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时停下脚步,队伍里一个中年人就会快步上前,朝尸身隆隆磕头。这样三步九磕地来到恒河岸边,中年人指挥其他人把尸体沉入河中,让恒河水最后一次把亲人浸润,他应该在心中默念,您,一路走好。尸体被众人抬上火葬台已架好的木堆,家属们最后一次祷告,祝福,播撒鲜花。随后走向茶楼落座。负责烧尸的小工把木堆点燃。所有人都在微笑,看着又一股烈烈浓烟直冲云霄。第四站:浴城瓦格纳西 二、天祭 火葬、晨浴和天祭是恒河岸边日日都会发生的三大演出节目。火葬已看,晨浴安排在转天,今天的节目单上就只剩下天祭。祭祀典礼是印度人生活中的大事件。它从宏观层面决定国家命运:兵戈征伐,改朝换代都要遵照上天谕示。它亦从微观层面决定家庭命运:婚丧嫁娶,播种插秧也都要向神明请示。天祭仪式会由血统最纯正的婆罗门祭司主持。在我看来,这场祭祀实在与一场盛大演出有太多相似之处。天祭以恒河作为背景,这种宏大气象已然先声夺人,在人们心中预先铺陈出千年的历史和千里的旖旎。这种把实景融入演出的手法,《图兰朵》在太庙用过,《阿依达》在金字塔用过,效果都是出人意料的好。祭司祷告时的语言和动作经过数百代的锤炼打磨,已浑然天成,如行云流水。这份台词和形体的功力非职业演员不能担当。而正统的婆罗门们即为不二之选。除此之外,天祭时的灯光系统、音响系统、舞美造型、服装道具都俱臻一流。如果让张艺谋来为这场演出取个名字,那肯定是《恒河印象》无疑。天祭仪式分成三个部分:请神、拜神和送神。先说请神。8名祭司并排端坐于祭台之上,默念法号。这一过程持续半个小时左右。敏感的收音系统可以把他们的轻声祷告传入每个人耳中。我猜想如果把那些喃喃梵音译成中文,恐怕应该是天灵灵,地灵灵,湿婆大神快显灵……请神之后,8名祭司同时起身,吹响法螺。那一阵空灵声响,令天地肃然,令人声绝迹。那一刻,世界真安静。随后,最精彩的拜神仪式正式开始。祭司们放下法螺,从祭台上拾起一样道具,单手擎着,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在身前比划。他们在空中划出十字,划出圆圈,划出江河山峦的曲线。单独看一个人,像是在打某种复杂旗语;整体看8个人,又像是某个大型运动会的团体操表演。他们拜完一面,轻移脚步转向另外一面。拜完东西南北四方神明之后,再拿起另外一样道具。由于动作始终重复,所以看到后来,我的兴趣点就落在对层出不穷道具的期待。那些道具从简单到复杂:从三炷高香到七层烛台,从孔雀羽的扇子到鸵鸟毛的拂尘,从冒着烟的铜盆到燃着火的火炬。道具的新鲜奇特,每一次都不会让我失望。拜神结束。八人再次同时吹响法螺。天祭接近尾声。送神仪式倒是相对简单。祭司们把一罐罐清水倒入恒河,背景终于融进剧情。祭司们倾倒得缓慢,那涓涓细流缠绵悱恻,化做空气中粼粼涌动的8条银链,一去而不返。就在以为表演结束正要起身离坐的时候,8名祭司突然带领看台上无数教徒同时发出声震天地的呐喊。所有人都把双手指向天空。那喊声重复3遍。随即,灯灭人散。不得不说,最后一幕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不是因为教徒的狂热,那种狂热在意大利的球场已经见识,算不上新鲜而是那最后的呼喊与请神时的私语遥相呼应,应该是一种捕获人心的技巧。由悄无声息开始,以振聋发聩结束。艺术结构完整得完美。这种手法,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第四站:浴城瓦格纳西 三、晨浴 俗话说靠山吃山。恒河岸边的众多营生中,有卖烧尸木料的,有卖洗浴用品的,分别对应人们的不同需求。但是死的人总不如洗的人多。每天都有至少6万人在恒河边洗集体澡。若是赶上重大节日,汇聚于此的教徒不下百万。所以瓦格纳西的街巷里弄间更多是售卖搓澡巾、肥皂、盥洗铜盆的店铺。也有众多纱丽店,货品齐全,五色鲜艳。印度妇女的信条是女为悦神者容,所以喜欢在洗澡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这和一般人先梳洗后打扮的顺序正好相反。是住在恒河岸边的毗湿奴客栈(VishhuRestHouse),这家店会被任何一本介绍瓦格纳西的旅游读物隆重推荐。因为在这家店的二楼有一间细长客房,宽不足3米,却有大约20米长。推窗即可见恒河的日夜流淌。手机闹钟在早晨6点准时响起。赶忙摁掉,大多数人都还酣睡未醒。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常住背包,他们早已看过恒河晨浴,所以平日的作息比较规律。轻手轻脚地穿衣出门,经过长长的走道,看到6床的窗台上整齐摆放着几本中文书籍。这应该是我在印度遇见的第二个中国人。恒河岸边停泊着许多等客的小船。大多一人一桨。和其中一个会讲英文的船主谈好价格,他控制时间我控制路线。瓦格纳西是一座古老城市。按照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夸张说法,瓦格纳西比历史还要老,比传说还要老,比神话还要老,至少应该是历史加传说加神话再乘以二的年龄。古老的瓦格纳西被恒河水一分为二。两岸风景截然不同。西岸汇聚着所有的老街老巷,老宅老房。而东岸却像是被诅咒过的禁土,一片荒凉,只有稀疏的几间草房胡乱地搭建在沙漠之上,还看到几只乌鸦懒洋洋地飞翔。东西之间的大不相同也跟印度人的习惯有关——他们喜欢在晨浴时面朝太阳初升的东方,东岸的寸草不生正好可以让视野开阔,心清目明。久而久之,城市就朝向一边发展了。小船在河道中央航行。如果只看西岸,会以为到了威尼斯。如果只看东岸,会以为到了撒哈拉。如果两边都看,就明白这是印度——她总能把极端的热闹和极端的萧条结合得恰到好处。此时小船正好划到前一夜看天祭的地方。一夜之间,它的身份就从万众狂欢的祭台转换成亚洲最大的露天洗浴中心。我让船夫把小船在河面上静止,安静地看这场传说中的恒河晨浴。时值1月天气,早上依旧寒冷,我加了一件外套都不觉得暖和。可那些千里迢迢赶到瓦格纳西只为一洗方休的信徒们显然不在乎天气的寒冷,无论男女、长幼、胖瘦、都宽衣解带,融入这千人同浴的壮观。女人洗澡时仍会穿着纱丽。而男人多半只剩下一条内裤。年轻的小伙子最先适应冰冷的水温。他们先一个猛子扎进齐腰深的水中,然后把冷水往身上扑打,很快就有了跟恒河同样的体温。年老的妇女身体怕冷心理却不畏冷。她们撩起纱丽,先用脚趾试水,然后把身体一节一节缓慢浸入。她们是恒河岸边独一无二的风景,远远望去,霓裳艳影,仿佛走进了唐朝的染坊。少数人站在水中祷告,双手在额前比划出各种令心境清明的手势。多数人是真的来这里洗澡。打打闹闹,嘻嘻笑笑,用树枝刷牙,用河水漱口,往彼此身上涂抹着肥皂泡。他们应该不知道,恒河水的细菌含量超过正常标准300倍。当然在如此感性的国度,哪有什么理性的数值衡量。他们相信,这河水会让他们洗洗更健康。顺着他们的视线向东方望去,恒河水面正雾也朦胧,烟也朦胧,分不清是晨起的雾气,还是日夜不灭的尸烟。地平线上漾着潮红,那潮红下仿佛有个胖子的圆脸使劲往上顶,不一会,就看到那宽大肥厚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庞。越来越多载着游客观看恒河晨浴的小船在四周排列成阵,这景象如果让诸葛亮看到,第一反应一定是放把火烧掉。从联排的船阵中伸出无数只长枪短炮。瞄准,喀嚓。瞄准,喀嚓。当然在这场战役中,没有什么人牺牲。那些被构图被取景的画面人物甚至都懒得抛个白眼。看来他们早已习惯洗澡时被人参观。离开晨浴台后继续在恒河上漫游。到了前一天看火葬的地方。身在水面,是与观景台完全相反的视角。清楚看到这一片的河水已被尸灰染成黑色。恒河水面状况不断。突然听到不远处扑通一声,眼角余光扫到水面上飞起一条大鱼,瞬即落下。船夫笑着说,你今天真走运,那是恒河河豚,很少能见到。刚才那只巧克力色的是小河豚,大河豚是灰色,能长到两米。正说着,那只调皮的小河豚又从另一处水面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彩虹。回房间收拾背包,准备出发去下一个目的地加尔各答。日上三竿,客房内大多住客都已醒来。主动和那个中国人打招呼。是一个台湾女孩,已在瓦格纳西住满一月,正学习印度舞蹈。临别时,她送我一只黄橙橙的橘子。并用好听的台湾普通话叮嘱,路上一定要多多的补充维他命哦。水果不大,却是旅途中的珍贵纪念,让我从心底有种温暖。最后一次走在恒河岸边。印度人沐浴之后会从背包中取出一个容器,往里面灌着从恒河舀上来的圣水。他们要把这一壶恒河之水带回千里之外的家乡。用它点洒沐浴,祭天拜地。无论那水中有多少细菌,多少唾液,多少骨灰,在印度人看来,那圣洁河水都是信仰,会给他们带来无穷力量。第五站:圣城加尔各答 一、将死 加尔各答是怎样一座城市?20世纪50年代,一些评论家曾做出这样的回答:她是瘟疫是洪水是猛兽,她让人悲伤让人痛苦让人绝望,她是这个世界最悲惨的城市。他们毫不吝啬地把最吝啬的评语赠与加尔各答。加尔各答究竟犯了什么过错,竟招惹他们做出如此的评述?原因要从加尔各答建市之初说起。那个时候,加尔各答是日不落帝国控制中亚及远东地区的重要战略据点。英国完成对这座城市的占领,并不是通过军事化部队,而是通过一个势力强大的公司——英属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以垄断贸易起家,后来逐步把触角伸向政治军事领域)。这家公司全部由英人入股投资。生意人久居海外,难免思乡心切。碰巧他们手中控制着这座城市的所有资源。于是,他们就像创世纪的上帝一样创造着加尔各答。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天地明亮。他们说,要有圣保罗大教堂,于是加尔各答果真出现一座同名教堂。他们还说,要有大英博物馆,于是加尔各答出现一座维多利亚纪念馆。他们又说,要有海德公园,于是加尔各答出现一座梅丹公园(MaidenPark)。上帝创世纪用了7天,英国人创造加尔各答持续了350年。他们不仅复制了伦敦的城市轮廓,也复制了英国的成熟管理模式,科学工作方法,优质生活标准,得体礼仪规范。1947年印度独立,英国人撤离时带走所能带走的一切,只留下一个殖民城市的外壳。独立本是好事,可悲之处在于上台政权的政治口号是打倒一切。凡是英国人做过的都是错事,凡是英国人留下的我们都不要。让无产者管理有产者,让贫民住进殖民者留下的高楼大厦。他们本有无数机会留住并维持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可惜。