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蛮烟瘴雨,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山谷里飘荡--榕树(2) 一把白亮的剑,自空中斜刺而来。雨水朦胧,雷声轰然而至。榕树剧烈地颤抖,枝叶抽搐,扭动。咔嚓。伴随着声响,痛苦正流过它的身体。雷,击中了它。凌空劈开。另一半,发出沉沉的吼声,像受伤的巨人缓慢扑倒。它躯体斑驳,显示出它所经历的漫长岁月。像迟暮的英雄,它惟一可以炫耀的是仍能敞开胸怀接纳雷电与风雨。它的气根仍能像藤蔓一样肆意延伸。那天晚上,骤然清朗。夜空中一颗耀目的星斗在西北方向划过,陨落在山那边潮一样的瀑布中。到那里,要经过此榕树,并且要翻过一座山峰。 我相信很久以前的榕字的原始意义,就含有容的意思。有容乃大。包容,一个博大而温暖的词。最近欣赏了李安导演的《色戒》。我以为王佳芝最后放走易先生,最终体现的是爱的包容。她包容了易先生所有的被认为的罪行。我相信她当时并没有想到任何的后果,无论是派她暗杀的一方,还是易先生。那时她眼里的易先生是已钻入她内心的男人,而不属于哪一派哪一方。同样,在斯·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张玉书译)中,陌生女人的爱与包容同样做到了极致。很多人以为,这封信是陌生女人饱含满腔的痛苦和哀怨的诉说,是对她一生付出的讨还。其实不是。如果那样解读是很狭隘的,也是对爱的一种亵渎。陌生女人的爱,包容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风流放荡。爱情的高贵就在于此,它是一个人的情感。我爱你,但于你无关。它不容许有任何的附着条件。当爱情在心灵上滋生的时候,它所产生的力量能给人以震撼,可以摧毁一切枷锁。 短短的《色戒》花了张爱玲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这也是汉语文学史上的一件异事。我相信当她完成这部作品的时候,主人公易先生无论是影射丁默村还是胡兰成,对她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爱战胜了一切。张爱玲说,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 邕城的榕树真是壮观。在桂林也曾见过一棵硕大美丽的榕树。那是永久地印记在脑海中了。南方的风,和煦而又热烈,在铺天盖地的榕树上落下一阵又一阵。浓密的榕树叶在风中舞动,像一团团墨绿色擦抹在蔚蓝的天际。那是怎样的一种温暖啊。第40节:苦涩的忧伤因你而回味生津--苦瓜 苦涩的忧伤因你而回味生津--苦瓜 苦瓜是寻常物,不稀贵,想吃就吃。有人不喜欢,因为苦,哪有自找苦吃的。我喜欢。清炒苦瓜。切块,清炒。一盘的青翠,看着就喜欢。若想更好看,加红菜椒点缀,红红绿绿,很让人开怀。除了出盘好看,更多的人是喜欢苦瓜的清苦味,这是别种蔬菜无法替代的。虽然味苦,吃苦瓜的人从未间断--大量的苦瓜在市面上卖。苦瓜以嫩果和成熟果实供食用。嫩果果肉柔嫩,清脆,味稍苦而清甘可口。成熟果实内的血红色瓜瓤味甜清香,也可食用。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吃青嫩的苦瓜。来南方尝过的苦味,有苦丁茶,苦而后甘。王老吉,那才是一种苦,苦得令人咋舌--多数人受不了,但我喝过几次--像喝烈酒一样,一口一口咽下--超市里卖的王老吉都是变了味的,加了糖,严格说来,那不是王老吉了。还有咖啡。来南方之后,喝咖啡的机会多,邕城的大小咖啡馆基本上都去品尝过。我常常喝炭烧。不加奶与糖,味虽苦,可苦中有香,回味良久。苦瓜呢,有清香气,还没有苦到王老吉那种程度,多数人能接受。以前在家,母亲知我嗜苦瓜,常常会专门炒一盘苦瓜,给我下酒。他们都不太喜欢吃苦瓜。 苦甜酸辣诸般滋味品尝过,便有了选择。譬如,我不太喜欢青橄榄。橄榄是有很多人吃的,只是,苦得青涩,又甜得夸张。本来是开胃之物,最后弄得满嘴的味蕾失调,所有食物吃到嘴里都没有味道。苦瓜不一样。苦瓜被誉为菜中君子。苦瓜和别的菜搭配,不把自身苦味传给对方。照我吃苦瓜的经验,吃苦瓜宜一人独饮,不必烈酒,酒一辣,苦瓜的味就没了。宜饮啤酒。可以坐在窗前,一人独品。那时你的思绪很远。投视窗外,仍是那半山苍茫的月,无言地注视。偶有一缕深寒的风像苦味一般流过全身。那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生光景。只有这时才可看见,那一路走来的荆棘,正开着白莲花。所有的苦味,扩宽了人生的容量。 苦瓜,因味苦得名。一年生草本,开黄花。果实纺锤形或长圆筒形,果面有瘤状突起,熟时黄赤色。未熟嫩果可作蔬菜。多数人吃苦瓜的目的,是除邪热,解劳乏,清心明目,益气壮阳。苦瓜的形状很奇特,就有了很多别名,雅俗都有。癞瓜、癞葡萄、癞蛤蟆、红姑娘、凉瓜、君子菜等。这些名字中,还有个苦瓜和尚。苦瓜总是让我想到石涛大师。 很多人都知道苦瓜和尚。很少人知道大师为何要取这么一个别号。传说的版本很多。还是从他的另一个别号大涤子说起吧。当年,我住在寄啸山庄里的片石山房,那里有一座被誉为人间孤本的小山,即石涛堆叠。那小山上,灌木丛生,还长苦瓜。石涛别号很多,苦瓜和尚,清湘陈人,瞎尊者等都很有名。大涤子最为世人熟知。关于这一别号,众说纷纭,有各样解释。细读石涛代表作《余杭看山图》,大涤子别号之由来,一代宗师深邃而隐秘的内心世界,或可窥见一斑。 翻开石涛全集,有一幅作品,其风格与石涛其他作品截然不同。画面构图雅洁高远,整体气势,给人以风起云涌的感觉。此卷就是《余杭看山图》。这是石涛晚年精品。图中款识,左右两处,右上款题诗:湖外青青大涤山,写来寄去浑茫间。不知果是余杭道,纸上重游老眼闲。 由是观之,此卷描绘的是浙江余杭南部的大涤山。江南青山,明媚锦绣,写入画 卷理应赏心悦目,至少意境清新,春意盎然,方能显示江南山清水秀特征。此画则不然。石涛摒弃传统笔法,通篇山势,用画水法为之。水波为柔,山石为刚,以柔示刚,险笔也。非大手笔不能做到。观者欣赏这幅作品,无不在胸中顿生波涛汹涌之感。这感受让人陡生疑惑:石涛似乎在表现什么,或者,在向人们暗示什么。 大涤山为余杭胜迹,有道观大涤洞天,为道教三十六洞天之一。石涛游大涤山,从他生平行踪推测,大约在25岁左右。其时道教在大涤山已经没落,大涤山渐趋荒凉。但是让石涛在此流连忘返,在他年轻的心中掀起狂澜,并且决定用大涤子作为他常用别号的,却是大涤山的另一个悲壮激昂的故事。 大涤山是抗清名将黄道周的故地。黄道周是南明朝廷礼部尚书。早年曾在铜山孤岛石室中读书,因号石斋。其书法独特,自成一家。南京失守后,黄道周与程邃等人啸聚山林,回到他从前开坛讲学的大涤山,谋求复明大业。然而壮志未酬,往江西征集军队,行至婺源时为清兵所俘,后在南京遇难。 这里牵涉到一个由来已久的话题:石涛的气节。石涛在南京扬州两次接驾,并且做诗歌颂新朝。对此颇有微词的,首推黄宾虹和石涛研究专家郑拙庐两先生。他们认为石涛是明朝王孙,早已削发做了和尚,却两次接驾,对新朝歌功颂德,这是变节行为,是不能原谅的。 这对石涛是多么苛求。石涛与朱耷、渐江的情形不同。朱耷和渐江的人生际遇如出一辙,清兵入侵,断送了他们的锦绣前程,他们对清王朝视若水火,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石涛则不同,明亡时石涛仅三岁,国破家亡的痛苦,无法感触,但自己是明代遗民,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潜意识中,他对满清的抵触情绪,也在内心滋长。他没有去清廷为官,岂止如此,他用了这样两个世人皆知又让人费思的古怪别号:苦瓜和尚,瞎尊者。苦瓜何解?石涛双目明亮,又何以称瞎尊者?传说版本很多。较流行的说法是:苦瓜者,皮青,瓤朱红,寓意身在满清,心记朱明;瞎尊者,失明也,寓意为失去明朝。失明之人,岂有不想复明之理。 石涛路过大涤山,听到了黄石斋的事迹,凭吊了黄氏讲学的石公坛,心中骤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对故国的怀念,对失去的家园产生无比的依恋与渴望。这种故国情结深深地埋藏在石涛的心底,伴随他一生,越到晚年,这情结越浓烈。无法排遣之际,付诸笔墨,把早年拜谒过并且藏于心胸的大涤山描绘出来。从此,石涛便有了另一个具有非常意义的别号:大涤子。 我藏有石涛的全集。我吃苦瓜喝啤酒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位令我敬佩的艺术大师。我时常翻开这部沉重的画集。我感受到了大涤山非同寻常的气势,感到画面上的苦瓜和尚与瞎尊者这两方钤印异常醒目。第41节:打翻夏天雨水的一枚青杏--荸荠(1) 打翻夏天雨水的一枚青杏--荸荠 写荸荠,是因为读归有光。早年对古文下过一番工夫。至今能背诵的作品,归有光有两篇,《项脊轩志》,《寒花葬志》。中国古代散文,对我写作风格影响最大的是《项脊轩志》。当然,唐宋八大家我也是喜欢。不知为什么,始终不及《项脊轩志》给我如此长久的回味。《寒花葬志》几百字,顺带背下来。归有光这两篇,在结尾处异曲同工。读归氏作品,那些平白文字并没有多少波澜,可给人内心带来的却是无比震撼。每每读着,如品香醪,称赏不已。想着人生种种,真是太多的虚幻,曾执意追求的富贵功名,到最后,也不过是云烟过眼,自贻伊戚而已。想想,不免心冷。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缕温暖始终如煦风般缭绕心头,像阳光一样时时照在心灵最深处。 小小荸荠和一个婢女名字联系在一起,虽只寥寥数笔,却载入中国文学史册。归有光是明代嘉靖进士,曾任太仆寺丞,其职位相当于今天社科院院士。"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归有光为一个婢女写下这篇生动的文字。那天很冷。家中正在烧火煮荸荠,寒花将已煮熟的荸荠一个个削好盛在小瓦盆中,已盛满了。归有光从外面回来,伸手就要拿来吃。寒花一把挡住了他,把荸荠藏到身后,不给他。说,你好馋!这是给夫人吃的,就不给你吃! 这是一个招人喜欢、惹人爱怜的小丫头。寒花为婢女,年龄不大,却很懂事。叫她一起吃饭,却扭捏着不肯。削好的荸荠,太诱人了,那一种白,像什么呢,对了,就像寒花小小的玉腕。那又是一种什么白呢。归有光实在想不出。那就叫它荸荠白吧。有人说,那是一种玉白。不是。荸荠白不是玉白。玉白是柔和的,荸荠白像瓷色。 当年在故乡也有荸荠吃。自家种。荸荠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水田边极容易生长。选个大、色泽好、芽充实、无破损的球茎做种。开春,就可育苗。在整好的苗田里,用苇席做圈,圈内铺湿稻草,将荸荠顶芽向上。上盖稻草,催芽。每天洒水,保持湿润。渐渐长出新芽,有三四个芽尖,即可播种育苗。苗田先上水,再将荸荠按入泥中,保持浅水,即可。常灌水。不久长出丛生细长的茎,管状,中空有节、无叶。花穗聚于茎端。花褐色。地下球茎即为荸荠。至寒露时停止灌水。立冬到立春时期为收获季节。第42节:打翻夏天雨水的一枚青杏--荸荠(2) 荸荠虽与莲藕一样出于污泥,可是当你洗净,就会发现那一种紫红或深红的光亮,十分诱人,把它们盛在白瓷碗里,紫的更紫,红的更红。 很多人知道荸荠,读错这两个字的人却不少。荸荠最早叫凫茈。据说有一种水凫鸟喜欢啄它。李时珍也称它为凫茈。他说,凫芘生浅水田中,其苗三四月出土,一茎直上,无枝叶,状如龙须。其根白身,秋后结颗,大如山楂、栗子,而脐有聚毛,累累下生入泥底。也叫乌芋、地栗、通天草。都很形象。现在南方通称马蹄,也是一种形象的叫法。 从故乡到邗城谋生,吃过不少的荸荠。价廉物美,水分又足,是初冬极好的果品。卖荸荠的多是村姑,被城管赶着,挑着荸荠担子走街串巷。遇此情景,我总是买很多。那村妇喜滋滋的拿一把小刨子,飞快地削着皮,只一会,就是雪白的一堆。云开月出。 邗城也是汪曾祺的故乡。沟河纵横。