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有个成圆圈形状的藤蔓,茎节上垂荡着卷须。卷须的下沿被磨得光光:那是硬毛密生的野猪在穿过藤圈时磨擦所造成的。 杰克蹲着身子,他的脸部只偏离这条线索几英寸。接着,他盯着前面若明若暗的矮灌木林丛。他淡茶色的头发,比他刚上岛那时可长多了,颜色也更淡了;毒辣的太阳射在他那布满黑雀斑的光背脊上。 他右手拖着一根长约五英尺的尖木棒,他只穿了一条用来佩刀的皮带所束着的一条破烂短裤,其它什么也没穿。 杰克闭上眼睛,抬起头,大张着鼻孔深深地呼吸,根据暖和的气流,想作一点判断。森林此时已万籁俱寂。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蓝莹莹的眼睛这时仿佛因受到挫折而闪着怒火,有点儿发狂。他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双唇,察看着万籁俱寂的森林。 然后又悄悄地向前,边在地上东寻西找。 森林的静谧比起暑热来更叫人恐惧,在这个时刻,就连各种昆虫的哀鸣都听不见。 只有当杰克从一个枝条搭成的老鸟窠里惊起一只花哨的鸟儿,才打破了宁静,似乎从远古时代里发出一声尖厉的鸟叫,又引起了阵阵的回声。 杰克被这声怪叫吓得倒抽一口冷气,缩作一团;片刻之间,与其说他是个猎手,倒不如说是个在乱树丛中鬼头鬼脑的猴子。 随后,痕迹和挫折促使他继续前进,他又不停地在地面上搜索起来。 在一棵灰树干上长着浅色花朵的大树旁,杰克突然停了下来,闭上眼睛,又吸了一口暖和的空气:这一次他因呼吸有点儿急促而使脸色变得苍白,随后热血又涌上来。 他低头察看脚下被踩踏过的土地,象幽灵似的蹲着身子,穿过树下的黑暗处。 在翻起的土中有热乎乎的粪便堆,光溜溜的,呈橄榄青色,还有点儿在冒气。 杰克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痕迹上面绕作一团的藤蔓。 然后他提起长矛,悄悄地前进。 穿出这团藤蔓,痕迹与一条野猪出没的路径相交;踩踏的痕迹已把这条路径变成了一条小道,宽度也够了。 地面经常被踩踏因而变得挺硬,杰克站直身子,他听见在小道上有东西走动。 他右臂朝后一摆,用尽浑身力气把长矛投出去。从野猪出没的路径传来一阵急促而猛烈的嗒嗒的蹄子声,一种响板似的声音,引人入胜又令人发狂——吃肉有盼头了。 他一把抓起长矛冲出矮灌木林丛。 野猪的快步声却已经消失在远处。 杰克汗如雨下地站在那儿,褐色的泥土横一条竖一条地沾在身上,一副打了一天猎的样子。 他嘴里嘟囔着骂人话,绕过痕迹处,在树丛中艰难地往前走,在一个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淡褐色树干和叶冠茂盛的棕榈树被支撑着的浓黑树顶的光树干所取代。 之外是碧波荡漾的大海,他又能把其他孩子们的声音听到了。 拉尔夫正站在一个用棕榈枝叶搭起来的新鲜玩意儿旁边,这是个面朝环礁湖的简陋的窝棚,艰难地挺立着。 杰克开口说话时,拉尔夫还没有看到他。 “还有水吗?”从乱糟糟的树叶中拉尔夫把头一仰,皱着眉头。 甚至当他看着杰克时,注意力还在分散着。 “我说你有没有水哪?我口渴。” 拉尔夫的注意力从窝棚上集中过来,惊诧于那是杰克。 “噢,你好。水吗?在树那边。该还剩下点吧。”一批椰子壳在树荫里排列着,杰克拿起一只盛满清水的,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 水直流到他的下巴、头颈和胸上。喝完水后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要那个。”西蒙从窝棚里说:“稍高一点。” 拉尔夫转向窝棚,往上挪了挪那根上面满是当瓦片用的带绿叶的树枝。 树叶一分开,就扬扬洒洒地纷纷坠地,空洞中露出西蒙那张懊恼的面孔。 “对不起。”拉尔夫把这堆破烂上下打量一下,挺倒胃口。 “老是盖不好。”他猛地倒在了杰克脚下。 西蒙仍留在窝棚里,从空洞中朝外面看。拉尔夫一躺下就解释道:“好几天没歇着了。可瞧瞧!” 两个窝棚虽然已竖了起来,但是摇摇晃晃的。这一个却成了一堆废料。 “然而他们总是满处的跑。你记得那次会吗?为了造好窝棚,每个人都得要使劲干才行呀!” “我跟我的猎手可除外——” “除去猎手。可是,小家伙们——”他打着手势,思量着用什么字眼。“他们简直无可救药。稍大一点的也好不了多少。你看见吗?我跟西蒙整天在一起干活。别人一个也没有。他们跑开洗澡呀、吃呀、玩呀。” 西蒙小心地伸出头来。 “你是头儿。你训训他们。” 平躺在地上的拉尔夫,仰望着棕榈树林和天空。 “这个会那个会的。咱们不是老爱开会吗!每天都开。一天两次。尽说些无聊的事情。”他支起一个手肘。“我敢打赌,要是我现在吹起海螺,他们准跑着过来。你知道,然后咱们就煞有介事地开会;有的就会说我们该造架喷气机,有的会说该造艘潜水艇;还有的会说该造一台电视。可一开完会,没等干五分钟,他们就东游西荡开了,要不就会去打猎。” 