第一批贫民住进花园洋房。第二批贫民见无房可分,就在洋房之间搭起窝棚。设计容纳力仅为200万人的加尔各答一下子挤进600万人口。当那些评论家来到加尔各答,看到从曾经无限荣耀的殖民建筑中走出身形卑微目光呆滞的贫民,看到马路上老鼠横行蚊蝇蔽天,看到人们当街大小便闻到屎尿气冲天的时候,就不会不被绝望感觉笼罩。这种绝望还有一个深层原因,在他们心中预设着一座伦敦并用她作为参照,结果巨大落差挑战着每个人承受力的极限,并最终让他们偃旗息鼓打道回府。如果,他们把在印度的游观继续深入,到那些更贫困的地方去,恐怕刚刚做出的结论会被马上推翻。其实,在印度,加尔各答可以算是天堂。加尔各答到底是怎样一座城市?20世纪70年代,法国作家兼电影导演杜拉斯拍摄了一部名为《在荒芜的加尔各答她叫威尼斯》的电影。杜拉斯说,在一个人口那么稠密、交通那么拥挤的城市,四周的建筑竟有种光怪陆离的美丽。“……她只能生活在那里,她靠那个地方生活,她靠印度、加尔各答每天分泌出来的绝望生活,同样,她也因此而死,她死就像被印度毒死。”加尔各答究竟是怎样一座城市?21世纪的今天,当我走过这座城市,也有了自己的答案。我的回答与前辈们遥相呼应:这个城市正在慢慢死去。下火车时已是傍晚,从火车站到加尔各答中心区要乘坐跨河渡轮。人在船上,看到两岸建筑的确如同伦敦泰晤士河边建筑——的倒影,是一片空茫茫的黑暗。光线都集中在中心商业区(CBD),那里道路开阔,老式有轨电车缓慢驰骋,两边是那种一座楼就占掉整条街区的殖民地建筑。银行,铁路局,邮局……黄色聚光灯打在楼体之间,璀璨,明亮,耀眼。恍然间,感到自己的渺小,还以为是走在伦敦的金融街上。根据我多年出行经验,知道城市夜晚所呈现的未必是本来面目。很多灰暗和潮湿都在城市暗角中沉睡。曾经在夜晚抵达西贡,那个曾经的法属殖民地的华丽妖娆也让我产生恍若巴黎的瞬间错觉。果然,白天的加尔各答换上另外一副面孔和表情。同样是CBD区域,我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浑身赤裸的残疾人,捡拾垃圾的小姐弟。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在大街小巷奋力奔跑的人力车夫。加尔各答的人力车与德里不同,不是那种三轮车或者自行车的改装产品,而是货真价实地从人的奔跑中获取动力。中国最有名的人力车夫无疑是骆驼祥子,可人家早就转行,只是偶尔在话剧舞台客串。加尔各答的骆驼祥子们却还在日以继夜地跑着。用早已磨得没有知觉的脚板去追逐烈日,踩踏污泥。有人会问,那是不是为游客准备的仿古游项目,就像中国有些景点还有轿子抬人上山。我要说,中国轿子的确只是旅游景点的服务项目,而在加尔各答,被人力车夫拉来送往的绝大多数都是本地人。几乎没有游客愿意像赶牲口似的坐在人力车上。既不习惯也不舒服。坐在车上的印度人可能会说,是看他们可怜,给他们生意做,那些人一无所长,否则还不要饿死。如果这种说法发表于50年前,我可能还会犹豫着赞同。可人类历史已经发展到21世纪,当空客380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时候,竟然还会在一座现代化城市中存在最原始的人拉人的交通工具。一个城市死亡的标志不是轰然倒塌,而是一点点丧失前进的愿望和动力。进而,城市的麻木不仁让许多想做事愿做事的人感到失望,于是他们走向孟买,走向邦加罗尔,走向美国,走向世界,就是要离开加尔各答。一个城市的生命力就这样损耗殆尽。是分属三个不同时代的感受,竟然产生惊人共鸣。仍旧希望这个城市起死回生。可是当我看着那些人力车夫的眼睛,看到其中流露出的甘愿,和那份自食其力的快乐,我相信,只是时候未到,已在所难免。第五站:圣城加尔各答 二、节日 印度的国家性节日(区别于宗教性节日)共有3个。国庆日(1月26日),独立日(8月15日)和国父诞辰(10月2日)。其中以国庆日最为热闹。在首都德里,会有盛大游行和阅兵仪式。包括总统总理在内的政府要员及各国使节都将出席庆典。在加尔各答,庆祝仪式的规模虽然不如德里盛大,但城市的喜庆氛围却也毫不逊色。晨。街上到处彩旗飘扬。橙色,绿色,白色,是构成国旗的三种颜色。市场里多出几只圆形竹篓,里面拴着活鸡,公的,母的,白的,花的,这在平时并不容易见到。鸡贩麻利地从鸡笼中揪出一只,然后扔向另一个鸡笼。抛掷动作之前,还有一个迅捷的拧断,那可怜的鸡在最后一次飞翔前已经死亡。日。女人沐浴完毕,换上鲜艳纱丽,去卡利神庙拜神祈福。三三两两的女人手挽着手,显得无间亲密。有的还要到神庙前的染料铺子里补装。都是浓得晃眼的颜色,艳紫,荧红,粉黄。女人找到喜欢的颜色点在额头。太多的人,不得不排队进入。每个人和神祇的接触只有几秒钟,可出来时,却都容光焕发,仿佛曾和神仙共度万年。午。盛大游行已经开始。从维多利亚博物馆经梅丹公园,过CBD商业中心区,来到甘地大道。贯穿城市动脉。人们欢呼雀跃,复制只在印度歌舞片中才能见到的载歌载舞的欢庆场面。昏。两排餐桌已经铺好。上面用叶子盛放食物。有咖喱土豆、油煎小饼、甜玉米,都免费发放。餐桌旁边临时搭建起一个演讲台,用国旗上的3种颜色装饰。一个戴花镜的老先生正在演讲。我自然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而似乎当地人也都无心去听。他的慷慨激昂显然用错了地方。人们更关心玉米是否够甜,小饼是否足量。是我所经历的印度一日。第五站:圣城加尔各答 三、巨匠 1950年1月26日,印度举行开国大典。国旗第一次升起,国歌第一次唱响。国歌《人民的遗志》的词曲作者是印度近代堪与圣雄甘地媲美的伟大诗人泰戈尔。他的头衔众多,诗人、音乐家、画家、社会活动家。每一项都做到名副其实。1861年,泰戈尔出生于加尔各答一户名门望族。年少时留学英国,后从事文学创作。可以使用多种语言创作,并凭借英文诗集《吉檀迦利》获得1913年诺贝尔文学奖。泰戈尔曾于1924年访问中国。梁启超为他取了一个中国名字,竺震旦。梁的解释是,竺即天竺,印度来的。震旦是因为泰戈尔的原名中包含雷电和太阳的含义。当时老泰在中国粉丝众多,最有名的一个——蛋饭团团长——为徐志摩是也。蛋饭徐创办的新月社即是COPY老泰《新月集》书名,“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徐志摩《新月的态度》)。蛋饭徐还为偶像举办了一场盛大生日派对,这让震旦离开中国时显得有点依依不舍,“我走了,但心永远留在这里”。这句话在蛋饭徐心中生根发芽,日后茁壮成长为那首脍炙人口的不想走却不得不走的现代派诗句。泰戈尔晚年致力于抗英独立斗争,他的身份也从作家音乐家转变成一名革命斗士。在临死前所作的演讲稿《文明的危机》中,他控诉了英国殖民统治的暴虐,并坚信印度必将取得独立。老人的呼喊为印度独立运动披上一层民族情感的外衣。印度人民经过不懈抗战终于取得国家独立。在那次演讲中,泰戈尔说,他一直以为文明之源来自于欧洲之心,但现在却对那看法失去信心,但不能对人类失去信心,终结黑暗的曙光将来自世界的东方,救世主将诞生在这个叫做印度的地方。显然,泰戈尔的爱国情操夸大了印度的实际能力。赶跑一个英国应该不成问题,可要充当世界的救世主就多少显得自不量力。第五站:圣城加尔各答 四、美人 公元1997年的夏天,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有大事发生。对我而言,终于结束12年寒窗苦读,如愿以偿地考入NK大学。对中国而言,终于结束150年对失落游子的翘首盼望,敞开怀抱迎接东方之珠凯旋。对世界而言,她却先后失去两位最美丽的女儿。8月31日,那位凭借美貌与爱心赢取世人爱戴的王妃魂断巴黎。5天之后,刚刚为戴安娜凭吊过的一位印度修女也因病发离开人世,同时也离开所有爱她并且为她所爱的儿女。印度为她举行盛大国葬,许多人,包括多国元首,政界要员,商界精英,文体明星,穷人,孤儿,无家可归者,都用最特殊的方式和这位修女作最后的道别——他们俯下身,去亲吻她的脚掌。这就是特蕾萨修女,加尔各答人亲切地叫她特蕾萨妈妈。特蕾萨故居(MotherHouse)位于加尔各答市中心的一条小巷中。当地人对这里了如指掌般的熟悉程度仿佛把他们的双眼蒙住,也多半不会迷路。特蕾萨出生于1910年的阿尔巴尼亚。她自幼家境良好,年轻时加入教会,后来随一支爱尔兰传教队来到印度。她在加尔各答的主要工作是在一家教会学校为当地贵族子弟教授地理。在当时的加尔各答,教会学校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高大校墙内,窗明几净,修女们在一尘不染的教室内上课。校墙之外,即是贫民窟,露骨腐尸随处可见,是西方评论家们所说的当时世界最悲惨的地方。一次。特蕾萨看到一位老妇人,浑身爬满苍蝇和蛆,头像被老鼠咬过,还有残留未干的血迹。特蕾萨把老人送到医院,医生却不愿救治,于是老人很快停止呼吸。另一次。特蕾萨看到路边一个瘸腿男孩在要饭,腿上还在滴血,她拿出随身药品帮男孩包扎。包扎后,男孩一瘸一拐地引领特蕾萨来到他所居住的简易窝棚,在那个徒穷四壁的家中,她看到男孩患有严重肺结核病的妈妈。那个可怜女人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可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隔壁那个老人已经快不行了,求你先去照顾她。又一次。当特蕾萨乘坐火车旅行,突然看到路边有一个流浪汉已经奄奄一息,她决定马上折返,可当她赶回流浪汉身边时,那个人早已死去多时。不同的人间悲剧相同的人世苦难一次次地锤击着特蕾萨的心房。她也一次次地问询心中的上帝。这是怎样的世界?这究竟是怎样的世界!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1950年,特蕾萨成立了加尔各答第一个非官方慈善机构仁爱会 MissionariesofCharity,又称博济会 。仁爱会的惟一宗旨即是帮助穷人中的最穷者——Poorestofthepoor。特蕾萨在加尔各答最大的卡利神庙旁找到一间闲置教堂,把流浪在街头的无家可归者,各类疾病患者,以及垂死者接到这里照料。她和其他几名修女一起,免费为那些穷苦人提供食物,为他们治病打针换药,和他们一起祈祷。1969年,一个英国记者把特蕾萨的故事拍成纪录片,在世界各大新闻网络反复播放。人们不相信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竟然还有一股扶危救困的人道清流。