汪曾祺在小说《受戒》中描写过荸荠: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津津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 就这一段,读了多年,至今难忘。这是汪曾祺的名篇。如一支村野牧歌,和风细语,青青绿绿的。汪曾祺的小品文字,已自成一家,很清新。他写淡淡的人情,暖暖的人性。他的文字不深,就像浅浅的野河溪水。荸荠庵。天井。几盆花。石榴树。栀子花。都很可爱。 到南方,吃荸荠在桂林。桂林真是个山水佳处。不说山水之美,就是寻常物产也有许多冠甲天下。荸荠是其一。到了这里,应该称为马蹄了。桂林的马蹄,样子也好看,个大,形扁蒂短,乌紫发亮。嚼之,鲜甜,脆嫩,无渣。仿若雪梨。 桂林马蹄,种植历史很久远了。远到什么程度?在桂林市南郊一个石器时代的古文化遗址中,曾出土一枚陶质马蹄,比普通马蹄大。这么说,马蹄在桂林,有一万年了。最近读《广西农业经济史稿》,说桂林荸荠,以大墟区拓木乡为多,而以东附廓乡属一村所产为最佳,味清甜无渣滓。我去桂林多次,总想去那个叫大墟区的地方,尝一尝正宗的桂林马蹄。后来,我在桂林吃了马蹄炒漓江鱼片。盛出来一盘,雪白,点缀着黄的姜末、绿的葱花,鱼片的鲜香与荸荠的清脆相得益彰。很是清爽可口。 1935年,当时在广西省立师范专科学校任教务长的陈此生先生,曾写信邀请鲁迅先生赴桂林任教。鲁迅因离开讲坛多年,体力日见衰退,便去信解释,并婉言加以推辞。鲁迅先生在信中,除了对陈先生的盛情邀请表示感谢外,还高度评价了桂林荸荠。他在复信中说:"桂林荸荠,亦早闻雷名,惜无福身临其境,一尝佳味。"一代大师,于小小的桂林荸荠不能忘怀,这样寻常的植物,便叫人更加的刮目相看了。 在四月,我去了桂林。看到了一亩亩翠绿的荸荠苗。南风起,那些水面上的茎草,一丛丛,在风中轻轻摇动。茎端绽开了淡绿色小花,犹如一支支碧玉簪儿。透着秀丽,娴静,婉转。第43节:爱我,趁我青春年少--紫苏(1) 爱我,趁我青春年少--紫苏 后来才知道紫苏南北都有种植。南方更多些。我就把紫苏列入南方植物来写。紫苏这样梦幻的名字,似乎更适宜于南方。第一次看见成片的紫苏,是在广东河源。大凡紫色,都如梦如幻。说来惭愧,我原先没吃过紫苏。来南方之后才知道紫苏是可以吃的。那是在一次晚宴上。朋友请客,吃鱼生,看见了紫苏。菜市上也有卖,很多都是野生。费些功夫,从山间采摘,新鲜,价也贱。 平生第一次吃鱼生。桌上,一只龙形大船,装着满满的冰块。生鱼片,置在冰块上。鱼片切成薄片,肉色玲珑可观。我很奇怪为何鱼片那么白。朋友说,关键是要把鱼血放干净,最佳办法,是先割去鱼鳃,后放入水中,鱼不会马上死去,因痛苦而在水中游动,一边游一边流血。少顷,血尽,鱼肉就会白嫩无瑕,玉色逼人。 自己也曾亲手剖过鱼,但像这样割腮放血的做法,还是不能接受。话虽如此,那玉色一样的鱼片,还是诱人之极。龙舟旁边,有数个玻璃碟,晶莹剔透,上面放着各样配料。紫苏,是吃鱼生的配料。吃鱼生,讲究配料。除了葱姜蒜辣油盐酱醋基本调料,还有一些特别的作料,如花生仁,芥末,柠檬,紫苏等。 那么一大堆配料,我的目光一下子被紫苏吸引。晶莹的碟,紫苏叶放在里面,被切碎,变成菜丝,但仍可以看到叶子的紫色。紫苏极醒目,像一朵高贵之花,在盛开。我个人性格不是最喜欢紫色。我喜欢绿和蓝。但这样的夜晚,这样柔和的灯光,这样优雅的环境里,那一碟紫色脱颖而出,让我产生醉意与无边想像。红葡萄酒立在紫苏旁边,像绅士。 无声细下飞碎雪。夹一大把生鲜猛料,包一片鱼生放入口中,那种鲜香的混合味直冲鼻腔。几种鲜香植物在味蕾的舞台上狂舞。那是阳光与月色在空间交错的感觉。鱼生在各种配料簇拥下渐入化境。一时间嗅觉受到极度震撼,味蕾大受刺激,口舌生津。这时我能很鲜明地感受到紫苏叶,如开在山间丛林里的幽兰,那是我的心情。心情的紫苏叶像夜空绚丽的焰火,在黑色的背景下迷幻而浪漫。 鱼生一肴,不过是古代劳苦的打鱼者应付生活的无奈之举。船上没有了油盐酱醋,没有了柴火,有鱼,也只能生吞活剥。没想到这种饱含穷人眼泪的吃法,现在竟然成了一道名吃。来南方之后,鱼生吃过好几回。高低档的鱼生都有。一提到吃鱼生,我就想到紫苏。现在很难想像,吃鱼生没有紫苏会是什么感觉。其实,紫苏的香味极淡,不及芫荽那样浓重。我想,紫苏的主要功效不止是调拌味觉,更多的调和视觉。紫苏的颜色很醒目,在鱼生周围有这样一抹紫色,能让人在齿颊留芳的同时得到宁静与愉悦。就像在颠簸的尘世里我们还能看见山间的野花,情人的眼睛,使人感到生之美好。 除了鱼生,再次看见紫苏,是在米粉店。南方的米粉,就像北方的面条,是一种大众化食物。南方街头到处都是米粉店。品牌也多。很多店就在调料上下工夫吸引顾客。北方人初到南方,第一次吃米粉,会茫然不知所措。因为不知道米粉的很多调料,要自己配放。我就出过这样的洋相。原以为,一碗米粉端给你,那就可以吃了,没想到还有很多调料没有放。看到其他人都在放调料,才明白自己的碗里可能缺少了什么。 学着别人的样子,端碗过去。桌上放着许多调料品,有十来种。酸豆角,海带丝,酸笋,酸萝卜等。其中就有紫苏,任凭所取。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各样配料都放一些。再后来,我对南方米粉产生了浓厚兴趣,吃上了瘾。几日不吃,就特别想。我甚至知道哪家的米粉店质量好,哪家店偷工减配料。我吃粉有固定的三家。他们共同的特点是,都有紫苏叶。据我观察,这三家粉店生意特别好,最主要的原因,都是不惜配料。这是一种营销手段。不惜配料,有的顾客就会放很多,粉店可能暂时损失一些。但这样会吸引更多的回头客。譬如我,就是因为这三家粉店有紫苏,常常光顾。而且,我每次都要放很多紫苏。第44节:爱我,趁我青春年少--紫苏(2) 白的米粉,紫色的叶子。南方就这样很简单很直接地迷住了我。我开始注意这种叫紫苏的植物。想像它生长的样子。忽然记起,在很多年前,我就见过。2002年,我曾经在广东河源一带行走。去过苏家围。这个村子,是个山水画廊,风景极美。这里有个紫苏园,有蓬蓬的紫苏,一片紫色的雾霭。年年长,年年落。纯粹,又浪漫,成行成片,满眼都是。震撼心灵。 这样写着,就特别想吃紫苏叶。决定亲自下厨,做一道清炒紫苏叶。五里亭菜市场,卖紫苏的山里人很多。紫苏叶刚从山间采摘下来,一把一把用草扎好,看着就很清爽。买了一捧回来。洗净。下锅。翻炒。就成了。 炒好的紫苏叶放在洁白的碟子里。仍然是清亮的紫色,显示出优雅,高傲与神秘,又让人感觉到一种内心里的炽热与大方。一边品尝着清炒紫苏叶,一边想着生活在南方,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听说还有一种紫苏茶,在古代极盛行。《本草纲目》记载,大宋皇帝仁宗,昭示天下,评定汤饮,其结果是紫苏熟水第一。熟水即饮品。也就是说,在宋代,紫苏茶获得最高殊荣。宋代饮料品种之多,绝不亚于现代。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记载了几十种饮品,其中就有紫苏茶:甘豆汤、豆儿水、鹿梨浆、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沉香水、荔枝膏水、苦水、金橘团、雪泡缩皮饮、椰子酒、梅花酒、五苓大顺散、香薷饮、紫苏饮。 紫苏叶吃过了。紫苏茶还没品尝过。不知道有没有加工好的。不过,总还是能想像出那种滋味---当你沏茶的时候,你会看到山间的小溪急速流淌,河边长满一片紫色的野花,那就是紫苏。清香四溢。 已然醉倒千年百年,方才染就十里八里--乌桕 很多古诗脍炙人口。一个共同特点是,作者不自觉中赋予了词语多重解释。每个人因此都可以得到不同的阅读体验,这是古诗恒久魅力所在,也让作者始料未及。譬如,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中的二十四桥,玉人等。还有一首作品,充满梦幻一样的色彩,千古传颂。张继的《枫桥夜泊》。江枫渔火,还是江村渔火。枫桥还是封桥。枫桥、江枫中的枫,又作何解?至今争论不休。清代王端履著《重论文斋笔录》卷九论及此诗,注云:江南临水多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类指为枫。不知枫生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亦未免误认耳。 诗人兴象所至,不可执著。有时是幻觉。有时是想像。有时是记忆。有时是错觉。我个人的看法是,不必追究真相。只要能产生独特美感,无论是枫,还是乌桕,各取所需。可以并存。东坡赤壁,已经很明确不是周郎赤壁,但并不妨碍《赤壁赋》的魅力。如果真要钻牛角尖,王端履的说法,也站不住脚。"枫生于山中,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这句话就有问题。即使不是植物学家,读过《琵琶行》的人都知道:浔阳江头夜送 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这枫不是在江边吗。 乌桕,一种落叶乔木。李时珍说,乌喜食其子。其木老则根下黑烂如臼,因以名之。江南临水多种乌桕,固然不错,可是,我所读到的,所见到的乌桕,都是出现在山间。我案头有本薄薄的《乌桕》(金代钧著,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这是一本关于乌桕的科普读物。书中列举几种代表性的乌桕树,其中就特别提到,宜丘陵山区发展。并且写到了可以在山地造林,平原和丘陵造林,甚至可以在土地比较干旱的石山地区种植。第45节:爱我,趁我青春年少--紫苏(3) 如:铜锤桕:主要优点是树体小,宜适当密植,单株结实性能好,群体产量高。适应性强,较耐旱耐脊,宜丘陵山地发展。 鸡爪桕:树体较高大,发枝能力强,枝条密度大,幼枝光滑,结果枝比率高。它的优点是适应性强,宜丘陵山区发展。 周氏兄弟都写过乌桕。鲁迅在乌篷船上看到的情景是: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个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周作人写过《两株树》,一株写白杨,另一株写乌桕,他说乌桕似乎只生长于东南,北方很少见。周作人沿用了王端履的说法,认为张继寒山寺诗所云江枫渔火对愁眠,也是在说乌桕的红叶。其实,在整个南方,都有乌桕生长。更多的,是山间丘陵的野生乌桕。 人们喜爱乌桕。这是一种温暖的植物。千百年来,乌桕对于人类无言的关怀,使得历代文人墨客为乌桕树写下许多不朽诗篇。乌桕长成后,主要是采收种子,用以榨油。乌桕树收子取油,甚为民利。他果实纵佳,论济人实用,无胜此者。桕油是制漆的好原料。现代人讲究绿色与环保,桕油就异常珍贵。还可以点灯。在古代,桕油是照明的主要原料。诗云: 山村富乌桕,枝丫蔽田野。榨油燃灯光,灿若火珠泻。上烛公卿座,下照耕织者。 乌桕花,可酿蜜。乌桕木,木质细密,纹理美观,不翘不裂,宜家具,宜雕刻。 很多年前,去福建漳州。住一私人旅舍。主人养很多水仙花。我在清雅的水仙花香中洗了脚,意外地穿上了木屐。奇怪的是,脚下的木质软软的,不太硬。问之。说是乌桕木。走几步,又脆脆的响。后来上街,看到许多卖木屐的小摊,牌子上写着,乌桕木屐。还有苦楝、枫木制成的,上用皮革、棕辫作带,女用木屐还上漆描花。木屐价格低廉,穿着干净、凉快。我记得那几天,一到傍晚,就听到一片木屐声,至今不忘。 真正领略乌桕红叶之美,是在前不久,与自治区总工会熊玉碧主任去肇庆鼎湖山。在此之前,很少有人知道,我们所看到的大部分红叶,竟是乌桕。而红叶的美名,一直让于枫树。在很长时间里,红叶成了枫叶的代名词。但也有人已经意识到,乌桕的红叶,要甚于枫叶。陆游说,乌桕赤于枫,园林二月中。 在鼎湖山的天溪,潺潺山泉流过,游鱼粒粒可数。泉之两侧,路崎岖,遍布野蔓,奇花,异草。越上行,山泉越急。有水帘洞。洞上瀑布飞泻。至老龙潭,水碧绿,清可见底。溪旁悬崖峭壁。老潭周围,多参天古木,野趣盎然。蓦地,几株乌桕,在夕阳下火红欲燃。抬头看,天地间一片的素净。一抹夕阳,自高空斜射过来,那一片乌桕叶,红得妖娆,虽只是群山中零星点缀,却惊心动魄,让人感觉可以燎原漫山遍野。 我们走在林荫道上,那火一样红的叶子,绯红点点,如血如胭。有几枚飘飘洒洒,落在我们的肩。