确受益于手术治疗——但是对这种患者来说,并不用太激烈的手段,只要使用局部乳房切除术,就会取得一样好的效果。因此,霍尔斯特德的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在两种情况下都不适用——对于转移性的癌症,这种手术先天不足;而对于局部性癌症,这种方法又太过激。在这两种情况下,女性患者都要被迫接受一场不分青红皂白、毁形损体的病态手术。对局部患者来说,手术范围太大,时机过早;对转移性癌症患者而言,却又范围太小、时机太迟。 1898年4月19日,霍尔斯特德出席了在新奥尔良举行的美国外科协会(American Surgical Association)年会。第二天,在一群安静而热切的外科医生面前,霍尔斯特德带着令人期盼的数据和图表走上讲台。乍看之下,他的观察结果令人震惊:在防止局部病症复发方面,他的乳房切除术的效果比其他外科医生的手术都好。在巴尔的摩,霍尔斯特德已经将局部复发率缩小到仅有百分之几,较之于福克曼或比尔罗特的复发率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就像霍尔斯特德自己承诺的那样,他似乎已经把癌症连根拔起。 但是如果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癌症并未被根除。真正治愈乳腺癌的例证让人大为失望。76位乳腺癌患者在采取“根治切除法”之后,只有40位活过了3年。36位(近一半的患者)在术后不到3年就死于被认为已经从体内“根除了”的癌症。 但是,霍尔斯特德及其弟子们仍然镇定自若。他们并未回答这些数据所反映出的问题——根治性乳房切除术真的能延长生命吗?而是更加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理论。霍尔斯特德在新奥尔良强调,外科医生应该“在每一次手术中都切除至颈部”。当其他人觉得有理由保持谨慎时,霍尔斯特德却只看到机遇:“我看不出颈部切除为什么会比切除到腋下更严重。颈部也可以像腋下一样被清理干净。” 1907年的夏天,霍尔斯特德向华盛顿的美国外科协会提供了更多数据。根据术前患者肿瘤是否转移到腋下或颈部的淋巴结中,他把病人分为三组。从他提出的生存分析表上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模式:60位腋下和颈部淋巴结无癌的患者当中,有45例乳腺癌患者术后存活超过5年,相当可观;而40位具有这样癌变淋巴结的患者当中,仅有3位幸存。 简而言之,乳腺癌患者最终能否幸存,跟医生对乳房进行多大范围的手术,几乎没什么关系,它只取决于术前癌症在多大范围内扩散。强烈反对根治手术法的批评者乔治·奎尔(George·Crile)后来说,“如果一种疾病已经严重到必须要切除所有肌肉才能根除肿瘤,那么这就意味着,疾病已经扩散到整个身体了”。这使得整个手术失去了意义。 但是,如果说1907年霍尔斯特德已经站到了这种认知的门口,那么他还是断然地选择逃避,重弹自己的陈词旧曲。他在一篇论文中提出:“即使没有我们所提供的证据,我仍然认为,外科医生对很多病例都有义务进行锁骨上的手术。”但是这时,乳腺癌治疗日新月异的发展令他筋疲力尽。试验、表格、图示从来都不是他的强项;他是外科医生,不是记账先生。他写道:“对于乳腺癌,尤其如此——如果一位外科医生有兴趣提供最好的统计数据,那么他大可自便。”这一论调按照霍尔斯特德的行事标准,几乎可以说相当粗鲁。这也反映出霍尔斯特德日益怀疑自己的手术结果能否经得起检验。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越来越难以把握这种不定形的疾病,对它的理解渐行渐远。1907年的论文是霍尔斯特德的最后一篇,也是最全面的一篇讨论乳腺癌的文章。他期待一个全新的、开放的解剖学远景,能让他平静地施展自己卓越的手术技能,而不用像现在这样争论来争论去,对手术结果再三衡量。霍尔斯特德从未拥有过完美的临床风度,他一头扎进了与世隔绝的手术室和宅邸里冰冷宽阔的图书室。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器官——胸腔、甲状腺和重要的动脉组织;在这些部位,他继续进行杰出的手术革新。但是霍尔斯特德再也没有写过学术性文章来分析那以他赖以为名、宏大又不乏瑕疵的手术。 在1891年到1907年这狂热的16年里,根治性乳房切除术从最初巴尔的摩的悄然萌芽,发展成为全美各大外科会议的焦点话题,人们对癌症治疗的探索向前跨越了一大步,但也向后倒退了一大步。霍尔斯特德毫无疑问地证明了在技术上施行大范围、精准的外科手术治疗乳腺癌是可行的。这样的手术,可以大幅度降低该种致命疾病局部复发的风险。但是,霍尔斯特德绞尽脑汁却也无法证明的事实,更让人深思。经过近20年的数据收集,在一次又一次会议中被吹捧、赞扬、分析、再分析之后,根治术在“治愈”癌症方面的可靠性仍然未能完全确立。即使再多的手术,也并没有带来更有效的治疗。 然而,这些不确定因素并不能阻止其他外科医生采用激进的手术。“根治主义”成为了一种心理上的执念,深深地扎根于癌症手术中。就连“根治”一词在概念上也是个诱人的陷阱。霍尔斯特德用这个词,本希望他的手术能挖掘出深埋地下的肿瘤根源。但这个词也意味着“激进”、“创新”、“大胆”,并且正因为这样的意义才勾起了病人的想象力。毕竟无论男女,谁面对癌症时愿意选择非根治性或“保守的”手术呢? 事实上,“根治主义”之所以会变成主流,不只是取决于外科医生如何看待癌症,也取决于医生如何自我定位。一位历史学家写道:“由于没有受到来自其他方面的反对,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能聚众阻碍它的去路,于是根治性外科手术的应用很快固化为教条。”当英雄式的手术没有达到预期时,一些外科医生便开始完全推卸治愈癌症的责任。1931年,在巴尔的摩会议上,霍尔斯特德门下的一位医生宣布:“毋庸置疑,如果手术操作几近完美,那么病情或许能局部治愈。而这也是外科医生必须担当的唯一责任。”换句话说,最好的外科医生能做的,就是完成一场技术上最完美的手术。至于是否治愈癌症,则是其他人的问题。 “越是根除,效果越好。”在这种旗号下,手术朝着越来越无畏、激进的极端路线发展。这正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早期外科学的总体思路。在纽约,外科医生亚历山大·布朗希威格(Alexander·Brunschwig)发明了一项治疗宫颈癌的手术,叫作“完全盆腔清除术”。这种治疗法极其艰难且消耗体力,即使是最得霍尔斯特德真传的外科医生,也需要在手术中暂停休息、更换姿势。纽约外科医生乔治·派克(George·Pack)的绰号就是“派克小刀”["Pack the Knife",名字仿照一首流行歌曲——《迈克小刀》(Mack the Knife)],形容这位外科医生好像与他最钟爱的手术工具人刀合一,好像某种人首马身的怪物。 