于是,有越来越多的善款注入仁爱会,越来越多的修女聚集到特蕾萨身边,越来越多的义工从世界各地来到加尔各答。一切,都是被爱所感召。世界多变,惟有真情流转。特蕾萨一生中所获奖项荣誉不计其数。其中最值得玩味的是她曾被评为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偶像,和她比肩的全都是天皇天后级别的歌星运动员。而特蕾萨获得的最重要奖项,无疑要算诺贝尔和平奖了。1979年,挪威首都奥斯陆颁奖现场。一个瘦小女人缓步走向领奖台。她佝偻着腰身,穿蓝白色纱丽,是那种只有低种姓印度妇女才会穿着的廉价衣裳。这与看台下那些衣着光鲜的名媛贵妇之间的反差实在太大。然而此刻感到自惭形秽的,却并不是领奖台上的特蕾萨。她稳稳站定,等掌声平息,开始用一种虽不响亮却足以打动人心的平和口吻说,我其实不配领受这个奖项。我所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和平世界是因为爱而延续。而我只是找到一种传递爱的方式。对在座的大家来说,实现爱的最好方式是,回家,关爱身边每一个人,家人,爱人和朋友。他们也会爱你。就是这样。随后,特蕾萨再次从聚光灯下消失,回到需要她的人们身边。她回家了。特蕾萨故居并不只是让人们凭吊瞻仰的地方,她至今仍旧是仁爱会总部,行使着管理职能。加尔各答所有修女都归这里调配,而来自世界各地的义工则每日来此领取当日工作任务。故居内部规模不大,可以参观的地方更小。一处是安放特蕾萨棺柩的墓室,每逢周末会由牧师带领教徒和义工一起做弥撒。墓室旁是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展室,里面有图片,有实物,有文字说明,详尽地展现着特蕾萨妈妈无限贫苦却也无限荣光的一生。看到厚厚的留言簿上留下无数人用世界各地的文字写下的感言,印象最深的一句是,Mother,oh!Mother!看到这里,我想没有人不会泪湿衣襟。终于破涕为笑。是因为看到展台后面安静摆放着的一双凉鞋,一支钢笔,一本《圣经》。我仿佛看到,曾经踩着这双凉鞋行走的,曾经握着这支钢笔书写的,曾经举着这本《圣经》引路的,是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第五站:圣城加尔各答 五、义工 是从特蕾萨故居的早餐开始。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义工同唱赞美歌,手捧歌本,哼出的却是没有旋律的音符,更像是一场抑扬顿挫的朗诵。没想到会来那么多义工,人数仍在持续增长。各种肤色,各种年龄,把食堂挤得满满当当。加尔各答的义工服务体系为双层结构。特蕾萨故居担当调配中心职能,根据当日义工总数分配到不同仁爱会,各个仁爱会再根据当日需要排出每名义工的具体工作。卡利仁爱会是特蕾萨在加尔各答创办的第一家慈善机构,也是我即将去工作的地方。故居里的嬷嬷签给我一张通行证,上面标注姓名日期地点。早餐完毕,义工们分头出发,到各自工作的仁爱会报道。和我同行的是两位老人。美国人约翰,78岁,已在此做了22年义工。日本人芳子,退休多年,喜欢独自旅行,每年冬天会来加尔各答作义工2个月。从特蕾萨故居到卡利仁爱会有直达公交车。芳子十分健谈,一路讲了许多她独自旅行时的见闻,她说喜欢中国的昆明。老约翰一直专注于车窗外流淌的风景,不时会在一个小本上做些记录。卡利仁爱会由废置教堂改造,上下两层。一楼空间高大宽敞明亮,病人(也包括垂死的老人)按照性别分成两个病房,中间是会长嬷嬷的办公室。义工们的工作包括洗衣刷碗,喂吃药,帮洗澡,陪聊天,一些专业义工(医生护士)还要承担打针换药工作。签到后,嬷嬷分配任务。大家各自忙碌,秩序井然。我的工作从洗衣开始。这里没有洗衣机,全部手工作业。我加入的是第六道工序,类似于甩干过程。从洗衣池中捡起一件洗过的湿衣,先看上面是否有未洗净的污迹。如果有,就用一把木刷刷净,再扔回洗衣池重新过水洗涤。捡出一条完全洗净的,和另一个义工各执一角,左右互拧,直到衣物再也拧不出任何水分。整个洗衣环节共有七道工序。第一步,把撤换下的衣服床单被褥放进消毒水池浸泡。第二步,把消毒后的衣物放入另一个水池,一名或两名义工光脚在上面踩压。第三步,把踩过的衣物放入洗衣池中加入洗衣液洗涤。第四步,用木刷去除衣物上的脏垢。第五步,用清水洗涤。第六步,拧干。第七步,拿到天台晾晒。水房内空间一半被洗衣的义工们占据,另一半是洗碗的人们。洗碗虽是简单劳动,但也分成六七个步骤。先倒掉残羹剩饭,然后用塑料布沾热水刮掉粘在盘上的奶酪油渍。再倒入洗洁精清洗。每个盘子都要至少清洗3遍,直到清水流过后仍旧清澈。这远比路边小摊一桶洗千碗的卫生情况要干净得多。接下来的工作是帮一个老人洗澡。我托着他的引尿管,另一名义工用温水小心地帮他擦洗那羸弱的躯体。他实在太老,像即将燃尽的蜡烛,已经所剩无几。只有脊梁仍旧坚硬的挺立,就像岸边的礁石,黝黑而崎岖。病床分成三排。越靠近走廊病患也越严重。这样的布局应该是为方便抬运尸体。每天都会有死亡发生。进门时看到一个瘦小身体被裹上白布抬出门去。一位修女翻开一本厚厚的治疗手册。上面记载每位患者的入会时间,所患疾病,所需药物,以及出会时间或者病故时间。修女每念一个名字,老约翰就把那个病人所需药物放入一个药盖并交给一名义工。然后我们自取一杯清水,找到那个病人,帮他把药喝下。躺在我面前的是个20来岁的年轻人,精神状态不错,一直对我微笑。看到盖在他下身的被子深深凹陷,原来没有下肢。我把药片放入他的嘴里,却突然被他吐出。随着那粒药片在水中溶化,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原来是一粒泡腾片。脸上一阵灼热,他反倒连忙安慰我说,没事没事。心中后怕,如果是一位无法动弹的老人,岂不犯了大错。第二次喂药时有了经验,先跟老约翰确认服用方法。是一个病床靠在最外的老人,他的眼睛浑浊不清,呆呆地失去所有光彩。帮他一点点把药服下后,我握住他干枯的手,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直微笑,让他知道有人在身边,不会觉得孤独。突然间,我看到他也露出一丝微笑,虽然只是嘴角的一次细微牵动,那完全失去弹性的皮肤被牵扯后还不能立即复员。这笑容却让我哽咽。突然很想留下,像其他义工一样多工作几天。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如何把签证延期,然后给妈妈打电话,说,今年春节又不能回家,我要留在加尔各答。可一想起妈妈,任何想法就都烟消云散。加尔各答没有我也依旧照常运转,老人依旧有人照看。而在家中,儿子却是母亲唯一的牵挂。回家,是对家人最好的报答。义工工作细小繁杂,大家始终忙碌。看到老约翰拿出汽车上记录的本子跟嬷嬷汇报又看到多少需要马上援救的流浪汉。看到芳子一直踩着缝纫机,为病人缝制新衣。看到一名义工帮一个胸口缠着绷带的病人换药,病灶处汩汩地流出鲜血。看到许多人额头挂着细密汗水,还没来得及擦。中午开饭之前,有20分钟的TeaBreak时间。休息处在楼顶天台,从这里能看到卡利神庙前摩肩接踵的信徒。他们的信仰是什么?我们的信仰又是什么?这里的义工身份多样,有法国来的学生,有加拿大的司机,也有来自荷兰的银行家。大家朗声言笑。给某个相熟修女起个无伤大雅的外号。抱怨加尔各答出租车宰客的无良。讨论着两周后即将开始的非洲旅行。大家来到这里工作,不但没有任何报酬,还要搭上机票、伙食费、住宿等各项开支。但仍旧义无反顾地来了。因为大家都明确地知道,帮助别人即是帮助自己,爱别人即是爱自己。这精神上的所得,要远比物质丰厚得多。在我眼中,让这座城市神圣起来的,并不是远处神庙内缭绕的香火,而是身边这些乐于助人的普通人。他们即是池塘中鲜艳盛放的蓝莲花。生命中如果也能够一步一生花,还会有什么遗憾?第一站:石窟城阿旃陀和埃洛拉 一、佛寺 从佛教石窟到印度硅谷公元1819年某日,南亚次大陆中部某地。崇山峻岭间,一队英国士兵正举枪狩猎。“砰”地一声,一只受伤的斑斓猛虎踉跄地顺着陡峭山路狂奔而去,眼见它跨河渡涧,钻入对面山间一处望不到深浅的洞穴。英国兵欲下山搜寻,怎奈地势险恶,无所攀援,只能放弃。一个士兵不甘心地紧盯着老虎失踪的地方,突然间,他仿佛看到缠缠绕绕的藤蔓深处似有廊柱雕像的浅淡痕迹。莫非那里潜藏着一座古庙?又或者只是我的幻觉?回营后,看到异像的士兵把这蹊跷事报告长官。那长官又说与当地藩王。藩王先是一怔,随后双目微合,暗自沉吟,看来那座传说中的佛窟并非谣传。藩王马上组织人马前去发掘。密不透风的荆棘藤蔓终于理清,同时,一座震惊世界佛学、美术、雕塑各界的艺术宝库终于重见天日。这一重大发现马上引来世界无数专家学者前来考察,他们遍寻古今典籍,只在一本中国唐人撰写的游记中发现了与此地有关的唯一记述。游记名为《大唐西域记》,作者即是我国唐朝著名和尚玄奘。公元638年某日,西天取经的玄奘途经佛窟群落附近的商道。他依稀听闻山谷间传来钟鼓梵音。于是循声而去,翻过一座山,越过两条河,转过三处坳,一座香火缭绕的千年古刹终于在眼前出现。唐僧知道,眼前所见即是西行的最后一站。千里迢迢,我终于走完,就到这里吧,取经的事业已经圆满,脚下的路途也要从这里折返。唐僧回国后,把沿路感受化做隽永文字,细细镌刻于《大唐西域记》之中。第十一卷有文记载,迭岭边嶂,重峦绝巘,高堂邃宇,疏崖枕峰……精舍四周巨细无遣,备尽镌镂……这段古文可简单翻译为,从前有座山,地势很凶险。山里有座庙,庙里很漂亮。这座被英国兵发现,被唐僧记载的山间庙宇即为阿旃陀石窟群,是堪与泰姬陵媲美的印度文化瑰宝。它始建于公元前1世纪。彼时佛教在印度已蔚然成风。作为新兴宗教,它倡导众生平等,以反对印度教婆罗门阶层为己任。这立场马上赢获不少支持。释迦摩尼先生的拥趸们称为和尚(古印度说法叫做比丘尼),和尚们戒行清修,跑到大山深处建造佛殿僧宅。这实在是聪明办法,既可远离都市烦嚣,还能保证冬暖夏凉。庙宇全部凿进岩山,远远望去,很像我国黄土高原上的窑洞。只不过这里为石结构,而黄土高原为土结构。第一座佛窟建于山体中央,随后开凿工作向两翼扩展,慢慢呈现马蹄形状。石窟共有30个,分为佛殿(9、10、19、26、29号窟)和禅房(其余25窟)。佛殿特征是有穹型天顶。庙堂后部是一座钟罩形石雕圣物,圣物内安放佛祖舍利。禅房内设房间若干,有石床石枕。在终年炎热的印中地区,这种结构的确能够防暑降温。早期修建的石窟内并无端坐的佛像,因为原始佛教不允许将佛祖人格化。佛即是佛,无影无踪,法力无边。直到公元2世纪后,佛祖和菩萨的光辉形象才在每一座石窟中或坐或立或躺,各式各样。