我们站在乌桕树下,默不作声。呆呆地看着那几棵乌桕。也许,被那火红的颜色扰乱一点心思。一些想像也许真的会发生。一杯茶的工夫,黄昏就来了。暮色又细又长。我听见岭南名刹庆云寺的钟声,正四面涌来。第46节:蛙声一片,稻香十里--稻花香(1) 蛙声一片,稻香十里--稻花香 北方麦子。南方水稻。麦子是北方辽阔的大地。比起其他谷物,麦子让人心里踏实和温暖。稻子呢,阳光如雨,稻穗沉甸甸的,是喜悦与光芒。很多年,我的体内依然保持着这种感觉。我的故乡盛产麦子。大麦,元麦,小麦,都有。水稻也种。种水稻是一种非常麻烦的农活。很繁琐。犁地,然后放水,耙田。再种秧,起秧苗,栽秧,蓐草……总之,每种过程都是累死人的活。 祖父是种田的好把式。每每稻子熟,我就看到他眉目舒展,捋起袖子敞开怀在田埂上不停地走。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他把稻穗托在掌心看几下,数数颗粒,然后摘下稻穗。他的手掌粗糙如磨盘,双手互相捻磨几下,金黄色稻壳就脱下来。吹去壳,剩下白白的米粒。祖父眯着眼睛把掌心放在鼻下,嗅嗅那些稻米的香,疲惫又虔诚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再拿几粒米放进嘴里,轻轻嚼碎。米很脆弱,轻轻一咬就碎了。那时,祖父脸上是稻壳一样的辉煌色。 水稻扬花,不特别显眼,花小,细碎的小花粒挂在穗头上,白色,无特别清香味。所谓稻花香,不过是田野上一种宁静和愉悦,一种极好的心境。大片稻田扬花时,会产生条件反射,觉得有阵阵稻花香。辛弃疾夜走黄沙岭,写下稻花香里说丰年;郭兰英唱的风吹稻花香两岸,都是平和喜悦的情境。那时稻子青青。妹妹在田埂上奔跑,催开了古溪河边的一路槐花。祖父在牛屁股后扶着犁。我跟在祖父后面,脚趾间踩着黄牛粪。我常常在祖父满是汗味的腋下进入梦乡。 水稻喜温暖,湿润,强光。稻子扬花,在六月,天气正热。那时,稻花是否有香味,谁也不会注意。太阳升起前,祖父已在稻田里拔完稗草,拖着酸痛的腰身走在田埂上。侧目望去,原野上绿油油一片。那是祖父的希望。稻子长势很好,只需勤戽水,又是丰年景象。祖父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满足,满脸皱纹也展开了。走在田埂上很轻松,像散步。祖父总是问我,春儿你闻见稻花香了吗。我说什么也没有啊。真的什么也没有。稻花香,在很长的年月之后,我才真正闻到。 六月。太阳散发出炫目的光。热辣辣地照着。稻田里的水,在不知不觉中蒸发,娇嫩的秧苗,在渐渐干涸的地里焦渴难耐。田岸边有条弯曲的小渠,水是有的,却很少。祖父就去戽水。戽水要两个人。祖父和邻家大伯顶着草帽,拎一只戽斗,赤足走在田埂上,他俩要给秧田戽水。 戽斗实为木桶,一种人力提水灌溉农具。戽斗有两只耳,扣麻绳用。水渠岸上,两农夫面对面站立,戽斗置中间,手里各握一绳。戽水时,动作需协调一致。先将戽斗撂到水渠里舀满水,顺势收绳,戽斗就拉上岸,水倒入秧田。如此反复,连续不断。灼人的日头下,祖父浑身被汗水湿透,腰酸臂痛的那种苦楚,除了世代种田的乡里人,又有谁知道。 晚上呢,月白风清,凉爽的风送来缕缕稻花香。祖父拿大蒲扇,在田埂边纳凉,周身弥漫着稻花香的气息,再听听可爱的蛙声,祖父也有逍遥的时候。 故乡稻田无边无际。镰刀和脚步在稻田里忙碌。麻雀们做好俯冲的准备。大地和天空即将对话。天地之间,只有阳光。一切豁然开朗。镰刀与稻秸接触瞬间,发出刷刷的声音。成片的稻子倒下,像金色的阳光铺满大地。再一把一把捆扎。祖父抽完一台水烟,就挑担子,把割下的稻,运到打谷场。最后的一抹夕阳慢慢淡去。第47节:蛙声一片,稻香十里--稻花香(2) 后来在某个日出或某个月夜,记不清了,我看到祖父蹲在稻谷堆旁边,喃喃自语,与稻子喋喋不休说些什么。我很惊异木讷的祖父有如此滔滔不绝的话。他脸上盛满沧桑的沟壑也生动异常。似与稻子话别。第二天,祖父就走了。 金秋的稻田,是凡·高的一幅画。稻谷打下来,稻草被捆成一把一把,堆得山高。我把草垛里的稻草抽出几捆,草堆就有了一个温暖的草洞。月亮刚好就挂在草垛尖子上。有一次,我硬拖着秋姐钻进草洞。我们也不说话,能够听到四野秋虫的鸣叫。稻谷的清香满鼻子都是。 荷枯了。又一个夏天走了。阳光随稻浪一波一波涌向远方。沉甸甸的稻穗,像秋姐的辫子摇晃我的眼睛。稻子要搬家,姑娘要出嫁。稻花就是这样飞到秋姐的秀发上,开出含苞待放的大红喜事。稻子熟了。那年,秋姐出嫁,蒙着红头巾。风儿吹过田野,吹绿了一个少年的心田。 我在水稻成熟的季节来到了热烈的南方。住在城里很久了,秋天也改变了模样。我常常走进壮族瑶族侗族山寨。忽然有一天,鼻腔里突然有了亲切的味儿,淡淡的,幽幽而来,绵绵不尽,让人忍不住深深呼吸几下。原来是清清的稻花香。一个美妙的下午,我开始了在南方的一次旅行,因为稻香,我在岭南的一个小山村走过一片稻田。我闻见了久违的稻花香。一般人是不容易闻见的。但是我能。我就痴痴看一回稻子。晚上就做梦。头枕着一片稻谷,居然梦到一个女子,在古溪河边奔跑,她一个侧身的微笑,就已让我醉得不轻。 稻花香的日子用阳光浆洗,宽敞而辽远。一些事物,总会在记忆的长廊里走来走去。譬如稻花盛开的声音。我甚至在以后的岁月中常常能感受到原野上清清的稻花。那些波浪起伏的稻子,一片片在风中摇晃,把天空和稻田反复刺入我的眼睛,让我心中生出一次次长长的舒展。 南方的岁月如太阳火热。我从南方的一座城市辗转到另一座城市。岭南山间那些零落的稻田总能让我感受到稻花纷扬的气息。南方的风将稻花香轻轻糅进阳光里。我已经记不清黄昏是怎样到来的,太阳又是怎样离我而去。 我总在想,什么时候,稻子再扬花呢?稻子一扬花,心上的花都开了。第48节:让我醉吧,我好疯给你看--美人蕉 让我醉吧,我好疯给你看--美人蕉 来南方,我认识了许多美丽植物。其中就有美人蕉。我常常想,我生命里注定与这些植物有缘。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原来只是为了在这里与她相会。有很多种蕉类植物,天天看见,却叫不出名字。我常常把旅人蕉与美人蕉弄混淆。像旅人蕉那样亭亭玉立,容姿俊秀者,无论如何都可以放在美人之列。可它不是美人蕉。真正的美人蕉,却又让我想起美人娇。娇巧,娇笑。 万物皆有情,一点不假。有时我就想,那些不能言语的植物,对于人类怀着多少的情义。她们贡献自己,贡献各类果实谷物,释放馨香,捧出鲜花。偌大的植物王国,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无不用尽花香形色,令人感叹。想想也是,在纷繁世上,一棵植物长久站在那里,日晒雨露,望穿秋水。身边行者步履匆忙,千帆过尽也等不来匆匆的一瞥,这是何等的伤感与幽怨。但是植物也有非常手段,或放出幽香,或展出千娇百媚的容姿。终于,有一天在不经意间看见了她的脉脉注视,看见了她娇艳的繁花,闻见了妩媚的馨香,在对视的那一瞬间便闪出了热烈的火花,想着一生中能有这样片刻的喜悦,也不枉来此一世了。 美人蕉是植物里极聪明的女子。她的个头并不很高。想着自己天生的花容月貌,若是无人欣赏,也真愧对上苍对于生命的恩赐了。很多植物,万年孤寂,无人过问默默离去。不若放出妖冶的手段,尽情展示自己一回,或可有人驻足观望。遂把真名隐去,叫美人蕉。 于是她放下矜持,像喝了点酒,有些把持不住自己。她秋波流转,抛向一阵轻薄的风。阔大叶子如坠地的一袭绿衣,翩舞于风中,袅袅婷婷。一次次艳舞,妖艳的身段被热辣辣的南风狂追猛拍。从她微醉的眼眸里散射出全部的女人味,可她没有做妻子的欲望。含苞欲放,犹如美人的兰花指,一旦清风舒展,便唤醒她那似圣火一样闪耀的花瓣。开出艳红的鲜花,却没有果实,她甚至也没想过要去当一个母亲。 风轻轻吹。掀起她的绿裙,她抖动裙裾像拉丁舞一样摇摆。伴随着疯狂的旋律,腰肢在扭动。骄阳当空,奔放的节奏涌出炽烈的情欲。那是些血一样鲜红的花,让人心旌止不住摇荡,使人疯狂。她撩开绿裙向路旁的过往行者展示她的青春骚动。她的花只在夏天开得妖艳。她在夏天的阳光下奔跑,展示着青春的肉体,她的整个身子都充满激情和诱惑。夏天过去了,她仍然会如痴如醉尽情舒展,留给我们无数关于情欲的想像。 很多年前我去防城港,第一次来到邕城。在一个明媚的下午,我在邕城火车站看见一个卖花女。就是那么无意间扭头看见的。她梳了一个越南髻,清秀俊美。我问她手里捧的是什么花,她不明白我说什么。原来,她是越南女。那些花很醒目,翠绿的叶片间裹着一束束艳丽的花朵,红艳艳,金灿灿,如一朵朵炽热欲燃的火焰。火红的花朵点燃了我的眼睛,也点燃了那个热烈的下午。 有人告诉我,那个花,叫美人蕉。这时,邕城的天空一片晴和。我感到这个陌生城市的一种亲切,有一缕清风从心头拂过。想来想去,应该是那一束束火红的美人蕉。第一次看见,那鲜丽的色彩便给我的心灵以最热烈的炙烤,留给我永久的印记。我即将去海滨城市防城港。我上车,坐下,看到熙攘人群中那个越南女人的背影。她的身影在一片火红的光影里闪动。她一回头,也看见了我的凝望。我急切地想对她说点什么,譬如,我要买她的花。正要开口,车却开了。背影渐去渐远,美丽的双眸却留在我的心中。 小区那片疏疏离离的美人蕉一直是我留恋的地方。我看到那些美人蕉正在肆意生长。从早春到仲秋,我每天都会去看她几眼。秋后的美人蕉,也能从冷冷的寂寞中透出绿色的诗意。我盼望着美人蕉能再次绽放花朵。那将是下一个盛夏了。一丛丛美人蕉花繁叶茂,花朵硕大,火红欲燃。花朵叶边,绚丽的花蝶飞舞,一派盎然生机。花的芬芳,蕉叶的绿荫,蝶的倩影,使得过往行者心中无不为之亢奋。 那些美人蕉有半人高了,开出艳丽的花,多数是鲜红色,还有黄的。观赏美人蕉最好有阳光。仲夏屋檐下,美人蕉投给你寻常的一顾,顷刻间你会感觉到阳光万里,浑身透亮。雨后的美人蕉含羞欲露,愈加灼灼动人。在雨过天晴的晨光中,抖落露珠,新妆初成,露出最美的一瞬:带露红妆湿,迎风翠袖翻。那朵美人蕉的花,多么像一个笑声,躲在绿色的怀里。当你靠近时会发现,她的花瓣中有少许白色条纹,好似在花瓣上涂抹了一层白粉,薄施粉黛,风情万种,真令人遐想联翩。 那天晚上我在小区散步。月朗风清。馨香弥漫。洒水车刚刚经过,美人蕉的绿叶上滚动闪亮的水珠。我的脚步很轻。我隐隐听到了梦中的情话,还有一种临水的惆怅。有声声的呼唤在我耳边响起。我在恍惚之中回到了那个美人蕉盛开的时节,那个火热的夏天。第49节:阳光下,我是一尾漫游的鱼--鱼尾葵(1) 阳光下,我是一尾漫游的鱼--鱼尾葵 南方与北方贺岁习俗终是有很大的区别。北方,大年三十烧好的大青鱼不能马上吃,白瓷盘里盛着,感觉它在不停地游,游啊游,一直游到初五,留给财神。所谓年年有余。家乡年初五,是迎财神的日子,午夜十二点一过,鞭炮齐鸣,家家户户迎财神。南方就不同。邕城的初五,子时一片寂静。不见一丝的爆竹声。似乎不是禁放,大年三十晚上,也是大鸣大放的。很会做生意的南方人,难道不知道迎财神么。今年春节,多阴天,有时还有小雨。初五上午,洗了澡,就和孩子去动物园。一进门,就看到了大棵大棵的鱼尾葵。 鱼尾葵长在一角,静静地游着。看到鱼尾葵,想到一个笑话。北方人初来南方,见到鱼尾葵,一定很惊讶,什么人把好端端的叶子剪成了鱼尾。鱼尾葵叶形奇特,叶色浓绿并富有光泽,给人以清秀之美。鱼尾葵的最大特征,就是它的叶子,酷似鱼尾,造化真是奇妙。远看鱼尾葵,像棵硕大的草,但它是乔木,因其小叶先端呈不规则的锯齿状,似鱼尾得名。鱼尾葵有丛生,也有单棵的,二十多米高,树干有节,如不仔细看,很容易认为是青竹。 鱼尾葵除了叶子特别,它的果序也很可观。记得第一次看到鱼尾葵的果序,我是惊呆了,以为不是真的,那样排列有序、整整齐齐的果序让人感到一种梦幻般的精致。鱼尾葵的果序非常奇特,果序长达几米,多分枝,悬垂。果实小球形,成熟后淡红色。我曾亲手摘下几个果子,去皮,有坚硬的核。每序有果数百粒,青绿色,像翠绿的珠帘,又如将军勋绶,极为可观。 小区里有许多低矮的鱼尾葵,羽叶较窄,枝多叶茂,高十来米。叶片丛中挂着一穗穗绿色或红色的小果球。鱼尾叶不时随风飘曳,像一尾尾游来游去的鱼。我常常行走在鱼尾葵丛中,真像是游在清碧的水里。迎面吹来清新凉爽的风,感觉心胸一片开阔,只见近处碧波荡漾,远处天水相接,翠绿的鱼尾叶和珠帘垂于水面,随风摆动,如一幅恬静秀逸的山水。 动物园就在心圩江畔,平常,我在小区里都能听到园里的鸟鸣。却没想到有这么多的鱼尾葵。鱼尾葵下面是一碧清池,两尺长的红鲤成群结队。