此时,治愈癌症的可能性还为时尚早。1929年,一位英国外科医生写道:“从广义上来讲,手术的可行性取决于‘病灶是否能切除’而不是‘切除病灶能否治愈患者’?”往往是如果患者没有死在手术中,医生就会认为自己已经很走运了。1933年,一群外科医生在一场冷漠的关于胃癌的讨论会之后,得出结论:“阿拉伯古语有云:没治死许多病人的医生就不能成为医生。作为从事胃癌手术的外科医生,我们必须谨记这一点。” 归纳出这样颠覆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逻辑——要么是出于极端的绝望,要么是出于无可救药的乐观。在20世纪30年代,癌症手术的钟摆绝望地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摇摆。而霍尔斯特德、布朗希威格和派克仍坚持大范围手术,因为他们由衷地相信这样可以解除癌症的可怕征兆。但是,他们缺乏正规的证据,固守于自己的信念,一意孤行。因此他们的证据也变得无关宏旨,检验也难以进行。医生们越是热切地相信他们的手术初衷善良,就越是难以将其付诸正式的科学检验。因此,根治性手术的逻辑一直在原地转圈,停滞不前,长达近一个世纪之久。 与根治性手术的诱惑力相比,那些不那么激进的癌症外科治疗手段虽取得了重大进展,但仍显得黯然无光。霍尔斯特德的学生们开枝散叶,各当一面,研究探索切除癌症的新方法。每个人都被“分配”了某个器官的研究课题。霍尔斯特德对其英雄式的外科训练项目抱有极大的信心,他相信无论在哪个器官系统中,他的学生都能对抗和消灭癌症。1897年,在霍普金斯医院的走廊上,霍尔斯特德拦住了一位年轻的外科住院医生——休·汉普顿·杨(Hugh·Hampton·Young),邀请他担任一个新成立的泌尿外科的主任。杨以他对泌尿外科一无所知进行了回绝。“我知道你并不了解,但我们相信你可以学。”霍尔斯特德仅这样简短地回答后就走开了。 杨被霍尔斯特德的信心所鼓舞,开始深入钻研泌尿系统癌症——前列腺癌、肾癌、膀胱癌。1904年,由霍尔斯特德做助手,杨成功地设计了通过切除整个前列腺治疗前列腺癌的手术。尽管手术按照霍尔斯特德的传统被命名为“根治性前列腺切除术”(Prostatectomy),但相比之下,杨的手术还是较为保守,并未去除肌肉、淋巴结或骨头等其他组织。他保留了根治性手术中器官整体切除的概念,但并未掏空骨盆腔,也未除去尿道和膀胱。(这种手术的改良方案至今仍沿用于切除原位前列腺癌,很多前列腺癌症患者因此得到治愈。) 霍尔斯特德的学生、外科主治医生哈维·库兴,则致力于脑部手术研究。在20世纪早期,库兴已经发现了颇具独创性的清除脑瘤的外科手术方法,甚至可以治疗臭名昭著的恶性胶质瘤。这种肿瘤与血管混杂交错,随时会大出血;再例如脑膜瘤,它被脑中一些脆弱而重要的结构像鞘一样包裹着。与杨一样,库兴继承了霍尔斯特德精湛的手术技艺——“缓缓地将脑组织与肿瘤分离,一点一点地操作,不断用扁平拧干的温热棉花垫控制渗血”。但是,他没有秉承老师对根治性手术的嗜好。事实上,库兴发现脑瘤的根治性手术操作不仅困难,而且不可想象:即使外科医生希望这样做,也不可能切除整个脑部。 1933年,圣路易斯巴恩医院(Barnes Hospitalin St.Louis)的另外一位外科手术创新者艾伐兹·格雷厄姆(Evarts·Graham)首创了一种手术方法,即结合之前切除受结核感染的肺部手术,摘除了肺部肿瘤。格雷厄姆也保留了霍氏手术的基本精神:仔细地切除整个器官以及肿瘤周边的大片组织,以防止局部复发。但是他尽力回避一些陷阱,抵抗住诱惑不去切除更多的其他组织,如遍布胸腔、主血管的淋巴结,或是气管和食道周围的连接筋膜,而只切除了癌变的肺部,尽可能地保持病体的完整。 即便如此,外科医生仍难以摆脱霍氏理论的影响,超越霍氏王国,他们对非根治性手术的尝试大加鞭笞。如果手术不能不遗余力地清除癌症,那么它就会被鄙视为“敷衍的手术”。做这种敷衍的手术,就是屈从于“妇人之仁”这种往日的短见,而这也正是整整一代外科医生都在力求摒弃的。坚硬的电子管与微弱的光 我们已经发现(X射线)可治愈疾病。 ——《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1902年4月6日 为了用实例说明(X射线的破坏性),让我们回想一下,在美国X射线医学实验室工作的先驱们,几乎都死于由射线灼伤引发的癌症。 ——《华盛顿邮报》,1945年 1895年10月下旬,霍尔斯特德在巴尔的摩公布根治性乳房切除术之后,才过了短短的几个月,德国维尔茨堡学院(Würzburg Institute)的一位讲师威廉·伦琴(Wilhelm·Rntgen)在研究电子管时,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泄露现象(电子管是一个真空管,能够从一端电极向另一端发射电子束)。该放射线能量强劲,但肉眼却无法察觉,它能穿透多层涂黑的硬纸板,并且在偶置于房间实验台的钡屏上留下白色磷光性光晕。 伦琴急忙把自己的妻子安娜叫进实验室,把她的手放在射线源和感光片之间。射线穿透她的手掌,在感光片上显示出她的手骨和金属婚戒的轮廓,就像透过魔镜看到了手的内部构造。安娜说:“我看到了自己死亡的样子。”但她的丈夫却看到了别的东西——一种强大得几乎可以穿透所有活体组织的能量。伦琴把他发现的这种光叫作“X射线”。 刚开始,人们把X射线视为一种电子管产生的人造能量怪象。但1896年,就在伦琴发现X射线几个月之后,一位知道伦琴研究成果的法国化学家亨利·贝克勒尔(Henri·Becquerel),发现一些天然物质会自主释放性质类似X射线的隐形射线,这其中就包括铀。在巴黎,贝克勒尔的两个朋友——年轻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皮埃尔和玛丽·居里(Pierre and Marie·Curie)夫妇,也开始在自然界寻找更强大的化学X射线源。皮埃尔和玛丽相识在索邦大学,由于对磁力学有共同兴趣而彼此吸引[当时玛丽叫玛丽亚·斯克洛多夫斯卡(Maria·Sklodowska),是一贫如洗的波兰移民,居住在巴黎的一间小阁楼里。]19世纪80年代中期,皮埃尔用微小的石英晶体制成了一个精巧的静电计,能够计量出极小剂量的能量。玛丽用这件仪器证明,即使微乎其微的铀矿石辐射也可以量化。有了这种测量辐射性的新设备,居里夫妇犹如狩猎一般,开始搜寻新的X射线源。由此,又一段不朽的科学发现之旅以计量展开。 在今天称为捷克共和国的约赫姆塔尔(Joachimsthal)遍布泥炭的森林中,居里夫妇发现了一处废弃矿,里面是如黑泥一般的沥青铀矿,其中存在一种比铀更具放射性的新元素。居里夫妇开始着手蒸馏沼泽般的淤泥,以期待能“捕到”那个最纯状态的强劲放射源。在消耗了数吨沥青铀矿、400多吨洗涤用水以及数百桶蒸馏废料后,他们终于在1902年提炼出了0。1克的新元素。这是一种金属元素,位于元素周期表的远端。它在黑暗中自燃,发出幽幽的蓝光,同时释放出高强度的X射线。