杰克红着脸。“咱们需要肉呀!” “嗯,可咱们还没弄到一点儿呢。咱们还需要窝棚。再说,其余的你那些猎人在几个钟头以前就回来了。他们可一直在游泳。” “我还在干,”杰克说。“我让他们走的。我得继续干。我——”他极力克制自己,极力扑灭中烧着的怒火。 “我继续干。我认为,由我自己——”在他的眼神里浮现出一种狂热的神色。 “我认为我也许会被杀掉……” “但是你没有。” “我想我也许会的。” 有种隐藏的激情在使拉尔夫的声音颤抖着。 “但是你还没有做到。” 若因为那口气,他的挑斗或许会被忽略过去。 “我想你好象对搭窝棚不感兴趣吧?” “咱们需要肉——” “可咱们没弄到。” 此刻已显出很明显的对抗了。 “我非弄到不可!下一次!在这根矛上我要装上倒钩!我们扎伤了一头猪,可矛却脱落下来。只要我们能装上倒钩——” “咱们需要窝棚。” 杰克突然怨愤地叫起来。“你这是责骂我——?” “我只是说我们在累死累活地干!没别的。”他们俩全都满脸通红,不能友好对视。 拉尔夫身体一滚,肚子朝地,拨弄起地上的草来。 “要是遇到咱们刚掉到岛上那阵下的大雨,窝棚对咱们真是大有用处。还有件事。咱们需要窝棚是因为——” 他停顿片刻;两人都把怒气丢到一边。随后他改变话题,来扭转局面。 “你已经注意到了,是不是?”放下长矛的杰克,蹲坐下去。 “注意到什么?” “嘿。他们担惊受怕的事”他滚了过来,盯着杰克那张面目狰狞的脏脸。 “我是说事情弄成那个样子。你可以听得见他们晚上做梦。你夜里有时醒过来不?” 杰克摇晃着脑袋。 “他们说呀、叫呀。小家伙们。甚至还有些大的呢。就好象——” “就好象这岛上闹怪事。”他们被这插话吓得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见到西蒙严肃的面孔。 “就好象,”西蒙说,“就好象小野兽或蛇样的东西跟真的一样。难道不记着了吗?”这个令人害臊的字眼让两个稍大的男孩听到时,不由自主地微颤了一下。此刻还没有正式提到“蛇”,这个字眼是不宜提起的。 “就好象这岛上闹怪事,”拉尔夫慢吞吞地说道。 “对呀,说得对。” 杰克坐着挺直身、伸直腿。 “他们疯了。” “疯子。咱们去探险那阵子的事,还记得吧?” 他们互相咧嘴笑笑,第一天的魅力浮现在他们各自的脑海里。 拉尔夫继续说道:“因此需要咱们拿窝棚作为一种——” “住所。” “不错。” 杰克蜷起双腿,抱着膝盖,皱眉蹙额地尽量想把话讲清楚。“反正跟在森林里一样。当然罗,我是指打猎的时候——不是采野果子,当你独自一个——” 他停了一下,想不出拉尔夫是否会拿他的话当真。 “说下去。” “打猎的时候,有时你自己会感到就象——”他忽然脸红了。 “当然其实啥也没有。只是一种感觉。但是你会感到你不象是在打猎,而是——谁在猎捕你;在丛林里好象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你。”他们又沉默了:西蒙听得入了神,拉尔夫不很相信,并且有点光火。 他端坐起来,一个肩膀被一只脏手擦着。“唷,我倒不晓得呢。” 杰克跳了起来,急匆匆地说道:“你在森林里就会有那样的感觉。当然其实也没啥。只有——只有——”他朝海滩快步跑了几步,随后又反回来。“只有我知道他们是怎样的感觉。是不是?就那么回事。” “咱们能做到使自己得救,那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杰克应该想一想,才总算记起了“得救”是怎么回事。“得救?对对,当然罗!不过全一样,我倒是想先逮头野猪——”他抓起长矛,猛戳进泥地。 在他的眼睛里重现着一种意思不很明确的眼神。拉尔夫的目光穿过自己的一绺金发,挑剔地看着他。 “只要你的猎手记得住要生火——” “你呀!你的火呀!”两个男孩赶忙走下海滩,在海水边上回顾着粉红色的山。一缕白烟在蔚蓝色的晴空中冉冉升起,渐渐隐退。 拉尔夫把眉头皱起。 “不知道要看得见这烟需要多远。” “几英里。” “咱们的烟生得不是很浓。”底部的白烟仿佛觉察到了他们的目光,逐渐变成浓浓的一团,慢慢上升,并溶入上面那条细小的烟柱。 “我想这回一定加了青树枝,”拉尔夫喃喃自语。 他眯起眼睛,转过身去朝海平线方向寻找着。 “找到啦!”杰克大声地叫着,倒把拉尔夫吓了一跳。 “什么?在哪儿?是条船吗?”但是杰克却指着从山头向岛的稍平坦部分蜿蜒而下的高斜坡。 “当然啦!它们全躺在那上面——它们准这样,当阳光太热时——”杰克全神贯注的脸色被拉尔夫迷惑地注视着。“——野猪爬上了高坡。到了那高处,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正在暑热之中休息呢,真象老家的母牛——” “我还以为你看到一只船呢!” “我们可以悄悄地接近一头——脸被涂黑了,那猪群就认不出来——也许能围住它们,然后——” 熬不住的拉尔夫气乎乎地说:“我在谈烟呢!你不想有人来救吗?你只会说猪呀、猪呀、猪呀!” “可咱们需要肉呢!” “一整天了我跟西蒙都在干活,可你回来甚至连茅屋都没注意到!” “我也在干活——” “可那种活你最喜欢干!”