一把鱼食撒下去,水里就是一片翻腾。那些鲤鱼成了精,嘴张得很大,嗷嗷待哺的样子。甚至你可以用手去抚摸它们,只是它们滑溜得像泥鳅,怎么也抓不到。那么多鲤鱼,黑压压一片。心想,哪来的那么多的鱼呢。仔细一看,原来是岸上鱼尾葵的倒影。红的鲤鱼,绿的鱼尾葵叶,水里岸上,而我们,生活在鱼群中间了。 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孩子在鱼尾葵里穿来穿去。没有柳絮拂鬓,没有暗香浮动。看不见蜂飞蝶舞,看不见秋波脉脉。在我们身边,只有一簇簇的鱼尾葵。那些鱼尾叶快活地在我们身边绕啊绕啊,绕个不停。不是年年有余么,我们身边这么多的鱼。远处还有丛丛娇柔的九里香。这样的感觉是多么奇妙,我想起以前的一段往事。我清楚记得,那个傍晚,在水榭,我们吃了晚饭,一起赏月,就在那时,我惊奇地发现,有无数的鱼儿,追簇着行走的月亮。第50节:阳光下,我是一尾漫游的鱼--鱼尾葵(2) 很多时候,你无法相信闹市中会有这样一个幽静所在。居闹市却不见游人。那里面是一个植物王国,鱼尾葵长得很高,有三四十米吧,正挂着几米长的翠玉珠帘。掀开翠绿的珠帘,漫步荫生园,醉绿,绿海,抱珠楼,浑身清凉。微风吹来,花香阵阵。在水榭观水处吃了晚饭,看见小小的湖面,居然有初月云出,那轮明月,一直在鱼尾葵里穿行,风一吹,仿佛千万只游鱼簇拥着月亮在水里游动。在那样清幽的月光下,你像一尾游鱼,若有所思。水波飘荡。这情境很容易让人想起传说中的美人鱼。 走到湖边,临水远眺,风从湖面吹来,像一首轻柔的歌声拂过耳际,余音不散。珠帘般的果序整齐地挂在天空,叶子随风轻摇,仿佛山林中深潭里欢唱的鱼儿。空山鸟语,寂静悠然的天地。往回走,不觉已是万家灯火,满天繁星。 你一直怀疑这是个梦境。可是想想那些鱼尾葵,它们就要开出一条条的花序,结出珠帘一样的果实,那些鱼儿就绕着果实不停地游啊游啊,不知道它们有多幸福。有时你就站在鱼尾葵下仰面观望。鱼儿在天空中游来游去,感觉天空就如此的大了。星光满天。真想抓几尾快活的鱼儿回家。 你在鱼尾葵丛里经历过短暂的爱恋。这没有结果的爱并未让你迷惘。只是淡淡的忧郁浮现在你丰满的脸上。你在鱼尾葵丛中若隐若现,仿佛你与这鱼尾葵与这水下的一切本来就是一体。鱼尾葵那长长的树叶伸过来,柔柔地缠住了你,你想轻轻地挣脱,又没有一丝的气力。岸上没有一个人,你分不清那是灰色的阳光还是银白的月光。你有一丝慌乱。 你在你的世界里像鱼儿一样悠闲生活。有时你并不快乐。所以你经常走过鱼尾葵,让你的忧郁心情追随鱼尾叶随风飘散。你活在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透着古典的性灵与光芒。 在荒野的阳光里,一个同样古典的书生正抬头遥望,遥望那座竹楼,祈祷竹楼上的你,祈祷你手中的绣球从楼上轻轻飘落,他一个鱼跃,穿过许多鱼尾叶准确接住。 在不知不觉之中,鱼尾葵越长越高,我的天空突然间飞满了小鱼儿,密密麻麻的,这似曾相识的情境,使我本已平静的心海如潮涌动。我惊叹哪儿来的这么多鱼儿。我心里生出一些水灵的感觉。我知道,潮湿的回南天即将来临。第51节:金线吊芙蓉--沙田柚 金线吊芙蓉--沙田柚 去过恭城瑶族县观音乡。很偏远的一个地方,远得像遗落在天边的一轮弦月。地虽偏,风景却好,满目青山,产柚子,黄黄的,漫山遍野垂挂着。柚子缀满枝,像一个个硕大的黄梨,真让人喜欢。它的结果非常奇特,长在纤细的枝条上,往往一根细长的枝条挂着两三个硕大的柚子,感觉随时都能掉下来,给人以命悬一线的担忧。这样的景致,当地人还有个诗意的说法,叫金线吊芙蓉。 看到那些柚子悬挂枝头,有时会想,多么像是柚子树渗出的雨滴,很快就要滴落下来。想想,那该是多么大的雨滴啊,滴滴答答落下来,空山寂静,那是深谷的清音,是山野的琴声。有琴无琴没关系,这千古的山水,已是千古之事,凝聚成一个个的柚子在风中悬挂。这些前尘旧事终于没有滴下来,它在静静地想。静静想想,已然是高山流水。桂乡多处地方产柚子,佳品者,为沙田柚,产恭城、容县两地。以前在北方,也吃过柚子。但是,柚子的口味,终是不对,不是苦,就是酸涩。来南方吃到沙田柚,才知道,柚子中还有这样的纯情。 柚子在古代,有几个很奇特的名:文旦,栾,抛。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寓意。古时候的柚子,很不好吃,品种极差,皮厚瓤小,不堪食用,书上称为臭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柚子像个粗糙平常的山野村夫,无人搭理,默默无闻。柚子的声名,一直到清朝才得以改观。八桂大地开始出现一种名扬天下的柚子,沙田柚。沙田柚成熟后果形较整齐、端庄,色泽艳丽,果皮细薄,呈鲜黄色,底部有金钱状的印环,称之为金钱督,这是沙田柚的主要特征。 正宗的沙田柚,产于容县沙田乡。民间的传说是,乾隆年间,容县沙田村廪生夏纪纲,从浙江辞官还乡,带良种柚苗回沙田栽种。次年适值当地发牛瘟,家人把牛骸作肥料埋于树根旁,以后更得容县土质,气候长期驯化,才有今天名扬天下的佳果。柚树高十余米,枝叶繁茂,春季绽开小白花,霜降便是它的成熟时节。容县沙田柚除了好吃,还有个好处,极耐贮藏,常温贮藏一段时间后食用,香蜜味浓,口感更佳,像个天然的水果罐头。《容县志》上说:柚,今容地所产,叶类橙,春花秋熟,实大如瓠,皮黄,上尖,下有圆脐,肉白味甜如蜜,曰蜜柚。 2007年仲秋。我和区总工会的熊玉碧主任到基层考察,回来时路过玉林,当地工会的领导,送我们每人两箱正宗的沙田柚。这是我第一次吃沙田柚。果然名不虚传。两三斤一个。剖开,一般有十二片瓤瓣,片片形似娥眉月,大小厚薄均匀,瓤肉柔软晶莹,肉质细嫩、无渣。口味极佳。 很多人吃柚子,只吃内芯的瓤肉,厚厚的柚皮扔了,很是可惜。在桂乡,有一道名菜,柚皮扣,就是用柚皮做的。我吃过这道菜,也亲手做过。用柚子皮,切成小块,稍煮,拧去涩水,再配以五花肉,加调料烹制,最好有豆豉。柚皮扣做成了,其味妙不可言,绵软,甘腴而不腻,色泽黄红,清鲜不淡,真让人执筷难舍,饱尝为快。 我寓居在心圩江畔,一边吃沙田柚,一边读废名。很久以前,我就读废名的。废名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异数。很多人知道沈从文,不知道或者不喜欢废名,多么遗憾。就我个人的艺术趣味而言,这两位现代作家,我更喜欢废名。就像扬州八怪,郑板桥的声名远远超过了金农。世上多数人知道郑燮,却对金农不甚了了。金农到最后落魄潦倒,无处栖身。我一直认定他是八怪中的扛鼎者。 人不可貌相。废名长相很特别,照周作人的说法,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所云何。但是,废名独特的风格却令人惊奇。很多人不知道废名,可能与他的文字有关。他的文字简洁幽深,平淡朴讷,又生辣奇僻。他用文字走进记忆中的童年世界,建构他心中的世外桃源。他的语言像诗,像山水画。 小说《柚子》,是废名的代表作。主要内容写的是:我与表妹柚子青梅竹马,却因祖母为我另缔婚约,弄得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故事并不曲折,人物的不满与怨恨也是淡淡的,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忧愁。但是,这样氛围里的柚子,在家境败落的情形下,仍是那样刚强与自尊。柚子和《桥》里的细竹是同一个人,柚子是废名朦胧的初恋情人,一直关注着她。在废名笔下许多人物当中,她是最深情着墨最丰满的一个女性。这是一幅意境深远的画面:已长成大姑娘的柚子家道艰难,与我相互心存爱意:见了我,依然带着笑容叫我一声焱哥。 读废名的小说,可以让人心里明净。乡村,是他的一个重要的题材。 他写了很多小人物,很多是天真烂漫、纯洁无瑕的儿童:程小林、史琴子、细竹、柚子、焱哥等等,生活的苦难和不幸并不妨碍这些小人物心中闪现出来人性的光辉。他们身上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有的只是最平凡的乡村生活。那是无比恬静的乡野风光,是中国最真实的农村:小河环抱,山坡起伏不定,明媚的村庄,还有小溪边浣衣的美丽女子。一个明朗、悠远宁静的世界。 柚子春天开花。雪白。还有清香。苍翠的柚子树叶,雪白的柚子花,会让人一下子想起废名的《桥》,想起《柚子》。一个像柚子一样挺拔美丽的女子,正提篮走过石拱桥。她去河边洗发。桂乡女子多乌发,与柚子花有关。她们一直用柚子花洗发。她们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秘方,用柚子花洗发,可以满头青丝,轻柔顺滑。远处的柚子林,花开了,又飘出几个女子,皆美姿,叽叽喳喳走上石桥,喧笑而过。渐行渐远,影如淡墨。 卷四第52节:你幽香的指尖,捻碎了夏天的最后一声叹息--灵香草(1) 你幽香的指尖,捻碎了夏天的最后一声叹息--灵香草 一册在手,一柱檀香。读书走笔之际,我已养成焚香的习惯。焚香于古人是件雅事。与琴与书有关。我不是做派,实在是因为喜欢香烟的轻柔幽远与清高。喜欢看薰香点燃后,缥缈的烟如薄纱向空中散去。青烟若有若无,柔软细长,再加上精制檀香,此时你会产生幻觉。文人有时很无聊。尤其寂寞的时候极容易生出幻觉。蒲松龄笔下的许多美丽女鬼就是这样来的。焚香也是这样。香烟是青的,也有洁白的。在清素的房间里,如同翠叶丛中绽出一支飘逸的白兰花。更多的时候你会遇到一个朦胧清丽的影子在庭院,浮在影壁。她才过笄年,初绾云鬓。一袭香风淡墨白描,沁人肺腑。你仿若乘着一叶扁舟逐水而行。看见远方水天相连,孤帆远影。你会在这样的日子中变得恬淡与闲适,变得安静,气沉,妙不可言。直至梦中,还残留着淡淡的余香在缭绕。 每次外出旅行,只要有好的檀香,我都会买一些带回来。中国的檀香主要来自印度。檀香很名贵。绿色香料几乎绝迹。现在的香料已不纯粹,多数增加了一些别的化学成分。这使得我在焚香时多了一份警觉。有时要犹豫半天。 来南方之后看见一种香草,又名灵香草。此草非同寻常,有异香。我见识此香草是在大瑶山深处的金秀瑶族自治县。大瑶山在南方腹地。是瑶族同胞聚集地。在金秀县城所见,多数瑶族人已汉化,极少看到穿瑶族服饰的女子。但在一些瑶家山寨,仍然可以看到瑶家女保留着本族的装束:麻鞋草履宽绑腿,长巾大带短罗裙。实际上,瑶族服饰较为复杂。因为,大瑶山的各瑶族支系就很繁多。茶山瑶,花蓝瑶,盘瑶,坳瑶,山子瑶等等。上衣多为大襟,裤有长短。短裤之外加捆一条一尺长的细褶短裙。 距金秀县城十多公里,有个名叫美村的峡谷,是大瑶山支脉。在山间小道上前行,古树参天,藤蔓攀缘,有世外桃源之感。这样一个偏僻地带,盛产灵香草。一大片一大片的灵香草出现在眼前。正是三月时节,灵香草花开了。瑶女数十人,歌啸山林,寻药挑菜锄草。香草是一种草本植物,茎高两三尺。茎小有棱,叶似珠兰,椭圆形,拇指大小,叶缘有细微锯齿。草茎的叶腋下长出细长小柄,开小黄花。所结果实如豆大。六月结实。黄色,小铜铃状,沈括说,唐人谓之玲玲香,亦谓玲子香。第53节:你幽香的指尖,捻碎了夏天的最后一声叹息--灵香草(2) 这是一个遍地香花的瑶家山寨。当地瑶民称此地为香草山,把种灵香草的瑶家女称为香草女。有一条源出大瑶山的小河,叫金秀河,水里出产一种小鱼,吃起来有一股芳馨的香草味儿,当地人把这种鱼叫做香草鱼。 香草的籽可以种植,但生长缓慢,茎叶不甚健壮,给人营养不良的感觉。此草种植并无特别要求。凡深山林阴湿濡之地皆可种植。只是由于土壤与气候不同,大瑶山的灵香草,是天下所有香草中品质最好的。次年秋季收获香草。收获时,连根拔起,扎成小束,薰以烟火,慢慢烘焙,干之。然后将它们堆积,覆以青树叶,洒清水少许。数天后叶色褐黄,纯正的草香扑鼻而来。有趣的是,灵香草生时并无香气,需要烘焙后才有。一经干燥,香味越浓。此香草之所以为珍稀之宝,实乃香之恒久,非寻常香料可比。它留香能力强,长年香飘,久存不散,可维持三十余年。 灵香草本是一味中草药,但它名扬天下的主要用途,是做去秽避虫的高级香料。我们所说的书香之家书香子弟,这香并不是墨香,而是香草的香。香草在历史上为保护古籍防止虫蛀,立下了汗马功劳。在著名的宁波天一阁,陈列室里就放有几枝草茎,草色淡绿,几近枯黄,枝叶间已经破损。这就是来自大瑶山的香草。