众所周知,佛教起源于印度,后传承而至中国、日本、斯里兰卡等国家。佛教艺术本应在印度最为辉煌灿烂,可由于其一度在本土湮灭,便使其他国家的佛教艺术更加青出于蓝。这尤以我国敦煌莫高窟为盛。莫高窟与阿旃陀同属佛教艺术,建筑风格都采用石窟结构,并且都以佛像雕刻及壁画艺术闻名于世。比较二者异同,实际是在理顺一条佛教东传的脉络。从建造时间看。阿旃陀始建于公元前1世纪,到佛教在印度衰亡前停建,前后700余年。莫高窟始建于公元4世纪,到元朝停建,前后1000多年。由此可见,阿旃陀是莫高窟前辈。不知主持兴建莫高窟的乐樽和尚是否也曾出使西域,但至少他的建造风格明显受到阿旃陀影响。这种影响体现在莫高窟的房舍功能保留了佛殿和禅房两种基本功能,是僧人们修行和休息的所在。可这种保留仅只是向前辈致敬,实际功能已经退化。比如僧舍规模较小,有的已容不下一个转身。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中国西部风沙大,冬日苦寒,并不适合在石窟中长居避世。莫高窟除保留之外也积极自主创新,研发出三种不同功能的殿堂——中心塔(九层楼)、布道台和涅槃室,分别对应僧侣瞻佛、学习和圆寂等不同需求。从艺术造诣比较。两处石窟群的主要艺术成就都集中于雕塑和壁画两个方面。阿旃陀佛像雕塑已达极至,无论造型神态都超然浑然,后世只能模仿却很难超越。莫高窟中的佛像也只是在更高更大上做些文章。阿旃陀第一窟内为壁画长卷,分场景分镜头地细致描绘了佛祖的生平故事。除内容庞杂外,笔法也堪称精湛,无论端坐于莲花之上的佛祖,还是跃水而出的神像都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而莫高窟壁画对比阿旃陀,除了在内容上进行本土化改造外,在绘画技法上也略有差异。阿旃陀通过明暗关系表现凹凸质感,而莫高窟是通过色相渲染呈现事物立体轮廓。这两种画风直到隋炀帝后期才合而为一——既有色晕渲染,又有明暗铺垫。到盛唐时期,才会有恣意飞扬的光色流泻,才会有婀娜飞天的裙裾翩翩。说到飞天,想起余教授曾在《文化苦旅》一篇文章的最后写道:我们,是飞天的后代。可当我看到阿旃陀也是满目飞天的时候,才知道,他只说对一半。另一半应是,飞天,不只是中国人的祖先。第一站:石窟城阿旃陀和埃洛拉 二、石窟 ElloraCaves公元8世纪末期,伴随着佛教衰落及印度教再次兴起,宗教势力间的强弱转化直接对应了宗教建筑的此消彼长。就在阿旃陀佛教石窟群被嶙嶙山石寂寂野草覆没的时候,距它不到100公里外的另一处印度教石窟却正热火朝天地开工兴建。这就是埃洛拉石窟群中的第十六窟,供奉印度教主神湿婆的凯拉萨神庙(KailasaTemple)。凯拉萨神庙的原形只是一块坐东朝西的巨大岩石。按照设计师的蓝图,石匠们要把巨石化整为零、化朴拙为雅致。如果硬要把这座石窟建筑划分艺术门类的话,这其实更像是一座从外到内凿刻的雕塑作品,而不是一件从下到上施工的建筑作品。工程分为两部分。前50年,工匠们从大石顶端向下凿挖。他们凿出4只拧着身体耀武扬威的雄狮。凿出雄狮下的莲花台。凿出莲花台下的神殿。凿出神殿内的湿婆神像,湿婆四周的护法神及16根支撑神殿的石柱。后70年,继续在神殿下方凿出无数只象鼻朝外的神象,做出托举的姿势。大象基座旁又刻凿出环绕神殿的回廊。整个工期长达120年。虽然现在去看,会发现几乎所有神象的鼻子都已残缺或者折断(看来鼻子永远是这种生物最脆弱的地方,无论肉身还是石身),却也一点不妨碍整座石窟建筑在艺术上的不朽。传说凯拉萨是喜马拉雅山脉中的一座神山,是湿婆隐居的地方。所以神庙刚刚建成的时候还在四周涂抹上一层白色石灰,表示皑皑白雪。观赏凯拉萨神庙的最佳位置是爬到神庙旁的小山之上,那里有绕寺而建的空中回廊,可以从不同角度观赏人类雕刻技艺的鬼斧神工。第一站:石窟城阿旃陀和埃洛拉 三、时间 是从加尔各答开往甲贡(Jalgaon,距离阿旃陀石窟最近的城市)的长线火车。从东至西横跨印度中部区域。一路风景远胜德里至加尔各答一线,田野青翠,林木茂密,气温干爽,一派春和景明的好风光。火车全程开行27个小时。经常会有朋友问,一个人旅行会不会寂寞?那么长时间如何打发?这其实也是很多人一想到自助旅行就会马上头痛进而偃旗息鼓的原因。我的回答是,孤独感谁都会有,关键在于如何把它小心包裹妥善收藏。换句话说,就是不能消极地去适应漫长路途,而应该去积极享受。时间是个相对概念,与人的主观感受密切相关。比如热恋中的情人,分开一小时都会觉得漫长,而几天几夜对于游戏玩家来说仅仅是为英雄升一级的时间。所以享受旅行的方法就是找到能够把时间缩短的事情去做。比如:阅读。每次旅行都会带至少1本小说。看完之后还会在沿途购买。喜欢情节紧凑张力十足的故事,比如史蒂芬金的恐怖小说系列,西德尼·谢尔顿的《假如明天来临》、《天使的愤怒》等。而且外文小说纸张轻柔,厚厚一本只占体积不占重量,非常适合旅途携带。千万不要带《时间简史》之类会杀脑细胞的书籍,同样也会杀风景。聊天。又分成与两种不同的人聊天。一种是和当地人,既能了解风土人情又能学习一两句当地语言,比如“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另一种是和其他背包客聊天,分享彼此旅途经验,获得远比旅行手册丰富得多的第一手资料。比如哪里正在举行盛大节庆,哪里的客栈宰客现象严重等。做功课。尽可能多地了解所要抵达的城市。方法是仔细阅读旅行手册,了解那个城市的天气温度、物价标准、旅馆集中在哪个区域、下车之后是步行还是租车、不能错过的景点有哪些等。毕竟自助旅行要自己解决吃住行游的所有问题。对城市了解越多,心中自会有数,而不至于迷失方向,自乱方寸。吃。能吃是福。能够入乡随俗地品尝当地小吃,更是旅行中的乐趣之一。印度火车上有小贩提着铁桶流动售卖咖啡、茶等饮料,还有用锡纸包裹的食物。每到一个停靠站点,站台上也会挤满卖各种当地小吃的摊点,比如小香蕉、煎蛋饼、花生等。如此来者不拒,却也从没有吃坏过肚子。睡觉。这个,不需要再解释了吧。一路上,就这样看书聊天吃饭睡觉,总会感觉时间飞快。其实漫漫长路,怎样都是旅途。第二站:影城孟买 一、门户 到了孟买,却仿佛离开了印度。这种感觉在印度门旁感受得尤其强烈。门内是姹紫嫣红的花园,是青铜雕塑的英雄,是整洁的滨海大道,是顶级奢侈品牌专卖店,是装饰考究的殖民建筑。而门外是波涛浩瀚的阿拉伯海,是乘驭海风翱翔的飞鸟,是风帆鼓荡即将远航的海船。这让人立刻想到巴塞罗那,想到戛纳,就是把孟买忘得一干二净。是第一次在印度看到大海。海洋的诱惑在于制造出一种连通的意象。正是通过眼前这片海洋,中亚和欧洲连通在一起,古老的印度文明和西方工业文明连通在一起。发现这种连通优势又把它转变成商业价值的,仍是那个掌控印度大半现代史的东印度公司。孟买被殖民的历史从500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彼时孟买只是7座连接紧密的岛屿。已经在果阿安营扎寨的葡萄牙人兵不血刃地占领这里。后来葡萄牙凯瑟琳公主嫁给英国查理二世,慷慨的葡萄牙国王把这距离欧洲大陆远得像天方夜谭的7座孤岛(当时苏伊士运河还未开通,从欧洲抵达这里必须绕行南非好望角)作为嫁妆送给英国。英国政府又把这地图上比指尖儿还小的地方作为奖品发给拓疆有功的东印度公司。随即,东印度公司在孟买进行大规模开发改造。第一座深水良港开工兴建,围海造陆工程也终于把7座岛屿连成一片。再后来,苏伊士运河通航,孟买成为亚洲通往欧洲的必经之路。这战略位置的特殊无法不让她重要。于是,殖民和移民纷至沓来,人才和钱财接踵而至。孟买终于成为印度通往世界的门户。第二站:影城孟买 二、文明 孟买面朝大海,面朝西方工业文明。而在她身后,仍旧站立着那虽老态龙钟但仍根深蒂固的印度文明。可以想见在这座城市的发展初期,东西方文化曾有过怎样的激烈碰撞,又曾有过怎样的紧密交融。就这样吸引着又排斥着,护卫着又挑衅着,终于,见多识广的孟买人不再对外国人好奇,入乡随俗的外国人也不会觉得印度人陌生。于是,一种崭新的孟买文明由此诞生。孟买文明的首要特点是它的开放属性。西方工业化成果,西方生活方式,西方文化艺术,都随着从西方吹来的海风一起把这座城市浸润。慢慢地,孟买的开放也从无奈地被动接受变成积极地洋为我用。开放必然导致孟买文明的另外一个重要属性——包容。包容的外在特征是,孟买有分类最齐全的工商业体系,孟买的街头能见到世界几乎所有肤色的人种。这里东西杂糅,兼收并蓄。外国客商、当地财主、贫民乞丐、妓女皮条客都能在这座异常庞大的都市找到自己一席之地,或者用智慧或者用身体共同创造着孟买的繁荣。包容的内在特征体现于社会个体对彼此行为方式的理解和尊重。种姓制度在孟买划分得最不明显;而如果在孟买街头看到牵手的男孩,他们可能真的是恋爱中的情侣。包容心态促使自由意识逐渐形成。自由意识集中表现在新闻舆论的自由。这从孟买街头报摊的密集程度,售卖报纸的五花八门以及人们买报读报的踊跃就可见一斑,人们通过报纸了解政治局势、明星八卦、体育赛事。除此之外,孟买还有无数沙龙、俱乐部,人们能够根据自身的爱好各取所需,而社会又有符合这种需要的资源与之和拍。如此两相结合,自由意志才能得以充分发展。现在总能听到开放包容自由的孟买人自豪地说,我们创造出这个国家将近一半的GDP。没错,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才是孟买文明的最根本保障,也是区分作为政治中心的首都德里的主要标志。前文说过,孟买最好的建筑不是清真寺也不是政府大楼,而是大学和法院。它们为孟买的经济建设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优秀人才并且提供公平公正的竞争环境。而经济发展,又需要够强度有规模的文化积淀与之适应。于是在孟买街头可以看到无数美术馆、博物馆。无论是国立威尔士博物馆展出的无价之宝,还是私立美术馆中的免费画展,抑或只是孟买街头由街头画家的作品组成的绘画长廊,都会让人由衷赞叹。尤其当人们在现代艺术馆中看到那些常年展出的需要极高抽象思维能力才能理解的艺术作品的时候,马上就会想到巴黎的蓬皮杜(世界最著名的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衬出孟买人的优良品位和审美水平。夜幕降临,我走在孟买的海滨大道上,抬头看到一块巨大广告板。占据中心位置的是T台上光彩熠熠的印度模特。是在为下一周举办的孟买国际时装周预热。Dior,Channel,Amani,众多大牌都要粉墨登场。莫非孟买的下一个目标,是要把自己打造成东方的时尚之都?