拉尔夫大喊道。“你要打猎!而我——”他们在明亮的海滩上对视着,吃惊于感情的龃龉。 拉尔夫先侧眼看向一边,装着对沙滩上一群小家伙们感兴趣的样子。 从平台外水潭里传来了孩子们游泳的一阵阵猎手的嬉闹声。 平躺在平台一端的猪崽子,俯视着五光十色的海水。 “这些人都帮不了多大忙。”他想要进一步解释,怎么人们从来就跟你所想的不一样。 “西蒙。他很帮忙。”他指指窝棚。“其他的全都跑开了。西蒙干的跟我一样多。只有——” “西蒙总在附近。”拉尔夫开始走向窝棚,杰克紧跟其后。 “替你干一点吧,”杰克喃喃而语,“干完了我洗个澡。” “别费心啦。”他们来到窝棚时,却不见西蒙的身影。 拉尔夫把头伸进那空洞里,又缩回来,转脸向杰克说:“他也一溜烟走了。” “腻了吧,”杰克说,“准去洗澡了。”拉尔夫将眉头皱了皱。 “他真是又古怪又好笑。”杰克点头附和,即使拉尔夫随便说些什么别的,他也会同意的;两人不再讲话,一同离开了窝棚,然后朝洗澡的水潭走去。 “把澡洗完后,”杰克说道,“我再吃点东西,就翻到山那边去看看能否找到踪迹。你去不去?” “可是太阳快落山了!” “也许还来得及——”他们俩一块儿朝前走着,却形同陌路,感受和感情都无法沟通。 “要是能搞到一头猪该多好!” “我要回去继续搭窝棚。”他们无可奈何地互相瞅瞅,爱恨交加。 洗澡水潭暖洋洋的咸水、嬉闹声、泼水声和欢笑声,他们俩是被这所有的一切连在一起的。 拉尔夫和杰克本预想在洗澡水潭找到西蒙,然而西蒙并不在那里。 原来当他们小步跑下海滩回头去望山头时,西蒙本来也跟在后面跑了一段路,可是后来他停住了,看见海滩上有一些孩子想在一个沙堆旁边搭一个小房子或者说是小茅屋,他锁紧眉头,随后转身离去,好象有一种意念指使他走进了森林。 西蒙是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下巴突出,眼睛倒很有神,使得拉尔夫错认为他又快活可爱又顽皮淘气。西蒙披散着乱糟糟的粗黑的长头发,几乎遮住了他那又低又阔的前额。他穿着破烂的短裤,象杰克那样光着脚丫子,厉害的阳光将原本黝黑的皮肤晒成深褐色,跟汗珠一起一闪一亮。 他择路爬上孤岩,翻过第一天清晨拉尔夫曾爬过的那块大岩石,然后朝右转向树林子。 他踏着熟悉的小道穿过成片的野果树,那儿很容易就可找到吃的,虽然并不令人心满意足。 同一棵树上又长花儿又长果子,到处都是野果成熟的香味和草地上无数蜜蜂的嗡嗡声。 本来在他身后跟着的小家伙们,在这儿追上了他。 他们七嘴八舌地簇拥着他朝野果树走去,嘴里不知道在叫着什么。 接着,在蜜蜂的嗡嗡声中,在下午的阳光下,为了小家伙们,他们够不着的野果都让西蒙找到了。 他把簇叶高处最好的摘下来,向下丢到许许多多向前伸出的手里。 满足了小家伙们以后,他停了停,四处张望。小家伙们双手满捧着熟透的野果,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西蒙转身便向勉强辨认得出的小路走去,而离开了他们。 不久他就来到了高高的丛林之中。 高大的树身上满是意想不到的淡雅的花朵,一直长到密不透光的树叶形成了华盖,树林里的小动物在那上面嬉戏。 这儿的空间也是黑漆漆的,藤蔓垂下了无数枝条,就象从沉没的船上垂下的索具。 柔软的泥土里留下了西蒙的脚印;而当他一碰到藤蔓,它们全身都随着颤动起来。 他终于来到了一个有更充裕阳光的地方。这儿的藤蔓用不到长得太远就能接受阳光的洗礼,它们平织成一块大“毯子”,悬挂在丛林中一块空地的一侧;在这儿,有一方岩石压着地面,只有小树苗和凤尾草才能稍稍生长。 空旷的四周都是芳香扑鼻的深色矮灌木丛,就象一个满装着暑热和阳光的碗钵。 一棵参天的大树倾倒在这空地的一角,靠在亭亭直立的树木上,一种生长迅速的攀缘植物一直爬到了大树顶上,它那红色和黄色的小树枝随着风摇来荡去。 西蒙将脚停住。他象杰克所做过的那样,扭头看看靠近身后的地方,迅速地瞥了瞥四周,判定周围没有别人。 刹那间他几乎是在偷偷摸摸地行动。 随后他弯下腰扭动着身子往那“毯子”当中钻了进去。 藤蔓和矮灌木丛长得如此紧凑,因而西蒙往前挤,枝条把汗水都给刮掉了;他身子刚一过去,身后的枝条就又合拢了。 他终于平安地到达了正中,到了一个叶子疏松,又跟林中空地隔开的角落里。 他蹲下来,分开树叶,朝外窥测着空地。 热烘烘的空中只有一对华丽的花蝴蝶在展翅飞舞着,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竖起警觉的耳朵,屏住呼吸倾听着岛上的各种声音。 夜幕正在降落;毛色艳丽的怪鸟的啁啾声,蜜蜂的嗡嗡声,正在飞回到筑在方岩石上窝巢的海鸥的哑哑声,都变得越来越轻。 几英里之外,深沉的海水冲撞着礁石,发出轻得简直令人难以觉察的低微声。 原先象形成屏幕似的枝叶被西蒙一松手又回复到原位。倾斜的淡黄色阳光几近消逝;阳光擦上矮灌木丛,抹过象蜡烛似的绿色花蕾,朝树冠上移去,树木下面的夜色更浓了。 绚丽的色彩随着光的隐去而一起消失;暑热和急切的心情顿时也冷了下来。