中国古代最常用的一种书籍防虫药草,就是灵香草。史书上,也称之为芸香草。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则描写芸香草说:古人藏书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芳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验,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 沈括所说的七里香,就是灵香草。但是,真正的七里香是另外一种花。奇怪的是有很多种植物的别名也叫七里香,譬如山矾花,桂花等。七里香叫起来朗朗上口,也是喻其香味悠远绵长之意,虽身在七里以外仍能扑鼻。 灵香草防虫护书,功莫大焉。时至今日,国内许多大型图书馆,博物馆,档案馆等文献收藏处,大瑶山的灵香草仍在使用。书是保住了。可又有什么用。百无一用是书生。有时想想,天下最没出息的就是文人了。手无缚鸡之力,落魄潦倒,苟活于世。有几个文人最后有好的归属?且不说徐渭那样的疯子。就是金农那样的大师到最后还不是寄住僧舍,卖灯度日?曹雪芹又如何?满径蓬蒿,举家食粥。是玩物丧志吗,也不是。生活中落魄潦倒,种种不得志种种不如意种种郁闷,寄情草木成了惟一的救赎途径。从屈原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他们在精神上依赖于这些植物,就像染上了鸦片。这样的香草与救命稻草在本质意义上并无二致。寄情宗教山水棋琴书画文字,寄情鬼怪草木花竹。陶潜采菊周敦颐爱莲。蒲松龄荒落的庭院里收养了那么多美丽的女鬼。若干年后有个书生在一个偶然机会,在南方大瑶山的深谷里抓了几把灵香草,如获至宝,晒干了放入枕头。夜夜香梦。缠绕在文人心头几千年的香草情结,何时才能解开。第54节:灼灼夭桃--朱槿 灼灼夭桃--朱槿 人在日月山川里行走,不只是磨难与曲折。栉风沐雨之后也会遇到艳阳高照,山花烂漫。那一刻无数山野气息与朵朵繁花向你扑来。人与花两两面对,脉脉相望,彼此间心扉豁然敞开。无限情语不着一字。天地风光便永驻心间。初来南国,有次行走邕城心圩江畔。忽听后面有人喊我名字。声音很陌生。回头看,不见人影。再看,灌木丛中有两个女生,看着几朵红花笑。花没见过,却红得耀目。叶子像桑叶,花色玫瑰红。真是天生丽质,天光都暗淡了。我走过去问这是什么花。说朱槿花。明白了,谐音的误会。这花名与我的名字谐音,听起来真是那么的像。很奇妙。 朱槿在邕城遍地生长。不只在西乡塘,邕城大街小巷都有朱槿花。后来才知道,朱槿花是邕城市花。难怪满城都是。岂止是邕城,普天之下,喜朱槿者多矣。云南玉溪市花,台湾高雄县的县花,马来西亚国花,美国夏威夷州花,也都是朱槿。千古名花,如此普及,并不多见。朱槿花以其美艳的花容顽强的适应能力,融入普通百姓的生活。 南方的花多艳美耀眼。朱槿花开放的时候,阳光从敞开的花朵间飞流而过。一蓬蓬,一丛丛,满城都是笑声。一路走一路风光,榕树婆娑,朱槿绽放,乱花渐欲迷人眼,一路恍惚而过,微醺的感觉,春光被打开。朱槿花层层绽放,一片又一片,那种蓬勃气势在这大好春光里张扬。天天花丛漫步,满目姹紫嫣红,仔细想想,这日子真是奢侈。抬头遥望南国天空,风清日朗,走着走着,脚底下都是灿烂阳光。 朱槿原名扶桑,古书上说,东海日出处有扶桑树,其叶如桑,故名扶桑。因其花如木槿,颜色深红,又名朱槿。还说,其花光艳照日,又称日及。虽有些夸张,无非是说此花明艳比阳光。唐代李绅《朱槿花》诗云:瘴烟长暖无霜雪,槿艳繁花满树红。繁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说的是,在古代南方山林中布满湿热蒸郁、能致命的蛮烟瘴雨。鲜艳的朱槿花却繁花满树,红霞一片。恶劣的自然环境有时会生出异树奇葩。朱槿是其中之一,红艳无比,且能四时开花,一波又一波,不因春风之来而开,也不因春风离去而凋落。社会环境也是如此。譬如罂粟。再怎样铲除,它总是见缝插针,顽强生存,其花之眩目之艳美,非寻常花等所能及。 扶桑生长在一个叫汤谷的地方。汤谷是传说中东方大海中的古国名,位于茫茫大海深处。扶桑乃神木,高数千丈。扶桑树上栖息着十只太阳鸟。强烈的阳光烤焦了大地,庄稼枯死,甚至连石头都快要熔化,海水如开水一样沸腾。人们在灼热的阳光下无法安身。凶狠的毒蛇猛兽乘机出击,伺机害人。英雄后羿挺身而出,决心冒险为民除害。这位英雄连射九日。留下一日,至今还在天上照耀着我们。这就是著名的后羿射日的故事。 汤谷在何方,已不可考。说到扶桑,古书上有个扶桑国。《梁书·扶桑国传》记载,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按书中方位,大约相当于今之日本,故日本至今有扶桑之代称。鲁迅名诗: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其中的扶桑,即指日本。扶桑树曾栖息过十个太阳鸟,受十个烈日炙烤而无损伤,此树定然是神木了。其花之艳丽耀目,可想而知。 朱槿之美,爱者无数。最著名的人物,乃是宋代大书法家蔡襄。蔡襄花痴一个,书法了得,此外他还是个植物学家。他写过世界上第一部荔枝专著《荔枝谱》,并对朱槿情有独钟。他曾在福建漳州任判官。州西有耕园驿,驿庭有扶桑树十株,开花繁盛。前后十几年,蔡襄迁徙他乡,却念念不忘耕园驿的扶桑。数次探访耕园驿,为之作诗作序,甚是殷勤。诗云: 溪馆初寒似早春,寒花相倚媚行人。可怜万木凋零尽,独见繁枝烂漫新。清艳衣沾云表露,幽香时过辙中尘。名园不肯争颜色,灼灼夭桃野水滨。--宋·蔡襄《耕园驿佛桑花》 《南越笔记》等书则谓佛桑为扶桑复瓣者,以其中心高出一层花瓣,故一名花上花。朱槿花之艳丽可与牡丹媲美,所谓朱槿牡丹。花冠微微下垂,南方人又习惯称之为大红花。骄阳七月,扶桑敞开热烈胸怀,捧出红彤彤花朵。早晨太阳喷薄而出,日出扶桑,多么绚丽的一个词,鲜花之光艳,之瑰丽,仿若日光照射下的一丛丛火焰。 在岭南山间,我看到许多山村女子鬓际插花。这是自古遗传的习俗。女子爱美乃人之天性。一枝鲜艳野花,水灵灵的插入发际,摇荡着山野之风,自然之情。古代南方女子,对于朱槿也是由衷喜爱。她们以朱槿簪于发间,天人合一,朱槿更加美艳,女子更加妩媚。这是屈大均笔下的形象:佛桑亦是扶桑花,朵朵烧云如海霞。日向蛮娘髻边出,人人插得一枝斜。 扶桑树其叶如桑,常有同根偶生相依相扶。这形象实在感人。令人想到比翼鸟连理枝。花既如此,人何以堪。旅美作家严歌苓写过一部小说《扶桑》。一百多年前,一个名叫扶桑的中国女子被卖到花旗国。在那个年代,她不可避免地成了妓女。扶桑在蛮荒之地简直美艳无比,不单吸引苦难的男性同胞,也以她的异国风韵吸引白种男人。这部小说着力描绘了中国妓女扶桑与白人少年克里斯刻骨铭心的恋情。是一部大胆、令人激动的爱情小说。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这是屈原《九歌·东君》中的开篇。扶桑生长在太阳升起地方。这一定是个偏远神秘的仙山峡谷。我站在南国的山巅向东遥望,扶桑花漫山遍野向我涌来。我转过身,张开双臂,向着身边的扶桑作出一个热烈的拥抱。我看见朱槿花火焰一样缀满了纤细的枝头。灼目的颜色一朵接着一朵。整个夏天都在燃烧。第55节:夏日金色的静谧,已经飘远--芒果(1) 夏日金色的静谧,已经飘远--芒果 很多人对于芒果是陌生的。那样一种奇形怪状的水果,以为是舶来品。其实不是。纯粹国产。南国百色市产芒果。百色是老区,左江右江根据地。百色起义纪念馆,位于百色市东北郊迎龙山。很少有人知道,百色产芒果,而且是全国最大的芒果产地。邕城去百色,234公里,坐火车,两个小时到达。因为交通便利,往返过数次。每次去,都带回一箱芒果。各种芒果都有。不到百色,不知道芒果品种之繁多,不知道什么叫芒果之乡。 我往返百色的原因,是去田阳县。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田阳是芒果之乡。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却有着鲜为人知的历史遗存。我要考察的地方有两处,一是去拜谒抗倭女英雄瓦氏夫人。瓦氏夫人墓位于田阳县田州镇那豆屯;另一处是敢壮山。敢壮山位于田阳县白育镇六联村那贯屯,是布洛陀文化圣山,是我重点关注的地方。 瓦氏夫人抗倭的故事,轰轰烈烈,发生在明嘉靖年间。瓦氏夫人精击技,会武术,通兵法。她率众七千五百多人,长途跋涉数千里,来到东南沿海与倭寇作战。她身先士卒,在中国古代史上留下了一段千秋佳话。她是我国少数民族出身的不可多得的巾帼英雄。令人肃然起敬。 我没有买香。我买了许多芒果,献在瓦氏夫人墓前,向她三鞠躬。瓦氏夫人不会料到,五百年后的今天,她曾经生活的地方,繁花妖娆,遍地果香。 百色,地处桂西山区腹地。在百色、田阳、田东三市县的右江河谷地带,有成片的芒果园。这里是著名的芒果之乡。栽培的品种,目前主要有:香芒、青皮芒、象牙芒、紫花芒、桂香芒、串芒、金穗芒等。果实椭圆,皮光洁,果肉甜,蜜味芳香。每到夏秋季节,芒果的表皮由青变为淡绿,继而橙黄,金灿灿,像一个个黄金果。成熟的芒果肉是淡黄色,柔软多汁,蜜甜,气味芳香,令人垂涎。 百色芒果,不只是田阳才有。那坡、田东等县也种芒果。有一次,我去那坡县寻找八角林。那坡是香料八角的重要产地。却意外的在那坡县平孟镇看见了一株芒果王。平孟镇是边境小镇,与越南接壤。在北斗村,有一棵古老的芒果树,高约30米,树冠占地面积一亩有余,树干之粗,须有三人方可合抱。这棵芒果树树龄已近百岁,盛果时节,一年可摘芒果1300多斤,最少的年份也收获800斤。这样年代久远的芒果树,十份罕见。村人以为神树。树前有人点烛,焚香。树枝上系有红绸带,那是村里人的祈祷和祝福。第56节:夏日金色的静谧,已经飘远--芒果(2) 百色产芒果最多的地方,在田阳县。右江河流经田阳,境内还有古美河、福禄河、活旺河、扁村河、玉凤河等一些小河。但是,田阳县地处低纬度,靠近北回归线,夏热冬暖,气候十分炎热。雨水的蒸发量大于降雨量,就形成了干旱地带。这样的气候,却是适宜于芒果的生长。 芒果产地,较有名地方,在县城东郊田州镇的东江村。我是专门去东江村吃芒果的。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像小西瓜那么大的芒果,每个重量可达到2~2.5公斤。色紫红,皮光洁。真是大得吓人。一个人吃一个芒果,还吃不完。此品种当地人称之为香芒。把皮撕开,纤维少、皮薄,核薄,汁多,十分香甜。 六月的东江遍地芒果飘香,树上挂的是芒果,地上放的是芒果,车上装的是芒果,手上拿的还是芒果。我去一家芒果园参观。但见硕果累累,满园芒香。许多村人正在园里欢声笑语摘芒果。看这样子,就知道今年的芒果,又是丰收了。问园主今年产量有多少。说,看这样子不下于20万斤。问有多少收入呢。说可以卖到50万元。 芒果又名杧果、檬果,果实椭圆形为主。在北方,芒果是稀罕之物。很难吃到。超市里偶尔也有。有些芒果形状奇特,外形有鸡蛋形,圆形、肾形、心形、等等,虽不规则,但都是流线型。皮色有多种:浅绿、黄、深红、紫红。果肉为黄色,有纤维,味道酸甜不一,有芒果香,汁水多,果核大。一般人看见芒果,都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即使买几只回来,也是茫然无措,无从下手。 来邕城的时间长了,很喜欢吃芒果。也就有了些经验。方法很简单,首先要让芒果熟透,这样皮软,容易剥。熟了的芒果,香味极浓郁。放几个熟芒果在室内,整个房间里都有芒果香。挑选黄熟皮软的芒果,用小刀在芒果尖端,划个十字,然后像剥香蕉一样,四下拉开即可。青芒果,也可以吃。青芒果鲜嫩,酸涩清脆,很多人蘸着盐或五香粉吃,也别有风味。 我在南方腹地的邕城享受着芒果美味,也静静地读完了《芒果街上的小屋》。这是一部令我惊异的书。如此优美纯净。一个人。一件事。一个梦。几朵云。几棵树。几种热望和梦想。语言清澈如流水。读这样的文字,在回味的片刻,你会有繁花堕树、清风吹涧之感。一种遥远的关于蛮烟瘴雨的记忆在脑海中有了触动,然后又归于沉寂。你会情不自禁地仰望 天空。你还能很清楚地念出书里的句子:"你永远不能拥有太多的天空。你可以在天空下睡去,醒来又沉醉。" 