无论怎样,孟买都是一座在各方面远超印度平均水平太多的城市,是印度其他城市发展的模板和榜样,是印度的未来和希望。还望她一路走好。第二站:影城孟买 三、电影 如果以电影为主题给这个世界绘制出一张地图,那地图上最闪亮的必然是这样两座城市——西方的洛杉矶和东方的孟买。前者拥有好莱坞,为世界数十亿人提供精神娱乐的饕餮盛宴。后者拥有宝莱坞,是世界电影产量最高的生产基地,平均每天会有一部新电影与观众见面。所以到了孟买,无论停留时间如何短暂,也无论是否能听懂电影中的语言,都别忘记去看一场色香味俱全的宝莱坞大片。印度电影曾一度于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流行。破烂的大篷车中载歌载舞的男女构成了印度电影是一场时间超长的MTV的早期印象。只是后来流行风向发生转变,连妈妈奶奶这些印度歌舞片的忠实拥趸都转台看小燕子的时候,这一曾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独领风骚的类型电影终于褪色成为积压箱底的远年记忆。最近一次看印度电影是去年,在一辆从山南开往拉萨的长途客车上。路途颠簸,VCD效果更是遭烂。那屡次蓝屏又屡次重生的印度电影成为强迫性的声光污染。可是看到后来,竟然被它深深吸引,不是因为好看,而是因为荒诞。编剧太有才了,竟然可以在一部电影中塞入那么多类型片元素,歌舞、情爱、仇杀、科幻、恐怖、灾难,就差在画面中出现一个动画人物。现在印度的软件水平不是号称已经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了吗,我强烈相信印度将会是这个星球第一个把所有电影元素全都融进一部电影的国家。也算创造了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嗯,为了这个纪录,他们也能够做到。孟买影院多在城市的繁华区段。几乎全是单厅格局,一天只放映四场。两场欧美的,两场本地的。当然选择印度电影。印度电影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是超级大片。像我们的《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演员导演制片人全部一线头牌,歌舞场面动辄数百人,部分或者全部搬到巴黎纽约取景。发行公司也不遗余力,电影海报宣传片铺天盖地,尽可能多地占领国内及海外院线(欧美的印裔社区)的屏幕块数。如此制作发行的超级大片自然处于宝莱坞电影工业的链条顶端。第二类是文艺片。像我们的《孔雀》、《三峡好人》。拍摄只为拿奖,不为票房。很多文艺片拍摄后都不在国内公映(因为市场狭窄),而是直接拿到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这一类电影牢牢把握西方影评人对东方的猎奇心态,拍摄手法质朴得不加任何修饰,把印度社会最真实最阴暗的面目呈现。2004年用DV拍摄的《季风婚礼》就曾惊喜斩获威尼斯金狮大奖。第三类即是我在西藏长途车上看到的大杂烩电影。这很难在我国找到类似产物。更像一些由于制作资金匮乏而因陋就简的电视剧。所以这一类电影既不会在大屏幕公映也不会拿到国外争奖,大多只在电视上播出,最好结果是可以发行VCD、DVD。这一类电影的拍摄目的完全是为了娱乐无聊的大众。我看了一场电影,可以翻译成《向爱致敬》。开场前影院里已是座无虚席。灯光逐渐暗淡,先是一小段广告。广告过后偌大的屏幕上出现一面飘扬的印度国旗。身边的人全都起立唱响国歌。对任何国家而言,国歌都是最令人激动澎湃的旋律,尤其是在千人合唱的时候。《向爱致敬》即属第一类超级大片。剧情和2004年的英国喜剧片《真爱(LoveActually)》类似。是6段自成段落的爱情故事。男1和女1在婚后激情时总因天灾人祸不能成功。男2是出租司机,拉着寻找未婚夫的女2从德里一直开到詹斯梅尔,自然,会有日久生情的桥段。男3和女3都是电影明星,竟把假戏做成真。男4是明星女3的超级粉丝,却被老婆女4误会不忠。男5在伦敦经商,成功后不可避免地有了外遇,老婆女5愤然回国。女6车祸后失忆,男6想方设法让她恢复记忆并恢复对爱的信心。六段故事都与爱有关,由印度正当红的12位明星联袂出演。看完这部影片,我对印度电影有了更加完整的印象。在印度要想成为明星,能歌善舞是绝对的先决条件,否则完全没有资格把宝莱坞定格为梦想。演技精湛的评价标准是,男演员哭起来一定要像开了两眼新泉,而女演员哭起来却全都咬碎槽牙不动声色。蒙太奇技术被泛滥使用。一个镜头可以从中午切换到傍晚,从男人切换到女人,从孟买切换到伦敦。十分的后现代。歌舞场面自然不会被导演遗忘。却不再像以前为歌舞而歌舞,而是紧扣情节发展,更像是百老汇的音乐剧演出。喜欢其中印度笛的伴奏。不同于中国笛的轻快,也不同于苏格兰笛的空灵,而是一种淡淡的悠扬的哀伤。外景(在印度拍摄的部分)远比实际漂亮得多。已经文过饰非。情爱场面仍旧连点都不到就为止。但是出现了唇吻镜头,应该算是很大突破。电影时长超过3个小时,中场有短暂休息。皆大欢喜的TheEnd。影片结束,观众席爆发出持久掌声。是在国内从未有过的观影体验。印度人的真实生活大多不如电影中的春和景明欣欣向荣。而看电影,应该是他们摆脱现实苦难暂时将自己麻醉的一剂良药。终于理解为什么印度电影中要加入那么多歌舞,只是为了能让人感到快乐。但是印度电影中经久不衰的歌舞也从侧面反映出大多数印度人的生活疾苦仍旧不能得到有效解决。希望印度人真正能够乐观,希望他们的文化生活也能够更加多元,而不是常年以电影麻醉。毕竟,麻醉久了,良药也会变成精神鸦片。第二站:影城孟买 四、旅友 认识蝴蝶是在孟买最大的一家青年旅馆,叫做红十字青年旅馆。由于孟买物价标准是印度之最,导致这里的住店费用也水涨船高,而在红十字,房价便宜到仅仅165卢比一天,是背包客的不二选择。但也正因如此,每天都会爆满,所以应该一早就去等床。这里还有一条特色规定,任何房客都不能停留超过7天。旅馆是由原先的军队医院改造。一层把楼梯的转弯处围起来作为传达室,二层包括登记处、餐厅、网吧和休息室。三四层为客房。旅店内部被统一刷成淡黄色,空气中有一种淡淡来苏水味道。我和蝴蝶都是清晨时抵达孟买,到达旅馆时,还没有客人退房,只能在二楼休息室中等待。蝴蝶来自苏格兰,后背有一只巨大的彩色蝴蝶纹身,斑斓的翅膀连着她的肩膀。蝴蝶讲的苏格兰语不大容易听懂,但借助她异常丰富的肢体语言,仍旧明白了她早晨经历的惊魂一幕。她说刚从维多利亚火车站走出,就被等客的出租车司机围追。正不知所措间,突然两个追到身边的司机竟然扭打在一起,都说是自己先发现(猎物?)的。蝴蝶挑着眉头做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又继续说,我哪辆车都不敢坐,只能背着包自己走到青年旅馆。跟她相比,我的被司机多收40卢比的遭遇就显得过于普通。蝴蝶刚从果阿北上孟买,在果阿一住3个月。那里就是天堂,她一脸虔诚地说。每一天,每个小时,都能找到狂欢的人们。阳光,沙滩,锐舞派对,就是生命全部。我的理想是以后每年用半年时间留在英国赚钱,另外半年在果阿打发时间。强烈推荐阿珠娜海滩的跳蚤市场,每个礼拜三,全世界最有特色的工艺品都能在这里找到。还有很多长居那里的嬉皮士制作的手工艺品,绝对独一无二。早上8点,开始有人退房。CheckIn后,拖着背包来到三层客房。房间像是大学宿舍,3张上下铺。木板地上铺满背包、衣服、书籍。墙根角落放着两三样印度传统乐器,有印度鼓和长笛。只有一张床铺空着,其他五个来自世界各处的背包客正以各种姿势和美梦缠绵。房费包括一顿免费早餐,有牛奶、面包、鸡蛋、香蕉。吃完起身要把餐盘送回,这时对桌一个长着东方面孔的帅哥朝我有含义地笑了一下。才发现是自己裤子拉链开了,尴尬地笑着感谢他的友情提示。他来自上海,在尼泊尔加德满都开了一家客栈。后来我们成为朋友,才知道他就是天涯上被炒得火热的龙游客栈二掌柜土猪。是我在印度遇见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中国人。第三站:欢城果阿 一、小偷 天气湿热,连梦都是湿的。一个声音把我从梦中叫醒。是否知道睡在你身边的人去了哪里?那声音来自司机。我勉强睁开眼睛,转过身,发现刚刚还躺在身旁的印度人已经消失不见。不知道,我说。凛然间意识完全恢复,又急急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司机说,检查一下随身行李,看丢失了些什么。那人是个小偷。是从孟买开往果阿的夜行长途汽车。买的卧铺票。铺位在最后一排靠窗,长不足2米,宽不到1米,却要挤下两个人。我的背包已经塞进汽车行李箱。上车时只挎着相机和一个随身小包。在小床躺下后又从包里翻腾出睡袋、书和矿泉水。我虽不胖,但我的身体加上这几样东西仍旧把这窄小空间填充得满满当当。在我身边的是个印度人,身材瘦小,也没有任何行李。那小床的一半对他来说倒显得十分宽敞。能看一下你拍的照片吗?印度人问。当然。我把相机递给他,又告诉他该如何操作。他一张张翻看。我却脑筋飞转,但愿他不要把那1G的照片都看完,否则电池可能会被耗光,转天就不得不先耽误两个小时充电。我正杞人忧天,他似乎对我的照片兴趣不大,只看了几张就还给我。我马上送上一个感激的微笑。汽车开出孟买市区。天光逐渐黯淡,意识也逐渐黯淡。此时身边的印度人第二次开口说话。他说,车上不安全,要提防小偷。睡觉时最好把相机带挽在手上,包枕在头下。我连忙道谢,并按照他说的做了。虽然这样睡觉时脑袋感觉有点咯,但毕竟心里踏实。印度人侧卧着身子,把脸朝向我,我当然不能和他面对面,于是把脸扭向窗户。窗外的世界逐渐变黑,同时发生在我身后的一切也就再也无法看见。什么都没丢。包在,相机在。我对司机说。同车的一个比利时小伙子却没有我幸运。钱包、手机、相机全都无影无踪。汽车已经停在路边。车上的乘客七嘴八舌地帮那个比利时小伙想着应对之策。大家初步判断小偷是在中途的某一次停车时,以上厕所为借口,携赃物潜逃的。报警?小伙显然没有这个打算。一是对印度警察没有信心,二来这种偷盗事件会在世界任何地方发生,失主只能自认倒霉。毕竟小偷已经远走高飞,即使警察来了,除了耽误时间,并不会有其他作为。这件事的最终解决方式是,小伙借来电话打给远在比利时的父母,让他们把银行卡挂失,然后再到下一个目的地补办。为什么小偷会把近水楼台的我放过?还好心提醒?这是我至今猜想不出答案的问题。是他认为西方人一定会比东方人有钱?同时偷两个人风险太大?还是我的相机太显眼,拎来拎去不方便?抑或是我那个含义不明的微笑?总之,一个人在外旅行,要随时看管好自己的财物,以免丢失时的追悔莫及。