蜡烛似的花蕾轻轻地颤动着。 绿色的萼片微微收缩,乳白色的花尖雅致地向上迎接开阔的夜空。 此刻从空中渐渐褪去的阳光已经高得完全照不到空地了。 夜色拉开帷幕,覆盖了林间的通道,使它们变得象海底那样昏暗而陌生。 初升的群星投下了清光,星光下,无数蜡烛似的花蕾开出一朵朵大白花微微闪烁,四处飘香,渐渐地笼罩了整个海岛。《蝇王》作者:[英] 威廉·戈尔丁(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Xinty665 免费制作第四章 长发和花脸 从黎明慢慢地过渡到来去匆匆的黄昏这是孩子们开始习惯的第一种生活节奏。 他们享受了早晨的各种乐趣、灿烂的阳光、滚滚的大海和清新的空气,既玩得尽兴,生活又如此充实,当“希望”变得不是必要的时候,它也就被忘却了。 将近正午,充溢的阳光几乎直射而下,清晨各种棱角分明的色彩柔化成珍珠色和乳白色;而暑热——似乎是高悬的太阳给了它力量——变得凶猛无比,孩子们到处躲闪,跑进树荫躺在那里,有的甚至睡起觉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在正午发生了。 闪闪发亮的海面上升着,向两侧分开,显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许多平面;珊瑚礁和很少几株紧贴在礁石较高处的矮棕榈树好象要飘上天去,摇晃着被撕开来,象在排列古怪的许多面镜子中被折射,又象雨珠儿在电线上滚动。有时候,在以前没有陆地的地方隐约出现了陆地,而当孩子们聚精会神地注目时,陆地又象个气泡似的一晃就不见了。猪崽子象个学者似的把这一切说成只不过是“海市蜃楼”;因为无人能够越过这一片海水到达珊瑚礁,那儿可有咬人的鲨鱼等候着,大伙儿对这些神秘的现象司空见惯,也不在意了,正如他们对闪烁着的、奇妙的群星也已经熟视无睹了一样。 各种幻影在中午时溶进天空;在那上面,骄阳如怒目俯视着。然后,到傍晚时分,蜃景渐渐消失,海平面又回复了水平方向,又变成蓝蓝的,夕阳西下时,海平面轮廓清晰。 那是一天中又一个比较凉快的时候,但可怕的黑夜也就要降临了。 夕阳西沉以后,黑夜降临岛上,把一切都笼罩住了;群星遥远,星光下一阵阵骚动声从茅屋里传出来。 然而,按北欧习俗,干活、游玩和吃喝都是从早到晚进行的,所以孩子们不可能彻底适应这种新的生活节奏。 小家伙珀西佛尔老早就爬进了窝棚,在那儿待了两天,说呀、唱呀、哭呀,大家还以为他疯了,并感到有点好笑。 从那以后他面容憔悴,眼睛红肿,变得可怜巴巴的;成了一个不玩尽哭的小家伙。 “小家伙们”此时是那些较小的男孩的称呼。 个子按大小排开,拉尔夫最大;虽然西蒙、罗伯特和莫里斯三个人之间很难区别,但是在孩子们当中,大家伙们、小家伙们,却是任何人都不难辨认的。 无疑大约六岁上下应该算作是小家伙们的,他们过着一种很特别的、同时又是忙碌的生活。 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搞吃的,可以够得着的野果都摘来吃,也不管生熟好坏,现在对肚子痛和慢性腹泻都已经习惯了。 他们感受到黑暗中种种莫名的恐怖;只好挤作一堆互相壮胆。 除了吃睡之外,他们就找空玩耍;在明晃晃的水边,在白闪闪的沙滩上,毫无目标地玩耍,把时间打发过去。 在这种环境里,孩子们哭喊着叫娘的本性,在这种情况下的发生比人们所预料的要少得多;他们皮肤很黑,肮脏不堪。 他们听从海螺的召唤,一来因为是拉尔夫吹的,他是个大个子,他足以成为同权威的成人世界相联系的纽带;二来是因为他们喜欢聚在一起,把聚会当作快乐的事情。但是除此之外,他们很少去打扰大家伙,他们有他们自己感情热烈的、激动的共同生活。 在小河的沙洲上他们用沙子堆起各式城堡。这些城堡高约一英尺,并以各种贝壳、凋谢的花朵和好玩的石子装饰。 围绕着城堡的是各种标记、小路、围墙、铁路线,但只有在靠近海滩平面才看得清是这些东西。小家伙们就这样玩耍着,如果说并不快乐,至少也入了迷;而且三个小家伙会常常在一起玩同一个游戏。 眼下有三个正在这儿玩——亨利是他们中最大的。他同脸上长着紫色胎记的男孩是远亲,那个孩子自从发生大火的那天夜里起就没有再出现过;但亨利还年幼,还不懂这个。 要是有人告诉他那个孩子乘飞机回家了,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因为他会相信这个说法。 亨利这天下午有点象个小头头,因为另外两个是岛上最小的孩子,珀西佛尔和约翰尼。 珀西佛尔的肤色是鼠灰的,就连他的母亲也不太喜欢;约翰尼则长得挺帅,一头金发,天性好斗。这会儿约翰尼很听话,因为他兴致蛮高;三个孩子跪在沙地里,总算相安无事。 这时罗杰和莫里斯从森林走了出来。他们刚从管火岗上下来,下来准备游泳的。罗杰带路直闯,他一脚将城堡踢倒,把花朵埋入了沙子里,并打散了三个小家伙收集来的石子。莫里斯跟着,一边笑,一边把城堡破坏得更厉害。 游戏停止了,三个小家伙仰脸呆看着。 