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进门就问: “Baby在哪里?” 为他们开门的,只比他们膝盖高一点点的老大,站在门边阴影里。 他们大步走向婴儿小床,低下头去发出热烈的赞赏的声音: “看那睫毛,多么长,多么浓密!看那头发,哇,一生下来就那么多头发,多么细,多么柔软!看看看!看那小手,肥肥短短的可爱死了……” 客人努起嘴唇,发出“啧啧”的亲嘴声,不时“哦——吔——啊”做出无限爱怜的各种表情。 老大远远地看着。 客人把礼物打开:“你看,浅蓝的颜色,最好的质料呢!Baby的皮肤嫩,最配了……” “来来来,让我抱抱Baby……” 客人抱起香香软软的娃娃,来回跟着,嘴里开始哼起摇篮曲,眼睛眯起来,流露出万分沉醉的柔情蜜意。 老大在远处的台阶上坐下来,手支着下巴,看着这边。 直到走,客人都没注意到客厅里还有另外一个孩子,一个他本来认识的孩子。 晚上,该刷牙了,老大爬上小椅子,面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看自己。 “喊?”妈妈好奇地瞅着。 “妈妈,”老大的眼睛不离开镜子里的自己,“妈妈,我的睫毛不长吗?”他眨眨眼睛。 “长呀!” “不密吗?” “密呀!你怎么了?” “妈妈,”他的眼睛有点困惑地盯着自己,“我的头发不软吗?我的手,妈妈,我的手不可爱吗?……” 妈妈放下了手中的梳子,把老大拥进怀里,竟觉得心酸起来。3 那香香软软的娃娃开始长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鬈毛。一头鬈发下面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开来看见世界就笑。妈妈看着他,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大磁铁吸住了,怎么也离不开那巨大的魔力。她着迷似地想吻他,帮他穿小衣服时、喂他吃麦片时、为他洗澡时、牵着他手学走路时,无时无刻她不在吻着娃娃的头发、脸颊、脖子、肩膀、肚子、屁股、腿、脚指头……她就这么不看时间、不看地点、忘了自己是谁地吻着那肥嘟嘟的小鬈毛。 同时,老大变得麻烦起来。 该刷牙的时候,他不刷牙。妈妈先用哄的,然后用劝的,然后开始尖声喊叫,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头梳拿在手上,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蹬上了小椅子,开始刷牙。 该吃饭的时候,他不吃饭。 “我不吃。”他环抱着手臂,很“酷”地扬起下巴,表示坚决。 “为什么?”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定时定量还需要解释吗?”妈妈开始觉得这六岁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都六岁了! 那两岁的小鬈毛一旁快乐地吃着麦片,唏哩哗啦地发出猪食的声响。他抬起脸,一脸都是黏黏糊糊的麦片,妈妈扑哧笑了出来。 “我不吃。”老大再度宣布。 妈妈整了整脸色,开始劝,然后开始尖声斥喝,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木匙拿在手里,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开始低头吃饭,眼泪扑簌簌落在饭里。 妈妈觉得累极了。她气急败坏地说: “从起床、穿衣、刷牙、洗脸、吃饭……每一件事都要我用尽力气缠三十分钟你才肯去做——我怎么受得了啊你?” 她用手扯着前额一撮头发:“你看见没有?妈妈满头白发,都是累出来的,你替我想想好不好?