作者写道:"我写的不单是美国的事情,也是你们的。我肯定,在中国,也有这样一条芒果街。"岂止一条。在邕城,有好多条芒果街。芒果树是这座城市的街景之一。阳光从厚实浓密的枝叶间艰难地挤进来,筛出斑斑驳驳的光影。每到春天,芒果树开出淡淡的黄色花序。芒果开花很多,结果却艰难。但它仍不厌其烦地开下去。细雨霏霏,春风摇荡。芒果花一朵一朵地绽开,又一朵一朵地凋谢,一簇一簇地张扬,再一簇一簇地憔悴。那些芒果花,铺天盖地,向我微笑。直至青涩的果子缀满枝头。第57节:十万八千里的鸟语花香--桂花(1) 十万八千里的鸟语花香--桂花 三月韶华似锦。我写南国桂花,是在这个明媚的春天。南国桂花在春天开放。中华路,满满一条街,都是桂花树。一路都是桂花香,一路都是婆娑树影。很多人选择走路。走在桂花丛中。衣香鬓影。走走停停,嗅嗅花香。如此情境,即便身处芸芸俗世,什么功名,什么利禄皆可抛忘,情愿这样闲闲淡淡过每一天。浓浓的桂花,香透了这个春天的早晨,又醺醉了树下的多少行人。 南国的桂花开得早,那就让她开着。我们先去翁家山赏迟桂花吧。现代作家当中,我是达夫的铁杆粉丝。达夫其貌不扬,却是个天才作家,是现代作家里最具才情的一位。我多次说过,如果把沈从文与郁达夫的作品放在一起,我会毫不犹豫选择达夫。我曾花了好长时间去追踪他的生平与创作。甚至,我终于得到了一封王映霞的手札。我没有恋物癖。但这封手札却让我和现代文学多少有了一丝最直接的联系。我把王女士的这封手札精心保存着。这样,我仿佛感觉到先生离我很近。追随达夫多年,这封信也算给我心中一点慰藉吧。 《迟桂花》是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名篇。我读了二十多年,至今余香袅袅,回味不尽。这篇小说在艺术上最精致、成熟、完美,让人爱不释手。达夫自己也很喜欢这篇小说,他在给王映霞的信中说:"这一篇《迟桂花》也是杰作,你看了便晓得。""《迟桂花》我自认为做得很好"。作品的女主人公是翁莲。二十多岁吧。不幸守寡。然而人生的不幸并不能掩饰她纯朴自然的天性之美。她纯真,活泼。很容易让人想到蒲氏笔下的娇娜与婴宁。 翁家山的迟桂花让人飘然欲醉。翁莲就是那山野里的迟桂花。先是桂花茶。翁莲说,这茶叶里的还是第一次开的早桂,现在开的迟桂花,才有味哩!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接着一男一女游山。花香正浓。翁莲在前。我跟后。她浑圆的臀,紧密的腰,高突的胸脯,一双水涔涔的大眼睛。从背后又吹来了一阵微风,里面竟含满着一种说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气。 一边是空灵苍翠的青山,一边是妩媚动人的翁莲。那种情欲的气息绵绵不断袭来眼前。撩得人心烦意乱。我对翁莲产生了某种邪念。去五云山的路上,一味清凉触鼻的绿色草气,和入桂花香味之中,闻了仿佛是宿梦也能摇醒。一路上源源不断的桂花香,毕竟是山野的气息。就像阳光之于树叶的光合作用,山野的桂花香渐渐地净化了一个人的灵魂。当我觉得两颊潮热、眼睛里也有点热起来的时候,翁莲率真自然的神态、举止,纯洁无邪的心灵,终于使我的心地开朗了,情欲得到净化。看山下景物又是一番赏心悦目的景象:山下面尽是些绿玻璃似的翠竹,西斜的太阳晒到了这条坞里,一种又清新又寂寞的淡绿色的光同清水一样,满浸在这附近的空气里流动。 最后,翁莲和郁成了兄妹。世间所说的红颜知己,也许就是这样的吧。就像娇娜。心心相印,但也只是异姓兄妹,是好朋友,是知己。却不做夫妻,也不做情人。如果拿娇娜和翁莲相比较,蒲氏所追求的,是男女之情的一种至境。而达夫所描写的,则是保持这种至境的艰难。这毕竟是文学作品中的形象。现实生活中,异性之间这种纯洁的情感,存在吗。我相信是有的。尽管渺茫得如同寒夜中的几缕星光。而这几缕星光,却是人性中最闪亮的光芒,它给我们越来越贫寒的心灵以抚慰与温暖。 迟桂花开完了。南国的春天又飘扬着早桂的花香。桂花三月开放,以前是闻所未闻的。桂花仍是那么细碎微小,然而那是满树满树的气势,一起开放,一起浓烈。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落在地上,也还是香尘一片。八桂大地真是名不虚传。处处是桂花。处处花香。尤其在桂林,到处都是桂树。和友人访靖江王府,被两棵巨桂吸引。金桂与银桂。枝荫交加,摇扬葳蕤。是日晚,再去王府赏桂,但见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两棵巨桂如龙凤缠绵,荡漾不定。满树桂花堕地,飘香流金。既还家,桂香袅袅,数日不尽。耳畔桂树风声花香,犹恍然梦中遇也。第58节:十万八千里的鸟语花香--桂花(2) 桂花入馔,一直是民间专利。桂者,贵也。百姓喜欢,名堂就多了。做桂花糕,桂花糖,桂花莲子羹,窨制桂花茶,酿桂花酒等。似乎任何食品皆可加入桂花。小时吃桂花糕,桂花糖。现在,桂林的朋友送我桂花茶,桂花酒。这两种在我故乡并不多。故乡也有桂花树,却很少,开得也是吝啬,一年中只中秋开放,风一吹,花雨落地。风再吹,花香花影都没了。我故乡的原野太辽阔了,几棵桂花树实在微不足道。 桂花茶是花茶中名品。我嗜茶。喜铁观音和绿茶。拒绝红茶。花茶中,只喝魁龙珠,还有就是桂花茶。魁龙珠由富春茶社独家秘制,只能在扬州买到。别处没有。来南方,我带来了几盒魁龙珠,这少量魁龙珠又分诸好友。我基本上是喝不到了。但有桂花茶。桂乡桂花多,桂花茶也多。桂花茶纯正清香,滋味鲜爽,叶底绿黄,明亮细嫩柔软。满杯满杯的阳光中,藏着素雅的绿叶。 桂花酒是三花酒厂送我的。我曾去三花酒厂参观,有幸目睹了三花酒的全部制作工艺。并且钻入象鼻山的肚子里,细细地寻访了三花酒窖。这种地道的手工酿酒工艺现在不多见了。我几乎每天要饮一杯桂花酒。一个人独自坐着,摸出酒杯。玻璃杯。喝酒我总喜欢透明的玻璃杯。那样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美酒清澈透亮。很多人喝酒,只讲究味醇,却忘了酒色,就像看美人,只看容貌,却看不到身姿的曼妙,真是可惜。斟上二两桂花酒,轻轻抿一口,盈盈的柔和与绵香钻入胸怀。 喝桂花酒,就想到故乡的桂花鸭。桂花鸭是金陵有名的特产。此鸭香鲜味美,乃佐酒佳品。所谓桂花鸭,很多人有误会。以为是桂花香味醺制的鸭,或以为肉内有桂花香。其实不是。金陵八月时节,桂花盛开,此时的水鸭正是脱毛季节,肉味极鲜美。故称桂花鸭。桂花鸭与扬州的盐水鹅制法约略相同。街头有固定的小摊。若有客来,去剁上一碟桂花鸭,已经成了普通人家必要的礼数。吃桂花鸭,饮桂花酒,那和惠的风情,人间的温暖,都会在金黄色的桂花里开出来。第59节:为何我每次来到世上你都不在--菩提树 为何我每次来到世上你都不在--菩提树 菩提本非树。菩提本是树。读《五灯会元》,这样的偈语比比皆是。大凡偈语,通常不是能马上让你明白,要想,要悟。不管你能否悟出什么名堂,但总能让你悬想半天。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于宗教的兴趣。我精读过《大唐西域记》。甚至,我曾沿着玄奘西行路线,走完了国内往返行程。至于佛国的菩提迦耶、那烂陀诸圣地,在梦中也去过好几次。《大唐西域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实在是部奇书。吸引我的地方,主要是它描写异域人情世俗,让我闻所未闻,爱不释手。菩提树,就是读此书知道的。却没见识过。 多年来,我一直四处寻找菩提树。奇怪的是,我行遍北方大地,怎么也找不到。抑或树是有的,擦肩而过。照佛教说法,是没缘分。想想也是。菩提乃佛家圣树,谁让你不信佛的。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放弃寻找。我相信一定能找到。后来才知道,菩提树只适宜热带和亚热带生长。只有在南方,才有菩提树。两年多来,我穿越蛮烟瘴雨行走在南方,进入岭南腹地。终于有一天,在邕城良凤江畔,我看到了向往已久的菩提树。满树满树的红丝带在风中舞飞,刹那间,有一丝白莲花般的亮光闪过我的心际,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我心里触动。 玄奘在书中详细介绍了那棵佛陀菩提树。此树颇为灵异,从古至今,戏剧性地充满传奇色彩,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离合。此菩提树原也是极平常的。生长在印度一个偏僻村野。2500多年前,乔达摩·悉达多毅然舍弃王位出家修行。寻求解脱人世困苦的灵丹妙药。风餐露宿,坚持不懈达六年之久。后来,到了一个野村,悉达多独自走到一棵枝叶繁茂的毕钵罗树下盘腿静坐。凝神静思。经过七天七夜的朝思暮想,获得大彻大悟。终于成为一代伟大的教主。毕钵罗树亦从此称作菩提树。菩提就是觉悟的意思。而这个小野村,从此名扬四方,叫做菩提迦耶。后来佛教一直视菩提树为圣树,印度则定之为国树。菩提迦耶的这棵菩提树,玄奘去拜见过。他在西域记中有详细记录: 菩提树者,即毕钵罗之树也。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茎干黄白,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 接着,玄奘详细地叙述了这棵菩提树的种种奇异遭遇。目前在菩提迦耶小镇上的这棵菩提树,虽非佛陀当年原物,却是从当年原树枝叶辗转传承下来的。据说,这棵菩提树自然落下的一片叶子,在黑市上可以卖到十美元。 丁亥正月初五。我们驱车去良凤江。来此之前,我曾听好多人说过,良凤江有棵非常奇异的菩提树。至于如何的奇异,多数语焉不详。我决定亲自寻访。良凤江在邕城西南,约七公里。车往郊外去,沿良凤江畔行驶。过了一座石桥,满目翠绿迎面扑来,我们钻进一个山冈。喧哗的市声瞬间不见了。如同进入一个新的轮回。良凤江的草木山色淹没了我们。沿一条泥泞小路,攀上小山坡,坐在草丛里,凭眺远望。一棵大树。满树满树的红丝带。那里好像是个村庄,远远看去,仿佛一幅村居图。小村背后,是长满青翠的山冈。树在村中兀自挺拔,周围是绿色的灌木丛。远远望去,那棵树像座孤岛,在碧波涌动的大海中拔起。云烟缭绕,一派空濛。 我没想到,和菩提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相遇。树干十分粗大,约要五个成年人张开双臂才能合围。树的模样,给人感觉总有些特别,对它凝视半天,才明白,这是一棵合抱树。原是两棵,时间长了,一棵树把另一棵树搂紧,不再放开,形成了一棵树。我被这种奇特的造型震撼。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紧密的拥抱,密不透风,以身相许。我们只有在树叶上才可以区分这是两棵树。树枝分叉,有两部分,一边枝节直挺粗大,是大树叶,另一边,枝节小巧,柔媚多姿,是小树叶。一棵树上,两种不同的树叶。也是奇观。风一吹,大小树叶互相摩挲,耳鬓厮磨,窃窃私语。情之蜜蜜,意之绵绵,说不尽的恩爱衷肠。 有人告诉我,这是国内惟一的阴阳菩提。此树具体来历已无查考。但长势依然旺盛,枝繁叶茂。正是正月头上。菩提树下,香烟缭绕,观音像,香炉,果品,点心,层层堆叠。据我观察,由于南方人口音差异,阴阳树,会听成姻缘树。这样岂不更好。难怪树下聚集了许多青年男女。他们焚香祈祷,神态虔诚。把写着愿望的红丝带,一条条抛在菩提树上。千丝万缕地挂着,不知有多少人来过。满树通红。若不是偶尔看到青枝绿叶,真让人会误以为这是一棵火红的枫树。旁边就是静静的良凤江。那里有个古渡口,很多人从渡口走上岸来,又有一些人走下去。上上下下,人生就这样沉浮。世上多数人并不快乐,就要来找寻,要梦想成真。那些快乐的人呢,又想佛祖保佑。就这样,菩提树上年复一年地系满了红丝带。 出于好奇,我想看看那些红丝带上,都写着什么。风一吹,就有红丝带从树上掉下来。心头一紧。我捡起一条看,上面写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间比较长了,人名已经模糊。可现在,这条红丝带从树上掉下来。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能写这几句话,应该是位书生吧。