事情发生的当口儿,他们感兴趣的特别标记还没被触及,所以尚未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只有珀西佛尔因沙子弄进一只眼睛里呜呜地哭了,莫里斯赶忙走开。 以前莫里斯曾因将一个小孩的眼睛里弄进沙子而受过惩罚。眼下,尽管不会有爸爸或妈妈来严厉地教训他,莫里斯仍感到做了错事而心有余悸。他在心里编造出一个含糊的借口,嘴里嘟囔着游泳什么的,然后撒腿快步跑开了。 小家伙们被还待在那里的罗杰看着。他比刚上岛那阵子黑不了多少,但是一头稻草堆似的黑头发,长长地披在颈部,在前面低得覆盖了前额,与他那一张阴沉沉的面孔倒很相衬,使人看了起初只觉得有一种陌生和不好相处的感觉,现在却感到很可怕了。 珀西佛尔不再啜泣,继续玩着,因为眼中的沙子已被泪水冲掉了。约翰尼蓝灰色的双眼看着他,随后抓起沙子往空中撒去;一会儿珀西佛尔又哭了起来。 亨利玩腻了,就沿着海滩闲荡开去,他后面跟着罗杰,在棕榈树底下跟他朝同一个方向闲闲地逛。 亨利与棕榈树隔开着一段距离,他年纪太小,而不懂得避开毒日头,所以没有沿着树荫向前。 他走下海滩,在水边忙起来。浩瀚的太平洋正在涨潮,隔一会儿,比较平静的环礁湖水就上涨一英寸。 有一些小生物在这最近一次上涨的海水中,随着海潮漫上烫人而干燥的沙滩,这些小小的透明生物前来探索。 它们用人们难以识别的感官考察着这片新的地域。在上一次食料被海潮侵袭一卷而光的地方,现在又出现了种种食料:也许是鸟粪,也许是小虫,总之是陆上生物的碎屑散在四处。 这些小小象无数会动的小锯齿的透明生物,前来清扫海滩。 亨利被这一切所迷住。他拿着一段木棒拨弄着,海水已将这木棒冲刷得发白,随波漂动着,把木棒拎在他的手里,他想用这木棒控制这些清扫者的活动。 他划了一道道小沟,让潮水将其灌满,尽量在里面塞满小生物。 他全神贯注,此刻的心情不是单纯的快乐,他感到自己在行使着对许多活东西的控制权。 亨利催促它们这样那样,对它们发号施令地跟它们说着。海潮把他往岸的深处赶,他的脚印制造出一个个小坑阻挡了一些小动物前进,他有一种自己是主宰的错觉此时油然而生了。 他盘腿坐在水边,弯着腰,乱蓬蓬的头发覆盖着前额,盖住眼睛;下午的骄阳正倾射出无数无形的毒箭。 罗杰也等着。开始他躲在一株大棕榈树身后;但当他十分清楚地看到那些透明的小生物把亨利吸引住的时候,就一点也不隐蔽地站了出来。 罗杰沿着海滩放眼眺望。 珀西佛尔已哭着走开了,剩下约翰尼他得意洋洋地占有着城堡。 坐在那里,自个儿哼哼唱唱,并朝假想的珀西佛尔扔着沙子。 从约翰尼处再往远去,罗杰能够看到平台,看到闪光的水花:拉尔夫、西蒙、猪崽子和莫里斯正往潭里跳;他集中所有精力听他们在讲些什么,但只能含糊地听到点声音。 棕榈树林的边缘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拂过。簇叶摇曳抖动起来。在罗杰上方约六十英尺的地方,一串象橄榄球大小的、纤维质地的棕榈果,从叶梗上松落下来。 它们接二连三地掉在他的周围,敲打着地面,可没砸到他。罗杰没想要躲,他看看棕榈果,又看看亨利,再看看棕榈果。 棕榈树长在一块高起的滩地上;世代相生的棕榈树已把原先是铺在另一块海岸边的沙滩上的石子变得松动了。 罗杰弯腰捡起一块石子,瞄了瞄,朝亨利扔去——可没扔中。 石子——荒唐岁月的象征——掉进水里。罗杰收集了一把石子,又开始扔起来。可亨利四周有一个直径约六码的范围,罗杰不敢往里扔石子。 在这儿,旧生活的禁忌虽然无形无影,却仍强有力。席地而坐的孩子的四周,有着父母、学校、警察和法律的保护。罗杰的手臂受到文明的约束,虽然他对这文明一无所知并且已经毁灭了。 水中扑通扑通的声音把亨利吓了一跳。他不再去弄那些无声的透明小生物了,却象个调节者似的用棒指着逐渐扩散的涟漪的中心。 石子忽左忽右的落在他的身边,亨利随着声音左转右转,可总来不及看到空中的石子。最后终于有一块被他看到了,亨利笑了起来,寻找跟他寻开心的朋友。然而罗杰忽地又躲到了棕榈树身后,他斜靠在树身上,喘着粗气,眼睛一眨一眨。随后亨利对石子失去了兴趣,就漫步走开了。 “罗杰。”杰克站在与他约十码远的一棵树下。罗杰睁大眼睛看到他时,一团比杰克黝黑的皮肤更黑的阴影从他身上缓缓地移过去;并没有引起杰克的注意。他迫不及待,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正向罗杰打招呼,于是罗杰朝他走去。 有一个水潭在小河的一头。其实不过是沙子把水挡回而形成的一个小小的水池,里面长满雪白的睡莲和针样的芦苇。 萨姆和埃里克在那儿等着,还有比尔。 杰克避着阳光,跪在池边,两张摊开的大叶子摊在手里。 一张叶子上盛着白泥,另一张装着红土。叶子旁边还放着一根从火堆里取来的木炭棒。 杰克一边拌泥一边对罗杰说:“野猪闻不到我。但我想它们是看见了我,看到了树下肉色的东西。” 他把粘土抹在脸上。“我要有点绿的该多好!”杰克抬起头半边已被涂好的面孔朝着罗杰,以示回答罗杰带疑问的目光。 “为了打猎。象在战争中那样。你晓得——涂得使人眼花缭乱。尽量装扮成让人看上去认不出是什么模样——”杰克焦急地诉说着,连身体都在扭动。 “——就象树干上的蠹虫。”罗杰点点头用来表达他已经懂了。 双胞胎朝杰克走来,开始胆怯地抱怨起什么事情。 杰克挥手让他们靠边。“闭嘴。” 他拿木炭棒往带红的白的泥巴的脸中涂擦。 “不。你们俩跟我去。”杰克窥视着自己的倒影,并不满意。 他弯下身子,把微温的池水捧在双手里,洗去脸上的泥块。雀斑和淡茶色的眉毛又显了出来。 罗杰勉强地微笑着说:“你看上去真象大花脸。” 杰克再次打扮起来。一边的脸颊和眼窝被他涂成白色,随后又把另一边涂成红色,再从右耳往左下巴涂上一道黑炭色。 他再低头从清澈的池水里看看自己的倒影,可是他呼出的气息弄皱了镜子般平静的池水。 “萨姆埃里克。给我拿个椰子。要空的。”他跪着把一果壳水捧起。 一块圆圆的太阳光斑映到他脸上,一团亮光也在水中出现了,杰克惊愕地看到,里面不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他把水一泼,跳将起来,兴奋地狂笑着。 在池塘边上,他那结实的身体顶着一个假面具,既使大家注目,又使大家畏惧。 他开始跳起舞来,他那笑声变成了一种嗜血的狼嚎。 他向比尔蹦跳过去,一个独立的形象出现了,那就是戴着假面具的他,杰克在面具后面躲着,摆脱了羞耻感和自卑感。 有着红白黑三种颜色的面孔在空中晃动,迅速地扑向比尔。比尔惊跳起来,一边笑着;接着他突然默不作声地倒了下去,又慌不择路地穿过矮灌木丛逃走了。 杰克向双胞胎刷地冲去。 “其余的排成一行。快!” “可是——” “——我们——” “快点!我要悄悄地爬上去下手——”他们被假面具威逼着。 拉尔夫从洗澡水潭中爬出,快步跑上海滩,在棕榈树下的阴凉处坐下。 金黄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眉毛的上面,他把头发往后一掠。 西蒙正两只脚蹬着水,在水中漂浮,莫里斯在练习跳水。 猪崽子荡来荡去,漫无目的地边捡边丢着什么。 如此使他着迷的岩石水潭被潮水淹没了,要使他再有兴趣,那就要等到潮水退下去之后了。 不久后,在棕榈树下的拉尔夫被他看到,就走过去坐到拉尔夫身旁。 猪崽子把一条破短裤套上,胖乎乎的身子呈金褐色,他看东西的时候,眼镜总还是一闪一亮。 他是岛上唯一的头发好象从来不长的男孩。 别的孩子的头发长得都象稻草堆似的,但猪崽子的头发仍在头皮上一绺绺地平贴着,似乎他天生就头发稀少,似乎就连这一点不完全的头发不久也会象年青雄鹿角上的茸毛一样脱落掉。 “搞一只钟这是我总在想的事情,”他说道,“咱们可以做个日规。咱们把一根枝条插进沙子,然后——” 太费劲儿的事情就是表达日规计时所牵涉到的数学过程,他用几道步骤来代替。 “再来一台电视,再来一架飞机,”拉尔夫挖苦地说。 “还要一部蒸汽机呢。” 猪崽子把头摆摆。 “那得要好多金属零件,”他说道,“咱们虽然没有金属,但咱们有枝条。” 拉尔夫转过身去,勉强地笑了笑。 猪崽子令人讨厌;胖身体,气喘病,再加上他干巴巴的务实想法,使人觉得他很乏味;可是唯独一件事能产生点乐趣,那就是取笑他,即便是在无意之中取笑了他。 微笑被猪崽子看到了,他却误以为是友好的表示。在大家伙们当中,隐约形成了一种看法,都把猪崽子看成是局外人,不只是因为他说话的口音,那倒无关紧要,而是因为他的胖身体、气喘病、眼镜,还有他对体力活的某种厌恶态度。 此刻,猪崽子发现他说的话使拉尔夫笑了起来,他喜出望外,赶紧把这有利的局面利用起来。 “咱们有好多枝条,每人可以做一个日规。那咱们就知道时间了。” “好处倒是很多呀。” “你说过要做好这件事。那样咱们才会得救。” “嗯,闭嘴。”一跃而起的拉尔夫快步跑回水潭,刚巧莫里斯做了个相当糟糕的入水动作。 拉尔夫高兴地借机转变话题。当莫里斯从水中浮起来时,拉尔夫就叫喊起来:“腹部击水!腹部击水!” 莫里斯朝拉尔夫莞尔一笑,后者正轻松自如地跃入水中。 拉尔夫在所有的男孩之中,游泳时最如鱼得水;可是今天,因为提起了得救——空谈得救是毫无用处的,使他感到厌烦,甚至连深深的绿水和被弄碎了的、金色的阳光也失去了魅力。 不再待在水里玩耍的拉尔夫,他从西蒙下面稳稳地潜游过去,爬上了水潭的另一侧,躺在那里,象海豹那样光溜溜地淌着水。 手脚拙笨的站了起来的猪崽子,走过来站在拉尔夫身旁,拉尔夫忙一翻身,肚子朝地,假装没有看见他。消失了的各种蜃景使拉尔夫郁闷地用眼睛扫着笔直的、蓝蓝的海平线。 紧接着他一跃而起,大叫起来:“烟!烟!”西蒙企图在水中站起,没想到给灌了一口水。 莫里斯本站着准备跳水,这时踉踉跄跄地用脚跟往后退回来,急步奔向平台,随后又转回棕榈树下的草地。 他在那儿开始套上破烂短裤,作好一切准备。 站着的拉尔夫,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捋,另一只手紧握拳头。 西蒙正从水中爬出来。猪崽子用短裤擦拭着眼镜,眼睛斜看着大海。 莫里斯两条腿已伸进了一条裤腿——拉尔夫是所有孩子中唯一保持镇静的人。 “我怎么看不见烟呀,”猪崽子半信半疑地说道。 “我看不到烟,拉尔夫——烟在哪儿?”