妈妈老死了,你就没有妈了……” 老大止住了眼泪,只是低着头。 “哥哥笨蛋!” 那小的突然冒出一句刚学来的话,在这节骨眼用上了。妈妈忍俊不住想笑,看看老大紧绷的脸,只好打住。 “哥哥该打。” 小的觑着妈妈掩藏的笑意,讨好地再加上一句,大眼睛闪着狡狯的光。妈妈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大涨红了脸,推开盘子,愤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妈妈愣了一下,赶紧跟了过去。4 “你比较爱弟弟。” 安安斩钉截铁地说,两手抄在裤袋里。 妈妈坐在楼梯的一阶,面对着他,一手支着下巴。 “你说说看我怎么比较爱弟弟。” “他可以不刷牙,他可以不吃饭,他可以不洗脸……他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可以!” “安安,”妈妈尽量温柔地说,“他才两岁;你两岁的时候也是什么都可以的。” 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妈妈:“我两岁的时候也那么坏吗?” “更坏。”妈妈把稍微有点松动的老大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膝上,“你两岁的时候,家里只有你一个小孩,你以为你是国王,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弟弟什么都得和你分,可是你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全部的世界就属于你一个人。所以你那时候比现在的弟弟还坏哪!” “哦——”老大似乎是理解了,又似乎是在缅怀过去那美好的时光。 “妈妈问你,现在新衣服都是买给谁的?” 小鬈毛也早来到一旁,跪在地板上玩汽车,嘴里不时发出“嘟嘟”的声音。 “我。” “对呀!弟弟穿的全是你穿过的旧衣服对不对?” 老大点点头。他已经没有气了,但他享受着坐在妈妈膝上暂时独占她的快乐。 “好,每个星期五下午妈妈带谁去看戏?” “带我。” “好,晚上讲《西游记》、《水浒传》、侯文詠顽皮故事、小野的绿树懒人——是给谁讲的?” “给我。” “冬天爸爸要带去阿尔卑斯山滑雪的是谁?” “我。” “谁可以用那个天文望远镜看月亮?” “我。” “安安,”妈妈把儿子扳过来,四目相对,“有些事是六岁的人可以做的,有些是两岁的人可以做的。对不对?” “对,”儿子点头,“可是,我有时候好羡慕弟弟,好想跟他一样……” “这么说——”妈妈认真地想了想,问道:“你要不要也穿纸尿裤呢?” “啊——”安安惊跳起来,两只手指捏着鼻子,觉得很可笑地说:“不要不要不要——” 他傍着小鬈毛趴在地上,手里推着一辆火柴盒大小的誓车,口里发出“打滴打滴”的警笛声,和弟弟的载猪车来来回回配合着。 两个头颅并在一起,妈妈注意到,两人头发的颜色竟是一模一样的。5 妈妈在花园里工作。她把郁金香和水仙的种子埋进地里,希望春天来时,园子里会有风信子的香味。郁金香不香,但那花花绿绿的蓓蕾十分美丽,而且拇指姑娘应该就是从郁金香的蓓蕾里长出来的。 穿过厨房,她没忘记往热腾腾的烤箱望了一眼,时候还没到。在洗手的时候,飞飞踱到她身边来,有事没事地叫了声“妈妈”。她“嗯”了一声,径自走出洗手间,想想,什么地方不对,又回过头来,往下仔细地看了看小鬈毛。 她呆了。 老二身上的套头毛衣上全是洞,大大小小歪七竖八的洞,剪刀剪出来的洞。灯心绒裤腿被剪成碎条子,像当年嬉皮穿的须须牛仔裤一样,一条长一条短。 老二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像个叫化子似地站在那里。他在那儿微笑着,脸上还刚巧黏着一粒饭。 “你你你——”妈妈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又看见他的袜子也剪了几个大洞,露出脚指头。 老二天使似地微笑着:“哥哥弄的呀!” 妈妈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呻吟的声音,冲上楼去,猛力推开安安的房门;安安正坐在地上组合一艘船。 “安安。”妈妈极凶狠地大声吼着。 “嗯?”安安扬起脸。 “弟弟身上的衣服是谁剪的?”妈妈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两手叉着腰。 老大欲言又止,瞥了妈妈一眼,把头低下去,半晌,幽幽地说: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也没有用,你暴殄天物——”想想孩子大概听不懂,妈妈连珠炮般接下去:“你破坏东西呀你人家索马利亚的孩子饿死了你还会把好好的衣服剪坏而且剪刀伤了人怎么办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 “本来,”安安喏喏地小声地说,“本来是想试试那把新剪刀有多利……” “后来呢?”妈妈竟然又想笑了。 “后来……我也不知道哇……不知道怎么就剪了那么多洞……我气他。”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 “什么?”妈妈以为没听清楚。 “我气他。” 挂着一身破布的老二从妈妈腿后钻了过来,挨着老大坐下。 “把手伸出来。”妈妈说。 老大很快地把手藏在衣服里,连声说:“不要打不要打……”老二伸出两手环抱着哥哥的头,把整个身子覆在哥哥身上,大声叫着:“不要打不要打……” 两兄弟相依为命地抱成一团。再抬起头来时,发现妈妈已经不在那儿了。 一屋子的蛋糕香气。高玩 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间里,安静了很久。太久了,妈妈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敲敲门。 “等一下等一下。”里头窸窸窣窣显然一阵慌乱。 房门终于打开的时候,安安一只手还扯着裤带,弗瑞弟则根本把裤子给穿反了。 妈妈看着两个人尴尬的神色,好奇极了: “你们在做什么?” “没什么啦!”安安边系皮带,边说,“我们只是……” “?” “我们只是,”安安顿一下,似乎在思考妈妈是不是个可以说实话的对象,“我们只是在研究我们的挤急。” “哦——”妈妈笑了,但不敢大笑,稍微小心地问:“研究结果怎么样?” 看见妈妈有兴趣,安安兴奋起来,一把抓过弗瑞弟,“妈妈,你知道吗?我的挤急跟别人都不一样,弗瑞弟,把你裤子脱掉。我的挤急很肥,圆圆的,别人的都是前面细细尖尖的,快点嘛弗瑞弟,让我妈妈看看你的挤急——” 两个小男孩七手八脚地把裤子拉扯下来,妈妈不看都不行。一看,果真安安的挤急又肥又圆,弗瑞弟的又尖又细。 “你知道吗?妈妈,我跟同学一起比赛尿尿,他们的尿都是一条线,射得长长的,我的就像洗澡的那个那个什么——?” “莲蓬?” “对,像莲蓬一样,我的尿是洒开的。” “那是因为你的挤急开过刀,记得吗?”妈妈弯下腰来帮忙孩子把裤子穿上。 “我知道,以前洞太小,所以医生把它开大了,现在像莲蓬一样。弗瑞弟,你懂吗?” 妈妈咚咚下楼去。七岁的安安检查自己和弗瑞弟的挤急,好像还没见过他研究弗瑞弟的妹妹。小白菜今年四岁,是三岁半的飞飞的女朋友。飞飞倒是观察敏锐。前几天,当他和小白菜一块儿洗澡的时候,他就已经慎重地下过断语: “妈妈,小白菜没有挤急。” 妈妈正坐在马桶盖上看书;孩子们在澡缸里的时候,她总是坐在马桶盖上看书。 “妈妈也没有挤急。”飞飞又说,然后对着澡缸里的白菜翻译一次:“Patricia,meine Mami hat auch KeinPenis.” 