有一天,他与她来到良凤江的菩提树下,两人的海誓山盟,系在菩提树上。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红丝带掉下来了。他们现在还好吗。我的心中,忽然觉得难过。 其实,我们不必固执地去寻找菩提树,也不必相信那些姻缘寄托。如果佛祖当年坐在榕树下,那么,榕树又会成为佛树。只要你心中有菩提,则山川草木皆是佛。事实也是这样,我在南方,看到很多古老的榕树上,同样系了许多红丝带。那些榕树盘根错节,苍老得让人产生敬畏。若只迷信那些所谓的姻缘树,任你把红丝带系满了树枝,也无济于事。正想着,一片碧绿的菩提树叶轻飘飘落下来,落在我的身上。多么美丽的叶子。叶片心形,状如水滴。我把这片菩提树叶带回家。夹在书中。不几日,叶片干枯。吹去叶皮,得到了一片清晰透明、薄如蝉翼叶脉。我叫它菩提纱。第60节:野菜花,风穿的舞鞋--南方野菜录(1) 野菜花,风穿的舞鞋--南方野菜录 【题记】 漂泊南方,旅居邕城心圩江畔。圩,在我故乡,一直读wei(围),六圩,十二圩等,都在江边。在南方,读xu(虚),是壮族青年男女对歌的地方。我站在心圩江的旷野,像一株植物,孤独地感受着天色的风清日朗。四周一片空旷,满地是茂盛的植物,密密麻麻的。我忽然感到胸怀广阔,像一个帝王。 心圩江,原本月色溶溶,情歌欢唱。现在却是一片荒芜。断流久矣。整个心圩江长满野草。很大的一片荒原啊。如果再荒芜下去,又是一片蛮烟瘴雨了。我经常走进半人高的蓬蒿之中,见到了一些奇异的花草。本想采菊心圩江。奈何没有菊。要有,也是野菊。没有找到菊,却意外地遇见各样野菜,品种真是繁多。一时间春风满面,喜不自禁。 那段时间,我频繁出入心圩江腹地寻找野菜。野菜吃得多,心也放马似的野,野到我居然做梦,纵舟心圩江。春江水暖,月色清明。绝不亚于酣睡十里荷花之中。也有香气逼人,只不过那是野菜香。向阳的山坡,绽放着许多野花,风穿过它们,向远方去了。 【一点红】 初来南方,听到这名字,我有一种莫名的惊诧,那感觉是惊艳。无法想像这样雅致的名字会与普通的野菜有关。初次相见,在超市蔬菜区。很平常。和许多野菜在一起,没什么特别,我找了半天,没见到一点红色,满目碧绿的叶子。可她的名字就叫一点红。让人一下子就能记住。万绿丛中一点红。红是暖色,虽只一点,却足以聚集所有的目光。大片大片的绿色看不到,只看到那一点红。如果换成万红丛中一点绿,效果就淡。红铺满眼睛,那一点绿早就被融化。 记住了她。就去寻找。心圩江断流已久。长满野草。野草丛中有许多一点红。不只一点。是星星点点紫红的花。很奇怪,你的感觉,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叶子的正面是绿色,叶背却是浅紫。风一吹,叶片就摇动。花花绿绿,像十里洋场的舞会。 采几把水灵灵的一点红带回家。感觉带回来几个水灵灵的女孩。青枝绿叶,满室都是春天。一点红宜清炒,夫妻、恋人享用。双方对坐,并不说话。要说的话,就在盘子里。盘子洁白。洁白上面是碧绿。你吃下碧绿就是吃下一点红。不是印度女人的眉心红。眉心红虽然也是一点,但周围有红唇,有粉颊,所以黯然无光。哪有万绿丛中一点红那么金贵。第61节:野菜花,风穿的舞鞋--南方野菜录(2) 一点红吃起来清香嫩滑。一点红。一颗红心。这是一种让我难忘的野菜。她喜爱阳光,多生于荒地,路旁,小沟,山坡,林边的草丛中。不管是万绿丛中,还是万草丛中,她都是耀眼的一点红。 【枸杞叶】 来南方之前,我并不知道,在我们身边有那么多的野菜可以吃。即使在最困难时期,吃粗糙的榆树叶,也不知道番瓜花、番瓜苗、山芋叶等可以吃。就那样白白地让它们落在地上,烂掉。还有枸杞叶。没想到那翠翠的叶子,竟是很清香的美味。现在想想,就懊恼不已。 故乡的枸杞都是野生的,从没种过,这也是不被注目的原因。田埂上,小河边,灌木丛中,是它们生长的地方。印象中,枸杞果是鲜红的,像小小的红辣椒。那些野枸杞,我们吃过很多。就那样摘下来吃。不是很甜,有籽,味早就忘了,但枸杞果的鲜红,一直挂在记忆中。 来南方之后,才知道枸杞叶是可以吃的。菜市里卖的,是枸杞的茎。上面有小刺。买回家来,要小心地把叶子摘下。枸杞叶,碧绿青翠。枸杞叶做蛋汤,极鲜美。是一种炒青的味道。一碗汤里,白,绿,黄,清心明目。 心圩江畔,正是枸杞生长的天堂。蔓草灌木,都是野生的。半人高。尝到了枸杞叶的妙处,我就时不时地去采些叶子回来。我只采叶。那种鲜嫩的枸杞头,我是舍不得采的。主要是想让它继续生长,让它开花结果。让我记忆中小小的鲜亮的红果子重新挂上枝头。 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可以把枸杞叶切碎,放在通风处,自然阴干,可制成枸杞茶。不过,我没有去做。因为采回来的枸杞叶,不经吃。满满的一捧,只能做汤。要是想清炒,叶子的用量就多。那得要半天功夫去采叶。 【蕨菜】 这是一种古老的野菜。生命力异常顽强,在恐龙时代,就有了蕨。也就是说,它是野菜中的族长。被称为山菜之王。可我还是来南方之后第一次见它,也是第一次品尝它的滋味。心圩江畔长着许多野蕨菜,半人高。它新生长的叶茎非常奇特,让你看一眼就能记住。嫩茎卷曲,像新生儿的手臂。也像龙头。更像玉如意。所以,它的别名就叫如意菜。像极了。 蕨菜很容易找到。它多生长于灌木丛生的阴坡和潮湿谷地。采蕨菜,就是摘下它新生长的嫩茎。此时蕨叶还未长出,上面有一层白色的绒毛。那一柄柄小小的绿如意摘下来就行了。也有紫色的。我采回来,多是炒食。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坦白地说,有苦味。但这是山野的苦味,透出清香与滑嫩。佐酒极佳。 蕨菜鲜嫩多汁,邕城百姓多用来做蕨菜汤。谚云:猪肉解馋羊肉香,不如一碗蕨菜汤。可见蕨菜汤味之鲜美。想想,口水都流出来了。只是,蕨菜汤这名字不好听。蕨者,绝也。多难听。就改名叫如意汤吧。这名字是我取的,多吉祥。许多如意之事,就在汤里,喝下去,一切顺当,诸事如意。比如爱情。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采蕨是假,约会是真。他们采蕨做什么?就是想做如意汤。喝了朱氏如意汤,我心则说。但这如意汤虽由我命名,我却没有亲自做过。总想找个机会试试。只是来心圩江畔采蕨之人,日益增多,男男女女,其中不乏假采蕨真约会者。心圩江远离闹市,周围又有数所高等学府。是个约会的好去处。一边采蕨,一边等待。其中多数人满面春光,多数人我心则说。可见蕨之暧昧,如意汤之神奇。蕨不再是野菜,成了奇货可居的姻缘梦。现在,要在心圩江畔采到一把蕨菜,已很不容易了。第62节:野菜花,风穿的舞鞋--南方野菜录(3) 【荠菜】 蕨菜是山菜之王,荠菜就是野菜中的王后。这王后是我封的。把王后这顶桂冠赐予荠菜,一直是我心愿。千百年来,荠菜是野菜中的花魁。色香味俱佳。没有哪种野菜可以与她媲美。名气太大,吃的人太多。只是村野与宫廷,反差太大。把王后二字用在荠菜身上,总是不太自然,就好像一个美丽的村姑,给她涂脂抹粉穿上浓艳的旗袍。荠菜就是荠菜。 她的美丽就是山野清香。没有山野气息,没有清香,那就不是荠菜。 山野清香,是荠菜的灵魂。是村姑身上的蓝印花布。荠菜也开花,田埂地头,花白色,星星点点,开在嫩绿的叶片之间,那么小,好看得让你止不住心疼。现在很多地方,把荠菜作为蔬菜来种植,架大棚,施化肥,加生长素。这样的大棚荠菜,个大叶大,也像模像样的好看,可它就是赝品,把荠菜最本质的清香丢了,少了村野气息。假得很。吃起来如嚼枯叶,扫兴,败味。 吃荠菜,最要紧的,是要亲自到野外的田埂上去挑,才能切身感受到乡野之趣。挑,是我家乡的方言。含有挖、铲的意思。心圩江畔的荠菜很多。我没带小铁锹。实际上我也没有小铁锹。看见荠菜,就用手轻轻拔起。手上沾满泥土。我很久没有这样与泥土接触过了。我的沾满泥土的双手,在那样一个明媚的早上,清香四溢。 在南方,野菜无数。荠菜只是其中极平常的一味。在我故乡,野菜就是指荠菜。通常,故乡的荠菜,都用来炸春卷。荠菜春卷包裹了整个春天,吃下去,满身心的春风荡漾。心圩江畔,春日和煦,荠菜盈野。我采了荠菜,只能凉拌。用开水焯一下,即可食。本来,我也想炸春卷吃。可在南方,居然没有地方卖春卷皮。想起来,主要是加工春卷皮有难度。用水和面,加鸡蛋清。置平锅上,摊成巴掌大。这就是春卷皮。平锅下是木炭炉。烙好的春卷皮,薄如蝉翼,轻如细纱,需要很轻巧的功夫。 【野茼蒿】 野茼蒿真的很野。野性。顽强。遍布四野。它开一种特别的花。整个花束是圆锥形的。野茼蒿全年开花,花虽小,数量却多。风一吹,种子随绒毛飘荡,飘啊飘,天女散花,落下种子。四处风骚,处处留情。只要有空地,它就生长,无孔不入。所以,它又叫满天飞。它的最大好处,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荒地、不毛之地变成一片绿色的蒿草地。 野茼蒿的生命力极强。任何地方都想插一脚。这一点,颇让人讨嫌。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是,它还想染指庄稼地菜地。不只是想占一席之地,而是大规模的入侵。其结果不言而喻,被采摘,被清理,成了盘中菜。其味与茼蒿略同。嫩茎炒食下酒。叶做清汤,鲜极。 野茼蒿很容易采撷。邕城百姓喜食野茼蒿,他们叫此草为安南草。街边所卖,是刚从蔬菜地里采下来的。蔬菜地里并没有种茼蒿,这些都是天女散花的结果。如不及时清除,则危害其他蔬菜的正常生长,四处蔓延,最后登堂入室,占据整个菜地。 心圩江现在荒芜着。是满天飞的乐园。毕竟是野菜,味道带苦是正常的。还有茼蒿味,茼蒿味是什么?很少有人说得出。打个比方,如果你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可她是风尘女子。那时你心里的感觉,就是茼蒿味。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野茼蒿再多,不过是荒地上极常见的野草。尝尝鲜,也就罢了。第63节:野菜花,风穿的舞鞋--南方野菜录(4) 【辣椒苗】 辣椒苗与枸杞头很相似。鲜嫩可食。在春天开花之前采撷。我原来也不知道辣椒苗可以炒了吃。也是在菜市场看见的。一把把的辣椒苗,一碧的青绿。就想买回来尝尝。我按照传统方法,用开水焯一下。清炒。基本上,这些叶啊苗的,我都是清炒,除了盐油,调料放得极少,我想得到真味。数量少的,才用来做汤。 一个人的口味,是可以改变的。比如吃辣椒。我上学时,不吃辣。后来四处漂泊,接触了各地的饮食,渐渐开始吃辣。比如湘菜、川菜,都能吃。来岭南后,发现这里的人对辣椒并不感兴趣。可我嘴里又淡,极想吃辣味。有一天,朋友送我一罐辣椒,当地产的。也没细看。在我心目中,只有四川、湖南两地的辣椒,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有的会辣得掉眼泪。 我把朋友送我的辣椒当成普通的辣椒酱,不知深浅地吃下去。只吃一口,顿时昏天黑地,涕泪滂沱。一股辛辣,从脑门直窜脚心。我想,我当时的模样一定是两眼通红,龇牙咧嘴,并且愤怒。浑身火烧火燎。很想找个人狠狠地掐一把才能解脱。 从来没吃过这么辣的辣椒。彻底折服了。看产地,天等县。听说过。靠近越南。我经常看到去天等县的班车从北大客运中心开出来。后来才知道,天等辣椒,一般人是碰不得的。特殊的土壤气候,造就这样的奇辣。很少有人能扛得住的。大部分天等辣椒,去了四川、湖南。 吃不了天等辣椒,就吃辣椒苗吧。天等不光产辣椒,也有辣椒苗卖。我就炒辣椒苗吃。不过,我吃辣椒苗的时候,仍心有余悸,吃得极小心。生怕辣椒苗有诈。毕竟,那辣死人的天等椒,就是这辣椒苗生出来的。还好。相安无事。只隐隐有一丝的辣味。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马齿苋】 恕我的不敬,早年在乡下,马齿苋就是猪草。那年月,人无粮吃,猪倒养得壮实。岂止壮实,那猪肉绝对绿色,没有任何添加剂。就说我家的猪吧,一般吃这几样:大麦粉,小山芋,胡萝卜,各类野菜。我把这些剁碎,煮熟,喂猪。世道真是在轮回。这类猪食,现在端上了大酒店的餐桌。其中就有马齿苋。 马齿苋的叶,像马齿,故名。马齿苋的叶与茎,给人感觉,就像邻家胖妹,肉嘟嘟的可爱。