第三站:欢城果阿 二、信仰 印度人说,果阿是我们的。你看,她就在印度版图之内。葡萄牙人说,果阿是我们的,你看,街上遛弯的老太个个高鼻卷发,哪个没有葡萄牙血统?嬉皮士说,果阿是我们的。你看,这里的阳光沙滩不正是我们的自由天堂?果阿在孟买以南,紧靠阿拉伯海,是印度最小的一个邦郡。作为海陆出口,果阿从中古时代就是中印各侯国必争之地。14世纪,定都韩皮的韦加亚那加王国(Vijayanagar)占领果阿,每日都会有为王国运送纯种阿拉伯骏马的海船从果阿靠岸。后来韦加亚那加没落,果阿再次成为无主之地。这时一只来自欧洲的远航舰队见有机可乘,便在果阿岸边插了一面葡萄牙国旗。那是1510年的事情,从此以后,果阿被葡萄牙殖民了450多年。葡萄牙政府派来士兵舰队,向次大陆纵深拓展地盘;派来传教士,用宗教裁判所的烈焰烧死异教徒,却颇讽刺地剥夺了印度妇女自焚殉夫的权利;派来大批商人,控制世界香料贸易的半壁江山;派来葡萄牙百姓,帮他们娶妻生子。就这样一步一步,葡萄牙终于完成对这个海外飞地从土地到宗教到贸易再到人种的完全占有。平心而论,同样都是殖民者,葡萄牙人和英国人对待殖民地的态度有很大不同。英国人把加尔各答和孟买当成童工,任意打骂的同时无限度地攫取财富和价值,直到他们瘦成皮包骨头饿到死。而葡萄牙人把果阿当成私生子,教他读书写字(直至现在,果阿邦的识字率仍遥遥领先于印度各地),盼他传宗接代。殖民态度的不同直接导致各地人民对独立的反应不同。在加尔各答和孟买,人们举杯庆祝,拍手叫好。而果阿人却大半失落,毕竟生活习惯已经完全西化,而且很难说清自己的祖先到底是葡萄牙人还是印度人。葡萄牙被赶跑之后,果阿却并未像加尔各答一样萧条沉落。新一代殖民者又很快把这里占领。他们是从世界各地蜂拥而至的嬉皮士。自然,嬉皮们垂涎的不是果阿的土地贸易,而是这里未被污染的连绵海滩,几近完美的气候条件(除6—9月的季风会令满城风雨之外),神秘的东方情调以及生活费用的异常低廉。他们从富裕的国家出走,乘坐横跨欧亚大陆的长途巴士,到果阿建起自然村落,自给自足。他们喜欢形而上的思考。爱、友谊、和平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他们同样喜欢形而下的生活,大麻与性交成为每日生活的必需。后来嬉皮们也老了,赘肉让纹身不再清晰,酗酒也让早衰的脸上皱纹满布。可果阿仍未萧条,她又迎来八 后的锐舞青年和九 后的电子青年。每年季风过后,这些音乐青年就会像潮水、像蝗虫、像白蚁一样涌来。新一辈的口味已经从摇滚进化到迷幻。他们说,果阿就是心中的朝圣地。在果阿,可以歇斯底里,可以无所顾忌,可以在震耳欲聋的叫嚣中从黑跳到白,从白跳到黑。啤酒加音乐,成了新一代人的终极信仰。印度人说果阿的信仰是湿婆,葡萄牙人笑了。葡萄牙人说果阿的信仰是耶稣,嬉皮士笑了。嬉皮士说果阿的信仰是大麻和性交,这话被低音鼓的咆哮肢解。已经跳了一夜的青年伙伴们正酷酷地摇摆,看不到脸上有任何表情。第三站:欢城果阿 三、跳蚤 谁也没指望嬉皮们能下地干活,进厂做工。即使他们如此做了,也多半是实验性的玩票性质。这些人天生懒惰,宁可降低生活标准,也不愿做无意义劳动。不过他们也大多想象力丰富,创造力超群,愿意用自己的小才智小审美加上村子里现成的泥啊土啊布啊鼓捣出一些小玩意儿。当然,这些小东西在绝大多数人看来一钱不值,却往往令识货者爱不释手。为嬉皮们提供一个原始物物交换空间,是阿君娜跳蚤市场形成的最初原因。后来他们也把这些限量版手工艺品卖给来此淘宝的世界游客。按照他们一天打鱼六天晒网的生活习性,跳蚤市场每个星期开一天就够了,只要赚到的钱够他们活到下个礼拜就好。后来,市场不断壮大,现在已经是全亚洲最大的跳蚤市场,所谓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但市场只在星期三开设的约定习惯却一直延续至今。星期三的阿君娜海边。清晨的空气中鼓荡着一股燥热。热源来自头顶的太阳也来自人们心中的期待。希望今天多赚点,摊主笑着想。希望今天能淘到自己喜爱物,游客也非常乐观。于是往来的汽车摩托车卸下一批又一批生意人和游客,都朝向同一个目的地聚集。跳蚤市场是海滩边的一大块空地。摊主支起几根竹竿,上面挑起一张草席,就算是摊位。他们都不兼营,只把自己那一样做到极致。CD、烟盒、香料、唐卡、T恤、首饰、面具、木偶、印度鼓、吊床……摊主的穿衣打扮有很高辨识度。比如穿黑衣留络腮胡的来自克什米尔,主要卖皮革皮包。穿宽厚藏袍脖子上挂天珠的来自中国西藏,卖藏红花和藏刀。还有眼神游弋不定的吉普赛女郎,追着游客看相。自然也不会缺少跳蚤市场的原始发起人——已经在此地做了几十年生意的老嬉皮,他们虽然年龄上优势全无,但气派仍不逊当年,开着挎斗哈雷摩托,牵着德国黑贝,只不过眉宇间已看不到多少桀骜。在跳蚤市场淘宝的最佳时间是清晨和黄昏。中段时间艳阳高照,适宜选择一家自己喜欢的海边酒吧打发时间。酒吧在海滩边成排连片,唯一的区别是音乐。或者R&B,或者HOUSE,或者JAZZ。选择让自己感觉最舒服的一种。要一杯当地出产的Kingfish啤酒,安静地看潮起潮落。当然,果阿能够提供给游客的远不止海水的平静涨落,还会有许多热闹的表演。比如一个三人杂技团。第一个男孩先选择一家热闹酒吧,然后在酒吧前的沙地上打桩,随后在桩上栓粗麻绳。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踩上麻绳,平托着一根竹竿光脚在绳上行走。随后难度加大,不一会儿,她头上就多了几个空碗,脚下还踩着一个自行车钢圈。这凭空出现的杂技表演自然吸引了酒吧内游客的注意。既然看了,第三个男孩也就有了去要钱的理由。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眼球经济。又比如一个牵驴吹笛的印度男人。也是先选择一间热闹酒吧,然后平躺在地面上吹响长笛。这时那浑身披挂绫罗的驴子听到笛声后条件反射地朝地上男人最脆弱的器官踩去。随着四周围拢的游客越来越多,笛子越吹越响,驴也就越踩越狠。太阳慢慢红了,慢慢落了,跳蚤市场打烊了,酒吧里的音乐却更加响了。穿Prada豹纹服的主唱先用吉他即兴弹一段华彩,然后沙哑着嗓子说,下面一首NoWomen,NoCry,献给BobMarley。是雷鬼音乐的开山祖师。此时,连举托盘的waiter都跟着不由自主地摇摆起来。是阿君娜海滩边的一天。在这样的地方,一天是一年,一年也是一天。第三站:欢城果阿 四、瑜伽 阿西玛(Aseema)微笑着说,你看,今晚满月,上涨的潮水会把海滩冲刷干净。明天一早,是瑜伽练习的最佳时刻。如果你能来。认识阿西玛是在阿君娜海边的一家酒吧。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在这里打发。她来自毛里求斯,已经练了20年瑜伽。现在的级别用专业术语形容叫做格鲁(Guru),相当于柔道中的10级或者围棋中的9段,但以我不专业的眼光来看,那就是已达到返老还童的境界。她每年有一半时间住在果阿,另外半年到世界各地云游,曾来过中国广州学习太极,也曾去美国加利福尼亚学过水疗。她说与我一见如故。一是很少在果阿遇见中国人,二是她喜欢中国文化。她说,每天早晨都会在海边练习瑜伽,如果你能来,我愿意成为你的一日之师,教你一些入门的瑜伽动作。关于这门神秘的印度秘术,我此前的全部知识来自于中央台曾热播的一档瑜伽教学节目。一个印尼女人用永远都不标准的普通话在大海边的毯子上讲解各种瑜伽动作。一直有一个顽固印象,那女人是可以飘浮在空中的,就像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应该是我的好奇让自己心甘情愿地牺牲掉两个小时睡眠而在天色未明之前就在海边出现。清晨的果阿,一切都朦朦胧胧地似未醒来。满月发出沉闷的光亮,角度已经很低,就快要沉下去。出现在东方的红晕像宣纸上不小心滴落的胭脂,正一层层漾开。阿西老师已在练功毯上盘膝入定,是双脚架在腿上的莲花姿势。我等待着她从冥想中苏醒,大约过了5分钟。她很高兴又见到我。然后递给我一条练功毯。我把薄薄的毯子铺在细软的沙上,看到无数透明的小海蟹簌簌爬过。看到我的走神,阿西老师微笑着提示,你应该学会用瑜伽的戒律要求自己(Nowthedisciplineofyoga。《瑜伽经》原文是Athayoganushasanam)。做任何事都要用心专心。这是瑜伽的两条箴言之一。就像佛教中的六字真言。瑜伽的另外一条箴言是,瑜伽是意识活动的停息(Yogaisthecessationofmind,《瑜伽经》原文是Chittavrittiuirodha)课程分为理论与实践两个部分。关于瑜伽的起源,阿西老师解释说,在气候条件异常恶劣的印度,早期人类在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无法从事正常的农牧业生产,于是他们把出世的冥想作为打发时间的手段。印度教、佛教、耆那教都起源于印度人的冥想。而瑜伽即是冥想的姿势,可以卧,可以躺,可以把脚举过头,可以把腿抬上肩。你可以把瑜伽想象成一种静止的舞蹈。关于瑜伽分类:第一种叫做智慧瑜伽(JnanaYoga),修炼者专注于思维力提升。适合律师、围棋国手这些需要极强思辨力人士学习。第二种叫做宗教瑜伽(BhaktiYoga),修炼者专注于对神明的虔诚。学成之后可以成为和尚道士。第三种叫做生活瑜伽(KarmaYoga),修炼者要对生活中的任何事件——无论学习还是工作——都以瑜伽精神严谨对待。第四种叫做王者瑜伽(RajaYoga),修炼者专注于呼吸韵律的调节,让身体很快进入高级冥想状态。第五种叫做姿态瑜伽(HathaYoga),这也是最常见到的瑜伽形式,即通过各种复杂动作的修炼以达到塑形回春的目的。第六种叫做至尊瑜伽(KundaliniYoga),这是瑜伽的最高级别。修炼成功者可以彻底抛弃任何内与外的修炼形式,就像已打通任督二脉的武林泰斗,飞花落叶皆可伤人,就不必再挥刀舞剑。能够修炼成至尊瑜伽的人凤毛麟角,不仅要天资过人,还要造化非凡。理论课结束,东方的潮红已漾成新娘出嫁时的盖头。阿西老师说,来,我教你瑜伽修炼最重要的一门基本功——呼吸。大多数人是用嘴用肺呼吸,而瑜伽应该用鼻用胸呼吸。用嘴用肺则气少,气少则氧缺,氧缺就不能让一口气息完成在体内的游走循环。而用鼻用胸呼吸,则能保证气息的绵长持久。然后与阿西老师一起做放松动作。姿势不复杂,关键是要做到极致,让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关节都能得到充分舒展。放松时要尽可能地缓慢,然后与呼吸的频率配合,让吐气吸气自然而然。