满脸泡沫的小白菜点点头,一副接受批评的样子。 妈妈想起飞飞在台湾的小表姊嘟嘟。和飞飞只差几天的嘟嘟在澡缸里看见了飞飞的挤急,湿漉漉的爬出澡缸,奔向母亲,气急败坏地话都说不清了:“妈妈,飞飞跟嘟嘟一样大,为什么他的挤急已经长出来了我的还没有?” 飞飞对生理学的认识,完全来自澡缸。和妈妈一块儿泡着水,那是更小的时候,他突然盯着妈妈的左胸,“妈妈,这是什么?” 妈妈说:“这,叫‘奶奶’。” 飞飞扑哧笑出声来,伸手去摸妈妈右胸,说:“那这,叫‘爷爷’!” 妈妈正愣在那里,飞飞已经低着头探索自己,自言自语地:“飞飞也有奶奶和爷爷,嗯,比较小。” 这个世界,常令两岁的飞飞觉得意外。譬如有一天,他看见妈妈要冲澡前自身上取下一片卫生棉。 “妈妈,”他迈着肥肥的腿踱过来,好看仔细些,“妈妈,你也用尿布哇?” “哈哈哈哈——”一旁正穿着衣服的安安大声笑着,“底笛,那不是尿布,那是月经啦!你看上面有血——” “有血啊——”飞飞的声音充满敬畏,轻轻地,“妈妈你流血啦?” “没有啦底笛这个血不痛的!”生理学权威葛格很有耐心地解释:“妈妈肚子里有卵,卵就是蛋——” “就是蛋——” “卵排出来,就是血——” “就是血——” “一个月一次——” “一次———” “妈妈!”安安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隔着唏哩哗啦的水声扯着喉咙说:“男人有没有蛋呢?” “没有——”妈妈在唏哩哗啦的莲蓬下喊回去,“男人有精子你不是看过书吗?精子碰到卵就变成你和底笛——” “可是我有卵蛋呀!” “你说什么听不见啦!” “我是说妈妈,”安安走近淋浴的毛玻璃,用喊的,“我也有蛋呀,两个,在挤急的下面。” “哦!”关水,开门,“毛巾给我,安安。” “飞飞给飞飞给!”小的抢着。 “那是睾丸,安安。” “高玩?”安安想了一下,拾起拖鞋往外走,边走边念:“高玩高玩高玩……”放学 安安上小学了。半年之后,妈妈觉得他可以自己走回家,不必再用车接了,毕竟只是十五分钟、拐三个弯的路程。 十五分钟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十五分钟。妈妈开始不安。放学四十五分钟之后,她打电话给米夏儿——米夏儿是锡兰和德国的混血儿,安安的死党: “米夏儿,安安还没到家,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一起离开教室的呀,我到家,他跟克利斯就继续走啦!”米夏儿声音嫩嫩的。 妈妈紧接着打下一个电话: “克利斯,你已经到家了?那安安呢?” “我们一起走的呀!我到家,他就跟史提方继续走啦!” 看看钟,距离放学时刻已经近乎一个小时。妈妈虎着脸拨电话: “史提方,你也到家了?安安呢?” “不知道哇!”史提方是个胖孩子,嘴里模糊不清,好像正嚼着东西,“我到家,他就自己走啦!” 一个小时零十分之后,妈妈拎起汽车钥匙,正准备出门巡逻,门铃响了。 安安抬头,看见母亲生气的脸孔,惊讶地问:“怎么啦?” “怎么啦?”妈妈简直气结,“怎么啦?还问怎么啦!你过来给我坐下!” 安安卸下背上的书包,嘟着嘴在妈妈指定的沙发角坐下。他的球鞋一层泥,裤膝上一团灰,指甲里全是黑的。 “你到哪里去了?”审问开始。 “没有呀!”安安睁大眼睛。 “只要十五分钟的路,你走了一小时零十分,你做了什么?” “真的没有呀!”安安渐渐生气起来,声音开始急促,“我跟米夏儿、克利斯、史提方一起走,就这样一路走回家,哪里都没去,什么都没做呀?!”他气愤地站了起来。 妈妈有点气短;看样子孩子没说谎,可是十五分钟的路怎么会用掉七十分钟? “安安,妈妈只是担心,怕你被车子撞了,被坏人拐了,你晚到妈妈害怕,懂吗?” 点点头,“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哪里都没有去。” 