胖妹一直是我的跟屁虫,天天随我去挑猪草。但是,我贪玩。常到河里摘菱角吃,或者在槐树下美美睡一觉。哪有心思去挑猪草。太阳落山,我的篮空空如也。没有猪草回去,母亲不会饶我。胖妹挑了满满一篮子马齿苋。我对胖妹说,我们过家家吧。胖妹说好。于是我们拜天地。我问,你有嫁妆吗。胖妹说没有。我说,你就用马齿苋做嫁妆吧。胖妹犹豫一下,还是分一半马齿苋给我。于是,夫妻双双把家还。 我对马齿苋的记忆,就剩下这一幕。现在来到南方,各类野菜见得不少。就是没有见到马齿苋。有一回,在心圩江畔,我意外地看到了马齿苋。我心头蓦然一惊,仿佛见到了胖妹。仍是胖嘟嘟的样子。开着小黄花,向我笑。心圩江畔的马齿菜并不多见。采摘的人太多。但只要细心,也能找到不少。 【雷公根】 有一种野草,蛰伏在湿润的河岸,山间,草地中沉睡。忽然有一天,雷声隆隆,这野草一下子就苏醒了。它们淋着春雨,就像南方泼水节中的那些女子,个个鲜活,水灵。它们在春雷之后生根拔节,一棵棵长起来,出落得有模有样。这就是雷公根。它的叶片,像马蹄,叫马蹄草,就更加形象了。第64节:野菜花,风穿的舞鞋--南方野菜录(5) 我原来不知道雷公根。在邕城的一些老街头,看到有卖雷公根茶。走过好几次,我很疑惑,不知道这是什么茶。雷公茶装在透明的大玻璃瓶里。褐色。瓶上写着:雷公根茶,每碗一元。桌子下面,放着一些野草,那就是雷公根吧。一个老婆婆,坐在桌边。偶尔有个行人停下,买一碗喝。 南方的凉茶,我是深深地领教了。所谓凉茶,就是去热降火。南方天气炎热,人体一旦受到自然界火热之邪的侵袭,则很容易上火。于是,南方人发明了各种去火的凉茶,王老吉,是其中最著名的一种。真正的王老吉是很苦的,简直可以怀疑是不是用黄连做的。很少有人能吃得那苦。但我能喝。而且经常喝上一杯。雷公根茶是第一次见,也想尝尝。特地去买了一碗。 我站在街头,端着一碗雷公根茶喝。味很苦。但我知道,大凡去火者,都是苦味。雷公根似乎没有王老吉那样苦。我很快就喝完了一碗。我拿起雷公根看,青青的,刚摘下不久。它的叶子,真像马蹄的样子。我问老婆婆在哪里可以采到雷公根。说在心圩江桥附近。 我就住在心圩江桥附近,却不识雷公根。现在认识,也就好找了。果然,在心圩江桥下,有许多雷公根。它们的叶子,像马蹄,更像古代的铜钱。一文钱两文钱三文钱。桥下面铺满了铜钱。我把这些铜钱串起来带回家。真是大赚了。 【蕺菜】 蕺菜,不一定有人知道。如果写成鱼腥草,就很熟悉了。但是我不喜欢写成鱼腥草。这三个字本身就带有鱼腥味,无论是读或写,总能闻到。不信你感觉试试。鱼腥草是实名制。心圩江畔也长着许多鱼腥草。个头很矮,伏地而生,俯首帖耳的样子。它听命于大地。就像婴儿把身体贴在母亲胸前。 我像个痴人走在干涸的心圩江底。遍地丛生野草灌木,让我目不暇接。我关注它们的形色香味。实际上,大部分植物对我来说很陌生。这里像个小小的植物园。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里的植物如此丰富。后来我知道,心圩江不远处,有一个八桂田园,是植物研究中心,规模很大。里面长满各类花草树木。很多植物种子随风飘散。鱼腥草就是这样从空中游来了。 鱼腥草名字不雅,却长得俊美。花开淡色,中间有穗状花序。叶茂花繁。心形叶,嫩嫩的绿,叶脉带些紫色。茎上有节。野生于田埂、沟边及背阳山地草丛中。我一直想知道,鱼腥草是不是真的有鱼腥味。我决定亲自试一下。我摘下几片鱼腥草的叶子,放在鼻下闻。似乎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夸张。或者说,有一点鱼腥味,要仔细才能感受到。揉之。叶烂,绿汁满手。 这时,才真正有了鱼腥味。而这味,来自它的汁液。看来,名副其实。因为有鱼腥味,多数人不愿采摘。心圩江桥下,是鱼腥草的天堂。遍地都是,没人要。那些绿叶子在风中摇来摇去,真令我欣喜。我感觉到有无数的鱼在心圩江里游来游去。我捉了这些鱼带回家。有腥味要什么紧,茼蒿还有蒿味,芹菜有药味,臭豆腐不还是美美地吃了。去腥味简单。开水焯一下就行。不能彻底要什么紧,就留那点鱼腥味吧。没有一点个性,怎么能让人记得住。 能吃到凉拌鱼腥草是一种口福,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得起的。我吃鱼腥草,有独家的秘诀。想来想去,决定把秘方公开,毕竟,一人独享美味,有些寂寞。草木天下有之,让更多的人明白草木对人的情义,我觉得有公开朱氏秘制鱼生的必要。这是一种另类吃法。鱼腥草的茎叶太娇嫩,经不得炒、炖,不能单独做菜,只能凉拌,添一味清香。具体的吃法,兹介绍如下:第65节:野菜花,风穿的舞鞋--南方野菜录(6) 青绿的春叶,白生生的须根。洗净。切碎入盘。调料是关键。辣椒酱,葱白,姜丝,芥末。这是鱼腥草的上佳的吃法,生吃。写到这里,你该知道怎么吃鱼腥草了。对,当鱼生吃。鱼腥草蘸着调料入口,大嚼,嘴里脆生生的响。这一种感觉,庶几可以和深海鱼生媲美,一种冷香,一种暖意,在嘴里缠绵。缭绕不去。 【苦马菜】 有苦瓜就有苦菜。在邕城街头,我见过两种苦马菜。一种是种植的,一碧的青绿色,菜叶向上长,叶面平,叶边像锯齿;另一种是野生的,菜叶自根部向周围摊开,叶柄处是紫红色,最大的特征是,叶边残缺不全,皱褶,粗糙,像麻布。平叶菜味淡,批量生产的,苦味已改良,多数人都能接受。皱叶菜却是正宗的野菜,苦味重,多数人并不喜欢。 苦茶的味是一种清苦。苦马菜的味,是一种幽幽之苦。心圩江畔的苦马菜,是纯正的野菜,自生自灭。味极苦,苦得让人吹胡子瞪眼睛,对它失去信心。那么多的蔬菜野菜,新鲜又清爽,干吗还来自找苦吃呢。 我原来生活的城市,有家百年老菜馆,叫菜根香。很有名的。有个厨子望名生义,真的做了一道叫菜根香的菜。全部是菜根,竟然大受欢迎。最常见的菜根,有青菜根,白菜根。吃野菜,吃菜根。真不明白现代人的口味,到底是高了还是低了。我忽然想到苦马菜的菜根。 苦马菜开花之后,菜叶就老了。不能吃。就那样长着很可惜。于是,我想尝尝它的根。咬得菜根,百事可成。那就更要咬咬菜根了。拔出苦马菜根,不大,细细的一条,没有根须。洗净,白嫩的样子。切碎,加料,生吃,竟然没有苦味,清香,清脆,是一种冷僻的韵味。可与扬花萝卜媲美。这道秘制菜根香,没人知道。我也秘而不宣。不然,大家蜂拥而至,都拔去了菜根,我到哪里去享受这样的野味呢。 夜色深沉。温暖的灯的光影下,一边吃着秘制的菜根香,一边喝着啤酒。苦味没了。苦马菜一样的往事却不时涌来。我的南漂是孤独的,但毕竟是到了一个阳光温暖的地方。有吊脚楼。有山歌。有浅笑着拉我跳竹竿舞的女子。我的胡须好久没有剃了。头发的样子一定像那些蓬乱的苦马菜。我轻轻地把酒杯握在手心,轻轻地,如同抚摸一个女人。她爱我,为我吃尽了苦头。亲爱的,这是何苦呢。我感到一种钻心的痛楚。 在江南水乡,寻觅李清照的蚱蜢舟--蕹菜 来南方之后,我频繁地听到一个词,客家人。事实上我遇到了许多客家朋友。他们热情好客,待人友善。博白县,在岭南腹地。客家人为避战乱一路迁徙,来到这个蛮烟瘴雨之地。当时,这一带山高林密,毗连千数百里,常常数十里渺无人烟。对一路风尘的客家人来说,这里是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于是就住下。所谓客家人,是岭南土著对他们的称谓。博白成了客家人最多的一个县。我到博白县很近,到玉林后,再转车,半小时就到了。博白的朋友请我吃客家菜。我是第一次吃。菜端上桌,都是大盘,分量很足。像东北菜。传统的客家招牌菜是:盐焗鸡、酿豆腐和红烧肉。到博白,还有一样菜是少不了的,蕹菜。朋友说,到了博白不吃蕹菜,会后悔一辈子。 有那么神奇吗。蕹菜就是空心菜。说白了是大众菜。哪里都有。哪里都吃得。何以博白的空心菜那么神乎。又一想,人不可貌相,植物何尝不是如此。天下之大,平凡之中总有独特。博白的蕹菜风靡岭南,人们一提博白,脑子里条件反射似的,就出现了蕹菜。不起眼的蕹菜,成了一个县的招牌,自然有它的不寻常。第66节:野菜花,风穿的舞鞋--南方野菜录(7) 更奇怪的是,蕹菜端上桌来,报名:有凤来仪。当时我就有些晕。普 通的蕹菜,再怎么联系,与凤也扯不上边啊。细看,蕹菜清炒。盘子很大。上面栖息一只凤凰。蕹菜是整条的,没有切碎。凤尾是叶子,上面洒些红白相间的蒜片与辣子丁,很漂亮。洁白的蒜瓣,红红的辣子,绿油油的蕹菜。翠绿的蕹菜变成了美丽的凤凰。化腐朽为神奇,就这么简单。清爽,生动。像极了。 蕹菜不是腐朽。它是大好春光。它青翠的绿色早已让人置身蕹菜地。蕹菜地是什么样子?我见过。故乡太多。阡陌葱茏,整整齐齐的一片绿。那就是春光。春光给人的感觉不只是欣欣向荣。春光就是怀春。怀春是什么感觉?怀春就是焦急不安,心里空旷一片,需要急切地放进什么才舒坦。满满的一盘春光来了,正好能满足你。大好春光里有凤来仪,心情大好,胃口大增。蕹菜入锅前青绿色,出锅后的菜叶竟变成了翠绿。这时最好下箸。动作须快,冷了会变成墨绿,发黑。色淡了,味就淡了。大好春光稍纵即逝。快乐总是短暂的。只一会,凤飞走了。 在南方,有叶的蔬菜都称为青菜,这是一个大概念。青菜里包括蕹菜。青菜通常不切碎,整个下锅。除了炒,还有一种南方吃法,把青菜放进开水里焯一下,捞上来后,再放些调料。有凤来仪就是这一种吃法。我到现在还在回想博白蕹菜的滋味。怎么说呢,我想到两个字比较贴切,糯香。蕹菜没有青涩味,也不苦,与我以前吃过的空心菜大有区别。故乡的空心菜有一丝的清苦,而且清脆。博白蕹菜不是,不是很脆。脆不都是好事。蕹菜就不宜。如果满嘴里都是脆生生的嚼着,就少了温柔。博白蕹菜的糯香就是温柔,先是凤落梧桐翩然惊鸿的一瞥,紧接着浓郁的糯香迷住你的舌头和牙齿,那是恋人之间香吻的缠绵。 凤飞走了。齿颊留香。博白蕹菜果然名不虚传。回味,意犹未尽。还想吃,怎么办。主人似乎早已摸透了客人的心里。最后一道蕹菜端上来。却是清汤。有个大气的名,叫青龙过海。白瓷盆里盛着清汤,几条青龙卧于其中,清爽,简洁,又极传神。其构思之精巧,想像之丰富,令人拍案叫绝。有凤来仪。青龙过海。一桌简单的宴席,变成了龙凤呈祥。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 我故乡的蕹菜都叫空心菜,是在旱地里生长的。我记忆中似乎没见开过花。不知什么原因。我怀疑是不是一茬一茬的苗割去之后,就很难开花。当时自留地里种空心菜,是因为能反复采摘。一段时间之后,又长出新叶。南方的蕹菜较多是在水田生长。在博白,我看到许多的蕹菜田,却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水,或者是不是没有水而变成旱蕹了。 但是我在城郊的南门塘,看见几亩真正的水蕹。这是一种延续了两千年的种植方法。水蕹,就是在水里生长。像水葫芦吗,不是。用筏种。就是说,把蕹菜种在水筏上。水筏的材料是竹子。南方竹子多,砍伐,编成竹筏。竹筏上布满小孔,蕹菜的种子就放在里面。及长,茎叶皆自竹筏孔中生发。时间长了,就是满满一筏碧绿的蕹菜。竹筏置水中,随河水上下,任意放流。或系于河岸,或泊于池边,走走停停。袅袅婷婷。像个山野的女孩。 蕹菜一旦长成,则茎叶茂盛。采摘之后,不几日又长出新叶。离离水上草。采采复采采。哪里能采得尽呢。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可以采摘。蔬菜当中,能如此持久采摘的,除了韭菜,就是蕹菜。采蕹菜,简直就是壮乡人在水边的一场对歌。对歌者是青年男女。歌是情歌。小伙撑了竹排,去河里采蕹菜。水流甚急。小伙紧追不舍。总想牵着她。姑娘左右躲闪。最后,山歌唱完了,小伙追到了姑娘。牵着她的手。水流走,她也走。欲走还羞。蓝天。碧波。绿菜。清风阵阵。山野花香。花是蕹菜花,像百合。 我从玉林到博白,是专程去寻访王力的。王力在当地声名之大,可以淹没整个博白县。我用的《汉语史稿》(三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早就翻烂了。王力故居在县城西郊的新仲村。王力就出生在这里。童年也是在这里度过的。皇皇巨著,一代大师。大师之所以能成为大师,是他拥有一颗温暖之心。哪怕是一棵小草,他都可以产生悲悯与关怀。王力曾考证过博白的蕹菜。他认为,博白蕹菜可以与越南河内蕹菜相媲美,是天下奇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