今天课程关键是12个连串的瑜伽动作。这12个动作,以站式起,以坐式收。每个动作的结束即是下一个动作的开始。一个早晨要学会这一连串动作对一个四体不勤的人来说实在是痴人做梦。看见我额头冒出的细密汗水,阿西老师微笑着安慰我说,练瑜伽不是朝夕的事情。别着急,慢慢来。随后我们不再交谈,各自端坐闭目进入冥想。老师采用的仍是高难度的莲花式,而韧带实在有限的我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双脚对合的蝴蝶式。先是一阵胡思乱想。想自己在满月的清晨,在辽阔的海边,面向日出的东方,不就是在吸取日精月华?难怪老师看上去年轻,这样过500年,我有把握她能成精。后来不再有任何成形的想法,耳朵却灵敏起来,听到海浪声,听到自己的呼吸,甚至能听到海蟹在身边簌簌爬动发出的轻微声响。再后来,感觉自己不再有意识,可能是快睡着了吧……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让我无比惊艳的蓝天,蓝得那么纯粹。眼睛也突然变得明亮,仿佛一下能看到很远,可以穿过蓝天抵达宇宙深处。突然顿悟了瑜伽的第二条箴言:瑜伽是意识活动的停息。嗯,只有片刻停息,才能进入一片更加广阔的精神天地。是海边瑜伽带给我的奇妙体验。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真的感觉自己像大卫一样飞了起来。第三站:欢城果阿 五、圣徒 果阿是天主教会的亚洲总部,这一点从老果阿密度超高的大小教堂就可看出。她能够有如此造化,与葬身此地的一位圣徒有关。圣徒叫做圣佛朗西斯(St.FrancisXavier),名字中的St.是代表圣徒的前缀。就像圣女贞德(St.JoanofArc)、圣约翰(St.George)一样。佛朗西斯本来只是一名普通的出生于果阿的葡萄牙传教士。他生前兢兢业业传教,后来客死他乡。可光凭鞠躬尽瘁这四字评语很难让势利的红衣主教们愿意在他的名字前加上St.的封谥,毕竟为教皇死而后已的远不止他一个。那佛朗西斯究竟有如何能耐可以让自己在生前寂寂无闻却在死后声名大振?这就要从他死后说起。佛朗西斯死在遥远的中国。不知基督世界是否也有落叶归根的传统。反正当他的侍从千里迢迢地把老佛爷运回果阿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在海面上起起伏伏了好几个月。验尸官本来以为潮湿的热带海风早已把尸体吹得只剩一摊尸水,可当他打开棺木,看到里面的老佛爷仍旧面色红润,容颜未改。当验尸官把手指伸入佛朗西斯肩膀处的一个伤口,手指抽出时竟然滴滴答答地带出鲜红血迹。上帝啊!这消息一下从果阿传到千里之外的梵蒂冈。教皇也正着急为基督教在东方世界的传播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好吧,就把这算做神迹吧。教皇命手下把老佛爷的尸体切割成块,拿到东南亚各国巡展。再后来,那些割去巡展的器官零落得只剩下毛发指甲。教皇一想这也不是办法,于是又命令手下为老佛打造了一具水晶棺,把剩下还未腐坏的胳膊大腿赶紧封存。从19世纪中叶开始,这具水晶棺每十年会开启一次,届时整个基督世界都会沸腾。最近一次是2004年,教皇保罗二世还曾亲自出席参观。第四站:皇城麦索尔 一、藩王 关于他的死因,民间流传着多个版本。说法一,他无法延续奢侈生活,还欠了当地商人很多钱,于是以命抵债。说法二,他打了一场明知不可能赢的官司,无法面对结果。说法三,他发现不再有人称呼他为陛下,而是直呼他的古老姓名,那名字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他选择以生吞碎钻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至少,这种方式和他末代藩王的身份十分映衬。那是1974年的事情。麦索尔王宫即是藩王的家,它的气派远超我的想象。仿佛整座城市都是围绕着它而建。王宫虽然建于平地,可四周有高大塔形印度教寺庙卫护,这让它成为天然路标,无论旅行者走在城市哪个角落,只要一抬头,就不会迷路。王宫是在被焚毁的旧宫遗址之上重建,重建工程从1897年开始,到1912年完成,整整持续了15年时间。这也是印度历史上距今最近的一座藩王宫殿。在那15年间,麦索尔地区最优秀的工匠都被召集征用,而负责宫殿整体设计的总工却不是秉承鲜明伊斯兰风格的印度本土建筑师,而是被藩王专程从欧洲请来的宫廷设计师。所以这座华丽宫殿从外表看更像是卢浮宫或者美泉宫,而内部装饰更把水晶吊灯和油画壁纸的泛滥使用推向极致。几件藏品印象深刻。画廊内的一副油画长卷,描绘一次盛大宗教集会,每格展示不同场景,连在一起恰似一副印度版的《清明上河图》。即使现在来看,画面仍旧逼真到可以辨别出每个人物的面部表情。还有一间展室用于陈列藩王打猎所得。有长颈鹿修长的脖子和头,还有一段奶白色象牙。可以看出标本制作师工艺精湛,留下了鹿眼中惊惶失措的神情。王宫内到处高悬着王室成员的肖像。画面唯美,注重光影,仿佛是某家大牌杂志找来最优秀的时装师造型师摄影师灯光师为模特拍摄的一组复古时装大片。由于王宫太大,房间太多,游客被要求沿着指定路线参观。好处是不会错过宫殿中的精华,缺点是缺少个性化的参观体验。麦索尔王宫整体建筑风格是在有限保留印度特色的基础上全盘西化,而这种西风东渐的现象又与藩王制度的形成紧密相关。藩王制度是英国殖民者为更有效统治印度而和各地土皇帝狼狈为奸所达成的一种妥协。英国人把管理权下放给500多位大大小小藩王,而从军事和经济两方面对藩王形成制约。在德里,藩王们是卑躬屈膝的议员,而到了各自地盘,他们就摇身变成说话是法律想法是天意的皇帝。1947年,印度取得民族独立之后,藩王制度也顺应民意地被取消。虽然他们不再保有领地,却仍旧可以每年从国库领取高额免税年薪,并拥有许多百姓无法享有的特权,比如可以免费乘坐飞机火车的头等舱位,可以免交水电费,购买进口物品可以免交关税等。自然,这种种特权进一步加剧了印度的贫富差距,惹得天怒人怨。终于在1971年,铁腕的印度总理甘地夫人宣布藩王年薪成为历史。麦索尔的最后一位藩王生前有许多爱好。比如他喜欢阅读古书,而一旦在古书中发现某个他所未知古庙的线索,就会按图索骥地寻去。每年这样的寻找神庙的旅行都会有四五次,每次短则半月,长则月余。他的出行工具是在正常班次运行的火车后加挂一两节专属豪华车厢。他的随从包括家眷、侍卫、厨师和星相师。藩王身边的一个仆人曾这样评价,殿下对参拜神庙有种痴狂,他到过印度几乎所有的庙宇——他就是那么虔诚。人一旦习惯某种生活方式就很难改变,末代藩王显然从阅读旅行朝圣的过程中获得莫大精神享受。当藩王称号被废除,他仍旧有资本继续原先的生活方式,而后来年金的停发,让他的经济状况马上捉襟见肘。他不得不炒掉曾经为他的家族世代服务的侍卫、厨师、星相师,也不得不终止以古书为起点以神庙为终点的旅行。我想我已找到藩王之死的真正原因,这和在颐和园投水的王国维先生很像。他们都死于原有生活的无以为继,他们都是被时代变革的车轮滚滚碾过。第四站:皇城麦索尔 二、火车 中国和印度的第一条铁路都是由英国人修造。淞沪铁路从上海至吴淞口岸,于1876年通车。而在此前23年,也就是1853年,印度的蒸汽火车已源源不断地从内陆向孟买运送煤炭和棉花了。英国人热心中印铁路建设,自然不是好心帮穷国搞建设,而仅仅是为掠夺资源的方便。从19世纪中叶到今天,印度铁路建设经过150多年的发展,目前的营运总里程在亚洲排名第二,仅次于中国,而火车的平均载客率却高居世界第一。如果你痴迷火车旅行,那么印度有三条火车路线不应错过。第一条,在加尔各答以北的大吉岭。这段不足10公里的铁路由于铁轨窄(仅60厘米)、动力原始(烧煤产生的蒸汽)、车型迷你(只有两三节)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第二条,贯穿印度南北。从印度最南端的根古雅库马里到最北端的斯里那加。这条铁路无它,就是长,全程要开行72小时,这还是保守估计。喜欢长线火车旅行的人可以一下过足瘾。第三条,是在首都德里和拉贾斯坦邦之间开通的皇家东方快车线路。全程开行7天7夜(包括中途停车游览),途经粉城、蓝城、金城等最能呈现莫卧儿帝国荣耀的城市,火车最终抵达泰姬陵所在地阿格拉。这是一段超越豪华的火车旅行。火车车厢由藩王的私人包厢改造,内部VI系统使用暗调的棕色和金色营造奢华感觉。其中还有一节车厢竟是藩王的图书馆!登车前火车职员会为游客戴上花环,在他们的额头点上红点,而全程服务标准也是按照藩王级别。当然这样的旅行费用高昂,全程2299美元,令欧洲之星和伦敦纽约之间的跨洋游轮都难以望其项背。火车是我在印度最主要出行工具。坐得多了,自然就有话说。我发现印度火车存在两大通病:一是晚点。印度火车时刻表上,从不标注准确到达时间,而只是给出一个大致区间。比如从德里到加尔各答,需要20-40小时,那究竟是20还是40,就完全取决于司机师傅心情的好坏了。一次从瓦格纳西到加尔各答的火车晚点,当晚点两个小时的时候,我焦躁,晚点4个小时的时候,我抓狂,晚点6个小时的时候,我突然变得聪明起来,我知道此时的我已经拥有足够资格去安慰晚点8个小时的那个自己了。另一个通病是超载。不过这个问题似乎普遍存在于印度的所有交通工具(除了飞机)。汽车可以把我挤到以一只脚踩住另一只的姿势站立(见性城卡朱拉侯),而在德里看到的一辆电动三轮车竟可以把17个(仔细数过,只多不少)成年人统统塞进去。火车的超载潜力更是无边无际。一次是到孟买的夜车,由于没有买到坐位票,上车后不得不和另外5个浑身散发咖喱气息的印度人一起挤在卧铺的床底。那一夜是真正的恶梦,至今都不敢去仔细回忆。好在火车上的超载只发生在三等车厢,而在一等或者二等车厢,则是另外一个天地。在印度,火车车厢的等级对应于旅客身份的等级,由于种姓以及经济能力的制约,一等和二等车厢不允许下等印度人进入,而三等车厢也会让那些自持身份的高种姓印度人不屑一顾。从麦索尔到邦加罗尔一段,坐的是两等空调坐席。票价昂贵,是普通三等车的5倍。这5倍票价对应的是车厢的整洁,到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车厢内全是那种可以自控角度的航空座椅。对应的是服务的周到,穿黑色制服的侍者来回穿梭,免费发放食物、饮料、报纸。对应的是车上其他乘客的体面和彬彬有礼。老先生西装革履,大多戴着度数很高的花镜。老太太裹着质地上乘的深色纱丽。没有人大声说话,不是在思考就是在微笑。还对应开得极低的空调度数,差不多就是在正常温度前添加一个负号。