好吧,洗手吃饭吧! 以后的日子里,妈妈又紧张过好几次,用电话追踪来追踪去,然后安安又一脸无辜地出现在门口。有一次,他回来得特别晚,大概在放学过后一个半小时。妈妈愤怒地把门打开,看见安安一头大汗,身子歪向一边,“妈妈帮忙!赶快!”他说。 他的一只手提着一个很重的东西,重得他直不起身来。妈妈接过来一看,是个断掉的什么机器里头的螺旋,铁做的,锈得一塌糊涂,很沉,起码有十公斤重。 妈妈呆呆地望着孩子,暂时忘记了生气:“你你你这是哪来的?” 安安用袖子擦汗,又热又累两颊通红,却很高兴妈妈问了,十分得意地说: “学校旁边有个工地,从那儿捡来的!”说完捶捶自己的肩。 “你——”妈妈看看地上那块十公斤重的废铁,觉得不可置信,“就这么一路把它给提回来啦?” “对呀!”安安蹲下来,费劲地用两手抱起废铁,“就我一个人吔!不过我休息了好几次。” 说完一脚就要跨进门去,被妈妈挡住,“等一下,你要干什么?” “把它带进去放好呀!”安安不解。 妈妈摇摇头,“不行,放到花园松树下去,不要带进屋子里。” 安安兴冲冲地往花园跑,勾着小小的身子搂着他那十公斤重的废铁。 妈妈决定亲眼看看孩子怎么走那十五分钟、三个拐弯的路程。 十一点半,钟敲了。孩子们像满天麻雀似地冲出来,叽叽喳喳吵得像一锅滚水。孩子往千百个不同的方向奔跑跳跃,坐在长凳上的妈妈好不容易才盯住了安安,还有安安的死党。 四个小男生在前头走(都是男生,安安不跟女生玩的),妈妈在后头跟着,隔着一段距离。经过一截短墙,小男生一个接一个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再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十一点四十五。 经过一个庭院深深的大铁门,里头传出威武的狼狗叫声。米夏儿已经转弯,现在只有三个男生了。三个男生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铁门,一接近铁门,狼狗扑过来,小男生尖叫着撤退,尖叫声中混着刺激的狂喜。狼狗安静下来,小男生又开始蹑手蹑脚地摸向大铁门……狂喜尖叫地撤退。妈妈看看手腕,十二点整。 克利斯转弯,这已到了板栗街。安安和史提方突然四肢着地,肩并肩,头颅依着头颅的在研究地面上什么东西。他们跪趴在地上,背上突出着正方形的书包,像乌龟背着硬壳。 地面上有一只黑色的蚂蚁,蚂蚁正用它的细手细脚,试图将一只死掉的金头绿眼苍蝇拖走。死苍蝇的体积比蚂蚁起码大上廿倍,蚂蚁工作得非常辛苦。 妈妈很辛苦地等着。十二点十五分。 史提方转弯。再见再见,明天下午我去你家玩。 安安踽踽独行,背着他花花绿绿的书包,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 差不多了吧!妈妈想,再转弯就是咱们的麦河街。 安安住脚。他看见了一片美好的远景:一块工地。他奔跑过去。 Oh,MyGod!妈妈心一沉。工地上乱七八糟,木板、油漆桶、铁钉、扫把、刷子、塑料……安安用脚踢来翻去,聚精会神地搜索宝藏。他终于看中了什么:一根约两公尺长的木条,他握住木条中段,继续往前走。 十二点廿五。 在离家还有三个门的地方,那是米勒太大的家,安安停下来,停在一株大松树下,仰头往上张望。这一回,妈妈知道他在等什么。松树上住着两只红毛松鼠,经常在树干上来来去去地追逐。有时候,它们一动也不动的,就贴在那树干上,瞪着晶亮的圆眼看来来往往的路人。 现在,两只松鼠就这么定在树干上,安安仰首立在矮篱外、他们彼此用晶亮圆滚的眼睛瞅着对方,安静得好像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在距离放学时间一个小时零五分之后,七岁半的安安抵达了家门口。他把一只两公尺长的木条搁在地上,腾出手来按了门铃。