这种元素极其不稳定,是一种介于能量与物质之间奇特的嵌合体,也是可分解成能量的物质。居里夫人称这种新元素为“镭”,取自希腊文的“光”。 镭的巨大效能揭示了X射线出人意料的新特质:X射线不仅可以携带辐射能量穿透人体组织,更能够深入组织内部释放能量。伦琴能拍到妻子的手骨照片,是由于X射线的第一个性质:X射线穿透了肌肉与骨骼,在胶片上留下这些组织的阴影。而相比之下,玛丽·居里的手则受到了X射线第二种性质的痛苦影响:她为了获取更纯的放射能,日复一日地反复蒸馏,将沥青铀矿浓缩到百万分之一的体积,结果手掌上的皮肤开始磨损、发黑、脱皮,好像组织从里往外地被烧焦一般。皮埃尔只是将一瓶仅几毫克的镭放在口袋里,辐射就穿透了身上厚厚的尼龙背心,在他胸前留下了永久的伤疤。有人曾在公开的展会上用未加防护措施的激光机器表演魔术,结果辐射外漏,使他的嘴唇起泡肿胀,脸颊皮肤和指甲也开始脱落。镭最终灼伤了居里夫人的骨髓,导致她终生贫血。 虽然生物学家完全破解这些辐射效应的机理,还要花费数十年时间,但受到辐射损毁组织的范围——皮肤、嘴唇、血液、牙龈、指甲,早已向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镭会腐蚀DNA。DNA是惰性分子,能够抵抗大多数化学反应,这一特点使它可保持遗传信息的稳定性。但X射线可以直接击碎DNA链,或产生化学毒素进而侵蚀DNA。面对这样的破坏,细胞通常会死亡,或者更常见的是中断分裂。因此,X射线优先杀灭体内分裂最旺盛的细胞,如皮肤、指甲、牙龈、血液这类组织细胞。 X射线选择性杀灭快速分裂细胞的能力,受到了人们,特别是癌症研究者的重视。就在伦琴发现X射线一年后的1896年,21岁的米埃尔·格拉比(Emil·Grubbe)在芝加哥研读医学时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可用X射线来治疗癌症。格拉比富于冒险精神,且极具创造力;他曾在芝加哥的一家生产真空X射线管的工厂工作,制作过一个可用于实验的真空管雏形。在工厂,格拉比发现整日曝露在X射线下的工人们,皮肤和指甲总是一层一层地剥落,他自己的手也渐渐肿胀开裂。由此他很快就联想到细胞死亡与肿瘤的关系。 1896年3月29日,在位于芝加哥霍尔斯特德大街(这个街名与外科医生霍尔斯特德无关)的一家电子管厂内,格拉比临时制作了一只X射线管,用来照射罹患乳腺癌的老年妇女罗丝·李(Rose·Lee)。李在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后,癌症仍旧复发,她的胸部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肿瘤,令她十分痛苦。她被引荐给格拉比做最后一搏,更多的是为了满足格拉比的实验好奇心,没有奢望能取得任何临床效果。格拉比翻遍了工厂,寻找可以遮住乳房其他部位的物件,却连一片金属板都没找到。他只好用在一只中国茶罐的底部找到的铝箔纸包裹住李的胸部。格拉比连续18个晚上,持续用射线对她的肿瘤进行照射。治疗过程十分痛苦,但小有成效。李的乳腺肿瘤发生了溃烂和紧缩,这是X射线治疗史上第一例有文献记载的局部反应。但是在初次治疗的几个月之后,李开始出现眩晕和呕吐感。她的恶性肿瘤已转移到了脊柱、脑、肝等部位,不久就去世了。于是,格拉比又在无意中得出一项重要结论:X射线只可用于治疗原位肿瘤,对于转移后的肿瘤,效果微乎其微。 治疗效果虽然短暂,但格拉比仍然受到了鼓舞,他开始利用X射线去治疗大量的原位癌患者。随着X射线诊室在欧洲和美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肿瘤医学的一个新分支——放射肿瘤学,诞生了。到20世纪初,虽然距伦琴发现X射线尚不足十年,但医生们对放疗治愈癌症可能性的狂热却不断膨胀。1901年,一位芝加哥医生评论道:“我完全看不出这个治疗方法有什么局限性,我相信它绝对可以治愈所有类型的癌症。” 1902年居里夫妇发现镭之后,外科医生已可凭恃比以前强烈数千倍的射线能量治疗肿瘤。医学界在一阵狂热中,召开了各种关于高剂量放射疗法的会议、成立各种学会。为了使原位病灶获得更高剂量的X射线辐射,镭被灌入金线,直接置入肿瘤内部。外科医生将氡片植入患者腹部治疗腹内肿瘤。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出现了全国性的镭生产过剩,以至于各类期刊的尾页上都登有镭的广告,希望出售给一般人使用。与此同时,真空管技术也齐头并进。至50年代中期,形形色色的电子管可以向所有的癌组织投放高剂量的X辐射。 放射治疗把癌症医学推进到了一个载满期望和危险的原子时代。当然,人们所使用的词汇、图像和隐喻都带有原子力量直扑癌症的强烈象征。如“粒子回旋加速器”、“超高压辐射”、“线性加速器”、“中子束”。有人曾被要求将X射线治疗想象成“被上百万个微小子弹的能量击中”。另有人认为放射线治疗充满了惊悚与恐惧,仿佛太空旅行一般:“病人被安置在氧气舱内的担架上。由医生、护士和技术人员六人组成的医疗小组在一旁穿梭忙碌。放射科医生调整电子感应加速器就位;将氧气舱的门砰然关闭之后,技术人员向里面加压注氧;保持满压15分钟后……放射科医生打开电子感应加速器,对肿瘤进行辐射,治疗完毕,再用深海潜水模式给患者减压,然后送往康复室。” 治疗室塞满了患者,群进群出,来去匆匆,治疗过程由闭路电视监控,加压、增氧、减压,然后再将患者送回康复室,病人经过了这番猛烈的放射性治疗,犹如接受了一次无形的洗礼。 放疗对于某些类型的癌症,的确是一种福音。像外科手术这种方式一样,辐射对消除原位限制性癌症有显著疗效。在X射线下,乳腺肿瘤被摧毁,淋巴肿块消融。一位患脑部肿瘤的女士从长达一年的昏迷中醒来,竟能在病房里观赏一场篮球赛。 但是就像手术疗法一样,放射治疗也有其先天的不足。埃米尔·格拉比在最早期实验治疗中,就已经碰到了它的第一个局限:由于X射线只进行局部照射,所以对于已转移的肿瘤,治疗效果有限。即便医生可以把辐射剂量加大为2到4倍,但这仍无法转化为更好的疗效。相反,不加选择地滥用照射,会使病人因剂量远超过人体耐受范围而留下瘢痕、失明和灼伤。 X射线的第二个局限更是阴险骇人——辐射造成癌变。X射线杀灭快速分裂细胞的特殊效应(DNA损伤),也造成基因的致癌突变。在20世纪10年代居里夫妇发现镭后不久,新泽西州一家名为“美国镭”(U.S. Radium)的公司,将镭与涂料混合制成了一种叫“昂达克”(Undark)的夜明涂料产品,它在夜晚可以散发出带绿色的白光。虽然知道镭有多种副作用,美国镭公司还是促销其昂达克用于钟表的表盘,夸耀其为夜光表。绘制表盘是一种精密的手工技术活儿,因此从业员工一般都是双手灵巧稳健的年轻姑娘。她们被鼓励在无防护的情况下使用这种夜明涂料,并且经常用舌头舔笔尖,以确保能在表盘上画出精细的刻度。 不久,这些姑娘就开始抱怨下颌痛、疲劳,以及皮肤、牙齿出现问题。20年代末的医学调查表明,她们下颌的骨头已经坏死,舌头上留下了辐射疤痕,而且大多数都已经患上慢性贫血症(严重骨髓损伤的一种表现)。