拉尔夫一声不吭。 此刻他双手拉紧着搁在前额上,以免金头发挡住视线。 向前倾的他,身上的盐花闪闪发白。 “拉尔夫——船在哪儿?”西蒙站在旁边,看看拉尔夫,又看看海平线。 莫里斯的裤子纰地一声撕坏了,裤子被他当作一堆破布丢掉了,猛地冲向森林,随后又折了回来。 烟是紧密的一小团在海平线上,正在四处蔓延。烟的下面有一个点子,大概是烟囱。拉尔夫面无血色地自言自语:“咱们的烟他们会看见吧。” 猪崽子这下也看到了。 “烟看上去不大。”他将身子转过去,眯起眼睛向山上眺望。 拉尔夫继续贪婪地注视着船只。脸上恢复了血色。西蒙站在拉尔夫身旁,一言不发。 “我清楚我看不清,”猪崽子说,“可咱们的烟生了没有?” 拉尔夫颇不耐烦地动了动,仍然在观察着那条船。 “山上的烟。”莫里斯奔跑过来,向大海眺望。西蒙和猪崽子两人正朝山上看着。 猪崽子把面孔皱起来,西蒙却痛苦地叫喊起来:“拉尔夫!拉尔夫!”他的尖叫让沙滩上的拉尔夫转过身来。 “快告诉我,”猪崽子焦急地说道。“有没有信号?”拉尔夫回头望望海平线上的烟渐渐消散,接着又往山上看。 “拉尔夫——快告诉我!有信号没有?”胆怯地伸出一只手的西蒙碰碰拉尔夫;然而拉尔夫拔腿就跑,他穿过洗澡水潭浅的一头,潭水被踩得四溅,又越过烫人而白亮的沙滩,到了棕榈树下。 不一会儿,他已经在长满孤岩的繁杂的下层林丛中吃力地往前跑着。西蒙紧跟在拉尔夫身后,再后面是莫里斯。 猪崽子叫嚷道:“拉尔夫!请等等——拉尔夫!” 随后他也跑了起来,莫里斯丢弃的短裤却将他绊倒,再越过斜坡。 烟在四个男孩的背后,沿着海平线缓慢地移动着;而在海滩上,亨利和约翰尼正朝珀西佛尔抛着沙子,后者又哭起来;三个孩子对这件激动人心的事情,毫无感觉。 这时拉尔夫已到了孤岩朝内陆的一头,尽管他呼吸困难,但还在咒骂。 在锉刀般锋利的藤蔓中他奋力前进,鲜血流淌在光身子上。 就在陡峭的上坡路开始的地方,他停住了。离他身后几码处是莫里斯。 “猪崽子的眼镜!”拉尔夫叫道,“要是火灭了,咱们用得上——” 他闭上了嘴巴,站在那儿,身子有点摇晃。猪崽子的身影刚能被看得见,他从海滩处跌跌撞撞地上来。拉尔夫看看海平线,又朝山上仰望一下。 是不是要拿猪崽子的眼镜?船会开走吗?如果再往上爬,如果火灭了,那岂不是将要眼睁睁地看着猪崽子越爬越近,又看着船慢慢地消失到海平线底下去吗? 紧急关头,难以抉择,拉尔夫苦恼至极,他喊道:“哦,天哪,天哪!”在矮灌木丛中西蒙挣扎前进,喘息着换气,面孔扭曲。 那一缕烟继续在移动,拉尔夫发狂似的慌乱地爬着。 山上的火灭了。他们一眼就看到了他们还在下面海滩上猜到的事情,在火堆产生的烟吸引他们往上跑的时候就已经猜到。 烟没有了,火也完全熄灭了;看管的人跑开了。还摊着一堆柴火在地上,等着去使用。 拉尔夫转向大海。无边无垠的海平线上除了勉强依稀可辨的一丝烟痕之外什么都没有,它又恢复了含有毫不理会人的心情的那个样子。 拉尔夫沿着岩石跌跌撞撞地,直跑到粉红色的悬崖边上,他对着开走的船的方向尖声叫喊:“回来!回来呀!”他沿着悬崖边来回地跑,脸一直对着大海,发疯似地喊着。 “回来呀!回来呀!”莫里斯和西蒙都到了。他们被拉尔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西蒙转头去抹脸上的汗水。拉尔夫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让那性命攸关的火灭了。”他俯瞰着一侧冷漠的山。 猪崽子气喘吁吁地也赶到了,象个小家伙那样呜呜地直哭。拉尔夫紧握拳头,满脸通红。猪崽子坚定的眼光、他那痛苦的声音把山下的情况告诉了拉尔夫。 “他们来啦。”远远的山脚下,靠近水边的粉红色的岩屑堆上,有一支队伍出现了。 其中有些孩子头戴黑帽,除此以外他们几乎都光着身子。他们每走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就同时把手中的树枝往空中举起来。 他们唱着歌儿,歌的内容与到处乱跑的双胞胎小心翼翼地抬着的一捆什么东西有关。 即使在那样的距离之外,拉尔夫一眼就认出了高高的个子、红头发,照例领着队伍的杰克。 西蒙这会儿看看拉尔夫又看看杰克,就象刚才他看看拉尔夫又看看海平线一样;眼前的景象使他有点害怕。 拉尔夫不再说什么,只是等着那队伍越来越近。 歌唱声只能依稀地听到,但在那样的距离还听不清歌词。 双胞胎肩上扛着一根大木桩,跟在杰克后面,木桩上吊着一只沉沉的、除去了内脏的左右晃荡的死猪;两人吃力地走在颠簸的路上。 颈脖豁裂的猪头垂荡着,似乎是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掠过焦木和余烬形成的小盆地的歌词终于飘入他们的耳朵。 “杀野猪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当能听清的时候,那支队伍已走到了山坡最陡峭的部分,过了一两分钟歌声远去了。 西蒙赶紧嘘着和正啜泣的猪崽子。叫他别出声,就好象猪崽子在教堂里大声说话一样。 