什么事也没有发生1 春天来了你怎么知道? 妈妈还睡着,朦胧中似乎有几百个幼稚园的小孩聚在窗外尽情地嘶喊,聒噪极了。睡眼惺松地瞄瞄钟,四点半,天还黯着呢!她翻个身,又沉进枕头里。在黑暗的覆盖中,她张开耳朵;在窗外鼓噪的是数不清的鸟,是春天那忍不住的声音。 于是天亮得越来越早,天黑得越来越晚。在蓝得很干净、很阔气的天空里,常常掠过一只大鸟。它通常落脚在屋顶的一角,休息片刻,然后噼啪打着翅膀,又飞起来。当它翅膀拍打的声音传到书房里,妈妈就搁下手里的活,把身子探出窗外,睁大眼睛牢牢看着大鸟飞行的体态和线条。 大鸟是黑色的,展翅时,却露出雪白的腹部,黑白相间,划过蓝色的天幕,啊——妈妈发出赞美的叹息,然后注意到,嘿,大鸟嘴里衔着一支长长瘦瘦的树枝,是筑巢的季节哩! ※ ※ ※ “应台,”对门的罗萨先生说,“Elster的巢好像就筑在你家松树上呢!你不把它弄掉吗?” “Elster?”妈妈惊喜地说,“那个漂亮的长尾大鸟就叫Elster吗?” “漂亮?”罗萨摇摇他的白头,对妈妈的无知似乎有点无可奈何,“这鸟最坏了!它自己不会唱歌,就专找会唱歌的小鸟下毒手。你不知道吗?它专门把声音悦耳的小鸟巢弄坏。Elster越多,能唱歌的鸟就越少。” 安安推着单车进来,接口,“妈妈,Elster还是小偷呢!” “怎么偷?偷什么?” 小男生把单车支好,抹把汗,“它呀,譬如说,你把什么耳环放在阳台上,它就会把耳环衔走,藏到它的窝里去!” 妈妈纵声笑出来:有这样的鸟吗?它要耳环干嘛?! 罗萨先生走了,安安说:“我的阳台上有个鸟窝。” “什么?”妈妈心里想,那个阳台上大概由于阳光特别充足,上次发现了三个蜂窝,这回又来了什么。 “窗子上面有个鸟窝,里面有三个蛋,白色的。” 母子三人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阳台。飞飞脸上的表情告诉你眼前正有重大事件发生,安安有点矜持,不愿显得太骄傲。妈妈爬上凳子,伸长了脖子——杂草和细枝编出了一个圆盆,是个很齐整的鸟窝,可是里头真有东西吗?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扯着妈妈的裙摆。 “嘘———” 妈妈再靠近一点,吓,触了电一样,她的目光碰上了母鸟的目光。稀疏松软的细毛下有一对浑圆黑亮的眼睛,母鸟一动也不动地瞪着惊愕的妈妈。 妈妈有点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太冒昧,像一个粗汉闯进了静谧的产房。 “妈妈我也要看——”飞飞开始不耐地骚动。 妈妈小心翼翼地抱起飞飞,尽量不发出声响。 “是妈妈鸟。”飞飞对着妈妈的耳朵轻声说,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脖子。 三个人偷偷摸摸地离开阳台,关门的时候,安安老气横秋地说: “底笛,我们以后不可以到阳台上玩,会吵它们,你懂吗?” 飞飞敬畏地点点头,“会吵它们。” “不知道是什么鸟——”妈妈下楼时自言自语。 ※ ※ ※ “Elster还是杜鹃来捣乱,”安安说,“就糟了。” “哦?”妈妈说,“杜鹃会怎么样?” 杜鹃啼血,多么美丽哀怨的鸟,多么诗情画意的名字。 “杜鹃呀?”安安忿忿地说,“你不知道呀妈妈?杜鹃好坏哟,它自己懒,不做窝,然后把蛋偷偷下在人家的窝里,把人家的蛋丢掉!你说坏不坏?” 妈妈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孩子,心里笑起来:上了一年级开始认字之后,他的知识来源就不只限于妈妈了。 “还有妈妈,”安安顺势坐到母亲膝上,“别的妈妈鸟不知道窝里的蛋被偷换过了,它就去坐——” “孵啦,”妈妈说,“不是‘坐’,是孵。” “夫?它就去夫,夫出小鸟以后,妈妈你知道吗?