难怪那些先生太太都穿戴得那么齐整,看来是有备而来。我缺少他们的先见之明,裤衩背心把自己冻得抱肩缩脖的冷。后来实在抗不住,又窜回三等车厢。窗外吹来的热风刚好把从身上冒出来的冷气中和。又看到满地爬行的乞丐,听到往来小贩的叫卖,有一种市井的喧哗热闹。我想我的作为旅行者的幸运,是可以自由穿梭在印度的穷人和富人之间。第五站:IT城邦加罗尔 一、IT 最近几年,印度显得有点牛气冲天。总能听到印度的精英阶层喊出这样的口号,再过多少多少年,我们就能赶超英美,成为世界第一强国。这种盲目乐观的论调又通过电视报纸向普通民众扩散,致使我在印度旅行时,经常能听到一些无知到连中国在哪儿都不清楚的人张口就问,你觉得中国要多少年才能赶上印度?不过厚道一点地说,印度人能吹出这样的牛皮,多少还是有点底气的。这层底气就来自于印度一日千里的信息产业。究竟印度的信息产业会对当今世界有怎样影响?从大处说,如果印度的信息产业停止运转一天,那世界500强企业就会有大半由于信息链条的中断而瘫痪。从小处说,如果你要查询从北京寄到伦敦的EMS包裹位置,那反馈到电脑终端的信息既不是来自中国也不是来自英国,而是来自印度的硅谷。印度硅谷位于印中城市邦加罗尔。这里是印度的地理中心,她北通德里,南抵麦索尔,西临孟买,东至金奈,可谓左右逢源,四通八达。在英国统治时期,邦加罗尔是英国最重要的军事基地,印度独立后,政府又把飞机制造、通讯器材、冶金机床等重工业搬到这里。一时间,邦加罗尔的风头甚至超过孟买。除了地缘优势和传统工业优势之外,邦加罗尔能够成为印度硅谷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这里会聚了大量超一流人才。在印度,几乎所有学生都有这样一个共识——只有学好英语和计算机,将来才能找到好工作,而只有找到好工作,才会有改变生活现状的可能。于是在这种全民学潮的影响下,能讲英语又懂IT的人才就成为一种批量化的生产。而邦加罗尔的准入门槛较低,既不像德里要有政治背景,也不像孟买讲究家族传统,这里提供了一个以学识和能力为考量标准的公平竞争平台,欢迎所有想要闯出一片天地的有为青年。以上分析了印度硅谷成形的内在原因,可如果缺少欧美IT企业的丰厚投资,那所有这些内在优势最多也就只是印度本土化的刮风下雨,还无法成为影响国际气候的热带风暴。是美国的IT企业首先看中了邦加罗尔并在这里投资。到2006年底,共有131家国际知名IT企业入住罗尔高科技工业园区,其中包括英特尔、通用、微软、IBM、SAP、甲骨文等众多IT行业的宝马和奔驰。为什么众多国际大牌企业要把自己的经营项目拿到印度去做?这决不是富人帮穷人的施舍和怜悯,而是当今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必然结果。在欧美国家,人力成本的居高不下是Boss们心头永远的痛。当他们发现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地方,那里不仅拥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人才,而劳动力成本又可以忽略不计,碰巧这种产品还不需要传统物流运输(信息类产品通过网络传输,运输成本接近于0),那资本家们就实在想不出一条不把本土员工开除的理由了。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印度的外企增加了,白领赚钱了,科技发展了,国力增强了。那些所谓精英在茶余饭后也就有了吹牛的资本。然而,这一切真的像看上去那么完美吗?当我走进邦加罗尔市中心的一家网吧,看到几乎所有的机器还在运行着Windows98。又换到另外一家,很快就听到硬盘转动时发出如母鸡下蛋一样的咯咯声,而打开网页的速度就像重新安装一遍系统那么漫长。后来了解到这些网吧使用的都还是5年前的老机器,而5年之前,在邦加罗尔,甚至还没有一家网吧。是啊,网吧是给旅行的外国游客用的,印度人上网干什么?喂牛不需要上网,种地不需要上网,拜神也不需要上网。网吧事件说明印度的信息产业和普通百姓的生活严重脱节。除此之外,欧美公司外包到印度的研发项目几乎全都是劳动附加值很低的重复性工作。真正的核心技术仍旧牢牢被欧美人控制,人家只要专心研究怎么把Windows升级到Vista就好了,而那些售后服务系统、物流系统、网络支付系统等无关紧要的小程序就都交给印度人去做吧,反正做完之后也很难在当地应用。印度的所谓IT精英在欧美老板眼中无非就是廉价的打字员或者写代码的奴隶。即使他们中的小部分最终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专家学者,可接下来这些专家学者思考的问题却不再是如何能让程序更加完美,而是该选择跳槽到哪一家真正美国硅谷的公司。他们能对自己的祖国有多少贡献,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给出答案。想起中国也曾有过一段特殊时期,全民都在大炼钢铁。我们的牛皮吹得更响,要在15年内赶超英国。现在想来,那时候,外国人可能都在冷眼看着我们的笑话吧。第五站:IT城邦加罗尔 二、饕餮 来印度可以有千万条理由,去邦加罗尔的目的却只有一个。她没有太多阑珊的古迹用来感怀,没有太多缥缈的神庙用来朝拜,更没有果阿那清爽的阳光和撩人的海滩,她有的仅是一些对旅行者来说没有丝毫游观价值的高科技工业园区。可是从这些冰冷园区中走出的却是一群最有活力的年轻人。他们有品味、有规矩、有格调,他们努力创造生活并欣然享受。就像和尚多的地方庙不会少,明星多的地方记者不会少,在邦加罗尔,最不缺的就是那些牢牢占据白领骨干精英8小时之外生活的各色餐馆酒吧。每天入夜,整座城市就像一片可以倒映出满天繁星的辽阔海面,一瞬间就璀璨起来。甘地大街(MahatmaGandhiRoad)是邦加罗尔夜色最浓的地段。4座大型购物中心,3家电影院,还有无数国际顶尖服装品牌专卖店,个个都是夜色的宠儿。而那些专营各国料理的高档餐厅,那些往城市血液中源源不断添加酒精的酒吧夜店,更是名正言顺地成为游客到此一游的唯一目的——用美食把自己喂饱,用美酒把自己灌醉,人生一世,还有什么比这重要?!关于印度的饮食文化,曾在斋城段落略有涉及。比如有三分之二的印度人吃素,他们还对甜食和油炸食品有一种偏执热爱,这也是大多数印度人晚年发胖的主要原因。随着旅行的日益深入,对印度饮食文化也就有了更多了解。印度饮食有南北差异。比如北方人肉食者多,南方人素食者众;比如北方人多吃面而南方人多吃米。除此之外,南北方吃饭姿势也各有讲究。北方人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指尖抓取食物,南方人则习惯让整个右手手掌全部参与食物的搅拌。虽然印度人进餐前有洗手习惯,可即使以貌似最干净的婆罗门的卫生标准衡量,如果把他们刚洗过的手放在哪怕放大倍数最小的显微镜下,细菌数目也一定会历历在目栩栩如生。晚餐选在甘地大街一家正宗的印度餐馆。点了一整套塔利(Thali)。塔利是介于西餐与中餐之间的具有印度特色的上菜形式。中餐上菜特色是呼啦啦上齐所有,然后一桌人不分彼此地狼吞虎咽。西餐尊重个体,各点所好,然后分成头盘主菜奶酪甜点一道道上全,前一盘不撤后一盘不上。而塔利则融合二者,既尊重个体,食客间不会交叉感染,也不会像西餐一样漫长到天荒地老。是用一个铁盘同时端上六七只小碗,碗中分别盛放不同食物。有主食,米饭或者米饼;有肉食,一小块羊排、一小碗鸡肉;有素菜,咖喱土豆、蔬菜泥等;还有佐餐,如甜奶酪、酸辣酱等。这样一餐不过100卢比,各种营养及荤素的搭配也算合理。有的餐馆用纯天然的芭蕉叶子取代了铜铁器皿。食物也不再用碗盛放,而是直接一坨一坨地堆在叶子上。食客要用右手一蘸一搅一抹,吃完还有个把叶子舔干净的动作,表示已经吃饱吃好。吃饱吃好之后,夜晚的风景就过渡到下一个项目。是在一家叫做LeRock的法式音乐酒吧。酒吧厚重的木门紧紧闭合,只有闪烁的霓虹提示着往来的夜间动物——这里,正在营业。并不是第一次推开印度酒吧那厚重的木门,曾经在果阿,当我走进位于Baga海滩的Mambo酒吧,侍者礼貌地告诉我,没有女伴的单身男士谢绝入内,这是印度大多数夜店的成文规矩。好在LeRock并没有那么严格的限制,交纳了800卢比昂贵门票后,始终微笑的waiter继续微笑着为我领位。是一个靠近舞台的位置,能看到不大的舞台上一个四人爵士乐队正在演出。酒吧内的布置弥漫着浓厚的法兰西情调。墙面挂满印象派大师莫奈、塞尚的画作,吧台内是一面琳琅满目的红酒酒架,沙发的面料是质地柔软的丝绒,光线也是恰到好处地昏暗,一切都以奢华为主题低调呈现。门票可以兑换酒水,也就是两大杯扎啤的额度。一边喝酒,一边听爵士,一边欣赏身边那些最光鲜的印度人。男士大多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衬衫,一边用英语交谈,一边嘬着杯中的白色啤酒泡沫。女士自然不会穿着纱丽坐在高脚吧凳上,取而代之的是华丽晚装,搭配着名贵的包、表和珠宝。我不是不胜酒力的人,两杯扎啤就能让我头发晕脚发软。踉跄地离开酒吧来到一间露天咖啡店。这间叫做Barista的咖啡店从装潢到售卖品种再到价格都完全可以看成星巴克的印度兄弟。要了一杯Espresso和一块黑森林蛋糕,作为这饕餮之夜的最后一道风景。身边张张不大的圆桌旁已坐满轻声言笑的情侣或者穿着嘻哈的时髦青年。音质极好的音箱中传出舒缓的欧美流行音乐。酒精的麻醉,咖啡的醇香,音乐的轻柔,夜风的清凉。一切似乎都对了。一曲结束,一曲开始。是Mr.Lonely,不是那首被迪厅放烂的慢摇版的Lonelylonelylonely,而是R&B天王Akon的Lonely,Mr.Lonely…Ihavenobody…formyown…忘了是从哪一句歌词开始失去意识的。只记得,从那一刻,眼中的一切缤纷全都褪色成灰白,继而视而不见,耳中的一切喧嚣全都弱化成教堂里嗡嗡的回响,继而听而不闻。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穿过嘈杂的人群,却钻进自己的寂寞。终于逃到一处可以彻底摆脱歌声笼罩的广场台阶。我敞开胸襟,仰天躺下。可那旋律仍像梦魇一样在耳边萦绕,无法驱除。马上发现元凶是自己,嘴里还在强迫症似地反复哼唱着,Lonely,Mr.Lonely…Ihavenobody…formyown…酒精,咖啡,音乐,夜风,心情。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对了。原来,每一个旅行者真的只是一颗孤独行星。