辐射测量仪检测发现,一些妇女的身体竟能发出辐射。接下来的数十年,这些曝露于镭辐射的工人身上迅速生出大量镭放射线引发的肿瘤,包括肉瘤、白血病,以及骨、舌头、颈部和下颌的肿瘤。1927年在新泽西,五名受到辐射严重影响的女孩,对美国镭公司提出控诉,当时媒体把这一群女孩称为“镭女郎”。她们之中虽尚无人患上癌症,但她们一直遭受日益严重的镭毒害,下颌、皮肤和牙齿已经坏死。一年后,这件案子达成庭外和解,每个女孩得到10000美元的赔偿金,以及每年600美元的生活费和医疗费。但“赔偿金”并未完全赔付,因为许多镭女郎身体太虚弱,连上法院举手宣誓的力气都没有,在案子得以解决后不久,她们就因白血病或其他癌症而香消玉殒。 居里夫人于1934年7月因白血病去世。埃米尔·格拉比遭受的X射线辐射相对较弱,但也饱受长期辐射的致命影响。到40年代中期,由于手骨坏死和坏疽,格拉比的手指被一根接一根地切除,以除掉坏死和长疽的骨头;他的脸也一再手术,切除因放射线诱发的肿瘤和癌变前的疣。1960年,85岁的格拉比于芝加哥去世,当时有多种肿瘤已经扩散到了全身。 对于癌症的治疗来说,放射疗法处于复杂的十字路口:有时,放疗可以治癌,有时又会致癌,这无疑给癌症科学家最初的狂热泼了一盆冷水。尽管辐射是一把无形的利刃,但它仍然是一把刀。而这把刀,无论多么灵巧和犀利,在抗癌的战争中也仅能止步于此了。人们需要一个更具分辨力的治疗方法,特别是针对转移性癌症。 1932年,与霍尔斯特德同时代发明了根治性乳房切除术的纽约外科医生威利·梅耶,受邀在美国外科协会年会上发言。梅耶当时重病在床,明知自己已无法参加这个会议,还是准备了一份简短的、仅有六段的演讲词,让别人代为传达。5月31日,在梅耶死后六星期,这封信在满堂的外科医生面前被大声宣读。他在信中坦承,癌症医学已经走到了某种死胡同,亟待开辟新的方向。梅耶写道:“如果在合适的根治性手术后,对每个病例都能够进行系统性的生物性术后治疗,我们相信,大多数此类病人都可治愈。” 梅耶抓住了关于癌症的一个深层原理——癌症,即使是原位癌,也必然正在蓄势等待从自身的桎梏中爆发而出。许多病人都是等到这个时候,才去寻求医生的帮助,但为时晚矣,癌症已经扩散,超出了外科手术的作用范围,就像黑胆汁一样四处流窜。这正像早在将近两千年前,盖伦就已经生动地预想到的一样。 事实上,可能盖伦终究还是正确的,就像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偶然间得出的关于原子的警句,抑或像在人们发现星系之前的几百年,伊拉斯谟(Erasmus)就做出了关于宇宙大爆炸的猜想一样。当然,盖伦错认了癌症真正的起因——并没有什么“黑色的胆汁”塞满身体并在混乱中起泡形成肿瘤。但他以其梦幻、本能的比拟说法,奇迹般地描述了癌症的某些本质。癌症往往是一种体液疾病,它像螃蟹一般横行霸道,并且四处流动。它可以经由无形的通道,从一个器官钻进另一个器官。正如盖伦所理解的那样,癌症是一种系统性疾病。染色与死亡 那些没有经过化学或药学训练的人,可能不会意识到治疗癌症到底有多难。程度几乎——并不完全是,只是几乎——像是要找到一种溶剂,它既可以溶解掉左耳,又能使右耳完好无损。癌细胞与其前身正常细胞之间的差异,竟是如此地微小。 ——威廉·沃格洛姆(William·Woglom) 生命是……一场化学事件。 ——保罗·埃尔利希(Paul·Ehrlich) 写于1870年的学生时代 系统性疾病需要系统性的疗法,但是怎样的系统性疗法才可以治愈癌症呢?是否有一种药物,可以像显微外科医生实施药理乳房根除术一样,在切除癌细胞的同时又可使正常组织免受伤害?憧憬着这种神奇治疗术的不单是威利·梅耶,他之前历代的医生也曾幻想这种药物的出现。但是怎么可能有这样一种药物,可以贯穿整个身体,却仅仅攻击患病的器官呢? 学界将药物能分辨它的预期攻击标靶与其宿主的能力称为“特异性”(specificity)。在试管中杀灭癌细胞并不很困难:在化学世界中充满着各种有毒物质,即使极微量,也能在数分钟内杀死癌细胞。困难的是要找到一种能选择标靶的毒药,它既能杀死癌细胞,又不伤害患者。不具备这种特异性的全身治疗无异于一颗滥杀无辜的炸弹。梅耶知道,抗癌毒素要想变成有效的良药,就得像一把极其灵巧的刀,可以选择性地切除癌症部位而保全患者。 人们寻觅这种具有分辨敌我性能的系统性抗癌药物,却因对另一类完全不同的化学品的搜寻而加速了步伐。这故事要从殖民主义及其主要掠夺品棉花讲起。在19世纪50年代中期,满载着棉花的船只从印度和埃及驶来,将货物卸在英国的港口,布料加工在英国成了一项欣欣向荣的商业,足以支撑起所有的附属产业。一个庞大的工业网络迅速在英国中部发展起来,并向格拉斯哥(Glasgow)、兰开夏郡(Lancashire)和曼彻斯特(Manchester)延伸扩展。纺织品出口成了英国经济的领头羊。从1851年到1857年间,英国印染品的出口量增长了3倍多,从每年600万件涨到2700万件。1784年,在英国出口总量中,棉制品仅占6%。而到了19世纪50年代,这一比例达到了顶峰——50%。 纺织工业的繁荣带动了染色工业的兴盛,但是纺织和染色这两种工业在工艺上的步骤却意外脱节了。染色,不同于纺织,仍是一项未工业化的行业。染料要从易腐烂的植物中提取,如从土耳其茜草根中提取褐红色,从槐蓝属植物中提取深蓝色。使用这些古老的技艺需要耐心、专业知识和不断的观察。用染料给织布印花(如生产广受欢迎的印花布)更具挑战性,需要在多个步骤中使用增稠剂、媒染剂和溶解剂,经常需要染色工花费数星期才能完成。因此,纺织业需要专业的化学家来溶解漂白剂和清洁剂,监督染料的提取,并找到加快着色的方法。因此,这种专注于纺织品染料合成、被称为“实用化学”的新学科,很快风靡伦敦各处的技术院校。 1856年,就读于其中一所院校的18岁学生威廉·珀金(WilliamPerkin)无意间发现了一种后被誉为“染料中的圣杯”的化学染料,它可以由最普通的化学品简单合成。珀金在伦敦东区的公寓中搭建了一个临时性的实验室。实验室只有普通房间的一半大,狭长而局促,摆放了一张桌子和几个存放实验瓶的架子。他用偷运来的烧瓶加热硝酸和苯,结果发生了出人意料的沉淀反应——试管中形成了一种化学物质,有着磨碎的淡紫罗兰颜色。在一个沉迷于制作染料的时代,任何一种有颜色的化学物质都被视作潜在的染料。珀金将棉花放进烧瓶中轻轻一蘸,结果证明新生的化学物质会令棉花着色。此外,这种新型化学物质运用在染色中还具有不会褪色,也不易扩散的特性。珀金把它称作苯胺紫(anilinemauve)。 珀金的发现为纺织业带来了福音。苯胺紫便宜且不会变质,远比植物染料容易生产和保存。并且,珀金很快发现它的母体化合物可以用作其他染料的基础材料,是一种侧链多样的化学结构,可产生一系列的鲜艳色彩。到了60年代中期,在欧洲的服装工厂里到处都是淡紫、蓝色、洋红、碧绿、正红、紫色等新型合成染料。1857年,不到19岁的珀金成为伦敦化学学会的一名全职研究员,也是有史以来获此殊荣最年轻的才俊之一。 虽然苯胺紫是在英国发现的,但是染料的制造却在德国达到了顶峰。