第一个爬上山顶的是满脸涂着泥巴的杰克,他举着长矛,激动地朝拉尔夫欢呼道:“瞧哪!我们宰了头猪——我们悄悄地扑上去——组成一个包围圈——” 猎手中爆发出喊声。 “我们组成一个包围圈——” “我们匍匐向上——” “野猪吱喳乱叫——” 在那儿站着的双胞胎,死猪在他们之间晃荡着,黑血滴落到岩石上。 两人都张大着嘴巴,得意地笑着。 杰克似乎有许多话要与拉尔夫说。 不过他没出声,却手舞足蹈地跳了一两步;随之他记起要在他们之中树立新形象,保持自己的尊严,就又站住了脚,龇牙咧嘴地笑着。 他看到了手上的血,作了个表示厌恶的怪相,找了点东西擦擦,随后又在短裤上揩揩手,笑起来。 拉尔夫开口说:“你们让火给灭了。” 杰克愣了一下,这件不相干的事使他隐约感到有点恼火,但他的快活劲儿超过了此时的恼怒。 “火我们是可以再生起来的。你该跟我们在一起,拉尔夫,真够刺激;双胞胎把野猪打翻在地——” “野猪被我们打中了——” “——我扑到它背上——” “我捅猪的喉咙,” 杰克不由自主地抽动身子一下,洋洋自得地说着。 “拉尔夫,我可以借你的刀用一下吗?在刀柄上刻一道条痕。”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跳着舞。双胞胎还在咧着嘴笑。 “血流了好多,”杰克说道,边笑边发抖,“如果你跟我们在一起就会看见了!” “以后每天我们都要去打猎——”拉尔夫嘶哑着嗓门,又开口了,他一直没移动过。 “你们把火弄灭了。”第二次说这句话时,使杰克不安起来。 他看看双胞胎,接着又回过头来看着拉尔夫。 “我们必须让他们去打猎,”他说道:“人太少就不能组成一个包围圈。”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失职的过错,因而脸变红了。 “一两个钟头之前火才灭的。我们可以再把它生起来——” 他看到拉尔夫裸体上的疤痕,并觉察到他们四个人都一声不吭。 杰克因快活而变得大方起来,他想让大家来分享刚才打猎时的欢乐。 他的脑子让回忆塞得满满的:他回想起他们逼近那头挣扎着的野猪时所发生的情景;他回想起他们怎样智胜那头活家伙,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它身上,最终结束它的性命,就象享受了那香味常驻的醇酒。 他将两条手臂展开。 “你真应该看到那血!”此时那些猎手们的声音本已经静下去,可一听到这话他们又热热闹闹地说开了。 拉尔夫往后甩甩头发,一条手臂指向空荡的海平线。他的声音又响又粗野,把猎手们吓得不敢出声。 “那儿有过一条船。”杰克突然面临着大家这么多可怕的敌意,躲闪着走开。他一手拔出刀子,一手放到猪上。 拉尔夫收回手臂,紧握着拳头,声音颤抖地说:“在那儿。有过一条船。你说你来照看火堆的,可你让火熄灭了!” 他朝杰克迈上一步,杰克转身面对着他。 “他们本来可能会发现咱们。说不定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这种损失对猪崽子来讲打击太沉重,痛苦使他的胆量也变大了,他尖声地叫嚷起来:“你们!你们的鲜血!杰克·梅瑞狄!你们!你们的打猎!咱们本来可能已经回家了——” 拉尔夫朝边一推猪崽子。“我是头头;你们要听我的。你们光会说。可是你们连茅屋都搭不起来——然后你们就跑开去打猎,让火熄灭了——” 他转过脸去,沉默片刻。然后随着感情的极大冲动,又把他的声音抬高了。 “有过一条船——”一个较小的猎手开始嚎啕大哭。 这个事实实在令人沮丧,在每个孩子的心里此刻都有一种压抑感。杰克边砍边把猪肉扯下来,脸涨得通红通红。 “这么多的活儿。我们每人都得动手。”拉尔夫转过身来说道:“本来搭完窝棚你就可以有足够的人手,但你们就是要去打猎——” “咱们需要肉。” 杰克边说边站起身来,血淋淋的刀子拿在手里。两个男孩相互对望。一边是打猎、运用策略、欣喜若狂、技巧娴熟的灿烂世界;另一边是渴望与遭受了挫折的常识交织在一起的世界。 杰克把刀移到左手;在往后捋粘在前额上的头发的时候,弄得前额上涂满了血迹。 猪崽子又说话了。 “火不该被你们弄灭。你们说过你们要一直保持有烟的——”从猪崽子嘴里说出这话,再加上有些猎手哭哭啼啼地表示同意,气得杰克粗野起来。 他蓝眼睛里发出的光直射向人群中。 他跨前一步,伸手对准猪崽子的肚子就是一拳,猪崽子倒在地上哼哼着。 杰克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为觉得受了侮辱,杰克气凶凶地说:“你敢,你还敢吗?胖子!” 拉尔夫上前一步,而杰克啪地把猪崽子的脑袋瓜掴了一下。 猪崽子的眼镜飞脱出去,伴着叮口当一声砸在岩石上,他吓得叫喊起来:“我的眼镜!” 他蹲着身子,在岩石上找寻着,可西蒙先到一步,为猪崽子找到了眼镜。 在这山顶上、在自己周围,西蒙感到,有一种可怕的激情在膨胀着。 “一片碎了。”猪崽子一把将眼镜抓过来,戴到鼻梁上。他仇恨地看着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