杜鹃的小鸟生下来就坏,它一出来,就把别的baby鸟——” 安安气忿地站起来,伸手做推的姿势,“把别的小鸟推出去,让它们跌死!” “跌死!”飞飞说,神情极严肃。 “还有妈妈,你知道吗?”安安表情柔和下来,“可是现在鸟妈妈都知道了杜鹃的——杜鹃的——什么?” “诡计。” “鬼计,都知道了杜鹃的鬼计,它们已经小心了。” “什么呀!”妈妈瞅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动物进化论:鸟类还会搞联合阵线吗? “真的妈妈!”安安说。 “真的妈妈!”飞飞说。 ※ ※ ※ 在院子里种番茄的时候,妈妈下意识地抬头望望松树顶,松树浓绿的针叶上缀满了麦色的松果,看不见Elster的巢。阳光刷亮了松果,像圣诞树上黄澄澄的金球。 “妈妈,”安安两手捧着泥土,“我们不把E1ster的窝弄掉吗?它跟杜鹃一样坏。” “一样坏。”飞飞说,低着头用十个手指扒土。 “不必吧!” 妈妈把番茄和黄瓜的幼苗分开,这一落给安安种,这一落给飞飞种,谁种的谁就要负责浇水,黄昏时候浇水,喏,这是安安的壶,那是飞飞的壶。 “为什么呢妈妈?为什么不把坏鸟的窝弄掉?” 妈妈边浇水,边想,边说: “因为它们是鸟,我们是人,人说的好坏不一定是鸟的好坏,还是让鸟自己管自己吧!” “蚯蚓——妈妈——一只蚯蚓——” 飞飞大声喊着。2 雨,松动了泥土,震动了泥土中的蚯蚓。 太阳就从黑云隙缝中喷射出来,释放出一道一道一束一束的光。妈妈和孩子们走在草原上一条不及两公尺宽的小路,远远看去,他们的身影仿佛穿梭在光束与光束之间,仿佛在光雨中飘忽。 泥土中的蚯蚓全钻了出来,散步的人们发现,小路上全是迷失了方向的蚯蚓;它们离开了泥,辗转爬上了小路的柏油路面,大概由于不熟悉路面的坚硬,就忘了自己究竟来自哪里,要往哪里去;它们搁浅在小路上,被不知情的自行车轮和脚步轧过。 安安和飞飞手中各持细枝,弯下身来,用细枝小心地将蚯蚓软软的身体挑起,然后往路边用力一抖,蚯蚓就掉到小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一只、一只、一只、又一只妈妈……孩子的声音在草原上传得老远,特别清脆。 黑云消散了之后,小路亮得耀眼。妈妈用手微遮着眼睛。3 “妈妈妈妈妈妈——” 一群孩子拍打着妈妈书房的门,喊叫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 “干嘛?”妈妈开了一个缝,很凶,“不是说不能吵我有任何事都找可蒂?” “对不起妈妈,”安安很有教养地却又一派敢做敢当的气概,“花园里有一只小老鼠——” “Eine Maus!”弗瑞弟帮着腔。他比安安矮半个头。 “Eine Kleine Maus!”飞飞的女朋友小白菜认真地说。她比哥哥弗瑞弟矮半个头。 “一只老鼠——”飞飞傻傻地笑着。他比四岁半的小白菜矮半个头。 妈妈手指间还夹着笔,把门又掩了两吋,不怀好意地问:“老鼠要吃你们吗?” “没有,”安安说,“它被垃圾桶卡住了,不能动了——好可怜哟!” “Arme Maus!”弗瑞弟说。 “Arme Maus!”小白菜说。 “好可怜哟!”飞飞说。 “妈妈没有时间,”门,只剩下一条缝和妈妈的眼睛,“你们找可蒂去解决问题!” “可蒂会把它打死,妈妈,上次她就打死了一只在花园田———” “妈妈拜托嘛,去救它嘛!”安安说。 “Bitte bitte……”弗瑞弟说。 “Bitte bitte……”小白菜说。 “去救它嘛、…”飞飞说。 妈妈长长叹了口气,把门打开。孩子们发出欢呼,争先恐后地冲向前去带路。 ※ ※ ※ 垃圾桶,其实是个专用来化解有机垃圾的大塑胶桶,里头装的是剩菜残饭和剪下来的树枝草叶。桶底圈上有个小洞,大概能塞进两个大拇指的深浅。一小截肉体在那儿抽动。 妈妈蹲下来,围绕着她的孩子在身后又害怕、又兴奋,屏住呼吸,睁大眼睛。这一小团灰糊糊的、软趴趴的东西,一时还看不出是一只老鼠的哪一部分。