19世纪50年代后期,德国作为一个迅速工业化的国家,一心想要在欧美纺织品市场一展宏图。但德国不像英国,它几乎没有任何获得天然染料的渠道。那时候,殖民者疯狂掠夺土地,世界被瓜分得七零八落,濒于殆尽。因此,德国的纺织厂必须自己开发人造染料,希望能够重新挤进这个它们曾经营不善、几近摒弃的行业。 在英国,染料制造很快就成为了一项错综复杂的化学产业。而在德国,由于受到纺织业的刺激,染色工业得到国家补贴,再由经济增长推波助澜,合成化学焕发出勃勃生机。1883年,德国出产的一种仿天然洋红色的亮红色化学染料,其年产量高达12000吨,远远超过伦敦珀金工厂的产量。德国化学家快速生产出了色彩更艳、品质更优、价格更便宜的化学制剂,横扫整个欧洲的纺织工厂。到80年代中期,德国已跃升为这场化工竞赛(这也预示了后来出现的更加丑恶的军备竞赛)的领跑者,成为欧洲的“染缸”。 最初,德国纺织业的化学家只在染料工业的范畴内从事研究和制造。但随着染料工业的大获成功,化学家不仅合成染料和溶剂,还开始向整个新型分子的领域进军,开发包括酚、醇、溴化物、生物碱和酰胺等自然界没有的化学物质。到了70年代后期,德国的合成化学家创造出大量的化学分子,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分子该用于何处。“实用化学”产业几乎成了一幅讽刺画——为自己争相创造出来的产品竭力寻找实际的用途。 合成化学和医学的早期互动在很大程度上令人失望。17世纪的内科医生基甸·哈维(GideonHarvey)曾经称化学家是“无耻、愚昧、自负、肥胖、自命不凡的吹牛家”。这两个学科之间一直相互轻视和憎恶。1849年,威廉·珀金在皇家学院的老师奥古斯特·霍夫曼(AugustHofmann)黯然承认了医学和化学之间的鸿沟:“这些化合物中尚没有一个能用在人体上。我们还不能使用它们治疗疾病。” 但实际上,霍夫曼知道,合成领域和自然领域之间的界限迟早会瓦解。1828年,柏林科学家弗里德里希·沃勒(FriedrichWhler)发动了一场超自然的科学风暴,他通过煮沸普通的无机盐氰酸铵合成出原本由肾脏才能产生出的尿素。沃勒的实验看似平常,却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尿素是一种“天然的化学物质”,但沃勒的尿素前身却是无机盐。“一种由天然物质产生的化学物质可以在烧瓶中轻易地衍生出来”,这简直就颠覆了对生物体的全部观念:几个世纪以来,人们认为生物体内的化学反应都带有某些神秘特质,一种无法在实验室复制的活力本质。这一理论被称为“活力论”。但沃勒的实验一举击碎了活力论,证明有机物和无机物之间可以相互转化,生物学即是化学。甚至可能人体与一团激烈反应的化学物质没有差别,不过是有胳膊、腿、眼睛、头脑和灵魂的烧杯。 随着活力论的破灭,这一逻辑也不可避免地扩展到医学。如果生命中的化学物质可以在实验室中合成,那么它们能作用于活体吗?如果生物和化学可以这样互换,那么烧瓶中衍生的分子能否影响生物有机体的内部运作呢? 沃勒本身是一位内科医生,在自己的学生与合作者的协助下,他试图从化学世界回归到医学领域。但是他合成的分子仍旧太简单了,仅是化学的“简笔画”,要对活的细胞产生影响,需要更复杂的分子。 其实,这种复杂的化学物质已经存在了:法兰克福染料厂的实验室里面就有很多。要搭建生物学和化学之间的桥梁,沃勒只需要一天的短途旅行,从他在哥廷根的实验室到法兰克福的实验室即可。但不管是沃勒,还是他的学生,都没有完成这个最终的旅程。大片载有分子的嵌板仍然无所事事地躺在德国纺织化学家的架子上;而医学革命的先驱者,可能还在另一块大陆之外。 从沃勒为印染工业进行尿素试验,到与活细胞发生真正的联系,整整50年的时间。1878年,莱比锡城一名24岁的医学院学生保罗·埃尔利希(PaulEhrlich)在寻找论文课题时,提出使用服装染料(即苯胺和它的有色衍生物)给动物身体组织染色。埃尔利希原本只是希望动物组织染色后可以更容易地在显微镜下观察。但出乎意料的是,染色后的组织并非一团模糊。苯胺衍生物只对细胞进行了局部染色,某种特定结构因着色被突显出来,而其余部分则被忽略。这种染料似乎可以区分藏在细胞中的化学物质,与其中一些结合,而放过其他部分。 这种分子特异性在染料和细胞的反应中表现得如此生动,让埃尔利希魂牵梦绕。1882年,在罗伯特·科赫(RobertKoch)的协助下,他又发现了另一奇异的化学染色斑点,这一次是分枝杆菌(mycobacteria),科赫曾发现它是肺结核的病因。几年后,埃尔利希发现,某些毒素注入动物体内后,能够产生“抗毒素”(后被称为“抗体”),它以超常的特异性结合毒素并使其失活。他从马的血液中提纯了抗白喉毒素的特效血清,然后转往斯坦格利兹(Steglitz)的血清研究检测院,在加仑桶中制备这种血清。后来他移居法兰克福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 但是埃尔利希越是广泛探索生物领域,就越是绕回到自己原来的观点。生物世界里充满了这样的分子——它们能够挑选出自己的伙伴,就像设计精巧的锁能匹配一把钥匙。毒素紧紧黏附着抗毒素,只显示出细胞特定部分的染色,能在一群混合的微生物中准确地挑出其中某类化学染色。埃尔利希推断,如果生物学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拼图游戏,那么如果有某种化学物质可以区分细菌细胞和动物细胞,并且能够杀灭前者而不触及宿主,岂不更好? 一天深夜,埃尔利希参加完会议,在从柏林返回法兰克福狭窄的夜车车厢中,兴致勃勃地向另外两位科学家同行描述他的想法:“我突然想到……应当能够找到一种人工合成的物质,它可以针对某些疾病产生真正的、特异的疗效,而不仅仅是缓和病征……这种有疗效的物质,必须能直接消灭引起疾病的微生物;它不是通过‘远距离作用’,完全是在该化合物与寄生物紧密结合的情况下才发挥作用。这些寄生物只有在与化合物有特别关系、有特异亲和性时,才会被杀灭。” 当时,与埃尔利希同一车厢的学者已经打起盹来。但是,他在这节车厢中的激昂陈辞却以其纯粹、根本的形式道出了医学界最重要的思想之一。“化学疗法”——使用特定化学物质治疗疾病的这一观念,在这个午夜时分诞生了。 埃尔利希开始在他熟悉的地方寻找“有疗效的化学物质”:染色工业的化学品,如未被发掘的宝库一般,在他早期生物学试验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他的实验室就在法兰克福繁荣的染料工业区周边,靠近法兰克福阿尼林法本工厂(Frankfur ter Anilin farben-Fabrik)和利奥波德·卡塞拉公司(Leopold Cassella Company)。他只需走一小段路穿过山谷,便能轻易获取化学品及其衍生物。于是,埃尔利希有了数千种化合物可供使用,开始着手进行一系列实验,测试它们在动物身上的生物学效应。 他开始猎寻抗菌的化学物质,部分原因是他已经知道化学染料会明确地结合细菌细胞。