头在哪里?脚在哪里?究竟从哪里开始? 妈妈这个女人,不怕任何有骨骼的东西:蜘蛛、蜂螂、老鼠、任何种类和长相的虫……她从不尖叫也不晕倒。唯一让她全身发软的,是那没有骨头的爬虫类:蛇。见到蛇的画片,她就蒙起自己的眼睛,说她要昏倒了。见到真正蠕动的蛇,她就会发出恐怖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现在,她冷静地研究眼前这团东西。她小心地用树枝把洞旁的腐叶挑开,发现小老鼠的头深深插进洞里,埋进了半个身体,卡得很紧。剩下的一截,也就是后腿和细长如鞋带的尾巴,在空中胡乱地挣扎。但老鼠完全昏了头,死命往前蹭蹬,越用力当然就越往死洞里塞进去。 孩子们悄声讨论:它会不会死?它怎么进去的?它是宝宝老鼠吗?它好软哦…… 它实在很软,软得让妈妈觉得头皮发麻。她先用两根树枝想用筷子夹红烧肉的方法将老鼠活生生夹出来,老鼠卡得太紧,夹不出来。再用点力,势必要流血。难道,难道,得用手指把它给拖出来吗?呃——够恶心的,那是团毛茸茸、软绵绵、抽搐着的半截老鼠肉……怎么办呢? 老鼠踢着空气,时不时停止了踢动,显然力气不足了。 妈妈以两只手指掐住那鞋带似的尾巴末端,试试看能不能把那家伙拖出来。尾巴和她手指接触的刹那,她挡不住那股恶心的麻感“哇”一声尖叫起来,吓得四个小朋友往后翻倒,小白菜大哭出声。 拉尾巴,或是拉脚——呢,那脚上有细细的指爪——结果一定是尾巴、脚断了,身体还夹在里面。 妈妈安抚好小白菜,下定了决心。 安安奉命取了张报纸来。妈妈撕下一片,包住老鼠身体,咬着下唇,忍住心里翻腾上来一阵一阵麻麻的恶心,她用手指握紧了老鼠的身体——一、二、三、拔——孩子们惊叫出声,往后奔逃,妈妈骇然跳起,老鼠从妈妈手中窜走,所有的动作在闪电的一刻发生…… 孩子们定下神来,追到篱笆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在哪里在哪里?你看你看它的眼睛好圆好黑…… 妈妈站在垃圾桶边,手里还拎着皱皱的报纸;她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4 盛夏,整个北京城响着蝉鸣。穿短裤球鞋的妈妈骑着自行车穿梭大街小巷,到市场买菜、听北京人卷着舌头说话、和小贩吵架,看起来她在做这个那个事情,其实她心里的耳朵一直专注地做一件事:听蝉鸣。那样骄纵聒噪的蝉鸣,整个城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响了就停不住。仅只为了这放肆的蝉鸣,妈妈就可以喜欢这个城市。 妈妈一个人逛市场。买了个烙饼,边走边啃,发觉北京的茄子竟然是圆的,葱粗大得像蒜,番茄长得倒像苹果,黑糊糊的东西叫炒肝,天哪,竟然是早点;调羹不叫调羹,叫“勺”,理发师傅拿着剃刀坐在土路边的板凳上等着客人…… 她突然停住脚步。 有一个细细的、幽幽然的声音,穿过嘈杂的市声向她萦绕而来。 不是蝉。是什么呢?她东张西望着。 一个打着瞌睡的锁匠前,悬着一串串拳头大小的细竹笼,声音从那里放出来。妈妈凑近瞧瞧,嘿,是蟋蟀—— 蟋蟀! 打瞌睡的人睁开眼睛说:蝈蝈,一块钱一个,喂它西瓜皮,能活两个月。 妈妈踏上自行车回家,腰间皮带上系着两个小竹笼,晃来晃去的。 刚从动物园回来的孩子正在说熊猫。“妈妈,”安安说,“有一只熊猫这样——” 他把两只手托着自己下巴,做出娇懒的样子。 “这是什么东西?”飞飞大叫起来。 “安安,”妈妈解下竹笼,搁在桌上,“你说这是什么?” 两兄弟把脸趴在桌面上,好奇地往笼里端详。 “嗯——”安安皱着眉,“这不是螳螂!因为螳螂有很大的前脚,这不是蚱蜢,因为它比蚱蜢身体大,这也不是蝉,因为蝉有透明的翅膀……是蟋蟀吗妈妈?” “对,”妈妈微笑着,“北京人叫蝈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