他用能引起可怕的昏睡病的布氏锥体虫(trypanosomabrucei)感染老鼠和兔子,然后再给它们注射化学衍生物,以确定其中是否有某种药物可遏制感染。试验了几百种化学品后,埃尔利希与其合作者找到了他们的第一种抗生素:一种鲜艳的红宝石色染料衍生物,埃尔利希称之为“锥虫红”(TrypanRed)。这个以疾病和染料颜色并列命名的名字,主宰了医学史近一个世纪的时间。 受到这一发现的鼓舞,埃尔利希又进行多项化学实验。生物化学的宇宙向他敞开了大门:这是一个由各种特殊性质的分子组成、被不同寻常的规则所统治的天地。在血液中,有些化合物从前体物变为活性药物,另一些则从活性药物变为失活分子。有些化合物随尿液排出,另外一些聚集在胆汁中,或是在血液中被立刻分解。一种分子可能在动物体内存活好几天,但它的化学表亲(只在关键的几个原子上有差别的一种变体)却可能在几分钟内就在体内消失。 1910年4月19日,在威斯巴登(Wiesbaden)群贤云集的内科医学大会上,埃尔利希宣布又发现了一个有“特异亲和性”的分子,引起极大轰动。这种新药被神秘地称为“化合物606”(compound606),可有效对抗一种恶名昭著、且能引发梅毒的微生物——梅毒螺旋体(Treponemapallidum)。在埃尔利希生活的时代,“欧洲18世纪的隐疾”——梅毒,仍是耸人听闻的恶性传染病。埃尔利希知道,一种抗梅毒的药物一定会迅速引起轰动,他已做好准备。在圣彼得堡的医院,化合物606已经被秘密地用于病人身上进行测试,后又对马格德堡医院(Magdeburg Hospital)的神经梅毒病人进行了再次测试;每次实验都获得了非凡的成功。在赫斯特化工厂(Hoechst Chemical Works)的资助下,一间大型工厂拔地而起,准备投入商业生产。 埃尔利希在锥虫红和化合物606方面的成功,证明了疾病只是病理上的锁,有待正确的分子将其解开。如今,潜在的可被治愈的疾病在他眼前一望无际。埃尔利希把自己的药称为“神奇的子弹”,之所以称其为“子弹”,是因为它们具有杀菌能力,而“神奇”则指其特异性。这种表达散发着古老的、有如炼金术一般的光彩,它将在未来的肿瘤学研究中不断回响。 梅毒和嗜睡症(trypanosomiasis)是微生物引起的疾病。埃尔利希的神奇子弹还有最后一个目标。要击溃癌症。他缓缓地向着这一终极目标推进。从1904年到1908年之间,埃尔利希利用他庞大的化学火药库,精心配备、设计了几套方案去寻找抗癌药物。他尝试了酰胺、苯胺类、磺胺类衍生物、砷、溴化物和乙醇,企图杀灭癌细胞。但连战皆北,无一奏效。他发现,对癌症有毒害作用的物质,也都不可避免地连累正常细胞。受此打击,他甚至开始尝试更荒诞的方法,比如控制细胞新陈代谢,饿死恶性肿瘤细胞;或者用诱饵分子诱骗它们死亡(这一策略的提出比苏巴拉奥的抗叶酸衍生物早了将近50年)。但是,这一搜寻具有识别癌细胞和正常细胞能力的终极抗癌良药的努力,仍然是徒劳的。他的药理子弹识别力太低且威力过小,远称不上神奇。 1908年,由于特异亲和性原理的发现,埃尔利希获得诺贝尔奖;不久之后,德国威廉大帝(Kaiser·Wilhelm)在自己的王宫里私下接见了他。威廉大帝是出了名的忧郁症患者,被各种真真假假的疾病所困扰,正遍寻良方以解疾困。他想知道埃尔利希手边是否有抗癌药物。 埃尔利希没有正面答复。他解释,癌症细胞与细菌细胞是有根本区别的两种标靶。特异亲和性依靠的并非“类同”性,而是与其相反的特性,即“相异性”。埃尔利希的化学物质能成功命中细菌,是因为细菌酶与人体酶有根本差异;但在癌症方面,癌细胞与人体正常细胞的相似,使得化学物质几乎不可能命中癌细胞。 埃尔利希沿着这条思路继续说着,几乎沉醉在自己的思索中(而没有理会听众的反应)。他只重复着一些深奥的主题,一个初生的想法在脑中盘旋:为了击中异常细胞,就必须译解正常细胞的生物性质。在初次邂逅苯胺的几十年后,他再一次绕回到“特异性”的老问题上,探究暗藏在每一个活细胞内的生物学条码。 威廉大帝听得一头雾水,对这一番看不见尽头的沉闷探讨也感到索然无趣,于是匆匆结束了这次会面。 1915年,埃尔利希因患肺结核而病倒,这很可能是他在科赫的实验室时期种下的病根;他前往巴特霍姆堡(Bad·Homburg)进行疗养,这是一个温泉小镇,因治疗性的碳盐浴而著名。从房间眺望,远处的平原一览无余,他痛心地看着自己的祖国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经供应他治疗性化学药品的染料化工厂,都转而大规模地为军用毒气生产化学原料,拜耳(Bayer)和赫斯特(Hoechst)也在其中。其中一种特别的毒气是一类无色的高热液体,由硫二甘醇溶剂(一种染料中介物)和沸腾盐酸的反应制得。这种气体的味道极其独特,据说让人闻起来像芥末、烧焦的大蒜或过火后的山葵地。这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芥子气。 埃尔利希去世两年后,1917年7月12日,一个雾气蒙蒙的夜晚,一排排带有黄色小十字标记的炮弹如冰雹般砸向靠近比利时小镇伊普尔(Ypres)的英军驻地。据一位士兵回忆,炸弹内的液体迅速汽化,“黄绿色的浓密云团遮蔽了夜空”,然后在冰冷的空气中四处蔓延。在军营和战壕中沉睡的士兵被一股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惊醒。几十年后,当年幸存下来的人仍然清楚地记得这种味道:刺鼻的山葵气味在白垩田野里遍地弥漫。转瞬之间,士兵们在泥地里涕泪横流,咳嗽不止,四散奔逃。他们到处寻找遮蔽物,在死尸堆里盲目地爬行。芥子气透过皮革、橡胶,浸入层层的衣物。它像毒雾一般,数日笼罩着战场,直到死尸上都有了芥末的味道。仅在那一晚,芥子气就令2000名士兵伤亡。一年之中,就有数千人因芥子气死亡。 氮芥所造成的急性短期伤害包括呼吸困难、皮肤灼伤、水疱、失明,实在是太可怕了,以至于人们都忽视了它的长期影响。1919年,美国病理学家爱德华和海伦·克伦巴尔夫妇(Edward and Helen Krumbhaar)分析了伊普尔轰炸对几位幸存者的影响。他们发现生还者的骨髓情况异于常人。正常的造血细胞已经干瘪,骨髓怪诞得像烧焦、炸毁的战场,明显地衰竭了。那些人都患有贫血,需要输血治疗,而且输血需要频繁到每月一次。他们极易受到感染,白细胞数经常低于正常水平。 若是发生在恐怖事件较少的太平世界,这则新闻可能会在癌症医生中引发一场小小的骚动。因为尽管有明显的毒性,但这种化合物毕竟只以骨髓为目标,且只清除了某种特定群体的细胞,可以说这是一种具有特异亲和性的化合物!但在1919年的欧洲,到处都是恐怖事件,这一发现看似并不比其他事件更引人关注。克伦巴尔夫妇在一本二流医学期刊上发表了他们的论文,但很快湮灭在战争健忘症中。 战时的化学家回到他们的实验室,去设计新的化学物质以用于其他战场,而埃尔利希学术遗产的继承人,则继续四处去搜寻特异性化学物质。他们寻找可以除去人体内癌症的“神奇子弹”,而非让受害者半死不活、失明、起水疱和终身贫血的毒气弹。他们的梦幻子弹最终竟出现在剧毒的化学武器中,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对特异亲和性的曲解,残酷地扭曲了埃尔利希的梦想。毒化空气 如果这药完全无效怎么办?…… 如果它是毒药怎么办……? ——《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 “我们要在第一幕就制造毒害的气氛,让正派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看完这出戏。” ——詹姆斯·沃森(James·Waston),1977年论化疗 每一种药都是伪装的毒,16世纪内科医生帕拉赛苏斯(Paracelsus)如是说。但是癌症的化学疗法在消灭癌细胞的痴迷中,却逆向应用了帕拉赛苏斯的逻辑:每一种毒可能都是化了妆的药。 1943年12月2日,也就是黄十字炸弹落在伊普尔25年多之后,一队纳粹德国空军飞临驻扎在意大利南部巴里市外海港的美国舰队上空,投下了一连串炸弹。船只立即中弹起火。甚至连美国水兵都不知情的是,舰队中的约翰·哈维号(Joh·nHarvey)舰船上竟装载了70吨的芥子气以备不时之需。当哈维号爆炸时,船上的毒气也随之爆炸,相当于盟军自己轰炸了自己。 德军的突袭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战果骇人。巴里周边的渔夫和居民开始抱怨空气中有刺鼻的烧焦大蒜味和山葵味。满身污秽、浸透油污的年轻美国水兵,被人在附近的海面打捞救起,他们浑身剧痛,肿胀的双眼紧紧闭合。救援人员给他们灌以茶水、用毛毯把他们紧紧包住。而这样做只会让毒气更进一步渗入他们的体内。在617名获救者中,有83名在第一周死亡。毒气迅速在巴里海港扩散,留下了一道毁灭的弧线。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有近千男女死于并发症。 媒体称此次事件为“巴里事件”,同盟国在政治上备感尴尬。受伤的士兵和水手被迅速安置回美国,医疗检验员也秘密跟进,对死者进行尸体解剖。验尸报告揭示了克伦巴尔夫妇的早期发现。最初在爆炸中幸存的人,后来却死于伤病,他们血液里的白细胞几乎消失不见,骨髓也已烧焦、耗尽。很明显,这种毒气只以骨髓细胞为标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模仿了埃尔利希的“治愈性化学物质”。 巴里事件加速了美军对战争毒气及其对士兵影响的研究。一个名为“化学战争部”(Chemical Warfare Vnit)的保密单位得以成立,隐身在战时“科学研究与发展办公室”(Office of Scientific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里,目的是为了研制军用毒气。全美各地的研究机构都接到了研制各种毒性化合物的合同,其中一份研究氮芥的合同签给了耶鲁大学的两名科学家,路易斯·古德曼(Louis·Goodman)和阿尔弗雷德·吉尔曼(Alfred·Gilman)。 古德曼和吉尔曼对芥子气“起疱剂”的性质,如灼伤皮肤和黏膜的特性,并不感兴趣,反而是着迷于克伦巴尔效应(Krumbhaar effect)——这种毒气具有大量杀死白血细胞的能力。这种效应,或其弱化的类似效应,是否可以应用在像医院这样一个可控的环境中,用其微小、可控的剂量来对付恶性白细胞呢? 为了验证这一想法,吉尔曼和古德曼从动物实验着手。他们把芥子气通过静脉注射进兔子和老鼠的体内,结果令血液和骨髓中正常的白细胞几近消失,而且并未引起任何灼伤起疱的反应,实现了两个药理效应的分离。吉尔曼和古德曼备受鼓舞,转向人体实验,以淋巴癌——生于淋巴结的癌症,为治疗对象。1942年,他们说服胸腔外科医生古斯塔夫·林德斯科格(Gustaf·Lindskog),利用连续十剂量的芥子气静脉注射,来治疗一位48岁的身患淋巴瘤的纽约银器匠。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手术,但它成功了。与在老鼠体内取得的效果一样,药物在人体内产生了不可思议的缓解作用。肿胀的腺体不见了。临床医师将这种现象描述为癌症发生了怪异“软化”,仿佛盖伦在约两千年前所生动描述的“癌症的硬壳”融化了。 但是,接下来复发反应仍不可避免,软化的肿瘤又重新硬化,一如法伯那已经消失的白血病,再一次猛烈地复发了。古德曼和吉尔曼在战争年代必须保守秘密,不过最终在1946年发表了他们的成果,恰好就在法伯发表叶酸拮抗物论文的几个月前。 在纽约,耶鲁大学以南仅几百英里的伯勒斯·维尔康(Burroughs·Wellcome)实验室里,生物化学家乔治·希钦斯(George·Hitchings)也借助埃尔利希的方法,试图找到具有能够杀死癌细胞特殊能力的分子。受到耶拉·苏巴拉奥的叶酸拮抗物的启发,希钦斯一心想要合成诱饵分子,一旦与细胞结合就能将之杀灭。他最先锁定的目标是DNA和RNA(核糖核酸)的前体细胞。但学院派科学家对希钦斯的方法不以为然,戏称其为“钓鱼探险”。希钦斯的一位同事回忆道:“学术界的科学家对这类做法避犹不及。他们认为,没有足够的生物化学、生理学和药物学的基础知识,就尝试化学疗法未免草率。事实上,这一领域自埃尔利希之后已经有35年左右无人问津了。” 直到1944年,希钦斯的钓鱼探险连一条“化学鱼”都没有钓到。成堆的细菌培养基堆在他周围,好像一座破败的花园,仍旧没有新药物出现的征兆。几乎是凭着直觉,希钦斯雇用了一个名叫格特鲁德·伊莱易(Gertrude·Elion)的年轻助手,她的未来似乎比希钦斯更加黯淡。格特鲁德·伊莱昂是立陶宛移民的后代,天生有着早熟的科学才智和渴求化学知识的求知欲。1941年,她读完了纽约大学的化学硕士学位。就读期间,伊莱昂白天教高中理科,晚上和周末进行试验以完成她的论文。尽管天赋甚高、能力十足、积极进取,但她仍旧无法找到一份科研实验室的工作。接连遭到拒绝让她心灰意冷,只得做一名超市货物监管员。当希钦斯找到特鲁迪(格特鲁德的昵称)·伊莱昂时,她正在纽约一家食品实验室检测腌菜的酸度和蛋黄酱的色泽。然而,伊莱昂很快就成为她那一代人中最具创新性的合成化学家之一(和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 从充满腌菜和蛋黄酱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格特鲁德·伊莱昂一头扎进合成化学领域。像希钦斯一样,她从寻找可抑制DNA(从而限制细菌生长)的化学物质着手,又加入了自己的改良方法。伊莱昂没有从成堆的未知化学物质中随机筛选,而是专注地研究一类叫嘌呤的化合物。嘌呤是环状分子,因其中心的六个碳原子参与构建DNA而为人所知。她认为在六个碳原子中的每一个,加上不同的化学侧链,就能产生几十种新的嘌呤变体。 伊莱昂合成的新分子是种奇特“旋转木马”组合。其中一种分子2,6-二氨基嘌呤(2,6-diaminopurine)即使给动物进行微量施药,仍极具毒性。另一种分子则闻起来像是提纯过一千次的大蒜。许多分子要么不稳定,要么一点没用;还有一些分子既不稳定也没什么效用。但是在1951年,伊莱昂终于找到了一个叫作6-巯嘌呤(6-mercaptopurine或6-MP)的分子变体。 因为未能通过初步的动物毒性检测(这种药物对狗有种很奇怪的毒性),6-MP几近被人放弃。但是芥子气杀灭癌细胞的成功,鼓舞了早期的化疗师。1948年,身为陆军军官的科尼利厄斯·罗兹(Cornelius“Dusty”Rhoads)从化学战争部首长的职位离职退役,成为纪念医院(Memorial Hospital)及其附属研究所的主管,由此确定了战场上的化学战与人体内化学战之间的联系。有毒化学物质的灭癌性质深深吸引了罗兹,他积极寻求建立纪念医院与希钦斯和伊莱昂位于伯勒斯·维尔康的实验室两者之间的合作。仅几个月,6-MP就通过了培养皿中的细胞测试,之后,被寄往医院用于人体测试。 不出所料,第一个目标便是当时备受学界关注的罕见肿瘤——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20世纪50年代早期,两位内科医学家约瑟·布亨纳(Joseph·Burchenal)和洛伊丝·玛丽·墨菲(Mary·Lois·Murphy)在纪念医院启动了一项临床试验,对患有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孩子使用6-MP。 6-MP产生的快速疗效震惊了布亨纳和墨菲。经常是治疗后几天之内,骨髓和血液中的白血病细胞就会减少、消失。但是,就像癌症在波士顿得到缓解的情形一样,这些疗效为时短暂,仅能维持数周,就会再度复发,令人失望。与叶酸拮抗物一样,治愈的希望一闪即逝。娱乐业的善举 在新英格兰,“吉米”这个名字家喻户晓……是邻家男孩的昵称。 ——《吉米造的房子》(The House That Jimmy Built) 我踏上了一段长长的旅途,到过一个奇怪的国度,近距离地看见了死神。 ——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e) 在波士顿和纽约,尽管白血病的医治疗效甚微,效果飘忽不定,但仍然让法伯心驰神往。淋巴细胞白血病是癌症中最致命的一种,如果它可以被两种不同的化合物阻挠(即使只有一两个月),那么也许意味着还有更深层的原理有待揭示。说不定在化学世界隐藏着这样一系列的毒素,它们有着完美的设计,既可除去癌细胞,又不伤害正常细胞。不论每晚在病房中踱来踱去,抑或做笔记、查涂片直到深夜,这种想法在他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或许他已经撞上了更惊人的发现而不自知——只凭借化学物质,就可以治愈癌症。 但是,他要怎样开启大门,发现这些不可思议的化学物质呢?他在波士顿的事业明显规模太小。如何创立一个更有力的平台,推进儿童白血病的治愈进程,然后再去整治那些逍遥法外的癌症? 科学家经常像历史学家一样,着迷地研究过去,因为极少有其他职业如此强烈地依赖前人的发现。每一个实验都是跟前一次实验的对话;每一个新理论,都是对旧理论的反驳。法伯也禁不住去研究已有的成果。最让他着迷的是“全国抵抗小儿麻痹症运动”这段历史。20世纪20年代,法伯作为哈佛的学生,亲眼目睹了小儿麻痹席卷全城,留下一波又一波肌体麻痹的孩子(小儿麻痹症又称脊髓灰质炎)。在小儿麻痹症急性阶段,病毒会使横隔膜麻痹,令人几乎不能呼吸。即使到了十年后的30年代中期,对于麻痹症的唯一可行的治疗方法,仍只有俗称“铁肺”的人工呼吸器。那时法伯是一名住院医师,当他在儿童病房寻房时,“铁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孩子们经常需要连续几周埋身悬置在这些可怕的机器里。看到悬置在铁肺内的病人,就好像看到了小儿麻痹症研究陷入地域边缘的瘫痪状态。人们对这一病毒的性质或这一感染的生理学本质知之甚少,控制小儿麻痹症扩散的活动也缺乏宣传,往往被大众所忽视。 直到1937年,社会对小儿麻痹症研究的麻木才被富兰克林·罗斯福唤醒。而罗斯福正是这种流行疾病的受害者,腰部以下都已瘫痪。早在1927年,罗斯福在佐治亚州就启动了小儿麻痹症医院和研究中心,叫作温泉基金会(Warm Springs Foundation)。起初,他的政治顾问试图让他的形象远离疾病,因为人们习惯认为,一个瘫痪的总统试图带领他的国家走出大萧条,这幅画面未免太糟糕。因此,罗斯福的公众形象经过精心策划后,只展现他腰部以上的形象。但是,1936年,罗斯福以惊人的选票优势连任总统,一个永不妥协的罗斯福重返初衷,启动了小儿麻痹症国家基金会项目,这是一个为促进小儿麻痹症研究和宣传而设的支持组织。 这个基金组织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针对某项疾病成立的联合会,推动了小儿麻痹症的研究热潮。在其启动的一年之内,演员埃迪·坎托(Eddie Cantor)为这个基金会发起了一场规模浩大、协调有序的全国性募捐活动——一人一毛钱运动(March of Dimes campaign),倡导每位公民都捐给罗斯福一毛钱,以支持小儿麻痹症的教育与研究。好莱坞名人、百老汇明星和电台主持人很快加入了这一浪潮,得到社会各界的积极响应。在几星期之内,白宫就收到26800万次捐款,海报宣传到处可见。小儿麻痹症的研究不但得到了资金的支持,也引起了公众的注意。直到40年代后期,在这些活动所获资金的部分资助之下,约翰·恩德斯(John·Enders)在实验室培养脊髓灰质炎病毒的工作几近成功。尔后,在恩德斯的工作基础上,萨宾(Sabin)和索尔克(Salk)推出了第一剂脊髓灰质炎疫苗。 法伯也幻想着能够为白血病,或通常的癌症,发起类似的运动。他想象着——以一个儿童癌症基金会来率先开展此项工作。但是,他需要一个盟友帮助他建立这项基金,最好是来自医院外的盟友。只是在医学圈外,他的朋友并不多。 事实上,法伯根本不必翘首远盼。1947年的5月初,当法伯还在进行氨基嘌呤试验之时,由比尔·科斯特(Bill·Koster)带领的一群来自新英格兰综艺俱乐部(Variety Club)的人,拜访了他的实验室。 “综艺俱乐部”成立于1927年,由一群费城娱乐界的制片人、导演、演员、艺人和影剧院的老板创立,它最初是效仿纽约和伦敦的各种盛宴俱乐部。但在1928年,仅成立一年后,这家俱乐部无意中接下了一项更积极的社会使命。这年冬天,正当费城在经济大萧条的深渊中摇摇欲坠,一位妇女把自己的孩子遗弃在谢里登广场影剧院门口的台阶上。孩子的身上夹了一张纸条,写着: 请照顾我的宝宝,她的名字叫作凯瑟琳娜(Catherine)。我的丈夫失业了,而我们还另有八个孩子要养,实在是养不起她了……她是在感恩节那天出生的。我经常听闻你们娱乐圈的善举。我向上帝祈祷你们会照顾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